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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赴苍琅 “风起。”


    怀生一惊, 猛地回过头,带得酒坛酒液晃荡,酒香登时四溢。


    辞婴看看她怀里的酒坛,又看看她瞪大的眼睛, 慢条斯理道:“不对, 应当说是连驴都嫌弃的酒。”


    怀生诧异道:“你怎么在这?我正准备回万仞峰寻你。”


    这丫头从五谷丰登楼出来时,辞婴便已经来了。见她兴趣盎然地盯着那只坏脾气驴看, 干脆便由着她逗驴去。


    结果便看到了这么一出。


    怀生强行挽尊:“我怀里这坛春酿是专门给你挑的, 这驴不懂得赏酒,你可不能同它一般见识。”


    又笑眯眯上前, “走罢,我们回万仞峰喝生辰酒去。”


    辞婴端详她被酒意熏得微红的脸, 道:“今夜喝的哪种酒?头不疼?”


    二人每日都要一同练功,她那头疾辞婴怎会不知?也曾想方设法替她寻良药觅良方, 却怎么都找不出缘由, 自也无法对阵下药。


    怀生不在乎道:“那点小酒怎奈何得了我?我从前在丹谷偷喝的酒比这烈多了。”


    这偷酒小贼说起偷酒事迹脸都不红一下, 理直气壮得紧。


    辞婴瞥一瞥她, 唤出万仞剑,道:“回万仞峰了。”


    万仞剑迎风见长, 辞婴站在前头,替怀生挡住了夜里的风雪。


    怀生看着他落在剑身的影子,好奇道:“你今日怎么不来五谷丰登楼?过年节就是要热闹, 今日不仅是我生辰,还是除夕。涯剑山不兴过年节,咱们可以私下里过。”


    她从演武堂离开时便給辞婴传了音,想喊他一同来。结果他没来不说,还不给她回信。害得怀生喝酒都喝得不安生, 总觉着她在吃香喝辣,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万仞峰。


    辞婴言简意赅道:“太吵。”


    说着回头看她一眼,“跟他们玩得开怀吗?”


    怀生道:“挺开怀的。”


    少年扭过头,缓缓道:“那便好。”


    虽然那些家伙很吵,但这小鬼打小便喜欢热闹,这样的热闹他给不了。


    下一瞬,便听身后那人补了句:“要是你也在的话,那就是‘很开怀’了。今日是我生辰,你是我唯一的师兄,少了你总觉得不够热闹。”


    辞婴唇角微微扬起,“我说了不给你过生吗?他们陪你过一次生辰,我又和你再过一次,统共过两次生辰,不觉得更好么?简直是赚了。”


    好像有点道理。


    怀生抱紧怀中酒,乐道:“那我这坛春酿派上用场了。”


    剑光在万仞峰缓缓落下,峰顶这片地方,只得他们二人住。怀生住了足足九个多月,由春入冬,早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地盘。


    熟门熟路地朝剑主洞府外的那株枫香树去,大雪漫天,枫香树四周却起了个小小的结界,结界里温暖如春,风雪吹不进来。


    此时不管是树上的吊床还是树下那张可坐可躺的木椅,都是一雪不染。吊床是辞婴专用,下头的木椅则是怀生专属。


    这木椅同幼时南新酒给她做的那把一模一样,怀生舍不得坐,便时常鸠占鹊巢,侵占辞婴的吊床。


    她这位师兄虽成日埋汰她,但从来不会责骂她。吊床被抢,也只是看着她冷哼一声,兀自找根枝桠充当吊床去了。


    怀生今日又想鸠占鹊巢,抱着怀里的春酿,轻身一跃便坐上吊床。刚一坐下,眼角忽地一花,少年已经熟练坐上吊床旁边那根树枝,懒洋洋道:“又抢我的位置。”


    怀生笑眯眯道:“师兄让师妹,天经地义。”


    她如今喊起“师兄”来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关于师兄让师妹的歪理也是信手拈来。


    辞婴看向她怀中的酒:“不是给我带的酒吗?”


    怀生“啊”一声:“忘了讨两个碗。”


    辞婴随手折下旁边一根一掌宽的树枝,三五下功夫便削出两个木碗来。


    清亮的酒液伴着雪影缓缓倒入碗中,怀生端着碗去碰辞婴手里的,道:“先祝我生辰快乐,再祝我们除夕快乐。”


    酒液温醇,甫一入口便觉遍体生暖,不愧是埋于春日的酒酿。


    一碗酒没几口便见了底,怀生刚斟上第二碗,忽听身旁人道:“南怀生,说一声‘风起’。”


    怀生愣怔抬头,下意识便照他说的,道了一声:“风起。”


    话音落下,十五盏长命灯从枫香树里飘出,浩浩荡荡地飘向天穹,亮堂堂的光倒映入碗,把透明酒液染出霞色。


    从前在出云居,怀生每逢过生,阿娘都要为她放一盏长命灯。后来在丹谷,应姗真人因时常闭关,总会错过她的生辰,自然也就无人给她放长命灯了。


    修行之人本就不兴放长命灯,那是凡人才会求的,在涯剑山想放一盏长命灯还得下山去凡人城镇买。


    怀生今年本就没打算要放长命灯,哪曾想辞婴竟替她记着了。


    十五盏长命灯,这是把过往缺掉的长命灯都补上了?


    怀生眼眶莫名有些发热,一定是春酿太暖人了,她想。


    她偏头去看辞婴,少年左脚支起,右脚懒懒散散垂在树枝下,正仰着头看长命灯。五官被落月灯照得很清晰,眉眼处的曲线深邃锋锐,端的是张寡情相。


    可在涯剑山的每一日,都是他陪在身侧,不辞辛苦地教她练功,为她淬体。


    觉察到怀生的目光,辞婴低下眼,挑眉问她:“怎么还不许愿?”


    怀生乌黑的眼睫眨了两下,笑道:“那就许一个尽早开祖窍筑基。”


    “这算什么心愿?”辞婴似乎很瞧不上这么小一个心愿,“若你还是这么拼命,明年便可顺利开祖窍。”


    她每日在演武场结束后便马不停蹄回万仞峰挥剑练功,接着又一刻不停地去洗剑泉淬体。等回到思故堂,还要熬夜研究各路功法,每一个时辰都掰着利用到极致。


    就她这劲儿,辞婴都觉当初的五年之期立得太保守了。


    怀生又是一嘴儿歪理:“我自己许的愿要自己完成,当然不能许太过遥远的心愿。”


    将碗中酒一口饮尽,她复又将目光投向越飘越远的长命灯,轻声说:“多谢师兄。”


    辞婴瞥她:“不是你说的吗?师兄照顾师妹,天经地义。”-


    大年初一这日,虞白圭刚结束弟子们的二十场挑战,便被自家师兄唤来了掌门洞府。


    何不归端着茶盏问虞白圭:“师弟你不是说她至少要花两年才能排入前五的吗?莫不是她挑战你时,你手下留情了?”


    虞白圭道:“她屡败屡战又进步飞速,我输她还真没手下留情。不过她进前五便进前五呗,她虽未开祖窍,但实力足够当律令堂的预备弟子了。”


    何不归一脸无奈:“还不是怕这小丫头行事冲动,非要卷入当年之事。万一出什么意外,便不好了。”


    虞白圭倒没觉得怀生想查当年之事有什么不对。


    “这丫头聪慧得紧,心思也缜密,又甚好担心的?涯剑山的弟子本就该在千般磨难中成长起来,这不是师兄你从前常说的吗?怎么落在南怀生身上,你便如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了?她既顺利进入前五,师兄你便应当兑现你的承诺,让她接丁级任务。”


    何不归长叹一声:“我自然不会食言,今日喊你来是叮嘱你一句,你给南怀生安排任务时,记得把她师兄安排上。”


    虞白圭愣了愣:“不是师兄你说那小子的事我们都莫要插手,不能逼他执行宗门任务,也不能叫他过得不开心,一定要让他把涯剑山当作自个的家吗?说实话,我同木槿师姐都觉着那小子不是云杪师姐的私生子,便是你的私生子。”


    何不归大怒:“私生子你个头!总之你如此安排就对了!”


    于是二月二这日,怀生接到了她在涯剑山的第一桩任务。


    一行六人从涯剑山出发,往属域内的安桥镇去。


    安桥镇坐落在涯剑山西边,离得不算远,因这任务不算急切,领队的陈晔便也没催促,御剑大半日便会寻个落脚地休整,一行人到得第六日方抵达安桥镇。


    “这次任务的内容你们都看到了吧,就是寻找两只消失了大半年的煞兽。”


    陈晔一面啜茶一面指着窗外一条石桥,道:


    “喏,那就是安桥。安桥镇便因这石桥命名,安桥镇位于朔冰原与中土的接壤处,朔冰原被桃木林侵蚀后,安桥镇便成了桃木林的接壤地。宗门在这里设了驻守地,每年都有不少筑基弟子驻守。朔冰原天气恶劣,安桥镇接壤的这处桃木林相对而言煞兽也少,便是有煞兽撞开乾坤镜,也只是些低阶煞兽。”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串,四名随行队友都朝窗外望去,唯独那位“沉睡的黎辞婴”始终面色淡淡地盯着另一扇半开的窗牗。


    陈晔至今都没弄明白,为何这次执行任务会是他这个金丹真人跟随。参加丁级任务的都是筑基境大圆满的弟子,为免弟子执行任务时出意外,律令堂通常会派一名金丹真人一同前往。


    陈晔合作得最多的便是燕支峰的周丕,还以为这次也是周师弟一同来,结果是这位传闻中的人物。


    陈晔不由得把目光看向南怀生,心说黎辞婴会来应当是为了他家师妹吧,听说南怀生那快得诡异的瞬移术便是这位师兄教的。


    也不知跟他混熟后能不能蹭一蹭这套身法?


    陈晔的表情变得愈发可亲,给辞婴殷勤地添了半杯茶。


    怀生打量着不远处的石桥,回头问陈晔:“需要先去驻地吗?”


    陈晔摇头:“驻地前几日送来的资料你们都看过了,若是有新的线索,驻地弟子定会给我传音。”


    依照驻地弟子传回来的消息和留影石的存影,这处驻地的乾坤镜去岁被煞兽撞开过两回,第一回闯入了七只煞兽,第二回闯入了六只,每一回都有一只煞兽逃之夭夭,遁入了安桥镇。


    驻守弟子修补完乾坤镜后立即去追,按说那煞兽乃凶残之物,一旦逃入凡人城镇,定会造杀孽,行踪自也难隐藏。


    谁知莫说是杀人了,连家禽都好端端的。


    弟子们在安桥镇认真排查大半年,居然一无所得,不得不疑心那煞兽已从安桥镇逃离,逃去了与安桥镇挨着的另几个凡人城镇。


    那几个城镇不与桃木林接壤,虽无弟子驻守,却有结界,一旦有煞兽闯入,结界立即会发出警示。


    然而除了安桥镇的结界发出过警示,旁的城镇皆是一派安宁,半点动静都无。


    初宿研究着手里的一串糖葫芦,不紧不慢道:“也就是说,那两只煞兽要么死了,要么还藏在安桥镇。”


    “不,”林悠从窗外收回目光,道,“煞兽如果死了,那便会化作一团煞气飘荡而出,驻守弟子定能发现,那俩煞兽一定还活着。”


    怀生咬下一颗糖葫芦,看向林悠:“你从前不是也追踪过几只悄然藏身于山洞的煞兽吗?那些煞兽有何特征?”


    林悠认真思忖,道:“说来那些煞兽与安桥镇这两只还真有一个共通处,那便是不伤人。安桥镇的我还没遇见暂且不表,但我从前捕杀的那几只与旁的煞兽有个很大的不同。它们的眼睛很有神韵,像是有了——”


    林悠微微眯起眼,像是在追忆也像是在斟酌恰当的措辞:“理智,对,就是理智。但我也不确定是不是我眼花了,毕竟它们看向我时,我的剑已经出鞘。”


    桃木林里的煞兽皆是嗜杀之物,一双眼珠子血红,只有战斗的本能,毫无理智可言。


    陈晔说定然是林悠看错了,林悠未反驳,想来也是觉着自己看错了。


    怀生却忽然想起被斗篷人抓去桃木林的那一夜。


    那只追杀她与辞婴的鸡兽,曾经充满歉意地望了她一眼,之后便像是寻死又像是为了替他们挡下老树妖的一击,竟迎头撞向老树妖,被拍成了一团血花。


    还有那只老树妖。


    都说桃木林的妖植与煞兽一般可怖,皆是嗜杀之物,但那只老树妖非但没有伤怀生,甚至还保护了怀生。


    如今再回想,那老树妖与旁的妖植也有不同。它周身并非全是稠墨般的煞气,树心处还存有一团指甲盖一般大的淡绿莹光。


    怀生下意识看向辞婴,恰好他的目光也从窗外转了回来。


    似是猜到她想说什么,辞婴点了点头,道:“那只鸡兽最后看向我们的目光,的确像是启了智。”


    见其余几人一脸好奇,怀生便说了他们在桃木林遇到的那只鸡兽。


    松沐若有所思道:“倘若这些煞兽能启智,那便棘手了。莫非是因着这缘故,桃木林这些年的高阶煞兽才会不断增添?”


    众人闻言,神色俱都沉了下来。


    辞婴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淡淡道:“那家伙,要不要我去处理了?”


    怀生顺着他目光看去,摇一摇头:“不用,他爱跟便跟。”


    一刻钟后,六人穿过石桥,走入安桥镇。他们乔装而行,本是不欲惊扰安居在镇上的百姓。但他们这一行人实在太过惹人瞩目,单单是几人的相貌便惹得路人连连注视。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分,街头巷尾都挂着灯笼。食肆酒家觥筹声起,沿街商贩叫卖不断,人间烟火不外如是。


    怀生头一回来凡人城镇,对这迎面扑来的鲜活气息莫名觉得熟悉。


    她的目光被路边一处卖文房四宝的书肆给吸引住。


    大雪纷飞,书肆外支起一张布棚,布棚下是一对正在摆弄书简的爷孙。老人佝偻着背,面容枯槁,一脸苦相,右臂绑着一截白布。


    他身旁的孙儿约莫七八岁,头裹布包,身着厚棉衣,手臂同样绑着白布,正紧紧地挨着祖父,眼睛却不住地朝怀生他们看来,目光畏惧怯懦。


    怀生顿足打量,正要过去,忽听得一道英气含笑的嗓音由远及近——


    “诸位可是涯剑山派来的驻守弟子?”


    怀生乍听之下只觉这声音熟悉,回头一看,果真是一张熟面孔。


    第32章 赴苍琅 万里归家(一)


    那张熟面孔在看到怀生后, 微微一怔,旋即高兴道:“是你呀,我们单窍修士的天才人物!”


    此人容貌清秀,说话时声嗓清亮, 带着点侠气, 正是去岁三月与怀生一同闯断剑崖的段女侠。


    她说完想起自个还未自我介绍,又道:“我叫段菁云, 是安桥镇的镇长。小天才, 还记得我吧?”


    怀生笑着颔首:“自是记得,当日一别, 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遇。”


    段女侠打量怀生身后几名亲传,快言快语道:“听闻你在择剑礼上被云杪真君收做亲传, 你身边这几位莫也是亲传?这是为了捕捉那两只消失的煞兽?”


    虽紧挨着桃木林,但安桥镇这些年称得上太平。最近闹得最大的事儿, 便是那两只不见踪影的煞兽。因着这事儿, 涯剑山的驻地弟子没少出入安桥镇。


    被段菁云一语猜中, 众人也不觉惊讶。


    陈晔上前一步, 道:“正是为那两只煞兽而来,段女侠既是镇长, 想来对那煞兽之事比我们要了解,可否借步一叙?”


    段菁云爽快应下,回头同身旁一个青年道:“去老徐的酒肆递个话, 就说我要带几位仙人去,把客人清一清,顺道备点好酒。”


    那青年也是个修士,年约二十七八,修为比段菁云还要高些, 足有开窍境大成的境界。他恭敬地垂下眉眼,答应一声便疾步离去。


    “那是我侄儿,名唤段东。他天资比我好不少,却不肯入宗门,只想留在安桥镇。也得亏他在,我这挂羊头卖狗肉的镇长才能跑去挑战断剑崖。”


    段菁云领着怀生六人慢慢往酒肆行去,一路走还一路介绍起安桥镇来。


    她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安桥镇人士,十七岁开心窍后在外闯荡了二十多年,十年前方又回来安桥镇。


    “我修为低,再长命也不过比寻常人多活个二三十年。既如此,那便回来生我养我的地方守着吧。安桥镇与桃木林有一处接壤地,时不时的有煞兽闯入,我好歹是个修士,多少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像我这样的散修多着呢,开窍后壮志凌云地去闯荡,想要寻得机缘入得宗门,碰一鼻子灰后便回归故土,当个守护者。”


    段菁云十分健谈,年轻时跑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修士,对涯剑山这一众精英弟子也不会犯怵,不知不觉便将怀生他们领到了那徐家酒肆。


    此时酒肆里的酒客都已被清空,除了段菁云那名唤段东的侄儿便没旁的人在。青年正低头给他们斟酒,食桌上摆满了下酒菜。


    段菁云招呼起众人吃酒吃菜,“老徐家世代酿酒,这酒肆的酒可是远近驰名的,连驻地的涯剑山弟子都爱来。”


    怀生朝旁一望,好奇道:“怎么不见那徐东家在?”


