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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6

    第111章


    四人这场秘密会晤结束后,返回黑灯瞎火的营帐内,虽然视线不甚清晰,程曜灵还是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床边。


    坐下往床上一摸,发现被褥已经铺开,触手还有淡淡的温度,她微微勾起唇角,心知肚明是谁来了。


    于是轻手轻脚地脱了大氅还有外衣,小心掀开被褥一角,悄悄钻进了温暖的被窝里。


    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冰凉的双手就被人攥住捂在了滚烫的心口。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睡吗?”程曜灵略有惊奇地转头看向枕边。


    “在等你。”段檀调整姿势,更进一步地将程曜灵整个人裹进了怀里,把自己身体的温度分给还冒着外间冷气的她。


    程曜灵心中熨帖,轻轻笑起来,抬头在他脸侧亲了一口,亲完咂咂嘴,思索片刻,小声嘀咕了一句:“你现在怎么硬邦邦的。”


    段檀闻言身形明显僵硬一瞬,呼吸都乱了,腰缓缓往后挪。


    程曜灵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努力解释:“我是说你现在身上没多少肉,瘦得骨头都硌人,不像小时候,摸起来是嫩乎乎软绵绵的一团。”


    段檀沉默一会儿,在被子底下无声无息把腰挪得更远,而后在程曜灵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很不满足似的,又在她脸颊上磨牙般重重咬了两口,这才肯罢休,把头埋在程曜灵颈窝,带着点得意低声道:


    “你以前很喜欢摸我。”


    程曜灵感觉这话哪里怪怪的,为从前的自己正名道:“是抱,而且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女孩儿。”


    “抱就是摸。”段檀存心将二者混为一谈。


    “……”程曜灵放弃跟段檀这个疯子理论,伸出手去揉捏他烫红的耳朵,边暖手玩儿边问他:“你跟金鳞铁骑什么时候到京畿的?”


    “亥时左右。”伴随程曜灵手上的动作,段檀的呼吸粗重起来,眉间蹙起两道难耐的褶皱,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哑意,只是竭力压制着。


    程曜灵后知后觉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默默把手从段檀耳朵上挪开,老老实实撤回被窝里暖着。


    段檀自己缓了会儿,气息渐匀,而后声线如常地在程曜灵耳畔低低开口:“我听说神医雪姑此番也到了京畿,明日我们去寻她给你看诊?”


    程曜灵尚且关心金鳞铁骑,他却丝毫没有问及程曜灵深夜里的隐秘行踪,只顾着程曜灵身上的伤。


    “再说吧,我明日抽不出空。”


    可程曜灵有心回避,说完双唇就堵上了段檀的嘴,意图阻止段檀继续这个话题。


    段檀皱着眉头,一双凤眼在黑暗里幽幽沉沉,用凝重的目光谴责程曜灵,但唇齿却贪恋着与心爱之人痴缠的甜蜜,舍不得放开,也就说不出话。


    程曜灵只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专心致志亲了半天后移开脑袋,单手探进段檀寝衣,指尖在人深陷的腰沟里肆无忌惮滑来滑去,故意用气音在段檀耳边道:“这才是摸你。”


    湿热的呼吸打在段檀耳廓,他脑中空白,喉咙里溢出一声难以自持的轻喘,竭尽全力才挽回几缕神智,锁紧了眉头,反手捉住程曜灵手腕阻止她继续作乱,嗓音哑到极致,坚持重复道:


    “什么时候能抽出空去看诊?”


    “近来都抽不出空。”


    程曜灵见打岔无果,立即无情地推开段檀,光明正大耍起无赖,将整个头全缩进被子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一副拒绝交谈的架势。


    段檀知道她是讳疾忌医的老毛病又犯了,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被子隆起的地方,换了个说法劝程曜灵:


    “当年是雪姑治好你的病,把你带回京的,她对你有大恩,这一别数年,你就不想再见见她?”


    “不想。”程曜灵窝在厚实的衾被里闷闷出声。


    其实程曜x灵讳疾忌医的根子就是当年雪姑将她从九妘带走时埋下的。


    何况如今她不但不想面对自己身上的伤病,也无法面对雪姑这个长辈,她不知道见了雪姑要怎么说赫连先的事,更不愿意同雪姑说赫连先的事,所以不如不见。


    “段司年,多想想你自己吧,战场上见到金鳞铁骑,我不会留手。”


    段檀搅得她心烦意乱,她便也用这样的话堵段檀的嘴。


    段檀果然没有再言语,二人同床异梦地过了一夜,次日一起用早膳时,上了一道煮梨汤,说是生津润肺,程曜灵尝着不错,给段檀盛了一小碗递过去,权当是缓和昨夜的不愉。


    可段檀却莫名推拒起来,大概是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拉扯间汤碗摔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二人皆有些发怔,定定注视着桌脚边那团还未至升腾便已消散的热气,寂寂无言许久。


    段檀先回过神,俯身捡起地上的碎瓷后,没有看程曜灵,留下一句“我先走了”,便攥着满手碎瓷片匆匆离开了红缨军驻地。


    程曜灵静静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晚深夜时分,程曜灵领红缨军突袭甘露门,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更出人意料的是,此前固若金汤的京城城防,在程曜灵面前,竟如纸糊一般,京畿诸军得到消息还没有半个时辰,连大军都未整好,甘露门便已经易主,被红缨军把持。


    如此一来,想要趁乱分一杯羹的人都冷静了,思及程曜灵从前战绩,心中凛然,纷纷避开甘露门,势如雷霆,从其他方向围攻京城。


    长宁公主所领的飞雪盟也动了,但整军整了大半晌,也没选定攻城的方向,近三万人没头苍蝇似的乱跑。


    诸王见了难免耻笑,觉得这支民间军伍除了人多简直一无是处,更加看不上他们,更有甚者,顺带着鄙夷起了长宁公主,嘲讽她那“圣人”之名不过是走了狗屎运,当时换谁都能收服飞雪盟,还会比她做得更好。


    鄢王见缝插针,派了人去劝齐婴弃暗投明,那使者当着长宁公主的面竟敢直说飞雪盟上不了台面,结果长宁公主还没怎样,他就被齐婴用剑鞘砸在脸上,让护卫拖出去暴打一顿,最后扔回了鄢王营地。


    不过这些都与已经攻入京城的程曜灵无关,她拿下甘露门后便与程鸢兵分两路,她直奔重明宫,程鸢则率军前往几乎囊括大央所有权贵的北街一十七坊,尽量控制所有司掌兵权之人,尤其是困住博阳侯崔尧,防止北府兵入局。


    领兵攻破长乐门,一只脚踏进重明宫之时,程曜灵在心中喟叹,长宁公主其人,深不可测。


    此番破城入宫,固然是她们红缨军英勇无匹,可若无长宁公主手下那些无所不在的内应配合,绝对打不出这样势如破竹如有神助的战局。


    一路厮杀至紫宸殿,程曜灵一脚踹开殿门,刀锋的滴血声中,殿内一片死寂,空空如也,不见小皇帝,也不见杨弈,连宫女太监都没有。


    程曜灵下令搜寻二人踪迹,不久后属下来报,说是在北宫方向见到了羽林军出没,于是她领兵前往。


    硕大的月亮高悬天边,宫道上,还是程曜灵先抬眼,发现了远处廊桥上仓促行进的羽林军部众。


    程曜灵心中估量了一下距离,心道等他们行至廊桥下,恐怕羽林军早就不见踪影了。


    她当机立断,抢了近卫身上背着的弓箭,飞身跃至树上,在林间疾行穿梭,待找到最好的位置后,停在那里等候稍许,视线里终于捕捉到了杨弈的身影。


    此时杨弈也似有所觉,转头向着程曜灵所在的方向看去,二人对上视线的瞬间,程曜灵手中箭矢离弦破空,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刺进了杨弈心口。


    杨弈的身躯飞花般自桥上坠落,羽林军登时阵脚大乱,四下溃散,廊桥仿佛都要被他们踩塌。


    月色倾洒,程曜灵立于树梢,呼啸的冬夜寒风也撼不动她身上金色甲胄,只将肩头血一般的赤红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乱军,眼中无悲无喜,收起弓箭,跃下枝头,对追上自己的部下命令道:


    “追捕小皇帝,控制北宫。”


    红缨军将士悍然领命,全力奔赴前方,摩拳擦掌,准备收拾群龙无首的羽林军,狩猎属于自己的功勋和荣光。


    程曜灵缓步跟在部将们身后,偶尔提点几句,并没有再动手。


    直到几个羽林军兵士满身是血的出现,隔着几十红缨军冲她嘶吼:“昭平公主!王爷有请!”


    程曜灵知道他们说的王爷是谁,嘉政帝即位后不足半月,杨弈便被册立为雍王,乃大央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加九锡,特许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所谓位极人臣,莫过于此。


    但并不是他请,她就要去的。


    见她不理,一个羽林军又对她吼道:“王爷说愿以陛下换得公主一见!”


