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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师傅,别这样。”阿诺轻轻晃了晃云无忧的胳膊:“我知道一个地方,师傅可以从那里走,应该不会被发现。”


    云无忧不想让阿诺为难,更不想连累她,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将躁意压在心底,点点头让她带路。


    阿诺小心地将云无忧领到了一方墙角,此处草木繁盛,简直是毫无章法地疯长,一眼就能看出许久无人修剪。


    阿诺蹲下身,拨开几乎覆盖掉整个墙角的野草,露出墙根处不小的一孔圆洞。


    “皇宫也有狗洞啊?!”云无忧凑到阿诺身旁惊叹。


    阿诺轻轻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委屈师傅了。”


    “这有什么委屈的!我走了!你快回校场吧!”云无忧拍拍阿诺的肩,利落地扭身,钻过了那个狗洞。


    顺利抵达墙的另一边,云无忧站直身体,拍了拍掌上沾到的泥土。


    “师傅,我回校场了,你也尽快离开。”阿诺的声音从墙后传来。


    云无忧回她:“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等已经听不见墙里阿诺的脚步声,云无忧才动身赶往凝云殿。


    凝云殿外,瑶光这会儿正直直伫立在廊下等她。


    云无忧咳了两声,乖乖上前等骂。


    但瑶光是一年也动不了一回气的人,并没骂云无忧,只是不说话,用无奈的眼神谴责她。


    这简直比骂云无忧还让她难受,当即作揖认错:“我不该擅离职守,姐姐要罚便罚,要告诉皇后就告诉皇后,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姐姐。”


    瑶光扶住她的手腕,轻轻叹:“奴婢微贱之身,怎敢罚郡主,此事娘娘若问罪,也该是奴婢的过失才对。”


    “什么微贱不微贱的,你千万别这么说……”云无忧愈发无地自容:“我自己去皇后面前认罪就是了,不关姐姐的事。”


    瑶光摇了摇头:“此事若被娘娘知道,你我,连同今日当值的姐妹,谁也讨不到好。”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回……奴婢斗胆,就暂且为郡主瞒下吧,大家都好过。”


    “郡主往后,可不能再这么轻狂了。”


    云无忧闻言如蒙大赦,当场赌咒发誓,保证再也不乱跑了。


    瑶光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没说什么,但转头就调过来两个小宫女,专门盯着云无忧。


    两个小宫女很勤快的样子,就算被发配到云无忧这边,手里针线活也没停,坐在廊下绣手帕。


    云无忧跟她们搭话,都很恭谨,句句有回应,但一句话说不了五个字,其中还有两个字是敬称。


    云无忧一旦多走了几步,她们就立刻放下针线挡到云无忧身前,齐声行礼:“还请昭平郡主不要让奴婢为难。”


    云无忧还能怎么办,只有苦笑,老老实实地退回廊下那一亩三分地。


    就这样熬到下午,终于等到杨皇后回凝云殿,召她过去问:“第一日当值,感受如何?”


    云无忧蔫头蔫脑的:“不如何。”


    杨皇后笑了笑:“那便好,明日继续。”


    云无忧幽怨地盯着杨皇后:“娘娘存心折磨我。”


    她自从与忠节夫人相认之后,身上便多了一种卸下包袱的轻盈和恣意,就像释放了什么天性,现在在皇后面前,甚至都敢不自称微臣了。


    杨皇后倒没介意她的无礼,跟她说的有来有回:“你明白就好。”


    云无忧忍不住问:“我从前很对不起你吗?”


    她在皇后面前你你我我的说话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敢质问皇后,凝云殿内的宫人们顷刻间都变了脸色低下头去,看也不敢看正在对话的二人。


    杨皇后却仍然很平静,反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云无忧道:“我想不起来了。”


    杨皇后道:“那就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再问本宫吧。”


    估计不到那个时候就被你折腾死了,云无忧腹诽着皇后离开凝云殿,逃出了皇后的魔爪,她归心似箭,飞一般出宫赶回了良王府,去找母亲求安慰。


    忠节夫人此时正整理行装,见云无忧进屋,告诉女儿她此番出来得仓促,许多事都不曾安排妥当,要先回灵泉观一段时日。


    云无忧刚与她相认,正是依恋母亲的时候,怎么肯放她走,可惜使尽浑身解数,再三挽留,就差撒泼打滚了,也没能动摇忠节夫人的决定。


    她很不甘心地从角门送走母亲后,往良王府的马厩处走去,想挑一匹快马,方便她后面到灵泉观去看母亲。


    结果没看到马,先看到了霍冲。


    这小子背着身,正拿草料在喂他的马,


    云无忧走到他身旁,打招呼道:“上回在长街受的伤怎么样了?没留下什么病吧?”


    霍冲冷不防被吓了一大跳,手中草料全洒在地上,惹得马儿很不满,尥了蹶子,张着鼻孔冲他喷气。


    他连忙俯身捡起草料,一股脑扔到马槽中,转身正对云无忧,局促地搓了搓手:


    “已无大碍了,多谢郡主挂怀。”


    见他神色紧张,云无忧挑了挑眉毛,逗他道:“你这会儿倒很客气,不是当初骂我‘鸠占鹊巢’的时候了。”


    一句话说得霍冲脸都红了,磕磕绊绊道:“我……郡主两次救我性命,我却有眼无珠,冒犯了郡主,郡主若有不满,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


    “这么有诚意?”云无忧打了个响指:“那先叫声姐姐听听。”


    “郡主姐姐。”霍冲看着她,神情真挚,目光敬重:“这声姐姐,本就是我该叫的。”


    霍冲叫得干脆,倒让云无忧怔了片刻。


    “好弟弟。”云无忧笑着拍了拍霍冲的肩,端起姐姐的架子道:“姐姐有事儿问你。”


    霍冲恭顺道:“姐姐直言便是,我一定知无不言。”


    云无忧问他:“这里哪匹马最快?”


    霍冲指了指马厩最里面:“只算在这里的,是那匹通体墨黑的最快。”


    云无忧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追问道:“那算上不在这里的呢?”


    “小王爷的赤金骝,素有马王之称。”


    云无忧顿时两眼放光,兴致大起:“赤金骝如今在哪儿?”


    “在王府最北边的马厩。”霍冲看着云无忧跃跃欲试的神色,忍不住又添了两句:


    “那畜生野性重,爱伤人,当年小王爷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驯服,姐姐若好奇,去看看倒也无妨,但千万别上马。”


    云无忧哪听得进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顿了一会儿,又问他:“还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你知道段司年喜欢什么吗?”


    云无忧挠了挠脑袋,有些烦恼:“除了他那把刀,还有他的兵马,我是真想不到他喜欢什么。”


    霍冲想了想,很快道:“小王爷喜欢海棠。”


    “不不不,喜欢海棠的人是我,不是他。”云无忧一口否决了这个人尽皆知的答案。


    云无忧也不明白自己以前为什么喜欢海棠,事实上她对花的喜好就跟吃食一样,没什么忌口,非常笼统且浅显地欣赏着大部分品类。


    迄今为止,她没感觉出海棠有什么特别值得喜欢的。


    海棠这个唯一的答案被云无忧否定后,霍冲皱起眉头,陷入苦思,半晌没说出话。


    云无忧叹气:“我本来还以为,你在他手下那么久,一定比我了解他的喜好呢,没想到你也想不出。”


    “想不出就算了,回去喂你的马吧。”云无忧转身欲走。


    霍冲却在这时叫住了她:“姐姐稍等,我想起来了,我们在燕州守关的时候,每回城墙上燃起烽火,小王爷脸上似乎都会泛起微微的笑意。”


    “啊?”云无忧语出惊人:“他是褒姒啊?”


    实在没料到她能这么说段檀,霍冲忍得辛苦,想笑又不敢笑,给自己呛得直咳。


    云无忧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问霍冲:“那他喜不喜欢听裂帛之声?”


    好了,这下妹喜也来了,霍冲紧紧抿着唇,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憋不住笑,只一味地摇头。


    “好吧。”云无忧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


    她冲霍冲勾勾手,压低了声音道:“好弟弟,再帮姐姐一个忙如何?”


    霍冲附耳过去。


    ……


    暮色渐沉,段檀刚踏进王府没几步,霍冲便匆匆上前,禀报道:“小王爷,赤金骝丢了!”


    段檀脚步一x顿,蹙眉道:“丢了?”


    霍冲解释:“下午它不知怎的挣脱了绳索,马倌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见踪迹了,只留下一串蹄印,似乎是往西郊方向去了。”


    他说得笼统,段檀却没再细问赤金骝的事,反问起云无忧了:“世子妃回府了吗?”


    霍冲道:“回来过一趟,又出府了,属下并未留心,尚不知世子妃去向。”


    段檀目光锐利,盯着霍冲的眼睛,几乎将他整个人刺透,冷声道:“你是什么时候换的主子?”


    霍冲心跳一滞,当即跪下请罪:“属下不敢。”


    段檀并不叫他起身,按着刀柄俯视他:“说。”


    霍冲只好如实道来:“世子妃将赤金骝牵到京西乐游原上放风去了,想骗……邀您一同前去,给您一个意外之喜,所以属下才有方才之举。”


    段檀面沉如水:“她一个人去的?无人陪同?”


    霍冲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小王爷不必担忧,赤金骝桀骜难驯,属下是再三嘱咐过世子妃的,她也答应了只牵着马游逛,不会试图驾驭。”


    她不试图驾驭就见鬼了,段檀攥紧了拳头,吐出一口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道:“把墨影牵来。”


    段檀孤身策马,向着乐游原而去,抵达时夜色已深,他置身苍茫草野,举目望去,孤月凌空,不见一人。


    他神色凛冽,正欲抬手召出暗卫寻人时,却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段檀循声回头,只见茫茫夜色里,云无忧身骑赤金骝,发髻松散凌乱,双目却无比澈亮,神采飞扬地冲他挥手:


    “段司年,我们来比比谁更快吧!”


    一刹那万籁俱寂,有烈阳照彻天地,段檀耳畔只余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是梦里的太阳,是日日夜夜煎灼着他血肉的太阳,是即使碎过一次,也光芒如初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上了分类字推榜,这七天要更15000——一定要猛猛涨收呀!


    后面会谈两章恋爱~走一点剧情~男三也将堂堂登场狠踩男主一脚hhhhh,为这段本就架在火上的恋爱再添一把柴,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到,应该能吧……


    第32章


    泛着月色的潺潺溪流前,赤金骝与墨影低头饮水,云无忧和段檀则并肩坐在一块大石上,正在歇息。


    二人方才策马穿越大半个乐游原,体力消耗大半,这会儿身上都浸着汗,脸也红彤彤的。


    夏夜晚风挟着凉意吹拂而过,寸寸沁进肌肤,带走身上的燥热,段檀从怀里掏出张手帕,递给云无忧:


    “先擦擦汗。”


    云无忧接过手帕,在脸上囫囵抹了几把,还沉浸在方才酣畅淋漓的赛马中,带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开口道:


    “赤金骝不愧是马王!太厉害了!载着我简直像飞一样!”


    段檀从她重新束好的发间摘走一片枯叶,往日的冷硬凌厉消失殆尽,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悠然,甚至破天荒促狭道:“我来之前,你被它摔过几次?”


    云无忧满不在乎地把手帕塞回他怀里,一脸傲然:“管这个干什么,反正我赢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才行!”


    段檀将手帕收回放好,干脆应道:“好。”


    哪怕没有这场比试,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云无忧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嘶拉”一声从自己衣裳下摆扯下一段布料,抓着两端就朝段檀脸上覆去。


    段檀挡下了她的手:“这是干什么?”


    云无忧眨了眨她那双晶亮晶亮的圆眼睛:“我要把你的眼睛蒙起来。”


    段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有点微妙。


    云无忧看不太懂他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要反悔:“你答应了我的,难道还想变卦?”