    段菁云道:“老徐的妻子去岁病逝,他也跟着病了一场,眼下这酒肆还是段东替他掌着的。来,尝尝这酒!这可是老徐的得意之作!”


    涯剑山这一众修士,除了尚未辟谷的怀生,旁的人都已辟谷,但却没一人嫌弃这些凡间酒菜,连最挑剔的初宿都端起了酒盏,尝一口后便夸了句“好酒”。


    段菁云十分开心:“边喝边说,我在涯剑山挑战完断剑崖后,与老楚几人一同去了趟西洲的坊市。小幺儿做了剑主亲传,我们这些叔、姨总要给她送份长辈礼。挑完长辈礼又在西洲游历一番,等从西洲回来时已是九月底。回来后听说那两只煞兽之事,即刻便去驻地看了留影石。”


    她大口饮下一碗酒,又道:“安桥镇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知根知底,连着两月带驻地修士一家一家排查,结果你们知晓的,毫无所获。去岁十月咱们安桥镇的乾坤镜曾短暂地裂开过一条细缝,是段东及时修补了那条细缝。我猜想那煞兽说不得已经从那罅隙逃回了桃木林,毕竟,安桥镇密密匝匝住满了凡人,若真有煞兽在这,怎可能不大开杀戒?”


    段菁云说的与驻地弟子送来的资料大差不差,只是多了不少细节。比方说去岁十月乾坤镜出现罅隙时,及时修补的修士就是眼前这位给他们斟酒的青年修士。


    见怀生几人的目光看向段东,段菁云笑道:“段东虽是单窍修士,但在阵法一道上有些天赋,为了守护安桥镇,特地去涯剑山独鹿堂修习过如何修补乾坤镜。”


    段东沉默地站在一边,大概是不习惯被人盯看,神色有些拘谨。


    怀生忽然出声:“段少侠可否同我展示一下你是如何修补乾坤镜?”


    段东闻言立即便抛出九颗阵石,灵力化丝,覆住九颗阵石缓慢布阵。不多时,一面一掌宽半人高的水镜出现在空中。紧接着,九颗阵石摇摇坠落,段东面色煞白地收回了阵石,显而易见的灵力不支了。


    怀生静静看着,道:“段少侠的确擅修补阵法,但他灵力不足,只能修补一掌宽的细缝。煞兽撞开的罅隙至少两人宽,那两只煞兽应当没有逃回桃木林。”


    段菁云闻言便沉吟道:“既然没有逃回桃木林,莫不是逃去了旁的地方?若还留在安桥镇,倒是叫人不能安心,安桥镇能藏煞兽的地方拢共便只有那几个。”


    她说着便事无巨细地介绍起这几处地方,又看一眼窗外,“天色不早了,几位奔波赶路数日,是要先回驻地歇歇脚还是现下便出发去这些地方探查?”


    陈晔笑道:“还是明日再去吧,这徐家酒肆的酒比我们涯剑山的灵酒还要烈。我们先休整一晚散散酒气。方才那书肆对面便是一家客栈,在那歇脚便成。”


    段菁云颔首一笑:“如此也好。”


    六人离去后,段菁云望着因灵力过度损耗而神色萎靡的段东,斟上一碗酒推过去,叹道:“瞧瞧,这便是你非要逞强的后果!”-


    徐家酒肆就开在安桥底下,一行人穿过石桥,慢悠悠走了半刻钟方回到先前那条长街。此时街上依旧热闹,卖文房四宝的书肆却已经收了摊,那对儿爷孙也没了踪影。


    陈晔在客栈开了一间天字号客房,六人一入屋,怀生随手便落了个隔音阵。


    “书肆果真关了。”怀生若有所思道,“段女侠与段东故意引开我们,是怕我们接触那对爷孙?为何呢?”


    陈晔看向怀生,道:“那对爷孙有何古怪?”


    怀生:“他们身上有祛煞饮的气息。”


    乾坤镜一旦被撞开,难免会有煞气钻入。凡人一旦沾染煞气,轻则来个头热脑昏,重则丧命。祛煞饮便是仙门专门给凡人祛除煞气用的药。


    乾坤镜这几月没有出过问题,那对爷孙因何要饮用祛煞饮?


    初宿沉声道:“不仅如此,那两人身上有阴气和生魂的气息。他们手绑白布,家中应是有往生之人,但也不该有这么重的阴气。”


    陈晔看着初宿奇道:“你还能感知到生魂的气息?莫不是你修炼这红莲业火的效果?许初宿,松沐是道佛双修,你不会是道冥双修吧?咱们苍琅界修幽冥鬼道的宗门全断绝了,也就西洲的尸傀宗跟幽冥道还能沾点边。”


    苍琅界从前也是有专门修幽冥道的宗门,凡人在断气的那一瞬若是开了窍,便可放弃轮回,修幽冥道成为修士。


    也有修士半途转修幽冥道,但条件极为苛刻,手中若沾过凡人血错杀过无辜凡人的,在入幽冥道之时会先被阎王殿的人审判一轮。有些罪大恶极者在转入幽冥道时,莫说延续仙途了,当场便化作了灰烟。


    幽冥道修士可阴渡生魂入六道轮回,被凡人称作无常、判官。


    但桃木林起异变后,幽冥道修士一个个陨落,听说是因九幽消失黄泉不至,生魂再无轮回,幽冥道因此难以为续,渐渐便断了传承。


    是以道冥双修还不如不修幽冥道。陈晔本想相劝,但一想到初宿的性子,知道自己说破嘴也无用,便也不浪费口舌了。


    这时,林悠皱起了眉头,道:“我的灵识没找到那对爷孙,你们呢?”


    初宿冷下了脸色,没答。


    松沐凝神探寻,随即摇一摇头。


    陈晔:“我也没找到,真是奇了怪了,在酒肆时还感应到他们进了书肆后面的宅屋。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怎么就没声息了?”


    怀生没有灵识,只好看向辞婴。


    辞婴这一路出行始终心不在焉,到得这时才稍稍回了点神,凝眸放出灵识,半晌后道:“那家酒肆后头的天井,有些古怪。”


    初宿眸光一凝:“那天井阴气十分浓厚,通常阴气重的地方,能掩住不少气息,连灵识都难以探查。我现在便过去。”


    她说完便看向怀生,“怀生、松沐与我一起去,你们三人留下盯着书肆。”


    当年怀生在她身旁被斗篷人掳走这事,到现如今都是她心中的刺。眼下出了涯剑山,自然不能叫怀生离开她的视线。


    结果怀生还未答,辞婴便已经冷淡开口:“南怀生与我一起。”


    二人神色冷漠地对望一眼,随后同时看向怀生。


    怀生:“……”


    她轻轻握住初宿的手,又牵住辞婴手里的万仞剑,道:“那就一起去!”-


    徐家酒肆离驻地很近,驻地弟子常去那处吃酒,自忖对这地方了如指掌,这大半年便是路过,也只是买口水酒喝,没谁真会到后头存放破罐烂椅的天井探查。


    但即便是探查,驻地弟子也觉察不出此地的怪异之处。


    天井角落种着一棵大槐树,民间有槐树成阴的说法,能聚拢阴气,风过而无息,故而有鬼槐之称。


    这株天生天养的老槐树就在阴气最重的地方,与檐角阴影融为一体。乍一眼望去,只看见一张巨大的暗影,影中枝桠蜿蜒,像极了一只只从地底挣扎而出的手。


    段东站在树影里,迟疑良久,终是摸出两张符箓。一张留在手中,一张递给身旁的段菁云。


    那符箓无火自燃,顷刻之间便化作一缕白烟,二人的身影随之消失在树影里。


    半刻钟后,六道身影悄悄出现在天井。


    “你确定这地方有古怪?除了有点阴冷之外,我还真看不出有甚特异之处。”陈晔在天井里四处张望,拿着勾陈剑不时翻一翻堆在大槐树下的破烂酒坛。


    他们这群人里,最擅阵法的便是怀生,最擅符术的便是初宿,二人一到天井便同时看向了那株大槐树。


    初宿摸着槐树阴冷的树皮,道:“这里的阴气比我灵识探查到的还要浓郁。”


    她看向槐树根,“树底的阴气最重。”


    怀生运转灵力至双目,绕着大槐树慢行了一圈,道:“阴气越重,便越能隐匿气息。有人以这大槐树为阵眼,叠了好几个阵法。聚阴阵,隐息阵,唔,还有一个空间术阵的痕迹。”


    “相传在阴气极重的地方,能以鬼树为阵眼开辟一个阴阳交汇的空间。”初宿蹲下身抚触槐树根,眉心一豆莲状灵火无声燃烧,“这类空间叫做无间渡。这槐树底下,应当有一个无间渡。”


    “你们的意思是,那两只消失的煞兽就在这什么渡里?”林悠举起剑一指大槐树,问道,“这树既然是阵眼,那是不是把这树砍了,便能破阵找出那些煞兽了?”


    “不可。”怀生与初宿异口同声道。


    “一旦破了阵,被困在阵里的东西即刻会被绞杀,还不知那对爷孙有没有进了这无间渡。而且,”怀生沉下眉眼,道,“我想弄清楚段女侠和段东藏匿这些煞兽的原因。”


    林悠皱眉道:“我们的任务是捕杀煞兽,杀完便能离开。至于旁的,与这次的任务无关。”


    “不能杀。”初宿的手始终贴着树根,不容辩驳道,“这聚阴阵里有凡人生魂的气息,这些生魂不可随意绞杀。”


    “的确不能杀。”松沐也凝重道,“杀凡人生魂无异于取走凡人的性命,有违天道。”


    各宗各派都有严禁弟子杀凡人的门规在,一旦违背,那便要接受最严厉的惩戒。


    不仅如此,天道给予凡人修仙的机会,允许凡人自强其身,但同时也在护佑无仙缘的弱者。修者手中一旦沾上无辜凡人的性命,这其中的因果轻者可致道心蒙尘,重者可使仙途路断。


    林悠大觉棘手,眉心拧得更厉害了:“不破阵,那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呆站到天明吧?”


    “我要进无间渡把生魂找出来。”初宿凭空摄出一支沾满朱砂的笔,匆匆几笔,便有一道阴气沉沉的符箓落下。


    “我与你一同去。”怀生说完又看向辞婴和松沐,“你们也一起来,有生魂在的话,松沐可念往生经超度。”


    他们这一行人自然不能全都入阵,还得有人留在外头望风放个哨。


    林悠看了眼自家师兄,主动道:“那我与陈晔留在这里,你们小心些。”


    初宿于是又画了三个符箓给怀生三人,符箓里的阴灵气化为灰烟,将四人身影一裹,飞快地融入树影里。


    第33章 赴苍琅 万里归家(二)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段东领着段菁云缓缓步入一条狭窄晦暗的过道。这条过道他来过几回,却依旧不大适应,太过阴森。


    毕竟是借用老槐树做阵眼而开辟出来的无间渡,阴气沉沉, 死气亦重, 也不知老徐他们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慢行数十步后,过道的尽头豁然开朗, 两个巨大的木笼高高立起, 木笼上方悬着一盏灯,灯光照出三道细长人影。


    看见那三人, 段东忍不住皱了皱眉,无奈道:“我给你们阴焏符, 是为了掩住你们身上沾染的煞气,不是让你们偷偷跑来这处。”


    无间渡是他用幽冥道秘宝开辟出来的空间, 如果说那株鬼槐是门, 这阴焏符便是能打开这扇门的钥匙。


    来过无间渡的人多少会沾染些煞气, 修者可用灵力化去, 凡人便只能喝祛煞饮。这阴焏符在祛煞饮祛除煞气之前,可遮掩煞气的气息。


    这也是为何驻地弟子没对他们起疑的缘故。


    那面容悲苦的老人佝偻着身, 苦着脸说对不住。


    他身旁的布包小儿含着一包泪,看着段东道:“段仙师,是我要来这里的, 你莫要怪爷爷。那仙子姐姐看我时,我实在害怕,不敢与她对视。我怕引起她怀疑,只好躲到阿爹这里来。”


    布包小童说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段东叹一声气,看向站在小孩儿身后的一道人影, 又道:“徐掌柜你呢?不是说了酒肆这几日由我看管,你安安生生呆在家中养病吗?”


    酒肆掌柜从布包小童身后行出,苍白干瘦的一张脸苦笑连连:“你来寻我时神色凝重,想来这次来的是很厉害的仙人吧。我想着,万一这处地方藏不住,好歹能再见最后一面。”


    段东一时无言,徐掌柜猜得不错,这地方恐怕要藏不住了。


    段菁云接过话茬:“今夜的确是最后一面了,那几位非泛泛之辈,我们只能替你们再拖一晚。”


    她说着便举起手中提灯,照向三人身后的木笼,复又道:“我与段东已无能为力。”


    灯光照耀着的,正是驻地弟子搜寻了大半年的煞兽。


    段菁云去岁游历归来,饶是听段东说了前因后果,在无间渡看见这两只煞兽时,依旧惊骇异常。


    此时两只煞兽安安静静地坐在笼子里,一只像虎,一只像狐,周身像是在墨里滚过一遭,黑黢黢的,萦绕着浓厚的煞气。


    木笼由一根根阴柳木钉制而成,每一根木条都刻有禁制,专门压制煞兽的煞气,防止煞兽从木笼里挣脱。


    段东望着两只煞兽,苦涩道:“罗夫子、徐娘子,这次来的是涯剑山的亲传弟子,比我厉害太多。我不能连累姑姑,明日我便会将你们交出去。”


    目光柔和的狐兽虽口不能言,但望着段东的那双眼却有着感激,仿佛在说,把他们送出去无妨的。


    目光哀婉的虎兽闻言却是看向了徐掌柜,一双巨大的虎目流露出不舍之意,霎时间便滚出一串珠泪。


    徐掌柜看着她苦笑一声,道:“对不住,阿妩。”


    虎兽轻摆了摆巨大的虎头,眼中热泪却是止住了。


    布包小儿听见段东的话,缓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就要伸手去抓困着狐兽的笼子,被祖父一拦又缩回了手,大哭道:“阿爹,我不要你走!”


    狐兽看看儿子又看看一旁面容悲苦的老父,细长的狐狸眼也起了湿意。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横插进来——


    “这两只煞兽是吞食了生魂,如今生魂反噬兽魂,掌控了兽体?”


    甬道里的凄风苦雨被这声音惊得一散,五人二兽齐齐看向现出身形的修士。


    怀生四人在那徐掌柜说话时便已经来到此处,一路偷听到现在方现身问话。


    段东看着问他话的初宿,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先前那些驻地弟子同样是筑基境修士,却无一人能发现大槐树的异常,他心中不禁存了一丝侥幸,想着多少能拖个一两日,好叫徐掌柜他们道个别,不成想他们竟会来得这样快。


    事已至此,段东也没甚好隐瞒了,垂眸答道:“这两只煞兽的确困住了罗夫子与徐娘子的生魂。正如诸位所知的,去岁五月安桥镇的乾坤镜闯入了七只煞兽,消失的那一只便是逃到了这株大槐树下,借助鬼槐的阴气遮掩,躲过驻地弟子的搜查。”


    他顿了顿,一指左侧笼子里的虎兽,“徐娘子的生魂便在这只煞兽里。”


    那只虎兽眸中遍布血丝,却没有煞兽的癫狂和嗜杀,反而满是惊惧、凄婉。


    这是人才有的眼神。


    从前怀生遇见过的那只鸡兽也有过类似的眼神,惊惧、不安、茫然以及歉意。


    酒肆掌柜接过话头,苦笑道:“我与内子阿妩从前便住在这天井后面的屋舍,内子十个月前病逝,不知为何魂魄被拘在这只煞兽里。在这煞兽体内醒来后,凭记忆……归家来。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内子归家时正值夜半,整个安桥镇的人都在睡梦中,除了我,没人发现内子的踪迹。”


    “你如何认出她就是你妻子的?”始终沉默的辞婴忽然问道。


    徐掌柜道:“说来不怕各位笑话,我自小便怕鬼,阿妩在时,都是她在打理这老槐。她走后,我夜夜等在这里,就怕错过了她。她回来那夜,因光线太暗,又被那兽身吓了一跳,我初时并未认出。直到阿妩咬起一坛桂酒往老槐树一摔,我才发现异样。”


    他说到此处便顿了下,柔情万分地看了那只虎兽一眼,道:“诸位不知,我与阿妩成亲时喝的合卺酒便是自己酿的桂酒。我夫妇二人曾约定过,走在前头的那人若是归来看望故人,便往老槐上泼一杯桂酒,好叫对方知晓,我来看你了。”


    便是那一坛子香甜的桂酒叫他停了步,他太想念阿妩了,当时想着被这煞兽吃掉也要回头望一眼。


    “我与阿妩成亲二十余载,她看我的眼神我太过熟悉,提灯往那兽头一照,便知是她回来看我了。”


    听罢这话,众人都不由得默然。


    怀生看向狐兽,问段东:“这是那位罗夫子?”


    那哭得抽噎不已的小孩儿忽然一甩怯懦,上前一步,张开短短的手臂挡住狐兽,道:“这是我阿爹,你们莫要杀他!”


