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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30

    第22章


    戚娘脚步一顿,抱着阿宁回头看她,有些踌躇道:“你见过林寻?林寻……近日可好?”


    竟然真的是林寻故交,云无忧眼眶霎时涌上一股热意,喉中止不住哽咽:“林寻……一年多以前……就已经过世了。”


    戚娘面色怔忡,呢喃着重复云无忧的话:“过世了……”


    云无忧看着她潸然泪下。


    二人缓和心绪后,安顿好阿宁,找了个无人之处坐下长谈。


    戚娘问起云无忧与林寻的往事,云无忧如实相告:


    “天授十九年十一月末,我在家闷久了,偷溜出去打猎,正巧在林子里捡到了昏迷不醒的林寻。


    那时候我爹正催我找个人嫁了,我便决定同林寻成婚,可是我爹又不肯了,非说林寻一穷二白来历不明,配不上我。


    所以十二月我就带林寻搬出家门,硬是成了这个婚。


    第二年夏天,安儿出生了,但他生下来没几天,林寻就病重去世,我爹心疼我一个人拉扯孩子,就又将我和安儿接回老宅。


    我们一同抚养安儿,三代同堂,倒也和睦。


    可惜好景不长,年末我爹旧伤复发,也撒手人寰。


    后来就更坏了,安儿刚会说话便被诊出患有毒症,为给他治病,我卖了沧州的祖产四处求医,最后来到京城。


    到京城没多久,安儿也……”


    云无忧悲不成声,戚娘眼中也隐有泪光,将她搂在怀里,缓缓拍着背宽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林寻生前能遇到你,也算是幸事。”


    云无忧两眼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林寻是再好不过的好人,温柔豁达,至诚至善,遇到林寻,是我之幸才对,可我却连安儿都没能保住,他还那么小……”


    戚娘抚着她的头,柔声道:“生死有命,不是你的错。”


    云无忧低下头去,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镇定下来,而后向戚娘提出了许多疑问,却都被戚娘语焉不详地含糊了过去。


    只在她提到“遇见一个能诊治林安奇症的好心人”之时,戚娘皱眉道:“这好心人是何来头?”


    云无忧道:“也是个苦命人,我们同舟共济罢了。”


    盟主的身份,她还是得遮掩一二。


    戚娘面露惊疑:“苦命人?”


    她提醒云无忧:“你听我一句,能治得了林安病症的绝不会是苦命人,你该好好想想,为何你遍寻四方名医,却唯独只有这个好心人能治病,你莫要被这人骗了。”


    云无忧闻言心中泛起涟漪。


    戚娘说的不无道理,她寻遍四方,为何就只遇到盟主一个人能治林安的病?


    旁的医师可都是连分毫头绪都没有,而且看戚娘的反应,这病分明与良王府关系匪浅……


    而且盟主若是光明正大,为何从不肯摘下脸上面具?


    还有,当初也是盟主告诉她,她长着一张酷似昭平郡主的脸……


    云无忧思绪纷乱良久,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


    无论如何,盟主毕竟助她甚多,或许是盟主另有机缘也说不定。


    想想飞雪盟那么多苦命人,都是盟主施以援手逐个接纳他们进盟的。


    再说做反贼的头领,为保命隐匿身份也完全说得过去。


    她不能单凭一件事便钉死一个人,而且戚娘对她遮遮掩掩,颇多隐瞒,纵是林寻故交,恐怕也未必可以全信。


    话虽如此,但这番谈话过后,云无忧对盟主的信任,终究是不再如从前那般坚不可摧。


    后头的日子里,因着林寻的渊源,她与戚娘和阿宁的关系日益亲密起来。


    ……


    昌平公主死后的五七之日,云无忧与段檀前往信平侯府吊唁。


    到信平侯府门前时,云无忧抬头望着信平侯府的匾额道:


    “听说这场祭礼本该同葬礼一般,在昌平公主府操办,是信平侯感念他们夫妻情谊,才放在侯府祭奠。”


    段檀刮骨疗毒的伤势尚未痊愈,面色仍有些苍白,对此冷笑一声:“杨遥臣如此惺惺作态,还不是为了接手岑丰的长河营。”


    岑大将军前些时日已经以庶人之礼下葬,听说葬礼上宾客寥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云无忧听完只笑了笑没接话,毕竟是在人家家门口,她可不是段檀这种能口无遮拦的天皇贵胄。


    二人进入正厅,厅内宾客不少,他们找了个稍微清静的位子落座。


    坐下没多久,就见外面有侍从高声唱诺:“皇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接驾。


    没多久,杨皇后在前呼后拥下迈入正厅,右手虚抬:“诸位不必拘束,今日公主祭礼,本宫是作为亲眷前来吊唁的。”


    云无忧跪伏在地,只觉这声音实在熟悉,起身时忍不住往杨皇后脸上暗瞥一眼。


    只见华贵肃穆的素银莲花冠下,是一张被铅白脂粉淡淡覆盖的面容,黛眉入鬓,目如点漆,此刻眸光一转,正对上云无忧视线。


    云无忧急忙侧头避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杨皇后竟是她总在宫中遇到的那个素衣女子!


    她一时间心绪纷乱,神思恍惚,找了个借口便离开嘈杂的正厅,想冷静下来捋清眼前境况。


    她原本呆坐在后花园的秋千架上神游天外,不料背后却猛地传来一股推力,她惊了一跳扭头看去,却见杨皇后正在为她推秋千。


    她不知所措:“……殿下……”


    杨皇后却神色寻常道:“我名杨苕,字之华,你不必多礼,待我如从前便好。”


    她话是这么说,云无忧却并不当真,当即起身行礼。


    杨皇后也没再制止她,绕到秋千架前坐下:“不逗你了,推着我玩会儿。”


    云无忧依言为她推起秋千。


    过了半晌,杨皇后忽然道:“程曜灵以前也为我推过秋千,她生前常叫我之华,她死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我之华了。”


    杨皇后该不会是想从她口中听到之华二字吧?


    云无忧垂下眼帘没接这个话茬,而是颇大胆地明知故问道:“您知道小人不是昭平郡主?”


    杨皇后轻笑:“知道此事的岂止我一人?只是大家都顾忌着段司年,不愿意戳破罢了。”


    云无忧问她:“那您为何将小人召入宫中女学?”


    杨皇后攥秋千绳的手紧了紧,但仍面色如常道:“深宫寂寞,召你进去寻些乐子。”


    云无忧眉心皱起,冲口而出:“寻乐子?然后初见就杀我?”


    杨皇后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起初我以为你只是个拙劣的赝品,的确是想要你死的,可后来却发现,你几乎能以假乱真,便改了主意。”


    这些朱紫权贵,当真是视人命如蝼蚁……


    云无忧压下心中不平,低眉沉吟片刻,试探着问杨皇后道:“您很想念昭平郡主吗?我们每次见面,您都在谈论她。”


    杨皇后闻言身形一顿,停下还在晃荡的秋千,平静无波地望向云无忧:“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后来跟程曜灵反目的,不只是昌平,还有我。”


    骤然得知此事,云无忧神情一怔:“是小人失言了。”


    昭平郡主身上的爱恨情仇总是这样出人意料。


    杨皇后并不计较:“不知者不罪。”


    她又问云无忧:“你的功夫x是从何而来?那天御林苑围猎,我瞧你马术射术都不错,很有程曜灵从前的风采。”


    云无忧回想起当天情景,面色微动:“那天……您看到小人与程若鱼争执了?”


    杨皇后道:“程若鱼当时叫得那么大声,要不是我在外围拦着,你们早就被护卫叉走了。”


    云无忧道了句谢,随后回答起杨皇后之前的疑问:“小人之父是从沧州边陲退下来的老兵,小人身上的功夫,还有马术射术都是他教的。”


    杨皇后了然点头:“如此说来,你也是塞北出身……难怪和她如此相似。”


    而后又问云无忧:“你既是沧州人,可听说过沧燕北部交界之地有一部族,名曰九妘?”


    “九妘……”云无忧努力回想,随后一脸茫然地摇头:“不曾听说。”


    杨皇后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目光飘远,望着天际低声念道:


    “太胥山下,仙鹤潭边,母尊女贵,九天云随……传说九妘人最后一次在中原露面,是虞朝末年天下大乱,她们趁势盗走了传国玉玺……”


    云无忧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才接上话:“小人只听说过沧州之北的太胥山,据小人父亲所说,那山会吃人,凶险至极,不可靠近。”


    杨皇后没再说什么,转了话题:“本宫要开青鸾司,明日下旨,下月末会选官八百,先从女学师生里选起,无论是人数,还是权位,都远超穆元太后当年女骑。


    本宫想在青鸾司里看到你,而且最好——是由你来做本宫的大统领。”


    对杨皇后抛来的橄榄枝,云无忧并无兴致,要她一个反贼去做皇后身边卫队的统领,变成朝廷鹰犬,用昌平的话来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皇后看着她的神色道:“此事你不必急着答复本宫,下月中本宫在御林苑选官时,你自可决定来与不来。”


    少顷,远处有侍从对杨皇后做了什么手势,杨皇后随之离去。


    云无忧也离开秋千架,思量着杨皇后其人,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围墙下。


    撞到墙上后,云无忧抬手揉了揉头,转身往回走。


    此刻身旁突然出现一个人,拉住了她的胳膊。


    云无忧抬眼看去,见是杨弈,立即行礼。


    杨弈却不似往日那般温和,压低了眉头盯着她道:


    “是你动了羽林军军印?”——


    作者有话说:太胥山下,仙鹤潭边,母尊女贵,九天云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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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杨弈发现了?!


    云无忧心中一震,但对这一天也早有预料,面上很快浮起茫然之色:“什么印?我听不明白侯爷的话。”


    杨弈笑容冰冷:“假传我令劫京郊大狱,救出飞雪盟那批反贼,又暗探陛下寝宫让皇后借机发难,今早撤了羽林军宿卫之职,云姑娘,你究竟是谁的人?”


    劫京郊大狱的确是她们飞雪盟,可暗探皇帝寝宫……飞雪盟里大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哪来的宫内势力?


    她虽惊疑不定,但这会儿也来不及多想,登时满脸惊诧地回应杨弈:


    “皇后娘娘撤了羽林军职位?!侯爷要不再跟娘娘求求情,你们毕竟是兄妹,说不准娘娘会回心转意?”


    杨弈见状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像条瞄准了猎物的蛇。


    云无忧不动声色,将杨弈正压在自己小臂伤痕上的手挪开,故作自然地关切道:


    “昌平公主刚刚仙逝,羽林军又被撤职,侯爷心里不爽快也是应当的,但为保重身体,还是宽心些为好。”


    羽林军军印留下的烧伤印记,她上回从飞雪楼出来后就用新伤彻底覆盖掉了,如今那伤处只剩一团狰狞而模糊的厚痂,即便是杨弈派人验身,也看不出什么。


    但杨弈并没费那个功夫,而是直接出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纵使杨弈不精武道,成年男子的力量也不容小觑,云无忧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当即施展武艺,劈开杨弈的胳膊挣脱束缚,拔下头上银簪横在了杨弈脖颈处。


    不料刚刚脱险,气还没喘匀,一把闪着寒芒的长剑就对准了她的面门。


    云无忧顿时寒毛倒竖,警惕地上下扫视持剑人,他一副信平侯府下人打扮,看似其貌不扬,但云无忧一眼便知此人武艺之高恐怕不亚于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此时杨弈开口道:“云姑娘,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功夫。”


    云无忧并未回应,整个人像绷紧的弓,只死死盯着持剑人的动作。


    杨弈又道:“在信平侯府劫持信平侯,云姑娘,你可真是大胆。”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云无忧也不再隐藏她的锋芒,利刃出鞘般冷声质问:“侯爷这话真是颠倒黑白,起初分明是你想要我的命,怎么这会儿就成了我劫持你?”


