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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第101章


    “怎么一路都缄口不言?”


    北戎的中军帅帐内,赫连先屏退了众人,神情平静,姿态闲适,蹲下身对着铁笼中的程曜灵道。


    昏昏烛火中,程曜灵靠坐在铁笼里,光影轻晃,映得她面色晦暗不明。


    听见问话,她仍是不语。


    赫连先笑了笑,起身坐在一旁的虎皮椅上:“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程曜灵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声音缥缈得几乎散在风里:“你是谁?”


    赫连先被这个傻问题逗笑,思索了片刻,道:


    “我是大央的忠节夫人,是北戎的大军统帅,也是你的母亲。”


    “母亲?”程曜灵目光冷寂,扯了扯唇角:“你真的拿我当女儿吗?”


    赫连先道:“傻孩子,我要是不拿你当女儿,你如今已经尸骨无存了。”


    “那你就让我尸骨无存吧。”


    赫连先轻轻蹙起了眉头:“如此颓靡,不像是你能说出的话。”


    程曜灵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那我现在应该说什么?”


    “哭喊着母亲对你摇尾乞怜吗?”


    尽管早有预料,但真的被女儿这样嘲讽顶撞,赫连先的脸色还是不免阴沉了几分。


    室内静默几息,程曜灵的声音再度响起:


    “为什么投靠北戎?”


    “不是投靠,是回归。”赫连先向后仰了仰,靠向椅背,闭目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虽然自幼留在嫡母身旁教养,却并非她亲生,你的亲外祖母是北戎贵族,我身体里本就流着北戎人的血。”


    “所以你杀了舅舅?”


    赫连先轻嗤一声:“他在战场上见到我,惊惧不已,肝胆俱裂,自戕而死,可不能说是我杀的。”


    “为什么?”


    “你是想问他为什么见到我就自戕?”赫连先轻叹一声:“这都是他欠我的啊。”


    “天将军的战功,天将军的名号,天将军的威望,你以为真是他自己得来的吗?”


    “也怪我年轻时糊涂,为了嫡母的认可,为了家族的虚名,竟真的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地帮他扛起了这个摊子。”


    “他也实在好运,我从没见过像他那么好运的人,回回遇上大战,要么是有人挡在前头他只用揽功,要么就是总有各种机缘巧合能够名正言顺地避战,真是好运。”


    先帝即位之初,北戎人第一次大举入侵,忠节夫人刚死了丈夫,还身怀重孕,却硬是撑着一口气北上,替他打赢了这场成名之战。


    六年前,北戎人二十万大军压境,彼时忠节夫人因多年前和女儿离散的事,早与他决裂,可他偏偏又被调任到了朔州接替霍燃的位子,而东翎顾忌着他从前那次对北戎的战绩,也没敢轻举妄动,竟生生让他给混过去了。


    最后等武阳长公主收拾好沧州,又殉国了,他什么也不用做,就接手了一个已经拨乱反治的沧州,连平溪居士和程曜灵都没多久就死了,一个能威胁他权位的人都没有。


    “可惜,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再好的运势,也有耗尽的一天,何况他还不是英雄。”


    “他这辈子,兴也由我,灭也由我,有始有终,该知足了。”


    “难怪……”程曜灵低喃道:“难怪你当年怀着身孕还要回沧州省亲……”


    赫连先缓缓睁开双目:“他害我们失散分离近十二年,死已经是便宜他了。”


    她目光冰冷,眼底蕴藏着积年的恨意:


    “当年良王、霍燃、还有他这个亲儿子,都在父亲膝下受教,但父亲军务繁忙,少有闲暇,其实许多时候,他们都是我在教。”


    这就是为什么,良王那样轻贱女子的人,从前会对她那般敬重。


    “可他们名噪一时,号称三杰,而我因为是闺阁女子,只能隐姓埋名,默默无闻。”


    “若不是后来与你父亲成婚,我这一生,或许就在家宅之中蹉跎而过了。”


    “良王的剑法……是你教的?”程曜灵捕捉到这一句,怔然良久,想到了什么大恐怖之事,面上血色褪尽,几乎是颤抖道:“当年杀了师傅,覆灭红缨军的人……”


    “是我。”赫连先坦然承认:“可惜鹰符最后还是落在你手里,我当年只能另寻他法,去找前朝的传国玉玺,向单于聊表忠心。”


    程曜灵深深闭目,只觉寒意彻骨,身体一寸一寸被冻结,脑海中从前关于母亲的一切全都被推翻,留给她的,是一个陌生的、从未认识过的人。


    “为什么……”她唇齿止不住地打着颤,悲恸而崩溃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为什么……留我一命?你早就、早就想好……要利用我、对付良王父子?”


    赫连先轻叹一声:“我没有那样料事如神,连你何时再度入京、与谁纠缠不清都能算得清楚。”


    “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谁让你这把刀实在好用。”


    “想当年……慕容平溪总借你这把刀成事的时候,我还屡屡心怀怨忿,直到自己把你握在手里,才知道是多么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程曜灵低低重复着这两个词,冰冻麻木的心陡然被铺天盖地的燎原之火点燃了,前所未有的愤怒岩浆般在心口喷发,炽烈到让她想毁灭一切。


    她猛地抬眼看向赫连先,目光极度愤恨,咬着牙道:


    “你不配跟我师傅相提并论,你也根本不配做我的母亲。”


    赫连先不为所动,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你再怎样否认,都无法改变我是你母亲的事实。”


    “我早就没有母亲了。”程曜灵死死盯着赫连先,胸腔剧烈起伏,一字一顿道:“我母亲早已经死了,就死在你手里。”


    赫连先猛然站起身,扭头与程曜灵对视,神情堪称危险,一步一步走到囚禁女儿的铁笼前,微微眯起眼睛:


    “你记住,你只有一个母亲,就是我。”


    “那个抚养过你的九妘女人,你心里再向着她,她也只会恨你。”


    “恨我的人是你,不是我阿娘!”程曜灵毫不示弱地辩驳,与赫连先针锋相对。


    “你阿娘……嗬,”赫连先古怪地笑了一声:“当初你阿娘看到你画的那幅仙鹤潭通路图之时,可是气得吐血了。”


    “她显然是认识你字迹的,你说是我更恨你,还是她更恨你?”


    “仙鹤潭通路图……”程曜灵焦躁不安起来:“什么仙鹤潭通路图?!”


    “自然是你小的时候,常常在书房一遍又一遍画过的那些地图。”


    “不是的……不是的……”程曜灵双目瞬间赤红,眼周滚烫,不自觉泪湿眼眶,像被人钉死在地上的困兽,喘息着抱紧了自己,努力缩向铁笼的角落:


    “你骗我……你骗我……我画完地图都会烧掉的……上面写的都是九妘字……你看不懂九妘字的……你骗我……”


    赫连先看着她这副瑟缩可怜的样子,面上浮现出母亲的悲悯来,却仍残忍纠正道:


    “你回京的第二年年初,有一回扑在纸上睡着了,并没来得及烧掉,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图画,会让你满脸眼泪的哭着睡去,就抽走了细看。


    我是看不懂九妘字,但我认得沧州的每一条路,我知道你画的大致在哪个方向,找人按地图走了一遍,便明白是何处了。


    后来也有很多次,我都撞见过你在那里画通往九妘的地图,你以为我没有发现,我也就装作不曾留心……”


    程曜灵痛苦地捂住了耳朵,把头x深深埋进双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死死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唇角却还是溢出鲜血,无尽的泪水打湿了衣料。


    赫连先的目光愈发幽深:“你离开九妘、离开那个女人已经十年了,还是这样放不下吗?”


    程曜灵听不到赫连先说什么,听到了也无法回应,她太痛苦了,痛苦到没法开口发出任何声音。


    她从记事起就被阿云若教导要守护九妘,可今天却知道仙鹤潭是因她而毁,明明是九妘养出来的战士,却一直守护着九妘之外的土地,还害得九妘遭受灭顶之灾,这种痛苦胜过死亡千倍万倍。


    就像是突然被掘根的树,有人一斧一斧砍在她身上,斩断她的筋脉血肉,将她撕裂得血肉模糊后,轰然抛落在一片空空荡荡的原野上,她前后左右所有曾经依赖过的、信奉过的、滋养过她的事物全部消失,只剩下浓雾重重的永夜。


    是她害了九妘,阿云若当初不该救她,她幼时要是落入敌手死在沧州就好了,这样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她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阿云若死了,小都兰死了,仙鹤潭也毁了,她却还活着?


    这样的念头驱使下,她紧闭双目,额角狠狠撞上铁笼,刹那间头破血流。


    粘稠的血液划过脸颊,她却觉得没那么痛苦了,迅速倾身还欲再撞,却被赫连先一手捏住下颌制住了。


    赫连先被激怒了似的,低头直直看着程曜灵,几乎是发狠道:“这条命是我给你的,我没说要你死,你就必须活着。”


    她头一回展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


    程曜灵却没有看她,眉目低垂,额角唇角鲜血流溢,脸上血痕纵横,毫无生气,听清了她的话,声音嘶哑破碎,木然回应:


    “我还给你,我不要了,我还给你。”


    赫连先攥紧了程曜灵的脸,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叫了下属过来,给程曜灵的伤口上药包扎后,将她的手脚全部捆牢,嘴巴堵住,铁笼也铺上一层了羊皮,显而易见是不肯让她再自戕。


    程曜灵没有再做徒劳的无用功,一动不动地窝在铁笼角落,偏着头双目紧闭,面色惨然,四周一片黑暗死寂。


    赫连先也没有再看她,离开了帅帐,大半夜的不知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这就是最虐的部分了,后面不会再虐了


    第102章


    赫连先策马抵达江岸之时,夜霜满地,斜月沉沉,万点银光正随着波涛一同流涌。


    马蹄声歇,她姿态娴熟,轻轻仰倒在马背上,玄色披风垂落鞍鞯,直望向中天明月。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程粲许多年前亲昵的、有些无赖的、带笑的低沉嗓音忽在耳畔响起,混着江风刮过耳廓,那张早已经被时光侵蚀得模糊的、弯着笑眼的清俊面庞,此刻竟在遥远月轮中清晰了一瞬。


    当年那人对着她的时候,总爱念叨“我家明月”“我家婵娟”。


    可惜,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那些缱绻流金的风云岁月,都早随着那个明月婵娟的名字一同被她抛弃。


    只是那些年月里结出的一枚奇特的、异常饱满的果实,如今竟让她觉得有些棘手。


    那孩子身上有种让人忍不住揭露残忍真相,就为看她服软示弱被打垮的魔力。


    所谓强极则辱,大抵便是如此,要折断她容易,要折服她怕是件难事。


    赫连先沐着月光,闭目深思起来。


    次日清晨,她摘下堵住程曜灵嘴巴的布团,端起碗给女儿喂一口甜粥。


    程曜灵撇过头去,避开了递到嘴边的瓷勺,干裂的唇瓣随着动作撕开细小的血口。


    “又闹绝食?”赫连先收回手,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甜粥,升腾的热气中,她劝道:“身体为重,别糟践自己,好歹吃一些,免得胃疾发作,平白受罪。”


    程曜灵不明白,为什么她经历了比死亡更深刻的失去,整个人都被碾碎,痛苦得体无完肤,赫连先却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云淡风轻说她“又闹绝食”。


    看着程曜灵眼皮都没颤一下的冷漠侧脸,赫连先又道:“当年在你饭菜里下药,我尽力控制了剂量,可惜天不遂人愿,还是让你落下胃疾,算来是我的错。”


    默然许久,程曜灵缓缓抬眼看向赫连先,眼中遍布血丝,哑声开口:“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也投靠北戎吗?”


    一声轻响,赫连先放下粥碗,伸手摸了摸程曜灵的脸,这张脸昨晚还是血泪纵横,今晨已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只是缠着绷带的额头、红肿的双目和干裂的唇瓣,仍昭示着昨晚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可怜的女儿,心神俱碎之后,还是开口回应了母亲的话。


    赫连先动作轻柔,将程曜灵散在鬓边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我不想让你投靠北戎,大央不值得,北戎也未必。”


    “那你为什么效忠北戎单于?”


    赫连先垂下眼睛:“我是无国无家之人,并不效忠于什么。”


    “无国无家?”程曜灵蹙起眉头。


    赫连先轻叹一声:“是无国无家。”


    “年少时,我以为自己是大央人,是邓家人,对父亲保家卫国的功勋与有荣焉,憾恨自己为何不是嫡母所出,所以逼自己事事完美,绝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当年她的生母是北戎将领,与邓太尉战场相遇,结下一段孽缘,她出生之际,北戎内斗激烈,本想将她留在身边的母亲为求安稳,把她秘密送到了邓太尉身边。


    局势大定已是许多年后,母亲又与旁人有了别的孩子,即使隐匿身份偶来看她,二人也生疏至极,几次过后便不来了。


    她其实自幼无母。


    “后来自己的功绩永远被冠在别人头上,心中纵有苦闷,也竭力说服自己,女子以德行为重,卑弱第一。”


    “直到嫁给你父亲,夫妻情重,又陆续结交了兴味相投的友人,彼时军武不好显露,文政却可肆意挥洒,混迹在几个奇伟女子中,虽不拔尖,但也算名噪一时。”


    程粲常道她是天纵奇才,不世出的贤能,起初想举荐她到先帝麾下,她不肯,还冷脸骂了人冒昧,问让她扎在男人堆里是何居心。


    受了挫,程粲也不气馁,只说自己考虑不周,没多久又想方设法引她去见武阳长公主,二人结为至交,后头天下大乱,又有了北地四姝,有了那一段风云激荡、飞扬绚烂的往日时光。


    “因你父亲的缘故,我渐渐眷恋起程家,真拿自己当程家人,有你之时,尽管朝局日益诡谲,却也难掩欣喜,你在我腹中还不足三个月,我们就为你定下了名和字。”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你父亲便死在太宗与先帝的斗争之中,他的选择没有错,先帝最终即位,我们赢了,他被追封高唐侯,我也成了忠节夫人。”


    “不过那时候沧州又乱,我顾念邓家和沧州,执意北上,失去了你,从此再不理天下事,一心扑在程家,只当自己是程家人。”


    “侥天之幸,你失而复得,可没安稳几年,偏要去从军,我想拦你,但你巴着慕容平溪,由长公主拍板,硬是坐定了此事。”


    “少年怀一顾,长驱背陇头,我是管不了你了。”


    见程曜灵听得入神,赫连先不动声色地端起粥碗,喂了口温粥到程曜灵嘴里,程曜灵无意识咽了下去,呆呆吃了两三勺才反应过来,顿时对赫连先怒目而视。


    赫连先笑了笑,又放下粥碗以示诚意,继续道:


    “好在你们大胜,而大胜之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头了。”


    “我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你叔父跟北戎勾连,收受北戎贿赂,领头在先帝身边煽风点火要召回长公主的。”


    “他们太蠢了,兵贵神速,那样的大胜,趁势席卷而上直捣北戎老巢,以长公主的能耐,灭了北戎王庭也无不可。”


    其实即便如此,她本来也只会冷眼旁观,她从小聪明绝世,向来没有拦着蠢人干蠢事的慈心。


    但偏偏他们要干的蠢事涉及了程曜灵,她到底顾念女儿,终究是开了口。


    “我为此斟酌言辞,面圣劝了几句,先帝面上尊重,连连称是,但第二天,你叔婶便借你堂弟的名义,挪转我手下田产庄子,显然是先帝的授意,我自无话可说。”


    “我也是那时候终于明白,原来我在邓家是外人,在程家也是外x人。”


    “大央磨灭我功绩姓名,先帝杀我夫君金兰,所谓忠节夫人,真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我便不忠不节,投向了北戎。”


    “而北戎能给我的,你也看到了。”


    赫连先起身走向帅案,揭开了扣着帅印的盖子,拿起帅印对程曜灵道:


    “我在大央是夫人,连手下的田产庄子都保不住,但在北戎是统帅,千军万马尽在掌中。”


    “曜灵,你我曾为之流血牺牲的王朝,不过是一具虚伪腐朽的棺椁,你不埋葬它,它就要埋葬你。”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并非要你投靠北戎,人生不是非此即彼,何况我明白你的性子。”


    “我只是要你,不再捍卫大央。”


    可如今除了大央,又有什么势力能够对抗你呢?