    “罗石,不得无礼。”


    段东轻叱了一声,伸手把小孩牵到身旁,露出他身后的狐兽,道:“是,先生姓罗,名唤罗遇春,是安桥镇唯一一家私塾的夫子,这里的孩子都是在夫子的私塾里开的蒙,我未开心窍前也是夫子的学生。阿石和罗老,是夫子的儿子和父亲。


    “去岁七月,先生为救一个溺水幼童意外身亡。八月,因乾坤镜出现罅隙,闯入了六只煞兽,夫子便是其中之一。夫子亡故得太突然,心中放不下老父幼儿,便想回来看一看他们,并未伤人。我修幽冥道后开了阴阳眼,在那煞兽的眉心看见了夫子的魂魄……便自作主张将他藏在了这里。”


    “是老朽求着段仙师藏起犬子,非他自作主张。”一旁的老人急声道。


    “对,阿妩也是我求着段仙师藏起来的。”徐掌柜生怕涯剑山会怪罪段东,忙抢着解释,“段仙师与我们相熟,实在拗不过我们苦苦哀求,方会在大槐树设阵。但不管是阿妩还是罗夫子,自打入阵后,便一直呆在笼子里。这笼子有禁制,能阻止他们发狂时逃窜伤人。”


    “他们会发狂?”怀生越过段东和罗家爷孙,来到两个木笼前,细细打量笼中煞兽,“莫不是兽魂尚在?”


    段东道:“这点……我亦不知。我修为太低,只能看见凡人的亡魂。这两只煞兽的确隔三岔五便会发狂,并且,发狂的间隔越来越短,时长也越来越久。姑姑早就劝我把他们交给驻地弟子,但我总想着拖得一日便是一日。”


    驻地弟子捕捉到煞兽后,为绝后顾之忧,从来都是直接灭杀。


    段东说完面色一肃,朝着怀生几人重重鞠躬:“若几位要带走这两只煞兽,可否让徐掌柜、罗老与小石同他们郑重道个别?”


    初宿看了看他,道:“能借助鬼槐辟出无间渡,又能制作阴焏符,这些幽冥道的手段,你是从何学来的?”


    段东微微一愣:“我在东陵游历时,曾在幽冥道宗的旧址得了些传承。能辟开无间渡全靠我在里头捡到的秘宝,那秘宝就在鬼槐树根里,待这无间渡消失,便会成为鬼槐的一部分。”


    他取出几块玉简,又打开一个玉盒,将里头一支朴素无华的笔恭敬递给初宿,“这些都是我在那宗门遗址寻到的,请前辈过目。”


    玉简里记载的是早已断了传承的幽冥之术,而玉盒里的笔乃是幽冥道修士方能用的法宝。


    幽冥道修士虽也吸纳天地灵气,但要将一身灵力转化为阴灵力,需借助九幽之力。玉简里的术法段东修习不了,那玉盒里的笔也是可看不可用。


    这支以阴柳木为管青狮耳毫为柱的笔,初宿只端详一眼便认了出来:“判官笔。”


    涯剑山藏书颇丰,关于幽冥道的道藏初宿几乎全都看过,一眼便看出这笔的由来。


    说也奇怪,这支灵性尽失,不管段东如何尝试都犹如死物的笔,一落入初宿手中,立即便绽出一点青光,仿佛从沉睡中活过来一般。


    段东心中震撼不已,心说这位明明是剑修,怎会轻易便唤醒冥修法宝?


    思忖间,那少女已经割指取血,道一句“笔借我一用”,便手握判官笔沾血在空中写下两个血淋淋的“离”。


    “离”字化作两点红光,一左一右飞入两只煞兽眉心。


    “替我护法,我替他们分魂!”


    眼见着这两只煞兽眼中的清明渐渐被凶性所取代,怀生与松沐默契上前,一人口诵佛经,压制兽魂里的凶性。一人落阵,将段东五人牢牢挡在阵法外。


    辞婴目光扫过闭目分魂的初宿,眉心不自觉一拧,默默抬脚,来到怀生身后。


    逼仄阴森的无间渡时而响起愤怒的兽吼,时而又是充满痛苦的呻吟。血红兽眸一时凶狠一时清明,但慢慢地,凶性压制人性,两只煞兽开始疯狂挣扎,撞得笼子灵光四溢。


    初宿唇角漫出一线血,她掀开眼,幽寒眸子闪过怒色。


    “他们的魂魄与兽魂相融,如今三魂七魄只剩一魂三魄,强行抽离,除非立即送入轮回道,否则在脱离兽身的瞬间便会魂飞魄散。”


    三魂七魄不全,便是入轮回,来世也只能是个痴儿,不知要轮回多少世才能把失去的魂魄修补回来。


    更遑论如今的苍琅没有九幽,根本无法送这些魂魄入轮回。


    初宿抬笔在空中一划,两个淡去血色的“离”字从兽额飞出,化作两滴鲜血消散。


    笼子里的煞兽终于不再发狂,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痛苦喘气。


    怀生看着两只煞兽,皱眉问道:“他们的残魂还能支撑多久?”


    “至多两月。兽魂比人魂强大太多,待得兽魂把人魂吞噬殆尽,这两只煞兽凶性不改,却多了灵智,届时会更难杀。”


    这话一落,四人面色同时一沉。


    未启智的煞兽虽凶悍,但行动全凭本能,莽撞而冲动,人族修士轻易便可诛杀四五只同等修为的煞兽。启了智的煞兽,要难杀许多。


    桃木林里的煞兽修炼到十境方能启智,十境的煞兽等同于刚成就元婴的修士,其战力比普通的元婴修士要强许多。


    低阶煞兽若也能启智,后果不堪设想,人族修士的处境会愈加艰难。


    初宿压制着那股无来由的怒火,“本想把生魂抽离出来,让他们寄居在这鬼槐里。但现在他们的魂魄有一大半都被那兽魂融合,如今只得两条路选,要么强行剥离残魂,再将煞兽杀死。要么助他们反噬兽魂,鸠占鹊巢,掌控这具兽身,再将他们送回桃木林。”


    两抹生魂听懂了初宿的话,眼露绝望,似是认了命一般,缓缓闭上了眼。


    怀生看着他们,没怎么犹豫便伸出手按住两只煞兽的头颅,运转灵力。煞兽体内那浓稠如墨的煞气如同受到召唤一般,丝丝缕缕逸出,钻入她掌心。


    煞气一脱离兽身,两只煞兽如遭雷击,痛苦地打滚起来。


    怀生忙住手,将萦绕在掌心的煞气强行逼离,细如发丝的煞气恋恋不舍地钻回了兽身。


    煞兽以煞气为食,将它们体内的煞气抽离,犹如割体放血,替他们抽离煞气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怀生望着两只奄奄一息的煞兽,轻声道:“对不住,我们已无计可施了。方才我们说的话你们都已听见,想清楚要选择哪条路。明日一早我们会再回来,今夜你们便好好与亲人道个别。”


    隔离阵法一散,正等得心焦的徐掌柜与罗家爷孙目露希翼地望了过来。


    这样的眼神,叫怀生到嘴的话变得格外沉重。


    她看向段东,“笼子里的禁制我已加固,你们今夜……好生道个别。明日一早,我们会把两只煞兽带走。”-


    时已至夤夜,热闹了大半夜的城镇此时鸦默雀静,陷入了沉睡一般。


    六人就在徐家酒肆喝酒等待天明。


    “此事乃是我与阿东之过,我给诸位赔罪了。”段菁云端起酒,大口饮下一杯,道,“阿东隐瞒下两只煞兽的踪迹,不过是出自怜悯之心,还望诸位能同律令堂求个情。”


    “段女侠放心,这两只煞兽并未造成伤亡,律令堂不会问责于你或者段少侠。”陈晔道,“但此事可一不可二,这次是因着我们来得及时。万一再晚两个月,煞兽吞噬掉剩余的魂魄,兽性大发之下,那两个木笼子根本困不住,届时安桥镇不知要死多少人。”


    段菁云闻言也不禁有些后怕,郑重道:“我保证这事不会再犯。”


    又叹息一声:“徐娘子与罗夫子皆与我有旧,我去同他们道个别,诸位请自便。”


    段菁云一走,沉默良久的林悠不由得问道:“我从前遇到的那些懂得隐藏起自己踪迹的煞兽,是不是也是人魂?”


    林悠的父母皆是凡人,一家三口除她以外,全都死在煞兽嘴下。她对桃木林里的煞兽深恶痛极,死在她剑下的煞兽不知凡几。


    怀生看了看她,道:“人魂太弱,斗不过兽魂。能悄悄隐藏踪迹的低阶煞兽,已经启了智,说明人魂已被兽魂吞噬。”


    林悠:“他们也有可能是树底下那两只煞兽的情况,还未完全——”


    “那也逃不过一死。”初宿打断林悠,“能有多少人会愿意困在一具兽身里,远离自己的同族,一辈子都活在桃木林?”


    林悠一顿:“若是我,定会选择留在兽身,等回到桃木林,能杀一只高阶煞兽,我这条命便不亏。杀一双,那便是赚了。”


    陈晔拿起剑鞘敲她的头,道:“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个战斗狂?倘若他们选择魂飞魄散也不愿得回桃木林,乃是情有可原。你记着,你杀的那些煞兽,如果没有人魂,那便是该死。如果有人魂,你就权当给他们一个解脱!不过我与你一样,真要落到这种境地,也定然会杀掉兽魂,再回去桃木林乱杀一通。就是——


    陈晔的声音里带了点好奇,“煞兽可以吞噬人魂,是因为人魂孱弱。那修者的元神,它们也能吞噬吗?修者元神强大,说不得能反噬兽魂。哎呀,要真是如此,咱们要不要立下一个相认的记号,免得日后错杀?”


    “胡说八道什么!”林悠抓起剑鞘反打了陈晔一下,“修士入了桃木林,倘若伤重难支,都是宁肯自爆与煞兽同归于尽,也不愿将躯体留在桃木林做它的养分。”


    陈晔被打得脑壳痛,捂着脑袋哀嚎道:“这不是以防万一嘛!要是我,那便在脑袋扎七根短羽,跟我头上这羽冠一模一样!林悠你打这么用力,是不是想谋杀同门师兄?”


    经他一番插科打诨,酒肆里原本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及至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石桥底下一晃而过,陈晔方停下哀嚎,朝窗外望了眼。


    初宿跟着看向窗外,面沉如水,一贯好脾气的松沐也轻轻蹙起眉头。


    辞婴沉下眸色,指尖摩挲着万仞剑,似在忍耐。


    怀生放下酒碗,平静道:“左右无事做,我去找他聊聊。”


    说着身影消失在酒肆。


    第34章 赴苍琅 万里归家(三)


    夤夜更深, 悬在石桥两侧的灯笼被风雪吹得摇摇欲坠,光影支离破碎。


    朱丛藏身桥底阴影,一瞬不错地盯着酒肆。玄色的匿行衣将他的气息隐匿到极致,与桥底暗影融为一体。


    他屏息运转灵力于双目, 试图看清酒肆里的每一个人。冷不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


    “跟了我一路, 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朱丛遽然回头,见本该坐在窗边饮酒的人悄无声息立于三步外, 不由得一惊。


    她是何时发现他的?


    又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


    见他抿唇不语, 那少女打量他一眼,又道:“没话要说是吗?那就是在监视我啰。”


    她笑笑:“怎么?你以为我离开宗门是为了同我爹见面?”


    随着几根透明长针无声无息出现, 朱丛清楚感知到自己的气机被锁定了。


    “萧若水让你留在涯剑山盯着我,是笃定了我会看在你爹的份上不会对你动手?还是觉得我会顾及律令堂的戒规不敢伤你?你想不想试一试, 看我能不能毫无痕迹地废掉你?”


    怀生半真半假地问朱丛。


    朱丛当然知道凭她如今的实力,要废了他简直易如反掌。


    他与南怀生交过手, 见过她攀断剑崖, 看见过七座传承剑阵因她而亮, 也知道她夺名成功, 用不到一年的时间便成为演武堂第二。


    九死一生演武堂,那是所有涯剑山的筑基弟子都心向往之的地方。朱丛也不例外。


    朱丛的任务的确是要盯紧她。但便是不盯着她, 他身在内门,也几乎每日都会听见她的名字。


    从最开始的七座传承,到万仞峰亲传, 又到演武堂第二。


    每个弟子提起她都是或羡或嫉的惊叹,说她悟性惊人,说她不愧是两位金丹真人的女儿。


    最开始弟子们提起她,总喜欢讨论她何时能开祖窍,何时能筑基, 以及她与那位黎辞婴究竟有何渊源。但后来说得最多也问得最多的,却是:“今日南怀生赢了虞首座了吗?”


    或许连她自个都不知,她挑战虞白圭这事究竟牵动了多少弟子的心。


    她浑身是血离开演武堂的背影,朱丛见过许多次。好几次看见她连剑都御不了,只能靠一双腿慢慢走回万仞峰。


    朱丛也曾夜以继日地苦修过。涯剑山有许许多多像他这样的弟子,有着一颗变强的心,也有苦修不殆的决心。


    但他们与她相比,又少了些什么。朱丛想了许久,才终于想明白缺少的是什么。


    是那种不撞破南墙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儿。


    那么多人挑战过演武堂首座,只有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每一日都不曾懈怠过。


    听说演武堂里的弟子们后来也开始挑战起虞白圭了,内外门那些师弟妹们一说起这件事,总要接一句——


    “倘若是我,我也要跟南怀生一样,日日都去挑战!”


    一个单窍修士,成长到连恃才傲物者都要钦佩的地步。这其中的艰辛,困囿于天资而步步难行的人最是能懂。


    扪心自问,如若南怀生不是南新酒的女儿,朱丛也会和旁的弟子一样,对她心生敬佩。不,就算她是南新酒的女儿,他心底深处,也油然生起过钦佩之意的。


    只是再多的钦佩,也阻止不了他与她的敌对。


    终究他也是个执拗的人。


    “我是小姐的伴刀,小姐吩咐我做的事,不管多艰难我都会完成。”朱丛目光复杂地望着怀生,固执道,“还有我爹的仇,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为他报仇。”


    怀生端详着他,心里感叹这人还真是个死脑筋。


    萧家脱离了涯剑山后,从前送来涯剑山的萧家子弟都在往云山郡撤。只有这人还遵循着一个劳什子伴刀责任,留在涯剑山阴魂不散地盯着她。


    在宗门里也就算了,自她拜入万仞峰后,去哪儿都有不少人盯着她看,还时不时被人拦下来“切磋”,也不差他一人了。


    但出宗门后还要跟着,那便不可忍了。


    说起来,这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她前脚刚出山门,他后脚便跟上。该不是每日都在盯着她吧?还真是够执拗的。


    将心比心,作为一个同样要替父报仇的人,他这份执拗,她倒是能懂。


    “我出山门是为了执行宗门任务,你跟着我是找不到我爹的。”怀生收回透骨针,淡淡道,“我说过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是两名斗篷人,一人面戴武将军面具,另一人面覆咒纹。”


    朱丛一愣:“武将军面具?面覆咒纹?”


    “嗯,凡人城镇最常见的武将军面具有哭笑怒骂四种表情,那人戴着的便是唇角含笑的武将军面具,此人是丹境大圆满修为。面覆咒纹的斗篷人则是丹境大成,他面上那道咒纹我研究过,乃是专门隐匿真容的咒术。这咒纹与皮肉同长,一旦成咒,便终生不离。


    “十四年前,这两人掳走我,将我爹引去了桃木林。我被掳走的那夜,萧真人正要与我爹见面。或许你该问问你家小姐,萧真人当夜想要与我爹说什么秘密,才会逼得这些斗篷人不得不以我为饵来猎杀他们。”


    怀生将一枚传音符丢至朱丛怀中,道:“这是我的传音符,当这枚传音符亮起时,说明我找到那两名斗篷人了。只要能抓住他们,我自有法子证明谁才是你真正的杀父仇人。你真想为你爹报仇,那便耐心等着。最后奉告你一句,不要再跟着我们。若不然,我可保证不了别人不揍你。”


    朱丛半信半疑地接住那枚传音符,心中似有狂风过境,惹得心潮起伏不定。


    虽他口口声声说要为父报仇,但不管是小姐还是张长老,除了吩咐他盯着南怀生,旁的事从不知会他。若非如此,当日他也不会冒险在怀远城埋伏南怀生,好用她引出南新酒。


    朱丛心知自己资质普通。都说他是萧家最没用的伴刀,但绠短者亦可汲深,这些年他一直在证明他可以做一把有用的刀。


    “你当真会与我传音?”


    一句话满怀谨慎地问出,再抬眼时,除了残风卷雪,却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朱丛在桥底下思忖了足足一刻钟,接着便拿出传音符,给萧若水传音。


    “小姐,南怀生在安桥镇乃是为了完成宗门任务,她发现了我的踪迹……但正如小姐所说,她并未为难我。还同我说当年那两名斗篷人,一人面戴武将军面具,另一个人则面覆咒纹。”


    朱丛说到这,迟疑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终是问道:“少族长与我爹陨落那夜,曾与南新酒见过面,小姐可知他——”


    他的声音戛然一顿,像是被谁突然掐住了喉咙。朱丛惊惧抬眼,眼睛慢慢瞪大如铜铃,漆黑的瞳孔里映着漫天风雪,也映着一张慢慢逼近的遍布咒纹的脸-


    雪越落越大,大槐树下一片愁云惨淡。


    段菁云五人已经从无间渡出来,徐掌柜与罗家老丈皆是满面泪痕。罗家小童嚎啕着喊爹,细薄的嗓子哭得发哑。段东安抚着他,面色亦是神伤。


    怀生心知此时言语宽慰不了什么,但还是同他们道:“兽魂每日都在撕开他们的魂魄,一点点蚕食。而神魂撕裂之痛,尤甚千刀万剐,万分难熬。是时候给他们一个解脱了。”


    这话一出,槐树下的凄风苦雨霎时一静。


    段菁云颔首道:“徐掌柜他们都已郑重道别过了,因一己之私,耽误了你们这么多工夫,徐娘子和罗夫子都觉愧疚,让我同你们说句对不住。”


    林悠道:“这两只煞兽口不能言,你怎知他们心中所思?”