    程曜灵眉梢一抬,同意了。


    见到杨弈的时候,他被属下搀扶着坐在土里,身上的素白蟒袍满是血污,形容狼狈,面色灰败,眉眼低垂,通身的死气。


    程曜灵盯着他胸前那支出自自己之手的、致命的箭矢,默然无语。


    “我听说……你、你是从甘露门入京的。”杨弈艰难抬眼,双唇毫无血色,望着程曜灵虚弱道。


    程曜灵点了头:“小皇帝在哪里?”


    杨弈极轻地叹了口气:“给她吧。”


    他身旁一个死忠抬袖抹了把泪,朝着东南方走去,程曜灵立刻叫人跟上。


    “现在……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吗?”杨弈费力扯起唇角,对程曜灵道。


    程曜灵顿了一瞬,问:“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七年……七年前,我们逃出京城那天……也是走的甘露门。”


    “那天我装成倒卖香料的胡商……你、你就穿着红衣裳……扮作我身边的小丫鬟,过城关时紧紧攥住我的袖子不撒手……都走出好远了,我问你怕不怕……你说不怕……我说那你头上和手心里的汗是哪儿来的……你说、你说是天上下的雨……”


    他唇齿颤抖起来:“真的、真的是天上下的雨吗?”


    程曜灵眼眶一热,深深闭目,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是。”


    “我就知道不是……”杨弈脸上勾起一点无力的笑意,很快又消散掉,望向程曜灵:“今夜、没有下雨……你不要哭……很容易被看出来的……而且……我看到你哭……总想起我们第一次相见……心里也、也觉得很难过……”


    “其实……我对你不好……我、我一直都私心太重了……害你被抓回京城……还囚禁过你……你为我哭……真不值得……”


    程曜灵别过头去,眼角飞快滑落一道水痕。


    杨弈也不再看她,转头望向头顶上空的廊桥,恍惚间夜幕褪去,眼前天光大亮,又见飞花如雨,又回到十七岁那年的生辰,年少的心上人衣袂翻飞,就快要落在他怀里。


    他微笑着缓缓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她,在十七岁的期盼中,咽下了此生最后一口气。


    程曜灵耳畔传来“雍王身死”“找到小皇帝了”的嘈杂声音,她木然地一一回应,转身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初次在宫中遇到杨弈的画面,那样纯良温煦的笑脸,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这十年倏忽而过,两个人从初见走到永诀,在世间蹉跎太久,都面目全非,谁也没能幸免。


    她不觉间踉跄了一步,再回神时,听到属下禀报:


    “少帅,良王领着金鳞铁骑破开文玉门,已经闯入重明宫了!”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只余冷静与决然,肃杀道:


    “整兵迎战。”


    大约一柱香的时间,红缨军主力与金鳞铁骑便在金銮殿丹陛前的空地相遇。


    程曜灵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只见黑压压的玄金色铁骑潮水般汹涌而来,秩序森然,杀意冲天,为首之人,手握长枪,满身凶戾之气,正是段檀。


    第112章


    历来斩将与先登、陷阵、夺旗齐名,被称为战场四大顶级军功。


    斩将之难,先是难以确定敌方主将的位置,毕竟战场上人马混杂,尘土飞扬,许多兵将的盔甲都大差不差,精准辨认出主将并非易事。


    其次则是就算认准了主将位置,主将也常位于中军,有重重军阵包裹,即便突破万难撕开了军阵,也还要面对主将身边各个忠勇、愿为其效死的亲x兵精锐。


    但此刻,这一切在程曜灵和段檀之间都不存在,两个主将一马当先,直直冲着对方而去,甚至比亲卫还先一步交锋上了。


    双方毫不相让,打断一对长枪,又换了长刀。


    两军围着他们波涛般冲撞交错,绞杀在一起,刀光剑影冲破黑沉夜幕,金铁交鸣之声、厮杀呐喊之声淹没长风的呼啸,响彻宫苑。


    刀锋划开臂甲的时候,肩头刺痛,浓烈的血腥气直直窜进鼻腔,段檀目光微动,眼底藏着些复杂到无法名状的东西,唇角突兀地扯起了一点几不可见的弧度。


    程曜灵眼中飞快划过一抹痛色,却并未停顿一瞬,手下招招凌厉,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仍旧奔着段檀要害而去。


    再次格开程曜灵一击后,段檀伺机挪转,与程曜灵近在咫尺,而后从一个极其刁钻隐秘的角度,敞开胸膛,卸去所有防御,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稳而准地径直撞上了程曜灵刀口。


    程曜灵一刀既出,不可收势,眼睁睁看着刀锋不可挽回地没入了段檀心口。


    利刃刺破盔甲穿透血肉的闷响,清晰入耳,也瞬间凿穿她的心脏。


    天地都在此刻凝固。


    “你的手……别抖……”


    段檀声音断续,气若游丝,唇角溢出鲜血,面色比月色更苍白,月光照在那双琉璃似的眼眸上,光华流转,惊心动魄。


    他放任自己向着程曜灵身上倒去,如愿靠在程曜灵肩上时,面上不见痛楚,目光平静而眷恋,甚至流露出一点安然的笑意。


    腥热的血腥味萦绕鼻尖,浓稠得令人喘不过气,程曜灵浑身颤抖着,几乎无法承受段檀身体的重量。


    段檀微微仰头,用尽全部气力,在程曜灵耳畔留下一句话后,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寂灭,双目轻阖,身形晃了晃,头颅沉落在程曜灵肩上,手中长刀坠地,发出刺耳的声响,惊雷般在所有士卒耳边炸开。


    “王爷——”


    金鳞铁骑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巨大吼声,无与伦比的震惊和悲恸之下,他们的攻势也为之一滞。


    无数道目光死死钉在程曜灵身上,蕴含着不可置信的怨愤、滔天的仇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程曜灵单手揽住段檀身体,死死将他拥在怀里,另一只紧攥成拳,用力到指节泛白,从段檀心口不断涌出的殷红鲜血沿着她衣角滑落在地,滴答作响。


    她于千军万马之中缓缓抬眼,身上金甲泛着冰冷光泽,整个人像一座经历过万古寒夜的孤峰,万事万物不能撼动分毫。


    目光扫过四周因主将骤亡而士气崩塌,但仍在负隅顽抗的金鳞铁骑部众,程曜灵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威压,碾过整个战场:


    “良王已死,降者,不杀!”


    身边近卫异口同声地跟着高声呐喊:


    “良王已死!降者不杀!”


    “良王已死!降者不杀!”


    朔风呜咽,喊声重复涤荡,兵器落地的声音渐渐此起彼伏,程曜灵立于原地,脚下匍匐着无数尸骨,身后是从无边夜色里挣扎出一线光明的、躁动不安的新黎明。


    ……


    天光大亮时,程曜灵一战灭双王,控制嘉政帝,接手京城的消息传开,各方轰动,京城内外一时失声,所有动作都停止,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程曜灵明白这平静假象下的暗潮汹涌,知道所有人都在死死盯着她的下一步动向,这样的时刻,但凡行差踏错一星半点,她就会被迅速扑上来的猛虎饿狼撕开血肉分而食之。


    但她没有给敌人机会。


    对臣服的金鳞铁骑残部许下既往不咎的承诺后,她领亲卫与金鳞铁骑一同为段檀送葬,将人葬进了良王从前在京中建造的寿陵里。


    那寿陵从前被她派天鹰卫捣毁过,后来良王命工匠恢复了一部分,但没多久良王就丧命于保华寺,寿陵的修复便又中断了,不过内部还算完整,勉强也能葬人。


    寿陵前,寒风料峭,枯叶飘零。


    黑压压的军伍前方,那面曾象征着无数功勋与杀戮的玄金大纛被缓缓降下收起,取而代之的是红缨军那张血迹斑驳、猎猎作响的赤色旧军旗。


    程曜灵为了安抚金鳞铁骑,特意选了此地安葬段檀,同时召来了许多工匠继续修复陵寝外部,立誓要将其恢复如初,让先后两位良王的在天之灵都得到安息。


    她并没有急着将金鳞铁骑打散编入红缨军,而是仍保留了他们原有的建制和军饷待遇,从内部将其整合,与投诚的羽林军和长河营士卒并列,以红缨军牵头分派守城,确保每个城门除红缨军之外,至少还有新投的两股势力。


    如此一来,既平衡各方,防止新军太强有兵变之力,又暗自鼓动了他们不同势力间互相比较,刺激两方争夺功勋以表忠心,可谓一箭双雕。


    至于杨弈从前所立的小皇帝,她则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动,遣精锐护卫出城,完好无损地送到了杨皇后营地。


    此事她与长宁公主早有商议,之所以破城之战不让长宁公主参与也是为了这个,毕竟刀剑无眼,在把小皇帝握在手中之前,她并不能保证小皇帝的安危。


    程曜灵大逆不道惯了,不在乎声名,对世人的口诛笔伐视若无物,也没有青史留名的执念,无所谓做乱臣贼子,但长宁公主作为段姓宗室,未来的君主,决不能沾上任何与皇室相残、弑帝夺位相关的嫌疑。


    而顺利控制京城、掌握小皇帝后,程曜灵就必须要考虑小皇帝极为敏感特殊的身份,虽然小皇帝的命运实际就在她一念之间,但明面上,无论遵奉罢黜还是诛杀,都会落人口实,激起轩然大波,无异于亲手给诸王递去一把快刀,让她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程曜灵接过小皇帝这个烫手山芋并未贸然处置,也没有让长宁公主沾上一点干系,而是祸水东引,转送到了杨皇后那里。


    杨皇后作为母仪天下的正宫皇后,再怎么样,都逃不开护佑皇嗣的职责,她和正兴帝接管小皇帝,完全合乎礼法,程曜灵以臣子之身送归小皇帝,谁也挑不出错处。


    至于小皇帝回归后对太子地位的动摇,以及因此引起的内部分裂与权力博弈,那就是杨皇后要头疼的事了。


    待诸事稍定,傍晚时分,程曜灵回到公主府内,在书房里召来程鸢,屏退其他人等,开门见山地问她:“昨夜,你当街杀了霍冲?”


