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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赴苍琅 我没敦伦过,不知道。……


    辞婴这具躯壳乃是无根木所塑, 承接了本体的部分真灵和一半神魂,给怀生的那一口血自是比寻常上仙的心头血要珍贵许多。


    一口血下去,她右肩的伤肉眼可见地消了下去,面上也现出了红润之色。


    辞婴贡献了一口血后, 倒没有什么太大的不适, 就是有些头沉,抬手掐灭灯芯便挨着枕子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 忽然被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动声闹醒。


    伴着这阵“嘎吱”声的还有女人低不可闻的泣音和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辞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发现端坐在蒲团上的六瓜仙早已经醒来,正皱眉望着窗, 一双耳朵竖得高高的,面色很是沉重。


    “……”


    六感太强也不全是好事, 他们这间厢房与猎户夫妻的屋子隔着一个花厅,外头又风雪声不断的, 本应听不见人家夫妻夜里的那些个动静。


    偏偏他们不是普通人, 听觉过于灵敏, 自是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随着那阵“嘎吱”摇晃声渐渐加快, 辞婴听见那猎户娘子带着鼻音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了一声:“冤家,你快弄死我了!”


    “……”


    辞婴决定把眼睛闭回去, 谁知他才刚阖眼,床下那姑娘倏地就站起了身,一脸的愠怒。


    “亏我还以为钱大哥是个老实体贴人, 算是配得上爽朗大方的木大姐。哪里想到他人前人后两幅嘴脸,竟敢对妻子动手!”


    见她连袄子都不穿就要出厢房,辞婴忙坐起身,道:“你回来。”


    怀生望着他道:“难不成要由着他拳打妻子而装作不知?没有这样的道理!”


    辞婴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是在……敦伦。”


    后头那两个字他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咬着牙说出来。


    已经走到厢房门口的六瓜仙先是有些茫然,认真思忖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在双修?”


    说着头往门的方向偷偷歪了下, 用气声好奇道:“为何是这样的动静?我听木大姐都哭了,不止哭,还骂人。”


    辞婴:“……”


    想起这姑娘即便身中媚香也只会拿脸蹭人,旁的啥都不会,辞婴竟然不意外她能问出这样的话。


    他道:“人间夫妻的敦伦与仙人的双修不一样。”


    怀生挑一挑眉,一脸发懵地坐回蒲团,望着辞婴不耻下问:“这敦伦又不能增加修为,怎生如此激烈?”


    辞婴忍着不断抽动的额角,说道:“我没敦伦过,不知道。”


    顿了顿,又冷着声道:“也没双修过,莫再问我与敦伦、双修有关之事。”


    见他面有霜意,怀生只好收起好奇心,道:“好好好,不问了。我平素忙着修炼和挑战百仙榜,对双修之事一知半解,对这敦伦之事更是闻所未闻。等回去了,我再好生问问师姐。”


    辞婴就着夜色看她,忽道:“你和你师姐是哪个神族?”


    怀生叫他这话惊得差点又要从蒲团上跳起来:“什……什么?”


    辞婴斜看她一眼,没接话。


    怀生心虚地看了看他,似是有些意外他竟看出了她是神族,踟蹰半天,终是长叹一声,道:“辞婴道友与我共患难了这许多日,我本该以诚相告。但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一旦泄露了真实来历,便再不能到仙域来历练了。还望辞婴道友莫见怪。”


    辞婴本就没生气,方才那话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她爱答不答。


    见她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便淡道:“你是哪个神族的后裔我不感兴趣,也不会追查你的来历。”


    怀生眼睛一亮,竖起一只手掌,笑眯眯道:“如此甚好,我也不会追查辞婴道友的来历。击掌为誓!”


    神族皆是以真灵或神魂起誓,只有凡人才会用击掌这样毫无约束力的方式起誓。


    但辞婴还是伸出手,在黑暗中与她击了一掌-


    失了一口血又半夜经了遭乌龙事,辞婴翌日醒得比往常都要晚,过了午时方浑浑噩噩转醒。


    屋子里早就没有六瓜仙的身影,她今日一早进山,这会应当是回来了。


    辞婴躺在床上凝神听了片刻,等到那道熟悉的声音从窗缝递进来,方慢悠悠起身下地,推开木窗。


    那六瓜仙就在院子里与猎户夫妻说话。


    她浸了一身的血,却如松竹般亭亭站在光里,说得眉飞色舞的,肉眼可见的高兴。


    她脚下躺着一具熊兽的尸体,那熊兽足有二十尺高,把一整个院子塞得满满当当,跟小山似的,一身肉健硕得犹如铜筋铁骨,难怪一掌下来能叫她受伤。


    辞婴素来喜净,厌恶极了血臭味。但当午后的风挟裹着那熊兽的血臭味扑面而来时,他竟罕见地没有嫌弃。


    打量完地上的熊尸,他便抬眼去看院子里的少女。


    只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的,应当是没再受伤。


    正这般想着,一低眸却看见她手背赫然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辞婴顿了顿,又看了眼落向地上的熊尸,心想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一件熊皮做的衣裳。


    外头忽然一阵敲锣打鼓,一大群人涌入院子,将这具熊尸抬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好大一阵哭笑掺杂的声音。