    段菁云看向徐掌柜与罗老丈,二人默默展开两张沾着墨迹的草纸。


    只见草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三句话——


    “夫妻缘了,唯盼夫安。”


    “未能尽孝,儿愧对也,愿吾父岁如大椿。”


    “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这些遗言想来是用兽甲沾墨写就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写得极认真,直将那薄薄的草纸划出一条条褶皱。


    见那草纸单薄脆弱,怀生掌心凝聚灵力,在纸上微一抹,一道不蠹术落下。自此往后,这两张薄纸水火难侵,余墨不消,也算是全了一份念想。


    段东看着纸上那几句话,低声道:“若是可以,他们希望能魂归安桥镇。”


    如他们所料,无论是徐娘子还是罗夫子,都选择将魂魄剥离煞兽,即便这样他们会魂飞魄散。


    初宿颔首应下:“那便在无间渡里替他们分魂罢。槐树性阴,有鬼槐之称,他们的魂魄散在这鬼槐里,日后想要拜祭,也是个去处。”


    无间渡里光线极暗,唯独尽头处点着一豆灯火。两只煞兽安安静静地蹲坐在笼子里,平静地等着他们。


    那样狰狞的血红兽目,眼神却是人之将死时才有的安详。


    看见怀生几人,两只煞兽竟一同俯首磕了个头。


    初宿没有用判官笔分魂,而是凝了一丝红莲业火,指尖轻触他们眉心,道:“莫怕,这次不会疼了。”


    最先分离出魂魄的是那徐娘子,一缕细弱白光从虎兽眉心飘出,隐约可见是位身姿绰约的女子。这抹残魂太弱,尚未看清眉眼便化作了光点,眨眼消失。


    罗夫子的魂魄紧随其后,他的魂灵比徐娘子要亮一些,这位书卷气极重的夫子冲他们拱手一揖,便也跟着魂飞魄散了。


    二人的魂魄一分离,红莲业火一炽,顷刻便将那兽魂连同兽身燃烧殆尽。


    再回到老槐树下时,两只木笼子已是空空如也。


    怀生抬手轻触老槐,闭目浸入心神。黑暗中,那些零碎的执念如秋夜萤火,正伏翅散去最后一点光热。


    一时是红烛摇晃,合卺酒尽,夫妻剪发结缘,笑说生生世世永不离。一时又是朗朗书声,鸣蜩嘒嘒,稚子就花拈蛱调皮嬉笑,老父扶杖倚望目光犹温。


    到得最后便是浑浑噩噩的痛,像挣扎在漩涡边缘,拼命地想要逃离那无光无质的幽暗。他们归心似箭,一面躲那漩涡眼,一面慌不择路地窜入一只兽魂里。


    霎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袭来,然而再大的痛楚也挡不住归家的渴望,他们拔足狂奔万里,朝着家的方向而去,直到重重撞开那面温暖如春的结界,方觉重回人间。


    怀生缓缓睁开眼,揉了揉隐隐发疼的额头,心想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漩涡眼是幻觉么?


    为何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漩涡上头漂浮着无数白光,那些难道都是凡人的魂魄?


    这些凡人魂魄卷入漩涡中,又会去往何处?


    头昏脑胀间,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抵住她眉心,霜寒灵力冷得她直打哆嗦,却也将那阵针刺般的疼痛压了下去。


    怀生看着辞婴料峭生寒的脸,笑了笑,道:“我没事。”


    辞婴食指一屈,反手在她额头重重一叩,“就你喜欢逞强,看到什么了?”


    怀生想了想,道:“看到了他们一生中最美满最不舍也最为牵挂的那些事,还看到了一个漩涡眼,那上面似乎漂浮着许多魂魄。”


    “魂魄?”


    初宿黛眉微蹙,眼睛看向那株鬼槐,“修士一旦陨落,便是身死道消元神俱寂。凡人却不然,便是死了,魂魄也不会消散,可入轮回道再世为人。我一直很奇怪,苍琅界的凡人这么多,在九幽不现黄泉不渡的情况下,这些凡人的魂魄既然无法入轮回道,还能往何处去?”


    她天生一对阴阳眼,可视常人不能视之物,幼时便常常能看见一些残魂。但对比那些因生老病死或天灾人祸死去的凡人数量,那些残魂不过九牛一毫。


    这世间本该善恶有序,以六道定轮回。苍琅界的凡人若再无轮回,何其不公?


    一念及此,初宿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偏偏这股子怒火又不知该冲谁而去,憋得她难受。


    怀生回想方才从鬼槐里捕捉到的执念,认真道:“会查出来的。那个漩涡眼,还有凡人的生魂都去了何处,总有一日我们会找出真相的。”-


    两只煞兽的事一了,陈晔便给律令堂发去剑书,细说了煞兽能吞噬生魂开启灵智一事。


    剑书发完,任务便算完成了。六人不急着回宗门,离开徐家酒肆后,各有各的去处。


    陈晔跑得最快,不过一小会儿,便出现在罗家爷孙那间书肆。


    书肆门脸紧闭,后头的宅居处却不时传来小孩儿沙哑的哭声和老人低沉无力的安慰。


    陈晔手里揣着袋沉甸甸的黄白之物,指尖微一动,那袋子金银悄无声息地挂上天井里的松树枝,浅浅摇晃两下,便“咚”一下掉落在地。


    这一闷响着实动静不小,书肆后头倏然一静。


    老人颤颤巍巍来到树下,捡起那布袋子打开一看,登时愣住了。


    丢完东西的陈晔只觉胸臆舒畅极了,步履轻松地钻入一条小巷,迎面撞上正冷冷盯着他看的林悠。


    林悠手里也拎着个布袋,陈晔笑道:“我送过了,你若是想送,得等会了。”


    承影峰剑主虞白圭出生苦寒,得亏左邻右舍一口热汤一口热饭喂着长大,这才有了八岁拜入涯剑山的传奇。这位传奇剑主出任务时,总喜欢悄悄接济一下半途遇见的贫苦人家。


    陈晔与林悠都是虞白圭接济过的人。


    二人进宗门后才知那位看着不怎么靠谱的酒鬼青年原来不是什么劫富济贫的大盗,而是鼎鼎大名的承影峰剑主。


    于是毫不犹豫地拜入承影峰。出外执行任务时,也沾上了自家师尊的坏习惯,时不时要丢几个布袋子出去。


    林悠将手里的布袋子揣回兜里,道:“酒肆那头你不用去,我已经丢过了。”


    她神色闷闷,说完便看了陈晔一眼,又道:“师兄,我想找个地方喝酒,你陪我去呗。”


    林悠比陈晔晚十年入涯剑山,是他名副其实的嫡亲师妹,却鲜少喊他师兄。


    只有在需要他这师兄做苦力时,才会破天荒地喊上一句。


    陈晔笑道:“一大早的就要喝酒,你这是被师尊附体了?先事先说好,你要是耍酒疯,我可不会背你回客栈!”


    顿了顿,又问道:“许初宿他们几个呢?”


    “初宿和松沐回了客栈,她那红莲业火每用一次都会把灵力抽干,约莫是回去打坐了。至于黎辞婴和怀生——”


    林悠朝桃木林的方向眺望一眼,“我看到他们往乾坤镜那头飞去,兴许是在研究乾坤镜?”


    安桥镇的乾坤镜与丹谷的乾坤镜没甚不同,都是一面透明的如水镜般的结界。


    怀生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方才从酒肆出来后,辞婴二话不说便将她带到这处来,之后便神色凝重地盯着这面结界看。


    怀生好奇道:“这乾坤镜有什么问题吗?”


    辞婴没答,只是张开手,轻轻碰了碰乾坤镜。


    来安桥镇的这一路,越靠近乾坤镜,他便越觉这结界的气息熟悉。直到此时把手放上去细细感悟,方知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每个人的灵力都是独一无二的。


    护卫了苍琅万余年的乾坤镜由灵力所化,温暖得像是春日的朝阳,又像是经久不衰的勃勃生机。


    这样的感觉辞婴只在一人身上遇见过。


    他放下手,沉默良久,方缓缓转过头,安静地望着怀生。


    怀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不由得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辞婴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捉住她的手去碰乾坤镜,沉声问道:“南怀生,觉得熟悉吗?”


    第35章 赴苍琅 南怀生,你这个傻子。……


    “你说那家伙把怀生带去哪里了?”


    客栈里, 初宿推开木窗,抬眼眺望阴沉天幕,由着冷峭的春雪落在自己面庞。


    为了给两只煞兽分魂,她动用了太多灵力, 丹田经脉灵力枯竭, 只得回来客栈打坐恢复。本想把怀生一同带回来,谁知一眨眼的工夫, 怀生便被黎辞婴带上万仞剑, 顷刻间没了踪影。


    松沐微微一笑:“黎师兄对怀生的相护之意,如夤夜明珠一般明显。你既然看出来了, 怎么还对他这么警惕?”


    “我是看得出来他很护着怀生,但就是——”


    初宿没能说下去。


    连她自个都很难解释, 她对辞婴的那点警惕之心究竟从何而来。


    “你担心怀生会受伤害,对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便总是带着警惕。但怀生再不是从前那个病骨支离的怀生, 若不是要出来执行任务没法挑战虞师叔, 你这个演武堂第一的头衔可就是她的了。”


    真的是因为她太过护犊子了?


    或许吧。她的确是忘不了当年怀生血淋淋地被送回南家的场景。


    初宿勉强接受这个解释, 慢慢转过身, 眼角瞥过窗边的红木桌案,眸光不由得一顿。


    桌案里空空荡荡, 只有一根她昨日拿了一路却始终没碰的糖葫芦。


    注意到她的目光,松沐低笑一声,拿起串着糖葫芦的竹签, 细心将外面那层薄油纸撕开,递到初宿嘴边,笑着打趣:“不是很想尝吗?那便尝一颗吧。”


    他打趣一个人时,语气不见促狭或挖苦,倒像是在哄人。


    初宿看了看他, 张嘴咬下一口。


    她不爱吃酸,对山楂这类蜜饯从来敬而远之。但昨日看怀生和林悠吃得那样香,又想尝一尝。


    随着裹在外头的糖衣渐渐溶化,她慢慢皱起了眉头,费劲吃完那颗酸涩的果子后,她不高兴道:“外甜内酸,我不喜欢。”


    松沐握竹签的手一僵,脑海里蓦地蹿出一句话——


    “外甜内酸,我不喜欢。小和尚,你替我吃了。”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话语,从遥远的虚空处真真切切地响在脑海里。


    仿佛这是她曾经同他说过的话。


    松沐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初宿冰凉的手指推开那串糖葫芦,方缓慢回神,抬眼对上少女探究的目光。


    “你怎么了木头?”她问道。


    松沐摇一摇头,他不爱追根究底,万事皆讲究顺其自然,不过须臾便散去心头思绪,轻轻咬下一颗糖葫芦,温声道:“不喜欢便别吃了,我替你吃。”


    初宿见他神色如常,微蹙的眉头慢慢舒展,没再追问。


    “回宗门后,我想闭关了。”她淡淡道。


    那两道人魂叫她莫名多了些迫切感,总觉得那些无辜凡人不能入轮回道,是她的责任。


    “虽苍琅界的幽冥道传承已经断绝,但我要还是要道冥双修。总有一日,我要叫苍琅再现轮回道。”


    雪光泠泠,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越发剔透,衬得眸子黑沉如墨,瞳眸深处却仿佛无声烧着一簇火。


    松沐看了她片刻,颔首笑道:“好。”


    初宿抿了抿唇,道:“那两道人魂的事,叫我很不开心。”


    松沐放下手里的糖葫芦,认真想了想,说:“那你要怎样才能开心些?我去给你买些甜浆?”


    初宿看着他。


    少年玉冠束发,眉眼俊秀得过分,像是用最好的丹青一笔一笔勾画出来。涯剑山冷肃的玄色弟子服穿在他身,不见半分凛冽,反觉温润。


    他的情绪总是很淡,仿佛万事皆空,对谁皆是一副好脾气。唯独在面对初宿和怀生时,才会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此时他低声哄初宿的神态,便很有烟火气,像是有了七情六欲的红尘中人。


    初宿喜欢他这样。很喜欢。


    几道灵光从她指尖涌出,这天字号房的窗牗、大门瞬时合拢,一张张灵光四溢的符箓凭空出现,大剌剌贴上窗、门。


    天色将明未明,窗门一拢,屋内登时一黯。


    初宿上前勾住他脖颈,踮起脚很轻地吻上他。


    他们唇上残留着稀薄的糖浆,她亲过来时,二人的唇跟粘住了一般,每一个细微的摩挲都撕扯着唇肉,将糖浆溶成缱绻的厮磨,呼吸交缠间全是甜腻的气息。


    松沐眼睫微动,耳中似有一道震耳发聩的钟声响起,无数经文从脑海涌出,克制着他神魂深处被勾起的所有贪嗔痴。


    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除夕那夜。


    就在那个种满一簇簇红莲铜蛇铁狗出没的洞府,少女醉意醺然,揽着他的脖子,凑过来咬他耳骨,说道:“我们十八岁了木头,可以亲了。”


    除夕那夜,松沐秉承戒律,一整晚滴酒不沾,却在她舌尖尝到了酒。


    他心中总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满足她所愿。这念头一遍遍压过戒律,叫他心甘情愿地破了戒。


    那晚是如此,此刻亦是如此。


    松沐缓慢地阖起眼,生涩张唇,轻柔地含住她唇上的糖-


    门外,盯着那张封门符箓看了好半晌的怀生,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初宿的符箓从不会防她和松沐,她贴在洞府大门那百八十张“此地禁行符”,连木槿真君都得费一番功夫方能逐一破解。但怀生每回进去都是畅行无阻。


    今日这张符箓自然也没防她,只是初宿为何要张贴这么一张符箓在门上?


    难不成是今日动用太多灵力累着了,想好生歇歇?


    那还是莫要打搅为好。


    怀生转身踩下木阶,她每一阶都下得极慢,目光时不时看向右手。


    思绪不由回到一刻钟前。


    辞婴捉她的手去碰乾坤镜,问她觉不觉得熟悉。


    怀生被他整得一愣,心说这是什么奇怪问题。


    “怎么不熟悉?我从前在丹谷便修补过许多次乾坤镜。说起来,我修补乾坤镜可是一把好手。旁人要耗费两刻钟方能补好的裂缝,我不到半盏茶便能完事,修得又快又好。”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显而易见地往上一扬,看得出来是真觉得自己是个补阵高手。


    辞婴默默放下补阵高手的手,看她半天,一字一顿地道:“南怀生,你这个傻子。”


    怎么就骂人了?


    怀生本想顶个嘴,但抬眼看见他眼神,拌嘴的话霎时堵在嘴里。


    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好像被她给气到了,又好像在心疼。怀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做了叫他伤心又愤怒的事?


    好在辞婴很快便皱眉看向乾坤镜外头的桃木林,说道:“这桃木林的气息,很熟悉。”


    怀生道:“能不熟悉吗?十四年前,是谁和我一起在桃木林里逃命的?”


    “……”


    辞婴默了默,又扭过头来看她,半晌方道:“许初宿和松沐都在客栈里,我先送你去那里同他们汇合。”


    怀生微微一讶:“你不回客栈?”


    辞婴召出万仞剑,解释道:“我从前便是在桃木林里被云杪真君捡到,我想去她发现我的地方看一看。”


    去桃木林?


    怀生更加诧异了,不假思索地道:“我与你一起去。你灵台伤势未愈,可莫要逞强。”


    辞婴眼风扫过她苍白的脸,抬手轻叩她额头:“方才是谁在逞强?好不容易将你体内阴毒烧得一干二净,竟又敢引煞气入体,你是嫌你命太长了么?”


    说着不由分说地御起剑来。


    他这人平素总是一派悠哉游哉的作风,除了照顾她这个师妹,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但真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那是又霸道又不听劝,十头牛都拉不住。


    怀生磨破嘴皮子都说不动他,只好给他塞入一块行息符,喋喋不休地叮嘱了一大通,听得辞婴忍不住又在她额头叩了下。


    “那地方就在西洲的桃木林里,离安桥镇不远,我去去就回。”


    辞婴想了想,还是接过怀生递来的行息符,又道:“阴煞之气克制灵气,在桃木林里传音符和行息符都会受到压制,未必能时时显灵。若是没收到我的回音,也莫要担忧。”


    怀生不知他的“去去就回”要多久。


    从前他也说过他很快就会回来找她,结果一睡就是十三年。


    天色渐明,空气弥漫起蒸腾的白雾和食物的香气,安桥镇在卖朝食的吆喝声里渐渐苏醒。


    怀生在客栈门口左右张望,最终把目光落在了罗家书肆旁边一家卖蒸糕的朝食店。


    这趟出来她带了不少碎银子,反正回宗门后也用不上,等这书肆一开门,她便进去把里头的文房四宝全买空。


    吃完三块红枣糕,又喝完一大碗甜浆,还听卖甜浆的东家说了一刻钟的发家史,旁边的书肆总算传来开门的动静。


    怀生站起身,正要数一数身上的银子,腰间的传音符忽而一亮。


    她驻足点开,耳边立即窜入朱丛的声音——


    “南怀生,面覆咒纹的那名斗篷人是不是背着一抬玄色棺木?我看见他了!”