    她语气凌厉得几乎带着刀光,杨弈却悠悠道:“我若真想要你的命,你如今已横尸在此。”


    云无忧嗤笑一声:“所以侯爷方才是在拿我的命试探我?”


    杨弈微笑:“还不算太蠢。”


    云无忧攥着银簪的手紧了紧,脸上没有丝毫温度:“人命在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眼里,真是轻贱。”


    杨弈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敏锐道:“你说话的口吻,倒很像飞雪盟里的那些反贼。”


    云无忧面不改色:“我只是个家破人亡的寡妇,略通些拳脚罢了,侯爷若是想拿我当反贼擒住,去邀功请赏,我也不能如何,至多就是拼了这条贱命,和侯爷同归于尽。”


    杨弈语气危险:“你这是在拿我的性命要挟我?”


    云无忧手中银簪重重压向杨弈颈上脉搏:“那又如何?谁也没有第二条命,侯爷若不肯放过我,我自然也不能放过侯爷。”


    杨弈闭目轻叹,暗中对持剑人做了个手势。


    他本以为云无忧肖似程曜灵,又对他颇有情意,是想将云无忧当做布在段檀身边的一枚暗棋,不曾想他终日打雁,如今却被雁啄了眼。


    持剑人会意,袖中当即射出一枚暗器,对准云无忧太阳穴而去。


    云无忧警觉侧头,瞬息间左手一翻发出一枚腕箭,将那暗器打偏。


    二人顿时一招一式地较量起来,半晌都难分胜负。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之际,一道带着罡风的刀光闪过,持剑人手中的剑刹那便被斩断,半截剑刃落地,插进了土里,战局瞬间结束。


    见到熟悉的长刀,云无忧抬眼看去,来人果然是段檀。


    “你们信平侯府的人就是这样待客的?”段檀并未收刀,沉声质问杨弈。


    杨弈此时还被云无忧用银簪抵着命脉,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你们良王府的人就是这样做客的?”


    段檀不欲跟他逞口舌之快,只看向云无忧问道:“你想杀杨遥臣?”


    听段檀的口气,恐怕云无忧只要稍微点头,他下一刻就能把刀架到杨弈脖子上去。


    可惜云无忧摇头否认:“信平侯欺人太甚,我为自保才出此下策。”


    段檀眉梢微扬,一把将杨弈从云无忧怀中推出去,又将银簪插回云无忧的发髻,揽着她的肩对杨弈道:


    “还请信平侯日后离我世子妃远些。”


    杨弈被段檀推得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异常微妙的笑:“小王爷该让你的世子妃离我远些才是。”


    杨弈实在太明白如何激怒段檀,果不出他所料,此言一出,段檀目光登时变得无比森寒,攥着刀柄的手也暴起青筋,看杨弈像是在看死人。


    但这毕竟是信平侯府,人在屋檐下,云无忧真不敢任段檀乱来,赶紧掰开他紧扣刀柄的手指,将长刀收回鞘里,硬是把人给拉走了。


    他们身后,杨弈单手摩挲着脖颈,神色晦暗难辨。


    云无忧固然可恨,但他今日行事也未免太莽撞了,莽撞到完全不像平日的自己,几乎回到了少不更事的许多年前。


    “呵……”


    原地伫立许久,杨弈忽地低笑出声。


    那张脸的确是威力非凡,不但段檀沉湎其中,连他也泥足深陷而不自知,幕后之人果真好手段。


    ……


    出了信平侯府,段檀问云无忧:“你怎么跟杨遥臣打起来了?”


    云无忧隔着衣料摸了摸小臂上的伤痕,故作无奈地叹息:“信平侯误会我动了他的军印,还非说我是什么盟的反贼,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这才动起手。”


    段檀早恨透了他们过从甚密,这会儿听了云无忧的话,立刻开始不遗余力地落井下石:“无能之人,惯会藏奸,何必同他多费唇x舌,日后不再来往便是。”


    云无忧点点头,不欲让段檀深究此事,没再多言,转而关心他道:“小王爷方才动武,没牵扯到伤势吧?”


    段檀道:“我无碍。”


    紧接着又像给云无忧上眼药似的:“那天诏狱外刺杀我们的,是岑丰手下最顽固的一批残党,他们背后,也有杨遥臣的影子。”


    云无忧对他的意图全然不察,思量着朝中局势,眉心微蹙道:“岑大将军残党行刺杀之事是为了报仇,但信平侯为何会掺和其中,他对岑大将军似乎没那么忠心吧?”


    段檀眼中划过一道冷芒:“忠心?他早就想将岑丰拉下马了,只不过后来我思及霍冲的身世接过了此事,他才没动手。


    岑丰被废为庶人的时候,他没少推波助澜,至于诏狱刺杀之事,既能消耗岑党死忠,又能给我使绊子,一石二鸟,他何乐而不为。”


    云无忧闻言脑海中仿佛划过了什么,沉吟许久后突然道:“所以我卖身那会儿,小王爷承诺要为信平侯办的事,就是杀岑大将军。”


    怪不得先前杨弈根本不在意她听到刺杀良王的密谋,怪不得前些日子她能在良王府看见杨弈,这个岑党中坚都暗通良王倒岑了,岑大将军真是死得不冤。


    段檀抿唇,并未否认她的猜测。


    重逢之后,他已经对过往撒下弥天大谎,所以愈发不愿在旁的事上再有虚言。


    见段檀默认,云无忧顿了顿,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拿本就要做的事与人交易,小王爷也是一石二鸟啊。”


    从前是她小瞧了段檀,这京中王公贵族谁也不是省油的灯,都是一丘之貉。


    云无忧目光冷了下来,脸上有淡淡的自嘲,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一个上位者降低了防备,以至于如今得知真相,心中甚至生出失望之感,简直笑话。


    她行走间渐渐与段檀拉远了距离,段檀停下脚步,双目幽沉,盯着她的背影,感受到她对自己显而易见的疏离,心内涌上铺天盖地的阴霾。


    杨弈对她刀剑相向,她都能无怨无怒,而他不过因势利导,就被横眉冷对。


    他竭力压下心间翻涌的戾气,恹恹地揪了揪眉心,抬手召来个暗卫到面前,对其耳语几句。


    经过上回长街刺杀一事,如今他身边常有暗卫随行。


    暗卫领命消失后,段檀大步上前抓住云无忧的手腕,一路无言,拽着她到杨柳渡乘舟,浮于贯通整个京城的胭脂河之上。


    舟中,船夫立于船头,手持长桨悠悠划动,段檀盘膝坐在中段,云无忧则避开段檀,卧在船尾微微侧过身子,伸手去触胭脂河寒凉的河水,面上略有慨色。


    齐婴与她闲谈时曾说过,这胭脂河在前朝本叫澞水。


    当年武阳长公主拱卫京师时,因城里留守的男丁甚少,便建起一支娘子军来守城关。


    首战虽扭转败局守住了城池,却惨烈无比,军中女子死伤过半,以至于连澞水都被红颜血染作胭脂色,见者无不垂泪。


    自那以后,澞水便改叫胭脂河,而那支娘子军,则是后来武阳长公主手下红缨军的雏形。


    过了许久,小舟到达京郊一处高起的山丘,段檀停船,二人攀至山丘最高处,在一块几乎被蔓草吞没的大石旁驻足。


    大石旁此刻搁着几壶酒,云无忧在良王府见过,据说有市无价,或许是段檀之前吩咐过的,但……酒壶旁边那个关着几只大雁的鸟笼,也是段檀安排的?


    用活大雁下酒?段檀还有这嗜好?


    云无忧目光有些古怪地望向段檀,却见段檀正挥刀除去大石上覆盖的蔓草,伴随他动作,石头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渐渐显现。


    云无忧站在一旁努力辨认道:“泊、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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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云无忧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段檀一刀斩开鸟笼外悬着的木锁,笼中大雁发出嘈杂的叽喳之声,纷纷窜出笼子,飞向空中,绕着山丘盘桓起来。


    紧接着,整座山丘都像是被这几只大雁搅动了似的,成千上万道灰影扑棱棱地从四面八方升起,雁群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围裹住整座山丘,天地都为之一黯。


    云无忧目怔口呆,在喧然作响的雁声中转头看段檀:“小王爷今日专程来此,就是为了放生这些大雁?”


    眼前奇景是段檀的手笔无疑,但段檀平日里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不是在练刀就是在练兵,可不像是有这种雅兴的高人逸士。


    段檀默了会儿,拾起酒壶猛灌几口后,才垂下眉目道:“此处,是你我当初定情之地,这石上字迹,亦是你亲手所刻。”


    原来又跟昭平郡主有关……云无忧眼睫颤了几颤,低头压下心中那股莫名涌上的沉郁,没有接话。


    段檀不知为何也并未看她,仰头望向天上飞雁,目光虚渺:


    “那年你从沧州归京不久,与我相约于此处,我抵达时,耳边雁声不绝,抬头便是飞雁满丘,你站在丘上唤我,说鸿雁为证,问……问我可愿同你成婚……”


    说到这里,他吐字很是艰涩,手也颤得厉害,又狠灌了半壶酒才继续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你买下了东街十三坊所有大雁,将它们全在泊雁丘放生,只为表明心迹。”


    段檀紧紧攥住手中酒壶,用力得指节都泛白,站不稳似的向后踉跄两步,抵着身后大石缓缓坐在了地上。


    云无忧见状随他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些什么。


    大央男女谈婚论嫁时,多是男方以鸿雁为贽见之礼,昭平郡主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算是举世无双。


    看来她虽多情,却并不薄情,这般真心真意,哪怕是用一生去换一刻也值得,难怪段檀念念不忘。


    云无忧扯了扯嘴角,随手捞过一旁的酒壶,也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


    天光渐弱,暮春的风骀荡而过,空中雁群四散飞远,山丘上寂寞得只剩下两个埋头苦酌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尽,二人齐齐醉倒,本能般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相依睡去。


    次日天色破晓,轻柔的霞光挥洒于泊雁丘之上,晨风微凉,吹动额前碎发,云无忧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段檀的外衣不知何时盖在了她身上。


    她抬眼向一旁看去,发现自己正枕在段檀臂弯里,而段檀还尚未苏醒。


    此刻他另一只手覆在心口,眉头皱得死紧,薄薄的眼皮下颤动不止,呼吸急促,是显而易见的惊惧不安,像陷入了积年的梦魇。


    云无忧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忍不住有些怜惜,本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却在快要触及段檀面庞时,兀的停下了手。


    她定定看着那只手,忽然陷入对自己的诘问,她为什么伸手?又为什么停手?


    还有昨日,昨日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沉郁?为什么醉酒?


    想了许久,云无忧指尖轻颤,终是挪开手指,起身走到一旁。


    她仰面看天,抬眼直视着天上高悬的那轮红日,直到双目被日光灼痛,落下泪来,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她想,她大抵是对段檀动了心。


    可动心又能如何呢?


    云无忧低头,眼前一片模糊。


    动心又能如何呢?