    怀生在众人抬走熊尸时,便被猎户娘子一同牵了出去。


    辞婴听了半日,才弄明白方才涌进来的这群人,原来是叫这熊兽吃掉的那些个镇民的至亲。


    听说熊兽被杀,便都赶了过来,要往那熊兽的身上再砍个十刀八刀泄恨。


    众人哭哭笑笑后,忙不迭地同怀生道谢。


    等到怀生回来屋子时,都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辞婴半倚在窗边看她,目光又落她手背上,神色淡淡的。


    怀生连忙道:“我没事,今日手被抓伤后,我立即便把流出来的血舔回去了,一点儿没浪费。”


    “……”


    声音倒是中气十足得很,就是声音有些沙哑。也是,方才回了那么多的话,又安慰了那许多死去猎户的亲眷,嗓子眼自然撑不住。


    辞婴坐回茶几旁,给她倒了杯茶,道:“先喝茶。”


    又看了看她湿漉漉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将床边的炭盆踢到她脚下。


    怀生与辞婴相处了这么多日,知道这位有多爱洁,进屋前特地沐浴了一番,将熊兽落在她身上的血冲得一丝不剩。


    咕隆隆喝完一杯热茶后,她笑道:“那熊兽昨日伤得不轻,今日我没废什么工夫便把它收拾了。”


    辞婴斜下眼瞥她,见她一脸的志满意得,没搭话,揉一揉眉心便慢悠悠地回床榻去了。


    正值年关,归云镇家家户户都已经贴好桃符备好屠苏酒,准备除旧岁迎新春。


    怀生给手背草草上了点金创药,便跑出去凑热闹了。


    辞婴与她同行这许多日,很清楚她有多喜欢这些人间烟火气。这份脾性无论在二十七域还是在九重天,都是天上地下独一份。


    就没见过哪个神族会这么喜欢同凡人打交道的。


    往后几日,这位格外爱沾烟火气的神女每天都会受邀出门。


    她一人凑热闹还嫌不够,还要扯上辞婴。想来是怕他一人呆在厢房里太孤独,便总想分点热闹给他。


    今日哪家娘子做了甚好吃的,昨日哪家的鸡咕咕咕下蛋了,明日又有谁邀她去听百戏。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恨不能把她遇见的所有逸闻趣事都说与他听。


    这还是头一回在天罚结束后,有人相伴左右,用如此呱噪的方式陪他渡过衰弱期。


    除夕这夜,辞婴心说那六瓜仙要同猎户夫妻一同去放长命灯,总算是能得几个时辰的清净了。


    结果六瓜仙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一进门便一股脑把松木窗通通打开,又将他按到窗边,笑眯眯道:“看见长命灯飘起时,便是新的一年到了。”


    辞婴对人间的这些个年节并不好奇,也不想参与。对他来说,这归云镇和这些住在归云镇里的凡人们,都是萍水相逢转瞬便忘的过眼云烟。


    那对猎户夫妻,他甚至连名字都懒得去记。


    在神族漫长的生命里,这样一段经历便如同沧海一粟,实在不值得一记。


    碍于某位神女的坚持,辞婴还是安安生生地倚着窗,就着山里吹来的凛冽清风,看一盏盏长命灯飘向天穹。


    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没有落雪,天穹繁星点点,但在这个独属于凡人的年节里,遥远的星光远不及人间的这些烟火眩目。


    辞婴只望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他身旁的六瓜仙倒是看得入迷。


    以她的性子,不去放盏灯凑凑热闹,实在是罕见。


    辞婴问道:“你怎么不去放长命灯了?”


    怀生眼睛都没眨一下,回他:“长命灯是凡人们用来向神仙许愿用的,我作为神仙,当然是以实现他们的夙愿为己责,而不是抢他们的许愿灯。说到这——”


    她微微侧过头,笑道:“去岁归云镇可是有不少人许愿能有神仙下凡,收拾收拾山里的熊兽和妖蟒。我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等元宵一过,我便再入山一趟,把有威胁的猛兽一并清理了,还他们一个太平的归云山。”


    她成日与归云镇的凡人们打交道,混得同个凡人没差,辞婴还以为她都忘了自己是个神女。


    只不过,替凡人实现夙愿早不是神族的职责。


    上古时期,天地灵气尚未流向人间,凡人不能修炼,便如同归云镇的百姓一般,遇见个大兽大虫都只能求神拜佛。


    那时九天神族秉承天地之志,时常会下凡去救凡人于水火。


    然而给人间带来灭顶之灾的却也是那些争夺权座的神族,好几次天地浩劫都是因神族内争而起。


    都说人间帝王天子一怒,便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神族相争,对人族来说那便不只是流血千里了,而是一个个人间界在激荡的神力中化作虚无。


    荒墟那数不清的古战场遗址不知埋了多少上古神的遗体。辞婴的先祖便是其中之一。九重天里,除了九黎一族,北瀛天那位水神先祖,也在其一。


    上古最后一次天地浩劫爆发时,祖神身化九树,用不周山勾连神界和人界,将源源不断地天地灵气灌入人界,开启了凡人修道之途。


    而神族仙族的神魂则多了一则天令之律,禁止仙神下凡到人间界。修仙界的修者同样如此,一旦飞升,便再不可回归下界,妨碍人族的生息繁衍。


    是以,神族自然无法轻易下凡,实现人族所愿。


    当然,现如今的九天诸神族因荒墟的存在,也没精力去管人间界的事了。


    只有那些个涉世不深的年轻神族,才会想着要秉承天地之志,跟上古神一样实现凡人所愿。


    辞婴看了看某位明显涉世不深的小神女,正要开口,结果小神女已经笑眯眯地看了过来,道:“辞婴道友若也有所愿,你眼前这位神仙姐姐会努力实现你一愿,如何?”