    “不是。”段檀指着布料上被溅到的一处泥点:“有点脏。”


    “那我给你洗洗。”云无忧行动力惊人,很快便拿着在溪边洗干净的布料回来了:“我拧得很干,你戴上会舒服点。”


    段檀好像还是不太满意的样子,挑剔道:“其实你可以用手帕。”


    “手帕不是刚擦过汗脏了吗?都是一样的。”云无忧手下用力,试图将那块布料拧得再干些。


    段檀手指在石头上点了点:“暗卫那里有干净的。”


    “你还是让他们离远点吧。”云无忧有点不爽,她向来厌恶这种被人紧紧跟着、监视着的感觉。


    段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


    他抬手做了个手势,四周陆续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云无忧将布料覆在段檀眼睛上,仔细绑好,再抬眼时,偌大的旷野上,连赤金骝和墨影都已经消失了。


    “好了!”云无忧拍拍手,对段檀道:“起来吧。”


    “起来?”段檀微微抬起他那张被遮住双目后更显轮廓分明的脸,有些讶然。


    “你是害怕吗?”云无忧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顾自道:“也对,你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是得扶着点。”


    云无忧拉段檀起身,牵着他向远方走去。


    段檀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似乎是误会了什么,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你的手好热。”云无忧捏了捏段檀修长的手指。


    “嗯。”现在脸也热起来了。


    “感觉你有点不对劲。”云无忧狐疑地打量着段檀,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只感觉段檀跟怀里揣了团火一样,热腾腾还有点雾蒙蒙。


    她心神全在段檀身上,冷不防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本来是能稳住的,但段檀动作太快了,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将她拉进了怀里。


    脸颊撞在段檀坚实的胸膛上,被这个人散发的热气感染,云无忧的火也“轰”一声在心底蔓延开,红着脸磕磕巴巴解释:“还、还没到地方呢,先放开。”


    “到地方就可以继续如此了?”段檀声音低低响起,还带着点哑。


    “可以可以。”云无忧急着跳出段檀蒸笼般的怀里,不假思索便迭声答应。


    等她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先是一愣,而后热意直窜头顶,拉着段檀脚步快到几乎小跑起来。


    但没多久她就说服了自己,她跟段檀本就是夫妻,夫妻之间,有些亲昵之举也是常事,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她脸上热意渐渐褪去,人也镇定下来,牵着段檀抵达一处高隆的草丘后,揭下覆在他眼上的布料,一只手指向前方,声调轻快而雀跃:


    “看!”


    段檀长睫颤动,掀开眼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云无忧干净纯粹的笑脸,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只扑棱着翅膀、奋力翘起尾巴炫耀羽毛的小鸟。


    “我让你看那儿,你盯着我做什么!”云无忧一脸疑惑,指向前方的手臂摇了摇,示意他看过去。


    段檀心中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慢吞吞地拧头,朝云无忧所指的方向看去。


    眼前苍穹如海,月悬中天,清辉如银,披覆四野。


    丘壑起伏间,破旧的城垣蜿蜒不绝,其上烽火簇簇,在风中忽隐忽现,宛如一团团栖于夜色、振翅欲飞的金乌,炽烈得几乎要灼伤段檀的眼睛。


    “你不喜欢吗?”


    云无忧在段檀脸上看了半晌,却没见他有要笑的意思:“霍冲说你看烽火的时候会笑来着,所以我才在这段古城墙上……诶!”


    她猝不及防被段檀一把拉进怀里,耳畔传来一声近似叹息的低语:“喜欢,很喜欢。”


    听到肯定的回答,云无忧绽开笑脸,回抱住段檀柔韧劲瘦的腰身:“你喜欢就好,算我没白效力。”


    段檀将云无忧禁锢在怀里,下巴搁在她颈窝处磨蹭,声音有些沉闷:“你以后,只准对我一个人这么好,知道了吗?”


    “这不可能。”云无忧一口否决,双手把他推开,撩开衣摆,席地坐了下来。


    “那你还想对谁好?”段檀直直站在那里,跟一把剑插地上了似的,仿佛要把天捅个窟窿。


    他说话的神情看不太清楚,但从语气来猜测,云无忧感觉这会儿他脸色应该比夜色还黑。


    “哧。”云无忧没忍住笑了一声,托腮仰视着他,故意道:“当然是我母亲啊,不然你以为是谁?”


    段檀没说话,但身侧攥着的拳头倒是松开了。


    云无忧在身旁随意捡起颗小石子,掂量了两下,扬着下巴砸到段檀身上:


    “少用刚才那种字眼跟我说话,什么‘只准’‘知道了吗’,你下命令呢?拿我当你下属x啊?”


    段檀本以为云无忧动气了,但云无忧说完话就拍了拍身侧的空地,一副不跟他计较的大度样子,语气如常地对他道:“过来坐下吧。”


    段檀在云无忧身旁坐下,听见她念叨:


    “我是你妻子,你是我夫君,咱们是夫妻,不是外人,你跟我说话,不能摆你那个天皇贵胄的臭脾气,得软和着点儿,让我乐意听,这才是长久之道,懂不懂啊?”


    段檀刚才一直没笑,这会儿却勾起了唇角,侧头看着云无忧眼睛,从善如流道:“谨遵夫人教诲。”


    云无忧脸有点热,但还是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顿了片刻后叫了段檀一声:“段司年。”


    “嗯?”


    “你从前看烽火的时候为什么会笑啊?跟褒姒似的。”


    段檀轻轻笑了一声:“我是褒姒,那你要当周幽王吗?”


    “现在不是正在当吗?”云无忧抬手指了指远处:“那边烽火还没熄呢,段褒姒。”


    段檀失笑,把她的手按下来裹在掌心,轻轻捏了捏:“启禀大王,我还是更喜欢听你叫我夫君。”


    云无忧憋着笑踹了他一脚,佯怒道:“别打岔,为什么看烽火的时候要笑,快说!”


    段檀道:“那你觉得褒姒看烽火的时候,为什么笑?”


    又搁这儿打哑谜让她猜,云无忧这下真的有点不爽了:


    “我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又不是她!再说谁知道褒姒到底笑没笑,齐守心还说过这事儿不是真的呢!”


    “如果是真的呢?你觉得她是为什么笑?”


    看段檀神色的确不像在玩笑,云无忧也收了脾气,想了半天,开口道:“大概是笑周幽王要亡国了吧……但你总不可能在笑这个……?”


    “为什么不可能呢?”段檀眼睫半垂,声音也轻得几乎可以被风吹走。


    云无忧眉心皱起,觉得段檀简直是在说胡话搪塞人,语气渐渐不客气:


    “因为你姓段啊,说句不好听的,你们这些皇室子弟,打心眼儿里,哪个不是视天下如私产、牧百姓如牛羊?谁会想着让自家败落?何况大央立国不过三十年,你们躺在金銮殿上吃够本儿了吗?”


    段檀听完她这番颇义愤的慷慨陈词,兀的低低笑了起来。


    他笑声回荡在旷野之中,怪瘆人的,云无忧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用力推了他一把:“你有病啊!”


    “有,夫人猜猜是什么病?”段檀煞有其事地点头,但唇角的笑意都还没退去。


    “疯病,你个疯子,就会拿我寻开心。”云无忧才不上他的当,立刻就踹了他一脚。


    段檀挑眉,揽住将云无忧肩膀将人带进怀里,开始兴师问罪:


    “你以前可没少骂我疯子,这回总算是被我逮住了。”


    段檀用的力气不大,云无忧也没想挣脱,半推半就便扎进段檀怀里了,只是嘴上还有点不服输:


    “我又没出声,都是在心里骂的,你怎么知道……唔?”


    唇上突然传来一点干燥温热的触感,云无忧微微睁大了眼睛,急忙抿住嘴,将段檀点在她唇上的手指挪开,语气彻底软了下来:“干嘛?”


    “你每次骂我疯子的时候,虽然不出声,但这里。”段檀又在她唇上点了点:“都会有一点口型。”


    云无忧震惊了:“你看得懂唇语?!”


    “略懂。”段檀一副让人看了想打的淡然模样。


    云无忧眨眨眼:“那我以后还怎么骂你?”


    “这个简单。”段檀掐了掐云无忧的脸,毫不费力地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去学腹语。”——


    作者有话说:咱5u就这么浪漫~4n现在的幸福就像借了高利贷~迟早要还的[托腮]


    第33章


    “你滚啊!”云无忧恼了,一把将段檀掀翻在地,坐在原地绷起脸瞪他。


    但绷了没多久,自己也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破了功,低下头去笑了个痛快。


    等笑够了,段檀在草地上冲她展开右臂,她就势躺过去,拔了两根草在手里玩,惬意地享受着晚风,继续跟心上人说话:


    “段司年,你喜欢花吗?”


    “尚可。”


    那就是不喜欢,云无忧继续问:“那你喜欢大雁吗?”


    “一般。”


    听起来这个就更不喜欢,倒也符合云无忧平日里对他的观察,但……云无忧不禁疑惑道:“奇怪,既然你不喜欢花,也不喜欢大雁,那我从前干嘛送你这些啊?”


    “情到浓时,想送就送了,还需要缘由吗?”


    “也是。”云无忧这会儿整个人都懒懒的,也没深思,浅浅笑了一下,又悠悠叙起闲话:“段司年,你身上好像有一股香味,是熏香了吗?好香啊。”


    “我从不熏香。”段檀顿了一会儿,道:“熏香熏得满京皆知的,另有其人。”


    “谁啊?”


    “你真想让我说?”段檀语气都冷了。


    “嘿嘿。”云无忧乐不可支:“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见不得段檀拿她寻开心,但自己拿段檀寻起开心来,却是肆无忌惮,一点不顾段檀死活,笑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云无忧笑累了,见半天都没听见段檀动静,支起身子看他:“生气了?”


    段檀看都不看她。


    事态似乎有点严重,云无忧咳了两声,也不敢再胡闹了,立马表忠心道:


    “你别生气,我以前可能是有些多情……不不不,是风流、风流,但我现在对杨遥臣、对旁的男子,是真的半点非分之想都没有,真的。”


    结果段檀毫不买账:“你现在在我面前,就直接提姓杨的大名了?”


    “啊?”云无忧没懂:“为什么不能提杨遥臣的大名?他又不是反贼。”


    段檀被气得笑了一声,绷着下颌侧过脸去,攥紧拳头狠狠砸进了土里。


    “唉。”云无忧见段檀这样子,很忧愁地叹了口气:“我听人说,生气老得快,你还是多笑笑吧,你笑起来好看。”


    段檀终于瞥她一眼,语气凉飕飕的:“我跟那个爱熏香的伪君子,谁笑起来更好看?”


    云无忧回想了一下,居然还真的思考起来,就跟没注意到段檀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一样。


    “我觉得好像伪君子笑的时候更好看点。”她斟酌良久,一开口却生怕段檀气不死似的:


    “不是说你笑就不好看,只是你平日里笑的太少了,让人看完就忘,我一想起来,老是你板着脸摆谱儿的那个样子。”


    “伪君子就不一样,他总是在笑,对谁都笑,我一想起他,他就在我脑子里笑,就跟……”


    余下的话,被段檀突然撞上来的双唇堵回了喉咙里。


    云无忧呼吸一窒,瞪圆了眼睛缓缓地眨,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


    段檀也很生涩,只知道死死贴住她的唇瓣,别的动作是一概不会,脸红得能烫熟鸡蛋。


    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儿,刻意避开彼此的眼神,不敢看对方一眼。


    云无忧唇齿发麻,仿佛嘴巴都不是自己的,心更是跳得发慌,但等缓过劲儿来,还是有些不自在地说出了心里话:


    “我刚才那么说,其实只是想让你多笑笑,并不是真心觉得杨遥臣笑得比你好看。”


    段檀抬眼看她,过了很久才低低道:“我不喜欢对人笑,也不喜欢听你提姓杨的,连你想到他我都觉得恶心。”


    段檀难得如此直言不讳,云无忧便也顺着他,不再提杨遥臣,有意舒缓氛围地调笑道:


    “你说你不喜欢对人笑,今晚在我面前可没少笑,怎么?我不是人啊?”


    段檀闻言抿着嘴不说话,不像生气,也不像没生气。


    云无忧正琢磨他心思的时候,唇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后脑也被扣住。


    她反应不及,跟段檀四目相对,段檀不知为何,有些愤愤地又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云无忧吃痛,一掌推开段檀近在咫尺的头,抬手摸了摸双唇,定睛一看,果然见血了。


    她一记眼刀甩向段檀,却见此人毫无悔改之意,反而还有些挑衅似的看着她。


    云无忧瞬间被激起火气,扑过去就在段檀嘴唇上狠狠啃了一口,尝见血味儿才心满意足地松了口。


    “怎么不继续?”段檀双唇都被咬出血了,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云无忧舔了舔自己唇上的血渍:“你喜欢咬人,我又不喜欢。”


    段檀勾起他血淋淋的唇角:“下回你再敢贬损自己,我就不止是咬你了。”


    云无忧本想驳回去,嘲讽他主子x当惯了,连打圆场这种事都不懂,但抬眼望过去,顿时呆住了。


    夜色弥漫的旷野上,月光清冷而飘渺,照得段檀神色莫测,他目光忽明忽灭,双唇染血却面如霜雪,两相映衬之下,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幽僻凄艳,再加上一袭白衣飘飞,简直如山精鬼魅一般引人沉沦。


    云无忧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段司年,要不你以后少穿白衣服吧,太像鬼了。”


    “你是说,我现在连穿白衣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别乱吃飞醋曲解我的意思。”云无忧根本不惯着他这个臭毛病,也学着段檀之前捏自己脸的样子,去捏段檀的脸。


    肉太少,骨头硬,硌得慌,她不太满意地撇撇嘴,收回了手。


    段檀脸上顶着云无忧捏出来的红印子,爱搭不理地从鼻腔里出气哼了一声,以示回应。


    “我说真的。”云无忧扯扯段檀的衣裳:


    “白衣总是显得寡淡,而且你生得又太白了,现在嘴唇上粘了血,跟刚吃完人一样,晚上看特别像鬼,一点活人气都没有,还是深色好些,何况你本来也是穿深色更好看,我回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穿的深色。”


    “知道了。”段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悄悄勾起一点唇角,嘴上却道:“你话真多。”


    云无忧对段檀这副口不应心的德行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头往他肩上一靠,玩着他散下来的头发道:


    “喜欢你才话多。”


    段檀问:“那你之前话不多,还总说假话、总跟我吵的时候,就是因为不喜欢我?”