    怀生倏地握住传音符,“你在哪里?”


    片刻后,传音符再度响起朱丛的声音:“桃木林,我在桃木林!”-


    安桥镇接壤的这一处桃木林从前是朔冰原的一部分,堪称是苍琅最冷的地方。


    星诃双爪扒住辞婴肩膀,用尾巴绕住脖颈,哆嗦着道:“这地方也太冷了吧,你就不能把我收回你灵台里?”


    辞婴抬手便是数道剑光,将前头挡路的煞兽一剑杀之。


    “呆在灵台,你怎么给我指路?可还记得云杪真君捡到我的具体位置?”


    十九年前,辞婴在桃木林醒来时,头疼欲裂,清醒了没一会儿便又昏迷过去,对当初的被捡之地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只记得在西洲的桃木林。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指路呢?你老封我的五感六识,弄得我脑子都不好使了。”星诃阴阳怪气道,“我看你之前在万仞峰过得挺清闲的呀,不是忙着帮豆芽菜淬体,便是忙着替她做木活淬炼法宝,还以为你不急着找回记忆也不急着回上界呢?”


    辞婴原先的确是不急着找回记忆。


    他莫名有种直觉,总觉得只要他一找回记忆,眼下这自在平静的日子便要到头了。左右他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有没有记忆也无妨,干脆便破罐子破摔。


    只是来了安桥镇后,这破罐子他是不能再摔下去了。


    支撑起这个结界的是与南怀生如出一辙的灵力。


    倘若她真与这乾坤镜有干系,结界碎裂时的反噬之力,顷刻便可夺走她的小命。


    辞婴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这个猜测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回记忆,一刻都不愿得耽误。


    他目光料峭地看了眼肩上的星诃,淡声道:“想不起来也无妨,那便一辈子都留在这。反正我在万仞峰的生活过得还算惬意。”


    星诃:“……”这破地方谁愿意呆?连天道都残破不堪,傻子才会来。


    “就在朔冰原挨着西洲的那块地方,我记得那里有一条结冰的黑水河。”星诃右爪朝西一指,积极得恨不能把记忆掰出来分给辞婴。


    “我魂体不强,你闯虚空盾的时候都是把我锁在祖窍里,等安全闯入秘地后才会把我放出来。来苍琅的那次也是如此,唯一的不同便是你来到苍琅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灵台发生剧烈震荡,把我从祖窍里震了出来。我昏迷了好半天,醒来后四处寻你。结果发现你变成两岁幼儿的模样,云杪真君正拎着你越过那条冰河。”


    西洲与朔冰原的交界处?


    “先去找你说的那条冰河。”


    辞婴朝西望一眼,旋即运行周天,身影快如鬼魅,穿过风雪,朝西掠去。


    第36章 赴苍琅 “南怀生,跑!!!”……


    冷……


    好冷……


    朱丛费力撕开几乎要冻得结冰的眼皮, 眼神茫然,毫无焦距的瞳孔定定望着悬在半空的一片雪花。


    这里是哪里?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朱丛缓慢转动眼珠,滞涩的思绪在瞳孔映入一张面覆咒印的脸孔时,蓦地闪过一道灵光!


    是那人!


    南怀生说的斗篷人!


    是了, 他在石桥底下给小姐发传音时, 这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前,接着他灵台一痛, 便失去了意识。


    是这人抓了他?


    他为何要抓他?


    斗篷人似是觉察到他醒了过来, 淡漠地看了过来。


    巨大的恐惧与滔天的怒火同时摄住了朱丛。他拼命催动灵力,一跃而起, 只听“铮”的一声,沉焰刀出现在手中。


    他死死盯着眼前人, 牙关咬得很紧,“是你杀了我爹?!”


    斗篷人一语不发地望着他, 面上咒印阴森可怖, 如蛇虫般缓慢蠕动, 瞧着分外瘆人, 但他的神色却很平静。


    朱丛催动沉焰刀,一出手便是最厉害的招数, 一线火光从刀尖蹿出,伴着刀气轰然劈下。


    斗篷人微一抬手便轻轻松松化解了这道刀气。刀光一道又一道紧随而至,他接得游刃有余, 右掌成刀,左右腾挪,对朱丛使的这套刀法乃至这把沉焰刀都仿佛如指掌。


    朱丛每一刀使出,都带着浓烈的杀意和恨意。


    这是他爹教他的刀法,这些年他虽在涯剑山, 却从不曾懈怠过分毫,每日都会在剑壁苦练刀法。


    一连挥出数百刀,对方始终只守不攻,且手下容情,只拆他的刀,却不伤他分毫。


    慢慢地,朱丛心底莫名涌出一阵诡异之感,那刀刀搏命的气势竟不知不觉弱了下来。


    幼时阿爹教他这套刀法时,鲜少会给他一招一招演示讲解,反而喜欢给他喂招,在你来我往中让他自行参悟。


    那时阿爹怕沉焰会伤到他,便如同现在一般,也喜欢以掌为刀,只守不攻。


    便如同现在一般!


    雪白刀身倏然一顿,刀尖烧着的那一线火“呼”一下灭了。


    朱丛不可置信地盯着前头那道身影。


    不可能!


    此人瘦骨伶仃,比他爹矮了两丈有余,没有记忆中将他高高扛起的伟岸肩膀,满覆咒印的脸也不是那张总是寡言端肃的脸。


    他怎可能会是他爹!


    朱丛在心底喊着不可能,但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他低吼道:“你究竟是谁!”


    斗篷人神色始终平静,五指微一抓,朱丛手中的沉焰刀便飞快扎入他手中。


    那熟悉的握刀姿势看得朱丛瞳孔一缩。


    斗篷人平静道:“我分明告诉过你,莫做任何人的伴刀。”


    朱丛如遭雷击,脑中轰然一响,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只有他知晓,他爹给他的遗言里,除了一句“杀人者,南新酒”,还有一句“入涯剑山,此生莫做伴刀”!


    没有人知道这后半句话,便是连萧若水他都不曾说过!


    不做伴刀,他如何能借萧家之势替父报仇!


    “你,你是阿爹?为什么你会……萧真人呢……他是不是也没死?”朱丛的声音颤抖得愈加厉害,像质问,又像自语,语气里没有半分父子相认的惊喜,“南新酒……没有杀你们是吗?你,你为何要骗我?你知道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吗?”


    斗篷人见他失魂落魄语无伦次,长眉一蹙,将沉焰刀扔在地上。


    “她马上便会来。朱丛,把方才的一切都忘了。你被我捉来后,便昏迷了过去,旁的什么都不知晓。”


    斗篷人说话的语气与朱丛记忆中那人渐渐重合,如同一个严肃的父亲在耳提面命,句句肃然:“回去涯剑山后,你莫要再出宗门,也莫回萧家,更莫要犯傻追查与我或者别的斗篷人相关的事!”


    朱运说完,漆黑五指朝朱丛伸去,手背蠕动着同他面上一样的咒印。


    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朱丛时,这个自小便对他言听计从的儿子突然后退了一步,偏头避开朱运的手。


    面容阴郁的青年在巨大的震惊过后,仿佛终于找回了三魂七魄,抬手去摸腰间的传音符……却摸了个空。


    “谁要来?”他抬眼看着斗篷人,道,“小姐?还是南怀生?”


    他只收过小姐与南怀生的传音符,但这两枚传音符都不见了。


    不。


    不是小姐。


    在他昏迷前,那枚正在给小姐传音的玉符已经被斗篷人震碎,自也无法传音。


    那便只能是南怀生!


    朱丛虽固执莽撞,但却不蠢。


    十四年了,他爹“陨落”十四年了。


    这十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为了替他报仇,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还以为今日他出现在眼前,是为了他这个儿子,却不过是要利用他来抓人。


    他无力地垂落双手,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故意用我……引南怀生来桃木林?”


    朱运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没有任何解释,也不准备解释。


    他从来如此。


    每回出任务回来,面对儿子的所有好奇,他始终三缄其口。除了考量儿子的刀法,便只有语无波澜的一句——


    “朱丛,不该你知道的事莫要问。”


    想来是因为他这个当儿子的太过无用了,是以他什么都不必知晓。


    朱丛忽觉滑稽。


    “呵呵,哈哈哈哈……”


    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沁出泪花。


    “爹,你知道吗?”他笑着擦去眼泪,细细地喘气,声音里分不清究竟是哭还是笑,“其实我很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平庸如他,为了早日报仇,不得已吃下了一瓶又一瓶丹药,像催熟一株树苗般催熟自己的修为,勉勉强强筑了基。


    然丹药给了他修为但也毁了他的根基,日积月累的丹毒让他积重难返。


    倘若有得选,他会像幼时那样,一招一招地苦练,不急于求成也不贪图捷径,踏踏实实地走出一条独属于他朱丛的道来。


    那日他远远窥视南怀生攀上断剑崖,纵然满腹仇恨,也不由得心生艳羡。然而再是艳羡,他也不曾埋怨后悔过。


    因为在他心中,他爹比什么都重要。


    直到今日。


    直到今日!


    “阿爹!”


    朱丛对朱运突兀地唤了一声,眼中神彩与幼时望着他爹的目光极像。


    这一声饱含孺慕之情的叫唤让朱运不禁一愣。


    朱运是萧池南的刀,也是他的影。萧池南常年在外,鲜少回云山郡,朱运回去陪伴朱丛的时间自也不多。


    每次回去,这孩子总会欣喜若狂地冲他跑来,双手紧紧抱住他大腿,喊一声“阿爹”。


    遥远的回忆叫朱运恍了一下神,就在这一瞬间,朱丛飞身扑来,紧紧抱住他腰身,周身灵光大炽。


    便见他气沉丹田,运转周天,嘶声吼道——


    “南怀生,跑!!!”


    这竭尽全力的一吼贯穿了方圆十数里的桃木林,震得无数寒鸦拍翅高飞,皑皑积雪扑簌簌坠落。


    这一声过后,朱丛喉头一紧,浑身灵力跟被冻住一般,竟是再发不出声。


    朱运平静的面庞终于有了情绪,他垂眼看向桎梏着自己的儿子。抬手间掌风沥沥,朝他天灵盖拍去。


    这森然肃杀的掌风刺得朱丛汗毛直竖,他却毫不挣扎,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了。


    没有所谓的父仇,他这一生便活成了个笑话。


    方才那一声,竟吼得他胸臆畅爽极了。


    用最后的叛逆给这个笑话落下句点后,朱丛闭上眼,等着那一掌落下。


    杀意腾腾的掌风在逼近他天灵盖的瞬间却倏尔一散。


    朱运神色复杂,眼中那点愠怒已然消逝。


    “‘伴刀’者,乃他人之影,需听人之命、替人挡灾,必要时还要献出躯壳以供他人夺舍之用。”


    男人平静散去掌风,用灵力缚住朱丛四肢,如扯动一具牵丝傀儡,将朱丛缓缓扯到能与自己平视的高度,盯着他眼睛道:“我本想让你远离纷争,安然自在过完这一生,也算全了父子情分,偏你没有听我的话。”


    朱丛喉管被锁,只能蠕动嘴唇发出“嗬嗬”之声,眼中似有疑惑与震惊。


    朱运仿佛知晓他在震惊什么,又在疑惑什么。


    他一贯寡言,从他夺舍了这具皮囊开始,从前种种,便譬如昨日死。“伴刀”朱运既已死,父子亲缘自也被他抛在了过去。


    然人心终究难测。眼见着这孩子即将卷入祸事,朱运终是忍不住现了身,命他悬崖勒马。


    一句本该烂在腹中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曾背叛过萧家,萧池南才是萧家的背叛者。”


    顿了顿,又下定决心道:“从今往后,你便做一个没有记忆的人。忘记我,也忘记萧家,平安地过完你这一生。”


    言罢,朱运再不迟疑,看了朱丛最后一眼,便单手掐诀,抬手点向他眉心。


    青年那双印着他脸的眸子闪过一丝痛色,很快便开始变得茫然。


    一抬玄色棺木从朱运后背飞出,棺盖一开,巨大的吸力从棺身涌出,朱丛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缓缓朝棺木飞去。


    朱运取出留有南怀生灵息的传音符,正要传信,四下里忽地一静。


    朔冰原的桃木林朔风猎猎,从不停息。


    那瞬息寂静叫朱运脑中警铃大作,快如闪电地祭出一面遍布咒印的黑色旗帜。旗面迎风而长,千钧一发之际,拦下十九根寒意森森的透明长针。


    一道鬼魅般的身影趁此间隙悄悄出现在朱丛身后。


    看清来人,朱运瞳孔一缩,丹境大圆满的威压疯狂涌出,喝道:“阴风箭!”


    上百支阴气沉沉的箭矢从棺木破棺而出,直直射向那道身影。


    那身影被朱运的威压压得一顿,却并未停下,召回透骨针的同时风驰电掣般捞过朱丛腰身,疾速后退。


    七道剑光唰然落下,铺展成一面巨大的光镜,挡在他们身前。


    阴风箭一撞入光镜,镜面陡然漫出一片薄薄的幽蓝火焰,火焰裹住每一根阴风箭,须臾间便将阴气沉沉的箭矢灼烧出白烟,灵光几欲湮灭。


    阴风箭一失去灵性,玄色棺木的吸力登时大减。


    怀生只觉手上陡然一轻,忙将失去意识的朱丛丢上青霜,全神贯注地操控阵剑,隔着光镜,定定看着前头那斗篷人,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遍布咒印的脸,最终定于他眉心。


    同一具棺木,同一面黑色旗帜,甚至是同一张脸。但眼前人眉心的那光团却是血红色的,血红光团里还亮着一点针尖大的黄光。


    这黄光与朱丛灵台中的黄光别无二致。


    朱运抬手召回棺木和阴风旗,五指屈起,掌心瞬时便多了一把遍体漆黑的长刀。他握着刀静静看着怀生,道:“你为何救他?”


    听见这话,怀生眸光一闪。


    语气不一样!


    从前那斗篷人说起话来阴冷狂妄,眼前这人的语气却是深沉谨慎。


    还有,他握刀的姿势,她从前见过。


    十四年前,桃木林,那人便是用这样的姿势握住沉焰刀!


    怀生蓦地将朱丛从青霜摄回手中,左手掌心不动声色地往他后背一贴,淡淡道:“他方才对我说的那句话,值得我救他。十四年前,是你杀死了萧池南?”


    朱运没搭话,手中长刀往后一横,十数只闻声袭来的煞兽顷刻毙命。


    他果真最擅刀!


    无论是棺木还是玄色阴旗,都不是他最擅长的法宝。反倒是这把刀,一入他手,刀势顿时高涨,如握千军万马!


    朱运没回答怀生的问题,听见萧池南的名字也面无波澜,只道:“我不欲取你性命,只是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随着他话音落,十数道刀光接二连三轰向剑阵。


    磅礴灵力随刀意而起,排山倒海般袭来。


    朱运的刀又快又狠,怀生没准备硬抗,七把阵剑一收,运转灵力于双足。


    虞白圭乃是涯剑山最快的剑,怀生被他毫不留情磋磨了大半年,练就了一身快得出神入化的身法。


    桃木林毫无灵气,临字诀无法派上用场。依仗这诡谲飘忽的身法,竟也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所有刀光。


    朱运望着那道快得几乎无法捕捉的身影,眉心一皱。


    借着朱丛的眼睛,他自然知晓南新酒的女儿虽未筑基,但实力强悍,普通丹境修士等闲拿不下。


    只他没想到连他这个丹境大圆满都无法轻易活捉她。


    朱运气息一沉,手背六枚咒印脱体而出。这些咒印气息古朴吊诡,望之目眩,看得怀生眼皮一跳。


    朱运口中振振有词,咒印朝怀生飘去,瞧着飘忽,实则速度极快。


    怀生将手里的朱丛猛地朝前一抛!


    朱运低不可闻的念咒声霎时一顿,六枚咒印悬停在空中,旋即倒飞而去,险险避开朱丛。


    下一瞬,便听少女清喝道:“破!”


    只听“铮”的一响,朱丛周身一亮,一道剑光从他身上悍然击出,霎时间风起雪涌,澎湃剑势在浓稠的煞气中掀起一个庞大的气旋,气浪将周遭桃树连根拔起。


    这是元婴境真君的剑意!


    剑意眨眼而至,朱运双指一并,玄色棺木疾速飞出,棺盖朝着剑意一张,竟是要强行吞下这道剑意。


    “轰”的一声巨响,棺木刹那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炸裂开来!