    程曜灵默然许久,并未回应。


    她与赫连先之间,隔着太多条性命,阿云若、慕容瑛、阿宁、红缨军、九妘、还有无数沧州军民……时至今日,她们已是血海深仇,不是赫连先说出苦衷就能够化解的。


    她此刻是有动容,但如果她就这么原谅了赫连先,谁来为那些无辜之人、那些枉死的魂魄讨回公道?


    她不能原谅,她无法原谅,她绝不原谅。


    “都兰诺……是你送进宫的吗?”她硬起心肠,思及这件事,沉声问道。


    赫连先并不否认:“一个一心为部族复仇,想要刺王杀驾的小姑娘,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帮上一把。”


    “呵。”程曜灵发出一声冰冷的气音:“她背上的奴印可是拜你所赐烙下的。”


    赫连先抬了抬眉毛,正欲说些什么,却被帐外的传令兵叫了出去。


    程曜灵歪头靠在铁笼上,闭目养神。


    午时有小兵来给她喂饭,胃里实在烧得慌,她勉强吃了两口。


    “曜灵,竟真的是你。”似曾相识的甜润女声陡然响起。


    程曜灵心下惊疑,抬眼细看,见到了头盔下那张尽管乔装过,却还是能依稀辨出秀美容颜的脸。


    “陈……”


    “我如今随我母亲姓赵了,改叫赵女王。”从前的陈惠男,如今的赵女王如是道。


    程曜灵扯了扯唇角,虚弱而诚恳地赞道:“好名字。”


    “他们都说赫连将军抓住了大央从前的红缨军少帅,我本来还不信,找机会过来一看,没想到你真的被抓住了。”


    “嗯。”程曜灵没多解释什么,皱起眉头问赵女王:“你处境如何?这会儿怎么会在这儿?”


    “那个假的慕容子渊,他其实是北戎的四皇子,穆王和飞雪盟搅乱京师的那晚,他在亲信接应下,带我离开了京城,回到北戎,我如今改名换姓,是他的皇妃。”


    “北戎的……四皇子?”程曜灵带着病态的苍白脸上浮现疑惑之色。


    赵女王点了点头,解释道:“他当初是为了鹰符和襄侯手里的兵权,才冒充慕容子渊接近龙城慕容氏的。”


    “可惜耗费许久,他并没拿到鹰符,襄侯的兵权也一直握在自己手里,眼见京城大乱,他便带我脱身了。”


    程曜灵更加困惑:“鹰符……他怎么知道鹰符在龙城慕容氏?”


    而且,赫连先不是早就夺过鹰符且失败了吗?


    赵女王沉吟片刻后,道:“我回去帮你问。”


    她又给程曜灵喂了口饭,直奔主题:“我要怎么救你出去?”


    程曜灵艰难咽下一口饭,摇了摇头,示意赵女王不要再喂,而后思索了一会儿道:“你暂时救不了我,不麻烦的话,先帮我给段司年传个信。”


    赵女王带着程曜灵要传递的讯息离开后,程曜灵向后仰倒,深深呼出一口气。


    次日正午,赵女王扮作小兵,又拎着食盒进入帅帐。


    “他说,是单于告诉他鹰符与龙城慕容氏有关,还告诉了他关于忘忧散的事,而这些消息,都是来自赫连将军,他们其实是瞒着赫连将军做这件事的。”


    程曜灵怔了怔:“因为信不过?所以自己去试探?”


    赵女王道:“对,不过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单于当年见识过天鹰卫的能耐,没少吃他们的亏,所以极为向往,但凡有一丝掌握那支精锐的可能,都不愿放过。”


    “果然是无国无家……在哪里都是外人啊……”程曜灵神色复杂地低叹了一声。


    “什么?”赵女王没听懂程曜灵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赫连先就是我母亲。”


    赵女王露出惊愕之色:“你母亲?!忠节夫人?!”


    程曜灵微微笑了笑,眼里却闪着冷光,望向赵女王道:“你不是跟她深有宿怨吗,报复的时机到了。”——


    作者有话说:真正的天纵奇才文成武就,切掉良心换野心,有多强大,就有多虚无多孤独。


    其实妈妈的卖惨每次都很高级并且卖到10心坎里去的原因是……她真的很惨……虽然她自己不觉得并且可以以此为工具……


    唉,10宝宝本来应该是在期盼里降生的……


    第103章


    沧州兵最初进攻北戎大营之时,营盘极稳定,应对有序,有条不紊,帅帐里赫连先得到消息之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挥了挥手让传令兵下去。


    直到段檀绕后奇袭,冲着北戎皇族的营帐攻去,取得了不小突破,赫连先才戴上头盔,分了一支兵专程守在帅帐附近,看守程曜灵,匆匆上马应战。


    她知道段檀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猜到段檀是为程曜灵而来,但段檀攻打的位置,逼得她必须离开程曜灵身边。


    即使她心底再不在意北戎皇族的死活,此刻也必须出现在阵前,这就是朝局的规则,真正重大的关键时刻,能力才干是其次,忠心才是最要紧的。


    少表一次忠心,她为官的寿命和高度就要短一截,赫连先在北戎根基薄弱,本就是外人,忠心自然是能表尽表。


    而她离开没多久,帅帐附近便出现了赵女王的身影。


    这一次她没有扮作小兵,而是一副北戎贵族的打扮,身边携着一个年纪不大、衣着华贵、趾高气扬的女孩儿,后面还缀了一堆护卫随从。


    赵女王秀眉紧拧,小脸煞白,踮起脚尖向西边探看,面上的焦急担忧几乎要溢出来:“你四哥这会儿就在西边营地!那么多敌兵,这可如何是好!”


    女孩儿牵起她的手拍了拍,稚嫩的脸上也有忧虑,却故作老成地安慰着:“四嫂莫急,我四哥也不是吃素的,何况还有赫连将军在,出不了岔子。”


    “赫连将军……”赵女王仿若彷徨地看向赫连先帅帐,困惑道:“赫连将军……出战了吗?”


    女孩儿也发觉不对,看向中军大帐外圈圈围守的士兵,神色一凛,径直走过去,气势汹汹地质问领头:


    “我四哥他们遇袭,赫连将军还未曾出战吗?”


    领头见识过她的嚣张蛮横,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回道:“五公主这是哪里的话,赫连将军早已披甲迎敌了,我等不过是在此看守帅帐。”


    “看守帅帐需要这么多人吗?!”五公主瞥了一眼帅帐,面色阴沉地斥道。


    领头心下喊糟,没办法地陪着笑:“公主不知,帅帐里关押着敌军统帅,马虎不得。”


    “我知道!”五公主仰起下巴,厉声喝道:“敌军统帅又怎样,比我四哥更重要吗!”


    “这……自然是四皇子重要。”无论如何,屁股可要坐对。


    五公主冷哼一声:“那你们还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里干什么!等我四哥亲自来喊吗!”


    “还请公主见谅,军令如山,我等不敢擅离……”


    “现在就去西边支援!”五公主极有气魄:“这是我的令!我带你们去!”


    原本站在她身侧,满面忧愁的赵女王神情怔了一瞬,她万万没想到五公主竟如此大胆,当即轻轻拉了拉五公主衣袖,劝道:


    “刀剑不长眼,公主千金之躯,何必冒这个险……”


    五公主转头对她粲然一笑:“我明白皇嫂是最担心四哥的人,你莫怕,我一定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回来给你!”


    语罢便不容置疑地让领头整兵,领着一列士卒风风火火赶赴阵前了。


    赵女王明白劝不了,也便作罢,目送他们走远后,无力闭目,扶额歪歪倒下,立刻被身边侍女接住。


    这侍女是从大央跟她来的心腹,知道她要做什么,见此心领神会,立即刻意高呼一声,尖声道:“小姐!”


    侍女急切斡旋下,二人就此通过帅帐门口并不多的守兵,顺理成章见到了程曜灵。


    赵女王扒着铁笼的门,语气急促而低切:“你要怎么出来,你知x道铁笼的钥匙在哪儿吗?”


    “别急。”程曜灵将背后露给她:“先帮我切断绳子。”


    赵女王从怀里掏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匕首,手极稳地切断了束缚程曜灵好几天的粗绳。


    四肢舒展后,程曜灵勉强活动了两下骨节,而后出手拔下了赵女王头上的簪子,在铁锁的锁孔里拨弄起来。


    赵女王还楞着的功夫,她已经打开了铁锁,将簪子重新插回了人发髻。


    看着赵女王瞠目结舌的样子,她轻轻笑了笑:“没做过贼,但的确算看家本领,见笑了。”


    这本事是她当初跟飞雪盟里的一个大盗学的,之前盗羽林军军印就用的这招,许久未试,好在还没生疏。


    赵女王回过神,赞叹了一句,立马让侍女脱下衣服,跟程曜灵换了装扮。


    程曜灵打扮好后,走到侍女跟前,深深一揖:“多谢今日相救,抱歉,得罪了。”


    侍女点点头,自己走进了铁笼里,程曜灵把她打晕绑好,低眉顺眼地跟在赵女王身后走了出去。


    快到跟段檀约好的地点时,一路谨慎寡言的赵女王忽然开口:


    “曜灵,我之前欠你的,算是还清了吧。”


    “自然。”这般紧急境况中,程曜灵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骤出此言。


    “你从前说我不通人情,那如今你我这般来往,算不算人情?”


    程曜灵没想到她记得这么清楚,歉道:“之前是我话说重了。”


    “你没有说错,我那时候是太自以为是,明明认识没多久,年纪也一般大,却想教你做人,真是惹人厌烦,难怪一直没有朋友。”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赵女王从程曜灵身上,真正领悟到这个道理。


    程曜灵并不计较:“朋友之间,没那么多忌讳。”


    赵女王惊喜抬眼:“你愿意真心拿我当朋友?”


    “不愿意。”程曜灵破天荒耍起贫,逗她:“我真心拿你当女王。”


    赵女王当即照着程曜灵胳膊捶了一拳,有点羞恼:“你不要拿我的名字取笑。”


    这名字是有些直白,程曜灵前些日子心绪沉郁,没心情关心,这会儿即将重获自由,心胸开阔起来,便跟赵女王开起了玩笑。


    程曜灵装痛低叫了一声,见到赵女王紧张的样子,心虚地垂下头轻咳,认真道:


    “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自然拿你当朋友。”


    二人又往前走了两步,看到战场之时,程曜灵快速在赵女王耳边说了一句: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做真正的女王。”


    语罢她便掏出赵女王胸前的匕首,将人挟持着闯入了战场。


    阵前的北戎四皇子,目光扫到这一幕,汗毛倒竖,简直目眦欲裂,立刻不跟前方纠缠,甩脱敌人想往程曜灵所在的方向撤,五公主也急着跟他去。


    赫连先察觉四皇子的异常,着眼去看,瞬间面沉如水,但旁边卡着四皇子的亲兵,还有一个五公主,想过去却不能。


    此刻段檀也发现了程曜灵的身影,迅速排兵布阵,死死拖住四皇子连带赫连先,阻止北戎把主力集中向程曜灵那边。


    整个战场的目光都凝聚在一个地方,两方却默契地都没有人敢放箭,也没有人敢欺身上前,程曜灵和赵女王身边空出了一小圈空地。


    抵达两军交界争锋处,程曜灵把赵女王从怀里推了出去。


    赵女王眼中噙泪,凄楚地看着远处马上的四皇子,口中却极轻极稳地对程曜灵说了一句:


    “我等你。”


    等你襄助我的野心,等你让我成为真正的女王。


    因为这话是你说的,所以我信。


    二人各归其位,段檀下马赶赴程曜灵身旁,程曜灵没跟他多说什么,极其利索,只让撤军。


    顺利撤回昆吾后,段檀提前备好的大夫伤药都等着,结果看完诊,大夫们齐齐望着段檀一脸凝重,欲言又止,战战兢兢的样子,搞得程曜灵有些啼笑皆非,纠正道:


    “看他干什么?看我,你们诊的是我又不是他。”


    “我怎么了?要死还是要活?说话,给个准信。”


    为首的大夫颤颤巍巍冲程曜灵行了一礼:“少帅脾胃虚弱,心脉有损,加之额上的伤势伤及颅中,日后需善加保养……”


    程曜灵打断了他:“你不用顾左右而言其他,说结果就行,我听得了难听话。”


    大夫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小心道:“少帅的身子……怕是、怕是不能老寿。”


    听不了难听话的是段檀,他脸色顷刻间沉下来,看大夫的目光像是要从人家身上剜一块肉下来。


    好在大夫不敢看他,只面对着程曜灵。


    程曜灵怔了一瞬,但很快平静:“我还有二十年可活吗?还是十年?或者五年?”