    第42章 赴苍琅 他紧紧拽住身旁那人手腕。


    神仙姐姐?


    先是他的师妹后, 现在又是神仙姐姐,真当他黎辞婴的便宜这么好占的?


    辞婴眼神凉凉的,看着那大言不惭的小神女道:“我能有什么夙愿需要怀生道友你来实现?”


    小神女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二十七域的仙人最大的夙愿不多是破仙成神吗?你若来我们南淮天战部,我便助你斩除三尸。”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还是为了替南淮天招兵买马?啧, 真是贼心不改。


    辞婴心中觉得有意思,道:“唯有位列方天碑的上神可助仙人斩三尸, 你位阶上神了么?”


    方才还在大言不惭的小神女一噎, 没甚底气道:“再给我一些时日……”


    想要进阶上神之尊除了强悍的实力,还需得过天命路, 得方天碑应允。辞婴乃上古战神之后,实力自然强悍, 一万岁之时便有资格去方天碑。


    倘若不是他始终不曾找到自个的天命,九重天里最年轻的上神怎可能会是北瀛天那位白谡上神?


    辞婴对这些个头衔也不大在意。九黎一族乃是魔神之后, 昔年先祖黎央为争夺帝座, 大创天墟有蟜一族, 引得天地差点崩塌。


    自那之后, 九黎一族世世代代皆要承受天罚,以压制血脉之力。


    辞婴尝试过两回都没能过天命路, 干脆便搁下了。总归天界需要的九黎天少尊,无需多强大,只需他能听话地当无根木的护道者, 率领九黎族部将去荒墟便足够了。


    及至满一万五千岁那年,辞婴不愿年事已高的祖父独自承接九黎族的天罚,方下定决心再走一次天命路。


    九重天有个谣传,说是过天命路之时,立下的天命誓只要是关乎天下苍生, 便可顺利渡过。


    辞婴前两回的天命誓皆是与苍生相关,但大抵是心太过不诚,两次皆是铩羽而归。


    第三次走天命路,辞婴立下的天命誓极其简单,那便是要让九黎族的天罚终止于他这一代。


    本以为又要失败,结果方天碑竟然应允了他的天命。


    辞婴想不明白,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天命誓,方天碑为何会应允?


    但这都不重要了。


    辞婴望着眼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神女,言不由衷道:“哪日你进阶上神之尊了,再来招揽我。”


    不知天高地后的小神女忙伸出手,生怕他反悔似的:“那便一言为定了,辞婴道友!届时我去大渊羡何处找你?”


    辞婴看她一眼,道:“等出了这秘地再说。”


    小神女闻言颔一颔首,伸出细长的手指,一戳他搭在窗沿的手,道:“在大荒落与我对擂的那个百仙榜魁首可是辞婴道友你?”


    辞婴瞥她:“你不是早猜到了么?”


    她戳的地方正是他戴在右手指根的圆戒,当初在大荒落擂台,这五枚圆戒化作五兵锁住了她的空间不让她遁逃。


    前些日她总是往他指根瞅,显然是想起了当日那茬。


    怀生没有否认,笑眯眯道:“当日你那道决好生厉害,竟然能锁住我的空间,还能撕开空间出现在我身旁。这招我能学吗?我实力越强便能越早晋位上神,越早晋位上神,便能越快替你斩三尸,助你成神。”


    为了偷师,理由说得还挺冠冕堂皇。


    辞婴气笑了,不紧不慢道:“我的功法只传给我的徒弟,你学了我这家传秘法,便得喊我一声‘师尊’。你要喊么?”


    “那可不成。”小神女露出万分可惜的神情,惋惜道,“我已经有这世间最好的师尊了。”


    辞婴斜睨她,冷笑道:“那便少打我这一身功法的主意,你便是偷得走也施展不了。”


    九字箴言乃是血脉秘术,她想偷师,除非能把他这一身血脉也偷走。


    小神女偷师不成也不觉气馁,认真看了看辞婴,欣慰道:“辞婴道友好像又开心回来了。”


    辞婴听得一愣。


    天罚的衰弱期虽不如天雷加身时那么难熬,但也不好受,尤其是神魂上的伤。这也是为何每回天罚结束后,他宁可一个人,也不要不言、不语随侍。


    这次的衰弱期,有一个如此呱噪的人陪着,好像更容易熬过去了。


    呱噪小神女仿佛就顺口一提,说完头一歪便又开始去数天上的长命灯。


    元宵一过,她果真又开始进山打猎。每日打回来的猎物都不多,有时甚至空手而归。但她每次回来都是一身兽血,带回来的猎物皆是少见的猛兽。


    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归云镇的百姓们守着这么大一座山,自然是傍山而活。


    原以为她将密林里的猛兽解决了,归云镇的凡人便能少遭不测,过上太平日子。


    谁知一场雪崩彻底打破了这座小镇的安宁。


    那日正是二月二。


    辞婴刚下榻便听见一声巨大的轰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敲锣打鼓声以及嘶吼着要救人的吵杂声。


    辞婴推开木窗,仔细凝听,方知是归云山崩雪了。


    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梢,今日龙抬头,好多人都入山祭拜山神去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能从这场天灾里活下来。


    小神女今日一早也进了山,她是神族,再大的雪崩也轰不碎她。但以她那见谁都要救一救的脾性,只怕这会正忙着救人。


    果然,辞婴等了足足四日才见她回来。


    她那双手在雪里挖了几个日夜,冻得红肿开裂,一回来便想在炭盆那里烤火取暖。


    辞婴伸手挡了下,接着双手握住她左手,沿着指骨筋穴慢慢搓热,一边道:“你是傻子吗?”