    程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京城大乱,狭路相逢,顺手的事。”


    语气轻描淡写到极致,比碾死一只蝼蚁还寻常。


    程曜灵眉心皱起,目光沉静,深深凝视着自己这个妹妹。


    程鸢终究是太年轻,定力不足,被她看得破了功,唇角骤然扯起一抹阴狠的弧度,攥紧了拳头,神色森寒,怨毒道:


    “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母亲为了弟弟,差一点就把我卖给他。”


    话音里透着刻骨的恨意,每个字都如同寒冬里坚硬锐利的冰棱,掉落下来,重重凿在地上,砸开一个个深坑。


    程曜灵本想说些什么,刚张开嘴却从喉咙深处呛了一口,顿时猛烈咳嗽起来。


    她以拳抵唇,咳得肩背颤抖,气息大乱。


    程鸢登时慌了心神,忙上前搀扶照料。


    待程曜灵勉强止住咳嗽,移开手掌,掌心赫然横着几缕刺眼的血丝。


    “姐!”程鸢见到血色,声音颤得变了调,语无伦次地道歉:“我错了姐……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意气用事……”


    程曜灵缓过一口气,反手攥住她腕骨,摇了摇头:“我没……”


    本来是想说没事,但话到此处,她想起什么,顿了一下,改口道:“恐怕是得找个大夫来看看……咳!”


    程鸢忙不迭点头:“雪姑就在城外,她医术最好了!我去请她!”


    “咳……好,夜深时再动身,隐秘行事,别被人发现了。”


    语罢,程曜灵轻轻拍了拍程鸢肩膀,长叹一声:“你啊……”


    程鸢咬了咬下唇,还是不明白程曜灵为什么如此失望,颇不甘心地看向姐姐,为自己辩驳:


    “我为什么不能杀霍冲?当时他率军是为接应信平侯的,我们两军对战,他败下阵,成王败寇,被杀也是天经地义。”


    程曜灵和她拉开距离,找了个位置坐下,裹紧身上外衣,看着程鸢道:


    “我问你,你母亲从前要将你嫁给霍冲的事,是霍冲先提x出来的吗?是他用权势胁迫的吗?”


    程鸢默了许久,悻悻道:“不是。”


    “你也知道不是。”程曜灵神色严厉,沉声道:


    “如果你与霍冲之间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那你为报仇雪恨,趁机杀了他,我不会说什么。”


    “如果你与霍冲素昧平生、无冤无仇,那你作为将领,杀伐决断,了结一个大敌,我也不会说什么。”


    “可偏偏你们只是有些私怨,远远不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你杀他,只是为一点千回百转的私心。”


    “因为你心底不愿意恨你母亲,所以就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霍冲头上,以他泄愤。”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把旁人看得太轻。”


    “程若鱼,这是小人心性。”


    “敌手将不费吹灰之力就利用你,属下更不会敬畏追随你,真正举国之力的大战中,你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程鸢自己都没想明白的心思被姐姐一语道破,霎时间脸色煞白,抿了抿唇,羞惭地低下头去。


    室内寂静几息,程曜灵揪揪眉心,怅然轻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霍冲以前也是叫过我姐姐的。”


    程鸢闻言豁然抬头,忽的激越起来,高声道:“他是哪个犄角旮旯里爬出来的癞蛤蟆?凭什么叫你姐姐?难道你想因此就放过他吗?”


    其实霍冲曾背叛过金鳞铁骑,又是杨弈手下第一亲信,而程曜灵既要笼络金鳞铁骑,还要尽快剥除杨弈从前在羽林军和长河营里留下的印记,所以霍冲就算被程鸢送到她手上处置,也是必死无疑。


    但这毕竟非她本心所愿,亦是不会再发生的虚妄之事,所以程曜灵没有回答。


    程鸢不知她所想,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姐姐良久,最终撂下了死不悔改的一句话:“若重来一回,我还做小人。”


    大概是怕程曜灵再训她,说完就跑了,下去准备出城请雪姑的事。


    程曜灵合上眼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程鸢这个偏激性子,她想掰正,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事。


    梆子响过三更,夜静人稀之时,程曜灵公主府内迎来了三位围着斗篷的贵客。


    敲门声响起,程曜灵在卧房内长吁一口气,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从榻上起身开门。


    然而,当门扉吱呀开启时,昏黄灯光倾泻,程曜灵眼中映出的,却不只是雪姑那张比记忆中沧桑了太多的面庞,还有立在程鸢左手边的、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的、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杨皇后。


    凛冽寒风割在程曜灵脸上,横冲直撞灌进屋内,激得烛火摇荡不已。


    杨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中,一点光亮明灭不定,她就站在那里,如同天地间一抹亘古不变的幽影,静静注视着程曜灵。


    “曜灵,别来有恙啊。”


    第113章


    “姐,我找到雪姑营帐的时候,殿下正在那里……”程鸢小心翼翼看着程曜灵的脸色,很是忐忑不安地解释道。


    程曜灵仍定定盯住杨皇后的脸,闻言只冷声回了程鸢一句:“那你该多谢殿下留你一命。”


    程鸢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听见杨皇后轻笑道:“天寒地冻,曜灵就这样把我们晾在门口吗?”


    程曜灵终于将目光移到雪姑身上,勉强扯出个笑脸:“抱歉,这样的天气,还要劳姑姑半夜过来。”


    她有意回避对话,于是不等雪姑回应,又拍了拍程鸢的胳膊:“我与殿下有话要说,你先带姑姑去东厢房烤火,困了就暂且在那里睡下。”


    目送二人离去后,程曜灵斜了杨皇后一眼,转身迈进室内。


    杨皇后随她入内,在她身后合上了门扉。


    “听若鱼说,你咳血了?”


    程曜灵旋身落座,有些意味不明道:“她还真是什么都跟你说。”


    “我逼她的,不说会死。”杨皇后笑了笑,隔着昏黄烛灯,与程曜灵相对而坐。


    见程曜灵始终没有要解释身体状况的意思,她垂下眼睛,幽幽一叹,话中无限怅惘:“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程曜灵泥塑木雕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杨皇后反客为主,从容不迫地抬手倒了杯热茶推给她:“先暖暖身子。”


    程曜灵神色淡漠,没有看那盏热茶一眼:“不知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杨皇后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将茶盏握在手里,却并没有往唇边送,低眉望着杯中浮沫,缓缓开口,跟程曜灵忆起了当年:


    “曜灵,其实你刚到学宫的时候,对课业是很上心的,诗词歌赋虽然学得艰难,但勉强也通晓了一些,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句诗文也不记了呢?”


    她以为程曜灵不懂自己方才说的那句诗。


    但程曜灵岂止是懂,她连当年平溪居士对武阳长公主念那首诗时的神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可那又如何呢?


    她们终究不是平溪居士和武阳长公主,不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她们是年少时那把被杨之华当众摔断的长琴,是不久前那块被程曜灵亲手砸碎的玉佩,是永远背道而驰的两个陌路人。


    程曜灵一言不发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杨皇后的声音还在继续:“你荒废学业这件事,仔细想想,怕是要怪我,那些年里,是我太纵着你了。”


    杨之华当年对程曜灵有多好?


    好到自从杨之华开始为她温习功课,她就连课上的一个字也不用记。


    师傅的问话有人帮她答,堂上的课业有人帮她解,所以她尽可嬉戏玩闹,不学无术,因为总有杨之华在,再惊险也能蒙混过关。


    向来人人称道、清傲自矜的学宫魁首,在她被罚抄书,抓耳挠腮写不完的时候,甚至临摹着她的狗爬字,挑灯夜战奋笔疾书,代她写过厚厚的一摞纸。


    十三岁那年,因为身量窜的太快,她总是腿骨痛,有时夜半甚至会痛醒,但她不知道在犟什么,偏不肯让人知道,连母亲也不告诉,最后还是杨之华发现了,找来药膏悄悄帮她敷药揉腿。


    还有那些暑天为她煮过的茶汤,冬日为她补过的衣裳,连她母亲都从未给她补过衣裳。


    她怎么会不记得杨之华对她好?