    朱运喉头涌起一阵腥甜,被余下的剑势逼得朝后急掠。


    空中满是碎裂的木屑沙尘,轰隆的巨响中,一豆赤红火焰在飞沙乱石中悄然而至,飞向朱运眉心。


    这火焰至阴至寒,火光照耀之处,数不清的铜蛇铁狗、牛头马面张开森然大口,凄厉长啸,啸声吼得他元神发颤,隐有脱离祖窍之势。


    朱运面露骇然,横刀挡住那豆火焰。将将钻回手背的六个咒印迅疾飞出,分布六合之位,六面乌光从咒印漫出,光棱相接,形成一抬半透明棺木将朱运扣入其中。


    随着六枚咒印渐渐变浅,棺木与朱运的身影也在慢慢变淡。


    四下里忽而响起一阵庄严的“唵嘛呢叭咪吽”声,金刚降魔杵伴着这阵诵吟声斜刺而来,电光石火间便轰碎东面一枚咒印,将朱运撞离咒棺。


    一口鲜血从朱运口中喷出,血珠尚未落地,七道剑光悍然而下,剑阵起!


    怀生将刚捞回来的朱丛扔给松沐,轻身一跃,立于剑阵之上,夹在指尖的剑符冲阵内人一指,元婴境剑意再度呼啸劈下。


    三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朱运被笼在磅礴的剑意之下,竟生出了穷途末路之感。


    但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挣扎着站起,双手横握长刀,正要殊死一搏,幽暗中陡然飘来一道轻慢的笑声。


    只见一团黑影穿过风雪飘然而至,左手五指一抓,强行在剑阵中撕开一条口子,将已如强弩之末的朱运摄入手中,右手猝然一抬,淡青玉碗泛着熠熠光芒,将那道元婴境剑光悉数吸了进去。


    来人一袭玄色斗篷,用粗墨勾勒的武将军面具唇角微弯,笑容阴柔诡异。正是十四年前掳走怀生的那名面具人!


    面具人悠然立于桃木枝上,左手拎着朱运,右手端着玉碗,看着怀生三人缓声笑道:“好生厉害的小娃娃。”


    第37章 赴苍琅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这张唇角含笑的面具, 以及这道始终含笑的声嗓,叫怀生顷刻回到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夜。


    若不是他半夜掳走了她,爹和阿娘便不会被逼到山穷水尽,黎辞婴也不会被逼沉睡十三年。


    与十四年前相比, 此人修为大涨, 竟是一举迈入了元婴境。也不知是修炼了何种功法,祖窍那血淋淋的光团竟然弥漫起一丝丝黑雾来。


    他身上那无形的威压之力比虞白圭还要浩瀚。


    怀生三人没有丝毫惊慌。


    松沐将朱丛放在地上。


    方才怀生同时将剑符和符宝拍入他身, 剑符已然碎裂, 符宝却是完好无损。


    松沐指尖凝起一丝温和佛力注入朱丛眉心,给他传音道:“我们恐怕无暇顾及你, 怀生留给你的这枚符宝可挡元婴一击,你清醒后, 便寻机往安桥镇逃。”


    朱丛眼珠微微一动,似是要挣扎着醒来。


    松沐落下一个金光灿灿的金钟罩, 之后便泰然踏出金钟罩, 与初宿一左一右站在怀生两侧。


    初宿接连用了两次红莲业火, 面色白得几近透明。她冷眼盯着面具人, 双手紧握灵石,快速地补充灵力。


    怀生的面色同样苍白, 她看着面具人平静道:“他是朱运,你又是何人?炎危行?”


    面具人隐在树影里的眼睛流露出一丝赞赏的笑意。


    小丫头还是跟从前一样聪明,竟能看出他手中之人换了个元神, 并且……


    又在试探他了。


    但他可不是炎危行那胆小鬼。


    面具人侧眸看了看朱运,揶揄道:“你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声音分明是笑着的,但朱运听出了他话中的森冷杀意,不禁生出一丝悔意来。


    那一夜也是如此。


    他笑着说一句“动手罢”,旁人都以为他是对着戌游说的这一句话。


    只有朱运知道, 这句话是在对他下命令。


    作为伴刀,他的元神里有萧池南留下的神魂禁制。这枚神魂禁制在必要时,可以锁住他的灵力,令他不得反抗。


    因着这禁制,这万年来萧家的伴刀只要进阶丹境大圆满后,几乎没人能善终。


    萧池南与朱运一同长大,又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感情甚笃。萧池南本应承过,在他进阶丹境大圆满后,便替他将这枚禁制悄悄毁去,给他自由。


    朱运等了上百年,终于等到他进阶丹境大圆满。然而萧池南在去了趟萧家祖地后,竟然出尔反尔,拒绝毁去他元神里的神魂禁制。


    萧池南没有同他解释原因,只是面色凝重地道:“对不住,我不能解开你的神魂禁制。”


    朱运是伴刀,萧池南是他效忠的那一把刀。


    他没有资格问为什么。


    寡言如他,除了一句“是”,便再无他话。


    往后十年,朱运惊觉他的修为竟然无所存进。他的资质虽不如萧池南,但作为萧家这数百年来最优秀的伴刀,自也不差,不该连着十年都毫无长进。


    萧池南的修为却在这十年里突飞猛进。


    朱运陡然想起南新酒曾与萧池南提过,伴刀者的那枚神魂禁制,本质上是一个主动献祭的法阵。


    神魂禁制之下,万物皆可献祭,包括性命,也包括灵力。


    朱运霎时间明白了为何自己的修为无所存进,而萧池南却能一日千里。


    做了萧池南百余年的伴刀,朱运自忖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以他光风霁月的磊落性情,本不会做截取他人灵力之事。


    然人心易变,初心难守。


    萧池南自打离开萧家祖地后,一改从前从容无争的作风,开始长年累月地闭关。


    偶尔朱运会从他目光中看见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或许便是这执着到近乎阴郁的目光,叫朱运觉得他变了。是以才会弃信毁诺,用神魂禁制夺取他的灵力,以供己用。


    朱运依旧什么都没有问。


    心底深处,他甚至松了一口气。好似这样,他便可理所应当地为自己谋求另外一条生路。


    如今再回想,倘若当初他能开口对萧池南问一句“为何”,那么他们之间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只可惜开弓之箭无回头之路。


    朱运注视着含笑望向自己的面具人。


    当日便是这人带着他走进萧家祖地,让那位在自己的神魂上再落下一个禁制。


    正是这一个禁制,叫朱运在紧要关头控住了萧池南。


    萧池南陨落得极快,而朱运在萧池南身死前及时元神出窍,成功夺舍了戌游。


    他到如今都不知这面具人的真实身份,只知他自称“东风客”,来历成谜,修为深不可测,剑术、阵法样样精绝。


    性情亦是阴晴不定,上一刻尚在谈笑风生,下一刻便可手起刀落夺人性命。


    陨落在那一夜的人,不管是萧池南还是戌游,都不曾料到,害死自己的竟会是身边最信任之人。


    朱运垂下眸子,压住心头一丝惧意,低声道:“是我过于莽撞,请东风客赐罚。”


    面具人低低一笑:“那位才将将苏醒,一道命令都未下,你便急着抓涯剑山这小娃娃去邀功,确实是莽撞了。万一他这次不想见她,你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朱运正要张口认错,灵台里蓦然一痛,不禁痛哼出声,鲜血从口中涌出,面色顷刻便萎靡下来。


    面具人薄惩了一番后,看向怀生三人,道:“这家伙我带走了——”


    他话未说完,当头便是一道凌厉的剑光劈来。


    这道剑光与方才折腰碗挡下的剑光气息一致,显是出自同一人刻录的剑符。


    面具人没再抛出那只青色小碗,足尖一点飘至半空,一把圆月弯刀“锵”一声挡下剑光,掀起一阵巨大的气浪。


    借着这股气浪,面具人御风后退,正要离去,谁知一道愈加凛冽的剑意破开气浪紧随而至。


    方才那剑意只有元婴境小成的境界,眼下这道却是实打实的元婴境大圆满。


    面具人一眼便认出这是何人的剑意,不由眸色微凝:“棠溪剑诀?竟是何不归的剑符。”


    何不归未入化衰期之前,其剑意只略逊崔云杪半分,乃是涯剑山名副其实的第二剑。这道剑符中的剑意虽非何不归全盛时所刻,却也厉害得紧。


    面具人神色凝重起来,一张水墨画轴在他身后缓缓展开,将朱运往那画轴一扔,便手执一把乌黑长剑,冲那道剑意击去。


    他剑意所过之处,竟带起一阵冰冷的寒意,无数阴煞之气卷入其中,化作一条黑龙将何不归的剑意绞杀殆尽。


    全力一击之后,面具人身上的灵力少了不止三成。刚想张手收回画轴,忽而又是一阵剑啸声咆哮而来。


    桃木林受阴煞之气所累,无论日夜皆是张手不见五指的幽暗。此时这片幽暗被剑光照出一片刺目白光,恍若烈阳熠熠照耀。


    感应到剑光里的熟悉剑意,面具人不由得长眉一挑。


    段木槿与何不归。


    这是一气儿破了两块剑符?


    段木槿是如今的涯剑山名副其实的第二剑,其剑意比何不归的剑意还要厉害少许。


    面具人将墨剑往左手一划,鲜血涌出,却未坠地,漂浮在空中,化作一个血红咒阵。


    咒阵在空中疾速旋成一眼漩涡,漩涡底部,无数阴煞之气积聚成水,如潮涌动。


    两道剑意撞入其中,被浓稠的阴煞之气牢牢吸附,旋即遽然一炸,剑光与咒阵同时消弭在空中。


    面具人喉头涌上腥甜,未及喘上一口气,下一瞬,又是一片炫目的剑光亮起,竟是三道元婴境大圆满剑意联袂而至!


    涯剑山的拜师传统,少不了三枚由师尊亲自刻录的剑符。这些剑符每一枚都极其珍贵,乃是性命攸关之时的保命手段。


    这三个娃娃为了留下他,竟然大手笔地把所有剑符都用尽了。


    面具人轻声一叹:“真是三个败家小娃。”


    声音里毫无被逼绝路的气恼或是惊慌。


    便见他五指一张,三枚剑符凭空出现在他掌心。这三枚剑符均刻有涯剑山的标志,背面还有一枚小小的枫香叶印记。


    随着“喀”“喀”的碎裂声起,三道剑意从剑符里轰出,剑光璀璨得犹如银河倒泻,将直击而来的三道剑意一一轰碎。


    同样是元婴境大圆满的剑意,面具人这三枚剑符的剑意却是要强上半分。六道剑意相撞带来的滔天气浪将方圆数里的桃木林差点儿夷为平地。


    怀生三人被这剑势压得不断后掠,脸上皆是一惊。


    怀生皱起眉梢:“万仞剑意,这是云杪真君的剑意!”


    面具人居然有云杪真君的剑符!


    电光石火间,怀生想起思故堂里的那幅画,以及面具人和朱运祖窍中那一团血色光团,脑中蓦地闪过一个猜测!


    “不好!他要逃了!”初宿怒道。


    三枚剑符碎裂后,面具人摄回画轴便往西边掠去。


    怀生轻身一掠,身形如电,如离弦之箭直追面具人而去。


    巨大的气浪之下,浓稠的阴煞之气翻涌如海,怀生穿行其中,像是被无数粘腻的触手牢牢束缚,轻灵的身躯渐愈沉重。


    面具人在这阴煞之气中却毫无窒碍,眼见着他马上就要消失在视线里,怀生迅疾一跃,浮于半空,目光死死盯着面具人背影。


    别想逃!


    一个都别想逃!


    腾腾杀意席卷心田,两颗内星猝然发出亮若星辰的光芒,四肢百骸里隐有雷火流窜。


    就在这时,怀生眉心猛地蹿出熟悉的灼烧之痛,在这猝不及防的剧痛中,她脑中倏然浮起一句箴言。


    如福至心灵般,她一字一字念出箴言——


    “天地有灵,六寰助我。归!”


    随着箴言一字字落下,她双手行云流水地结起一个古老法印。


    法印一现,风涛中簌簌作响的桃木枝叶倏尔一寂。


    在众人目所不及的地方,东边不周山飞出一线细弱的光。那一线光刹那间散做无数针芒大小的光点,伴着阵阵枝叶摇曳的金石声遁入风雪,汇聚在怀生眉心,凝成一豆青绿色的光,钻入她祖窍。


    痛痛痛!


    祖窍里似有千万锤子密密匝匝落下,疼得脑壳几欲爆裂,意识瞬息模糊。


    然而伴着疼痛而来的,还有庞大的灵潮!


    怀生咬牙掐诀,重水剑铮然出鞘,剑尖直指即将消失的人影,用最后一点清明,朝前一劈!


    沉闷的雷鸣声在桃木林遽然响起,幽蓝剑光劈开风雪煞潮,所过之处竟带起无数细密雷火,朝面具人轰去!


    面具人心中冒出一缕危机感,骤然回身的瞬间,幽蓝剑光已袭至眼前。


    眼见着就要血溅三尺,一枚墨色咒印从他祖窍飞出,扩大成阵,千钧一发之际挡住剑光。


    灵力如水涌出,震得面具人身上斗篷猎猎,却依旧挡不住一线穿透咒阵的森然剑息。


    只见那张唇角含笑的武将军面具蜿蜒出一条细线,“啪”一声裂作两瓣,露出一张清秀隽雅的脸,一线鲜血从他唇角滴落。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


    怀生盯着这张脸,视线渐渐模糊,重水剑从手中脱离,她整个人如脱线的纸鸢般从空中飘落。


    “怀生——”


    初宿与松沐飞身上前。


    面具人若有所思地望着怀生。


    方才桃木林曾有一刹的异动,是因为她吗?


    “难得她又收徒,我本想放过你。可你似乎与这桃木林的秘密休戚相关,只能先将你捉了再说。”


    念及此,面具人倾身向前,五指微张,以比初宿、松沐还要快的速度,朝怀生抓去。


    就在他五指牢牢扣上她左肩的瞬间,怀生身上猛然涌出一股惊人的无从抵抗的吸力,将她连同坠落在地的重水剑一同牵引着朝西飞去。


    第38章 赴苍琅 你疯了吗?你竟然要用你的仙元……


    西洲, 桃木林。


    一条数十丈宽的黑水河大刀阔斧横贯于桃木林西翼,河水经年结冰,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弥漫其中,乍眼望去, 像是一条蠕动的黑色巨蟒。


    “喏, 就是这里,当初我就在这里寻回你。”


    星诃趴在辞婴肩上, 抬爪指向河边的一株桃树。


    辞婴没有看那桃树, 而是定定望向黑水河。


    这河底有很熟悉的气息在。


    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气息。


    万仞剑“铮”一声出鞘,十数道剑光同时朝着河面重重砸落。轰然重响中, 河面碎冰乱飞,尘土高扬, 不多时便被砸出一个深坑来。


    坑底埋着无数漆黑稀碎的尸骨,星诃探头去看, 见上头除了尸骨再无他物, 便道:“这尸骨也太多了吧, 你要找的是哪块骨头?”


    辞婴没搭话, 指尖破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的瞬间, 坑底下的尸骨忽然发出窸窣碎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沉甸甸的碎骨要破骨而出。


    正当那东西冒出个黑黢黢的只有尾指粗的头时,辞婴心脏忽地怦然一跳, 忙抬起头朝东边望去。


    萧萧谡谡的风雪声里,细密的金石声如浅潮,由东至西徐徐漫过桃木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回归。


    星诃不知他在望什么,刚想八卦一番, 就见辞婴神色遽然一变,一把扯开左手腕上的发带,催动起体内仙元。


    “黎辞婴,你在发什么疯?!你不怕被天雷劈吗?”


    辞婴面色沉得几欲滴水,祭出万仞剑,飞快地朝来路掠去。


    竟是连东西都不找了!


    眼瞅着头顶的乌云随着逐渐亮起的谪仙印越积越厚,星诃二话不说,箭矢般飞向辞婴。百忙之中,还不忘从腹中乾坤摸出一条尾巴,冲着坑底一扫,也不管捞上来的是什么东西,抱着狐狸尾便冲辞婴大吼一句——


    “你喜欢被雷劈我可不喜欢!快把我收回灵台!”


    一句话刚吼完,耳边忽然轰隆一响,一道惊雷居然落下来了!


    他吓得毛发炸起,所幸在那天雷落下之时,辞婴及时将他收回了灵台。


    天雷重重击在辞婴手腕,辞婴当即便吐出一口血,但他浑然不觉痛一般,拼命催动仙元。不过瞬息,便掠过一大片桃木林。


    天雷如影随形,追在他身后轰轰作响,不停地往他那枚谪仙令劈。白金色雷光炸出一大片气旋,连腹地深处的煞兽都被惊动了。


    面具人朝西望去,隐约觉得南怀生是朝着那片雷光飞去的。


    雷光的气息叫他心生警惕,但他掌心却不肯松动分毫,灵力悉数灌注掌中,身后画轴一展,一股吸力从卷轴里漫出。


    却是无济于事,从她身上涌出的牵引之力不仅没有变弱,反而愈来愈强。


    眼见着雷光迅速逼近,那殷殷雷鸣倏忽之间竟收锣罢鼓。


    随着雷声消去,四下里顿时一寂。


    不知为何,这刹那静寂叫面具人心头漫起了寒意,掌心疾速一松,将画轴横在身前。


    巨大的危机感叫他无暇顾及南怀生,手一松便急急后掠。


    少女双目紧闭,眉心隐有灵光闪烁,正一刻不停地往后倒飞而去。


    风雪骤急,苍茫间,一只束着墨绿发带的手臂凭空横在南怀生腰身,将她牢牢抱住。


    漫天大雪里,面具人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杀意凛然的眼睛,一豆幽蓝火焰已经冲他飞来。


    这火焰的气息叫面具人不由得悚然一惊,掌风朝画轴重重一拍,画轴猝然摔出一人,直直撞向那豆幽火。


    那人面覆咒印,幽火一入身,他登时发出一声惨叫。顾不得其他,手背五枚咒印离体飞出,一把长刀呼啸着朝前劈去。


    生死存亡之际,朱运这一刀几乎把周身灵力尽数灌注,刀光森冷,隐隐烧着一缕墨焰。


    然而这缕墨焰不过瞬息便被幽火吞噬,辞婴赤手握住长刀,手背青筋勃发,“喀”一下便将长刀拧断。


    惨呼声戛然一止,朱运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双目一闭昏了过去,气息渐渐弱下。


    辞婴伸手握住他脖颈,正要拧断,灵台里突然响起一道传音:“留他一命,把南怀生他们四人迅速带离桃木林。”


    辞婴一顿,垂眸看了眼怀里的少女。


    她眉心灵光渐炽,面容痛苦,浑身灼热得仿佛即刻便要融化。


    这是要……


    辞婴心神微颤,将朱运抛向匆匆赶来的松沐与初宿,厉声道:“她要开祖窍,回安桥镇,替我护法!”