    原来他都知道,云无忧摸摸鼻子,想了想道:


    “也不只是吧,之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所以也只想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但后来有了靠山,有恃无恐,自然就不想再继续当孤家寡人了。”


    “什么靠山?”


    “明知故问。”云无忧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我母亲。”


    段檀许久不说话。


    “你该不会想让我说你吧?”云无忧眉梢挑了挑,难得咂摸出一点缘由来,却傲然道:“我母亲可是一眼就认出我的。”


    段檀只道:“我是你夫君。”


    而且,他也是一眼就认出她的。


    “嘁。”云无忧摆摆手:“不如我母亲一根手指头。”


    段檀立刻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云无忧口水差点被他掐出来,狠狠拍掉他作乱的手:“我母亲的醋你都吃啊!”


    段檀一点不否认:“你都说了我是疯子,疯子就是这样的。”


    “行,你是疯子,你了不起。”云无忧也是拿段檀没办法了,只能在手底下给他编着一个又一个小辫子,以作报复。


    段檀也由着她去,抬头望了会儿天幕,轻声道:“今夜月色真好。”


    云无忧闻言微微仰头,沐着月光笑道:“真好,像母亲一样。”


    她来了兴致,问段檀:“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段檀自然不知道,她也没想着让段檀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母亲名婵,字明舒,婵和明舒,都是月亮的意思。”


    “我呢,名羲字曜灵,是太阳的意思,母亲说,这是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取好的名字。”


    “我父亲生前,世人都赞他是‘朗朗之……’”


    云无忧一时有些说不通顺,打了磕绊,段檀手指轻轻摩挲着她脸颊,接话道:“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对。”云无忧弯起眼睛:“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他给我定下名字的时候,很得意地对母亲说,这才是真的日月入怀。”


    “我和母亲,就是他怀中日月。”


    云无忧讲起这些,语气温软得不像话,听得段檀神色也柔和起来:


    “先高唐侯与忠节夫人鹣鲽情深,举世皆知,他若还活着,你们母女定然……”


    “那也未必。”云无忧摇摇头,打断了段檀没说完的话:“如今这般,未尝不是好结局,他停在了最好的时候,永远都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所以对你而言,林寻也是停在了最好的时候,永远都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吗?


    段檀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了这个念头,他静默许久,才又缓缓开口:“你会希望我停在这个时候吗?”


    云无忧道:“其实,我方才有想过我们一起停在这个时候。”


    “那也很好了。”段檀低声喟叹。


    云无忧停顿片刻,突然猛拽了一把她手中还没编好的辫子,兀的抬高了声量:“好什么!想想就行了,我还没活够呢!”


    段檀猝不及防被扯到头皮,眉心紧紧蹙起,捂着脑袋被扯痛的地方用力按了按,却没将那辫子从云无忧手里抽出来。


    他一向是很擅长忍痛的,何况现在让他痛的人,是他的爱人。


    云无忧见段檀吃痛,自己松手放开了辫子,有些心虚:“疼怎么不喊?”


    “喊了又不能止痛。”


    云无忧到底是心疼段檀,虽然觉得他说得不对,但并没跟他争什么,而是先上手帮他揉起了痛处:


    “母亲说,你父王少年时,极不善言辞,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我看你们不愧是亲父子,你有时候,还真有点他的风采。”


    段檀对这评价不置可否,问云无忧道:“你今日在青鸾司如何?”


    “不如何。”云无忧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杨皇后,她要这么折腾我。”


    段檀道:“你从前与她最要好,是至交好友。”


    “但现在显然已经反目成仇了,而且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反目成仇的。”云无忧一脸郁闷。


    段檀长睫颤了颤,神色难辨,状若不经意地问她:“所以,你想恢复记忆吗?”——


    作者有话说:七窍玲珑心的妈,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爸,一说文言文就烫嘴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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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说老实话,不太想。”云无忧枕着手臂向后一躺:“我可是伤在头脑中,治起来恐怕不容易,一想到那些喝不完的酸汁黑水我就发怵。”


    “而且……”云无忧顿了顿,还是坦荡道:“大约是我自私吧,我从前恩怨情仇太多,现在一知半解的,还能当故事来对待,虽然因为事关自己,听着也会有喜怒哀乐,但终究隔着一层。”


    “可要是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云无忧目光投向天外的几颗星子上,无声笑了一下,轻轻叹道:“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


    她是经历过失去的人,两年前林寻去世,近半年的时间里,她都夜不能寐,常常睁着眼睛煎熬到天亮,云飞扬死的时候,更是心力交瘁,全靠林安慰藉才撑过丧期。


    年初林安病逝,她几乎也跟着死了,只是吊着一口气,不甘心死得一文不值,是后来遇到段檀,又和忠节夫人相认,才又有了生机。


    但这只不过是她失忆后的短短三年。


    世间苦多,她只做了三年云无忧,失去三位至亲,便已哀痛至此。


    然而做程曜灵的十八年里,有牺牲的师友,有陌路的知己,有纠缠不清的姻缘,生离死别,爱恨嗔痴,鲜亮锋利,晦暗残忍,这份记忆太重太重,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承受。


    段檀躺在云无忧身旁,侧过脸去看她:“人活于世,无知有时是一种幸福。”


    “我母亲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云无忧望着无边夜色,问段檀:“段司年,你想要我记起从前吗?”


    段檀目光异常温润,很珍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只想要你平安幸福。”


    云无忧转脸,静静看着段檀,在这样安然的月夜里,用目光细细描摹着他脸上的每一处。


    这是她的心上人,天神一般的英俊,却有孩子样的脾气,锋利如刀,又透出深不见底的温柔。


    有时他的爱是牢笼,是天罗地网,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有时他的爱是谜语,是冰下的裂缝,让人猜来猜去、小心翼翼。


    他说,他只想要她平安幸福,可她不平安的那些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呢?


    如今她获得无知的幸福,那代价又是不是他,在承担清醒的痛苦?


    “段司年,我想恢复记忆了。”


    她英勇一如当年,短短数息便立定心志,要找回过去所有,清醒地给眼前人幸福。


    段檀默了默,最后道:“明日开始,太医会为你看诊。”


    云无忧覆上段檀微凉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望着天上月,笑得无比轻盈。


    月沉日升,暑天艳阳高悬,光芒照彻整座京城。


    城南玉京园中,杨柳低垂,坠入净池。


    清风穿花拂柳,挟着微微水气,打在一位额间布满细汗的x儒雅男子脸上。


    他眉头紧锁,正伏身桌案前奋笔疾书,由于太过投入,手腕腾挪间无意打翻了案上的镇纸,顿时慌了心神,连忙伸手去捞。


    然而镇纸还未砸到地上,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接住。


    “多谢,多谢。”儒雅男子手忙脚乱地擦着汗,窘迫道。


    云无忧俯身将镇纸放回他案上:“不必多礼。”


    抬眼用目光巡视一圈后,她继续穿梭在这宴会中,监察着这群正绞尽脑汁吟诗作赋的文臣们。


    帝后今日携群臣游玉京园,午时于园内清池旁设宴,宴罢时,杨皇后兴致颇高,命群臣以今日玉京园景致为题赋文。


    云无忧近半个月都在杨皇后身边随侍,此次自然也不例外,同杨皇后带来的宫女们一起游走在桌案人头之间,代杨皇后监视他们,以免有人舞弊。


    “时辰差不多了。”瑶光从一旁的长生楼中走出,对着云无忧等宫女道。


    云无忧和众宫女当即收起群臣所作诗文,尽数交给了瑶光,由瑶光呈递给正兴帝品评。


    说是交给正兴帝,其实谁不知道正兴帝的情况,他在诗赋上恐怕比云无忧还不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品评这些诗文的是杨皇后。


    瑶光托着厚厚一沓文稿迈入长生楼后,众臣纷纷起身离席,聚集在楼下,等候着评诗的结果。


    云无忧听他们互相恭维着说什么“贤兄愚弟”“文坛盛事”之类的做作话,听得脑子嗡嗡响,实在不想凑这个热闹,扫视一圈,找了个阴凉处躲清静去了。


    然而这清净没躲多久,她就被人发现了。


    “昭平郡主,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齐婴拍了拍她靠在树上的肩膀。


    她身有爵位,因此今日在随王伴驾之列,方才吟诗作赋也并未缺席。


    云无忧懒洋洋斜她一眼,嫌热,将她的手拍了下去:“奉康伯不也是一个人过来找我?”


    齐婴目光投向长生楼下挤挤攘攘的群臣,笑道:“都在与友人谈笑风生,我自然不能落下。”


    云无忧打了个哈欠:“我对诗赋一窍不通,听了就困,可没法跟你谈笑风生。”


    齐婴从容地掏出手帕擦拭着颈间的汗,悠悠道:“本伯爵被排挤了,你看不出来吗?”


    云无忧点了下头:“所以热成这样,本郡主都没赶你走。”


    齐婴撇撇嘴,学着她的样子,屈起一条腿靠在树干上,发出感慨:“多日不见,你是越来越嚣张了。”


    “我要是真嚣张,现在就该闯到长生楼上去,告诉杨皇后这个破官老娘不干了,然后一甩衣袖扭头就走。”


    云无忧跟被晒蔫的树叶一样,说话都没什么劲儿。


    齐婴乐了,接她的话:“然后你就会因为大不敬之罪,被冲到你面前的北府兵押走。”


    云无忧偏过头瞥她:“少说风凉话,你有本事就把我跟杨皇后闹翻的缘由告诉我。”


    齐婴不紧不慢道:“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尊者之事,不敢妄议,何况我也只是听闻,要是胡言乱语了些什么,等你们日后重归于好,我岂不成了挑拨离间的小人?”


    每回都是这几句话,云无忧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把头转回去,懒得理她。


    其实这事儿,她问过忠节夫人,忠节夫人说不必再提,问过段檀,段檀说不甚清楚,所以她才屡次问齐婴,结果齐婴也是不肯多说,搞得她只能稀里糊涂,被杨皇后像玩傻子一样玩得团团转。


    这时长生楼上,落选的文章如大雪般纷纷扬扬,翩飞着朝地上坠落。


    群臣推推挤挤,蜂拥去抢,见到自己字迹者捶胸顿足,叹息不止,不见自己文章者则窃窃松一口气,随口安慰两句旁人,带着期盼又仰颈望向楼上。


    齐婴亦是抬眼凝视高楼之上,见杨皇后鬓插牡丹,临风而坐,衣袖轻扬间便判出文章高下,不禁勾起唇角赞道:


    “簪花人作大宗师,当真风华绝代。”


    云无忧听不懂其中典故,但能听出来齐婴溢于言表的欣赏,有些气不忿地刺了一句道:


    “你还不过去?说不准大宗师下一个就把你文章扔下来了呢。”


    齐婴却很自傲:“我的还得等等,一流文章之间,总要反复比对,才能做出区分取舍。”


    云无忧在学问上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就只嗤了齐婴一声。


    齐婴却起了兴头,对她道:“你知道皇后娘娘当年在女学受教时,有个什么名号吗?”


    “什么?”