    可是再好,也走到今天这一步,只剩下势不两立,只剩下不死不休。


    程曜灵生生咽下堵在喉中的那根茶梗,冷笑道:“杨之华,你现在跟我说这些?”


    “那我也有话要问你。”


    “小时候你接近我,到底是真心想和我做朋友,还是想借我对抗秋儿?”


    “那年出师典仪,你叛离学宫,我去问你,你反说是我先背叛,我到底背叛你什么了?背叛了你梦寐以求的权势吗?”


    “后来你大婚那日,骂我的‘塞北蛮夷’四个字,你又在心里藏了多久?”


    “还有我失忆时你说要把人装进坛子里的事,我问你,装进坛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杨皇后静静听着,面色平和,仿佛不动如山,但攥着茶盏的手背却不自觉爆起青筋,用力到筋骨毕现,指节惨白。


    她默了许久,才摩挲着茶盏,突兀地低笑一声:“这些话在你心里积压太久,时至今日,问与不问,其实无甚区别,你早该猜到些什么了。


    那么,既然这桩桩件件你早有推断,当初我被困宫闱,你又为什么要帮我呢?”


    “别无选择罢了。”


    “是吗?”杨皇后放下茶盏,抬起她那双如深井般湮没万物的眼睛,不放过程曜灵面上每一分细微的波动。


    程曜灵目光锐利,寸步不让地直直与她对视:“那你以为呢?”


    “杨之华,这世上不止你一个人会顺水推舟逢场作戏。”


    今天之前,方才那些话她从没有问过杨之华一个字。


    她所有的私心,都结束在了回到京畿和杨之华再次决裂那天。


    她不会说她尽力了,不会说她不敢深究过,不会说她装聋作哑过,也不会说能退让的她都退让过,能妥协的她都妥协过。


    她不是没有过自欺欺人,她曾经也很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试图回到从前,假装什么都没变,假装她们还是从前那样。


    但毕竟不是了。


    当年跟京中贵女们格格不入的两个怪小孩,寒天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一对小姑娘,扶持着度过风霜雪雨的塞北蛮夷和岭南村妇,从遭人排挤走到各有拥趸,从少不经事走到左右天下,也从亲密无x间走到尔虞我诈。


    她再不能相信杨之华的任何一句话。


    杨皇后移开目光,望向案上轻曳的灯火:“既然都是逢场作戏,那何不趁此良机,要我性命?”


    程曜灵声音冷漠:“该了结你性命的,另有其人。”


    杨皇后悠悠抬眼:“你是说长宁?”


    程曜灵眉梢一跳,神情防备起来。


    “放心,除了我,应该还没人猜到你与长宁同盟。”杨皇后竟然安抚了她一句。


    她又温声劝道:“曜灵,长宁城府太深,你又功高盖世,来日新朝建成,她未必会给你好下场。”


    字字恳切,仿若当年。


    而程曜灵警惕的就是她这副做派,因此只冷冷道:“我不在乎。”


    杨皇后倒也不意外,笑了笑:“她城府深你不在乎,照样为她打天下,怎么我城府深就一直被你诟病?还要跟我反目,好不公平。”


    “你回去废帝废太子,自立为皇,我也能为你打天下,你肯吗?”


    “激将法啊。”杨皇后勾起唇角:“都多大了还用这招。”


    “没了皇帝太子,长宁仍旧姓段,我可就什么都不剩,要成你们的靶子了。”


    “有皇帝太子,你就不会变成靶子了吗?”程曜灵反问她:


    “将来太子成人亲政,把此前国政的所有弊端错处往你身上一推,到时你是误国祸水只能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他是贤君明主运筹帷幄再起中兴,总之坏的怨你好的归他,这就是你要的吗?”


    杨皇后眉梢轻抬:“我猜这些话是出自齐守心之口,看来你们议事之时,还真是没少钻研我。”


    “事实如此,是谁说的又有什么要紧?”


    杨皇后不置可否:“齐守心说这话的时候,长宁恐怕没有附和吧?”


    程曜灵眉头深锁,隐有所觉。


    杨皇后平静地注视着程曜灵,继续说了下去:“你看,这就是要紧的地方,你却总是马虎。”


    “齐守心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让太子活到亲政呢?”


    程曜灵顿时毛骨悚然,头皮都要炸开:“杨之华!虎毒尚且不食子!”


    “我见过。”


    程曜灵怔愕地望着她。


    杨皇后又重复了一遍:“我见过。”


    “当年随母亲从岭南入京的路上,我见过一只皮毛黯淡的母虎,一口一口吞吃掉它刚刚出生的、热气腾腾的、血肉淋漓的胎儿。”


    “何况古时不乏杀子弑亲的帝王,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即便是如今的寻常人家,家里添了女婴,溺死的、剁碎的、抽筋扒皮的、抛于山野的,也比比皆是,甚至积聚成塔,所谓虎毒不食子,不过诳语罢了。”


    她从小就知道,倘若她父亲不是老信平侯,倘若老信平侯不念母亲的救命之恩,那她的命运,将会和家乡那些眼睛还没睁开就填了路的女婴一般无二。


    而杨皇后这一番话出口,程曜灵难免又想到赫连先,再念及还在东厢房等着她的雪姑,目光极度阴沉,面上没有丝毫温度:


    “不必为自己的丧尽天良找托词,你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冷血无情的怪物。”


    “你说我冷血无情?”杨皇后的脸破天荒冷了下来。


    程曜灵闻言更是燥怒,发了狠,语气里竟还有些同归于尽的意味:“再反问一句我现在就一刀捅死你。”


    杨皇后深深凝望着她:“程曜灵,我要是真的冷血无情,此刻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程曜灵猛地站起身来:“我不想再听你说话,滚,滚回去做你的皇后。”


    她挥手指向门口,强硬地送客。


    “你又感情用事。”杨皇后摇了摇头,仍泰然自若地坐在椅上,没有挪动的意思。


    “不用你管。”程曜灵双目紧紧盯着她:“滚。”


    杨皇后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说我冷血无情,跟你比起来,或许我是冷血无情。”


    “但是曜灵,你要明白,世人不会因为感情而任我驱使,能驾驭他们的,只有权势。”


    “如果你想说,权势也有不能做到的事,不能打动的人,我承认有,也的确有,现在我面前就站着一个。”


    “可太少了,曜灵,像你一样的人,太少太少。”


    “再者,这世上也并不需要那么多像你一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世间女子都如你一般,不困于生计,不必依附男子,能够自主生育,那她们还会愿意承担生育之苦吗?还会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去涉这道生死关吗?”


    “我生育过,我不愿意。”


    杨皇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要知道,如今被你视作贤君明主的长宁,就是趁此时机收服了飞雪盟才扶摇而上的。”


    “所以一旦把生育交由女子自决,不叫女子遭男子奴役,她们也就不会耗尽性命去生育一个个奴隶,而没有奴隶,何来皇帝?”


    “但由男子掌控女子,由男子主宰女子的生育,他们不必承担滥情纵欲的后果,不必十月怀胎,不必经历生育之苦,便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生育的结果,那自然是多多益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穷奴贱婢无穷尽也。”


    “我今夜跟你说长宁城府深,不是要挑拨你们,而是想提醒你,皇帝就是皇帝,享万民之养,悉天下奉于一身,任谁坐上那个位子,都是一个样,都不会把旁人当人看。”


    “因此,不会有皇帝能容得下你,容得下遍地如你这般的人,我都不行,长宁更不会例外。”


    “况且前史早有无数殷鉴,项氏犹全族,韩侯竟灭门,何其惨烈,你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程曜灵久久没有言语。


    杨皇后见她如此,话里浮现出一点兀然的笑音:“你还是这样,做什么都奋不顾身,认定了就死不回头。”


    “可你小时候做事不计后果,那是因为总有人庇护,后果都落不到你头上,这些年摸爬滚打了一圈儿,也算是什么苦都吃过,怎么就一点儿没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室内气氛此时无形间缓和了许多,程曜灵向后退回座椅,不再跟杨皇后剑拔弩张: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是我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正在做的事,有史以来,还没有任何人做得成,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也或许只有我能做。”


    “我能抵达哪里,就抵达哪里,即便不成,即便下场惨烈,即便粉身碎骨,至少我来过、走过、改变过。


    我要后世所有知道我的人,哪怕不认可我,哪怕是敌视我,在定下许多决策之前,都要忌惮我,忌惮着出现下一个我。”


    杨皇后隔着昏昏灯火描摹她无比坚毅的俊秀眉目,依稀望见她少年时青涩懵懂的样子,神情不由自主的柔和起来,眼底藏着深重的憾恨,轻轻叹了一声:


    “卿无渡河,卿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卿何。”


    “你总为旁人舍生忘死,总觉得旁人可怜,却不知道最可怜的人是自己。”


    程曜灵默了默,道:“我从没觉得自己可怜。”


    她转头望向杨皇后:“我在九妘长大,我见过真正的好地方,有过真正的好时光,我一点儿也不可怜。”


    “真正可怜的人是你,是所有和你一样,从没到过九妘,从不知道九妘是什么模样的人。”


    杨皇后有一瞬怔然。


    程曜灵从胸中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浮现了倦怠之色,不想再说下去:“你走吧,我不会背弃长宁公主的,至少以我来看,此时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坐那把龙椅。”


    杨皇后默然离去。


    程曜灵在原地停留良久,坐得骨头都僵了才终于起身去寻雪姑。


    拉开门时寒风彻骨,大雪扑面,她抬眼望向天际,夜幕黑沉,飞雪如棉。


    她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掌心,眨眼间便消融不见,终不似当年。


    ……


    冒雪来到东厢房时,程鸢早已睡下,雪姑却一直撑着精神等她。


    二人低声交谈几句,程曜灵给雪姑裹上厚重大氅,自己提着灯,领人出了门,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茫茫雪夜,万籁俱寂,雪姑走在程曜灵身旁,毫不意外地问起忠节夫人:“你母亲近来如何?”