    话音未消,他人已经没了踪影。


    趁着朱运挡刀的间隙,面具人急掠而退,身法奇快无比,瞬间便退了数百丈。


    虽周身灵力十不存一,但他到底境界在这。本以为捉走南怀生乃是手到擒来之事,不想半途竟杀出个黎辞婴。


    想起那道幽火,面具人眸光不由得一沉。


    都说这小子一身丹境的修为乃是何不归灌顶所至,然而方才只交手一招,他便知传闻非真。那豆幽火气息强大得令人心颤,便是他也不敢硬碰。当即便舍下朱运,伺机遁逃。


    短短十数年,昔日那两个任由他人生杀予夺的小娃娃竟成长到如斯地步。涯剑山后继有人也,假以时日,元剑宗作为苍琅第一宗的地位说不得要拱手相还了。


    面具人心中千思百转,身影却是越掠越快。正当他即将遁入桃木林深处时,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几不可闻的虫吟声。


    他身形霎时一顿,目光锁住对面那片诡异的黑雾,圆月弯刀“铮”一下出鞘。


    刀光所过之处,密密麻麻掉落一大片虫尸。


    面具人恍然一笑:“我说那几个小娃娃为何非要拼命留下我,原来是为了等你来。辛觅,你从前的剑法乃是我与你师姐亲自指点的,你真以为你能杀我?”


    说话间,他的目光朝周遭扫掠一圈,又道:“崔云杪呢?以她的性子,定然是要亲自手刃我的,怎会交由你来?”


    “杀你这样的小人,我来便可。何须脏了师姐的手?”


    一道清冷声音从云雾后传来,随着她这一声话落,那片稠如浓云的黑雾一分为二,露出藏在里头的身影。


    来人一身玄色法衣,脖间戴一个灵息阴冷的铜铃项圈,挂在上头的九颗铜铃并未随着主人身动而发出响声,沉寂得犹如死物。


    她身旁那两片嗡嗡作响的“黑雾”弥漫着无数蛊虫,在她现身后,蛊虫潮水般涌入那九颗铜铃里。


    虫吟声一歇,天地间便只剩下萧肃的风雪声。


    辛觅看着面具人,声音愈发冷然:“你竟敢结婴!”


    面具人淡淡一笑:“每逢不周山开,崔云杪都要阻拦我离开苍琅。一年年拖下来,炎师侄这具肉身的寿命自也到了头。不结婴,难不成眼睁睁地等死吗?不过,我们都弄错了一件事。倘若崔云杪没有在不周山拦下我,不必你们动手,我也早已化作了一捧齑粉。”


    辛觅长眸微眯:“什么意思?”


    说话间燕支剑已然出鞘,朝面具人袭去。


    面具人笑而不语,身形灵活地避开辛觅的剑锋。觉察到辛觅项圈那九颗铜铃不知何时少了两颗后,他面色微变。


    涯剑山律令堂首座、燕支峰剑主辛觅,在涯剑山一众真君里,她的剑术勉强只能排个第五。


    然而她能牢牢坐稳律令堂首座的位置,靠的却不是剑术,而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巫蛊术。


    她铜铃里的每一只蛊虫皆是剧毒之物,同桃木林的阴煞之气一样棘手,轻易便能杀人于无形。


    果不其然,面具人下一瞬便听见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虫吟声从脚腕处传来。


    他提身一跃,祭出一只青色小碗挡在身前,同时刀剑双双出鞘,剑光朝向辛觅,刀光绞杀蛊虫。


    只听“叮铃”两声,两枚铜铃飞回辛觅项圈。


    瞥见那只折腰碗,辛觅眸中冷怒之色愈甚。燕支剑发出冷厉清啸,狠狠劈向那只玉碗。


    玉碗先前已吞过一道元婴境剑气,此时被燕支剑一劈,底部立时出现一道裂缝。


    辛觅微微一惊,折腰碗乃是天品法宝,怎会一剑便裂开?莫非先前已经吞噬过剑气了?能让他不得不用折腰碗护身,他此刻定然虚弱!


    项圈一动,七颗铜铃尽出,无声飞向面具人。


    辛觅正要乘胜追击,浓雾里忽然奔来五道人影。


    面具人横剑挡住七颗铜铃,收回玉碗,对匆匆赶来的斗篷人道:“替我拦下她。”


    五名斗篷人面戴或笑或怒的武将军面具,俱是丹境大圆满的修为,闻言便手执长刀,攻向辛觅,招招皆是悍不畏死的攻势,竟成功地将辛觅困住了片刻。


    面具人再不恋战,回眸看了眼那几名小辈消失的方向,吞服一颗丹药后便往西掠去。


    待得辛觅将五名斗篷人一一斩杀后,面具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风雪里。


    她沉下面色,正要放出蛊虫追踪,数百里外的乾坤镜蓦然亮起一道白光。白光深处,一眼灵力漩涡翻涌成潮,引得安桥镇的乾坤镜轻轻颤动,竟有了不稳的趋势。


    有小辈在破境!


    安桥镇乃灵气稀薄的凡人城镇,非进阶良地,需得有人掠阵。


    辛觅当即便有了决断,颈上项圈一转,摄回七颗铜铃的瞬间,人已飞快朝安桥镇掠去-


    安桥镇驻地里,十名涯剑山筑基弟子怔怔望着前头那面幽蓝结界,嘴巴张得一个比一个大。


    一个弟子忍不住问道:“方才许师叔是说那位师叔要筑基的对吧?我没听错吧?”


    他身旁的弟子愣愣点头:“我听见的也是筑基,但谁家弟子筑基需要这么庞大的灵力潮?”


    他们又不是没筑基过,还是在宗门灵力最馥郁的地方筑的基,引来的灵力连这里的数十分之一都不到。


    要知道这里可是灵力最稀薄的安桥镇!


    说起来,这位师叔的运气也太背了,居然挑在安桥镇筑基。若是换个灵气馥郁点的地方,她能引来的灵气少说能翻个两倍呢。


    驻地弟子才刚发了会呆,边上那位头戴羽冠的师叔立即就催促道:“发什么愣,快继续布置聚灵阵!”


    众弟子诺诺应是。


    陈晔边催促边将身上最后一点灵石都掏了出来,见林悠把一件不怎用的法宝也丢入聚灵阵里,他想了想,也开始搜刮用不上的法宝。


    一边掏一边碎碎念:“南怀生,等你顺利进阶后本师兄再跟你算账,出去打架竟然不叫上我和林悠,真不够意思!”


    两刻钟前,他与林悠喝酒喝到一半,忽然就收到了初宿的紧急剑书,道南怀生要开祖窍筑基,让他们过来布阵。


    结果来了才知道,他们三人出去打架竟然没叫他与林悠!


    三人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沾染了血渍,南怀生身上的血最多,面色青白交加,不像是要破境,倒像是受了重伤,看得陈晔也顾不得算账了,忙里着慌地布起阵来。


    刚布下一个聚灵阵,便见黎辞婴身上漫出一片幽蓝火焰。那片幽火落地成阵,将他与南怀生死死隔绝在众人之外。


    陈晔有些担心,放出灵识想看看南怀生的情况,谁知灵识一碰到那片幽火,竟瞬间便被烧没了。


    若非他当机立断切断灵识,灵台高低也得受个小伤。


    他抬眸看向半空,只见那漩涡眼上头的灵力潮狂风大作,宛如一条水龙滂滂涌入幽蓝结界里。


    陈晔不禁喃喃道:“这开祖窍的动静比当年的许初宿和松沐还要惊心动魄,也太夸张了吧!也不知南怀生如何了?修士开祖窍时,灵力灌体,虽说会有些疼,但也极舒爽的。应当还好吧。”


    怀生没觉着舒爽,只觉得热。


    眉心那团火烧得愈来愈烈,灵气灌入时带来的清凉之感只维持片刻便消失,杯水车薪一般,完全无法扑灭那团火。


    及至一道幽冷的灵力从眉心传来,贯穿四肢百骸,方觉那愈发高涨的灼热感稍稍褪去了些。


    怀生贪婪地汲取着这点幽冷,双手无意识地握住辞婴点在她眉心的手指。


    少年狭长凤眸一瞬不错地注视着怀生,神色愈来愈沉。


    不够。


    供她开祖窍的灵力远远不够。


    辞婴望了眼绑在手腕的墨绿发带,灵识微动,将星诃从他从灵台丢了出来。


    “出阵!”


    说完这话,他将一只青色小碗和重水剑抛向阵外,抹去上面的灵识,给初宿和松沐传音道:“挡劫雷。”


    星诃听见这话,又见那根墨绿发带正在慢慢脱离辞婴手腕,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骇然道:“黎辞婴,你疯了吗?!你竟然要用你的仙元为她开祖窍?!”


    第39章 赴苍琅 谁是你师兄了?


    星诃一句话刚吼完, 便被辞婴丢出了结界。


    辞婴连同他废话的工夫都无,他在桃木林连挨几道天雷,又接连用了好几回临字诀,体内灵力荡然无存, 只能冒险动用仙元替她开祖窍。


    修者开祖窍, 吸纳的灵力越多,灵台便会越浩瀚。相传这诸天万界, 上至九重天域, 下至凡人修界,皆是创世祖神灵台所化。


    怀生元神强大, 开祖窍时需要的灵力自也惊人。


    手腕中那枚谪仙令愈渐灼热,九枝图腾一枝一枝亮起, 待得九根长枝都亮起后,头顶霎时惊雷滚滚。


    辞婴右手骈指点向怀生眉心, 左手五指微屈, 在自己的眉心处缓慢勾勒一个气息古老的法印。


    明明不曾恢复全部记忆, 但他结起这个法印来却是手法熟稔。


    当一团指甲盖大小的仙元从灵台一点点拖出时, 密密匝匝的刺痛铺天盖地袭来。


    辞婴那张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愈发苍白,细密冷汗从额角渗出, 喉头一点腥甜叫他忍不住轻咳几声。


    那团雪白剔透的仙元犹如日焰下的冰晶,一缕缕极灵动的冰蓝色光髓游荡其中,望之便觉仙力充沛。


    辞婴心念一动, 仙元便缓缓飘向怀生眉心。


    仙元一入祖窍,怀生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仿佛幼时坐在阿爹肩上看夜空中的烟火一般,一团团焰火炸出满天光彩。


    此时便有一团灿烂无比的焰火在自己祖窍里炸开,灵光漫无边际地朝虚空处蔓延, 所过之处生机渐起,春意盎然。


    乍眼望之,只觉六合无极,寰宇浩瀚。位于这天地最中央的,乃是九株参天古树的虚影。


    其中一树的虚影最为凝实,却有枝无叶,枯枝直指天穹,擎天而立一般。


    怀生一眼便认出这株死气沉沉的树。


    她开心窍之时,曾见过这树。


    只她开心窍时见到的那树枝叶葳蕤、生机勃勃,与眼前这满是死气的树有如云泥之别。


    但她就是莫名笃定,眼前这树便是当初那棵树。


    怀生来到树下,抬手轻触树身,刹那间风起云涌,金石声不绝于耳。很快便有一团灵光凝于树心,炸裂成无数细丝,朝天地两极而去。


    灵光冲向树梢之际,一道惊雷声骤然响起,震得怀生元神一颤。


    惊雷声响起的刹那,长遥山北望宫,面容俊美的神君倏然睁眼,朝窗外望去。


    只见天地苍茫,山杳雪皎,绵延于北瀛天的千峰万岭银装素裹,如一条冰龙沉眠在长遥山之下。


    守在殿外的刑无觉察到内殿气息有变,忙上前恭敬道:“天尊可有吩咐?”


    内殿寂若无人,那点灵息波动不过瞬息便沉寂下去。


    天尊这是又入定了?


    刑无安静垂眼,正准备悄声退下,一道冰冷强悍的神识忽从内殿漫出,越过北瀛天终年不化的冰雪朝南而去,直抵南淮天无涯山。


    神木生死独木成山,名唤无涯。


    无涯山里只有一座宫殿,正是陨落万余年的扶桑上神所居之所,抱真宫。


    此时抱真宫外,嗤嗤哐哐的浇水声、松土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传入白谡耳中。白谡却充耳不闻,神识始终定在那棵枝枯叶落的神木。


    沉睡万余年的神木生死,周身遍布死气,唯余一点生机凝于树心。


    白谡的神识自上而下,从树梢到树根,一寸一寸筛查,却找不出半点异样。


    仿佛方才那一点异动不过是错觉。


    停顿良久,这道神识终于退潮般漫回了北望宫。


    神识甫一归体,窗外便飞来一只云雁。那通体雪白的云雁立在窗牗,面朝他,长喙一张一合,传出太子少臾的声音:“白谡,曱华上神如今就在太虚天。我已派人送上拜帖,请他为你卜出可破除幻魇的秘地。”


    信书已达,云雁长喙阖起,双翅一拍,顷刻便消失无踪。


    内殿恢复静寂。


    白谡面无波澜地垂下眼,长睫在眼底落下一片阴翳。须臾,耳边倏尔响起一道灵动悦耳的声音——


    “白谡,我终于找到我的天命了!”


    “白谡,你听见了吗?”


    “白谡!”


    “白谡!”


    白谡静水无波的眼眸终于起了波澜,循声望去。


    只见一盏青铜古灯的虚影悬于半空,光影之下,面容清艳的神女姿态散漫地坐在战舟里,偏头望着他,笑得眉眼弯下,仿佛寻到她的天命便是这世间最开怀的事。


    白谡不错眼地盯着她,眉心豁然现出一道血线-


    惊雷之声响起时,怀生飞快地收回了手。


    不知为何,方才有那么一刹那,她竟然有了极危险的感觉。这危机感不是来自于这棵树,倒像是来自于未知的虚空之地。


    怀生朝虚空处打量了好半晌,方撇下疑窦,转眸看向另外一株开满血枫的无根之木。


    这棵树的气息同样令她熟悉,她抬手抚触,入手是如寒潭般的森冷。


    这阵冷冽之感叫怀生愣了愣,正欲细想这熟悉感因何而来,掌心一痛,灵识突然撞进一个陌生的念头里。


    这念头内没有九树虚影,只有一片阴冷潮湿的幽暗以及无边无际的疼痛。


    等她反应过来时,庞大的天罚之力已经流窜在四肢百骸,雷火灼烧着血肉神魂,叫怀生痛得冷汗直流。


    痛也就算了,在这痛楚之下,竟然还有一阵奇怪的火气凝于脐下三寸!


    这陌生火气叫怀生忍不住皱眉,正要垂眸下望,忽然面上一暖,一双热乎乎的手硬生生地捧起了她的脸。


    她被逼抬起眼帘,对上一张清艳双绝的脸。怀生看得一怔,心说这姑娘长得还真好看。


    就是……这姑娘为何要摸她?


    摸脸姑娘大抵是热得慌,鬓发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嘴里不住地喊着“好热”。


    好热?


    这地方阴湿晦暗,明明是冷得瘆人。


    怀生心想她们俩一个热一个冷,不若抱一抱互通有无?


    正准备开口,她那两瓣唇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下一刻,怀生便听见一道冷厉的声音在自己嘴里响起:“你若是敢——”


    怀生一怔。


    这不是黎辞婴的声音吗?!


    咬牙说出这四个字后,辞婴的声音便戛然停住了——


    在那姑娘的脸不知什么时候贴了上来,还轻轻地蹭了蹭之后。


    那姑娘贴完左脸又开始贴右脸,俨然是把她当作一块散热的冰块用。


    怀生只觉脐下那团火气烧得愈发不舒服,正要想个辙压一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像是昏沉的意识被人强行剥离,又像是脱离了梦境般,蓦地睁开了眼。


    意识渐渐回笼,与意识一同归来的,还有那每逢破境便要犯疼的头疾。然而此时此刻,怀生却是无暇顾及她那几欲炸裂的脑壳儿。


    她愣愣看着软倒在对面的辞婴。


    就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唇上遍布干涸的血渍,赫然是受了重伤!