    大夫有些犹豫,最终道:“二十载还是可期的。”


    “行。”程曜灵看得开,颇豁达道:“够了。”


    她又问了几句,挥挥手,大夫们如蒙大赦般退出房内,逃似的跑了,下去抓药煎药。


    卧房仅剩程曜灵和段檀二人后,程曜灵看了看段檀异常阴郁的脸色,笑了笑:


    “你黑着个脸干什么,怪难看的,以后我要叫你阿黑了。”


    段檀勉强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沧州大夫没几个高明的,不过江湖骗子之流混口饭吃,还是得等回京去找宫里御医看。”


    程曜灵不置可否,没再继续,把话头转到了昆吾的城防上。


    段檀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她显然并不想提及,不欲惹她伤心,也便作罢,顺着她的话,将这几日城内的境况删繁就简地告诉了程曜灵。


    程曜灵听完颇有所感:


    “昆吾还是难得的坚城啊,既然如今粮草足用,从此就耐心守着吧,守到北戎承受不起损耗,分崩离析,自行撤离。”


    昆吾在大央国境内,粮草军需补给线短,还有本土民众襄助的先天优势,养兵的损耗不会太离谱。


    但北戎就不一样,战地距本国遥远,之前是赫连先用兵如神一路高歌猛进,攻城略地能抢则抢,完全竭泽而渔的架势,才扛住了这种损耗。


    现在速度慢下来,被堵在昆吾无法再进,不能以战养战,这种损耗是难以填补的,到了初夏水草丰美牛羊肥壮的时候,若还难以攻克昆吾,人心思退几乎是必然的。


    大致把这笔账算下来,守城不出是比屡屡大战要划算得多的。


    可惜大央想守,赫连先却不肯给他们守的机会。


    因为赵女王倒打一耙,栽赃赫连先纵容程曜灵的缘故,赫连先在北戎皇室那里被猜疑极深,激起不小风波。


    毕竟虽然对外都说赫连先是赫连家横空出世的奇才,但皇室可是明白赫连先来历的,稍一查就知道程曜灵是赫连先的亲女儿。


    母亲对孩子心软天经地义,赫连先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这是程曜灵给赵女王出的主意,毕竟不能只有母亲给女儿挖坑,女儿也得回敬才是。


    但出乎意料的是,赫连先并没想洗清北戎皇室对自己的猜忌,她只是上奏北戎单于,现在大启的皇帝,说半月之内必平定昆吾——


    作者有话说:改了封面,还做了个正文完的版本hhhh


    第104章


    八月初,接连十余日的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黑云压城,狂风怒吼,有山崩之势,林间鸟雀多坠泥而死,村落中鸡犬惊惧不敢作声,贯通昆吾城内的澹江江水暴涨,淹毁沿岸不少田地。


    赫连先借机乘船攻之,程曜灵和段檀常年在北,都不善水战,将指挥权给了昆吾城内一位江南水乡出身的老将。


    老将的本事其实有限,不过赫连先显然也并非水战好手,北戎和昆吾的士兵大部分更是旱鸭子。


    这一场北地水战,堪称空前绝后,两方打得漏洞百出有来有回,程曜灵都习惯了就这么不好不坏地招架着。


    但八月中旬的第一天,驻守昆吾城东北部纺锤口澹江大堤的士卒到了换防之时,久久不见踪迹,显然是出了事。


    程曜灵原本并没往人为决堤的方向想,毕竟纺锤口的澹江大堤一旦崩毁,水淹的不止昆吾城,北戎驻军的营盘也必溃无疑,可谓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但……如果赫连先就是要同归于尽呢?


    此念倏忽划过,程曜灵顿觉毛骨悚然,立即点了三千精锐冒着大雨就往澹江大堤赶。


    马蹄声溅着雨停在澹江大堤前,雨势太大遮挡模糊了视线,程曜灵一行人只能下马,披着湿透的蓑衣近前探看。


    一路解决了不知从何处冒出头的那些北戎士兵,程曜灵面色愈加凝重,行至大堤处,x果不其然,一伙北戎士兵本在挖凿堤身,见来者是敌,纷纷警惕,分出了一半人持械防御。


    程曜灵领着央军扑上去剿灭了这些北戎士兵,传了消息回去后,守在大堤旁竭力补救起来。


    但不久后,自家援兵未至,敌军先来了。


    赫连先带着北戎精锐呼啸而至,与程曜灵厮杀起来。


    向来水火无情,许多年前赫连先一把火烧灭了红缨军,如今她平定昆吾的方式,则是水淹。


    风雨潇潇,黯然如晦,血肉飞溅中,程曜灵一刀劈在赫连先刀刃上,刚劲力道震得赫连先神色一变,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拳怕少壮,不过三四年间,你长大了,我却老了啊。”赫连先看着程曜灵叹道。


    程曜灵知道她是在说几年前覆灭红缨军的那一战,那回程曜灵也近了她的身,可是并未有今日这般暴烈的攻击力,不过触及皮毛而已,她应对得游刃有余。


    她以为是程曜灵变强了。


    但程曜灵其实是变弱了。


    从前与人对战,程曜灵是不会一开始就轻易下杀招的,她习惯先摸清敌手的路数,让敌手机关算尽使出浑身解数,在这个过程里博采众长,杀不杀的放在最后。


    她不怕别人强,不怕别人不择手段,她甚至是在逼别人无所不用其极。


    看似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极度的狂傲与自信,那意味着她从不认为自己会输,本质上是拿所有敌手当沙包看了。


    但现在程曜灵不能确定自己不会输了。


    从北戎大营逃出后,她与段檀切磋过许多次,那些段檀说是江湖骗子的大夫们大约并没诊错,她现在的气力的确大不如前。


    这种不如不是说从前的招式她现在使不出来,而是她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随随便便、在任何时刻都维持着猫捉耗子般闲庭信步的绝对压制力了。


    如今气短力薄,她耗不起了,所以要在最开始就全力以赴,速战速决。


    在旁人看来是更强了,但她骗不了自己,她也并没有想要骗自己,她只是有些麻木地平静接受了,毕竟比这沉痛百倍的事她也都已经一一接受过了。


    眼前赫连先虽然对此误会,但程曜灵不欲开口,在见到赫连先之前,她有愤怒有不解有悲郁,可见到赫连先之后,她一个字也不想说,一句话也不想问。


    她只是攻势猛烈,招招狠厉,朝着赫连先而去。


    赫连先起初招架得极勉强,甚至需要下属解围,但缠斗一久,也渐渐觉出程曜灵后劲不足,全靠一股玉石俱焚的气势在撑。


    发现此事之时,她神色怔了一瞬,看程曜灵的目光极复杂深切。


    世事何其诡谲,毁掉大央之前,她竟然先毁掉了这个女儿。


    余光瞥见远处雨幕中渐大的模糊军旗,赫连先明白是央军的援兵到了。


    她面容一肃,不再与程曜灵纠缠,向着大堤方向撤去。


    程曜灵却不肯让她得逞,孤军深入,偏咬着她不放。


    赫连先退到大堤边上,望着大堤默然几息后,兀的跳入了江水之中,左右惊叫奔逃,而她却奔着自己锚定的方位而去,硬是撞开了北戎士兵之前一直开凿的薄弱位置。


    暴雨之下,大水冲击,那处空隙很快扩大崩毁,江水轰隆肆虐,赫连先也被卷入大浪之中,生死不知。


    程曜灵没有思索一瞬,毫不犹豫地跟着赫连先跃入了江水,江涛汹涌,冰寒刺骨,刹那间没顶,她水性在北人中虽还不错,却也很快感受到了窒息。


    段檀抵达时,看到的就是残破的堤坝,泛滥肆虐的大水,还有举身赴水的程曜灵。


    ……


    央军千难万险地修补了澹江大堤后,大雨方歇,阴沉沉的天幕下,高处山丘的一座木屋内。


    “咳—!”


    喉中扎疼,像是吞了一千根针,程曜灵剧烈咳嗽两声,蜷着身体趴在床边,猛地呛了口水出来,痛苦的神色才有所缓和。


    段檀已换了衣裳,坐在床沿缓缓拍着她的背,动作轻柔。


    程曜灵也穿着件干净的布衣,头发还湿漉漉的,垂着头看自己发尖掉下的水珠,默了良久,嗓音嘶哑,带着水底砂石般的粗粝,扯扯唇角,问:


    “她还活着吗?”


    段檀知道程曜灵说的她是谁,不好遮掩隐瞒,于是只语焉不详道:“怕是凶多吉少。”


    “嗬。”程曜灵从喉咙里发出一道气音,语气微弱凄绝,却也藏着滔天的愠怒怨恨:“我还没死,她凭什么死?”


    “程曜灵,”段檀语气阴森得吓人:“你是真的想死?”


    “总不能只准你想死。”


    “我什么时候……”段檀沉着脸皱起眉头。


    “咱们第一回见面,你落水之后,根本没想过活着上来,所以我明明救了你,你却怀恨在心咬了我,不是吗?”


    此番程曜灵与段檀身份颠倒,在江水里做了一回被救的人,知道了在水里想死的人是什么样子,恍惚间彻悟当年之事,这才有了这段话。


    段檀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绪:“你我不同……”


    “自然不同。”程曜灵冷笑着轻嗤一声:“你母亲又没有想和你同归于尽。”


    “段司年,你现在好声好气地救我劝我,那你知不知道,我发觉是我母亲杀了阿宁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她低咳几声,依旧垂着头不看段檀:


    “我在想,我宁愿那个人是你,一切要真的是你和良王做的就好了。”


    “你从前说,你相信我的品格,这就是我的品格,你现在见识到了。”


    段檀深深闭目,喉头滚了滚,眼眶微红,流露出受伤的神色,却将程曜灵烧烫的身体圈进怀里,抱紧了她哑声道:


    “你只是太痛苦了,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你怎么会明白不被母亲所爱的辛酸难堪?你怎么会懂被母亲算计戕害的痛苦?


    程曜灵心中不屑,只当段檀在做徒劳的安慰,没有抵抗,也没有言语,靠在段檀胸膛上,一派冷然死寂。


    许久,她听到段檀又开口:


    “当年……推我下水的那个人,是我母亲。”


    “我再见她时,她已悬梁自尽。”


    “曜灵,我们是一样的。”


    有滚烫的泪落在程曜灵脸上,好似她也哭了一般。


    程曜灵霎时心中剧震,怔愕不已,下意识想抬头去看,却被段檀扣住后脑,牢牢按在了胸膛。


    他继续道:


    “见到母亲尸体的时候,我很厌恶那个救我的人,我觉得如果不是她,我也不用活着承受这些。”


    “后来你记恨我,又来找我报仇,其实我那个时候已经能听到一点声音了,但并不想理你,你用咬我当作报复,我也只觉得你幼稚,远远不如那些真正阴毒狠心的人。”


    “再往后,你非要拿我当朋友,我起初不屑,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要你一直都对我好。”


    “人心不足,我渐渐厌恶起你在我面前提别人的名字,但那时候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又觉得你是因为我又聋又哑,可怜我,所以才对我格外亲近,就更不敢在你面前展露真正的自己,时常有些阴晦偏激的念头。”


    “直到我们决裂,很多年后,你再归京,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都糊涂了,可我都记得。”


    “我记得你的样貌,记得你总会多写一点的那个错字,记得你爱的花,记得你想要不淬毒的暗器,记得你有胃疾。”


    “还记得你说,你对喜欢的男子好,就是想要他也能对你一样的好。”


    “我太想你也喜欢我了,所以做下了不少蠢事,但现在想想,那些事虽然蠢些,却都很好,都是你做过的,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哪怕我照猫画虎做得蠢了,也觉得好。”


    “我还骗来了你为我燃起一夜烽火,那么好的、意想不到的好事,竟然也发生在我身上,真是不可思议,其实我从前不喜欢烽火,但你送我以后,我就喜欢了。”


    “就像小时候,我厌恶别人救我、自以为善意地接近我,但最后还是被你救了,还是喜欢上你。”


    “你一直都是我的例外,这一次,能不能让我当你的例外,让我也救你一回?”


    段檀声音罕见的柔和低切,让人听着恍如梦中。


    可程曜灵默然许久之后,却残忍地打破了这个幻梦:


    “段司年,我救不了你,你也救不了我。”


    “其实根本不用你劝,此番我既然没有在澹江中葬身鱼腹,往后便会好好活下去。”


    “但我活下去,对你未必是一件好事。”


    “我从北x戎回昆吾之后,一直有意在避战,而且不止是避战,还在避着你,你应该看出些端倪了吧。”


    段檀点了头,程曜灵继续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守着大央?”


    “我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战。”


    “我父亲是大央人,可我从没见过他,我母亲生在北戎长在大央,自认是北戎人,可我与北戎交战多年,彼此血海深仇,我自然也并非北戎人。”


    “大央给了我爵位、食邑,可是更毁了我阿娘、我母亲、父亲、师长、前辈、朋友,还有两个孩子。”


    “我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太多,多到我已经找不到自己为大央战斗的理由。”


    “这大央不是我的大央,它带给我的只有束缚、痛苦,和无法消弭的恨。”


    “如果有的选,我只想做一个九妘人,要仙鹤潭做我永远的故乡。”


    “可是我回不去了,九妘因我而亡,我再也没有故乡,我守的是他乡,杀的是他乡,天下之大,都是他乡。”


    程曜灵仰起头,把眼泪逼回眼里,唇齿都在颤抖,却竭力稳住声线:


    “小时候在九妘,人人爱鹤,后来到京城,贵女们常以凤凰自喻,可我不是九妘人,也没法成为京中贵女,我只想回到阿娘怀里,做那只在树上啾啾叫的短尾巴小鸟。”


    “但她说,说阿娘死前恨我,所以其实我也不敢死,我很怕见到阿娘,我怕她真的恨我。”


    “我一直、一直很怕在乎的人恨我,那一年你说过恨我以后,我想了很久,觉得是不是母亲也恨我,杨之华也恨我,很多人都恨我,只是我太蠢了,所以都看不出来。”


    “对不起、”段檀把脸埋在程曜灵颈窝,泪水打湿了她的衣料:“对不起、我不恨你,没有人恨你……”


    程曜灵别过头看向床下砖石,眼圈红着,眼里氤氲着一团雾气,黯淡无光: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很多事,夜里睡不着,一件一件回想,却不能确认是哪些,还是说,其实全都错了。”


    她自嘲地扯了扯起唇角:“鹤是错的,凤凰是错的,寓意长久的鸠鸟更是错的,我根本什么都不是。”


    许多年前,慕容瑛给她们讲史,讲到一句“春燕归,巢于林木。”说短短几个字,就是万里荒墟、尸横遍野,人间惨淡凄绝,尽在其中。


    程曜灵当时不喜欢这些“言有尽意无穷”“虚虚实实”的东西,她喜欢一句话就只一个意思,喜欢清楚明白的文字,所以听慕容瑛讲课常是左耳进右耳出,很难记住些什么。


    她如果记住了那堂课,现在就不会说自己什么都不是。


    因为她如今就是那句话里巢于林木的春燕,北归时赤地千里,满眼断壁残垣,无家可归,无屋檐可栖,只能飞入陌生的山林。


    “直到今日得知她要水淹昆吾之时,我才不再想这些。”


    “我没有办法坐视沧州军民受难。”


    “说起来,当年我随长公主和师傅从军到沧州,其实并不明白什么家国天下黎民百姓,只是一心要逃离京城,逃离高唐侯府,逃离我母亲。”


    “可真正见到遍地焦土,见到大家的断肢残骸,见到北戎军队搜刮劫掠无恶不作的行径,怎么可能不恨得咬牙切齿。”


    “师傅说,这是物伤其类,人之常情,所谓人之常情,其实就是永远也放不下的情。”


    “或许我至今也没明白什么天下苍生,但我知道我在他们身上,有放不下的情,无法置身事外。”


    “而既然无法置身事外,死又死不成,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段司年,”程曜灵微微推开段檀,看着他泛红的、裹着一层薄薄泪膜的凤眼,坚定道:


    “这个天下,我非要不可。”


    “你要称帝?”段檀被这句话打得反应不及,有些懵。


    “或许。”程曜灵道:“称帝也好,不称帝也罢,总之我要彻底改变这个天下。”


    “如果你不是非要称帝,那么等我事成,你做我的皇后,二圣临朝,名正言顺,前史亦有先例,这不好吗?”


    “不好。”程曜灵极快地否认了:“她从前说我很像圣慧皇后,难道你想要我做第二个圣慧皇后吗?”


    “你拿我当先帝?”段檀目光骤变,攥紧了拳头。


    程曜灵很平静,问段檀:“先帝当年在狱中血泪横流,手脚并用爬向圣慧皇后,指天立誓的时候,会想到后来也是他一把大火烧死了圣慧皇后母女吗?”