    尽管程曜灵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可真正听到时,心还是像被人攥了一把,她强压着胸中闷痛,竭力稳住声线:“她过世了。”


    短短几个字,用尽她全部力气,这样滴水成冰的寒夜,她额上竟冒出点点细汗。


    “过世了?”雪姑愣住,而后难以置信地追问:“怎么会过世?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八月,在沧州过世的。”程曜灵语气僵硬。


    雪姑后知后觉x,发现程曜灵神色实在难看,眼神都发木,于是暂且咽下了满胸膛的话,沉默地跟程曜灵走到了书房。


    程曜灵掏出钥匙,用冻得僵冷的手打开书房门,小心入内,拧动墙上机关,领着雪姑下了密室。


    密室虽有夜明珠长明,但光亮微弱,不过聊胜于无。


    二人提灯进入,照亮了密室中央摆着的一具冰棺,程曜灵将灯递给雪姑,推开棺盖,示意雪姑来看棺中人的脸。


    程曜灵声音紧绷到发颤:“他之前说,姑姑能救他。”


    “良王……我的确见过他。”雪姑走上前,低头端详片刻后道:“前几天他秘密来访,问我要过一丸假死药。”


    程曜灵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既然是假死,那还请姑姑救他。”


    雪姑神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恐怕未必救得活。”


    “不是假死吗?怎么会救不活!”


    第114章


    “假死药,并不是不死药。”雪姑伸手按了按段檀胸口的伤势:“伤口太深,我尽力而为。”


    雪姑将灯递给程曜灵,又掀开段檀灰白的眼皮看了看,唇线紧抿,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一个皮质的针袋,捏起比手掌还长的一枚枚细针,又稳又准地缓缓扎进他颅脑上的几个穴位。


    程曜灵屏息静气,一动都不敢动,就提着灯僵立在雪姑身侧照明。


    不知过了多久,雪姑的最后一根银针落下,段檀终于有了反应,他眼皮猛地一颤,唇角涌出了一股红到发黑的血。


    “这是……”程曜灵急迫地望向雪姑。


    雪姑抬手擦擦已经遍布额头的粗汗,神色松快了不少,如释重负道:“还好他命大。”


    程曜灵跟着松了一口气,随后略有些迟疑地抬起手臂,不敢触碰似的,将一根食指极轻极轻地落在了段檀惨白的、还沾着血渍的唇上。


    倏忽间,指下唇瓣颤动,有牙齿抵在她指腹,无意识地咬她,力道很小,只稍微濡湿了她的指尖。


    根本没有痛感,程曜灵却被灼伤般飞快撤开了手,呆呆怔然几息后,她难以自控地扣紧了冰棺边沿,望着段檀,眼中泪水大滴滚落,沉甸甸地砸在冰棺上,惹得雪姑立刻把她拉开:


    “这冰棺于他伤势有大用,别被你哭化了!”


    程曜灵回过神,擦干了眼泪忙不迭点头:“我知道,我不靠近了。”


    雪姑见状叹了口气,摸摸她脸颊:“阿羲,你气色也不好,听说今日都咳血了,我给你把把脉?”


    “没事,就是累的。”程曜灵撑起笑脸,故作轻松道:


    “咳血那事儿肯定是若鱼夸大其词了,我又有意请您,所以没跟她解释。


    其实就几缕小血丝,近来天干气燥的,我忙得厉害,喝水又少,卡破喉咙也是常事,不打紧,您别太挂心。”


    她双目闪闪发亮,在雪姑面前流露出许多年前的孩子情态,却消瘦了太多,也懂事了太多。


    雪姑细细端详着她,心头不由得有些发酸,温暖粗糙的手掌不断在她脸侧摩挲,欣慰又心疼:


    “你小时候多闹腾多机灵,怎么越长大倒越傻了,疼也不吭声,病也不吭声的……”


    “诶呀,我没疼也没病,一点也不傻——”程曜灵一把抱住雪姑结实的腰身,跟她紧紧贴在一起:“听我心跳,比睡在那儿的段司年强多了吧?”


    雪姑敲她后脑勺:“你跟个吃了假死药心口又挨了一刀的濒死之人比什么!”


    程曜灵摸摸脑袋,满脸顽劣的孩子气,冲雪姑皱鼻子:“我就比!”


    她还耍起了无赖,双手大力晃着雪姑肩膀:“我要段司年好好活过来我要段司年好好活过来——”


    “知道了!”雪姑被她摇得几乎眼冒金星,受不了地想拉开她手臂,拉了两下,却一点也没拉动。


    程曜灵眉毛一抬,带着点得意道:“我长大了,您现在可不是我对手。”


    雪姑脸色黑了一会儿,扬手在她额头中央弹了个响亮无比的脑瓜崩。


    今夜段檀在雪姑手下,算是寻得了一线生机,但天明之时,杨皇后却给程曜灵送来了一条死路。


    她以正兴帝的名义,言辞华美,隆重表彰了程曜灵救国锄奸的大功,并敕封程曜灵为镇国大长公主,领大将军职,兼沧州牧,为百官之首,请她出京面圣,叩谢天恩。


    大央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臣子有过如此声势,连全盛时的武阳长公主和岑大将军见了都要避其锋芒退让三分。


    接了杨皇后来使的宣旨,程曜灵面如寒铁,这是不容她拒绝的阳谋,摆在台面上的挑拨离间,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本就投过杨皇后,连杨皇后座下如今的第一大将慕容栩都是她亲身涉险去龙城请来的,现在杨皇后这么大张旗鼓地将她高高捧起,诸王看了会怎么想?长宁公主又会怎么想?会怎么揣测她和杨皇后之间的关系?会不会认为她别有异心?会不会认为她和杨皇后藕断丝连?


    杨皇后昨夜说不动她,今日便从长宁公主那里入手了。


    偏偏她还不能拒绝,因为她送小皇帝到杨皇后营地里的时候就承认了正兴帝的正统!此刻抗旨,只会给人攻讦她的借口!


    程曜灵眉目低沉,攥紧了手中明黄色的圣旨,她绝不能出京面圣,安危暂且不论,杨皇后想让她做的事,她绝不能做,否则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等在后面。


    送走了杨皇后的来使,她思索许久,终于想到一个好法子。


    午时三刻,正对着南方杨皇后营地的离朱门,城门大开,红缨军与金鳞铁骑分别列队,立于道旁,队伍延伸到距营地不到一里的地方,军容整肃,齐声呐喊:


    “臣等恭迎陛下还都!”


    杨皇后要程曜灵出京谢恩,程曜灵不说不谢恩,反将一军,请君入瓮,以忠臣之名,偏要杨皇后入京。


    他们喊了大半个时辰,动静传遍京畿,程曜灵才姗姗来迟,一露面就从距离不远的废弃营帐后拽出来一个小兵扔到空地上,一只脚踩上他的胸膛,俯身道:


    “何苦这样偷摸打探,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程羲绝无不臣之意,这江山仍旧姓段,重明宫里那把龙椅,正等着段家的皇子皇孙来坐呢!”