    她是云无忧,云无忧是个矢志不渝的反贼,绝不会被一点儿女情长绊住脚步。


    更不要说,段檀还是个杀千刀的王公贵族。


    她狠狠抹了把脸,恢复如常后将外衣给段檀披上,连叫醒他都不肯,匆匆离开泊雁丘,背影无比决绝,却分明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段檀这个天皇贵胄,现在身边有暗卫常随,不用她操心安危,倒是她要多绕些路,以免被良王府暗卫看出异样。


    七拐八拐地抵达飞雪楼,入楼在一层写下良王党名单后,云无忧手里紧紧攥住那张宣纸,提出由她将名单送上七层呈递给盟主。


    无人有异议,她顺利踏上七楼,将名单交给盟主,状若无意地试探道:


    “如今前朔州牧霍燃沉冤昭雪,良王党在朝中一手遮天,岑党式微,听说昨日连长河营的巡护之职都被杨皇后撤了。”


    盟主很快用嘶哑的嗓音纠正她:“昨日被撤职的是宿卫皇帝的羽林军,不是长河营。”


    见盟主对宫中事态了如指掌,云无忧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


    “是我记错了,还是盟主消息灵通,只不知在宫里潜伏的盟众是哪几位?我同她们联络一番,彼x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盟主一时默然,云无忧看不到盟主面具下的神情,心愈发沉了下去。


    不多时,盟主开口:“宫闱之中波谲云诡,人心叵测,你们若相认,恐怕反而凶险。”


    云无忧垂下眉目,良久无言。


    盟主见状,关心她道:“听说你前些时日遭人刺杀,还中了毒,伤势如何了?”


    云无忧抬眼看着盟主脸上那张纹样神秘的面具,目光有些复杂,勉强扯起嘴角:“多谢盟主关怀,我已无大碍。”


    盟主点头道:


    “那便好,你是我飞雪盟少盟主,我如今年事已高,飞雪盟将来还要交到你手里,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闪失。”


    云无忧闻言神色微动,迟疑片刻,还是想要信任盟主,于是直言相问:“咱们飞雪盟一向困苦,都是落魄人,怎么如今突然就在宫内有了眼线?”


    盟主伸出粗糙苍老的手抚了抚她的头,语重心长道:


    “忧心太甚可不是疗养之道,下月你静静心,好好修养修养吧,不必再多操心盟里的事,免得耽搁了身子。”


    这是变相将她逐出飞雪盟?


    云无忧彻底笑不出来了,沉声问:“盟主这是何意?”


    盟主看她这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亲切备至:“无忧,不要逼自己太狠,你为盟里劳心劳力近三个月,又不是铁打的,也是时候歇歇了。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你大可放心,你永远是我飞雪盟的少盟主,飞雪盟绝不负你。


    无论你何时过来,飞雪盟和我一直在这里,不会移,也不会变。”


    自亲爹死后,再无长辈这样殷切地关怀过云无忧。


    她鼻头一酸,被盟主这番话搅乱了脑子,一时无法招架,心乱如麻,应声告退了。


    云无忧还记得,去年年底她实在没办法,卖掉了沧州的祖产,带身患毒症的林安入京寻医,结果人生地不熟,被庸医骗光了盘缠,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安发病,那种痛苦胜过被千刀万剐,她至今记忆犹新,一想起来就要后怕。


    走投无路之际,是盟主伸出援手,收留她们母子,让她们不至于冻饿而死,还缓解了孩子的毒症。


    于是年初她便入了飞雪盟,开始跟着盟众们一同流转做工,一同救死扶伤,一同在各处施粥,一同对抗京中那些尸位素餐、还处处妨害飞雪盟的狗官,一同咒骂那些享用着民脂民膏、却视平民百姓如脚底蝼蚁的朱紫权贵。


    那时候林安还活着,她也在异乡找到了归属,盟主对她来说,只是个有些神秘但十分慈爱的长者。


    如今想想那些日子,分明也没过多久,却已经恍如隔世。


    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一天,临近傍晚之时,云无忧回到良王府,本想避过段檀,却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跟他撞个正着。


    段檀几步迈到她面前:“你的东西都已经搬到我房里了,日后你我同住。”


    段檀语气平常,可这话听在云无忧耳朵里,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一时心绪激荡,拧眉质问段檀:


    “当初我入府时便明说要为先夫守孝三年,与你分房而居,小王爷也是答应了的,如今这副做派又是何意?莫非要出尔反尔不成?”


    段檀却道:“只是同处一室而已,并无其他。”


    云无忧嗤笑一声:“小王爷说这话,是拿我当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来骗?”


    云无忧语气里的讥诮凝成一把利箭,贯穿了段檀心肺,他唇线紧抿,太阳穴突突直跳,面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然而转眼间,他又神色一变,唇角兀然勾起一个弧度,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盯着云无忧开口:


    “我就算骗你又如何?


    那个林寻,一介山野村夫,让你活得流离失所孤苦无依,你们却连孩子都有了,我给你地位给你尊荣,给你我能给的一切,你却连跟我同处一室都不肯。


    你不觉得你实在太蠢,旁人不骗反而可惜吗?”


    好一副高贵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一股血气顿时冲上云无忧头顶,她胸膛猛烈起伏,终是没能压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愤懑,扬手给了段檀一巴掌。


    她因气极,这一掌灌注了全身的力气,段檀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留下一个红得几乎要渗血的掌印,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肤色白,云无忧又下了狠手,鲜红的巴掌印烙在霜雪般的脸上,尤其显得惨烈。


    院子里的侍从见此也是两股战战,尽皆伏身跪地,大气都不敢出。


    云无忧却没再看段檀一眼,径直走进了已经被搬得空空如也的卧房。


    她在房里将门反锁,连再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倒地,动弹不得。


    昨夜宿醉后,奔波一整天水米未进,方才又大怒一场,她实在太累了。


    在地上躺了半天,她终于恢复些许,开始回想今日之事。


    然后就想到以命效忠的盟主欺瞒她,怦然心动的男子羞辱她,脑中好像有针反复在扎,心也如同沉进死水里,一点一点被疼痛侵蚀。


    呼吸越来越艰难,她揪住心口想好过一些,却因为无力,只抓住了藏在衣衫里的一枚硬物。


    苦思良久,云无忧终于想起,这是她娘留给她的玉佩。


    爹说,她生下来没多久,娘就不在了,这玉佩是唯一留下的东西,要时时带在身旁,不忘母恩,才好得娘亲庇佑。


    可她竟然忘了,真是没有良心,难怪娘亲不肯庇护,叫她落得如此境地。


    背抵冰凉冷硬的地面,她神智愈发昏沉,恍惚间想,要是爹娘尚在,怎么会任她被人这样欺辱……


    凌晨时分,云无忧被胃脘处传来的疼痛叫醒,她满头虚汗,强撑着从地上起身,想去厨房寻些吃食。


    然而打开房门,却在门口的阶上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那背影听见身后响动,回过头来看她,神情寂静,双眸幽亮,像山林里受了伤的狼,看得人心都软下去。


    目光触及段檀脸上那道依旧鲜明的掌印,云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她一向不是记仇的人,眼下见到心上人这副狼狈模样,自己也说不上好受。


    于是暂时搁置了疼痛,走到他身旁坐下搭话:“半夜三更的,小王爷坐在这里干什么?”


    段檀并未回答,反而问她道:“房里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睡的?”


    胃脘处又开始绞痛,云无忧忍过这一阵,才坦诚道:“没睡,晕过去了。”


    段檀将手掌覆上她额头,摸了一手的冷汗,再看她手死死抵着腹部,顿时拧紧了眉毛问她:“胃疾又犯了?”


    云无忧点头,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眼,就被段檀打横抱起了。


    虽有些猝不及防,但云无忧这会儿正在病中,气力不济,也懒得挣扎,便由他去了。


    段檀抱着云无忧向院子外迈去,月光下,他一向锐利桀骜的轮廓被镀上一层轻柔如纱的银辉,双目璨璨如星,俊美宛若降世神祇。


    只可惜……云无忧望着他脸上那片刺目的红痕,默然片刻后轻声道:“今日动手,是我鲁莽了,还请小王爷见谅。”


    段檀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睛跟琉璃珠子似的淌着光,映出怀中人面上流露的歉疚。


    那神采一如当年,连性情都分毫未变,总是心软,总是诚恳,总是不计较,也无所谓示弱,更不觉得先低头就低人一等,坦荡光明如天光下的一面镜,将他所有卑劣照得无所遁形。


    停顿半晌,他陡然冒出一句话:“是我有错在先。”


    这会儿路上凉风扑面,月光又冷又亮,云无忧望着段檀白玉砌成般的侧脸,心中霎时升起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情愫。


    她放任自己往段檀怀里钻了钻,闷声问他:“你今日为何突然出尔反尔呢?”


    第25章


    段檀双臂将她抱得更紧,却转了话头道:“等会儿我让厨房的人做些清淡的吃食。”


    云无忧不同意,攥着他的袖子:“大半夜的,何必劳累别人,厨房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了,最多自己热一热,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段檀不说话。


    云无忧一定要他表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询问:“嗯?”


    段檀面色说不上高兴:“我知道了。”


    云无忧闻言放下心,又绕回她的第一个问题,锲而不舍道:“你今日为何突然出尔反尔?”


    段檀又不吭声。


    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应,云无忧索性伸手去拽他的x耳朵:“我知道你既不聋也不哑,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心思龌龊,是个轻浮孟浪的登徒子!”


    其实正因她心里知道段檀不是这种人,所以才敢这样逼问。


    猝不及防被她扯住耳朵,段檀面上闪过怔愣之色,瞬间从耳尖红到脖颈,将头偏向一边后,有些不自然地开口:


    “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云无忧听不明白:“这是何意?”


    段檀却不肯再解释:“你自己想。”


    又卖关子,云无忧撇撇嘴,心道段檀这总是示人以不测的性子,的确很适合征战沙场,敌军光破解他的意图就要破解半天。


    二人悄声到了厨房,并没惊扰守夜的人,云无忧本想先找些糕点垫垫肚子,岂料段檀嫌弃那些糕点过了夜,非拦着她不让吃,硬是自己下厨做了份梅花汤饼出来。


    坐在桌上吃着热气腾腾的梅花汤饼,云无忧心中熨帖,看段檀也十分顺眼,笑道:


    “小王爷竟连厨艺都懂得,真是人不可貌相。”


    暖融融的灯光下,段檀唇角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我只会做这一道梅花汤饼,还是从前你犯胃疾时学会的。”


    云无忧面色一僵,闷头吃起东西,不再言语。


    原来昭平郡主也有胃疾,怪不得段檀先前要说“又”,难为他一个王孙公子,竟肯为昭平郡主洗手做羹汤。


    她心里有些泛酸,嘴里的饭也没了滋味,暗瞥段檀一眼,发现他手肘支在桌上,单手成拳撑住脑袋,眼皮半阖,一副犯困模样。


    云无忧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他那句“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段檀的意思大概是,身处与昭平郡主肖似的她身边时,他才能安心睡一个整觉。


    所以泊雁丘过夜之后,段檀便想与她共处一室。


    想通其中关窍,云无忧心中苦笑。


    他们二人,一个如溺水之人抱紧浮木般抓着赝品不放,醉生梦死,一个明知自己是赝品,却还是动了真心。


    她一时间竟不知谁更可怜。


    ……


    一夜倏忽而过,次日云无忧入宫授课,众人均在议论青鸾司选官之事,齐婴大恨自己不通武艺,此番无法为杨皇后效力,怄得一早上都没碰任何糕点蜜饯。


    而此前一向与岑太后亲厚的程鸢,则一转口风,表态要参选。


    许多人对她此举颇有微词,认为她因太后失势才转投皇后,并非忠义之人。


    云无忧倒觉得并无不可,良禽择木而栖,程鸢骑射俱佳,高唐侯府如今又无顶梁之人,全靠程鸢支撑门楣,程鸢若囿于忠义的虚名断了前程,那才是糊涂。


    而且她也决定应杨皇后昨日之邀,参选青鸾司大统领,毕竟盟主欺瞒在先,此番她便是做了朝廷鹰犬又如何?