    那个时刻,他也不知道他是在骂她用火烤手的举措傻,还是骂她耗费四个日夜扎身在雪里挖人的行径傻。


    或许都有。


    少年的手又瘦又长,洁白如玉,温度也似冷玉。他的动作很慢,力道却不轻,直到掌下的那只手渐渐温热起来,方松开。


    “左手可以烤火了。”


    说完去掰她轻轻攒着的手掌,目光落在她手指时,不由得一顿。


    只见那五只手指头皆有一道伤口,那伤口一看便知是用尖锐的石子划开的,在雪水里泡了几日,肉都泡白了,愈发显得狰狞。


    “给别人喂血还是给你自个喂的?”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怀生道:“都不是,我是想着画个符咒,把埋在雪里的人翻出来。”


    “没用么?”


    “没用,我连着试了几次,那些个符咒除了召出小小的风漩,什么都召不出来。有一百多人埋在雪里,我只救下了九十六人。还有三十七人挖出来后,已经……救不回来了。


    “好多与我道过谢说过话的老人和小孩都回不来了。前几日带我去看他家咕咕鸡的小阿年,他再不会踩着满地雪沫跑来与我说:道长姐姐,今天又是看咕咕鸡下蛋的好天气!”


    她的声音满是沮丧和难过。


    厢房里的烛火很暗,辞婴低眸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的眼尾很红,纤毫分明的眼睫却是干的。


    他忍不住在她脑门上狠狠弹了个嘎嘣。


    小神女眼睫一顿,愣愣地抬头看他,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再黯淡的光都掩盖不了的明亮。


    就是眼里没了笑意。


    辞婴认识她这么久,就没见她不笑的时候。就算脸上没有笑,眼睛里也定然藏着一丝活灵活现的笑意。


    从前她救那些个小散仙小妖仙,总是能游刃有余,从不曾有过拼尽全力都救不下的人。谁能想到,人间的一场雪崩却叫她深深品咂到了何为无能为力。这样的欲救而救不得显然叫她难过极了。


    可即便是神,也有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旁人死去的时候。


    即便是贵为九黎天少尊的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刻。


    “你以为你是谁?” 辞婴狭长的眸子定定看着她,说出口的话很刺人,“这地方,便是天帝来了也没法救下那些凡人。”


    怀生缓慢地眨了下眼:“辞婴道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辞婴沉默片刻,道:“若我没猜错,这里应当就是九天神族的历劫之地。神族把这地方唤做烟火城。烟火城自成一界,无仙无神也无妖,只有毫无修为的凡人。任何神仙误入其中,都会受此界天地法则压制,变成一个凡人。”


    怀生也跟着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是因为怕神族仙人滥用灵力才要压制我们的力量?”


    “不清楚。”辞婴的声音很淡漠,“传说烟火城是祖神特地劈开的一个秘地,谁能猜到当初祖神是什么心思,兴许只是心血来潮。又兴许是想让神族知晓,没了这一身神力,他们同凡人也没甚差别。”


    怀生皱了皱眉:“那我们是正在历劫吗?”


    辞婴缓缓摇头:“不是,神族下凡历劫,会封住原有的记忆,用肉身凡胎的身份再过一世。我们不过是机缘巧合来到这里,是此地的过客。既然是过客,那便不要干涉这里的因果。”


    他将怀生慢慢变暖的另一只手朝炭盆推了推,道:“无论是天灾人祸还是生老病死,都莫要干涉,除非你想背负上不必要的因果。”


    怀生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是天地赐予我一身神力。既如此,守护这天地苍生,难道不是作为一个神族的天命吗?”


    辞婴看了看她,没说话。


    每个神族的天命都不一样,她有她的天命,辞婴不可干涉她对天命的探索和觉悟。


    在问出那句话之后,厢房里陷入一片静寂。


    良久,便见她摇一摇头,一字一句道:“虽我还不知我的天命是什么,但我这一身秉天地之志而生的神力,本就应当要用在这天地里。”


    她看向辞婴,眼中迷茫之色渐渐散去,又散发出独属于她的神彩来。


    “烟火城也在这天地里,住在烟火城的凡人们自然也是。我既然来了,怎可冷眼旁观?即便我神力不在,也要尽一个神族该尽的责任。”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眼中明光熠熠,像是照见了本我心性一般。


    辞婴望着她。


    眼前姑娘脸上挂着细石割开的血痕,双唇干裂苍白,用发带束绑的道髻松松垮垮地歪横在头顶。


    堂堂一个神女,形容如此狼狈。要隔从前,辞婴多少要说句难听的话刺一刺。


    然此时此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中隐隐有个预感:这小神女日后一定会吃很多很多苦-


    一场雪崩冲走了归云镇的喜气,许多户人家挂起了白幡,唢呐声声,日夜不停。


    小神女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去山里扛木头做棺木,便是拿着刀给那些逝去的凡人刻安魂用的牌位。


    辞婴倚在窗边,看她用那尚未消肿的手指笨拙地拿刻刀刻字,心说这姑娘平素总是很随和,但在某些事上却轴得很。


    他本是不愿沾染归云镇的因果,只想一恢复便离开此地。


    但他实在看不惯她那刻得丑了吧唧的字,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厢房,拎着张缺腿木椅便坐在檐下,纡尊降贵道:“丑死了,刀给我。”


    小神女低头看灵牌上的字,说:“不丑呀,大家都说我刻得很好。”


    嘴里挽着尊,但还是眉眼一弯便把刻刀和灵牌递给辞婴,笑道:“辛苦师兄了!”