    “那时候,许多人都叫她杨魁首。”


    一听是个好名号,云无忧顿时兴致缺缺了:“哦。”


    齐婴也不在意她的态度,继续道:


    “这名号的来由,要说到七年前那场科举,那年我父亲是阅卷的主官,他和同僚阅卷之时,穆元太后忽然传唤,他们选出几个人到太后宫中,见到一篇正切题目的长赋,太后命他们逐一品评。


    众人看完,都颇为赞赏,我父亲更是道了一句‘此子当为魁首’,他说完屏风后就传来平溪居士的笑声,我父亲正一头雾水,就见太后也笑开了。


    这时平溪居士从屏风后走出,得意道:‘魁首乃我弟子也’,她口中的弟子,便是指杨皇后。


    平溪居士当年仗着穆元太后宠爱,没少胡闹,众人都知道她的脾性,也明白她的弟子是女子,与此番科考无关,便都笑着逢迎了两句,并没较真。


    自那以后,‘杨魁首’的名号便传开了。”


    云无忧很看不惯她如此吹捧杨皇后:“七年前杨皇后才十六岁吧?她真能做状元?当那些读了几十年书的文人都死光了?我看是你父亲他们在奉承太后吧。”


    齐婴认真辩解道:“起初我父亲他们以为太后要破格举荐人才,确有奉承之意,但那文章能得交口称赞,怎么论也是一等才华,绝不会差的。”


    “行吧。”云无忧说不过她,甘拜下风:“算我服了你们这些才女。”


    齐婴纠正云无忧的用词:“是才子。”


    “你又不是男人。”云无忧脱口反问,不解道。


    “‘子’又不是专指男人,好好一个字,凭什么就单被他们给霸占了去。”齐婴面色平淡,语气却很执拗。


    似乎有点道理,可云无忧又觉得,才子这个词显得笼统了些,不像才女,一听就知道是女人。


    她眨着眼睛想了半晌,始终有些似懂非懂,但也没拂齐婴的意:“行,算我服了你们这些才子。”


    齐婴这才笑了,向着长生楼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跟我过去吧。”


    云无忧见楼下人已寥寥,便随齐婴一同到楼下等候了。


    二人等了许久,直到楼下仅剩三人。


    此刻天光耀耀,杨皇后在高楼上凭栏而立,衣袂翻飞,她手臂悬停良久,反复看着手上文章,终于做下决定,扬手将其中一纸抛向风中。


    纸张如蝶,旋转飞落,齐婴和另外一人见此却都伫立不动,云无忧在旁边看着,本来想帮忙去接,但硬是被齐婴给拉住了。


    这是文人间的较量,以墨为血的战场,没有人肯先妄动露怯。


    “魁首乃奉康伯,齐婴,《长生辞》。”楼上,瑶光的宣示掷地有声,回荡在夏日烘热荏弱的微风中。


    这声音一刹那砸开了齐婴的天灵盖,她只觉眼前天地豁然开朗,四肢百骸都沸腾,连血肉似乎也被重塑。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阵风,我等了太久了。”


    她分明在笑,眼尾却悄悄落下一滴泪来。


    七年,大央上一次有才名昭著的女子,已是七年前了,是由平溪居士托举造势、被她父亲老奉康伯亲口承认的杨魁首。


    而今时隔七年,杨魁首成了杨皇后,老奉康伯成了小奉康伯,她也终于接过这魁首之名,站在了自己的青云路前——


    作者有话说:经年蹉跎,难凉热血,齐婴是文人心,10是侠客胆。


    第35章


    落选者脸色铁青,直接拂袖离去,连一句对齐婴的恭喜都没有,踩过地上落选的那篇文章,他回到了不远处的宴席中,迅速被凑上来的其他人包围。


    他们嘈嘈杂杂地议论着些什么,时不时朝齐婴和云无忧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瞥。


    “感觉他们在骂你。”


    云无忧抱臂看着那些聚在一起的文臣,神色坦荡,对他们投来的所有目光都毫不辟易,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与他们对视,直吓得好几个人都不敢再转头。


    齐婴扬起下巴,颇为自矜地抚了抚发髻:“不遭人忌是庸才,野史里还有因诗被杀的文人呢,我这般才华,能平安至今x,已是大幸了。”


    云无忧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你要是一直这么说话,我保证你平安不到明天。”


    “这叫文人傲骨,你懂什么。”齐婴嫌弃地白了云无忧一眼,走了两步,俯身拾起方才那篇被遗弃在地、还印着脚印的文章,粗粗看了看,颇遗憾道:


    “此赋以虚写实,缜密典丽,虽然有些工于辞藻,少了天然之气,但也是难得的佳作,可惜了,这回遇到我。”


    云无忧轻轻摇了摇头:“他就算不遇到你,做了这次的魁首,也不会成大器的。”


    她难得在这种事上有话说,齐婴大为稀奇:“此话怎讲?”


    云无忧道:“他那样践踏自己的诗文,根本没有一点你所说的文人傲骨。”


    齐婴怔了一瞬,回神后竟正色对着云无忧作了个揖:


    “好妹妹,我方才错怪你了,自古知音未必识谱,而今知我者,亦不必属文。”


    云无忧赶紧扶她起来,挠了挠发热的脸颊,明显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齐婴正要揶揄她两句,却见瑶光带着几个宫女走过来,行礼道:“奉康伯,陛下有请。”


    复又转向云无忧道:“昭平郡主,皇后娘娘正问您呢。”


    云无忧和齐婴对视一眼,当即整了整衣衫,跟随瑶光登上了长生楼最顶层。


    顶层不见正兴帝,只有杨皇后一人凭栏而立,眺向远处,她风姿清逸,衣袂飘飘,整个人单薄得似乎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


    她身为皇后,已是整个大央最尊贵的女子,如今甚至连岑太后都不能掠她锋芒,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可不知为何,有时候云无忧看着她,总觉得她很孤独。


    “不必多礼。”杨皇后听到身后响动,回头道。


    云无忧等人闻声起身,静待杨皇后开口。


    杨皇后转到最近的榻上坐下:“奉康伯好文采,本宫今日算是领会了。”


    率先被杨皇后点名,齐婴脸颊发烫,心如擂鼓,强作镇定道:“不及殿下当年惊才绝艳。”


    杨皇后笑了笑:“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本宫在内帏蹉跎多年,已是江郎才尽,早比不上你了。”


    齐婴脱口而出道:“圣明不在文才,殿下尧舜之心,光如日月,泽被天下,自是举世无双。”


    此言一出,杨皇后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齐婴也立刻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过,像个献媚攀权的小人,而且若传扬出去,恐怕会被有心之人抓住大做文章,对她和杨皇后都大为不利。


    她嘴唇动了动,本想补救一二,却听见杨皇后开口道:


    “奉康伯锦心绣口,才思敏捷,本宫身边正缺一个这样的女史随侍,不知奉康伯可愿来就?”


    女史……齐婴神情凝固在那里,初登楼时的热血渐渐凉下去,她听见自己说:


    “多谢殿下厚爱,只是微臣德薄才浅,家中还有老母需要侍奉,恐难当此任。”


    杨皇后定定审视了她片刻,道:“奉康伯是嫌这官太小,辱没了你。”


    “官职岂有大小之分,微臣……”齐婴犹豫一瞬,还是坦诚道:“微臣只是不愿囿于内廷,吃这一碗天下男子施舍的嗟来之食。”


    杨皇后从矮几上端起一盏酒,垂下眼睛看着其中酒液,神色莫测:


    “内廷女官,已是世间有志女子数得上的好去处,在你眼里,竟成了天下男子施舍的嗟来之食?”


    “殿下难道真不明白吗?”齐婴一时意气冲冠,不管不顾,竟向前半步,质问起杨皇后,云无忧在一旁赶紧将她拉住。


    真论起来,莫说内廷女官,便是作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吃的又何尝不是一碗天下男子施舍的嗟来之食?


    齐婴被自己心中多年不灭的那团火灼烧得几乎落下泪来,杨皇后却毫不动容,语气平静:


    “牝鸡司晨,多有祸乱,先帝时四姝僭政之事后,便立有明旨,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亦不可入朝堂,本宫能给你的,只有内廷之官。”


    她当皇后当得离皇帝就差一个名头了,说起这话却是义正词严,连气都不喘。


    齐婴神色怆然,静默良久,倔强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她方才便在杨皇后面前有君臣之论,虽然是激荡之下仓促之语,但也大半出自真心。


    如今说这话,明摆着是以臣子自居,控诉杨皇后这位君主轻贱了她,不值得她追随。


    她先前还说云无忧嚣张,其实真正嚣张的人是她才对。


    历来“臣择君”的佳话,多出现在群雄逐鹿的乱世,而今天下尽归大央,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她却敢如此冒犯名为后实为帝的杨皇后,简直是狂妄过了头。


    杨皇后闻言放下酒杯,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问她:“怎么不把话说完?”


    齐婴身子颤了颤,抿着嘴一言不发。


    杨皇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笑道:“那本宫帮你说,还有一句是,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齐守心,人如其名,果然好心气,这个女史本宫是不敢给你做了,免得被你视为仇敌。”


    齐婴扑通跪地,汗流浃背:“微臣不敢。”


    杨皇后说的话明显不是好话,但神色又很悠然,连语气都与寻常无异,云无忧虽有些拿不准,但还是为齐婴解围:


    “殿下说笑了,守心仰慕你许久,刚还在楼下跟我夸你是戴花的大宗师呢,怎么可能视你为仇敌。”


    方才杨皇后跟齐婴说话引经据典的,云无忧听得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留不下,这会儿终于算是主动插上了一句话。


    但人家好好一句诗,从她嘴里说出来立马碎得不成样子了,也亏得是杨皇后渊博,又极了解她,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簪花人作大宗师,奉康伯拿本宫比上官昭容?”


    齐婴跪在那里不肯抬头:“昔年上官昭容才华绝代、独步文坛,称量天下士,微臣自幼仰慕。”


    云无忧说她仰慕杨皇后,她却只说自己仰慕上官昭容,关于拿杨皇后比上官昭容的事,是一个字都不应。


    杨皇后这会儿也看出了她骨头硬,于是暂将她搁置一旁,对云无忧道:“本宫这儿有些东西,你送去给博阳侯夫人。”


    云无忧领命,不放心地瞄了眼还跪着的齐婴,心一横,开始胡说八道:


    “殿下,微臣不知博阳侯府所在何处,听闻奉康伯府与博阳侯府相距不远,不如让奉康伯为臣引路。”


    其实奉康伯府跟博阳侯府之间隔了快小半个京城,她这么说,只是想找个由头带走齐婴,免得她彻底开罪杨皇后。


    按理说,杨皇后若是厌弃齐婴,这会儿就该顺着云无忧给的台阶往下走,免得大家闹到面上,最后都不好看。


    但杨皇后只是转头看向瑶光:“带昭平郡主去楼下,再给她安排个认路的。”


    云无忧面色凝固了一瞬,本来还试图再尝试一二,谁知杨皇后竟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直接对她道:“你放心去吧,本宫不会为难她。”


    目的被识破,云无忧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但莫明信了杨皇后这句话,毫不迟疑地放下心来,利落地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瑶光带云无忧离开后,杨皇后歪靠在榻上,一只手支起脑袋,对齐婴道:“起来吧,她倒很为你着想。”


    齐婴从地上直起身:“昭平郡主的性情,殿下是知道的。”


    杨皇后不置可否,从附近矮几上拾起本书扔给齐婴:“给本宫念会儿,声音别太大。”


    齐婴扬手接过那本书,定睛一看,书封上几个大字,竟是《昭容上官氏文集》,她浑身颤栗,不可置信地翻阅着书卷,越看越确信这便是已经佚失多朝的上官昭容文集,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杨皇后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看着齐婴如痴如狂的模样提醒道:“奉康伯,御前失仪的罪过可不小。”


    齐婴立刻手忙脚乱地擦起泪来,有宫女好心过来帮她拿书,她却一刻都不肯撒手,只好跟第一天来这个世间的孩子似的,被宫女捧着脸擦泪。


    在场众人见此都是忍俊不禁,连杨皇后面上都浮现了几分轻浅的笑意。


    齐婴仪容整洁后,人也镇定不少,谢过杨皇后让她得见上官昭容诗集,便在身旁矮凳上坐下,翻开书封,轻声诵读起来。


    优柔细语萦绕耳畔,杨皇后神色x疏淡,缓缓饮着酒,直至醉倒在榻上。


    她再睁眼时,天色已黯,楼内烛火幽明,一旁仆婢扶起她悉心询问,齐婴手上还抓着那本文集,也凑上前来,看神色,已是被她折服大半。


    她其实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梦,却忽有大梦初醒之感,望着夜色低低呢喃了几个字,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满天风雨下西楼。”齐婴道。


    杨皇后不懂齐婴为何突然说了这么一句,长眉蹙起,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困惑地看向她,神情与平日里那个深不可测的皇后截然不同。


    齐婴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内有一瞬的震动,很快解释道:“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殿下方才说了上半句,我便接了下半句。”


    杨皇后默了会儿,道:“楼外并无风雨,也无人走远。”


    声音轻到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


    “殿下?”齐婴打断了杨皇后的失神。


    杨皇后闭上双目,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再抬眼,已经又变回白日里那个大权在握、操弄人心的皇后。


    “守心。”杨皇后轻握住齐婴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叹道:


    “卿既有上官昭容之志,区区女史,确是辱没了卿。”


    齐婴闻言,却一改白日时那副宁折不弯的傲骨,有些歉然:


    “先前是我意气用事,太想当然,上官昭容虽有巾帼宰相之名……却也不过只是昭容,彼时甚至还是女主天下,尚且如此。


    古今女子,天下女子,其实吃的都是同一碗嗟来之食,我实在不该强求殿下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


    杨皇后却道:“本宫又不是第一次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


    “殿下……”齐婴大惊大喜,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杨皇后肯定了她的猜测:“本宫当初的确是有意扶持你袭爵。”


    语罢,她又眉心轻蹙,微微流露出一点为难:


    “只是你若要在外朝做上官氏,还需蛰伏待变,静候尧舜之时,所以如今……”


    尧舜之时,显然指齐婴今日说她的那句“尧舜之心”,她这是在向齐婴暗示自己的野心。


    这一番话下来,齐婴哪里还有异议,彻底死心塌地,当即拜服,跪地誓曰: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微臣愿为女史,随侍殿下!”