    而在他们四周,那个幽火燃就的结界并没有消散,始终安安静静地守护着他们。


    结界不散,旁人便无法进来,自然不知他究竟昏迷了多久。


    怀生心下一慌,急忙扶住他肩膀,将他靠上自己的背,背起他,大步朝结界外跑去,一边喊着:“黎辞婴!你忍着,我马上便带你出去!”


    她跑得又急又快。


    辞婴只觉自己好似坐上了一张颠簸不已的轿子,高高低低地摇晃着,晃得他愈发昏沉。偏偏一道模糊又急切的声音不停地对着他说话,叫他始终无法彻底昏厥。


    他忍着流窜在四肢百骸里的雷火,凝神细听,终于听清了那人在说什么——


    “阿九仙友!你忍着,我马上便带你出去!”


    出去?


    出去哪里?


    辞婴浑浑噩噩地想着,很想撕开沉重的眼皮,看看她是何人,又要将他带往何处。奈何周身软绵无力,只能凭借一点警惕吊着意识。


    随着她步伐逐渐加快,充斥在鼻尖的甜香慢慢消散,一阵沁人心脾的冷冽空气迎面扑来。


    辞婴被冷风刺得一个机灵,沉重的眼皮竟然挑开了一条细缝。


    狭窄的视野里,是一条细长的从她耳骨垂落至肩的墨绿发带。看见这条发带,辞婴昏沉的意识慢慢浮起一双干净明澈的眼——


    原来背着他的,是那个见到谁落难都要搭把手的傻子。


    脑中浮出这么个念头后,辞婴心底那点警惕莫名消散,强撑许久的意识终于沉了下去。


    等到他再有意识时,他已经躺在一张温暖的木床里。


    举目四顾,居然是一间极其粗陋的厢房。


    厢房里除了硬邦邦的床榻,便只得一张长木几和两把做工不堪入目的椅子。长几上烧着一豆烛火,料想是烛蜡太过劣质,那“哔哔剥剥”的杂响就没停过。


    挨着木床的墙壁嵌着扇松木窗,窗牗开了半扇,影影绰绰的说话声正从窗外传来。


    辞婴虽因天罚而变得虚弱,但敏锐的六感犹在,外头的对话自也听得一清二楚。


    便听其中一人道:“我师兄妹二人出门游历,在归云山遇见一条妖蟒,缠斗半日方将其绞杀。我师兄因而落下重伤,我只好背着他下山求医。归云山地势险峻,又恰值数九隆冬,路实在难走,好在遇见了钱大哥。若不然,我们怕是几日前便已经冻成两具雪人了。”


    这熟悉的声音不是那位葫芦红豆六瓜仙还能是谁?


    辞婴张眼望着被柴火燎得灰扑扑的天花板,不由得心想:谁是你师兄了?


    第40章 赴苍琅 以后叫我辞婴。


    厢房外除了六瓜上仙, 还有好几人在。


    其中一对夫妻正是这宅子的主人,二人乃是归云山脚下的猎户,上山打猎恰巧遇见了背着他下山的六瓜上仙。


    那猎户见他们形容狼狈又一昏一伤的,便主动带她下山, 收留他们在自家宅子里。


    辞婴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很快便听见那六瓜仙笑着说要回屋照顾师兄了。


    “好罢,等哪日你得空了, 我便带你去集市里转转。咱们归云镇虽然偏僻, 但集市也是极热闹的。”猎户娘子一副爽利脾性,说完又细细叮嘱, “怀生道长,你别只顾着照顾你师兄, 你自个也要好好休息。瞧你这几日小脸都累瘦了。”


    仙人躯体经天地灵气淬炼,哪有这般容易便瘦?


    辞婴原还以为是那猎户娘子说话夸张, 待得六瓜仙进屋后, 方知她所言非虚。六瓜上仙那张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 还真是清减了一些。


    她进来后见辞婴醒了, 也不惊讶,很是高兴地问道:“阿九道友, 你感觉如何?”


    辞婴醒来的动静极小,也就侧头看烛火时弄出些声响。但六瓜仙六感同样灵敏,几乎是他一动便察觉到他醒来了, 这才歇了话匣子回房。


    辞婴注视着她的脸,道:“你受伤了?”


    对方一愣,很快便笑着摇头,起身给他斟了一杯热茶,一面道:“我没事, 也就同那妖蟒打斗时受了点皮外伤,已经好了。”


    辞婴没搭话,目光轻轻扫过她手掌,上面有几道新鲜的口子。


    “我昏迷多少天了?”


    “七日。我把你从妖蟒巢穴背出来时,你气息几乎没了,可把我吓坏了。”


    六瓜仙将他从床榻上扶起来,支起枕子让他靠上去,温言道:“手能动吗?不能动我喂你喝?木大姐给的茶叶还怪好喝的。”


    辞婴慢慢抬起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低头喝了口热茶。茶味很淡,算不上什么好茶,但却把辞婴嘴里的血腥味冲了下去。


    辞婴一气儿喝完一整杯茶后,忽然道:“你喂我你的血了?”


    六瓜仙闻言一愣,旋即摸了摸鼻子,惭愧道:“都怪我把你带到这里来,若不然你也不会经此一劫还差点儿丧命。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带回仙域。”


    辞婴每回天罚结束后,都会虚弱得如同丢了半条命。但只要服下丹药便能恢复个三四成,之后在灵气馥郁的地方好生将养个十年八年,便能恢复如初。


    这地方毫无灵气,他身上那些个丹药又在虚空暴中碎成齑粉,这才导致天罚一结束,他便昏迷不醒。


    神仙这一身血肉灵力充沛,她用血来喂他,的确是救了急,至少让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方才短短一瞥,辞婴看清楚她左手掌心有四道口子,右手有三道,统共七道。


    这是足足喂了他七日血。


    辞婴道:“无需再给我喂血,我这一身伤与你无关,乃是我天生便有的恶疾。”


    六瓜仙拿走他手上的茶杯,又给他斟了一杯热茶,疑惑地问:“你这是什么怪疾?我师姐擅炼仙丹,说不得能给你把这怪疾治好。”


    辞婴没接她这话,而是看了看她脖颈处一道淤青。


    思绪一时又回到了在那妖蟒巢穴那日。


    这姑娘被妖蟒的媚香折磨得理智全无,嘴里不住地喊着热,却只会捧着他脸左贴右蹭,显然是对双修之事一窍不通。


    就那样磨蹭半天后,约莫是那媚香的药力下去了些,居然恢复了一点清明。


    看见自己与他脸贴脸,二话不说便往脖颈劈了个手刀,生生把自个劈晕了过去。辞婴在她晕过去后,再也撑不住,也跟着昏了过去。


    再之后便是她背着他跑下山的记忆,虽一路颠颠簸簸,但这姑娘跑得又快又稳。


    她那时应当也不大好受。


    失却所有仙力,又一身的伤,以孱弱的肉身之力与那妖蟒硬生生打了数个时辰,受的伤只怕比她说的还要重不少。


    但她没有杀人夺宝,也没有抛下他自己逃命,还傻乎乎地用自己的鲜血来救他。


    辞婴不爱欠人情,打定主意就此揭过这家伙跑来大荒落挖墙脚的事。待得二人离开这鬼地方,便尘归尘、土归土,各走各的路。


    许是他的目光在她脖颈停留了太久,六瓜仙下意识摸了摸脖颈那道淤青,笑眯眯道:“这个不疼的,阿九仙友莫要担心。”


    谁担心了?


    谁管你疼不疼?


    辞婴收回目光,握着手里那杯热茶,不紧不慢道:“葫芦、红豆、六瓜还有怀生,哪个是你的名字?”


    六瓜上仙正在给自己斟茶,听见这话,手一个哆嗦,茶水便浇在自个手背,所幸不怎烫人。


    她心虚地放下茶壶,用比方才还要虚的语气道:“怀生,这是我师尊亲自给我取的名字。”


    虽然这名字后来没用上,被用到了旁的地方,但六瓜上仙还是理所应当地把这名字当作自个真名。


    她说着便用手指沾茶水,写下“怀生”二字,“我同钱大哥和木大姐说的便是我的真名,阿九仙友你莫要说漏嘴了。对了,我方才与他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罢,我们现如今是出门游历的师兄妹,咱们的师门就叫做仙岳门。”


    仙岳?


    当日她便是在那仙岳客栈里夸夸其谈,怂恿一众上仙去南淮天战部的。


    辞婴斜眼瞥她,六瓜仙立即清咳一声,笑道:“起名字太难了,只好借用一下云清上仙的客栈名一用。”


    辞婴淡淡“嗯”了声:“以后叫我辞婴。黎辞婴,这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


    仙神们出外游走,用化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怀生也不觉意外,颔一颔首便笑道:“原来是辞婴道友。”


    见他闭口不提他那生来便有的恶疾,她也不多加打听,只问道:“你眼下旧疾缠身,干脆便在这里安心将养一段时日。等你好些了,我们再一同寻找回仙域的路。”


    她说着便看了看他。


    只见昏黄灯色下,少年面色苍白若雪,深邃得近乎锐利的五官被这病气一衬托,生生成了个冷冰冰的病美人。


    想当初在仙岳客栈,他还俨然是个修为高深、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哪像现在一脸子病恹恹的。


    倘若他们没有落到这绝灵之地,他这恶疾便是不能根治,至少也能缓解一番,何至于连坐起身都格外艰难。


    简直是龙游浅水、虎落平原了。


    怀生更觉愧疚,想了想又道:“你若是急着回仙域,那我明日便出去寻找回路,找到了即刻就来接你。”


    辞婴倒是不急着回仙域,他在仙域不是喝酒便是闭关,也没甚正事要忙。唯一的顾虑,就是不言、不语那两个哭包。


    说好的三月之期一到,他若是没个音讯,怕是要上天抢地地哭着找人。时间一长,说不得还要往九黎天递消息。


    辞婴垂下眼眸,余光瞥见那姑娘定定望着自己,正严正以待地等他回复,他瞥了瞥她,道:“我不急,回仙域的事,等我好些了再说。”


    这话一落,不知为何,辞婴感觉对面那六瓜仙好似松了口气。


    便听她道:“那就依你说的来。说来不怕辞婴道友笑话,我实则不大想自己一人行动。”


    她顿了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太孤独了,我喜欢热闹些。”


    辞婴习惯了孤独,倒不是非要有人相伴。之所以要她等他一起,不过是因着他这会犹如废人一个,需要一个不会有坏心的人照应。


    这家伙虽好管闲事同情心泛滥,但辞婴旁观这么些天,对她倒是难得地信任。


    如此短的时间便信任一人,这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精力不济,同六瓜仙聊不到半刻钟,便又昏昏沉沉睡了去。


    半夜醒来,发现那六瓜仙坐在一张蒲团里,头挨床脚,已阖眼睡去,神态很是疲惫。


    木床临窗,她坐的位置恰巧就在窗边。


    窗外雪意朦胧。


    她脸上落了点雪光,唇色与初到这秘地相比,淡了许多,从血气充足的红润到眼下的桃粉。


    辞婴看了片刻,复又阖起眼。


    他们就此在归云镇住了下来。


    知晓他醒来后,那对猎户夫妻时不时会来厢房探望一下辞婴。猎户姓钱,猎户娘子姓木,二人皆是豪爽热心的性子。


    辞婴如今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猎户夫妻每回坐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会起身告辞。


    辞婴对此很满意。


    他一贯喜静,讨厌吵闹,若不然也不会给那哭包仙侍起名不言、不语。每回天罚一结束,他连不言、不语都不让靠近,只想一个人静静。


    每日的上晌是辞婴最清净的时候。六瓜仙会同猎户一起入山打猎,猎户娘子则要把处理好的猎物皮毛拿去集市里卖。


    说来也是讽刺,堂堂两个上仙,身上仙宝随便一样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偏偏这处地方是个绝灵之地,他们空有宝物却拿不出来,生生成了个一穷二白的穷光蛋。


    既然决定要留在这里,自然不能白住人家。于是六瓜仙自告奋勇要同猎户一同进山打猎,好挣点银子。


    她那身体虽不像辞婴那般从小便在天雷下淬体,但到底是仙人之躯,经灵气洗涤,等闲凶物都奈何不了她,更遑论山里的小兽,每回进山皆是满载而归。


    辞婴醒来后的第二十日,已经能扶着床慢慢下地。


    这一日正值腊月廿九,六瓜仙离去时本同辞婴说好了,只进山两个时辰便会回来。之后便歇个十头八天,好开开心心体验一把凡人的年节。


    然而她这一走便走了四个时辰。


    辞婴躺在床上,只觉身下那铺着好几层褥子的木板平白冒出了无数木刺似的,怎么都躺不下去。


    干脆便下了床,推开松木窗,拎过一张缺腿木椅,坐在窗边等人。


    这宅子很小,只有两间厢房并一个小花厅。


    辞婴开的这扇窗正对着院子,院子里晒着处理过的兽皮,气味儿十分不好闻,他一贯是不爱在白日里开窗的。


    然而此时此刻,外头的风将院子里的气味吹进来时,他跟闻不到一般,目光始终盯着院子的那道木门。


    直到一阵热热闹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才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


    这位六瓜仙有个特质,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热闹得紧。


    在归云镇逗留不到一月,这左邻右舍的凡人们,上至年过八十的耄耋老人,下至不足三岁的无齿小儿,都喜欢她喜欢得紧。连二里外那两只凶神恶煞的看家敖犬见着她了,都要开心地摇一摇尾巴。


    没一会儿,辞婴果然听见六瓜仙笑吟吟的声音从风里传来。


    到得这时,他才终于嫌弃起外头那臭烘烘的气味,“喀擦”一下关起了窗。


    六瓜仙被人拦着说了一刻钟的话,方迈着轻快的脚步推开屋门,笑道:“师兄,我回来了。”


    她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喊他“师兄”,辞婴已经习惯了。正要问她怎么进山这么久,结果目光一触到她脸,那句话便卡在了喉咙。


    六瓜仙没发现他的异样,依旧用轻快的语气同他说:“今日猎到的东西不多,只有两只山猪,但这两只山猪长得膘肥体壮——”


    “哪里受伤了?”


    辞婴抱着双臂斜倚在床头,黑漆眼眸静静看着她。


    怀生叫他突兀打断,不由得一愣,好半晌才说:“就挨了一下子,没什么大碍。”


    辞婴看着她两瓣毫无血色的唇。这二十日,她养回来了不少血气,说是朱唇玉面也不过为。


    这会儿那些血气又没了。


    她受的这“一下子”定然不轻。


    辞婴眼睛都没眨一下:“我看看伤口。”


    他的语气实在不怎么好,脸色也很严峻。怀生只好慢慢解开身上的厚袄子,将头发拨到左肩,背对着辞婴,捏住右边的衣襟,朝外一拨,露出右肩来。


    辞婴在她拨衣襟时下意识把头扭到一侧,但很快他又扭了回来,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只见她右侧的肩胛骨赫然一个巨大的乌紫色掌印高高肿起,能在一个仙人身上落下这么个伤,这一掌是有多重?


    倘若挨这一掌的是个凡人,五脏六腑必然碎裂,顷刻便能毙命。


    “什么东西弄的?”辞婴冷着声问道。


    “一只异常魁梧的熊兽。这只熊兽跟那妖蟒一样,非凡人能对付的。”怀生慢慢拉起衣裳,回过头看着辞婴,肃穆道,“明日我要寻个机会再进山一趟,杀了它。”


    辞婴:“你的肉身之力比不得我。等我好了,我再进山杀它。”


    “那不成。我听木大姐说,每年都有猎户在归云山消失,上个月还死了两人,找回来时身体只剩下一个头颅和碎骨。不趁早把它杀了,还不知它会吃多少人。”


    怀生说着又看了眼辞婴,笑道:“我虽挨了它一掌,但它两只手臂被我废了,身上还断了几根骨头。你莫担心,我肯定能把它杀了,届时我把它那一身皮剥下来给你做件衣裳。”


    后面那话是她特地用来打趣他的,别以为她不知道他因何不愿开窗,不就是嫌弃兽皮的气味么?


    辞婴心知她明日是定然要进山杀那熊兽的,也不劝她,倾身拿过一个茶杯,用力一摔,捡起一片碎瓦便往掌心一划。


    鲜血争先涌出,他掬起手掌蓄下一团血,对怀生淡声道:“喝。”


    怀生目瞪口呆,还未反应过来,便又听他催促:“快些,要不然这些血要拿来喂地板了。”


    那可不行,这可是有灵气的血!


    怀生一手握着他几根指尖,一手握住他手腕,张嘴含住他手掌边沿,喝下了那一小团血。


    她的身体一贯很暖,手和嘴唇碰过来时,竟叫辞婴想起他幼时养过的一只猫,它那肚皮蹭过来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辞婴垂下眼看她,视野里的少女眼睫又长又密,皮肤白得像云石乳,苍白的唇被他的血染成妖异的朱红色。


    一口血喝完,她下意识舔了舔唇,之后便抬起眼对辞婴严肃道:“下回莫要如此,又不是什么重伤,我挨这一下子修养个几日便能好。”


    说完又打量起辞婴的面色,“你感觉如何?需要我也喂你一口血吗?”


    “……”


    辞婴没搭话,看了她两眼,又倚回床头去了。


    他披着件玄色长衫,一头乌发披散在腰间,神色冷冷淡淡,也没想处理一下掌心的伤口。


    怀生只好从身上掏出金创药,细心上好药后方道:“多谢你啦,我觉得好多了。”


    辞婴这才淡淡“嗯”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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