第72章


    塞西莉亚作为一个梦。


    冰天雪地, 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她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向前走着，追赶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双脚从厚重的白雪当中抽出，麻木机械的抬起又落下, 身上温暖的鲜血流出又干涸……


    她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却始终追逐不到前面那道纤细而疯癫的身影。


    轰然一声，狂风暴雪扑面而来, 狠狠碾碎最后一丝顽强地坚持。


    扑——


    她跌倒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去，却始终不肯认命的闭上眼睛，执着的在等一个人。


    在等谁呢？


    不，不是她那疯癫而又可怜的母亲。


    其实她心里明白, 母亲这种存在早就已经追逐不上等待不了。


    那个可怜的女人用猎刀砍下奥古斯丁牧师的头颅, 然后抱着他沉入沼泽, 从头到尾没有留恋没有后悔。


    连生命都没有犹豫, 更遑论她这个可有可无的女儿。


    那她是在等谁呢？


    茫茫风雪里, 忽然有一道身着黑衣的人影大步走来。


    他弯腰抱起昏迷在雪地当中的少女，然后将自己的血液反哺给她，对她说，孩子，你饮我的鲜血为生，是我的女儿、我的骨中骨、我的血中血。


    塞西莉亚好像同时拥有了两个视角。


    她一面是全程的梦境主宰，高高在上的旁观从前一切。一面是雪地中少女狼狈睁开眼后见到的全新世界。


    她知道后来会梦见什么。


    亚尔维斯会将她带到她的亲生父亲面前, 握着她的手指杀死那个男人。


    然后他还会将她带入血族的世界, 在漫长的依恋与抗拒, 信赖与怀疑之后, 伴随着战争的动荡和时间流逝与她渐渐疏远。


    可是这一次, 梦境不一样了。


    雪地里的亚尔维斯将初拥后的少女抱入怀中，紧接着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


    血族的残忍与俊美在他身上完全展现, 那张冷峻的面孔显得高高在上而压迫感十足，可是在面对她时，却又总是温柔可靠。


    漫天的风雪里，他是唯一的真实。


    “你这么软弱多情，以后可怎么办才好。”亚尔维斯微微叹息着说道。


    塞西莉亚仰起头很安静的看着他，半响，像对待长辈一样，带着微微撒娇的意味说道：“不是还有你吗？”


    她已经很久也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了。


    久到她忘了很久以前，他们其实也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刻。


    “但这次不可以了。”亚尔维斯微笑说道。


    他站起来对她摆了摆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潇洒风度，紧接着转身向茫茫风雪外走，黑色的衣角在风里划出一道毫不留恋的弧度。


    站住！你要到哪里去？


    塞西莉亚心中生起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慌，那恐慌甚至远远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哪怕是亲眼见到母亲父亲死去时，也远远不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走！


    别走！


    别离开我！


    别……


    黑暗里，塞西莉亚骤然睁开眼睛，幽蓝色的瞳孔中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恐惧！


    紧接着，她翻身下床，又疼的歪倒在了地板上，永恒之心的碎片还在她的身体里，让五脏六腑时时刻刻感受着撕扯的疼痛。


    昏睡前的一切渐渐浮现在的脑海里，亚尔维斯在她进食先学的时候做了手脚，让她陷入昏迷。


    塞西莉亚急促的呼吸着，让自己适应疼痛，重新站起来，一边打量着四周装饰，一边向外走去。


    她还在夜色宫殿里，但是亚尔维斯呢？他去哪里了？


    以往总是有无数食尸鬼和血仆环绕的夜色宫殿此刻却空旷无人，死气沉沉的好像是一座坟墓。


    塞西莉亚一路向前奔跑，穿过无数高大华丽的城堡和小巷，终于碰上了埃德蒙与林恩。


    埃德蒙的脸色躲躲闪闪又尴尬。


    “塞西莉亚你怎么突然醒了？”埃德蒙说道。


    塞西莉亚现在却没有与他闲话的心情，噩梦带来的恐惧在她心头缠绕不去，只有见到亚尔维斯以后才能平复。


    “亚尔维斯在哪里？为什么夜色只剩你们两个了？”塞西莉亚问道。


    林恩犹犹豫豫的看向埃德蒙。


    “这个嘛……”


    埃德蒙支吾的不肯说。


    塞西莉亚的瞳孔霎那间变成血红一片，唇间獠牙生长，伸手死死握住埃德蒙的脖子。


    “亚尔维斯在哪里？”塞西莉亚问道。


    “关于这点你就别问了，血族始祖不让说的，只让我们先来照顾你。”埃德蒙左顾右盼的说道。


    塞西莉亚神情冰冷，缓缓提起埃德蒙的身体，手指长出了尖锐的指甲，一点点刺穿他脖子上的皮肤，让鲜血涌出。


    “我再问你一遍，埃德蒙，亚尔维斯在哪里？”塞西莉亚平静说道。


    一旁的林恩看的整个人都懵了，不敢相信一向脾气好到没脾气的塞西莉亚会下这种狠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已经重新拥有人类身体，不再是亡灵的埃德蒙喘息不过来，喉咙里呛进了血沫子开始咳嗽。