    杨皇后扶起齐婴,望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心想,真是跟那个人一样好骗,难怪她们会成为朋友——


    作者有话说:5u站她俩中间就这个表情:[问号]


    第36章


    被杨皇后誉为好骗的云无忧,今日晌午迈出玉京园之时,其实十分想不通,为什么一开始厌烦杨皇后的人明明是她,最后跟杨皇后搞得剑拔弩张的,却是起初把杨皇后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齐婴。


    将一食盒从越州进贡的荔枝送到博阳侯府后,侯府门口,毒日头底下,云无忧拍了拍带路小宫女的肩膀:


    “你回玉京园去吧,我有点事,就先走了。”


    小宫女热得大汗淋漓,却还是死力拽住云无忧袖子不让她走:


    “郡主不跟奴婢回去,奴婢实在没法跟瑶光姐姐交代。”


    “你直说我自己走了就行,瑶光不会怪你的。”


    云无忧很清楚自己在皇后那儿的特权,当然,这都是整天给杨皇后当牛做马梳头发看大门换来的。


    说起来,她这个青鸾司大统领当得也算是窝囊到极点了,现在别说旁人不叫她官职,就是叫了,她都没脸答应。


    “郡主怎可如此散漫无状?”小宫女还是不松手,神色执拗,一副要跟她死磕到底的架势。


    云无忧只好拿出杀手锏:“你再不放我走,我回去就跟瑶光告状,说你偷吃进贡的荔枝。”


    “那是你突然塞到我嘴里的!”小宫女气得涨红了脸,连郡主都不叫了。


    “那也吃到你肚子里了,可别想抵赖!”


    云无忧耍无赖耍得很像样子,动作也快,趁小宫女生气,一下就把衣袖从她那儿抽了出来,没几息就跑没影了,留小宫女一个人在博阳侯府门口跺脚咒骂。


    离开博阳侯府附近后,云无忧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


    有高手在暗中跟踪她,从玉京园就开始了,她本以为是宫中的人,可现在她明显不会回帝后身边了,那人却还在跟着她,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云无忧废了好一番功夫,直到出了城门,才将跟踪者彻底甩开。


    正值六月末,她又回到飞雪楼。


    进入楼内,恍如隔世,又像是一切都没变。


    上次来的时候,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反贼,今日归来,她已成了高高在上的郡主。


    世事无常,可见一斑。


    “昭平郡主,没想到你还会再回来。”盟主嘶哑的声音一如既往,自顶楼响起。


    “盟主如约等候在此,我怎会不归?”盟主并没躲着她,也没有转移地点跟她断了关系,云无忧对此还是欣慰的,所以又道:


    “盟主大恩,我永世不忘,您尽可放心,飞雪盟之事,我并未向外透漏过一星半点。”


    盟主道:“那老朽要多谢昭平郡主了,不知郡主可愿赏脸上楼与老朽叙些闲言?”


    “盟主客气。”云无忧抬腿就往楼上走。


    云无忧能看出来,盟主虽然如约等在这里,但也不是没留心眼,起码今日楼内众人,她就一个都不认识,而且常坐镇一楼的大长老也没来。


    “郡主请。”盟主在茶桌前对云无忧伸出手。


    云无忧点头,坐在他对面:“不知盟主有何指教?”


    “郡主可还愿意做我飞雪盟的少盟主?”盟主倒了杯茶,递给云无忧。


    云无忧很给盟主面子,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抬手擦干净唇边水渍,道:“盟主若肯对我坦诚相待,我想,我大抵还是愿意的。”


    盟主哑声低笑起来:“要老朽对郡主这样的天皇贵胄坦诚相待……”


    “我明白您的顾虑,我若是您,也不敢跟我这样的人讲坦诚,那是在拿飞雪盟上上下下的命在赌。”


    云无忧没什么可责怪盟主的,她只是有点失望。


    盟主低头看着面前茶盏:“老朽未曾料到,郡主今日竟胆敢只身前来,当真好气魄,老朽佩服,亦不免……生出些爱才之心。”


    云无忧目光亮了亮:“您的意思是……?”


    “老朽,实在不想舍弃郡主这样的少盟主。”盟主话里有深深的叹惋。


    云无忧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绽开,就又听见盟主道:“郡主若肯杀了良王做投名状,飞雪盟的少盟主之位,就还是郡主的。”


    云无忧笑容僵在脸上,脸色一刹那变得无比难看,她沉默许久,起身道:


    “恕我难以从命,多谢盟主从前关照,我与飞雪盟,缘尽于此。”


    她转头欲走,却听见盟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世间的缘分,不是郡主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云无忧以为盟主是在挽回二人之间的羁绊,不禁心中一动,放缓了声音:


    “要不您说个我能做的,我一定竭尽全力,而且我也不是一定要当少盟主,我可以做个普通的盟众,不涉及盟内机密,只做些施粥搭棚之类的事……”


    “你方才喝的茶里有毒。”


    盟主声音恶毒如地狱里爬出的厉鬼,瞬间将云无忧击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飞雪楼里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京城里的,她只觉得冷,那种冷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是哪怕站在毒日头底下,也像具尸体一般的冷。


    她不明白,人的心,怎么会这么冷?


    云无忧能感觉到,回城之后,那个跟踪她的人又出现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在乎这些小事。


    她失魂落魄地游荡在街上,不想回良王府,也不想去灵泉观找母亲,什么都不想。


    迎面撞到了什么人,低着头看不太清:“抱歉。”


    头顶上响起一个清润如水的男声:“这位姑娘,贫道观你印堂发黑,似有中毒之兆啊!”


    云无忧猛然抬头,猝不及防见到了神采秀澈的一张脸。


    此人眉眼含笑,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狡黠善睐,眼尾深长,微微翘着,本该是轻佻的,偏又着一袭逍遥出尘的烟青色道袍,平添了几分清净脱俗。


    再加之他身上濯濯如春月柳的气韵风仪,一眼望去灵秀不似人间客,倒像是志怪话本中,高山巅云深处的狐仙,如今即便在闹市里,也如雪如x玉般泛着微光,简直漂亮得让人目眩神迷。


    哪怕云无忧都看惯了段檀杨弈那样的绝世姿容,见到这小道士的第一眼,还是会有心惊肉跳之感。


    小道士与她对视片刻,眨了眨那双过分多情的桃花眼:“姑娘怎么呆了?”


    云无忧回过神,神色阴郁,并没给他那张脸面子,冷冷吐出几个字:“别在我这儿招摇撞骗。”


    小道士也不否认,笑眯眯道:“姑娘好生厉害,一眼就看出我是骗子了。”


    云无忧只是中了毒,又没瞎,他身上道袍那料子滑腻流光,纤尘不染,细节处还用银线绣有许多莲花暗纹,在天光下若隐若现的,明显价值不菲,傻子都能看出来,他跟往常那些在街上算卦的穷道士绝对不是一路人。


    “让开。”云无忧这会儿没有跟他说废话的兴致,直接将他推到了一边。


    她其实没用多大力气,可那小道士却一触即倒,躺在她脚边起不来了。


    “好疼啊……起不来了,姑娘你可得对我负责……”


    小道士扯着嗓子不住喊痛,假得可笑,云无忧本想置之不理,直接从他身上跨过去,可余光一瞥,却见他唇色煞白,满头冷汗,整个人都细细地发着抖,痛苦不似作伪。


    云无忧当即蹲下身,凑近他细细察看。


    “姑娘、你、你可真漂亮。”小道士疼得整个人都快蜷成虾子了,还不忘颤着声音调戏云无忧。


    “闭嘴,不要脸的小无赖。”云无忧语气又急又凶。


    “这叫、叫牡丹花下死,做鬼、做鬼也风流。”小道士一副吾愿足矣的样子,强撑着说完这句话就晕过去了,留云无忧在原地手足无措。


    就在云无忧架起小道士,要往医馆送的时候,身旁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昭平郡主,把公子交给我吧。”


    云无忧抬眼望去,见到一张印象深刻的脸,正是几个月前将她从良王府掳走的那个剑客。


    ……


    “所以,咱们从前究竟有何交集?”


    紫藤苒苒垂挂、檐铃铮铮作响的阴凉小院中,云无忧与小道士对坐石桌两旁,开口道。


    “这就说来话长了。”


    小道士刚喝过药醒来,面色还有些虚弱,精气神却很足,跟几月前那个半只脚迈进棺材里的痨病鬼完全判若两人,不怪云无忧刚在街上时没认出来。


    “寒洲,先给郡主倒盏茶,我们慢慢叙。”小道士说话时,尾调有种难言的温软,不像是京中人士的口音。


    云无忧听见茶这个字脸就沉了下去:“我不喝茶,也不吃任何东西,别在这儿假客气,说你们的身份。”


    “你现在真难伺候,竟然连吃吃喝喝都不乐意了。”小道士小声念叨了两句,见云无忧面色不善,立马很识趣地指向那剑客道:


    “今天跟踪你的就是他,我的护卫,一流剑客,叫谢寒洲,一剑霜寒十四州,怎么样?是不是听起来就像个绝顶高手?”


    他双目晶亮,神色跟邀功似的,云无忧却无动于衷,只觉得烦躁:“废话少说。”


    “哦。”小道士被她冷言冷语打击得不轻,蔫巴巴道:


    “我叫谢绥,字千龄,出身江南的鸿都谢氏,父亲是靖国公谢敞,你可以叫我小无赖,你以前就这么叫我的。”


    鸿都谢氏,五百年前亓朝的皇族之后,世代经略江南,号称江南王,是被称作大央七贵之首的顶级门阀,他们发迹的时候,当今皇室的祖宗还在地里玩泥巴。


    大央立国后,太宗为镇抚江南,也为回报鸿都谢氏当年资助,封了如今的谢家家主谢敞为靖国公,也是本朝唯一一位国公,以示天恩。


    “小无赖……”云无忧唇齿开合,低声呢喃着这几个字。


    “欸。”小无赖笑容灿烂,桃花眼弯成月牙,立刻应了一声:“这儿呢。”


    云无忧问他:“我们从前是什么关系?”


    “差一点就做了夫妻的关系。”——


    作者有话说:本文第一美人堂堂登场


    第37章


    “你这脸色是什么意思?”谢绥看着云无忧似乎难以启齿的复杂神情,面露不快。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风流债,云无忧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我……”


    “好了好了。”谢绥漂亮的脸皱成一团,烦闷地抠了抠脑袋:“我知道你已经跟别人成婚了,段司年那阎王托生的,我可打不过他。”


    云无忧刚略微松了口气,就又听见谢绥振奋道:“咱们还是私通吧!别让他发现就好了!”


    云无忧庆幸自己没喝水,不然一定会全喷在谢绥那张绝顶漂亮的好脸上,旁边谢寒洲也是一副不忍直视他家公子的模样,默默背过了身去。


    她努力绷着脸撇清关系:“无论你我从前如何,如今我已是有夫之妇,还请谢公子自重。”


    “自重?我一点都不重。”谢绥撩开腕上衣袖,露出瘦骨嶙峋的白皙手腕,可怜兮兮地伸到云无忧面前:“你看。”


    这番言行配上他那张天仙化人般的脸,堪称所向披靡,简直可以横扫千军万马。


    但云无忧刚得知自己中毒,心绪本就沉郁,又缺失了跟他相处的记忆,只觉得这显然是个装疯卖傻的状元,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唯有沉默。


    “好吧。”见云无忧跟木桩子似的坐在那里毫无反应,谢绥也收了神通,只是嘴上还不依不饶:


    “那看来我只能等你那个阎王丈夫翘辫子了。”


    谢绥话音还没落,一枚箭矢便擦着他的脸钉在了他背后树上,截断他一绺头发。


    那是云无忧发出的腕箭。


    “郡主这是何意?”