    先将力量握在自己掌中,日后盟主如不负,她自是愿意助飞雪盟成事,但盟主若是欺世盗名之辈,她亦会借力打力以牙还牙。


    她云无忧并不好骗,每一个骗她的人,都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只是若要得大统领之位,眼前便有一位劲敌,那就是程鸢。


    北宫女学的骑射师傅有几十人,其余人她都见过,大多出身富贵,不曾狠狠操练,底子差得远,只有程鸢,算是对手。


    论起武艺射术程鸢定然不敌她,可御术就不一定,马匹是贵重之物,父亲去世后她因拮据,已将骑术荒废许久,而程鸢一向在宫中教授御术,如今御车御马恐怕都比她厉害些。


    她得想个法子力压程鸢才行。


    ……


    转眼便是青鸾司选官之日,云无忧因有杨皇后钦点,只用参加最后的大统领选拔。


    参选者共十人,比试则有三项:


    一是武艺,在演武台上两两对擂,这一项云无忧胜得毫无意外。


    二是骑射,御林苑内围猎,最后程鸢猎得的数量最多,但云无忧准头最高,且猎的多为猛兽,于是这一项她们打了平手。


    三是御车,自当年先帝御车奔袭二百里逃脱东翎人追杀后,这御术便成了六艺之首,所以独为一项,并放在最后比试。


    宣池旁,程鸢率先完成五御之演,速度与技巧均为上乘,她面上隐有得意之色。


    云无忧最后登场,这些时日她也下了苦功,成败在此一举。


    她很清楚自己技巧不足,于是便一心求快,这不止是考验她,更考验马匹,好在一路虽险,却到底是顺利抵达终点,速度也胜了程鸢许多。


    然而就在她心下庆幸之时,异变陡生。


    她身前的两匹战马突然癫狂,撂开蹄子横冲直撞,惊雷般炸开场面,但今日五御的最后一项是过君表,眼下这战车完全是朝着杨皇后所在的望台而去!


    众人仓皇躲避战车,四散奔逃呼救,连杨皇后身边近卫都被吓得措手不及,手忙脚乱起来。


    刹那间,铁蹄以雷霆之势踏碎护栏,木屑顷刻炸开。


    “护驾!护驾!”护卫们嘶吼着围在杨皇后身前,化作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还有胆子大的,试探着去砍马腿。


    千钧一发之际,云无忧单手死死勒住缰绳,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哨,口中哨声顿时刺破云霄。


    此刻失控的战马前蹄悬空,距皇后御驾已经不足十步,闻声四蹄生生一顿,冲势刹止,似是能听懂哨音一般停在了原地。


    然而哨音一响,杨皇后就猛地扬头,死死盯住了云无忧,连战车迫近都不能使她眨眼一瞬。


    云无忧匆匆收拾好局面,将仍在痛苦嘶鸣的战马交给马倌,迅速跪到杨皇后面前请罪。


    战马突然癫狂虽不是她所致,可到底是在她这里出的事,她难辞其咎。


    杨皇后面容肃冷,对着左右招招手,云无忧便被侍卫们层层围了起来,肩膀上架起两把明晃晃的长刀,刃尖在日头下闪烁着刺目寒光。


    这架势实在骇人,云无忧见状心头一凛,为自己辩解:


    “殿下,今日战马突然发狂之事甚为蹊跷,绝非弟子所为,还请殿下明察秋毫,莫要放过幕后真凶。”


    她这会儿自称弟子,是想借女学的关系,向杨皇后这个学宫祭酒卖个乖。


    杨皇后要听的却不是这个,她眉梢微动,朱唇轻启:“窃取本宫之物,你还不知罪?”


    云无忧猛地抬眼,神情震惊而困惑,杨皇后这话是何意?!她什么时候偷杨皇后东西了?!


    片刻后她恭敬道:“恕弟子愚昧,还请殿下明示。”


    杨皇后见状起身,走到她身旁伸出手:“你倒是会装傻,凌霄哨,还给本宫。”


    云无忧依言从怀里掏出木哨,双手呈上解释道:“殿下,此物是弟子亲手所制,只为危急之时操控马匹,并非殿下所言凌霄哨,不知是何处引了殿下误会。”


    这用哨音操控兽类之事,是她前些日子求教月华殿的驯鸟大师回舟,专程学来为防止马匹不受控的,没想到如今却不知为何惹怒了杨皇后。


    不过杨皇后口中的那凌霄哨,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将云无忧的话收入耳中,杨皇后神情微怔,拿起云无忧所捧木哨查看一番,发现其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花纹,当即将木哨还给她,坐回原位道:


    “本宫的凌霄哨刻有凌霄花,此物之上毫无镂刻,确是误会一场。”


    她抬手示意,横在云无忧脖颈处的长刀瞬间就被收回,侍卫们依次返回拱卫于她。


    云无忧神情一顿,接着故作自然地回应皇后,心中却有些讪讪,她想起来了,她的确是在宫中捡到过一只刻着凌霄花的木哨,杨皇后方才其实并没冤枉她。


    只不过后来那哨子被段檀拿走了,也不知段檀是否知晓那哨子的主人是杨皇后……


    她思绪飘远之际,杨皇后的声音再起:


    “战马发狂之事,本宫现已派北府兵着手去查,此事若与你无关,今日这青鸾司大统领之位,还要请你笑纳。”


    羽林军被撤职后,现在宫中宿卫以北府兵为主,也就是方才往云无忧脖子上架刀的那些家伙。


    作为中央三大禁军之一,北府兵总兵力约两万五千人,现由北府校尉崔尧统领,他出身大央七贵之一的平虞崔氏,是开国功臣博阳侯崔峻的嫡长子,三年前娶了杨皇后之妹,如今是杨皇后心腹。


    杨皇后说是派北府兵去查,其实就是把事交给了他。


    此时云无忧听清杨皇后话中的意思,心知大统领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当即叩首谢恩。


    而一直站在一旁的程鸢见到眼前情景,神情极为不甘,她咬了咬唇,骤然x冲到杨皇后身前,跪地高声道:


    “殿下,此人身份不明,怎可随侍殿下?!”


    云无忧心下大震,飞速抬眼去看杨皇后的反应。


    虽说杨皇后知道她不是昭平郡主,但眼下若被程鸢在大庭广众下戳破此事,杨皇后为了服众,恐怕未必不会舍弃她……


    第26章


    只见杨皇后面上颇有些玩味,对着程鸢道:“哦?可她的身份是良王世子亲自确认,你如今质疑,有何凭据?”


    程鸢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人尽皆知,昭平郡主左手掌心有一胎记,此人手中空空如也,怎会是昭平郡主?”


    杨皇后不咸不淡地回她:“胎记消失之事虽罕见,但亦有先例,仅凭此判断,恐怕有失偏颇。”


    她话音未落,程鸢便一脸不可置信的抬头。


    杨皇后当年毅然决然背弃了程曜灵,如今怎会回护云无忧这个赝品?!


    云无忧也没想到杨皇后会包庇于她,眼中流露出几许困惑。


    然而尽管如此,程鸢还是攥紧了拳头,咬牙不依不饶道:


    “殿下若有疑虑,大可从灵泉观请来忠节夫人一辨真假,她是昭平郡主生母,只要出面,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见程鸢对此事纠缠不放,杨皇后缓缓眯起双眼注视着她。


    杨皇后积威甚重,气势迫人,程鸢心悬到半空,面上隐有慌乱之色,后背逐渐被冷汗浸透。


    少顷,杨皇后忽地笑道:“既然要请,那索性全都请来。”


    随后对左右发号施令:“去请忠节夫人和良王父子入宫。”


    程鸢闻言心中一松,立即下拜叩首:“殿下圣明。”


    云无忧摸不清杨皇后意图,垂首跪在原地,抿唇不言。


    杨皇后看着云无忧紧绷的神色笑了笑,她很清楚,若请来忠节夫人,云无忧的昭平郡主身份定然是站不住脚了。


    不过……那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杨皇后垂眸,神情莫测。


    此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濒死的嘶鸣,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被数名马奴牵制着的两匹战马浑身抽搐,轰然倒地,口吐白沫,暴毙而亡。


    ……


    凝云殿外厅,杨皇后居于主位,其余人依次落座,只等着忠节夫人从灵泉观赶来。


    此刻良王父子已得知今日御林苑发生之事,也明白杨皇后为何召他父子二人前来。


    段檀的目光自入殿起,就一直粘在位于他对面下首的云无忧身上,而云无忧则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王见此眉峰隆起,面上划过一丝不耐,起身走到中间对杨皇后拱手告退:“臣军中还有要务,须赶去处理,请殿下见谅。”


    今日之事注定是一场闹剧,他懒得掺和。


    杨皇后却不肯放他走:“可是侄媳有所怠慢,皇叔才急着脱身?”


    她不但要借这个机会将云无忧彻底从良王府剥离,还要将冒认昭平郡主的罪名全推给良王父子,良王这会儿若是走了,她的戏台可要寂寞不少。


    良王抬眼直视杨皇后,他向来不喜这般交际辞令,本想当场驳了杨皇后面子,可尚未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娓娓动听的女声:


    “王爷急着离宫,许是不愿看见贫道。”


    良王闻声回头,见到来人后面色微怔,低喃道:“明舒姐姐……”


    忠节夫人邓婵,字明舒,已故邓太尉之女,先高唐侯程粲之妻,亦是昭平郡主程羲生母,自昭平郡主死后,她已近三年不曾出现在人前。


    良王与前朔州牧霍燃少时都曾拜师邓太尉,在老太尉手下受教多年,因此和忠节夫人乃是旧相识。


    她现身那刻,程鸢亦是第一时间转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殿外,脸上除了激动和期盼,还隐隐藏着几分歉疚。


    伯母已是出世之人,她近些年就算再想念也不敢惊动,但此番却为与一个赝品争权而搅乱了她的清净……


    云无忧则与她截然不同,将头垂得更低,看也不看忠节夫人,几乎整个人都要缩进座椅里。


    殿内各色目光打量着缓缓入内的忠节夫人,她却仿佛察觉不到一般泰然自若,步伐轻如御风,上前对杨皇后从容下拜:


    “贫道虚白,拜见皇后殿下。”


    她一袭朴实无华的青灰色道袍,手持拂尘,身上散逸出清净天然的草木气息,容色淡泊,原本极艳烈的骨相都被岁月残留的暮气掩去,双目静而透,像照彻千古的月光。


    一眼望去完全是位超然物外的得道高人,与京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妇毫无关联,跟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后寝殿更是格格不入。


    杨皇后念及她是长辈,又无辜被卷入今日这场争斗,有心给她体面,亲自上前将她扶起,以她的封号相称:


    “忠节夫人何必多礼,今日无奈叨扰您清修,是本宫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忠节夫人轻轻颔首:“殿下抬爱了,今日之事贫道已全然知晓,不知那孩子现在何处?”