    他试着召唤亡灵，黑暗的空间缝隙裂开，无头的亡灵骑士在塞西莉亚背后砍下，又被她头也不回的反手捏下！


    亡灵骑士的身影在扭曲咆哮中消散。


    塞西莉亚放开埃德蒙，说道：“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出去找所有碰见的血族和教廷牧师问，将他们一个一个刑罚，总会有人愿意告诉我。”


    “算了算了，我说……”林恩捂着脸痛苦道：“……现在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在决战，血族始祖现在应该在天空之城上对付布朗一世。”


    塞西莉亚微微睁大眼睛，幽蓝色的瞳孔里一片茫然，似乎没有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


    而林恩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塞西莉亚你明白的，布朗一世那个神经病绝对不可能放过你这么最后一块肥肉，他迟早要杀了你，血族始祖能不先下手为强吗？其实按军队来看我们占优势，但对付布朗一世那个疯子，血族始祖也没有多少胜算，同归于尽的把握还大一点，所以才拖到现在……”


    林恩又说了一些什么，嗡嗡的响在耳畔，塞西莉亚感觉到自己听不清。


    她当然知道布朗一世会来杀了她。


    饥肠辘辘的野兽没有饱足的时刻，又岂会放过最后一块即将到手的美食。


    反正已经必死无疑，到那个时候她会趁机偷袭反杀。


    永恒之心的碎片在她身体里面，就算赢不了了已经拥有神明力量的布朗一世，也足以拉着他同归于尽。


    这很好。


    亚尔维斯不会因为光明教廷的讲和条件而陷入为难，血族也不用再平白多做出牺牲，年轻的圣骑士也不用为了对付自己的父亲悲伤痛苦。


    就连埃德蒙，也可以为他很多年前被强行转化为亡灵的痛苦报仇。


    这真的很好。


    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优柔寡断又阴暗，又总是自怨自艾的想不开，难得有一件事可以展现自己的勇气和魄力，当然要去做。


    日光下，塞西莉亚的脸色像冰雪雕刻，仿佛下一秒就会融化后消失。


    林恩小心翼翼的看了过来，目光担忧。


    “回去吧，爱一个人就是要成全彼此和对方，陛下殚精竭虑的不希望你受到伤害，你如果也爱他，就应该保护好自己。”林恩尽量放柔了声音说道。


    血族始祖为他的孩子安排计划的很好。


    只要塞西莉亚回去，继续安静地躺在夜色宫殿里面睡上几个月，一切就都结束了，到时候她依旧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生活的一代血族，享有青春美貌和长生不老。


    半响，塞西莉亚偏过头去看林恩，幽蓝色的眼睛安静又死寂，动了动嘴唇，低声说道：“我要去天空之城。”


    林恩还想再劝，埃德蒙在背后拉住了他。


    “算了，你劝不动的。”埃德蒙捂着自己伤口，语气古怪的说道。


    “走吧……”埃德蒙对着塞西莉亚抬了抬下巴，说道：“……我是□□的老大，现在也就只有我能找到直达天空之城的飞艇了。”


    ……


    星辰陨落，大海沸腾，万物终结。


    大地上，到处都是硝烟阵阵。


    飞艇打着卷从天上落下，爆裂声地动山摇，让整个战场浓烟阵阵、火光熊熊。


    飞行员穿着降落伞在半空当中被击中，降落伞燃起火，在惨叫当中一路跌落，狼人和女巫竭尽全力拼杀，食尸鬼一边杀死光明教廷的牧师，一边舔抵着指尖上的鲜血，下一秒又被火炮轰成肉泥，连绵不绝于耳的枪声几乎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随时随地都有人类捂着伤口中弹而死。


    更遥远的天空上，一座城池静寂漂浮。


    在那里，浩瀚的魔法力量从天而降、来回更替，闪烁的辉光几乎撕裂了漆黑天幕，又坠落分散，像是一场盛大流星雨的开端。


    一架中了炮火的飞艇咆哮着冲上战场。


    半空中，塞西莉亚一把打开舱门，紧接着穿过混乱不堪的战场，在动荡当中一路冲向天空之城！


    天空上，亚尔维斯与布朗一世的斗争还在继续。


    往日高高在上的血族始祖如今濒临死亡，就连站都站不起来，只有那双眼睛一如往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对面，布朗一世勉力支撑着站稳，举起权杖对准亚尔维斯。