    谢寒洲第一时间便挡在了谢绥身前,冲云无忧横眉冷对。


    云无忧神色肃杀:“我不是没脾气的泥人,刚才那支箭,是给你家公子一点教训,希望他以后说话前能多想想,别这么口无遮拦。”


    院内安静很久,谢绥才勉强笑了一声,推开谢寒洲,看着云无忧道:“你知道段司年是怎么对你的吗?这么护着他。”


    “这就不劳谢公子费心了。”


    云无忧语气跟脸色同样冷硬,却在下一刻勃然变色,因为谢绥骤然将整个身子跨过石桌,与她鼻尖相对,久病之人冰凉的指尖也顺势抚上了她耳廓。


    她一手掀翻谢绥,起身就走。


    “咳咳。”她身后,谢绥踉跄几步,被谢寒洲扶住,站都站不稳地猛咳了几声,捂着心口急促道:“段司年根本就没想让你恢复记忆!”


    云无忧脚步顿住:“什么意思?”


    谢绥喘匀了气,道:“他这半个月来让你看的那些太医,给你开过的药方,都只有强心养神之效,没有一个能让你恢复记忆,这件事你知道吗?”


    云无忧背着身反问他:“那你又怎么知道?”


    谢绥苦笑:“我这样的身子,满京城太医,除了女科圣手,哪有没交情的。”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我不是有意轻薄于你,我是在察看你是否服过忘忧散。”


    “忘忧散是什么?”云无忧从未听过,难不成是盟主下在茶水中的毒药?


    谢绥向她解释:“龙城慕容氏的秘药,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后果是前尘尽忘。


    你耳后经脉鼓胀,淤堵难消,眼底细观之下,有隐隐紫线游曳,正是服过忘忧散之兆。”


    原来不是毒药,云无忧嗤笑:“世上如果真有这种神药,龙城慕容氏岂不是个个长命百岁,平溪居士又怎会那么容易就死于区区一场山火?”


    谢绥道:“忘忧散用料极奇极贵,制药也极繁琐,并不易得,而且对每个人只起一次效用,再服无益,至于平溪居士……也许她是把生还的机会留给了你。”


    云无忧霍然转头,目眦欲裂:“你怎么知道?!”


    谢绥见此,明白自己大抵是说错了话,也知道平溪居士对云无忧的份量,于是立即安抚她道:


    “我家与慕容氏颇有交情,所以我知道忘忧散的事,至于平溪居士……抱歉,我又失言了,那只是揣测。”


    其实江南谢家跟龙城慕容氏天南地北,能有什么交情。


    所谓的交情,是去年他养病时,突然被有心之人透漏了昭平郡主死讯,病情急转直下,整日呕血,差点就断了气。


    靖国公为此一夕白头,明里暗里用尽手段,打听到慕容氏的秘药,不知许了多少好处,才换来一剂药散。


    就这还被他没入喉便吐掉了。


    也怪谢绥从小拿药当饭吃,但凡有一点不对都能尝出来,靖国公本来还想继续骗他服下去,结果x他整整两天服什么吐什么,药汤混着血一起往外吐,吐得最后吊着的那口气都快散了,靖国公被吓得老泪纵横,再不敢违逆他一星半点。


    后来他病情稍有起色,靖国公守在他床边坐了一下午,说族里那些有心害他想夺他权的人都已经死了,说其实忘忧散有解药,服了也没什么,说阿绥的性子终究是随了娘,用情太过太执拗,又说自己不该因为他自幼丧母,便过分纵容,以至于酿得他无法无天。


    直至月影覆上窗棂,靖国公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轻喊谢绥乳名,说:阿绥还是心狠,为一个外人,舍得这样逼为父。


    皇帝面前也没低过头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却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


    谢绥只道儿子不孝。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因之而病的那个人,他宁死也不肯忘记的那个人,曾许诺要与他共度余生的那个人,现在正定定站在他对面,为了别的男子诘问他:


    “谢公子今天专程找我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谢绥喉间突然涌起一阵腥甜,他若无其事地咽回去,又摆出一张没心没肺的笑脸:“无赖做事能有什么目的,不都是随心所欲。”


    云无忧皱起眉头。


    谢绥走到她身侧,凑近她耳畔,轻声道:“曜灵,你这是不相信我,还是不想相信我?”


    他说话的调子总像在唱歌,仿佛好天气里温温吞吞涉过圆石的清溪水,怎么拐都是缓缓的,轻而易举就从耳朵流进人心里去。


    “你嘴里有血腥气。”云无忧没回他的问题,只是缓和了口气提醒道。


    “别嫌弃我嘛,以前咱们在沧州那会儿,你有几天身上没血腥气的?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谢绥嘴上是这么说,身子却很诚实地离云无忧远了许多。


    云无忧有点无奈:“我没嫌弃你,我只是提醒你该喝药了。”她有意略过了谢绥提及的沧州过往。


    “关心我啊?”谢绥神色骄矜起来:“我就不喝药,有本事你亲手喂我喝。”


    “没本事。”云无忧一点不接招,扭头就走。


    谢绥急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就走?咳咳……”


    他这身子确实是弱不禁风,声音稍大一些就止不住地咳。


    “你的问题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有些话,我会自己去问段司年,而不是听你一个外人讲。”


    云无忧头也不回。


    但谢寒洲一个跟斗翻到了她身前,拦住她去路:“还请郡主留步。”


    云无忧脚步顿住,眉梢轻挑,下颔微抬,看向谢寒洲:


    “扔了你的剑,咱们在这儿打一场,我赢了,你放我走,你赢了,入夜之前,我都留在这里。”


    谢寒洲闻言也有些跃跃欲试,看向谢绥,询问他的意思:“公子……”


    “不行。”谢绥摇头。


    “那我走了。”云无忧背着身举起一只手左右晃了晃,意思是不用送。


    “能多陪我一会儿吗?”谢绥轻声问。


    云无忧将谢寒洲推到一旁:“我赶着回去陪自己的丈夫,陪不了你。”


    她知道谢绥身子骨不好,需要人关心照顾,可她也刚中了毒,下月底拿不到解药就会没命,谢绥想跟自己的心上人多呆一会儿,她何尝不想。


    谢绥坚持不懈:“就一会儿。”


    云无忧步履不停:“一会儿也陪不了。”


    “咳咳咳……”


    身后传来谢绥猛烈的咳声,听那阵势,估计骨头都要咳散架了。


    “公子!”谢寒洲突然面色大变,冲向谢绥。


    云无忧忍不住回头看,只见谢绥佝着腰堪堪扶住石凳,整个人咳得摇摇欲坠,鲜血从指缝溢出,在脚下坠出点滴血渍。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终究是转身折返。


    谢寒洲扶着谢绥缓缓坐下,就着茶水喂他服了两丸药。


    见云无忧走到他面前,谢绥按着胸口,断断续续道:“你回去…陪你丈夫,不用…不用管我。”


    云无忧深深叹气:“你别死行吗?算我求你,至少别死得跟我有关。”


    “不行。”谢绥喘了口气:“无论我什么时候死,你都别想撇清关系。”


    云无忧仰面望天,又是一声长叹。


    紫藤院静寂许久,间有谢绥几声咳嗽。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谢绥缓过来大半后,控诉云无忧道。


    云无忧面无表情:“其实我不是程曜灵,你认错人了。”


    “是吗?”谢绥很配合的作吃惊状,瞪大了他那双因咳疾而水光潋滟还泛着红的桃花眼,一本正经道:


    “那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生辰八字又是什么?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得抓紧时间让我父亲去提亲才好。”


    云无忧玩儿不过他,识相地举旗投降,又换了口气恳切道:“世事易变,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谢公子何必一心往回看,抓着旧日时光不放呢?”


    “我放过的。”谢绥道。


    云无忧继续劝导他:“那何不彻底放下?毕竟放过旁人,也是放过自己。”


    “你从前就爱说这话,所以我试了。”谢绥神色平静,指尖却扣紧了石桌边缘:“我放不过自己。”


    “你骗我。”——


    作者有话说:因为忘忧所以无忧


    第38章


    谢绥自嘲一笑:“但我也骗过你,咱们就算是……就算是扯平了吧。”


    云无忧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罢了,你不喜欢提过去的事,那我就不提了。”谢绥垂下眼睛,神色黯然:“你心不在这里,我也不强留你。”


    “再陪我一首曲子的时间,好不好?”


    云无忧点头。


    谢绥带着她走到紫藤院最东边的一间屋子,屋中窗户极高大,艳阳从其间倾泻而入,照耀向内部那座雄伟的青铜编钟,钟纹上金光流彩、闪烁夺目,蕴含着一种令人咋舌的肃穆和辉煌。


    在谢绥的示意下,云无忧坐在了编钟对面的苇席之上,静待演奏。


    谢寒洲从一旁的朱漆架台上拿起钟槌递给谢绥,又自己退到屋外,将地方留给云无忧二人。


    谢绥奏起第一声的时候,云无忧还毫无所觉,可听着听着,她神色却渐渐动容。


    及至一曲罢,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谢绥:“是《蓬蒿曲》,对不对?”


    《蓬蒿曲》是传承近千年、响彻大央北部三州的民间笛曲,曲调从清飒悠扬渐转萧瑟苍茫,既有岁月沉淀的厚重,又不失可慰平生的幽情。


    虞朝时有位太乐令曾笑言:“不爱此曲者,非北人也。”


    云无忧显然是非常典型的北人。


    谢绥见她神色飞扬,自己也笑起来:“笛曲改钟乐可不容易,你听着觉得如何?”


    云无忧思索良久,道:“如果说原曲是旷野里渐起的风,一路席卷一路呼啸,越过世间万物,天地之大,无处不空,无处不阔。


    那你奏的这一首,就是天宫上渐落的雨,夹杂隐隐雷声,透着粼粼水光,坠到地上,化作江河湖海,无处不净,无处不彻。”


    “知音如此,夫复何求。”谢绥扔了钟槌,拊掌而笑,坐到云无忧身旁:“咱们第一回见面的时候,我送你的,就是这支曲子,用笛子奏的原曲。”


    云无忧不自觉与他追忆起往昔:“那一定也是天籁之音,如此珍贵,我回赠你什么了呢?”


    谢绥道:“钱。”


    云无忧愣了一瞬:“我还以为会是别的什么……嗯……更特别一点的东西。”比如沧州特有的果壳风铃什么的。


    “严格来说,钱是我问你要的,应该不算你所赠,是我挣的。”谢绥看向云无忧眼睛:“这紫藤院才是你送我的,还有这座编钟。”


    谢寒洲此时突然从门口露了个脑袋出来,插话道:“怪不得公子方才不让我们在此比武,原来是郡主送的地方,舍不得啊~”


    谢绥一点不否认,桃花眼都笑得眯起来。


    云无忧的脸色,却在这样的氛围和调笑中变得难看,站起身子道:“曲子结束,我该走了。”


    谢绥这次没有再拦她,只道:“你若想要忘忧散的解药了,随时来找我。”


    身形高挑的女子迈出房门,匆匆行过院中小径,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程曜灵一直是这样的,她认定了谁,就是谁,鲜花也好,芒刺也好,都只予一人,再不会对旁人敞开怀抱。


    谢绥从前也被认定过,但如今他是旁人了。


    当年程曜灵送他这紫藤院,说买得仓促,虽难得有些江情,但到底不能完全称心如意,还是以后一起打理,再种些桃李海棠什么的,好看好吃,四时不歇。


    没多久就全落了空。


    后来x他一个人也试着种过海棠,只是自己总断断续续的病着,又不肯让别人碰,海棠疏于照料,大多都养死了。


    去年春天,他难得好运气,养出几株结苞的,高兴了好几天,处处小心,简直当祖宗一样供着,只是不巧又病,被拘在国公府里许久不得出,等再回到院里的时候,就见到那些花苞被虫蛀毁了大半。


    也是在那时候,他得知了程曜灵的死讯,被靖国公死死瞒住的、不准任何人透露给他的、迟来了两年的、程曜灵的死讯。


    所以,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海棠还活着,比海棠不爱他重要。


    ……


    回到良王府,云无忧到药房要了近半月她吃过的药方,走到段檀卧房,全都摊开摆在桌上,就静坐在那里等人。


    她眉目低沉,单手搭在桌上,压住几张药方,背脊挺拔如尺,在地上映出斜长的影子。


    段檀踏进卧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静默而极具压迫感的一幕。


    他抬手屏退房内下人。


    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弓着腰快步离开,最后一个人出去时,很有眼色地合上了房门。


    地上的影子被更大的阴影吞噬殆尽,云无忧抬眼,看向段檀:“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段檀将手里拎着的那袋杏脯搁在圆桌边沿,问她:“你要我说什么?”


    “好。”云无忧点点头:“那我把话说明白。”


    “这些药方,是帮我恢复记忆的吗?”