    云无忧心尖一颤,呼吸急促起来,掌心顷刻间湿透,四肢无法自控地有些发麻。


    杨皇后扫她一眼,示意她上前,她攥紧拳头,攒起一点力气,勉强起身迈步,走到忠节夫人面前作揖:“见过……”


    她神色僵硬,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忠节夫人,心下忍不住自嘲,她顶着人家亲女儿的身份招摇撞骗这么久,难道如今还想叫人家母亲不成?


    云无忧低头垂下眼帘,只希望忠节夫人不要让她太过难堪。


    然而下一刻,耳边骤然传来拂尘叮咣坠地的声响,一双粗糙温热的手掌颤抖着捧住了她的脸:


    “阿羲,你回来了……”


    听见这饱含慈母深情的话语,云无忧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失去母亲太久了,从没跟母亲相处过,不知道原来母亲短短的几声呼唤,比任何刀枪剑戟都威力非凡,叫人软下心肠,只想缴械投降。


    但眼前人到底不是她的母亲,云无忧攥紧右拳,指甲在掌心抠出血痕,硬生生将眼里的泪意逼回,缓缓伸出左手,在忠节夫人面前摊开掌心,仍不敢看她:


    “您可要看清楚。”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何况面对一个丧女多年的母亲,她实在是……实在是一刻都装不下去了。


    忠节夫人见状却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原本面上的淡泊之色荡然无存,经年的沧桑也尽数在眉眼间浮现,抚着云无忧的脊背泪如雨下:


    “我看得很清楚,世上没有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女儿,阿羲,好孩子,你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忠节夫人此话一出,除了段檀,在场诸人均是大惊。


    云无忧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大脑搅成了浆糊,仿佛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杨皇后神色阴沉,死死盯住云无忧的脸,像是要刺穿血肉看进她的灵魂里。


    程鸢面如土色,向后退了两步,满眼不可置信,口中重复低喃着:“不可能……”


    良王目光微怔,望了一会儿眼前这母女相认的情景,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回头去看段檀。


    段檀平素极为敏锐,此刻却对他的动向一无所觉,满眼都是云无忧,那脸上的神色深沉而复杂,似是欣慰,似是悲伤,又带着些自厌和自嘲,他此前从未见过。


    良王的心霎时跌落谷底,脑海里骤然涌出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这个儿子,恐怕迟早有一日要毁在程曜灵身上。


    “不……您一定是认错了……”


    云无忧猛地清醒过来,满面仓惶,近乎理智全无地自己否认了身份,用尽全力推开忠节夫人,一味向后退。


    她是云无忧,是沧州老兵云飞扬的女儿,是一个寻常百姓,不是程曜灵,不是昭平郡主……


    程鸢大步上前,扶住了忠节夫人,搀着她的胳膊,声音急切而焦灼:“伯母,她怎么可能会是曜灵姐姐呢?!她掌心没有胎记,声音也跟曜灵姐姐天差地别!您一定是……”


    “阿鸢!她就是你堂姐!”


    忠节夫人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将自己衣袖从程鸢手中抽离,也抽走了程鸢身上所有的力气。


    “曜灵姐姐……”程鸢跌坐在地,勉力撑住身子,失魂落魄地垂下头,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


    忠节夫人这会儿也顾不上程鸢,直直往云无忧处走去:“阿羲,你是母亲身上的一块儿肉,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母亲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你。”


    她双目含泪,在云无忧面前站定,张开双臂:“别推开母亲,母亲很想你,让母亲抱一抱,好不好?”


    云无忧原本还在躲闪,可听到她x说这些,像是被蛊惑般,不知不觉向前迈了半步,陷进忠节夫人怀里就再也出不来。


    忠节夫人用双臂紧紧圈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再变回自己腹中的一个小婴儿,母女俩永远也不分开。


    众人见此,都明白以忠节夫人的威信,云无忧的身份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异议了。


    “启禀殿下,北府校尉在殿外求见。”


    有宫女入内通禀,打破了一室寂静。


    杨皇后颔首,心知是方才御林苑战马癫狂之事有了结果,示意宫女领崔尧进殿。


    众人纷纷整理仪容,回归原位,忠节夫人全然不顾自己的辈分地位,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与她一同坐在了下首。


    云无忧其实直到这会儿,都还没太接受自己的身份,茫茫然追随忠节夫人坐下,神情懵懂无措,直愣愣地盯住二人交缠的手掌。


    如果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如果她就是程曜灵,那云飞扬是谁?云无忧又是谁?


    “微臣见过殿下。”


    一道中气十足的洪亮男声在殿内响起,唤回了云无忧的心绪,她抬头看去,只见杨皇后座前,身着朱红官袍的高大男子正从地上起身。


    他四肢修长,举手投足间有股难以言喻的矜贵风流,容颜也极俊逸,鬓如刀裁,剑眉星目,唇角天生带翘,神色里藏着几百年簪缨世家才养得出来的游刃有余。


    气质虽然不如段檀凌厉,也没有杨弈的温雅,但却比他们都要疏阔明朗,有种不识人间疾苦的志得意满,正衬身上那袭鲜亮的朱红锦袍——


    作者有话说:妈妈来啦~


    ps:有两个已经去世的高唐侯。


    先高唐侯:程粲,字怀瑜,女主父亲,第一任高唐侯,为皇帝挡毒酒死了


    老高唐侯:程谦,字长逊,程鸢的父亲,女主的叔叔,第二任高唐侯


    第27章


    “殿下,据太医查证,今日惊驾的两匹战马,其马辔内衬夹层之中,均被人以蜂蜡封裹了马钱子毒。


    如此一来,战马不动则已,一旦开始疾驰,体温蒸融、汗水浸润之下,蜂蜡渐化而毒液渐出,既能使马匹中毒癫狂制造混乱,又不至于让其过早倒地,从一开始就被发现。”


    崔尧解释得详细,杨皇后唇角缓缓勾起,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程鸢的方向:“这下毒之人倒是好心思。”


    程鸢毫无知觉,只是坐在椅子里抠紧了掌心,整个人细细地发着抖,脸色白得不像话,连一旁的忠节夫人都察觉了她的异样,侧头看了她一眼。


    崔尧继续道:“御马监今日当值的宫人已经用过刑了,嘴都很紧,说是并无可疑之人出入,眼下还在审。”


    程鸢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北府兵在不远处的莲池里,发现了几条中毒翻白的锦鲤,入水打捞后,找到了装过马钱子残毒的瓷瓶碎片,已经拼凑完整,是宫中形制,如今只等殿下下令,请各宫宫人辨认。”


    程鸢耳畔嗡鸣,呼吸都要静止,脑海中无数画面飞速划过,时而觉得自己必定万无一失,时而又怀疑满宫宫人都看到过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瓶。


    杨皇后用余光欣赏着程鸢面上的精彩神色,直到众人都等得心生诧异,才慢悠悠道:


    “请各宫宫人辨认倒不必了,太后如今病重,本宫不想兴师动众的,就把今日御马监当值的那些人,装进坛子里送去给太后祈福吧。”


    北府兵搜天刮地、竭尽全力的调查,就这么被杨皇后用三两句话给轻易抹煞,崔尧却一点不恼,面色如常地领命离开了。


    而此刻,程鸢闻言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杨皇后,不料正与杨皇后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冷汗登时凉透脊背。


    杨皇后分明知道是她做的……那为什么……为什么不问罪……难道是想为程曜灵报仇,慢慢折磨她?


    她低下头,心在胸膛里狂跳,舌尖有血腥味弥漫开,喉咙紧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生怕下一刻,自己也要被做成人彘装进坛子里,去跟岑太后作伴。


    云无忧扯了扯忠节夫人的衣袖,小声问:“装进坛子里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还没有叫母亲,但已经开始不自觉地亲近忠节夫人了。


    忠节夫人轻轻摩挲着她的手,亲昵地跟女儿咬着耳朵:“好阿羲,那不是你该知道的,皇后金口玉言,你只听着就是了。”


    云无忧本想追根究底,又觉得不听她的话不太好,迟疑片刻道:“可真凶还不知道是谁,怎么就不查了?”


    忠节夫人看着她笑了:“你当真不知道是谁?”


    忠节夫人的神色,显然是对今日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她虽三年不出世,却仍能在短时间内凭零星见闻就窥出事件全貌,可见当年鼎盛之时,该是何等风华。


    云无忧飞快瞥了程鸢一眼,有点犹豫:“没有证据,不好乱猜。”


    忠节夫人疼惜地摸摸她的脸:“你的性子还是这样容易吃亏……”


    忠节夫人手很暖,跟世间所有母亲的手掌一样暖。


    云无忧虽然还不习惯她的动作,却丝毫不抵触,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这一幕落在程鸢眼中,何其刺眼,她心中几乎生出一股怨毒的恨意,将所有理智都淹没,凭什么?凭什么她总是什么都没有?而程曜灵哪怕死了都能再回来?


    杨皇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眉梢微挑,出声道:“如今尘埃既定,昭平郡主,你已是青鸾司的大统领,还不上来谢恩。”


    云无忧起身整了整衣袍,走到殿中叩拜:“承蒙殿下器重,微臣必不相负,叩谢殿下隆恩。”


    她谢完恩,杨皇后却并不叫她起身,而是又道:“本宫观今日御林苑中,英武超群者还有一人,大统领,你可知那人是谁?”


    不等云无忧回答,她便笑着看向程鸢:


    “高唐侯府真是出了两个好女儿,本宫惜才,此番便将你们一同收入囊中了,郡主已是大统领,若鱼便做副统领,你们姐妹二人,日后可要同心协力统领青鸾司,为本宫分忧才好。”


    程鸢有一瞬间几乎听不懂杨皇后在说什么,反应过来后如梦初醒般起身,重重扑跪在地,向杨皇后咚咚叩首:


    “古语云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殿下今日拔擢微臣于槽枥之间,微臣感激不尽,必当结草衔环,万死以报殿下恩德。”


    程鸢这忠心表得还算不错,杨皇后颇赞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到云无忧疑惑而惊异的神色,心中更觉满意。


    突然封一个副统领出来,自然是为了分大统领的权,何况她用的还是程若鱼,那就不止分权,而是夺权。


    “好了,本宫也乏了,诸位若无要事,便退下吧。”


    诸事毕,众人纷纷行礼离开。


    杨皇后坐在主位上,静静望着逐渐空荡的殿门方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地笑了一声,向后仰靠而去。


    身后旋即伸出一双手,在她额角处轻轻揉按,她闭目假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腿上敲着。


    许久后,大殿中有一声喟叹响起:“我早该认出她的。”


    语调轻如角落里鎏金狻猊炉飘出的青烟,很快便被满室的空旷吞没。


    ……


    云无忧挽着忠节夫人的胳膊走出凝云殿,程鸢在她们侧后方踟蹰半晌,还是咬了咬下唇,快步走到忠节夫人身边,仿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扬起一张笑脸开口道:


    “伯母,道观毕竟清苦,您此番既然入了世,索性日后就回家里住吧,这些年家里人都念着您呢。”


    忠节夫人停下脚步,侧头看她,只平静道:“高唐侯府名门显贵,贫道不敢高攀。”


    这话说得绝情,程鸢瞬间变了神色,慌忙扯住忠节夫人的衣袖,焦急地一步跨到她面前,眼中隐有泪光:“伯母……”


    云无忧眼疾手快,像头捍卫自己领地的猛虎,一掌劈开她胳膊:“放开!”