    “我不是先帝。”段檀目光阴鸷,盯着程曜灵一字一顿道。


    “那是你还没有尝过先帝吃到的那些甜头。”程曜灵轻轻笑了:


    “你不想把我困在你的府邸里,让我无心他顾,日日夜夜都只看着你吗?”


    “你不想让我只属于你,让所有人看到我,都知道这是你的人、打上了你的烙印吗?”


    “你不想要我无条件相信你的每一句话,无论何时都选择你,也永远只有你这一个选择吗?”


    “段司年,你不想吗?”


    “我……”段檀唇线抿紧,说不出否认的话。


    他也没法否认,这些事他从前表现得够明显了,程曜灵并不是无的放矢。


    “这些事,只要我做你的妻子,你就可以轻易达成。”


    “届时就算你不逼我,也有的是人会来逼我,整个世道都会站在你那边,仿佛只要你待我稍宽松一些,我就该识好歹,要感恩戴德了。”


    程曜灵忍不住冷笑:“这就是大央,女子功绩名号被磨灭的大央,亲女儿也比不上养子的大央,女子不准入朝堂的大央。


    是她想毁掉的大央,也是我往后要毁掉的大央,我绝不肯要的旧天下。”


    没有人比她更恨赫连先,但也没有人比她更理解赫连先的信念、比她更明白赫连先生前的意志。


    她记得赫连先最后和她深谈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瞬表情。


    程曜灵到底是赫连先的亲女儿,赫连先未竟的事业,她就这样扛在自己身上,换一种方式,继续做。


    她心底深处还是相信赫连先对她有恻隐,有爱,存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如果赫连先没有在大央长大,没有经历那些压制绝望,她们会不会也可以成为世间无数相爱的寻常母女。


    所以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推翻大央,既然大央和北戎一起毁掉了九妘,那程曜灵就要九妘踩在它们的尸体上复生。


    “段司年,你是个厉害人物,段央宗室子弟里的翘楚,但也正因此,”程曜灵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


    “我要的新天下里,你是头一号敌人。”


    第105章


    “头一号……敌人?”段檀低低重复一遍,扯了扯唇角:“时至今日,你跟我说,你拿我当敌人?”


    程曜灵眼中流露出悲伤和不忍,却还是决然道:“我也不想,但事实如此,也只能如此。”


    “成王败寇吧段司年,我们到此为止,分道扬镳,各行其是,然后,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成王败寇。”段檀点点头,极恐怖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眶都红透,才终于停下,绷紧了声线,盯住程曜灵狠狠咬牙,几乎是怨毒道:


    “我救你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死在澹江里!”


    语罢立刻转身离去。


    程曜灵没有挽留,向后躺倒在床榻之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须臾后又缓缓睁开,目光坚毅而明亮,闪着一往无前的绚烂光彩。


    昆吾城内,街道泥水淋漓,北戎统帅赫连先落水身亡的消息已经传开。


    程曜灵坐在驶向州牧府的马车里,听着百姓们欣喜若狂的喧嚣议论,将赫连先踩到地底,又将明面上逼死了赫连先的她捧到天上,说她是少年军神,比天将军在世时还要厉害百倍。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当年真正护着他们的天将军是谁,不知道今日恨入骨髓的敌首,也曾是从前定国安邦的天神。


    而她明明认得沧州的每一条路,最后却走到穷途末路。


    人间为何会有这样荒诞悲怆的惨剧?


    程曜灵捂住了耳朵,试图隔绝马车外的声音,仰起头定定望着轿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


    回到州牧府,程曜灵询问了一番昆吾防务,而后召来沧州别驾,让其着手预备防止疫病。


    自古大灾之后常有大疫,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周别驾深明此理,又有意在程曜灵面前卖弄,跟程曜灵引经据典抑扬顿挫地说了一大通,x程曜灵听得头大,叫来所有空闲的、级别高的文官与他商讨,自己则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


    直到他们提及要拢纳沧州境内大夫时,程曜灵插了话,说要提拔些厉害的大夫成为昆吾官僚,毕竟术业有专攻,不能外行指导内行,那怕是要闹笑话。


    周别驾神色为难,程曜灵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让直说。


    结果周别驾犹豫半天,冒出一句:“因着雪姑从前总在沧州行医的缘故,如今沧州医道颇盛,医术高超的医者不在少数。”


    “这不是好事吗?”程曜灵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那些医者……大都是女子,可沧州吏员臣属皆为男子,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啊。”


    程曜灵怔了一瞬,而后状若无害地笑起来,问在场官员:“你们谁认可他的看法?”


    众人面面相觑,陆续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附和。


    程曜灵看向附近驻守的都尉。


    都尉是她当年的老部下,只一眼就心领神会,立即带兵入内,将周别驾和附和之人都架起来往外拖去。


    周别驾大惊,疾嚎道:“少帅这是何意?!”


    架他的两个女兵方才在外面将事情听得完整,此刻双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这种看不懂风向的蠢货到底是怎么坐到这个位子上的。


    周别驾望着左右,悲愤惨呼:“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怎可碰老夫?!”


    都这个时候了,还男女授受不亲呢。


    两个女兵对视,抬抬眉毛,生了促狭之心,随即将他胳膊拽得紧了些,刻意要与他亲一亲。


    周别驾一把老骨头被盔甲挤硌得难受,面目扭曲起来,渐渐有气无力。


    哀嚎喊冤声渐远,堂内所有人明白,那些人的官僚生涯是到头了。


    不久前程曜灵刚到昆吾,就召回了一批当年红缨军中的女兵女将,极为优待,不愿复员的,也都登记在册,给了丰厚的补偿,还有后续保障。


    这段时间与北戎大战,又从昆吾及附近郡县募女兵近万,态度相当明显。


    所以此时堂内诸人也颇为不解,周别驾他们怎么敢在程曜灵面前说那样的蠢话。


    但世上就是有这样的蠢人,蠢得没有药医,于亲者不幸,于仇者却是快慰。


    有了这个插曲,沧州别驾的位子空置出来,有人当场就动了心思,又是提议设立医署,又是试探着要彻底清查昆吾官场,说要为当年被逼退伍的红缨军女兵伸冤。


    北戎没了赫连先,威胁消除大半,程曜灵也能腾出手来清算内部,于是一一点头,让他们放手去做。


    大战日久,文官们也寥落寂寞许久,此刻闻到久违的厮杀在即的血腥味儿,一个个都震颤不已,也兴奋不已,恐惧着且喜悦着。


    旧王死后,沧州的新王终于将目光移向了他们,他们想要的权力,就在程曜灵手里,是一步登天,还是一败涂地,就在她的一念。


    程曜灵也乐得看他们狗咬狗。


    因此结束商讨后不到一个时辰,程曜灵就见到了参奏周别驾等人的文书,以及不少罪证。


    程曜灵随意翻了翻,遣人将这些给昆吾太守送去,太守不敢马虎,火烧屁股似的加急审讯办案,一副要掀了周别驾老底的架势。


    还有走阿谀奉承那一套,要给程曜灵外祖家——也即邓家,修缮宗祠,立庙立像之类的。


    程曜灵给他连降三级,贬去看大牢了。


    众人接到消息,心中一凛,都记住了不能再提此事,他们以为是程曜灵持身以正,不喜谄媚,只有程曜灵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其实她入主沧州后,邓家不是没人来找过她,但她知道了赫连先的遭际,就再没见过邓家人。


    处理完非要她决策的政事,已经入夜,程曜灵走出书房,望了望天边明月,转头让一旁守卫的亲兵去邓家,叫邓家人把忠节夫人曾用过的东西都装箱给她。


    有些睡不着,她沐着月光,孤身在府中晃荡起来。


    经过段檀房外的时候,发现灯火还亮着,她看着微微泛光的房门,不知怎的,竟不自觉轻轻笑了一下。


    她白日那番话一定把段司年气惨了,这人素来心窄,现在估计是辗转难眠,还不知道正怎么怄气呢。


    想着日后带兵去明州还要借燕州的道,程曜灵清了清嗓子,上前敲门,想跟人谈谈,不欲让事情滑向最坏的方向。


    结果敲了半天也没反应:“段司年?”


    程曜灵扫视四周,没发现能问的侍从,于是又出声:


    “段司年,你什么时候回燕州?”


    她故意的。


    这句话无异于逐客,依段檀的性子,听见必定要暴怒,她是在逼段檀回应她。


    但还是寂然无声。


    程曜灵觉出不对,神色骤变,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门吱呀大开,程曜灵没有见到段檀,却一眼看到了地上滴落的血迹,斑斑驳驳,无比刺目,一直延伸到巨大的屏风后面去。


    而屏风上影影绰绰,依稀能看到段檀仰靠在浴桶上的头颅。


    程曜灵整个人瞬间不能动作,不敢想发生了什么,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呆滞许久,才大梦初醒般猛然扑向屏风后面。


    屏风后,浴桶上方还氤氲着淡淡的水气,段檀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神情却是诡异的安详,他闭目靠在浴桶上,完美得如同一尊玉像,仿佛只是睡着了。


    如果浴桶里的水没有被他的血染红的话。


    浓重的血腥气窜进程曜灵鼻腔,激得她毛骨悚然,一步跨到浴桶边,颤抖着想从水里把人捞起来。


    手探进水里,摸到段檀赤裸肩背的那一刻,有只手在水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很轻,但程曜灵却瞬间抬头,段檀此时已经睁开了双目,二人隔着薄薄水雾相望。


    程曜灵动作慌张无措,还想把他捞出来,挣开段檀的手,想要把人拖出浴桶。


    没想到段檀却不肯,在水里挣扎起来,跟她对抗,搅得血色更浓。


    程曜灵急火攻心,终于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大吼:“你想死吗!”


    段檀脸上立刻留下一个血红的巴掌印,他皮肤又白又薄,脸上跟渗血一般,却扯起嘴角,气息微弱道:


    “总不能只准你想死。”


    这是程曜灵白日里反驳他的话,这会儿被他拿来用了。


    程曜灵简直要被他气疯了,一掌拍在浴桶边沿,震得水面都剧烈震荡起来。


    段檀抬眼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反正你对我最狠心,一直想我死,我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非要拿命跟我置这个气是吗?”程曜灵的眼神冷了下来。


    段檀抿了抿唇,忽地骤然发力,把程曜灵扯进了宽敞的浴桶之中,水鬼一般压着她的唇,和她潜到水面下,在水里一边亲一边给人渡气。


    程曜灵两条小腿还悬在浴桶外,此刻在水里枕在段檀大腿上,睁开眼,目光无比冷静,没有避开段檀的亲吻,但一只手掐紧了段檀的脖子,要他气尽。


    段檀却不管不顾,死也无所谓,就咬着她不放开。


    但眼见段檀气息越来越弱,程曜灵还是先松开了手。


    她毕竟不是真想要段檀的命。


    二人即将溺死在灭顶之灾的窒息中时,程曜灵终于找到方便发力的位置,掀开了段檀跃出浴桶,顺便把段檀一直在流血的右臂捞了出来,按在了浴桶之外。


    段檀露出裸露的肩线和头,靠在浴桶边剧烈咳嗽,咳声稍歇,带着点痛快哑声道:


    “你先放的手,我赢了。”


    程曜灵没有接他的话,站在那里全身湿透,定定看着段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臂,许久,涩声开口:


    “这个伤口,是当年我救你出水时,你在湖底挣扎划伤的。”


    段檀神色一僵。


    “这么多年还在流血……”程曜灵深吸一口气,回忆起以前见过的那处层层叠叠的疤,心中有了某种猜测,看向段檀,颤声道:


    “疯子,早知道就让你沉湖里了。”


    段檀反应过来,极力缩手,想把小臂落回水里,却被程曜灵死死按住,怎么也抽不回去。


    二人无言拉锯许久,他终于放弃,双目赤红,倔犟地仰脸直视程曜灵:


    “我没有要你救,是你自己非要救我,非要接近我,非要让我爱你。”


    程曜灵垂下眼睛:“我救下你,却害了你一生,早知如此……”


    “程曜灵!”明明程曜灵是顺着段檀的话在说,他却反而被激怒:“你敢不救我!”


    程曜灵默了会儿,回答他:“我敢。”


    段檀蓄在眼里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他喘不过气似的x按住了剧烈起伏的胸膛,却执意倾身把脸往水里埋,不想被程曜灵看到自己的眼泪。


    他从不软弱,但在程曜灵面前,却每次都不堪一击,每一次。


    程曜灵一只手捏住段檀的脸阻止他,段檀失血过多,早已眩晕不已,只是强撑着,此刻在程曜灵手里终于溃不成军,他紧闭双目,两滴硕大的泪珠分别划过眼角,声线破碎:


    “我输了,你赢了,程曜灵,你赢了。”


    “不,是你赢了。”程曜灵俯身,轻轻啄去段檀眼角的泪水:


    “我不想你死,不想你受伤,不想你流血。”


    “我的确喜欢你,离不开你。”


    段檀脸上却浮现一个惨淡的笑:“你总是这样。”


    “跟我说好听的话,对我好,好到我都要忘记你所有的坏了,又一脚把我踹到地狱里去。”


    “你上回说喜欢我,把刀捅进我心口,这一回,又想捅在哪里?”


    “上回,”程曜灵顿了顿:“上回我刺偏了,你说是天亦有情,要你我重逢。”


    “段司年,其实不是天有情,是我有情。”


    段檀缓缓睁开眼睛,长睫上闪着点点泪渍,看向程曜灵:“你有情,你拿我当敌人。”


    程曜灵神色坦然:“有情,和是敌人,并不冲突。”


    段檀只觉荒诞:“那成王败寇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赢了,你会愿意做我的皇后吗?你还不是只想离开我!”


    “你不会赢。”程曜灵笃定道:“等我赢了,我不让你离开我就行了。”


    “你凭什么说我不会赢?”


    程曜灵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现在说一句‘我从没喜欢过你,只想你死’,你立刻就死这儿了,还拿什么赢?”


    “程曜灵!”


    “别生气。”程曜灵凑上去亲亲段檀的唇角以作安抚:“我爱你,不骗你,真的。”


    段檀被蛊惑般不由自主地追着她讨吻,二人亲了一会儿,段檀才清醒过来,又舍不得跟程曜灵分开,只能在缠绵的空隙里模模糊糊道:


    “你刚才还在赶我回燕州,我都听到了。”


    “听到了你不给我开门?”


    程曜灵直起身,掐掐他没什么肉的脸颊:“行了,那句话是逗你的,我没想赶你走,起身吧,我给你上药包扎,好好活着才能跟我在一起。”


    段檀点点头,乖乖起身,程曜灵去外面把门关上,自己随意擦了擦,找出药箱,回过头给已经擦干净身子,坐床边披上了寝衣的段檀上药,结结实实缠好了厚厚一层绷带。


    段檀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程曜灵,等她为自己包扎完,抬手从床头扯出一套自己的干净寝衣,不太自在道:


    “你的衣服是湿的,先换上吧,我去屏风后面,我不看你。”


    程曜灵看着那套寝衣,眉梢微动,道了句:“看呗,我让你看。”


    段檀顿时怔住,而后脸色爆红,逃似的起身跑到屏风后面去了。


    但屏风后头,其实也能看见轮廓身形的,段檀到底睁没睁眼,只有天知道。


    等程曜灵换好了那套不甚合身的寝衣,段檀拿着干净的巾帕,满面通红地从屏风后面出来,两个人坐在床上,段檀给程曜灵细细擦起了头发。


    “段司年,我要你不争这个天下了,好不好?”程曜灵并不迟疑,一语戳破了这件事。


    段檀动作一滞,许久后道:“那我要你。”


    “我不是在跟你置换。”程曜灵道:“即便你选择争这个天下,我也会爱你的。”


    “你说得轻巧,日后两方对战,你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真能不恨我?”