    段檀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侧刀柄:“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来问我。”


    “我知道什么?”云无忧眉心蹙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


    “段司年,这些事我只想听你说,别跟我打哑谜了行不行?”


    “我是你妻子,不是你敌人,你这么防着我是有军功拿吗?”


    段檀神色愈发冷峻,绷紧了下颌:“你说我防着你,那你就没有防着我吗?”


    “你什么意思!”云无忧一掌拍在药方上,霍然站起身,与段檀成对峙之势。


    段檀一步步迈到云无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


    “你几乎每个月月末,都会消失的那大半天,是去干什么了?”


    “还有,你一向不愿踏进药房半步,药方的事,又是谁告诉你的?”


    云无忧抿唇,飞雪盟的事,她不能告诉段檀,以段檀的脾性,一旦知晓所有来龙去脉,势必是赶尽杀绝,盟主手段卑鄙,固然死不足惜,可底下大部分盟众都是无辜的,她不想牵连。


    药方的事,谢绥背后是靖国公府,论权势倒是足以与段檀抗衡,但他那个身子骨……要是打起来恐怕扛不住段檀一拳。


    “这些事我不能让你知道,但我总不会害你。”云无忧气势陡然矮了一截。


    段檀一把抓起云无忧手腕,眉目烈烈,逼视她道:“那难道我会害你吗?”


    “我没说你会害我!”云无忧甩开他的钳制,直视段檀:“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骗我!”


    段檀别开眼睛,回避了云无忧的目光,无声无息良久,忽然强拽过云无忧,不管不顾地吻起她来。


    云无忧双目顿时瞪得溜圆,惊得呆了一瞬,完全不明白事情怎么走到这一步了,反应过来后立即皱着脸推拒,却被段檀禁锢得更牢。


    疯子!


    云无忧在心里大骂,也被逼出火气了,手下蓄力,正准备跟段檀动真格的,却忽然瞥见他眼睫上的泪渍,动作当即一滞。


    段司年……这是哭了……?


    她双目轻眨,本就是个无法对弱者抽刃的人,此刻面对心上人的眼泪,更是心软得一塌糊涂,神色和身体都渐渐松懈下来,开始回应段檀。


    而段檀有了她的回应,更是变本加厉地索取,恨不得把她拆开吃了似的。


    云无忧盯着那双红得骇人的凤眼,心里叹息几声,实在计较不起来了,便只小小噬咬了段檀几口,权当泄愤。


    这场初时带着压迫和强制意味的亲昵,在云无忧的纵容下,逐渐变得缠绵黏腻起来。


    一吻罢,二人唇齿分开,云无忧头往后撤,段檀还以为她要离开,手都抬到她后脑勺准备把人按回来了。


    但云无忧却先摁下段檀的脖颈,然后仰头,轻轻吻向他潮湿的眼睛。


    看清她神色里的珍视和怜惜,段檀喉咙滚了滚,眼眶更热,长睫被泪洇得更深,平素总是倨傲上扬的眼尾,也悄然划出一道水痕。


    “你……欸?!”云无忧的脸还没离开段檀超过半寸,就被他按住后脑在脸颊上咬了一口。


    段檀好不容易挪开他的头,云无忧摸了摸脸上口水,嫌弃道:“你又吃人。”


    乐游原跑马之后的半个月里,段檀没少这样,就算忙得脚不沾地,也要见缝插针地找机会过来蹭她咬她,跟标记领地似的,但她又不是猎物,不知道段檀在那儿霸占个什么劲儿。


    不过好在段檀在她面前出现的时候,总是清爽干净的,她也就不怎么介意,只是有时候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没洗脸”“没洗脖子”逗人玩儿。


    段檀起初还上当,后来直接备了好几条手帕带在身上,她一说哪儿没洗就立刻拿出手帕沾湿了,冷着脸给她擦。


    然后擦着擦着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对劲了,最后搞得两个人都面红耳赤臊眉耷眼的,几次之后云无忧彻底老实了,再不敢装埋汰。


    总之除了最后一步,段檀算是把能干的都干完了。


    什么都干完了的段檀,这会儿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丢人,微微侧过身去,先把眼泪给擦干净了。


    云无忧见状咳了一声,压下莫明有些翘起来的嘴角,知道段檀有时候脸皮薄,也没揶揄什么,只提醒道:


    “小王爷,咱俩还正吵着架呢,为什么吵的,你还记得吗?”


    段檀站在那里不看她:“我不记得。”


    云无忧把脸凑到他面前:“不准玩儿赖。”


    段檀定定看了云无忧一会儿,猛地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颈窝处,喘息间长睫扫过她颈侧,像个热气腾腾的猛兽,闷声道:


    “能不能不问了?就像我也不问你一样。”


    段檀难得说一句软话,云无忧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明显感觉段檀身体颤了一下,她妥协地回抱住段檀:


    “好吧,夫妻之间,总该有这点信任。”


    她不杀良王,下月底大概是拿不到解药的,所以还是多多珍惜眼前人吧,不要计较太多,否则要是等她死了,段檀回想起来,连温暖的记忆都只有那么一点,该多可怜。


    再说,想恢复记忆,她直接去找谢绥要解药就好了,何必在这儿逼明显有苦衷的段檀呢。


    但云无忧没想到的是,她会连找谢绥的机会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就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


    第39章


    深夜的玉京园里,长生楼上灯火通明。


    杨皇后与正兴帝并坐主位,仆婢们分列两旁,堂中行过了礼正起身的,则是信平侯杨弈。


    “侯爷寅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正兴帝在一旁瞌睡得直点头,杨皇后边说着话,边轻轻掐了他一把,可惜收效甚微。


    杨弈笑得温和:“有件颇要紧的家事,须得尽快与殿下商议一二,实在是迫不得已,这才请见。”


    家事?杨皇后唇角微微勾起讽刺的弧度。


    一个侥幸承了嗣的假子,现在也配跟她谈起杨家的家事来了。


    杨皇后心下虽嘲讽,却也听懂了杨弈口中“家事”的意思,抬手屏退所有仆婢,待四下空寂无人时,她开口道:“侯爷直言便是。”


    老信平侯去世后,她就再没称过杨弈“兄长”,两个聪明人,极有默契的悄然翻了脸。


    只是面子上总是过得去的,毕竟同出一族,不好给对方难堪。


    正兴帝此时正趴倒在矮几上睡得人事不知,杨弈轻扫了他一眼,问杨皇后道:


    “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先帝时,废太子有位出身雍丘杨氏的侧妃。”


    杨皇后眉梢微挑,轻轻颔首,以目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杨弈朝杨皇后走近两步,压低了声音道:“那位侧妃,生前曾为废太子诞下过一个遗腹子。”


    “侯爷的意思是,这个遗腹子还活着?”杨皇后眼中泛起一阵意味难辨的幽光。


    “不止活着,先帝当年松丘遇刺,那个领头的废太子叛党,大太监费琢,还留给他一样了不起的东西。”


    说到此处,杨弈目光微闪,又提起一桩貌似不相关之事:


    “殿下的圣旨,不x知还剩多少?”


    “宫外的大街小巷里,近来可都暗暗流传着国玺因当朝天子无德,所以不翼而飞的消息,细想想,若无人在其中推波助澜,皇家秘事怎会传得沸沸扬扬?”


    虞朝末年天下大乱,传承几千年的玉玺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大央建国时,太宗举全国之力,找到这世上唯一一块天冰玉,亲手刻成天子印,作为大央的镇国之宝。


    但先帝当年兄终弟及继位时,仓促又混乱,并未拿到这块天子印,由于他得位本就有争议,就更不愿将此事公诸于众。


    好在他从前当皇储的时候,做过不少大逆不道之事,手里有厚厚一沓盖着玉玺印的空白文书和圣旨,品级齐全,谨慎着点用,倒也看不出什么。


    后来他曾命手下暗中探访全国,想再寻一块天冰玉,奈何连篆刻师傅都熬死了,却终不可得。


    而自去年正兴帝继位后,那些文书圣旨就都攥到了杨皇后手里,先前昌平公主向她求封长公主的事,她一是不愿,二就是因为长公主位比诸侯王,须得用加了印的圣旨册封,不像公主郡主,用金册就能打发。


    杨皇后不知道杨弈是何时得知了此中秘辛,但也能想见其中一定少不了族内的支持,藏在广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面上却不动声色道:


    “侯爷不愧是承了嗣的杨家栋梁,果真消息通达,本宫这样的无知妇人,久困内帏,闭目塞听,实在远远不及。”


    杨弈笑笑,假装听不出杨皇后的绵里藏针:


    “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此事臣也是近日才查出全貌。殿下不妨猜猜,那遗腹子如今姓甚名谁?身处何处?又为何急着推动玉玺之事?”


    “本宫猜……侯爷要借本宫的手一用了。”杨皇后绕开了杨弈的所有问题,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那不知殿下肯借否?”杨弈也勾起唇角,看着杨皇后缓缓道。


    杨皇后转头看向楼外夜色,神色淡淡:“咱们自家骨肉,何谈一个‘借’字。”


    ……


    听说昨夜岑太后病重,帝后连夜回了宫,破晓时分,云无忧照例入宫当值,打着哈欠守在凝云殿外的廊下,身边陪着两个左右护法,还有她们永远也绣不完的手帕。


    她一到凝云殿就跟瑶光打了招呼,要求见杨皇后,现下正在等杨皇后传召。


    云无忧准备先辞了身上这个破官,然后去找谢绥拿了解药,等恢复记忆之后多陪陪母亲和段檀,把该说的话说清,该弥补的遗憾都尽量弥补,总之尽完人事,其余的就听天命吧。


    她其实很想活,但如果活下来的代价是无辜之人的性命,那她也并不怕死。


    至于报复盟主,她也想过,而且是仔细的想过。


    云无忧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她找不到解药,而且到了约定之日,她就算用威逼、利诱、蒙骗、要挟在内的种种手段,都无法逼迫盟主给出解药。


    也就是如果她真的只能活一个月了,那她该做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将光阴用在仇恨上很不划算,即使报复成功了,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更多的报复,更多的仇恨,更多无辜之人的家破人亡。


    云无忧平日里其实是个不乏血气之勇的武人,有时甚至堪称莽撞,但在这样殃及池鱼的时候,却总有种几乎违逆了人性的、圣哲般的考量和慈悲。


    最初她不惜立下生死状为飞雪盟盗军印,究其根本,似乎也是源于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慈悲。


    云无忧靠在廊柱上,留心盯着凝云殿门口,可还没等到瑶光出来传唤她,就见到一个十分熟悉的宫女匆匆赶到凝云殿,跟守门宫侍说了两句话就被带进殿中了。


    看守月华殿的回舟来这里做什么……云无忧心中一凛,难道是太后出什么事了?!


    没多久,瑶光走出殿门,唤云无忧进去。


    云无忧走到殿里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已换好一身素服、正被伺候着戴上钗环的杨皇后对她道:“太后怕是熬不过这个关口了,本宫得先带些人到月华殿去,早做安排。”


    “凝云殿内内外外就交给你了,有什么事,都等本宫回来再说。”


    太后崩逝是震动朝野的大事,云无忧犹豫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应下了杨皇后的吩咐。


    一等就是大半天,杨皇后再回来的时候容光黯淡,满面疲惫,宫女们伺候她坐在榻上,将冰鉴挪到旁边,用扇子一下一下朝她扇着风。


    太后崩逝这么大的事,办起来一定不容易,偏偏正兴帝又是那样,可以说一点也指望不上,担子全压在杨皇后身上了……


    云无忧见她乏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本想让她缓一会儿再说辞官的事,岂料杨皇后却直接点了名道:“听瑶光说,程大统领有事要禀报本宫。”


    “是。”杨皇后都问了,云无忧也就没必要再等:“微臣近来实在力不从心,自觉无福为殿下效力,还请殿下允准微臣请辞。”


    杨皇后定定看了云无忧一会儿,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垂下眼睛道:“你既然决心要走,本宫强留也无用,罢了,你去吧。”


    没料到辞官竟然如此顺利,云无忧怔了一瞬,随后单膝跪下,对杨皇后抱拳道:“多谢殿下.体谅,微臣感激不尽。”


    她跪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微臣还有些话想同殿下说,望殿下不要怪罪。”


    杨皇后神色倦怠,掀起眼皮瞥了瞥云无忧:“你说。”


    “自微臣追随殿下以来,见殿下总是早起晚睡,进食也少,但却常喝酒,常挑着灯批改东西,这样长久下去,身体怕是吃不消。”


    “何况殿下还如此消瘦,微臣一只手就够捏住殿下两只手腕了。”


    “所以微臣想说,殿下该多歇歇,多吃些饭,少喝些酒,也少操劳些。”