    程鸢吃痛地缩回手,身形晃了晃,而后捂着胳膊倔强地站在原地,就是不肯让道。


    忠节夫人摇了摇头,一甩拂尘,和云无忧一同绕过程鸢,相携离开了。


    不远处段檀一直留心观望着,一见她们了却家事,立马抛下身边的良王,疾步赶到忠节夫人面前,对她结结实实行了一揖,恭敬道:“愚婿见过忠节夫人,夫人万安。”


    云无忧见他行礼时几乎俯下半个身子,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x,她可从没见过段檀这副乖顺模样。


    这家伙平日里总喜欢板着个死人脸,跟旁人都欠他钱一样,生得又高,走路从不低头,常常让人感觉目下无尘的,傲慢得要命,再加上稍不顺意就拂袖而去,简直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哪怕面对良王,也不曾有此刻的小心翼翼。


    忠节夫人对此却受得坦然,波澜不惊道:“世子多礼了。”


    段檀抬起头,没再说什么,挪了半步移到云无忧身侧,俨然是要跟她们同行的意思。


    忠节夫人瞥了他一眼,径直迈步向前。


    结果没走两步,身侧又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人低咳一声,道:“多年不见,明舒姐姐风采依旧,实在叫人钦羡。”


    忠节夫人步履放缓,扭头在良王脸上打量了一会儿,微微笑道:“王爷倒是比从前沉稳许多,客套话也学会了。”


    良王于是也笑,就如忠节夫人话里提起的“从前”一般,好像他还是那个在沧州学艺的毛头小子,连眼里都依稀泛起当年的光。


    他们都老了,皮肉日渐干瘪,笑起来脸上各处纹路延伸,深深浅浅,蜿蜒如大地裂出的沟壑,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些罅隙里,埋藏过怎样的青春时节,连他们自己都快忘了。


    “跟明舒姐姐还说这些话,真是糊涂,姐姐今日好不容易母女团圆,就不要再回到那冷冷清清的道观当中了。


    高唐侯府容不下你们母女,良王府可有的是地方让姐姐一享天伦之乐,何况咱们如今还是亲家,姐姐访亲,再名正言顺不过。”


    向来位高者言寡,良王掌权多年,一贯肃冷,这会儿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句句恳切,连段檀都微微吃了一惊,有些稀奇地侧目。


    而良王这样一语道破高唐侯府家宅龃龉,忠节夫人也并未出言粉饰太平,只接过他的话头道:


    “亲家二字不敢当,这桩亲事本是先帝当年阴差阳错之下促成,如今情势大变,已然不合时宜,既然王爷有言,贫道正好过府一叙,大家也了却一桩心事。”


    忠节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门亲事她不认。


    段檀脸色顿时一变,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良王以眼神制止,喉咙艰涩地滚了滚,硬是把话咽了回去,神情难看得吓人。


    良王倒是不很意外。


    忠节夫人三年前就不愿接受先帝这桩赐婚,连程曜灵的牌位都不肯给良王府,如今女儿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做母亲的自然第一件事就是踹了段檀这个便宜女婿,好让女儿挣脱枷锁,恢复自由身。


    说实话,其实良王现在的态度跟忠节夫人相差无几。


    明舒姐姐的女儿固然不错,可她一举一动都能牵扯段檀的心念,实在太危险,的确不该留在段檀身边。


    “我如果没会错意的话,这会儿应当是在谈论我的婚姻大事吧?”


    云无忧跟个雀鸟似的探出头,转着脑袋看看良王,又看回忠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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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忠节夫人将她拉回自己身后,对良王道:“此处不是商议之地。”


    良王颔首:“还是到我王府一叙。”


    良王府后厅,北墙屏风前,忠节夫人与良王手执茶盏,对坐朱漆案几左右,同列上首。


    按常理,云无忧与段檀本该各居东西次席,段檀分明知道这些规矩,但他偏不遵从,就八风不动地坐在云无忧身侧。


    良王也懒得管他了,侧头对忠节夫人道:“先帝当年眷爱昭平郡主,因不忍她绝祀,魂无所栖、灵无所享,所以才有了这阴阳媒妁之事。


    如今郡主归来,适才听明舒姐姐在宫中所言,是想破了这桩婚事,让他们二人和离?”


    忠节夫人放下茶盏:“此处并无外人,贫道也就直言不讳了,这桩婚事本不该有,当年先帝糊涂便罢了,王爷你竟也跟着胡闹?


    世子就更是荒唐,阿羲回京,不先来与贫道报信,倒先在京中与她把夫妻之名坐实了,真是好教养。”


    忠节夫人话里夹枪带棒,几乎溅出火星,虽然并未接良王的话明说和离,却强硬至极,对良王父子逐一问责,连先帝都不惜拖下水,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良王本就不善言辩,再加上从未见过她如眼前这般动怒,一时竟有些接不上话。


    云无忧也是头回见忠节夫人这般凛然模样,还是为自己出头撑腰,顿时被震住了,满眼孺慕地看着她。


    “夫人教训的是,愚婿知错,日后必时时自省,不负昭平郡主。”


    段檀一个字也不曾反驳,起身走到堂中,一撩衣袍向忠节夫人跪下,认了错。


    忠节夫人眯起眼睛看他,像只道行高深的老狐狸,段檀神色自若,任她打量。


    这场面仿若对峙,但对峙的二人又都过于平静,只是暗潮汹涌,叫人捉摸不透。


    少顷,良王屈指叩响漆案,开口道:“依孤看,便以‘琴瑟不调’为由和离吧。”


    段檀这副为了个女人抗衡全天下的样子,他实在看够了,索性快刀斩乱麻。


    “我不会和离。”


    忠节夫人还没说什么,段檀的声音就沉甸甸地砸到了地上。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子此番是要忤逆亲父不成?”


    忠节夫人轻描淡写的,又给段檀头上扣了个帽子。


    良王登时向她歉道:“逆子狂悖,让明舒姐姐见笑了。”


    “昭平郡主与我这桩婚事,当年是先帝为媒妁,父王与夫人如今悔婚,是要抗旨犯上不成?”


    段檀反将一军,搬出了先帝来压人。


    奈何忠节夫人却毫不在乎:“贫道即便抗旨犯上,世子又能如何?”


    段檀默了片刻,忽地道:“夫人既然如此不羁,那我忤逆父王,绝不和离,想来也不算什么了。”


    良王面色一沉,抓起手边茶盏便向段檀砸去。


    瓷面反光晃了段檀的眼睛,他却毫不辟易,神色不改,仍在原地跪得笔直。


    就在那抹冷光距段檀面门仅剩几寸时,云无忧如风般飞身掠至段檀身前,牢牢接住了茶盏,被迸溅的茶汤淋了满手。


    她甩了甩手上水珠,双手将茶盏捧至桌上放下,对良王道:“父王下回,可不要再失手了。”


    云无忧不只是在说这次,还有上回,那时候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做任何事,但现在,她想她有了。


    因为段司年爱慕程曜灵,而她就是程曜灵。


    她退至堂中,在段檀身侧跪下,对主位上的忠节夫人和良王叩头后,挺直了脊背道:


    “我心系段司年,不愿和离,还请二老成全。”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段檀猛地转头看向她,如同不能理解这句话一般满面茫然,整个人都呆滞了一会儿,差点连气都不会喘了,喉咙发紧、不可置信地低喃:


    “你……你心系段司年……”


    听他的语气,好像不知道段司年是谁似的。


    云无忧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浮起一层薄红,但还是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却极坚定:


    “是,我是喜欢你。”


    只说这一句似乎难以让人信服,于是她又手忙脚乱地补充道:


    “毕竟……你那么喜欢我,我们青梅竹马,又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如今还是夫妻,我……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其实到最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个人越来越红,跟被煮熟了一样,从脸上烫到耳尖,杏眼里也泛起点点水光,羞得微微低下头去,一副无比动人的女儿情态。


    也因此,她没能注意到段檀霎时黯淡的双眸。


    “青梅竹马?”忠节夫人惊疑的声音在主位响起。


    一瞬间,段檀浑身的血都凉透,灵魂像漂浮到空中,知觉被整个天地湮没。


    “可否请忠节夫人,移步偏室一叙?”他听见自己说。


    忠节夫人也想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不可与人言的事,毫不犹豫地起身迈向了偏室。


    云无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点茫然,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段檀。


    段檀对她轻轻笑了一下,安抚般抬手捏了把她的脸,只说:“相信我。”


    他笑得很好看,温柔得几乎不像他,眼里却藏着些云无忧看不懂的东西,宛如摔碎了世上最珍贵的琉璃,堆成残垣,远望仍然是流光溢彩的,可但凡伸手过去,一定会被扎出血来。


    云无忧平生不曾怕过流血,她本能般冲段檀伸出手,可惜已经迟了,什么都抓不住,只有段檀转身时的一片衣角x拂过指端。


    段檀与忠节夫人到了偏室,二人身上的锋芒都不再遮掩。


    “贫道如果没有记错,当初跟阿羲青梅竹马千里夜奔的,似乎是如今的信平侯。”忠节夫人落座,率先发难道。


    段檀站在她身前,神色冷淡:“那不知道夫人还记不记得,曜灵她是为什么,不惜与人私奔也要离开京城?”


    忠节夫人的眉头立刻如乌云般压了下来,目光如电,劈向段檀。


    她威势慑人,段檀无意与她抗衡,只是神色愈冷,继续道:


    “因为您要把女儿卖入靖国公府,嫁给一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痨病鬼,一个整日给自己办活丧的纨绔子,然后指望她用余生来反哺娘家,夫人,您不会忘了吧?”


    面对他的质问,忠节夫人神色未变,只是细细审视着他,不紧不慢道:


    “世子如此咄咄逼人,恐怕不只是来为阿羲主持正义的,也是做下了什么亏心之事,要威胁贫道,想将贫道一起拖下水。”


    她年轻时便擅于洞彻人心,是北地四姝中最八面玲珑的一个,如今上了年纪,就更加老辣,世人的心思在她面前,几乎都是一览无遗。


    段檀隐在衣袖中的手指动了动,语气仍旧冷冽:“夫人若真是今日凝云殿上那般柔善慈母,何惧愚婿威胁?”


    忠节夫人眉梢微扬:“贫道与阿羲是亲母女,骨血相连,而世子你,不过一介外人,你猜咱们要是斗起法来,她会信你,还是信贫道?”


    段檀绷紧了下颌,眸色晦暗,一时无言。


    忠节夫人看着他缓缓勾起了唇角,似笑非笑:“世子到底是年轻,沉不住气,不过……”


    她逐渐收敛了神色:“今日看来,待我家阿羲倒还算真心,勉强配得上做贫道的女婿。”


    段檀猛然抬眼看她,目光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错愕。


    忠节夫人轻抚手中拂尘,自嘲一笑:“何必这样看着贫道,贫道虽然卖过女儿,但到底是阿羲的生母,如今她既然对你有意,贫道自然要为她考量考量。”


    “可世子也不要急着庆幸,说说吧,自她归京以来,你都骗了她些什么,也好让贫道酌情处置。”


    段檀垂下眼睫,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料,默了良久才道:“我故意效仿杨遥臣,并且骗她说,我们两情相悦,她从前天女散花、雁丘定情,都是为我。”


    “除了这些呢?”


    “再没有了。”


    忠节夫人不痛不痒地掀了掀眼皮:“贫道还以为是何等大事,原来不过如此。”


    段檀眼中流露出孩子般的困惑:“不过如此?”


    忠节夫人轻笑,神色里有种观小儿耍把戏般的宽容:“事假情真,犹可恕也。”


    段檀却并未就此宽赦自己:“她性子一向较真,若是知道真相,恐怕未必会这样想。”


    忠节夫人蹙起眉头:“世子真想让阿羲知道真相?”