    那小兵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蜷着腿浑身颤抖,竭力作惶恐卑微状,听清了程曜灵的话,又被她一脚踹开得了自由,立刻连滚带爬地跑远,将这消息传回去。


    附近其余的探子也都各显神通,纷纷将这段话传回去。


    她话里隐晦藏着的意思,只要是姓段的皇子皇孙,龙椅谁来坐都可以,她都拥戴。


    这话对本就是正统的杨皇后没用,甚至是麻烦,她绝不敢带着正兴帝踏进如今在程曜灵掌控之中的京城,那无异于闯龙潭虎穴。


    对强如鄢王这般的宗王也没用,他争天下,要的是做太宗和先帝那样的实权皇帝,即便不成,退回朔州,仍是一方霸主,谁都要忌惮,大权在握好不快活。


    但对次等的、本就夺位希望渺茫的宗王,诱惑力就非同一般了,就算在程曜灵手中做傀儡又如何?好歹能做一回皇帝,有了这个名头,日后生变,许能再图其他也未可知啊……


    定王和益王都觉得程曜灵这话是说给他们的,觉得程曜灵不愿出京,显然与杨皇后并非一心,但不敢做乱臣贼子,还是要扯他们段家的大旗,想让他们段家人自己内斗,于是蠢蠢欲动,很快互相试探起来,都不想让对方占了先机。


    但就在他们试探的时候,长宁公主已经领着齐婴和飞雪盟众人,到了离朱门前。


    她知道程曜灵那句话是说给她的。


    程曜灵真正的意思,是问她到了这个地步,还敢不敢对自己付诸信任。


    她敢,所以她来了。


    而程曜灵也热烈地迎接了她,黄土铺道,领兵相随,恪守君臣之礼,从城门到宫门,始终落后她半个马身。


    长宁公主浅笑着打马过街巷,在万人簇拥中,偶尔瞥见身侧程曜灵的脸,那样宁静,那样安然,那样为她欢欣。


    她恍惚间在程曜灵身上看到了姑母武阳长公主的影子,这两个人,不知道谁比谁更强,也不知道谁比谁更傻。


    唾手可得的皇位,一步登天的诱惑,号令天下的权柄,她们都面对过,可竟然也都不放在眼里,都能为别人做嫁衣。


    这世上真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吗?


    长宁公主不这样觉得——


    x——


    作者有话说:前一章有改动,在10和之华的对话后面又加了几百字,可以回去看一下


    第115章


    “就知道她不会来。”


    大帐内,杨皇后锦帽貂裘,靠坐在火炉边,面色苍白,目光投向营帐之外,就着瑶光的手饮了一匙药汤。


    瑶光接话道:“那您命程大将军来谢恩的意思是……”


    杨皇后收回视线,素手格开药碗,并没正面回应这句话,只是道:“此番算是成全她们这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了。”


    察觉自己话里带着的一点讥诮,她顿了顿,眼中添了些若有似无的东西,神色莫辨地轻声开口:


    “富贵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杨家人总是如此,有术无道,缘木求鱼。”


    老信平侯如此,杨弈如此,她亦如此。


    “殿下……”瑶光放下药碗,面露悲色,咬了咬牙,侍奉杨皇后以来第一回忍不住顶撞道:“您为什么要放任雪姑离开,若是雪姑还在……”


    “雪姑还在也是束手无策,不过多苟活几日罢了,无甚意趣。”


    杨皇后打断了瑶光虚妄的设想。


    “殿下……”瑶光眼里闪烁起泪光。


    杨皇后转头看向她,笑了笑:“放心,你的后路都安排妥当了,不必担忧。”


    “奴婢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奴婢愿意追随殿下到最后一刻。”


    “何必呢。”杨皇后轻叹一声。


    “殿下知遇之恩,奴婢没齿难忘。”瑶光登时屈膝跪地,望着杨皇后泪如雨下,神色无比坚定。


    五年前,她还是栖身于烟花之地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后来自以为得遇良人,用尽积蓄帮他寻门路买前程,那人如愿以偿得了官身,也将她赎走,娶进家门做了正头娘子。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本想着夫妻情重,此后便是终身有靠,可好景不长,有情郎官场受挫,前途未卜,失意之下竟丧心病狂,将她献给上官,以求出路。


    如此屈辱,她怎能承受?


    可终是咽下了所有血泪,伴在高官身旁如从前般违心卖笑,做温驯顺从的解语花。


    直到正兴帝登基,杨皇后当权,高官绞尽脑汁思量着该如何讨好皇后,彼时她伏在高官膝头,柔声献计,娓娓动听,将她的有情郎也送到了杨皇后桌上。


    天下之大,权贵之上,还有权贵,她等这个复仇之机,等了太久,好在终于等到。


    那天风和日丽,她提前布置许久,莲湖边的凉亭里清香阵阵,微风习习,杨皇后到时,纱幔飘扬,有俊逸郎君,正临水回望,惊鸿一瞥,无限风光。


    谁知杨皇后不疾不徐地审视一番后,却只道了句:“如此悉心,像是出自女子手笔。”


    她的命运因这一句话彻底改写。


    之后她便到了杨皇后身边,成为皇后心腹,从前那些高不可攀的人,视她为玩物的人,在她面前都要低头,都要战战兢兢。


    不久后,她那有情郎也入了宫,在掖庭做了内监,俗称——阉人。


    自此,她对杨皇后死心塌地。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便听了雪姑之言,舍弃那个孩子以图自保,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无可挽回的境地。”瑶光悲痛得口不择言起来。


    她还有没说出口的,更大逆不道的话是,何况殿下九死一生,不过诞下一个女婴,最后不但要偷龙转凤,甚至连累得殿下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何苦哉!


    “一生弄权,终为权所弄,说到底是本宫机关算尽,自掘死路。”杨皇后倒很平静,淡淡道:“天不假年,为之奈何?”


    瑶光抬手擦擦眼泪,又端起身边药碗,徒劳劝道:“殿下好歹再喝一口吧。”


    杨皇后没有答应她,吩咐道:“派人再去一趟,说若要陛下还都,须以博阳侯夫妇为使。”


    瑶光领命退去,将此事吩咐下去。


    程曜灵接到消息后,知道杨皇后是惦记亲妹,心中其实已有定夺,但还是带着程鸢去找到长宁公主和齐婴,一同商议对策。


    几人所见略同,都认为这是杨皇后开战前的最后通牒,她们不给人,便是抗旨不尊,正好开战,给了人,杨皇后便再无后顾之忧,更是想战就战。


    而她们要的,则是杨皇后先宣战,以下犯上毕竟落人口实,这要求也不算过分,所以博阳侯夫妇,是一定要送到杨皇后那边的。


    “曜灵,外面四王联军,再加上正头王师,你能扛住吗?”齐婴思及后事,如临大敌,不免担忧地问了句。


    “怕什么。”程曜灵一只手臂揽上齐婴肩膀:“安心等着当你的新朝卿相吧。”


    “啧。”齐婴神色松泛下来,拍拍她胸口:“程大将军,我还真喜欢你这个狂劲儿。”


    程鸢跟着神气道:“我姐在战场上的威势,比古之项王也不差什么!”


    “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兵形势者也。”长宁公主看着程曜灵笑道:


    “项王被称为千古第一兵形势,依我看,这美誉恐怕不日便将易主了。”


    程曜灵被捧得浑身不自在,放开了齐婴,轻咳两声:“等赢了再说吧。”


    齐婴看了看程曜灵,又看看程鸢,兴致勃勃地挑事道:“要知道项王可是败在韩侯手里的,你姐姐走兵形势,你就走兵权谋,迟早掀翻她。”


    “我现在就掀翻你!”程曜灵一把将齐婴掀翻在地。


    齐婴被压制在地,努力越过程曜灵,向程鸢投去求救的目光。


    程鸢左顾右盼假装看不见。


    她又望向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两腿一蹬,认命地被程曜灵单手按在地上,有气无力道:“指望程若鱼,还不如我自己走兵权谋,总有一天庙算算死你。”


    程曜灵很是不屑地掐掐她柔软脸颊:“我都让你一只手了,你先把自己算起身再说。”


    齐婴立刻闭目装死,一动不动。


    众人齐齐笑出声来。


    傍晚,她们遣人将博阳侯夫妇送给杨皇后,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博阳侯崔尧竟夜闯小皇帝营帐,意图刺杀嘉政帝,被慕容栩发现后绑到了杨皇后面前,杨皇后问他,他只说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他杀嘉政帝是为了皇后和陛下。


    杨皇后痛心疾首,天光大亮后,命慕容栩将崔尧当众格杀,全军观刑,以儆效尤。


    随后整军前往附近的一个行宫,驻扎后为其赐名为涂山宫,又正式改封嘉政帝为盛王,以示宽厚。


    “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得到消息后,齐婴对着另外三人剖析道:


    “皇后这是在召集众王,向段家宗室示好。”


    程曜灵坐在她身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补充道:


    “崔承苍刺杀小皇帝的理由站不住脚,他以前就背叛过皇后,这次怎么会赌上自己的命为皇后扫清障碍,其中一定有蹊跷。”


    “这事恐怕是她一手设计,开战在即,杀人祭旗,又是从前心腹,诸王自然相信她心向皇室的诚意。”


    长宁公主目光微动:“咱们也得有所应对才是。”


    “既然她向宗室示好,就把京中宗室以迎天子还都的名头,都送出去给她吧。”


    齐婴笑了:“那帮子老小,多是顽固难缠,偏偏又最会拉大旗作虎皮,开战前光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估计都够她喝一壶了。”