    “有事没事,多去御林苑吹吹风跑跑马,饭要是实在一回吃不了太多,就多分几回吃,酒也是,冷酒烈酒都要少饮,若是一时戒不了,就兑兑水尝个滋味儿,还有夜里……”


    “你说够了吗?”杨皇后打断了云无忧的话,语气是不加掩饰的冰冷,眉宇间也镌刻着深切的厌倦。


    云无忧见此轻轻叹了口气:“是微臣僭越,冒犯了殿下,这便退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家纵然反目,但曾经到底做过一场好友,可惜直到最后,她想说的话也没说完。


    罢了,至少她已经问心无愧。


    走到门口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之前捡的凌霄哨,交给身侧宫女,不回头道:


    “这是之前在桃林处喝酒的时候,殿下无意间落下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还给殿下,今天就这么还了吧。”


    云无忧退出凝云殿,走在宫道上,望着宫内处处飘扬的素幔白绸,不禁想起她初入宫时,岑太后何等威风,只是一个名头,女学众人便趋之若鹜的全部赶赴宣池,让新师傅坐冷板凳。


    后来御林苑猎场,一道懿旨便动摇了杨皇后在女学经营多年的根基,她的亲女儿昌平公主,更是在宫内宫外横行霸道也无人敢犯。


    而如今不过才三个月,权倾朝野的岑大将军不得善终,嚣张跋扈的昌平公主死于非命,连岑太后自己也撒手人寰,从圣慧皇后起便声势煊赫的岑氏一族,转眼就树倒猢狲散,叫人如何不唏嘘。


    顶着火球般的太阳走到重明宫外,云无忧本想径直去紫藤院找谢绥要解药,没想到尚未迈出长乐门百步,便被从身后冲出来的北府兵给层层围了个严实。


    “昭平郡主监守自盗,窃取皇后凤印,证据确凿,现依皇后口谕,押入诏狱,听候审讯。”


    重兵包围里,北府校尉崔尧步伐稳健,身姿凛然,从队列里走出来,对云无忧道——


    作者有话说:本章圣旨的事,算是空印案夸张版,剧情需要,不用太较真


    第40章


    “崔校尉,你说谁窃取凤印?我?”云无忧满脸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这事说出来简直荒诞得她想笑。


    她要凤印干什么?她又不想当皇后!她连凤印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


    崔尧并没回应云无忧,只按了按腰间剑柄,公事公办道:“还请郡主莫要让我等为难。”


    “现在是你x们在为难我!”云无忧抱臂:“好,崔校尉说我窃取凤印,证据呢?谁又看见了?”


    崔尧也知道这罪名根本站不住脚,避开了云无忧的目光:“皇后宫里的德子可以作证。”


    云无忧跟这人就没说过几句话,连脸都未必对得上。


    她冷笑着冲崔尧逼近两步,敞开双臂道:“来来来,我刚出宫门没多久,你们要是能在我身上搜到凤印,不劳你们,我自己走到诏狱去!”


    崔尧往后退了几步,低头抱拳:“郡主千金之躯,我等不敢冒犯。”


    “那就别怪我冒犯了!”云无忧双目一凛,抬腕就是一枚腕箭射向崔尧面门。


    云无忧算是看出来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会儿要是不跑,等到了诏狱,就更是我为鱼肉,任人宰割了。


    崔尧旋身避过箭矢,但距离太近躲闪不及,耳边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他抬手,阻止了周围想要蜂拥而上围攻云无忧的北府兵,随后捻了捻耳侧血迹,眼中染上几许兴奋:


    “早听闻昭平郡主武艺不凡,在下今日便讨教了!”


    二人近身缠斗起来,过了近百招,云无忧忽然撤手,纵身后跃,站稳了身形道:


    “不打了!”


    没意思,再打下去,不下杀招,她一时半会儿赢不了,下了杀招,崔尧活不了。


    此话一出,崔尧极干脆,登时收了手,跟云无忧拉开距离,他也知道这场较量的问题所在,抱拳爽朗道:


    “急如雷霆,罢若江海,百闻不如一见,昭平郡主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让郡主见笑了。”


    当着几千下属的面,他姿态摆这么正,云无忧便也收下这个面子,转了转手腕,冷脸看他,算是指点道:


    “你武艺不错,但是太能躲,可见心性差,得改改,否则越怕死,越会死。”


    “生来富贵,见得血少,从没跟人搏过生死,难免心怯。”崔尧点头,大方承认。


    开国侯的嫡长子,杨皇后的亲妹夫,绣衣飘飘霄汉立,彩服粲粲庭闱趋,一路平步青云,紫绶朱衣青玉案,崔尧真正是什么苦都没吃过。


    红缨军少帅跟敌人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那些年岁里,他还在斗鸡走犬,不知天地安危。


    云无忧听完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银样蜡枪头,怪不得这么惜命。”


    崔尧微微笑了笑,倒也不恼,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神色里有种事事如意之人独有的松散与平和。


    云无忧环视一圈周遭密密麻麻的北府兵,该说不说,杨皇后确实看得起她,打眼望去,北府兵起码出动了三千人,给长乐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她心知这不是以个人之勇能闯出去的,对崔尧道:


    “跟你们去诏狱之前,我要先见一次皇后。”


    起码得把话说清楚了。


    崔尧回她:“殿下说了,不想见您。”


    不想见?云无忧眯起眼睛,杨皇后是确实觉得她偷盗凤印,失望的不想见?还是因为凭空污蔑了她偷盗凤印,不敢见?


    ……


    眨眼间便被押进诏狱监牢,云无忧连个狱友都没有,左右对面都空空荡荡,后面是墙。


    她没换囚服,还是早上那身雀青色官服,坐在蓬松的干草上,望着狭小窗口里透进来的光束,思量着自己逃狱的可行之法。


    思量了半晌,她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捂住额头往旁边一倒,堪称万念俱灰。


    她一个时日无多的中毒将死之人,难道最后的时光就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了?她母亲怎么办?段檀怎么办?


    云无忧不甘心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想到从前林寻给她讲过的那些话本传奇,开始在四周墙壁上一寸一寸摸索起来,希冀能找到些机关暗道什么的。


    她发丝略有些散乱,头上顶着几根稻草,勤勤恳恳在墙上摸了半天,还真给她摸出点不一样的东西,顿时双目发亮,悄悄观察了两眼牢外,见狱卒都没注意这边,手下用力摁了下去。


    嗯……没有暗道,只有一个不太大的暗格,看清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之后,云无忧整个人都凝固了。


    杨之华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不想害她,那为什么要栽赃诬陷把她整到诏狱里?


    如果想害她,那在牢房暗格里放月事带是什么意思?显得自己很周到,要让她宾至如归吗?


    不过……她的月信好像也就是这几天了……


    云无忧神色复杂地伸手摸了摸暗格里那些月事带,很干净很光滑的丝绸,里面填的应该是棉絮,还透着隐隐的艾草香。


    她是真的不懂杨之华……


    傍晚时分,在试图借如厕之机逃狱未遂后,云无忧狠狠抓了两把身下干草,焦躁地胡乱扔向前方。


    细碎的干草四散飘落,云无忧视线里骤然闯入一张熟悉的脸。


    是穿着狱卒服饰的霍冲,正向她走来。


    霍冲背后,其余狱卒都三两退去,直到这方天地只剩云无忧和霍冲二人。


    云无忧又惊又喜,忙起身走到牢门前,压低了声音跟霍冲说起话来:


    “段司年让你来的?外面现在什么样儿了?他人呢?”


    霍冲点点头:“郡主姐姐,今日小王爷作为晚辈,入重明宫给太后奔丧,结果没多久便被杨皇后找借口扣在宫里了。”


    “现在良王府被北府兵日夜包围,说是要搜查你盗走的凤印,但有王爷在府中坐镇,他们暂时还不敢妄动。”


    云无忧一拳砸在牢门围栏上,粗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她吐出一口气,强行冷静下来,问霍冲:


    “你现在能不能带我出去?”


    霍冲摇头:“外面查得很严,我只能暂时混进来,小王爷让我来牢里看看你。”


    “他不是被皇后扣在宫里了吗?怎么知道我入狱了?还能传消息给你?”云无忧大惑。


    霍冲解释:“良王府在宫里还是有不少暗线的,小王爷这会儿如果想出宫,倒也不难,只是想探明了郡主姐姐这里的境况,再做打算。”


    云无忧松了口气,嫌弃霍冲道:“你不早说。”害她白担心一场。


    想想也是,良王府要是没点底蕴,霍冲这会儿怎么进得来诏狱。


    其实先帝当年拢共就五个托孤大臣,算计得正正好好,一个外戚,一个世家,一个文官,两个段姓宗室。


    结果现在原本势最大的岑大将军死了,靖国公只要不涉及江南,事事作壁上观,尚书令赵华倒是忠心耿耿满腔热血,可惜手里没兵,手里有兵的鄢王人又在朔州,京里就剩良王一手遮天了。


    这局面简直分崩离析,也不知道先帝当年是否料想过。


    “郡主姐姐你开始问得太急了……”霍冲抠了抠后脑勺。


    云无忧摆摆手:“行行行,我的错。”


    随后正色问霍冲:“段司年要做什么打算?”


    “看小王爷的意思,似乎是想跟杨皇后耗一耗。”


    云无忧皱眉:“他知道杨皇后这么做是为什么吗?”


    “我看小王爷好像也不知道。”


    “那他耗个屁!”云无忧一点不客气:“我都入狱了!兵贵神速,事情越拖变动越大,别最后搞得一发不可收拾。”


    何况她身上还有毒,怎么耗?要耗就只能等死。


    霍冲却抿抿唇,有些不太赞同:“小王爷要图谋大事,郡主姐姐也该顾全大局,忍一时之辱才是。”


    云无忧攥紧了拳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我顾全大局,大局顾全我吗?”


    “你就跟段司年说我快死了,让他救人。”


    霍冲笑笑,一脸不信,还看了看四周,悠悠道:“郡主姐姐这儿可比我上回呆的地方好多了,这么干净,没有老鼠,窗户的位置也好,白日里能透不少光呢。”


    都什么时候了说这种废话。


    “你要是喜欢,那咱俩现在换换。”云无忧面无表情。


    霍冲连忙摆手:“不了不了,是我说错话了。”


    “那郡主姐姐给我个信物吧,我也好回小王爷。”


    云无忧点头,从头上把那只鹤首银簪拔下来递给霍冲:


    “你身上有没有匕首之类的东西,最好能藏在身上的,给我。”


    “郡主姐姐要匕首做什么?”


    “除了防身和杀人还能做什么?你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云无忧不耐烦了。


    霍冲神色微微一顿,复又恍若无事般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云无忧。


    云无忧当即接过匕首,开鞘看了看,觉得还算锋锐,便揣进怀里,又伸出手拉住霍冲,叮嘱道:


    “让段司年一定尽快,我可等不了,还有,让他别忘了找人去灵泉观,给我母亲报报我的平安,千万别让我母亲看出端倪。”


    霍冲颔首,一一应下,转身离去。


    云无忧望着霍冲的x背影,闭目攥拳,深深呼出一口气,她厌恶这种无能为力坐等人救的感觉,非常、非常、非常厌恶。


    而霍冲离开云无忧视线后,整个人陡然一松,一路畅通地走到诏狱出口,路上还对几个狱卒点头致意,一点也不像他方才对云无忧说的“外面查得很严,我只能暂时混进来”。


    他迈出诏狱,也并未踏上去重明宫或良王府的方向,而是走过曲曲折折的一段夜路,在深巷里,停在一间窗上泛着昏黄灯光的小屋前,推开了屋门。


    屋内有个布衣打扮的男子背倚桌案,微微垂首,让人看不清长相,他映在墙壁上的影子瘦瘦长长,随烛火轻晃。


    霍冲走到桌旁,将怀里的鹤首银簪递给他:“东西拿到了,话也都是按您吩咐说的。”


    “但郡主姐姐问我要匕首的时候,似乎有点怀疑。”


    布衣男子接过银簪,细细把玩着,并未回头看霍冲,只道:“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我今天废话怎么这么多。”


    “嫌你烦而已,不是怀疑。”布衣男子语气里带了些微笑意:“她这个人,一贯是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但……”霍冲有点迟疑:“您教我说的那些话,似乎并未让郡主姐姐对小良王生怨……”


    “急什么。”布衣男子用拇指在银簪尾部按了按,生生给自己指尖戳出一点血珠来,语气却有点愉悦似的: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种子已经埋下去了,日子还长,不愁没有裂土而出的时候。”


    他用指腹捻干净银簪尾端的血迹,扔到桌上:“带去给段司年吧,也让我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作者有话说:别担心,劈崔尧的雷在后面,本文不允许有这么得意的男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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