    程曜灵摸了摸鼻子,强行接道:“你不相信我。”


    说完自己都心虚。


    段檀轻嗤一声:“你我之间,从来都是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不信你过?”


    程曜灵回想了一下,一时半会儿竟没找到能驳这句话的。


    段檀扔了手中已经湿透的巾帕,双手捧过程曜灵的脸,看着她剔透的圆眼睛,认真到近乎虔诚:


    “你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还有,你永远不会再抛下我。”


    “我永远不会再抛下你。”


    “说你爱我。”


    “我爱你。”


    段檀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好,我答应你,这个天下,我不要了。”


    只要你不再为天下放弃我,我就可以为你放弃天下。


    谁让你比权力,更早来到我身边。


    何况其实他早在更早之前,用玉玺跟皇后换程曜灵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真不要了?”程曜灵还有些难以置信,几句轻飘飘的话而已,段檀真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他筹谋半生的天下?


    “真不要了。”段檀抱住她躺下,在她耳边轻轻道:


    “鸠鸠,这世道对你太不公平,旁人不肯给你的,我来给。”


    程曜灵忽地眼眶一热,哽咽良久才道:


    “可明明你拥有的也很少,也都要用命去争。”


    “没关系。”段檀很眷恋地蹭蹭她的脸:“我不争了,我把我的命给你,而且本来也是你的。”


    “你我之间,总要有人让步,你不能属于我,那我就属于你。”


    “我们要好好活着,好好相爱。”


    程曜灵郑重应他:“好。”


    第106章


    程曜灵搜寻赫连先的尸身许久,终不可得,于是一个明月夜,在澹江边,将从邓家讨要来的那些遗物都烧给了她。


    “见不到,有时也是好事,我母亲当年自绝,我看着她的尸身整整一夜,从此梦魇多年,至今回想,都心有余悸。”


    火光中,段檀单膝跪在程曜灵身旁,与她一起焚烧赫连先的遗物。


    程曜灵脸庞被火光映得明亮,低声问:“你母亲推你下水,要你性命,你不恨她吗?”


    段檀默了默,涩声道:“再恨也都过去了,毕竟是母亲。”


    “何况,其实当年她推我下水,也并非全然无情。”


    “那日你救我上岸,我满心郁恨,冒着大雨躲在角落里,直至夜晚才返回住处,然后就见到了她悬在梁上的尸首。”


    “我后来才想明白,她是因为决心自尽,不肯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受苦,所以杀我。”


    听明白段檀的话,程曜灵望着火光怔然片刻,感受不到灼烧似的,竟伸手去触碰那团烈火。


    段檀一把抓回她的手:“你干什么!”


    程曜灵脸上有着孩子般的执拗和天真,看着段檀道:“我就是突然很想问她,她是不是也像你母亲那样想。”


    “她是不是,也不想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段檀定定凝视着程曜灵笼在火光中的清晰面庞,心中涌上铺天盖地的闷痛,面色哀郁,目光深如渊海。


    “你……你怎么了?”程曜灵被段檀的神情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双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祭我母亲,我都还没怎么,你为什么难过成这模样?”


    段檀喉头发紧,双唇微微颤了颤。


    “你可怜我啊?”程曜灵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别可怜我,我如今丰衣足食大权在握,甚至野心勃勃意图天下,哪里可怜了?”


    “哪里都可怜。”段檀低声自言自语一句,紧紧拥她入怀:“你要记得,我就在你身边,你在这世上,不是一个人。”


    “嗯。”


    ……


    澹江决堤后,昆吾受灾不小,北戎亦然,营盘损毁大半,军心溃散,人人思退。


    根据赵女王传来的消息,北戎单于此前贪心不足,存着以小博大的心思,所以被赫连先说服,愿意兵行险招,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来拿下昆吾。


    没想到最后自损一千伤敌八百,却连昆吾的城防都没破,罪魁祸首还自绝而亡了,所以如今迁怒赫连氏,正变着法儿地找由头打压泄愤。


    程曜灵得知此事,心道赫连先从一开始水战就没顾及过北戎士兵的死活,完全是奔着同归于尽毁灭一切去的。


    这一生,大央误她,北戎疑她,所以她一个也不肯放过。


    可如今她的女儿程曜灵却轻轻放过了北戎,任由北戎大军放弃沧北,撤回塞外,并未追击,也并未设伏,只是慢悠悠地追回失地,重建秩序。


    段檀对此道了句:“没想到你也会养寇自重这一招。”


    “倒不算养寇自重。”程曜灵回他:“我只是不想为他人做嫁衣裳。”


    “等沧州事毕,我重归中原争夺天下,如果最后赢了,那么无论北戎,还是东翎,为了我想要的新天下,哪怕是豁出命去,我都会一一扫除。”


    “但如今大央还是旧天下,我不会再为旧天下平患,也不会再为旧天下效死,于我而言,那是助纣为虐。”


    话到此处x,程曜灵顿了顿,声线沉下去:“来日我若败了,身死人手,那之后旧天下是花团锦簇还是洪水滔天,也都与我无关,由他们自己去管吧。”


    段檀与她十指相扣,拉起她的手轻吻手背,看着她的眼睛笃定道:“你不会败。”


    程曜灵神色柔和下来,下颌微扬,勾起唇角:“当然。”


    九月初,北戎军彻底退出大央国境,程曜灵再无后顾之忧,分兵稳住沧北各城后,拔擢近些年有功德有贤名的民间女子百多人,极大程度地补足了战后沧州中低层官吏的缺位。


    医署也顺利设立,医官们不辞劳苦地穿梭于昆吾的街头巷尾,将可能蔓延的疫病扼杀于雏形之中。


    周别驾当街斩首那日,昆吾太守遣人请程曜灵观刑,程曜灵忙着清算当年逼退红缨军女兵的那群人,并没过去。


    后来听手下的都尉说,昆吾太守特意请了个女刽子手行刑,也只是笑笑,道了句太守好心思。


    沧州诸事毕时,已是十月中旬,程曜灵的威望无可动摇,比当年的天将军还具盛名,简直被民间百姓当作神佛降世,庙宇无数香火不绝。


    时机已然成熟,程曜灵领兵一万,七千新兵三千老兵,预备从燕州入明州,与杨皇后会和。


    沧州之后的管理,她钦点了三个文官主事,但兵权却留给了昔日的旧部下,今时的随行都尉叶海心。


    她给了叶海心压制一切的兵力,却不让叶海心管沧州政局,特意嘱咐了任由他们斗,只要没闹出人命,就以和稀泥为主,实在不能息事宁人,就直接镇压,押入大牢,等她回来决断。


    程曜灵离开时,叶海心单人单骑,追着大军跑了大半日,眼看要追出昆吾境内了,程曜灵回马去劝她,让她掉头。


    叶海心一个年逾三十、复起后素来冷面重威的中年人,当着程曜灵和她身后亲兵的面,红了眼眶,哽咽道:


    “我、我怕你又是一去不回,就像当年一样,我们很多人都怕,这些时日焦灼不安,日夜难眠,只是不敢告诉你,怕乱你心志,当了你的绊脚石。”


    叶海心顿了顿,还是看着程曜灵哀切道:


    “为什么一定要去中原呢?就留在沧州不好吗少帅,这里没有尔虞我诈能伤到你,所有人都愿意为你效死,没有人敢在这里对抗你、忤逆你。”


    程曜灵驱马离她更近,拍了拍叶海心肩膀,柔声宽慰她:“别怕,当年之事,不会再有了。”


    “我不会死,你们也不会再次失去力量,被逐出军伍。”


    “少帅……”叶海心眼中涌出两行热泪:


    “当年元帅、军师、唐将军,你们都在时,咱们何等骄狂痛快、不可一世,但后来你们都离开,只剩下我们、只剩下我们……我们现在只有你了……”


    “没事。”程曜灵心头滚烫,忍着泪笑道:“相信我,这一回,我绝不会再让你们失望。”


    “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带几队轻骑,多出去找北戎人练练兵,其他的都不必太上心,守好武库,等我回来。”


    领兵抵达燕州仓原之时,程曜灵与段檀得到消息,北戎退后,东翎独木难支,没法趁火打劫,没坚持多久也退了。


    东翎这一退,鄢王就能腾出手来逐鹿中原。


    如今中原大乱,杨皇后、杨弈、飞雪盟、穆王、定王、益王六方混战,程曜灵和鄢王再入局要分一杯羹,就只会更乱。


    十一月初,金府这个常年无雪之地,天降奇雪,杨皇后诞下男婴,出生即为太子,天下震动。


    程曜灵还未出燕州,得知此事,攥紧拳头,神色吓得探子不敢张嘴,她沉默良久终于发觉不对,稳了稳心神,让探子继续说。


    探子说是太子降生那日,金府初雪,天降祥瑞。


    彼时飞雪盟主力流窜到明州已三月有余,他们人数虽多,却大都是字也不识几个的百姓,没什么深谋远虑,粮草军械向来短缺,内部松散,也常有冲突,所以最后勉强达成共识,想让朝廷将他们招安,要一个功名权位。


    但杨皇后有意以其为磨刀石,制衡驯化慕容栩与金府本土势力,于是一直不允,态度坚决,认定飞雪盟皆为反贼,让慕容栩和金府军轮流出战剿贼,放任两方争赏抢功、互相算计、内斗拖后腿。


    三个月,她是磨出了两条遂她心意的忠犬,飞雪盟中人却尽皆绝望,濒临崩溃,于她生产之际,尽起兵戈,真认了反贼之名,要鱼死网破,做最后一搏。


    此等危局,正兴帝做不了主,也没人敢去打搅临盆中的杨皇后,所有人都一筹莫展,慕容栩甚至做好了私自出击的准备。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此时长宁公主竟站了出来,要以段氏皇族之名,孤身出使敌营,说服飞雪盟罢战。


    当初帝后至金府,长宁公主没多久也投奔了去,一直默不作声,安静得仿佛她不存在,可这会儿飞雪盟大敌当前,事急从权,长宁公主作为除帝后外身份最高之人,是唯一有资格出面应对、并能抗下所有后果的决策者。


    慕容栩等人起初并没指望长宁公主真能退敌,只是想着让她拖一拖时间,最好能拖到杨皇后平安生产,神智清醒。


    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长宁公主孤身入敌营,不知怎么说服了飞雪盟大部分头领,与飞雪盟盟主闭帐对坐,单独长谈后,盟主竟召集飞雪盟三万盟众,于高台之上,跪向了长宁公主。


    老盟主声嘶力竭,涕泪横流,说愿以一死洗刷飞雪盟此前所有罪孽,只求朝廷接纳、公主庇佑,最终当着众人的面,自刎身亡。


    据传盟主死后,三万人的哀哭声使得天地变色,长宁公主见状,跪在了盟主的尸体旁,对盟主结结实实叩了个响头后,脸上血泪横流,望着众人高声宣示:


    “今日这一跪,不跪天,不跪地,只跪我大央愧对多年的子民。”


    大雪顷刻间纷扬而下,三万人口中呼嚎着的老盟主名号,渐渐变成了“求长宁公主庇佑。”


    自此,飞雪盟过了明路,洗雪了反贼之名,也被长宁公主纳入囊中,成为长宁公主的死忠。


    举世轰动,金府这场初雪之后被传得神乎其神,民间有了个说法:“瑞雪降,圣人出。”


    飞雪盟众人自然认为这说的是长宁公主,但太子也于初雪之日降世,杨皇后能理事后,遣人干预,后来这“圣人”到底指的是长宁公主还是太子,就有些说不清了。


    程曜灵听完所有,垂下头掐了掐眉心,神情不甚明朗。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一路她都在默默祈祷,希望杨皇后能平安生下一个女儿,那无论多难,她都会愿意扶杨皇后和小公主上位。


    偏偏事与愿违,杨皇后生下一个男孩儿,顺理成章成为太子,拥有了继承整个旧天下的资格。


    她与杨之华,又不同路了。


    程曜灵脑中止不住地刺痛,像有一万根针同时在扎,那日不顾一切撞笼自戕留下的后遗症席卷颅内。


    段檀屏退了其他人,用之前从大夫处学来的手法,为程曜灵轻揉太阳穴,想减轻她的难受。


    不久后,程曜灵满额虚汗,唇色苍白,却抬起眼,目光坚定,毅然开口:


    “不去明州了,改道,过钊关,直抵京城。”——


    作者有话说:天下大势,瞬息万变——


    第107章


    行军至钊关时,夜间军队驻扎休憩,程曜灵趁段檀熟睡,秘密出营,策马奔袭五十余里,到路旁客栈拜访了孟萱。


    孟萱开门见到她这位深夜访客也是一惊,往程曜灵身后看了看,没见到段檀,顿时急道:“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没在一起?还是王爷他出了什么事?!”


    程曜灵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温声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段司年他无碍,我这次一个人过来,是有些事想问问孟姨。”


    听到程曜灵的解释,孟萱神色松缓下来,猜测道:“是关于王爷的事吗?”


    程曜灵点点头:“咱们进去说。”


    二人到了孟萱的卧房长谈。


    程曜灵想问的,是关于段檀手臂上那道伤的事。


    “那道伤口重重旧疤叠着新伤,显然是他自己动的手,对吗?”


    孟萱长叹一声,神色无比伤怀:“公主何必非要问得那么清楚呢?王爷他定然不想你知道的。”


    程曜灵得到答案,深深闭目,缓了许久x才低声道:“就是因为他回避此事,我才专程来问您的。”


    “我想知道,他这样自伤,有多久了?”