    数日过去,她一扫消沉,又恢复成从前朝气蓬勃的模样。


    辞婴斜睨她,没搭话。


    怀生道:“我把名字念给你。”


    “不用。”辞婴道,“我知道名字。”


    她成日给他叨念归云镇的人和事,神族本就过耳不忘,这归云镇的人家他自然都知道。


    辞婴从小便爱炼各种灵宝,这刻刀落入他手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刻得又快又好。两个白日的工夫,便将三十七面灵牌都刻好了。


    仙神们离开天地,只需要身死道消的一刹那。凡人却不然,死后的仪式繁琐而肃穆,告天告地告祖宗。


    那样短的一生,却要用如此漫长的一个仪式来告别。


    小神女不禁感叹:“虽只是短短不到百年的时光,但每个人的一生都如此珍贵,是以才要珍而重之地说一句再见。”


    她说完这话,似乎又心有感悟,垂眸看着双手,良久不语。


    三月末,人间芳菲尽。


    某个艳艳晴日,就在辞婴的身体终于能健步如飞时,小神女领着一群小童跑来找他,笑眯眯道:“师兄,我们到归云山踏春去吧。”


    辞婴看了眼她带着讨好之意的笑靥,心中不由得冷哼一声。他这位“好师妹”在见识过他的木活后,每日都要给他安排活计。


    是的,每日。


    不是给隔壁的小阿念雕一副她娘的画像,便是给两里外的刘阿婆周阿公打一副拐杖。


    堂堂九黎天少尊、上神黎渊,就这样成了她手里一名木工伙计。


    想起这些日子她让他做的那些个木工活,他斩钉截铁地便要拒绝去踏春。


    谁知这姑娘一把扯住他的手,不由分说便牵着他和二十多个小童往山上去了。


    到得半山腰处的那片桃林,小神女故意拉着他落后两步,踮起脚凑他耳边,道:“我召来的风不强,麻烦辞婴道友与我一同画个召风咒。合咱们二人之力,定能召唤来一把强风。”


    她的手热乎乎的,气息也是,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说密语时,惹得辞婴耳骨处止不住的痒,总觉得她那两片红润的唇马上便要挨过来了。


    他忍了忍,不动声色挪开两步,把指尖从她那暖得过分的手里抽离。


    “你要召唤什么样的风?”


    小神女朝着前头那群小童儿努了努嘴,示意辞婴去看他们手里的长命灯。


    辞婴其实早就看见了,今日跟来的小童们皆有至亲殒身在那场雪崩里。此时人人怀里都抱着一盏长命灯,灯下系一张红绸,红绸上没有许愿,只有往生人的名字。


    “我想召来一把能让他们手里的长命灯飞得足够高的风!”


    眼下正值春末,能召来的风自然不会有多大的风力,但用来送这些长命灯上青天却是足够了。


    辞婴斜倚在一株桃树下,散漫地“嗯”了声。


    见他答应下来,小神女立即开心地往山崖的空旷处跑,边跑边道:“准备好了,风要来喽。”


    “道长姐姐,真的能让天上的神仙带阿姐去地府轮回吗?”一个小童问道。


    “当然可以,今日道长姐姐的师兄也在,送这些长命灯到神仙住的地方再简单不过。等会我手一招,你们即刻喊一声‘风起’,放开你们手里的灯,送他们到天上去。”


    小童们这两月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个个都面有愁云。听罢怀生的话,阴霾密闭的眼睛亮了亮,齐齐应一声“好”。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道长姐姐和她师兄已经默契地咬破指尖,画下了符咒。


    下一瞬,伴随着一声声稚嫩又充满期待的“风起”,来自暮春的风平地而起,引着那一盏盏长命灯穿过纵横交错的桃枝,浩浩荡荡乘风去!


    山下桃李皆已开败,山腰这处桃花却开得正妍丽,如云似霞。风起时,无数花瓣颤颤巍巍离开枝头,随风而舞,像是落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花瓣雨。


    辞婴朝前望去,小神女霜青色外袍被风吹得猎猎,正手搭眉骨,仰头望着乘风离去的长命灯,脑后那条长长的墨绿发带飘荡在风里。


    明媚的春光和桃花瓣落了她一身。


    她用她的方式,让这群小童从无情的风雪里看见了春天。


    许是天光太过耀眼,辞婴忍不住眯起眼睛,抬手挡住暮春最后一点春光。


    不远处的光影里,小神女见他一动不动,朝他招起手来,笑着喊:“黎辞婴,快来!”


    想起了还有这么多小童在,忙又改口:“师兄!你快过来!”


    辞婴信步走向她,她清亮悦耳的呼唤一声声回荡在风里-


    “黎辞婴——”


    “师兄——”


    “快醒来!”