    “贫道还以为,世子将贫道引来这里,就是为了威胁贫道,让贫道同你一起诓骗阿羲。”


    段檀并不否认:“我起初确有此意,但夫人为人与我先前所料大不相同,您如今一片慈母之心,我想恐怕不会……”


    忠节夫人打断了他:“世子想错了。”


    “混沌开七窍而死,过往之事,若如实告诉阿羲,只会让她生出无尽痛苦,倒不如全无所知,由你我,来给她编织一场美梦。”


    “您不想让她恢复记忆?”


    “什么记忆?是挚友决裂?还是情人辜负?是师长丧命?还是家族逼迫?亦或君父反目?这样的记忆,只会将她推进深渊。”


    “……梦迟早有醒的一天。”段檀轻声道,不知道是说给忠节夫人,还是说给自己。


    “但迟一天醒,便是多一天的欢愉。”


    忠节夫人低眉垂眼,嘴角提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我……不是个好母亲,阿羲她从前过得太可怜了,如今能庇护一点,便是一点吧,好歹让她活得轻松些。”


    她是建过千秋功业的无双名士,当年最危急时,被敌军的利箭刺进心口,偏一毫厘便是当场毙命,也能谈笑自若地屹立城头,鼓动人心。


    但此刻提起女儿,却连尾音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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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云无忧和良王在厅中相对无言许久,终于见到忠节夫人从偏室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忠节夫人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脸,看向良王道:“这和离之事,是贫道先前考虑不周,还请王爷见谅。”


    良王眉峰隆起:“不知明舒姐姐为何改了主意?”


    “其中缘由,我来向父王解释吧。”段檀从忠节夫人身后走出来,看着良王道。


    “也好,我们母女,就不打搅你们父子叙话了。”忠节夫人微微颔首,拉着云无忧就要离开厅中。


    云无忧拽了拽段檀的袖子,以眼神询问着是否需要她在场。


    段檀轻轻摇头。


    忠节夫人瞄见二人的小动作,凑到她耳畔低声揶揄:“怎么?我女儿这是一刻都离不了心上人?”


    云无忧即刻缩回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冲忠节夫人讨好地笑。


    母女二人相携而去,到卧房中,屏退了所有下人,相依在榻上。


    忠节夫人将云无忧搂在自己怀里,用下巴贴着她的额头,一只手轻抚她的背,眼里是慈母的无限柔情:


    “母亲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跟母亲说。”


    云无忧小兽般窝在忠节夫人怀里,亲昵地用头蹭了蹭她颈窝,问:“您方才为什么突然就接受了这桩婚事?段司年在偏室都跟您说了什么?他没威胁您吧?”


    她离开后厅的时候还在担心段檀会被良王欺负,这才没过多久,又担心起段檀是不是欺负忠节夫人了。


    “你倒了解他,他是威胁我了。”


    云无忧霍然抬起头:“他威胁您什么了,我一定为您讨回来!”


    忠节夫人笑着把亮出爪牙的女儿按回怀里:“他用我女儿后半生的幸福威胁我,我怎能不妥协?”


    云无忧脸刷一下红了,说话都打磕绊:“您、您不妥协也行的!”


    “真的行?”


    云无忧飞快眨着眼睛,却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你既然说了喜欢他,想和他做夫妻,做母亲的,自然是遂你的心意,谁让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讨我女儿欢心重要呢。”


    忠节夫人的语气实在太温柔,听得云无忧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母亲是这么好的事,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如此珍爱她,一心只为她着想。


    近一年多她四处流离,像落叶,像飘萍,总是茫茫然无所归,到哪里都仓惶如乞儿,可现在她也有枝可依,她也有归处,她也有靠山了。


    “母亲……”


    她抱紧了忠节夫人,在心里祈求上苍,保佑忠节夫人千万没有认错,保佑她一定要是程曜灵。


    忠节夫人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语气里也略有哽咽:“这么多年过去,终于又听到你叫我母亲了。”


    二人相拥温存良久,云无忧忽然道:“母亲,你要是实在不满这桩婚事,就同我说,我去和离,也未尝不可。”


    她这会儿爱母亲爱得晕了头,生怕母亲受一点委屈,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就算忠节夫人说要当皇帝,她都能立马闯宫夺位,擦干净龙椅给母亲双手奉上。


    “傻孩子。”忠节夫人抹了抹她脸上的泪痕,喟叹道:“当年我不满的,其实不是这桩婚事,而是先帝。”


    “先帝?”


    忠节夫人微微点头,目光冷了下来:“先帝此人,看似仁弱宽和,实际最为阴刻,多疑多忌,负尽天下。


    当年他说你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又是未嫁之女,怕你死后无人祭拜,所以要为你配一桩冥婚。


    彼时满朝非议,他全置之不理,不知情的人见他对挚友之后如此厚待,恐怕要以为他是多么有情有义的皇帝。


    然而若不想让你绝祀,最好的一条路,分明是为你立庙,而不是将你嫁给谁,依附一个男子,将来与他合祭。”


    “我的功绩竟足以立庙吗?”云无忧眼睛亮得惊人。


    “当然,沧州那一战,你做得很好。”


    “那先帝为什么不肯为我立庙?立庙总不会比找活人冥婚还难吧?”


    忠节夫人道:“他不是不肯为你立庙,他是不肯为武阳长公主立庙,不肯为红缨军立庙,他厌恶长公主的才能,也厌恶红缨军的忠勇,向来是有意打压。”


    “难怪以前没怎么听说过红缨军的名x头……”


    云无忧在忠节夫人面前,完全是个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孩子,一点虚伪遮掩都没有,当即愤愤道:“先帝可真不是东西!枉我当年救驾!”


    也枉父亲当年替他而死,但她怕这句话勾起母亲的伤心事,并没有说出来。


    忠节夫人听着她的话,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他对谁都亏欠,又对谁都辜负,所以总是神神鬼鬼地卜卦问道,做些虚妄迷信的矫饰之举,不过求自己心安。”


    听到“卜卦问道”这几个字,云无忧目光飘忽起来,有些踟蹰:“母亲,我、我当年都做了什么,竟逼得你要出家避世?”


    忠节夫人佯怒地哼了一声,轻轻揪住她的耳朵:


    “还不就是你那些风流韵事,谁知道你为什么会对一个乐人情根深种,非要跟他成亲,气得族老们掏出拐杖打你,险些就将你逐出族谱。”


    “啊?”云无忧吃惊地张开嘴巴,也不敢多问,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心虚地低喃:“往后我一定安分守己……”


    忠节夫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当初我要是不给族中一个交待,你今天可就不姓程了。”


    “不姓程就不姓程,程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云无忧小声嘟囔着,钻进忠节夫人怀里跟她撒娇:“我要随母亲姓。”


    半晌听不见回应,她抬头去看忠节夫人,却见母亲垂着眼睛,神色落寞,瞬间想起英年早逝的父亲也是程家人,当即慌了神:


    “我、我只是在骂程若鱼,还有那些欺负您的族老,不是在说父亲的不是……”


    忠节夫人扯了扯嘴角,摸着她的脸叹道:


    “其实你与阿鸢,也有过亲热和睦的好时光,她变成今日这般,实在要怪她那个母亲。


    当年我还在侯府掌家时,袁惠卿就倚仗着自己生了个儿子,处处挑衅,想要压过我一头,后来我离府修行,其中也有她一份功劳。


    近些年我虽不再过问府中事宜,但她拿亲生女儿当踏脚石的事,满京皆知,我多少也有所耳闻。


    可怜阿鸢本来金玉之质,全叫她给糟蹋坏了。”


    云无忧听出了忠节夫人话里的惋惜,以为她对程鸢仍保有爱怜之意,于是认真道:“我日后会努力匡正妹妹的。”


    忠节夫人却看着云无忧的眼睛摇了摇头:“你心地光明是好事,但母亲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跟她重修旧好、亲如姐妹,而是要你对她打起万分的警惕。”


    “她们母女二人,如今都沉沦在阴谋诡道之中,自损心性而不知,你要防备着她们的手段,却一定不能去效仿,免得陷于泥淖,也变成她们那样的人。”


    云无忧重重点头:“心正何愁着鬼迷,母亲教诲,我都明白,如今青鸾司中,我为正,程若鱼为副,日后她若再招惹我,我一定找机会光明正大地揍回去。”


    “青鸾司……皇后那里,你也得提防着些。”


    提起杨皇后,云无忧脸上浮现出困惑之色:“母亲,我与皇后从前是至交好友,后来为何决裂了呢?”


    忠节夫人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昨日之日不可留,既往之事,不必再提,你们并非同道中人,早已分道扬镳,现如今她是皇后,你面上依着她就是了。”


    云无忧乖乖答应,过了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胸口,取下一枚玉佩,捧给忠节夫人看。


    “母亲,您可识得这块玉佩?”


    忠节夫人将玉佩拿在手里仔细查看一番后,递还给她:“不曾见过。”


    “我爹……就是我失忆以后救了我的那个人,他叫云飞扬,他将这玉佩给我,说这玉佩是我娘留下的。”


    她细细向忠节夫人讲述了自己跟云飞扬之间的往事,忠节夫人听后沉吟片刻,道:


    “他许是因为年迈孤零,想哄骗你为他颐养天年,不过即便如此,他到底是救了你,这玉佩在京中世家看来,或许平平无奇,可在寻常人家,也称得上弥足珍贵,保不齐真是他妻子留下的。


    你们既然有一段父女缘分,你便好好保存这玉佩吧,莫忘人家恩德。”


    忠节夫人所言,正是云无忧所想,她将玉佩戴回脖颈,又赖在忠节夫人身上,缠着她讲自己小时候的事了。


    “你十一二岁刚回京那会儿啊,最喜欢爬树,也大约是天生爱木头,整日偷偷揣着个小匕首,到处削来削去,连我房里的桌几都没逃过你的毒手……”


    就在忠节夫人母女二人依偎着回忆往昔之时,段檀也渐渐说服了良王。


    “既然忠节夫人都改了主意,和离之事,便作罢吧。”良王捋了捋胡须。


    “你们年轻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孤不想再关心,但有件事,孤要给你提个醒。


    那两样东西,很可能就在昭平郡主身上。


    即便不在她身上,以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当年对她的看重,恐怕她也知道踪迹。”


    段檀默了半刻,恭顺道:“我会尽快找到为她恢复记忆的法子。”


    ……


    缠着忠节夫人聊了个通宵,云无忧虽一夜未眠,却是神清气爽,鸡鸣之后,穿上宫里昨日送来的雀青色官袍,神采奕奕地入宫就任了。


    被宫女引至凝云殿内,她对主位上的杨皇后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这么一大早,天色尚昏,满殿灯火煌煌,杨皇后一袭白色中衣,长发在身后披散开来,像抹幽静的影子,正拿着奏折在看。


    此时她闻声抬眼,上下打量了云无忧好一会儿,道:“春服宜倩,夏服宜爽,你穿这身,很显挺拔,比本宫想得更好看。”


    “殿下谬赞。”说老实话,云无忧如今面对杨皇后这位决裂了的昔日旧友,心情极复杂,甚至是有些无所适从的。


    好在这时候有宫女从内室走来,解了云无忧的尴尬。


    “娘娘,陛下醒了,吵着要见您呢。”


    杨皇后放下奏折,起身向内室走去。


    云无忧莫明被晾在原地,想着自己的职位,出声道:“敢问殿下,微臣如今该往何处去寻青鸾司众人?”


    杨皇后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你寻青鸾司众人做什么?”