    “公主话里的意思,难道是王爷他又……”孟萱历尽沧桑的脸上,流露出长辈深切的悲伤和哀痛。


    “嗯。”程曜灵俯身,手肘撑在大腿上,把脸严严实实埋进双手里,闷声道:


    “在沧州的时候,我们发生了些冲突后,晚上他屏退所有人,又割开了那道疤,还把自己泡进浴桶里,如果……如果不是我发现得及时……”


    她没能再说下去,孟萱也懂了她的意思,眼中浮现出些许水光,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道:“王爷自伤……应该是四年前他听到你死讯的时候,就开始了。”


    “原本我对此也并不知晓,是去年年末,他在客栈养伤的时候,有天深夜,我偶然路过他房门口,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竟然传来了血腥气。”


    “我吓得魂飞魄散,怕是出了事,立刻找出钥匙开了门,门里的场景,我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那晚寒风凛冽,月光亮得渗人,段檀就倚在大开的窗前,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寝衣,微微垂着头,半张脸隐入黑暗里,目光漠然,面无表情地看自己小臂上正往下淌血的狰狞伤口。


    他另一只手,还紧攥着刃尖泛出血色的匕首。


    血珠嘀嗒下落的清晰声音中,孟萱手里的钥匙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段檀才突然发现似的抬眼。


    彼时孟萱眼里的泪汹涌而出,不敢走近,也不敢碰他,捂住心口踉跄着退了两步,泣不成声:“你母亲、你母亲要是见到你如此,该有多难过……该有多心疼……”


    段檀垂下眼睛,手指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沉默。


    之后孟萱执意给他上药包扎,他也一直不曾言语,只在最后低低吐出两个字:“抱歉。”


    但后来段檀再见到她,却如同这件事没发生过一般,孟萱有时候都疑心那晚看到的是否真实,或许只是她的一场梦。


    直到今年年初的一天,段檀白日里得到京中情报,照常与手下谋划,但夜里孟萱又在他房间附近嗅到了血腥气。


    是混在浓重酒气里的,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到,只是孟萱经过上回的事,格外留心,所以才捕捉到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味儿。


    这次她推开房门见到段檀时,段檀脚下浇了一地的酒,人却很清醒,倚在窗前半低着头,目光清明,看着自己的血滴滴坠落,与上回一般无二。


    “你还在病中,大夫嘱咐过不能饮酒……”孟萱甚至不知该怎么劝了,搬出大夫来压人。


    段檀见到她,轻轻叹了声,收起胳膊,道:“我并未饮酒。”


    “那这些酒是……”


    “不想给你添麻烦。”


    段檀的意思,是想用酒味儿掩盖血腥气,只是没想到孟萱如此上心,这也找了来。


    孟萱闻言既哀且怒,声音颤抖,几乎是语无伦次道:“你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糟践自己?!”


    “你是死过一回的人,好不容易活过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仰赖着你,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却如此自毁……你、你……”


    她说不下去了,段檀默然片刻,自己给自己把伤口包扎好,不知怎的,又自嘲一笑,另一只手狠狠摁了把伤处,直到看见血渗出绷带,声音极低地说了句:


    “有人不想要我活着。”


    “谁?”孟萱后知后觉地迟疑道:“是……昭平郡主吗?”


    “已经是公主了。”段檀平静地纠正。


    “你不是说……公主她是受了奸人蒙蔽,你们之间有误会,才错手杀你吗……”


    之前段檀初初恢复记忆,孟萱在他面前提起保华寺围杀,说了句程曜灵狠心冷血,立刻被段檀反驳,说程曜灵并非如此,其中定有误会。


    可此刻段檀再无那样的笃定,垂着眼睛神色晦暗,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或许误会的人是我吧。”


    “怎么会呢。”孟萱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极力安慰他:“公主要是见到你手臂伤口,定会心疼的。”


    段檀盯着绷带上渐渐扩大的血渍,怔然良久,忽然道:“这个伤口,是我们初遇的时候,她留给我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像是终于被人找到开口,撬开了坚硬外壳的蚌,将他与程曜灵之间的一切都告诉了孟萱,告诉了这个难得对程曜灵没有恶意的身边长辈。


    孟萱静静听着,数度心酸落泪,其实她不是对程曜灵没有恶意,段檀差点死在程曜灵手里,其中有没有误会更是未知,她怎么可能轻易就原谅程曜灵。


    只是她知道段檀不喜欢听旁人说程曜灵不好,所以把那些恶意都深深埋在了心底,不在段檀面前显露。


    但那晚之后,她对程曜灵的一切恶意都消弭,她像段檀一样爱着程曜灵,希望程曜灵好,期盼保华寺真的是个误会。


    因为若非如此,她不知道段檀要怎么活下去。


    “我后来跟探子打听过,年初的时候,你是不是跟信平侯在一起?”


    程曜灵坐在孟萱对面,捂着眼睛久久无言,哽咽道:“我和杨遥臣一起过年节,登高塔,看了满城烟火。”


    孟萱恍然:“原来他是为这个……”


    她搂过程曜灵,抚着程曜灵的头发,温柔道:“好孩子,别难过,不怪你,都是命运弄人。”


    “只要以后你们好好的,那一切就值得。”


    程曜灵往孟萱温暖的怀里钻了钻,把眼泪抹在她衣服上,重重点头。


    等心绪平复,她与孟萱告别,被孟萱语重心长地拉着手嘱咐了一句:“小心金鳞铁骑,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深恨着你。”


    程曜灵一直知道此事,所以并不惊讶,谢过孟萱便上马离开了。


    马蹄匆匆掠过官道,听见道旁传来的异响时,程曜灵朝天上望了一眼,心中喟叹,月黑风高,的确是再合适不过的杀人夜。


    她干脆利索地制服了来袭的蒙面人,卸了人兵器,反剪双手压着人跪在地上时,程曜灵往左右扫视一眼,轻轻笑了声:


    “就一个人也敢来截杀我?真是胆量可嘉。”


    但揭开蒙面人的面巾,看见那张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的面容,她却笑不出来了:“高将军?”


    段檀已经许久不曾亲领过金鳞铁骑了,此人乃是金鳞铁骑如今的主管者高峻,曾是良王极倚重的副将,现在则是段檀的属下,前天才来到军营,向段檀述职。


    程曜灵神色冷肃,逼问道:“谁派你来的?”


    高峻冷冷道:“我为谁效命,就是谁派我来的。”


    “你的意思是,段司年要你来杀我?”程曜灵眉头抬了抬:“你觉得我会信吗?”


    “信不信是程少帅你自己的事,没能一命换一命,是我技不如人,程少帅杀了我就是。”


    程曜灵大致猜到了他的意图:


    “你杀我是想为老良王报仇?”


    高峻梗着脖子,神情激烈,连胡须都在颤抖:“更是为了如今的良王!”


    “你不死!王爷不会有天下!”


    程曜灵抿唇,顿了顿,问他:“金鳞铁骑所有人,都是你这么想的吗?”


    高峻撇过头去不肯回答,程曜灵知道了答案。


    孟萱说的话,竟这么快就来了。


    她迟疑分神的刹那,高峻趁势捡了刀挣扎而起,全力挥动刀柄向她砍去。


    程曜灵下意识反击,一脚将刃尖踢进了高峻心口,高峻瞪大了眼睛,登时毙命,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段檀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程曜灵被鲜血溅了小半的青衣。


    他急切地几乎是跌下马,扑到程曜灵身上将人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才稍稍松了口气,扣住程曜灵双肩,仍带着些紧张地问询:“有没有伤到哪里?”


    “我没事。”程曜灵深深看着他:“段司年,高峻死了,我杀的。”


    段檀这才将目光投向地上高峻的尸首,见高峻一身夜行衣,明显的刺客打扮,眉峰顿时隆起,将视线转回程曜灵:“他刺杀你?”


    程曜灵点头:“高峻说,是你派他来杀我。”


    “我自然不信这个,但有句话他说得对。”


    “我不死,你不会有天下。”


    段檀整个人都燥郁起来:“我说过我不争了,你还是不信我!”


    “我信你。”程曜灵立刻抱住他拍拍脊背:“但金鳞铁骑与我深仇大恨,如今又都拿我当你的绊脚石,恐怕我们之间终有一战。”


    段檀攥紧了拳头,神色紧绷,冷硬道:“我不跟你战。”


    “x战也没关系。”程曜灵宽慰他:“后面的事谁也说不准,真到了那天再说吧。”


    “你还是不信我。”段檀垂下眼睛,不想看她。


    程曜灵轻轻掐他腰上的肉:“你又来劲了,非往牛角尖里钻是吧?”


    “我信你也不影响金鳞铁骑恨我,这就不是我信不信能改变的事。”


    “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吧,及时行乐,眼下就只着眼于眼下的事。”


    段檀有些不甘心地抿唇,终究作罢了,回抱住程曜灵,把下巴搁在她肩上,闷声道:


    “我醒来看不到你,到处找你都找不到,守兵说你出营了,你大半夜的出营做什么?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找孟姨问点事。”


    段檀瞬间警惕:“什么事?”


    程曜灵笑了声,故意道:“不能让你知道的事。”


    段檀用脸贴着她脸颊,蹭了蹭,野兽般啃了一口,恋恋不舍地放开:“你肯定是去问我之前的事了。”


    “别问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这话说迟了,我都问完了。”程曜灵拉他上马,二人并驾齐驱。


    段檀在马上看向程曜灵:“她全都告诉你了?”


    “是啊,全都告诉我了。”程曜灵叹了口气:“你是真没干什么好事,对自己都能下那么狠的手,胳膊伤成那样……”


    “所以你是因为可怜我,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段檀忽然道——


    作者有话说:最近事多,手机打的字,如果有错误多多担待,后面会改的[捂脸笑哭]


    第108章


    程曜灵深吸一口气,真拿段檀没辙了:“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种……呃,奇思妙想?”


    “那为什么你见到我手臂伤口之后,就愿意跟我在一起了?”段檀紧紧盯住程曜灵的眼睛:


    “明明在那之前不久,你还说我是你的头一号敌人。”


    程曜灵一掌拍上自己额头,简直百口莫辩,许久才无奈道:


    “我怎么可能仅仅因为可怜一个人就跟他在一起?我哪有那么大义凛然?”


    “你有。”段檀立刻回道。


    程曜灵无语望苍天,苍白无力地否认:“我没有。”


    段檀坚持道:“你只是还没有发现。”


    程曜灵唯余苦笑,点点头,开始破罐破摔:“行,我现在发现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段檀扬起下颌,语气霸道而偏执:“你还是要跟我在一起。”


    程曜灵登时乐了,坐在马上笑半天,笑完却收敛神色,轻轻叹了口气,转向段檀道:“你说我不信你,其实你也不信我。”


    “你信任我的品性,却不信任我的感情。”


    段檀攥紧了手中缰绳,顿了片刻道:


    “你信任我的感情,却不信任我的品性。”


    没料到段檀会如此回应,程曜灵怔了一瞬,又听见段檀道:“但这不怪你,你不相信我,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有做让你相信的事,我从前的确骗过瞒过你太多。”


    “我是愿意相信你的。”程曜灵静静思索许久后,坦诚道:


    “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天下,你我都是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也都背着前人留下的包袱,将心比心,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甘心放弃。”


    “所以……”程曜灵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就像我师傅从前最喜欢的那句诗吧。”


    “将来苦难,口干舌燥,今天快乐,全都喜欢。”


    “段司年,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至少今天喜欢,明天也会喜欢,只要想到你,就会打心眼儿里觉得快乐。”


    “你要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段檀从她念诗开始就没忍住悄悄勾起了唇角,这会儿干咳两声,低低道:


    “平溪居士喜欢的那首诗好像不是这么念的吧。”


    程曜灵眨眨眼睛。


    段檀带着点笑意抬眼看她:“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这是古时陈王的诗。”


    “意思差不多就行。”程曜灵不爱咬文嚼字:“咱们在一起一天是一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向来遇到任何事,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解决的人,竟然也有了搁置回避的时候。


    意识到这点,段檀心中怦然一跳,四肢百骸兀的涌过一阵暖流,唇齿微微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有对程曜灵之前表露出的感情做出回应。


    他一直知道,自己本不是程曜灵会喜欢的那种人。


    程曜灵现在所有的豪言壮语,他很愿意相信,也很想相信,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问:


    “她真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她真的永远不会厌烦你吗?她真的不会再一次抛弃你吗?”


    他实在不能确定。


    次日,巡查兵发现了高峻的尸体,段檀将其厚葬,调了金鳞铁骑主力回身边,程曜灵并未插手,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金鳞铁骑到来前,尽力约束了红缨军,避免两军冲突。


    而金鳞铁骑抵达后,段檀将他们的驻扎地安排在了百里之外,在距离上和红缨军完全隔开,掐灭了两军所有发生摩擦的可能性。


    但也因此,他开始了两地奔波,每日回到程曜灵身边已是深夜。


    程曜灵第一回睡着睡着突然被人裹进怀里的时候惊了一跳,下意识以为遭遇刺杀,差点掐断身边人喉咙,睁开眼才发现是段檀,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吓得够呛,冷汗湿了半个脊背,苦口婆心地劝段檀别再折腾,就歇在金鳞铁骑处。


    段檀却充耳不闻,一边让程曜灵不要靠近金鳞铁骑,一边坚持每天半夜从金鳞铁骑那里返回,简单洗漱之后钻进程曜灵被窝又天不亮就离开。


    程曜灵都怀疑是自己的被窝给段檀下了什么咒,否则真不知道他那惊人的精力是从哪儿来的。


    十二月中,一帝一后五王两公主齐聚京畿,杨弈及其所立伪帝覆灭指日可待,但之前最先出头攻城的定王铩羽而归,非但没讨到好,反而损失惨重伤了根基,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各方心中都在计较,没人想为他人做嫁衣。


    程曜灵抵达之时,见到的就是僵持不动、作壁上观的诸军。


    安营扎寨后,她本想先去与杨皇后会面,但半道遇见许久不见的齐婴,惊喜非常,说了两句就被齐婴亲亲热热地挽着手截走了。


    程曜灵对久别重逢的老友很是温情与宽纵,一路笑着听齐婴讲她在朔州的建树,她是如何教化驯服朔州境内归化的东翎人的,战争突起时是如何组织边城力量抵御外辱的,又是如何得了鄢王青眼、为他所用、借他军伍来到京畿的。


    直到进入齐婴的营帐,她见到一个披着银色轻甲的陌生背影。


    “你有客人?”程曜灵转头问齐婴。


    齐婴强行按着她在帐内坐下:“不是客人,是自己人。”


    程曜灵顺着她坐在位置上,敛了面上笑意,满心疑惑地蹙眉问了句:“什么自己人?”


    身着银色轻甲的背影转过身,程曜灵目光触及她清隽面容的刹那,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长宁公主见此也并不恼,温声道:“还请公主不要怪罪守心姐姐,是我请她去截你的。”


    程曜灵一言不发地定定望着她。


    齐婴看着程曜灵的脸色笑了声,转向长宁公主道:“显而易见,曜灵没怪我,她怪的是你。”


    长宁公主于是也笑:“倒是我没有自知之明了。”


    “你知道就好。”程曜灵直截了当:“少些废话吧,寻我何事?”


    长宁公主的笑容苦涩起来,目光无奈,看向齐婴。


    齐婴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拍拍程曜灵的肩膀:“语气别这么冲嘛,人家今天请你过来,好言好语好脸相迎的,就是想跟你化敌为友尽释前嫌,没有恶意。”


    “我有恶意。”程曜灵挪开齐婴的手,不想废话,站起身撂下一句:“恕我不能相陪。”抬腿就走。


    “曜灵,先听听她说什么再走不迟啊,说不准就多了个朋友呢。”齐婴抱住程曜灵胳膊拦她。


    “我不缺朋友。”程曜灵坚定地推开齐婴,控制了力道,只是将人推开,并未伤到她分毫。


    “当年那封北戎单于给姑母的情信,是姑母亲手交给我的。”


    将将走到营帐前时,长宁公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程曜灵停下了脚步。


    长宁公主见状继续加码:“姑母给我的,不止是那封情信,还有前朝废太子的身份玉牌。”


    程曜灵回头:“那玉牌是你送去给段司年的?”