    “你快醒来!”


    拂面而过的风寒意凛凛,再不是记忆中从暮春吹来的暖风。


    他这是入了幻魇又回到烟火城了?


    也好。


    那时的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不曾尝过万苦的小神女。


    辞婴掀开眼,漆黑的眸子渐渐映上一张苍白的脸。脑仁儿霎时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昏迷前与昏迷后的记忆鱼贯而入。


    一阵巨大的闷响在他脑中响起,他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紧紧拽住身旁那人手腕,涩着声唤——


    “南怀生。”


    第43章 赴苍琅 南怀生,我很久没见你这样笑过……


    辞婴刚唤出那么一声, 眼帘一搭,又晕了过去。


    “别别别,黎辞婴,你怎么又把眼睛闭起来了?!快醒来, 师兄!”


    怀生心急火燎地摸出一个玉瓶, 要给他再喂下一颗丹药。谁知他握她手腕握得太紧,她右手压根抽不回来。


    只好用灵识探囊取物, 这才让他成功服下丹药, 怀生喂完丹药忙又给辛觅发传音。


    她眉心灵光闪烁,显然是破境后未及巩固境界, 这才导致灵力外溢。


    辛觅刚扑灭因雷劫而起的雷火,一回到驻地便对几个驻守弟子道:“去把那条石桥重新修好。”


    驻守弟子们忙应是, 眼中仍有着惊魂未定的余悸。


    方才那道劫雷委实是太惊人了,同元婴雷劫都不相上下了。


    劫雷落下时, 四位师叔手段尽出都不能完全挡下, 好在辛觅首座及时赶来, 用燕支剑强行承接余下的劫雷。


    劫雷是挡下了, 但四窜的雷火却是无法扑灭,连安桥镇那道石桥都被烧断了半截。作为劫雷靶子的驻地更是惨不忍睹, 所幸雷火没有波及到安桥镇的凡人。


    驻地弟子们一边朝石桥赶去一边暗暗惊叹:那位南师叔也太厉害了吧!筑个基薅了那么大一波灵潮不说,竟然还引起了劫雷!


    不愧是能得七座传承剑阵青睐的天骄啊!


    思及南师叔背着黎师叔从结界冲出来的场景,又不由得好奇:他们在结界内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居然把黎师叔都累得晕过去了?


    累得晕过去的黎师叔这会倒是力气极大地拽着怀生不肯松手。


    辛觅进来查看他的状况,见怀生眉心灵光四溢,便道:“把他的手掰开,你去隔壁静室把你这四溢的灵力收束回去。”


    这位辛师叔行事十分雷厉风行。


    听初宿说,她开祖窍时雷劫忽至, 幸好辛师叔及时赶到,给她掠阵,这才叫她顺顺利利开了祖窍。


    怀生原以为赶来桃木林的真君,要么是远在宗门里的虞白圭,要么是那位神龙不见尾的云杪真君,结果来的竟然是最忙的律令堂首座辛师叔。


    那日在收到朱丛的传音后,她心中起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太巧了。


    她前一刻才把自己的传音符给了朱丛,下一刻他便遇到那面覆咒印的斗篷人,还能一口说出那斗篷人用的棺椁法宝。


    要么是他真的遇见了斗篷人,要么是斗篷人或者与斗篷人有关的人设下陷阱,等着她跳进去。


    无论是哪一个,怀生都要去闯一闯。只是在那之前,她要做好准备,不可鲁莽行事。


    她手里最大的杀手锏便是叶和光给她的三枚剑符。


    虽只有初入元婴境的剑意,但涯剑山剑修之所以能越阶战斗,便是因着他们每一剑的威力都远超修为。叶和光的剑意在威力上能等同元婴境大成修士的全力一击了。


    初宿与松沐还各有三枚木槿师叔与掌门师叔给的剑符,里头的剑意堪称是苍琅最强的剑意之一。


    给宗门发去剑书后,三人立即便往桃木林去。


    怀生后来才知,原来辛觅师叔人就在西洲的桃木林,接到宗门剑书后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可惜还是叫那面具人逃了。


    但这一次他们留下了朱运,还见到了面具人的庐山真面目,也算是不小的收获。


    最大的收获自然还是顺利开了祖窍。


    听陈晔说,她开祖窍时动静太大,把附近一些小宗门和散修们都惊动了。好在有辛觅师叔在,燕支剑一出鞘便将无数藏头缩脑的人都赶了回去。


    怀生此番不仅开了祖窍,还顺利筑了基。


    虽陈晔一直用夸大的语气说她吸纳的灵气比宗门那些结丹的修士都要多许多,但怀生此时的修为却只有筑基境大成,堪堪摸到大圆满的瓶颈。


    安桥镇这处灵气太过匮乏,倘若能回洗剑泉好生闭关巩固修为,应当能一举冲到大圆满。


    只是……


    怀生转眸看向躺在榻上的少年,坚决地摇一摇头,固执道:“等师兄醒来后,我再回宗门闭关。他若是不醒来,我无法静心闭关。”


    见她打定主意不肯走,辛觅没再劝她,给她递去两瓶丹药,道:“你开祖窍时吸纳的灵气太多,灵脉、内窍皆有受损。既然不闭关,那便好生养一养你体内的奇经八脉。你师兄方才既然能醒来,应当没甚大碍了。”


    怀生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地道谢:“谢谢师叔。”


    辛觅看了看她,面无波澜地“嗯”一声。


    她这一派冷酷自持的神态在回到隔壁静室后,立即便垮了,恶狠狠道:“可恶,这么好的苗子竟然没能抢到手!”