    不出她们所料,京中宗室还没送到,涂山行宫就传出了杨皇后要效仿前朝时五王议政的事。


    诸王顿时坐不住了,轻车简从,纷纷赶到行宫,生怕去迟一会儿就少分一块肉。


    形势在京中宗室抵达涂山行宫后更加焦灼,议事厅内,平日气定神闲不可一世的天潢贵胄们争得面红耳赤,就差打起来了。


    杨皇后就坐在主位的正兴帝身侧,冷眼旁观。


    这些人吵到深夜犹未停歇,仍在激烈地唇枪舌战,而致命的危险,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降临的。


    不知何时,清寒幽蓝的月光下,殿外诸王带来的亲卫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横尸遍地。


    而神不知鬼不觉做完这些的青鸾司部众,下一刻就闯进了议事厅内,大刀阔斧地砍死了全部段家宗室。


    再高贵的人,死后也不过是一滩烂肉。


    有飞来的鲜血溅到杨皇后身前的酒杯中,她低瞥一眼,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她想,掺了血x的酒,原来是这个味道。


    “谨遵殿下令,我等幸不辱命。”青鸾司部众的声音唤回了杨皇后神志。


    她颔首道:“做得不错。”


    看了一眼身侧早已被吓傻,连话都说不出口的正兴帝,她又开口道:“继续吧。”


    青鸾司部众犹豫片刻,还是退出了大殿,依照杨皇后之命照旧行事。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宫殿便燃起熊熊大火,火势冲天,几乎要烧掉半边夜幕。


    “皇后、着火了、着火了、快跑!救命!救命……”正兴帝满头大汗,用尽全身力气拉拽杨皇后,想要逃出宫殿。


    杨皇后起身后却甩开了他,拂一拂袖,轻轻掸去衣上的灰烬和尘土,从容不迫地走向了火海深处。


    正兴帝在原地恍惚片刻,脑海中倏然闪过多年前一片相似的火海,那宏伟宫殿不断倾塌,可有个疯狂烈性的女人扯开身上所有华冠丽服,偏偏决绝地举身赴火。


    好熟悉,那个女人是谁?


    好像……好像……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皇后……


    “皇后!皇后!”他泪流满面,眼前除了火什么都模糊,肌肤被大火燎得生疼,浑身狼狈却不敢动弹,在原地大声地嘶叫着:“回来!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叫的是谁,可无论是哪个皇后,都没有回头。


    他咬碎牙齿,攥紧拳头,时隔二十年,终于迈出重若千钧的第一步,动身追进了火里。


    夜尽天明,帝后与段姓宗室尽皆丧生于火海的消息传开,京畿轰动——


    作者有话说:富贵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原诗是“欢乐欲与少年期”,富贵在下一联开头,我把富贵提到前面了,改动之后的意思是:多想把此刻的权势富贵送给少年之时,可惜人生百年,许多事总苦于来太迟,到了这个虚弱濒死的境地,富贵加身又有何用;


    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兵形势者也:出自《汉书》,班固把兵家分为四派,分别是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


    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出自《左传》,意思是大禹在涂山召集各地部落首领举行会盟,参与的部落将玉器和丝帛作为贡品,也就是大禹确认王权的涂山之会,后来大禹创建夏朝,是中国史书中记载的第一个奴隶制朝代,世袭制、“家天下”的开始,这里算是一种颠覆和讽刺吧。


    然后我想说的是,前面深夜探病,之华开头的那句“别来有恙”,不止是说曜灵,更是说她自己,后来那些话,其实是诀别的话,都是真话,并没有想着算计什么,只是她从前算计太多,曜灵已经没法不设防了,她越念着从前那些好,曜灵就越拼命提醒自己她从前那些坏,很多事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第116章


    涂山宫之变,帝后罹难,宗室倾覆,段氏皇族中有继位资格和能力的子弟一朝尽丧,天下再无正统。


    如此堪称国殇的大劫,长宁公主确认消息后没有犹豫一刻,立即召集众人前往涂山行宫吊唁。


    天穹灰白低暗,朔风夹杂絮雪呼啸盘旋在焦黑一片的断壁残垣之上,宫人匆匆来去间,肃穆沉重的青铜祭坛被布置于前,一道道巨大苍凉的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死亡的彻骨冰寒俯瞰人间。


    所有人都是一身缟素,跟随长宁公主沉默地抵达了祭坛边。


    作为这场巨变最大的得利者,长宁公主展现出了恰到好处的痛心与悲戚,流着泪说完悼怀的话,又冷静地安排葬仪,处理地一丝不差,得体到谁也挑不出错处,正是新君该有的气象。


    许多人见此心中都有了衡量。


    队伍里,几位勋贵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些原本观望的随行官员也下意识地向长宁公主方向更靠拢了些,姿态愈发恭敬。


    大雪弥漫,浓厚的悲丧之下暗流翻涌,渐渐显露出一种皇权权力交替时的躁动与微妙。


    而程曜灵站在长宁公主身后左首的位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看长宁公主,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静静望着落在不远处落在废墟上的雪花。


    诸礼毕时,她转头便走,步履如飞,将所有人都抛在身后。


    齐婴本想追上她说些什么,却被程鸢扯住按在了原地:“让她静静。”


    见到程鸢悲切哀郁的容色,齐婴不禁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摆手作罢。


    长宁公主将一切尽收眼底,微微侧头,瞥了眼程曜灵离去的方向,眉梢轻动,却很快敛了目光,面色如常地与一旁攀附试探之人周旋起来。


    “奴婢见过程大将军。”


    行至偏僻处,不知从哪里兀然跳出一个给程曜灵行礼的宫人,不等程曜灵反应,她维持着行礼的姿态,语速极快道:


    “大将军,博阳侯夫人有请。”


    程曜灵想起博阳侯夫人是谁,脚下一顿,微微颔首,随她行至偏苑去见杨之景。


    偏苑凄清,空无一人,杨之景独立廊下,穿着和程曜灵如出一辙的丧服,身形单薄,神色苍白而麻木,双目幽深晦暗。


    她见程曜灵来,并未多余寒暄,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了过去:


    “她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声音平直,没有丝毫起伏。


    程曜灵伸手接过,将锦囊攥在手里,五指收紧,其实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却还是缓缓打开。


    目光触及那块被用软金重新镶嵌完好的双鲤佩,她眼前发黑,双目刺痛,只差流下血来。


    程曜灵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她抬起眼看向杨之景,目光中是完全的困惑与茫然,说出了得知杨皇后死讯以来第一句话:


    “为什么?”


    为什么给她玉佩?为什么突然死去?为什么和宗室同归于尽?为什么就这样信手把天下让给旁人?


    但能回答她的那个人,已然湮灭于天地之间。


    如今眼前的杨之景只冷眼看着她道:“你们当年不是形影不离的知己好友吗?我还以为你知道。”


    知己好友……那似乎是太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是真的以为能做一世知己,谁料到最后却是一世不知。


    她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杨之华,明明不久前她们还是明争暗斗誓不两立的生死大敌,却一夕之间就天人永隔,就像当年一切都好好的,却有了出师典仪上晴天霹雳般的断琴明志。


    “我不知道。”程曜灵说。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冬日凛冽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头将要溢出的哽咽,勉力恢复神智,猜测道:


    “她是因为早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才有昨夜之火吗?”


    “我也不知道。”杨之景的回应依旧冷淡。


    程曜灵定定望住她清冷疏离的面庞,倏然开口:


    “你跟你姐姐真像,从来都不哭的。”


    “是吗?”杨之景唇角扯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我倒是想哭,可是我丈夫为宗族背弃我姐姐,我姐姐又当众杀了我丈夫,还不到一天,她自己也丧身火海,你告诉我,我要为谁哭?”


    程曜灵想起杨之景幼时拽着杨之华衣摆,死活离不开姐姐的样子,又想起当初沧州之战后,她和谢绥入京,正逢博阳侯大婚,举头就是满城纸鸢的盛景,唯余沉默。


    二人间寂静许久,杨之景才再次启唇,道出了一句程曜灵始料未及的话:


    “她哭过的。”


    程曜灵霍然抬眼。


    “几年前得知你死讯,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多天,我去看的时候,屋里不点灯,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摸黑走过去,碰到她的脸,湿漉漉的,是眼泪,我不敢过问的眼泪。”


    杨之景的目光飘向远处,带着些许回忆的恍惚:


    “刚到京城的那些年里,她总和你在一起,我常觉得你比我更像她的亲妹妹。”


    程曜灵心头大恸,强压下翻涌的心绪:


    “没有,她一直很在乎你,她这个人看着铁石心肠,有时候……或许比我还感情用事。”


    “也只有你会这么想。”杨之景收回目光,脸上无悲无喜,一片空寂。


    程曜灵死死攥住手中双鲤佩,玉佩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喉咙紧得发涩:


    “她不无辜,但她是我的朋友。”


    她们曾经约好要做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最终也的确做了武阳长公主和平溪居士。


    只是一个像武阳长公主那样活着,一个像平溪居士那样死去,自此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你也不无辜。”杨之景道:“你手上的冤魂,未必比她少。”


    程曜灵眉目低垂,自嘲一笑,嗓音沉哑:“我自有我的报应。”x


    杨之景默了默:“她还有一句话留给你,”


    她用那双很像姐姐的黑沉眼眸看着程曜灵道:


    “不要相信皇帝,不要让权。”


    “我知道。”程曜灵点头,顿了顿,问杨之景:“你想要杨家还是崔家?或者两家都要?”