    “是我。”长宁公主承认得极干脆:“当年之事,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你x这是欺负元帅在九泉之下,没法上来戳破你的谎话是吗?”程曜灵眉梢微挑,冷静道。


    长宁公主平静回她:“以姑母的能力,我能从她那里拿到的东西,只会是她本就愿意给我的。”


    的确如此,程曜灵走到长宁公主面前,微微低头,俯视她的眼睛:“告诉我,当年我没有看到的,是哪些?”


    “当年红缨军中,真正的监军不是岑伯勋,是我。”


    “自从军后,我与姑母形影不离,因为姑母的性命,就握在我手里。”


    见话到此处,齐婴动身往营帐外走,到帐外看守,也将地方留给了她们二人。


    长宁公主的目光随齐婴而动,却很快被程曜灵捏着下巴扳回。


    程曜灵目光沉沉,盯着她道:“说清楚,什么叫‘握在你手里’?”


    长宁公主掌心覆上程曜灵钳制自己的手,直直望向程曜灵眼底:“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毒,叫阎罗引。”


    程曜灵何止听过,她还中过,回忆片刻,她想起了当初戚娘告诉她的:“我知道,那是你们大央皇室掌握的奇毒。”


    “准确来说,是段家嫡支男子掌握的毒,它出自我的皇祖母——穆元太后。”


    “嫡支男子?”程曜灵反问:“此毒既是出自穆元太后,怎么会只被段家嫡支男子掌握?”


    长宁公主带着淡淡嘲讽轻轻笑了声:“那是皇祖母继承自南疆本家祖传的至宝,祖训是传男不传女,若非她族中惨遭变故,后辈仅剩她一人,那毒也传不到她手上。”


    “她嫁给我皇祖父后,用自己一身本领助段家成就了宏图霸业,也将阎罗引,传给了自己诞下的两个儿子。”


    “然后她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父皇,将这毒用在了他的同胞妹妹身上。”


    “在沧州的那些年月里,师傅私下里和姑母一起时,没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种话。”


    “可她不知道,父皇防的就是这句话。”


    “当年姑母能出征沧州,除了军情如火无人可挡,最重要的,就是她同意了父皇将阎罗引用在她身上。”


    “而我,就是那个掌管着从京中送来的解药,不让姑母毒发身亡的人。”


    程曜灵难以置信地松开了钳制长宁公主的手:“你当时还未曾及笄!他竟将这样肮脏的事交给一个孩子来做!”


    “你知道的,这就是父皇,我的身份,我的年纪,我与师傅的关系,我和姑母的亲缘,我被囚深宫的母亲,都是他看中我做那件事的原由,那时候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长宁公主轻声叹:


    “其实幼时因他一向冷落我们母女,我并不如何孺慕他,但有时候听到他对你、对昌平姐姐的宠遇厚待,心中难免也会有些奢望和幻想。”


    “可我出生后,第一回被他召见,就是要我做这样的歹毒之事……”


    程曜灵攥紧了拳头,整个人被怒火席卷,气得牙关紧颤:“畜生……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牲……”


    长宁公主低眉敛目:“当初姑母上奏要与北戎决战后,京中便再没有解药送来,但我手里也只剩下两剂解药,只够再撑两个月。”


    她微微扯了扯唇角:“我那时还很软弱,无人处常抱着姑母哭,倒是姑母一如既往地平和,一个中毒将死之人,竟能分得出精神来安慰我。”


    “服完最后那剂解药时,她将那封情信和先太子身份玉牌都交给我,让我拿回去交差,不至于被父皇迁怒。”


    “她还说……还说让我不要管她的身后事,以自保为上。”


    “所以,就算元帅没有死在决战中,等毒发时也活不过那个月……不,是她知道自己活不过那个月,才有意死在了决战里……难怪、难怪她当时那样舍生忘死奋不顾身……”


    长宁公主轻轻抚上程曜灵紧绷的脊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战死沙场,归于山阿,是姑母的夙愿,也是她为自己选的结局,她是没有遗憾的。”


    程曜灵深深闭目,胸膛起伏着,缓了好一阵才开口:“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姑母已经死了,我不能害得你们也丢了性命,何况……”


    长宁公主垂下眼睛:“何况就算有父皇胁迫,我也的确做了对不起姑母的事,你们恨我、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冤有头债有主,那些烂事不能怪你。”程曜灵想到什么,陡然抓住长宁公主的手,眼中闪着微微水光,问了句:


    “长公主她知不知道,那毒是她母亲……”


    “她不知道。”长宁公主回握住程曜灵的手:“皇祖母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不知道就好……”程曜灵胡乱点了点头,不知该庆幸还是哀痛:


    “太后当年对师傅那样庇护纵容,师傅说她是爱女儿,所以对女儿的至交爱屋及乌,可太后明明那样爱长公主,却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圈禁十多年也无能为力,甚至最后阴差阳错害死了女儿……世道如此……世道如此!”


    长宁公主定定看了程曜灵一会儿,猛然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颈窝,声音里带着些许破碎的哭腔:“是我对不起你们……”


    程曜灵轻拍长宁公主脊背,低声安慰她这积年的苦楚和委屈:“不怪你,之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怪你,不怪你……”


    二人多年宿怨就此和解,又互相慰藉许久,程曜灵想起飞雪盟的事,问长宁公主:


    “飞雪盟的盟主绝非善类,他手里也有阎罗引之毒,想来应是皇室中人,即便不是嫡支,地位也定然不低,他怎么会把飞雪盟拱手让给你?”


    第109章


    “飞雪盟原本是我三哥的势力,当年他意图毒害太子被贬去行宫后,一直心有不甘,依靠他母家,暗中扶持起了飞雪盟,妄图日后东山再起。”


    “但父皇临死之际,为防他将来祸乱江山,秘密将其赐死,飞雪盟盟主自此没了靠山,却也没了枷锁,便生出自立的野心,吞并融合不少民间势力,日益壮大,渐成气候。”


    “当初信平侯擅行废立之事,京城大乱后,飞雪盟更是揭竿而起,声势浩大,攻城夺邑,连官府也不放在眼里,很是风光过一段时日。”


    “不过飞雪盟中人毕竟多是流民出身,体魄和武器都不及官军,后来从者甚众,争斗频发,粮草更成了问题,几乎将他们拖死,积重难返之下,连盟主都只能勉强压制。”


    “所以他们又想起了朝廷,想要归降,到金府遣使者拜见陛下,说他们当初是不耻逆贼篡国,替朝廷讨贼,非但无过,而且有功,朝廷该接纳他们才是。”


    “可世上事哪有他们想得那样容易,有利为贼,无利乞降,若人人如此,这天下何安?”


    “朝廷不肯接纳,飞雪盟走投无路,起了鱼死网破之心,官民相残,何其可悲,我不忍见两败俱伤,便舍命前往和谈。”


    “谁知飞雪盟盟主竟看中我的身份,以死赎罪,只为飞雪盟洗刷反贼之名,他们……也都是可怜人。”


    这么多话,看似都回答了,但细细想来,却完全避重就轻,并未真正解决程曜灵提出的疑问。


    程曜灵眉梢动了动,察觉出长宁公主有所保留,却并不勉强,也没再追根究底。


    她历经巨变后,已经不再执着于所有真相。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了解得太过清楚,反而可怖,倒不如雾里看花,知道个大概就好。


    何况她与飞雪盟早已决裂,恩仇都了结,长宁公主无论是用何种手段得到飞雪盟,与她无关。


    又与长宁公主叙了会儿,程曜灵估摸着耽搁够久了,便告辞去见杨皇后。


    营地守兵通报过后,她被引入杨皇后的营帐,帐中只有杨皇后和瑶光二人。


    “单刀赴会,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胆气。”带路的守兵退去后,杨皇后端坐首位,看着程曜灵道。


    “我没带刀。”程曜灵没有行礼,一袭轻裘,孤身站在营帐中间,肩背挺拔,直视着杨皇后:“你要杀我吗?”


    杨皇后神情困惑,像是不明白她何出此言:“你救我出宫,又为我借来救兵,我感激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杀你?”


    程曜灵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却尽力心平气和地跟她解释:“我没有跟慕容栩一起回金府见你,是因为去了趟九妘。”


    杨皇后一副她想多了的大度姿态:“鸟飞反乡,狐死首丘,你挂记故里,是人之常情,不必经过我允准。”


    程曜灵看着她继x续道:“我遇见段司年却没有杀他,是因为之前的事是个误会,杀死阿宁的人不是他。”


    “我突然去沧州,是因为沧州沦陷近半而我母亲当时就在沧州,我不能坐视不管。”


    她顿了顿,又微微抿唇,补了句:“但就算我母亲不在沧州,我大概也会去,我不会看着沧州落到北戎人手里。”


    “沧州战罢,我原本是想借道燕州,去金府见你的。”


    “但你生下一个男孩儿,封为太子,我不愿意把天下让给他,所以又改道,直抵京城。”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其余你还有什么介怀的地方,都可以问,我不会说假话。”


    她毫不回避自己的所有选择和念头,先摊了牌,主动列出自己在杨皇后那里可能犯下的罪状,可谓坦荡至极。


    奈何杨皇后闻言却只眉稍微动:“即便你说了假话,难道我还能杀你不成?”


    程曜灵暗暗咬紧了后槽牙:“你不要跟我绕来绕去的说话,行吗?”


    杨皇后却仍不肯正面回答,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这可是我的驻地,我的营帐,帐外围着的都是我的兵马,你竟敢这样肆无忌惮,真是有恃无恐。”


    程曜灵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稳住胸口弥漫的烦躁心绪后,径直走到一旁的桌案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敌不动,我不动,杨皇后不肯明白回话,她也不再开口,姿态悠哉地自斟自酌起来。


    “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不肯再站在我这边,还过来见我做什么?”


    帐内静寂许久,杨皇后垂眼看向衣袍上精细繁复的金线刺绣,出声道。


    “我不是不肯再与你站一边,我是不肯与你儿子站一边。”程曜灵放下茶盏,回话无比直白。


    杨皇后立即摆明了态度:“无甚差别,如今我是皇后,太子的生母,将来会做太后,名正言顺地与他共有天下,他即是我,我即是他,你不肯站他,就是不肯站我。”


    “共有天下?”程曜灵只觉得这话荒诞,轻嗤道:


    “先帝和穆元太后共有天下了吗?穆元太后在先帝手里处处掣肘,连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都葬送了!”


    “大央的男儿真的看重母亲吗?他们有多少是愿意跟随母亲姓氏的?有多少是愿意帮母亲争夺母家财权的?有多少是愿意生女儿、只生女儿,再让女儿成为别人母亲的?”


    “你告诉我有多少?你见过吗?”


    “就连你,就连你自己,也不愿意生下一个将来会成为母亲的女儿!”


    “大央男儿掌权几千年,他们的母亲三从四德,他们的父亲三妻四妾,他们的姊妹逐出家门,他们的兄弟共分家产,他们的女儿嫁鸡随鸡,他们的儿子光宗耀祖。”


    “杨之华,我知道做太后已经是在世间女子眼里最好的路,但这条路你走再远,也还是被困在笼子里。”


    “我生来就在笼子里。”杨皇后不为所动:“我知道怎么在这个笼中站到顶点,也很快会在这个笼中站到顶点。”


    程曜灵怒其不争:“但你明明可以打破笼子的!”


    “然后呢?”杨皇后平静反问:


    “打破笼子之后呢?路在哪里?通往何方?有人抵达过终点吗?又有多少人抵达过终点?终点是什么样的?你见过吗?一定是我想要的吗?一定比笼子里面更好吗?”


    程曜灵一脚踹翻了身前矮几,猛然站起身,双眸烈火般灼亮,盯着杨皇后道:


    “那难道人人都要像你一样看见笼子也装瞎吗!”


    “像你一样只要自己站到高处就不管脚下堆积成山的尸骨吗!”


    此刻茶壶茶盏碎了满地,泼洒在地上的茶水和茶叶梗遇冷浮升出阵阵热气,可周身水雾却并未模糊程曜灵的锋锐,反而衬得她整个人更加鲜明凌厉。


    “那你要如何?改朝换代自立门户吗?”杨皇后抬眼望向程曜灵:


    “段家宗王还没死绝,他们手里握着朝廷大半的兵马,程曜灵,你真以为你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天下吗?你真以为你能够改变延续几千年的世道吗?你真以为你为之不平的那些人会感激你吗?”


    “你只会举世皆敌。”


    “那就举世皆敌。”程曜灵道:“师傅教过的,不破不立,你觉得是以卵击石也好,螳臂当车也罢,要么我死,要么这个世道死,再没有第二条路。”


    “杨之华,你不必恐吓我,我知道你放不下唾手可得的权力,放不下汲汲营营大半生才换来的地位……”


    “原来是跟我决裂来了。”杨皇后打断了程曜灵的话:“你就那么笃定你是对的?”


    “我只是笃定你那条路是错的,而且只会越走越错。”程曜灵头颅高昂,神情无比坚定:


    “大央给女子最尊贵的位子,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帝的妻子,一个是皇帝的母亲,都是依靠着能做皇帝的男子才得其位,所以都越不过皇帝,都在皇帝之下。”


    “但没有女子生来就是妻子,生来就是母亲,女子生来是女儿!”


    “杨之华,你也做过女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杨遥臣这个假儿子都比你这个亲女儿尊贵?为什么你要离开家人嫁作人妇?为什么你要生活在别人的家里孝敬别人的父母?”


    “因为在这个世道里,女儿生来无权,生来没有资格承继祖业,生来便是外人,将来诞下的孩子也是外人。”


    “所以少有人愿意扶持女儿,因为终归是别家的。”


    “也少有人愿意爱惜儿媳,因为反正是别家的。”


    “至于母亲,做女儿生来低人一等的母亲,做儿媳半生寄人篱下的母亲,只有生下男儿,生下一个又一个别家的男儿,才能吃到世间男子指头缝里漏下的一点甜头!这和饮鸩止渴有什么区别!”


    “杨之华,天下女子的命运,如今就系在我们身上,她们是从前的你我,是现在的你我,也是将来的你我,救她们,就是救自己。”


    杨皇后默了许久,兀然轻笑一声:“如果我就是不愿意救呢?”


    “程曜灵,现在是天下女子需要我,不是我需要天下女子,我为什么要背弃从前,离开一条明朗的、即将抵达终点的路,损耗自己的权力去反叛天下,给旁人开路做踏脚石?”


    她叹道:“你到底是读书太少,无知者无畏,竟然天真到妄想推翻几千年来层层加码、根深蒂固的世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了。”程曜灵深深看了杨皇后一眼:


    “天鹰卫和回舟还给我,我的人我要带走。”


    “回舟已经遣人送到你的营地了。”


    “那天鹰卫呢?”