    谁家小娃能在开祖窍时吸纳那么多灵气,还能引来雷劫?!


    谁家小娃能在筑基时一气儿冲到接近大圆满的境界,还是在安桥镇这样的地方?!


    昔年陆师弟在开祖窍后进境极快,这小娃娃只怕要远超陆师弟了!这样的小娃娃居然不在她门下?


    辛觅扼腕的同时,想到是云杪师姐抢到了人,一时又觉没那么肉疼了。


    当年师姐一下失去五个亲传,当下便歇了再收徒的心,一门心思要为他们报仇。如今两百年过去,四人已经陨落,便只剩下那人了。


    想起在桃木林里短暂的交手,辛觅不由得皱起眉心,看向躺在地上的两道人影——


    朱运和朱丛。


    二人气息微弱,双目紧闭,眉心处一动不动地伏着九只蛊虫的虚影。


    那是辛觅的本名蛊,名唤噬魂蛊。


    噬魂蛊顾名思义,能吞噬修士的神魂,然而辛觅给他们下蛊却不是为了杀他们,而是要利用噬魂蛊的力量对抗他们神魂里的禁制。


    朱运落在她手里,以那人狠辣的手段,定然会利用这禁制叫他顷刻毙命。


    好在他在桃木林受了伤,又疲于奔命,还没来得及诛杀朱运,她便及时落下了噬魂蛊,封住那枚禁制。


    朱运那枚禁制异常强大,便是她动用了本命蛊,也封不了多久。至于朱丛……


    辛觅看向那苍白阴郁的青年,目光复杂。


    这倒霉孩子虽洗魂洗到一半便被南怀生打断,然而他神魂本就受了伤,神魂中那枚禁制又与朱运紧密相连,朱运一死,他当然也活不了。


    谁能想到朱运竟能心狠到对自己唯一的儿子下神魂禁制。


    辛觅给朱丛落噬魂蛊时,他曾短暂地醒来一瞬。奇异地是,他嘴里喊着的不是他爹,也不是他自个,而是南怀生的名字。


    辛觅一愣过后,便对他道:“南怀生无事。”


    这似乎是他想听的话,唇角一动便再度陷入昏迷,辛觅的噬魂蛊钻入他灵台时,他甚至都不挣扎一下,好似这一刻叫他死去也无甚所谓了。


    这父子俩已经来不及送回宗门,只能在这里尝试搜朱运的神魂。


    然而要搜魂还得有人给她掠阵,最好的人选自然是师姐那位徒弟。


    掌门师兄说过,有任何事,都可放心交予他。


    虽不知为何掌门师兄如此信赖黎辞婴的能力,但辛觅从不质疑自家师兄的话,就是不知晓那小子什么时候能醒来。


    辛觅想了想,取出一枚剑书,往眉心一按,一道灵光从她祖窍射出,片刻后,那枚剑书便消失在那灵光里。


    剑书比传音符快许多,且有禁制在,唯收信者方能打开。若是半途被人截取,这剑书要么自毁,要么飞回发信人手中。


    这道来自律令堂首座的剑书甫一消失便悄悄出现在西洲的一处墓地里。


    墓地里横陈着五抬棺椁,其中四抬棺椁皆躺着一名身着涯剑山弟子服的年轻修士,最后一抬棺椁却是空的。


    云杪真君取下剑书,往眉心轻轻一触,之后便挑了挑眉,诧异道:“你辛觅师叔已经捉到当年那个面覆咒印的斗篷人,那家伙正是判出尸傀宗的弟子戌游,但戌游已被人夺舍,眼下用着他肉身的另有其人。”


    “夺舍?”


    云杪真君对面端坐着一位面容英俊、气质冷峻的青年修士——


    正是去岁便出门执行宗门任务的应御。


    应御说完又微微皱眉,道:“当年在桃花林里,除了两名斗篷人,便只得萧池南与朱运在。莫非是他们二人之一?”


    “不错,”云杪真君颔首道,“夺舍者正是朱运。”


    她说着便若有所思的看向那抬空着的棺椁,道:“我还以为当年他们是为了南小子才掳走南怀生,没想到我们都想错了。那些人的目标不仅仅是南小子,还有南怀生。朱运冒险去桃木林,连儿子都不顾,也是冲着南怀生去。看来要引出那家伙,还得让南怀生做个诱饵。”


    应御闻言怔了怔:“那孩子去岁才入涯剑山,修为太低了。”


    “那小娃娃现在修为可不低,辛觅说她前几日顺利开了祖窍,修为一举冲到筑基境大成。等她回宗门再闭个关,约莫又能进阶到大圆满。嗯,不错,能让断剑崖七座传承剑阵同时现世的天才弟子,就应当是这样的修炼速度。”


    云杪真君说到这陡然大笑一声,漂亮的丹凤眼往上扬起,显得恣意张扬,精致的面庞登时少了许多病气。


    “我崔云杪真是个传奇人物,不愧是苍琅第一剑。剑术厉害就不说了,收下的亲传个个都是人才。不用回去抢人,都能把最厉害的弟子收入门下,回头得好好多谢我那便宜徒弟。”


    说到“个个都是人才”时,还不忘拍一拍身旁四抬躺了人的棺椁。


    听见这位师伯又在自夸,应御那张棺材脸没忍住抽了抽:“师伯,莫忘了您还有七次灵谡针没扎,恐怕不能那么快离开这墓地。”


    “知道知道,莫再提你那灵谡针。”云杪真君一脸头疼,“我那天才徒弟才刚筑基,得给她一些时间好生巩固。再说,辛觅师妹说我那便宜徒弟又受伤昏迷不醒了,也得给他一点时间养养伤。”


    听见云杪真君提起辞婴,应御这位奶爹眉心皱得愈发厉害了,“那小子才醒没多久,这是又怎么了?”