    炙热的白光从权杖当中轰出——


    与此同时，一道鬼魅般的影子转瞬而来，由后向前刺入布朗一世的胸膛！


    一霎那间仿佛时光定格。


    布朗一世瞪大了眼睛，手中权杖一歪，白光紧贴着亚尔维斯飞过，紧接着，他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身体痉挛着向后倒去，激起的片片灰尘！


    亚尔维斯在一刹那间瞳孔收缩，因为看到不该看到的人。


    他的背后，塞西莉亚抽回手指，面无表情的后退两步，紧接着又向前跑去，如同倦鸟归巢一般来到亚尔维斯身边，颤抖着半跪了下去。


    布朗一世竟然还没有死透。


    他原本正常的俊朗相貌早就已经满布伤痕，露出血肉，如同瓷器上布满了黑色裂纹。


    他挣扎着坐起来，嘴唇微微开合着，说道：“血族的怪物，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你也必死无疑。”亚尔维斯说道。


    天空之城是千年前制造出永恒之心的地方，这里巨大的炼金法阵已经被他修补启动。


    很快，永恒之心会被重新从这个人类的身体当中取出。


    聚拢，熔化，凝固。


    “你以为……你来就能让他活下去？”布朗一世又讥讽道。


    这句话是对塞西莉亚说的。


    也许是一败涂地又即将死去的原因，这个倒在地上的中年人再也维持不了往日的温和风度，脸上充满了见之胆寒的怨恨刻毒。


    塞西莉亚低头伸手抱紧亚尔维斯，这个动作让衣服上沾了很多血，她身体微微颤抖着，脸色却没有多惊慌失措。


    塞西莉亚张了张口，最终说道：“我没想到要怎样活下去，只想到要怎样一起死。”


    魔法城池的废墟中，亚尔维斯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微笑。


    他伸手抚摸上塞西莉亚冷白色的肌肤，仅仅是这个小动作就耗费了大部分力气，在这个孩子脸上留下道道红色的血痕。


    “咳、你不该来，我以为我的想法表达的很明显了。”亚尔维斯说道。


    “我长大了，你早就管教不了我了。”塞西莉亚嘶哑说道。


    四周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一路蔓延到看不见的道路远方。


    在这座已经荒废无数年的城市里，无数巨大的炼金符文和阵法凌空腾飞，布朗一世的尸体慢慢融化，又像一阵扭曲的烟雾般消散，只剩下璀璨透明的黑色晶石。


    “孩子，但现在我也没有办法拯救你了。”亚尔维斯又说道。


    即便是他，也会有无计可施的时候。


    “我也不需要你的拯救啊。”塞西莉亚说道，


    她咳嗽了两声，颤抖着歪倒在地，忍不住抱紧了自己。


    五脏六腑都在剧痛当中焚化的感觉实在奇特，这个巨大的炼金法阵已经启动，很快，她也要成为人体炼金当中的一部分，在死亡以后，重新被炼化出永恒之心碎片。


    亚尔维斯见状，立刻挣扎着重新抱紧了她，又因为动作太大而流出更多的血。


    下一秒，这座悬浮在天际的城市再也支撑不住，从天开始坠落。


    声音与光都在震撼当中扭曲摇晃，一座又一座高达几百米的法师□□塌，四通八达的道路龟裂，砖石像雨点般摇晃落下，又以更快的速度坠入大地。


    失重的感觉如此清晰，地面上，塞西莉亚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只能听到耳畔的亚尔维斯再拍打自己，轻声说道：“别怕，别怕。”


    那声音如此温柔，让她在剧痛当中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亚尔维斯用最后的时间思考了一下他还能做点什么事，于是慢慢的低声说道：“其实我也有过绝望无能的时刻，譬如那一年，听到你死在了恶魔的手上。”


    “我不甘心你远走高飞，又害怕你会像从前一样痛苦难过，小心翼翼、又添患得患失，最后只能试着等我的孩子厌倦外面的世界后回家。”


    塞西莉亚哽咽起来，幽蓝色的眼睛里大滴大滴落下泪水。


    ……


    那一年山谷间草地荒凉。


    那个年幼的黑发小女孩一路跑过所有的人和事，来到教堂，抬头仰望着，拽住黑袍男子的衣角。


    一霎那间，多少时光流淌而过。


    她越过天空于海洋，走过宫殿与城镇，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风景，认识过多少千奇百怪的人物，最终归于原点。


    ……


    “孩子，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亚尔维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贴在这个孩子的脸侧，在耳畔轻声说道：“……我爱你。”


    “嗯。”


    模糊的视线当中，塞西莉亚努力弯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