    云无忧被她问懵了,顿了顿道:“自然……自然是为殿下统率她们,加以训练。”


    杨皇后轻笑一声:“那是程若鱼的职责,不是你的。”


    云无忧一愣,眨着眼不解道:“那不知微臣职责所在是……?”


    杨皇后只道:“跟本宫来,你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ps:女主的名字会在恢复记忆之后再变回程曜灵


    第30章


    云无忧满头雾水地跟在杨皇后身后,刚迈入内室,就见到一个极漂亮的少年迎面跑来,他额间一点朱砂鲜红如血,气度尊贵无匹,正是当朝天子。


    “皇后!”正兴帝身上挂着件松松垮垮的明黄色寝衣,趿拉着鞋履,挺大个人,一头扎进了杨皇后并不宽敞的怀里。


    杨皇后抬手抚过正兴帝脊背上绣着的游龙,眼中漠然,语调却轻柔:“陛下这是怎么了?”


    正兴帝抬起溢满泪水的眼睛,脸颊憋得通红,委屈又后怕道:“朕做噩梦了!朕梦见你被一条火龙抢走!朕想救你,可是……可是你被它一口吃掉了,朕好害怕……”


    他其实已是年近三旬的人了,但浓眉圆眼细皮嫩肉的,一点看不出年纪,神态更是天真如稚子。


    杨皇后眉宇间划过一丝不耐烦,却仍是哄着正兴帝道:“陛下莫怕,梦都是假的,臣妾就在这儿呢,不会离开陛下的。”


    语罢将正兴帝往宫女处一推:“为陛下梳洗更衣。”


    正兴帝牢牢拽着她的袖子不肯放,她立刻轻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大宫女瑶光。


    瑶光会意上前,手下利落地将正兴帝与杨皇后分开,软腔软调地劝皇帝:“陛下,该上朝了,别让皇后娘娘为难。”


    正兴帝脸上挂着泪珠,还在依依不舍地凝望杨皇后,却很听话地站在那里,任由内侍们摆布。


    杨皇后没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妆台前坐下,对云无忧招招手道:“过来,为本宫梳头。”


    云无忧顿了顿,站在原地道:“这便是微臣职责所在吗?”


    杨皇后看着铜镜中映出的云无忧那半边面容,神色难辨,问:“你不愿?”


    “微臣不敢。”


    “不敢?那就还是不愿。”杨皇后拿起玉梳,似乎饶有兴致地把玩着。


    云无忧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要回她什么,此举说折辱,其实倒还称不上,可就是让人不痛快,跟钝刀子割肉x似的。


    “本宫素日不喜欢强人所难,但程大统领,咱们是自幼的情谊,你可不能算旁人啊。”杨皇后将玉梳放回台面,语气十分耐人寻味。


    云无忧实在受不了杨皇后这副不阴不阳的腔调,索性两步上前,拿起玉梳就为她梳理起长发。


    但她还没梳两下,不远处一直盯着杨皇后的正兴帝就突然撞开一众宫人,冲过来一把掀开她,口中大声叫喊着:“坏女人!不许碰皇后!”


    云无忧怕扯痛杨皇后头皮,第一时间松了手,玉梳叮咣坠地,她也反应极快地跪下来请罪道:“微臣不知何处惹恼了陛下,还请陛下息怒。”


    “滚出去!坏女人!滚出去!”正兴帝张开手臂将杨皇后护在身后,怒瞪着云无忧,一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


    这完全是无妄之灾,云无忧根本不知道傻皇帝为何突然就发了疯,跪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陛下,别闹了。”杨皇后拂开正兴帝挡着她的手臂,面色不豫。


    正兴帝拧过身,双手攥住杨皇后衣袖使劲地晃,急得几乎要哭出来:“朕不要看到坏女人!让她滚出去!让她滚出去!”


    杨皇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来真的,只好抬抬手,让云无忧退出内室。


    看不到云无忧后,正兴帝心绪渐渐平复,怯生生地蹲下身,拾起玉梳放在杨皇后手里,仰脸看着她,小声道:“朕不会再让坏女人欺负你了,朕会保护你的。”


    杨皇后闻言怔了一瞬,抚着他的发顶问道:“为什么叫她坏女人?”


    正兴帝睁着那双清澈见底的圆眼睛,专注地看着杨皇后:“她惹哭了你,害得你好伤心,还骂朕,就是坏女人!”


    “她什么时候……”杨皇后大奇,正要问仔细,却忽地想起了什么,神色一变:“大婚那晚,你醒着?”


    正兴帝点点头,可怜兮兮道:“坏女人太厉害了,朕、朕不敢动……”


    杨皇后面色登时变得无比恍惚,攥着玉梳的手指慢慢收紧,用力地指节都泛起青白,默然半晌,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别过头去。


    ……


    云无忧因为正兴帝不待见她,自己在外厅找了个角落窝着,免得又触了皇帝霉头。


    至天光大亮时,帝后迎着温煦的晨光从内室踏出,在前呼后拥之下,一同离开凝云殿。


    云无忧在不起眼处随众人跪下,送走帝后,正犹豫她是去找青鸾司众人履职,还是离宫回良王府,就见皇后的大宫女瑶光冲她走过来,矮身扶起她道:


    “真是委屈程大统领了。”


    说老实话,帝后那两口子,一个又傻又疯,一个不阴不阳,云无忧这会儿真有点烦他们,但瑶光说话轻声细语的,人也温柔,哪怕云无忧知道她现下一定是来为杨皇后传话的,也不忍心对她摆脸色,只叹了口气,认命道:


    “不知皇后娘娘有何示下?”


    “娘娘的意思,是请程大统领今日戍卫凝云殿。”


    得,这下哪儿都去不了,成看门的了。


    云无忧苦笑着点点头,抱拳道:“微臣领命。”


    她走到殿外,在廊下找了个空旷的阴凉处,变换着姿势百无聊赖地站了半晌,实在呆不住,于是趁瑶光领着一行人外出之时,偷偷溜了。


    凝云殿有什么好戍卫的,难道北戎人和东翎人会突然打到殿外不成?这完全就是杨皇后没事儿在给她找事儿。


    还是去看看她名义上的属下们都在干些什么。


    云无忧如今对宫里也算是轻车熟路,一路小心避着人,顺利跑到了御林苑最大的校场附近。


    她四下扫视,找见棵足够高也足够茂密的树,飞身跃上去,在枝叶的遮蔽下探看着校场内的境况。


    她心下正庆幸自己今天身上这官服是青色,方便她隐蔽身形,就看到校场众人尽数身着青衣,只是样式不同。


    也是,青鸾司青鸾司,不穿青衣穿什么,她有些悻悻地眨了眨眼,抬手将面前的枝叶拨得更开些,继续眺望着远处的校场。


    这会儿似乎正值训练的间隙,程鸢背身袖手走到一旁,众人在她身后三三两两地散开,都向着四周阴凉处走去了。


    盛夏时节,临近正午的毒日头下,只有一个人拖着短短的影子跨过小半个校场,在射圃处停下,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躬身捡着箭,孤零零的,执拗又可怜。


    云无忧多看了两眼,目光一凝,忽然辨认出那是位熟人。


    她想了想,足下发力,飞身穿梭林间,停在距射圃最近的一棵树上,折了根小树枝,朝熟人掷了过去,试图打个招呼。


    以云无忧的武艺,树枝自然是精准地戳在了熟人束起的发髻上。


    但她此番举动并未如愿惊动那位熟人,人家只怔了一瞬,而后随手就扯掉了树枝扔在地上,不但没回头看看,连捡箭的动作都没停。


    云无忧挠了挠被旁边树叶蹭得有些发痒的下巴,心道初见的时候阿诺跟她说话都颤颤巍巍,现在竟然如此处变不惊,真是大有长进啊!不愧是她第一个徒弟。


    她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为人师表的自得感,又折了两截树枝,同时朝爱徒抛了过去。


    两截树枝以恰到好处的力道击中了她爱徒的肩膀,但阿诺这次却连一瞬的怔忡都没有了,跟被打中的人不是她一样。


    徒弟好像长进得有点过头……云无忧尴尬地收回手,环视了一圈没发现别人,索性在树干上坐下,摆出个潇洒从容的姿势,直接冲阿诺喊道:“别捡了!往这儿看!”


    阿诺闻声顿了片刻,猛地回身,挂满汗水的脸上满是惊喜:“师傅!”


    “好徒弟!”云无忧笑眯眯地冲她招手,让她过来。


    阿诺重重点头,将箭囊在一旁放好,一路小跑到了云无忧所在的树下。


    云无忧跳下树,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往林子深处的隐蔽阴凉处走。


    “多亏师傅教导,我此番才能被选入青鸾司。”


    阿诺开口就是感谢,一下谢到了云无忧心里,她别提多得意,面上却只随便摆摆手,一副老成的口吻:“你日日勤勉,才有今天,我不过尽了点微薄之力罢了,不敢居功。”


    “对了,方才我往你那里扔树枝,你怎么不搭理?”


    阿诺神色有一瞬的凝滞,又很快恢复过来,语气如常道:“我还以为是林里的鸟雀在作怪,还请师傅见谅。”


    如果云无忧再敏锐一些,深想一番初见那日阿诺的处境,或许会发现某些端倪,可她向来不是细致的人,这会儿又全心在充师长的派头,根本没留心阿诺的怪异之处,轻易便相信了她的言辞,笑着打趣道:


    “看来你以前没少被它们闹过,它们闹你,想必是很喜欢你,依我看,说不准你前世就是只雀儿,与它们有渊源,它们才总来和你玩儿。”


    阿诺无奈地摇摇头,沉吟片刻,眉间爬上一抹忧虑,欲言又止地斟酌了半晌,问云无忧道:


    “师傅,当日御林苑选官众人有目共睹,这青鸾司的大统领之位分明落在了你身上,为何如今却是副统领掌权?连你的名字都不让提起。”


    云无忧叹了口气,方才的好心情顷刻间荡然无存,一掌拍上自己额头,愁闷道:“杨皇后跟我有仇。”


    “啊?”云无忧这话说得毫不忌讳,将阿诺吓了一大跳,她张着嘴呆了一会儿,觉得云无忧是拿她当自己人才跟她说这些,不由得也为云无忧发起愁来:


    “这、与皇后娘娘结了仇……这可怎么办……”


    云无忧见不得别人为自己唉声叹气,连忙宽慰她:“无妨无妨,也就给她做做梳头丫鬟当当门神而已,没什么的。”


    阿诺此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抓紧了云无忧胳膊急道:“不好!一刻钟内,皇后娘娘就会驾临校场来看青鸾司演武!”


    “什么?!完了,皇后要来,校场肯定提前封锁,我现在就走!”


    云无忧一听也是大急,火烧屁股似的转身就要走。


    阿诺扯住了她的袖子:“来不及了,副统领方才就已经去领北府兵,这会儿也不知道围到哪儿了……师傅若是贸然动作,恐怕要被发现,到时皇后娘娘知道了,一定会惹出大麻烦的!”


    云无忧今天一入宫就被杨皇后针对,憋屈了小半天,刚好不容易喘口气,在徒弟面前神气了一把,结果没说几句话,就又要仓皇躲避,而且x还躲都躲不开。


    她火气一下子从心底窜上来,也不准备跑了,冷笑一声站定,抱臂道:“我今天就站在这里,看看能惹上什么样的大麻烦。”


    大不了撤了她的职,反正这劳什子大统领也是个摆设,还耽搁她陪伴母亲的时间,不如不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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