    “此前依我令在金府附近剿贼,但毕竟是你的人,你自可传信召回身边。”


    说得好听,那么多兵马,为什么偏偏就让天鹰卫留在金府,程曜灵传信到金府,一来一回至少月余,更别说那里或许还有别的能绊住脚的东西,到京畿不知是何时了。


    杨皇后这是从一开始就想削弱程曜灵手里攥着的力量。


    程曜灵听了这话,定定望着神色寻常、看不出半点纰漏的杨皇后许久,撂下一句:


    “杨之华,人和人之间,除了防备、利用、操控,还有别的东西。”


    语罢转身便走。


    程曜灵离开营帐后,杨皇后仰靠在座椅上深深闭目,瑶光为她轻轻按揉着肩上穴位,试图缓解她的疲惫。


    “娘娘近来劳心劳力,身子总是困乏,是不是该找雪姑来看看?开些舒缓提神的药。”瑶光轻声道。


    雪姑此番也随军来到了京畿。


    杨之华微微颔首,同意了瑶光的提议。


    而程曜灵则在回营的路上,碰巧遇到了送回舟返程的程鸢。


    第110章


    “姐,你去见过皇后了?”程鸢将程曜灵拉到一旁林间空地里,压低了声音道。


    程曜灵点点头。


    程鸢瞧出她脸色不好,试探着问道:“你们又吵架了?”


    “分道扬镳了。”


    程鸢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怎么又分道扬镳了?”


    程曜灵立刻甩了她一记凌厉的眼刀。


    程鸢自知失言,挠挠后脑勺,冲程曜灵讪笑,弱弱冒出一句:“你们分道扬镳了,那我怎么办?”


    “什么叫你怎么办?”程曜灵脑海中浮现不久前杨皇后说她只会举世皆敌的声音,顿了顿,问程鸢:


    “你想怎么办?日后跟我还是跟她?”


    程鸢眉头纠结地皱起,飞速眨着眼睛,神色为难,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怎么就到这地步了……你们……真的不会再和好了吗?”


    程曜灵道:“生死之争,势不两立。”


    “x姐,别说气话。”程鸢扯了扯程曜灵的袖子。


    程曜灵看着程鸢冷静道:“是气话,也是实话。”


    程鸢怔住了,有心转移话题,强笑着跟程曜灵叙起家常:“姐,你去沧州见到伯母了吗?她近来如何?身体还康健吗?”


    这话打了程曜灵一个猝不及防,她神色一滞,垂下眼睫,缓缓吐出几个字:“她过世了。”


    “过世了?!怎么会!”


    程鸢的眼圈儿刹那间就红了,鼻子酸堵,心都停跳一瞬,语无伦次道:“伯母……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就……我、我还没有、还没有……”


    她咬紧下唇,说不下去了,望着程曜灵呆呆流泪。


    程曜灵深深呼出一口气,伸手将程鸢揽进了怀里,轻声在她耳边道:“以前我说母亲厌恶你,是自己有私心,故意骗你的,母亲她……其实从没厌恶过你。”


    程鸢在高唐侯府的处境几乎和幼时的邓明舒如出一辙,都有弟弟,都不被母亲看重,忠节夫人从前照拂她,未尝没有存着弥补自己的心思,程曜灵想到这些,对程鸢难免有几分移情,更加抱紧了她。


    “姐……”


    程鸢的泪水在程曜灵肩上洇出一大片湿痕,她没骨头似的压在程曜灵身上,手下死死攥住程曜灵的衣襟不撒手,整个身体都在颤动,抽泣着说话,急促又含糊:


    “我跟你……姐,我以后、我以后都跟你……”


    “没事,慢慢说。”程曜灵轻抚着程鸢脊背,语气异常柔和。


    程鸢仰起头大口呼吸着,努力稳住心绪,许久才能正常开口,却还是不敢看程曜灵,窝在姐姐颈窝出声:


    “姐,我以后都跟你,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程曜灵叹了声:“皇后到底对你有知遇之恩……”


    “不止知遇之恩,她救了我整个人生。”程鸢道:


    “我以前……我以前能抓住的太少了,我什么都没有,把自己能触及的一切都看得太重,满心偏狭,满心怨恨。”


    “尤其是你突然死而复生,赢了我拿到青鸾司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觉得你抢走了我的一切,恨你恨得几乎想与你同归于尽,觉得只要能毁掉你让你消失,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很恶毒吧。”程鸢自嘲地笑笑:“但我此生最恶毒时候,老天却送了我一份大礼。”


    “皇后竟然钦点了我做青鸾司的副统领。”


    “姐,明明你赢了,但青鸾司的掌权人竟然是我。”


    “这太不公平了,但我也太高兴了,我高兴得几乎要疯掉,从前刻苦十多年一无所获,一朝落败,却天降大运,捡到这么大的便宜,我简直做梦都要笑醒。”


    “那个时候在我心里,你突然不重要了,皇后也不重要,你们之间的恩怨更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青鸾司,我最重要的青鸾司。”


    “姐,青鸾司让我第一次尝到权力的滋味,让我在保华寺里能对良王父子挥刀,从前被逼讨好攀附旁人的耻辱在血里全被洗刷了。”


    “我此生从没那样畅快过,那样轻松过,我头一回愿意回望、愿意正视、愿意承认从前的屈辱,因为全都过去了,因为拿起刀的人变成了我。”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断指绝亲,才有了我们的尽释前嫌。”


    “如果不是皇后那次突如其来的任命,我不敢想我现在会变成什么样,也不敢想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程曜灵摸摸程鸢的头发:“她存心折腾我,却阴差阳错成就了你,也算是功德一件。”


    程鸢把头从程曜灵颈窝抬起来,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问:“你们真的不再和好了吗?”


    程曜灵别开眼睛:“我不会让她儿子继位的,也不可能让傻皇帝继续统御天下。”


    程鸢思量斟酌许久,小心翼翼道:“姐,良王不会比皇后更可靠的……”


    “我没选段司年。”程曜灵知道程鸢是误会了,解释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男子坐上皇位,只要我活着。”


    程鸢被这话吓傻了:“姐……”


    程曜灵笑了笑,问:“我要女人做皇帝,现在你是决定跟我,还是跟皇后?”


    “可是、可是姓段的那些亲王现在都屯兵京畿虎视眈眈,陛下有皇后支撑,还有太子,又占据正统之名,就连信平侯手里也捏着个血脉纯正的小皇帝,怎么可能……”


    程鸢满面恐慌,飞快分析着,言语焦急又无措,其中却潜藏着一丝她自己也没发现的希冀。


    程曜灵异常沉着地截住了程鸢话头:“我都知道。”


    她将手搭上程鸢肩膀,认真看着程鸢眼睛:“事在人为,我只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女皇帝?想不想要一个新天下?”


    “我……”程鸢的心在胸腔内咚咚狂跳,胸膛猛烈起伏着,呼吸急促,目光却愈发闪亮。


    “我想。”她最终紧紧按住跳得发疼的心口,斩断身上最后一层束缚,坚定地随程曜灵走上一条有史以来最大逆不道的路:“姐,我陪你谋朝篡位。”


    “我要做皇帝的妹妹。”


    程曜灵失笑,敲了敲她的头:“想得美。”


    “我可没说我要做皇帝。”


    “啊?”程鸢又懵了。


    程曜灵看着她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的傻样儿,没忍住笑了声,而后跟她解释:“有个人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程鸢不明白:“谁啊?”


    “今晚你就知道了。”程曜灵卖了个关子。


    程鸢用衣袖抹了把脸,忧虑道:“那人靠得住吗?”


    “要不……要不你扶持我吧姐,至少我绝不会背叛你。”


    程曜灵有些惊诧地挑挑眉毛:“好志气啊程若鱼,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有出息呢。”


    她上下打量了程鸢一会儿,还真的考虑起来:“你嘛,身体不错,也够狠心,能自省,而且爱权力,这都是好处。”


    程鸢听到这几句难免窃喜,嘴角压都压不住,可程曜灵后面的话却让她变了脸色。


    “但差些智谋,坚忍不足,行事轻率急躁,心性弱爱依附……”


    “姐!”程鸢恼了。


    程曜灵瞥她一眼,又加了一条:“还听不了实话,往后严重了就是刚愎自用,昏君一个。”


    程鸢满眼幽怨地盯着程曜灵。


    程曜灵上手掐掐她的脸,笑道:“你年纪小,经的事也少,要再多历练几年才行。”


    程鸢脸色和缓了些,但仍带着点不服气:“我倒要看看晚上那个人有多老成多坚忍多有智谋,让你连帝位都甘心让给她。”


    “不是让。”程曜灵道:“她确实比我合适坐那个位子,你也比我合适。”


    至少身体都比自己好。


    程曜灵咳了声,不想让程鸢深究这句话,又道:“其实皇后让你送回舟到我营地,就是把你也送还给我了。”


    “毕竟我们是亲姐妹,从前宿怨又已经和解,我跟她分道扬镳了,你就算回去,她也不会再重用你的。”


    “的确如此。”程鸢抱住程曜灵的胳膊,挽着姐姐一起往营地走:“皇后在回京路上就有意让慕容栩接手青鸾司了。”


    程鸢话中尽是失落惆怅,程曜灵拍拍她勾住自己小臂的手:


    “世上不止青鸾司一个去处,她有青鸾司,你姐也有红缨军,你给我当副将,我给你三千兵马,不比跟着她强?”


    青鸾司满打满算才八百人,程鸢听了程曜灵的话,纵有遗憾,心中也开阔大半,弯着眼睛笑起来,亲昵地贴着姐姐撒娇:“还是咱们自家人好。”


    及至夜半,二人裹着厚氅,顶住当头的彻骨寒风,秘密出营,赶到了胭脂河畔一间偏僻无人处的茅屋中。


    屋中陈设简陋,正中央的方桌上一灯如豆,颤颤巍巍地小心晃着,映出桌边长宁公主和齐婴昏暗的影子。


    程曜灵拉着程鸢落座后,齐婴稀奇地望着姐妹俩:“我离京的时候你们还势如水火呢,这会儿又亲亲热热起来了?”


    程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都是我不对,守心姐姐快别拿我们取笑了。”


    “齐守心,咱们以后可都是一个战壕里的自己人,你少促狭点吧。”寒意蚂蚁似的在骨缝里爬,程曜灵用力裹紧了身上大氅。


    “诶?我还没说什么呢,你俩就一块儿堵我嘴。”齐婴转头看向长宁公主,故作哀怨地喊冤:“只怪我没有个好姐妹,双拳难敌四手,平白叫人欺负啊。”


    长宁公主抓住齐婴的手拍了拍,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咱们聚这一趟不容易,不要辜负好时光。”


    齐婴也知道正事要紧,面容一肃,姿态端庄起来。


    “若鱼即日起是我红缨军的人,和青鸾司那边再无瓜葛了。”程曜灵率先开口道。


    “恭喜恭喜,弃暗x投明啊。”齐婴拍了拍程鸢肩膀:“往日是沉鱼在渊,今后便要鸢飞戾天了。”


    程鸢细细看了看她,眼中浮现些许讶然和欣慰,回应道:“守心姐姐去了趟朔州,看着疏朗豁达许多,和在朝那时的阴郁凶戾简直判若两人。”


    齐婴目光沉了沉,神色冷傲,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程曜灵的话打断了。


    “公主白日里请我一叙,挑准这个时机与我和解,是想拉拢我吧?”她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长宁公主并不遮掩,干脆道:“本来是想循序渐进,好好铺陈一番的,不料曜灵姐姐竟这么快就再次约见。”


    程曜灵直直望着她道:“擅自压下先太子的身份玉牌多年,在风起云涌之际送给风口浪尖上的段司年,这份胆魄和眼光,恐怕不是武阳长公主教你的吧?”


    长宁公主神色谦逊:“实在惭愧,无师自通。”


    程曜灵继续道:“今年上元节,你坐在我身侧,你身后那两个嘀咕皇后异状、诱我探查真相的宫女,也是你刻意为之?”


    长宁公主对答如流:“彼时能破局者,唯有曜灵姐姐一人。”


    她还给程曜灵戴了个高帽。


    程曜灵轻笑一声:“有你布局,才有我破局。”


    她又问:“杨家兄妹明争暗斗那段时日,你筹谋了多少?长河营有你的人吗?”


    “有,不多,但你们救皇后脱困之时有暗中出力。”


    “羽林军呢?”


    “有,也不多。”


    “北府兵呢?”


    “博阳侯以家族为重,一心自保,视北府兵如私有,避战避险,在其中安插人选,并无意义。”


    程曜灵望着长宁公主那张清雅宁和的容颜,面上流露出赞赏的神色:“告诉我,你蛰伏多年,隐忍多年,是志在天下。”


    “我的确志在天下。”长宁公主坦荡承认,随后紧紧盯着程曜灵郑重道:“那么曜灵姐姐,你接受我的拉拢吗?”


    程曜灵当即笑开了,欣然应允:“臣程羲,愿为殿下效忠。”


    她话音刚落,程鸢便追随姐姐道:“臣程鸢,愿为殿下效忠。”


    程鸢此刻倒是乖觉,全忘了自己下午还在不服气程曜灵口中想选的那个人。


    齐婴见此也立马跟上:“臣齐婴,愿为殿下效忠。”


    长宁公主忍俊不禁地斜了齐婴一眼,齐婴是一回京就抛弃鄢王投了长宁公主这个至交好友的,所以这会儿跟着程家姐妹表忠心,完全就是在凑热闹。


    齐婴干咳两声,道:“我不出声显得多不合群。”


    众人齐齐笑起来。


    笑声歇时,长宁公主神色认真,问程曜灵:“为什么不选皇后,不选良王,选我?”


    程曜灵深深凝望着长宁公主静如平湖的眼睛:


    “因为你姓段,是先帝的女儿,你承继天下,就意味着天下所有的女儿,都将有资格承继这个天下,你认可吗?”


    此话一出,程鸢和齐婴也转头将目光死死钉在了长宁公主面上,等着她的回答。


    长宁公主明白她们的意思,收敛神色,肃然颔首,应下这具有千钧之力的一问:“亦我所愿也”


    “好。”程曜灵抚掌而笑,畅快到极点,程鸢和齐婴对视一眼,也无比激荡,心中那团火猛烈到几乎要冲破身体。


    齐婴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布,咬破手指,以血为墨,在其上写下了四个字。


    写完后,她将绢布递给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见到那四个血字的第一眼便心领神会,也咬破手指,添了一个字。


    随后她将绢布推给程曜灵,程曜灵看清上面字迹后,心中巨震,但并未动手,而是推给了程鸢。


    程鸢目光触及那行血字,心潮澎湃得不能自已,却犹犹豫豫地看向程曜灵,想把绢布推回去。


    程曜灵则单手将绢布按在了她身前桌案上,神色坚定,就是要她写。


    程鸢推拒不得,目光移向绢布,浑身都在颤,手抖得险些咬断半截食指,差点喘不上气,艰难地在绢布上落下了那个她从前朝思暮想,却从来不敢表露半分的奢求。


    她写完后,程曜灵轻轻咬破手指,也将自己想要的那个字烙在绢布上。


    最后齐婴拿回绢布,落指题字,完成了这一句话。


    她将绢布铺陈在桌案正中央,四人齐齐盯着那行简短血字。


    昏暗的灯光里,长宁公主先起身,单手按在绢布上,沉着地吐出了第一个字:“王。”


    程鸢看了看程曜灵,程曜灵直接抓着她胳膊往上抬,她有些仓促地站了起来,身下座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但她听不见一般,痴愣愣将手覆在了长宁公主手上,口中发出一声紧张到变形的声调:


    “侯。”


    程曜灵随之站起,牢牢按住程鸢的手,掷地有声道:“将。”


    齐婴扬起头颅,缓缓起身,掌心落在程曜灵手背,姿态从容而傲然:“相。”


    四人齐声道:“宁有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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