    程曜灵明白,杨之华让杨之景把玉佩交给她的意思,其实就是把妹妹托付给了她。


    崔尧在家族利益面前背弃过杨之华,未必不会再背弃杨之景,杨之华信不过他,所以一定要他死。


    而程曜灵此刻对杨之景这一问,也证明了杨之华的选择是对的。


    杨之景没有犹豫:“我女儿姓崔。”


    “但你姓杨。”程曜灵目光锋利。


    杨之景蹙眉:“我是出嫁之女……”


    程曜灵打断了她:“你女儿会承继博阳侯之位。”


    “作为老信平侯唯一在世的女儿,信平侯的位子也会是你的。”


    杨之景良久无言,终是道:“多谢曜灵姐姐。”


    程曜灵又补一句:“如果你想入朝……”


    “前车之鉴惨烈,我并无此意。”


    “如果哪天有意了,随时来找我。”


    离开涂山行宫后,程曜灵回府去问雪姑,得知杨之华是在与她京畿重逢,又再度决裂后,被诊出病入膏肓的。


    雪姑无限唏嘘:“病根儿还是出在她孕中,若要保母体万全,那孩子本不该留的,她却决心赌一把,最后连命也赌进去。”


    “当时若没有那个孩子,她压不住金府的形势。”程曜灵轻声为杨之华辩解了一句。


    “那孩子也可怜……”雪姑话到此处,想到了些什么,收了声。


    但程曜灵也并没发觉,她此刻头痛得快要裂开,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想,杨之华说她马虎,她确实是马虎,竟然从没思索过之前程鸢去请雪姑已是深夜,杨之华为何会在雪姑那里。


    杨之华来探她的病,她满心抵触,不肯动摇,还让人滚,也从没留心过杨之华那夜的脸色比她还难看,连从椅上起身都踉跄。


    她太马虎了,太马虎了,总是看不到要紧的地方,居然没发现那是诀别,那居然是诀别!


    “曜灵!曜灵!”雪姑眉头紧拧,紧张急促地叫她。


    程曜灵听到雪姑的声音,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如此,转头无知无觉的望着雪姑。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恐怖。


    下一刻,她陡然折腰,毫无征兆地呕出一团血来,眨了眨眼,不认识似的直愣愣盯着地上殷红血迹,脑子还没转过弯,胸口一阵剧痛,口中就又溢出了大股鲜血。


    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雪姑的惊叫,想要回应,却连出声的力气也没有,不得不沉重地堕入黑暗。


    ……


    国不可一日无君,开年长宁公主多次慰劳过京畿联军后,局势愈发明朗,遂严冬肃杀未褪,以大将军程羲、治中齐婴为首的众臣便再三上表,恳请长宁公主承继大统,延续国祚以安黎庶。


    长宁公主三辞三让,终是在正月之末顺应天命,开千古未有之例,入主重明宫,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登基的帝女,以封号为年号,改元长宁,是为长宁帝,大赦天下,班功行赏。


    新朝伊始,万象更新。


    长宁帝追谥先朝帝后及宗室诸王,并遣使赴往各州,将尚在封地的诸王子嗣尽皆召入京中教养,以示厚待。


    念及京中此前几经大乱,朝上臣工凋零,又纳已晋为光禄大夫的奉康伯齐婴之言,任用曾在宫中受教多年的女学诸子填补阙位,且特降恩旨,明诏天下,次年科考,不论男女,唯才是举。


    此事刚提出时,原本引出不少非议和风波,以四朝元老、尚书令赵华为首的几位大臣当堂反对,几番论辩,两方直到罢朝都相持不下。


    但第二日开朝,大将军程羲上奏,直参昨日以赵华为首的诸臣,数罪并举,证据确凿,致使一干人等当庭下狱,之后政令再无阻碍,只待议定具体细节后于各州施行。


    散朝后,迎着凛冽寒风,齐婴在人流中靠近了程曜灵,抓住手臂把她拉到一旁,微微扫视了一圈四周,见附近并无不该听见这段对话的人,才贴着程曜灵满面肃然地低声提醒:


    “曜灵,事儿不能这么办啊,你这跟赤膊上阵有什么区别?”


    “且不论你参的那些人这会儿能不能杀,你至少在明面上要把自己摘出去,叫旁人去弹劾,正所谓谋国先谋身呐。”


    “我不喜欢借刀杀人。”程曜灵道:“我的敌人,我会自己杀。”


    “你……”齐婴气得一甩袖子,但还是咬着牙凑到她耳边,语重心长地告诫:


    “你是进了千秋阁的新朝头号功臣,今日又是第一回参奏,陛下不好拂你颜面,所以先将那些人押下去了。


    但以后呢?你难道回回如此!这岂不是以势压人威逼陛下吗!”


    “你说得对。”


    齐婴闻言面色稍缓,以为自己好说歹说,程曜灵终于听进去了,但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听见程曜灵道:


    “我就是以势压人。”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程曜灵,惊得唇齿几次开合,愣是没说出什么。


    此时余光瞥见有宫人向二人走来,齐婴也便噤了声。


    “程大将军,陛下有请。”宫人对程曜灵毕恭毕敬道。


    程曜灵拍了拍齐婴的胳膊以作安抚,跟着宫人去面圣了。


    齐婴满眼忧虑地望着她们背影,不禁长叹一声。


    “臣程羲,见过陛下。”抵达紫宸殿东暖阁,程曜灵对着长宁帝见礼道。


    她腰刚弯下去,就看见了长宁帝飘荡的明黄色龙袍衣摆,新帝用双手扶住她,温声道:“爱卿不必行此大礼。”


    程曜灵动作一顿,顺势接住这话,抬头道:“多谢陛下厚爱。”


    长宁帝一个眼神屏退左右,门扉闭合后,拉着程曜灵一同坐到榻上,笑道:


    “记得上回与卿同处此阁,已是五年前了,可见岁月草草,当真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啊。”


    程曜灵想起当年在这里,连公主都还不是的长宁,战战兢兢向天授帝呈上北戎单于情信,低着头不敢看她和平溪居士的样子,也笑:


    “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绝非昔日可比。”


    长宁帝缓缓叹了口气:“昔日在姑母手下,咱们是同袍,患难与共,相处起来自然无所顾忌,如今是君臣,有些话说出来怕伤你的心,倒是不好开口。”


    “陛下是想说今日朝上的事吧。”程曜灵毫不避讳,直言道:“与此相似的事以后也会有,还望陛下宽宥。”


    长宁帝眉稍微微颤动,目光深邃起来。


    程曜灵神情诚恳:“臣无意冒犯陛下,只是有些事陛下不得不顾虑各方,难以决断,但又不容搁置,那就由臣来做。”


    长宁帝看着程曜灵,沉吟片刻,忽地勾起唇角,悠悠道:“不知道爱卿有没有听说过,为臣之道,有六正六邪?”


    “臣一定是邪臣。”程曜灵很有自知之明,认得干脆。


    长宁帝从容起身,站到了暖炉旁,背对着程曜灵,伸出一只手仿佛漫不经心地烤着火:


    “六邪其五,曰贼臣,专权擅势,持招国事,当年师傅教过的。”


    话是重话,她语气却是玩笑般的轻快,甚至堪称亲昵。


    “臣当年顽劣,没有听课。”程曜灵十分坦诚。


    “那今日这一课……”


    “恕臣也不能听。”程曜灵知道这话太大逆不道,于是紧接着剖白:


    “其实无论邪臣贼臣,臣在陛下面前,都是甘愿俯首称臣的。”


    “陛下想做的事,臣尽心竭力,赴汤蹈火也会做到。”


    “臣想做的事,不求陛下鼎力支持,只希望陛下不要阻拦。”


    话到此处,程曜灵轻轻笑了一声:


    “待来日臣身败名裂,是邪臣贼臣,乱臣逆臣,陛下不过受一时蒙蔽,将臣正了法,仍是明君贤君,仁君圣君,如此不好吗?”


    长宁帝有一瞬沉默,回头看她:“你如此为臣,丝毫不计长远,有朝一日势穷力尽,千夫所指,连朕也保不了你,怕是粉身碎骨,难得善终。”


    自程曜灵进门以来,长宁帝亦真亦假地念旧,虚虚实实地敲打,这会儿温情迂回的壳子终于被程曜灵一道道锐利的刀锋劈裂,沉声称朕,划清了君与臣的楚河汉界,显露出帝王至高无上的天威来。


    而程曜灵则与她对视,平静道:“我求万世,不求善终。”


    程曜灵离开后,长宁帝在窗前定定站了很久,目光幽深,神色难测,直到眉间染雪,语气极轻地低声道了一句: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程曜灵甘愿受国之垢受国不祥,奉她做社稷主做天下王,可如此一来,谁是真正的社稷主天下x王,又能分得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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