    “听说是为了助南怀生开祖窍受了点伤。诶,你这小子别皱着一张脸行不行?”云杪真君一指应御的脸,道,“白白浪费了一张俊脸。你放心,我那便宜徒弟用不着我们操心。”


    应御看了看云杪真君,沉默片刻,忽道:“我怎么觉着师伯和师尊对辞婴那小子的态度怪怪的?”


    “哪里怪了?”云杪真君奇道,“那小子能长出那样得天独厚的一张脸,必然是天地气运所钟之人。你见过哪个灵台碎成他那样的能活下来?不说他了,趁着我那两个宝贝徒弟闭关养伤,咱们可以先会会某个小娃娃。”


    见云杪真君不再天花乱坠说胡话,应御也正了脸色:“师伯说的可是萧若水?”


    云杪真君点头:“嗯,萧家丫头找了我这么久,与她见一见面也无妨,正好让她知晓朱运还活着。据我所知,萧铭音同元剑宗约定了下一次不周山开,元剑宗得给萧若水留一个名额。当年她也曾强势地要求我们把南新酒的名额给萧池南,她这态度委实是耐人寻味。”


    应御道:“萧家那位真君一贯霸道不讲理,会如此强势也不奇怪。”


    云杪真君摇一摇头,道:“萧铭音为人虽霸道,但绝不会霸道得如此急切不讲理。涯剑山四大附属世家,除却丹谷每回不周山开能有一个名额,其余三个世家皆是轮流享有一个名额。南家过后便是萧家,萧池南十九年前不能去不周山,八十一年后不周山开,他依旧可去。为何她会如此急切?”


    十九年前不周山开,正好轮到木河南家拥有这个名额,彼时南家修为达到丹境大圆满的便只有南新酒,南新酒自然而然地用了南家这个名额,将燕支峰唯一的名额留给了师妹许清如。


    后来许清如出事,南新酒不愿前往不周山。萧铭音便态度强硬地要求与南家互换,提前拿下这个名额给萧池南,南家则推迟百年再送人去不周山。


    “师伯难不成觉得萧家真君是不得不将萧池南尽早送去不周山?”


    云杪真君笑了笑,不置可否道:“这都是我与你师尊的猜测,具体如何,还得找个机会去萧家探个虚实。在那之前,我们先会会萧家那个小丫头。”


    她说完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拍大腿,道:“快快给你辛觅师叔回一封剑书,和你小子唠嗑半日都忘了这事,她是个急性子,再不回怕是要给我发第二封了!记得同她说,等南怀生闭关结束,便安排她加入到这次的任务来。”


    怀生还不知她素未谋面的师尊已经给她安排上了新任务。辛觅真君一离开,她便吃下丹药,运转周天,闭目打坐。


    打坐不到半个时辰,忽觉那只扣着她手腕的手竟然松了力道。她忙停下周天,抬眸去看辞婴,果然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


    “黎辞婴,你醒了!”她大喜过望,急忙凑他跟前,关切道,“可有哪里不适?我去喊辛觅师叔——”


    她摸传音符的动作倏地一顿,目光缓缓一斜,看向辞婴伸过来的手。


    少年静静看着她,瘦长的拇指先是停在她眉心,旋即轻轻划过她长眉,最后停在了她眼角。


    仿佛在碰什么一触即散的东西,他的力道轻到了极点。怀生被他弄得有些痒,想偏头躲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目光一触及他眼睛,总觉得不该躲,只好强忍着痒意,乖乖地贡献出她的脸给他摸个够。


    辞婴动了动眼睫,哑着声道:“南怀生,我很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第44章 赴苍琅 你这是什么眼神?


    春风拂雪, 在窗牗撞出一声闷响。


    怀生不明所以地望着辞婴,心说她明明没在笑,就是见到他醒来,心里头格外开心而已。


    说出那样一句话后, 辞婴和怀生面对面瞪了好半晌, 之后便像是终于想起了今夕是何夕,面上的恍惚倏忽一散, 又恢复从前冷淡散漫的姿态。


    便见他将原先停在她眼角的手指往上一拨, 停在她眉心,淡声问:“这次开祖窍, 头疾犯了么?”


    他面色实在不好,白得都能跟外头的雪媲美了, 怀生不想他担心,原是想搪塞过去。


    但一念及他从前那句“疼便是疼, 疼了便要说”, 还是老老实实道:“疼。”


    “比从前进阶时都要疼?”


    “嗯。”怀生一面点头一面露出个安抚的笑, “但我能忍。”


    “谁让你忍了。”辞婴微微垂眼, 一缕冰凉的灵力从指尖窜入怀生祖窍,“疼了就要说。”


    适应了他那寒津津的灵力后, 怀生的头疾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辞婴的灵力入她祖窍不仅没有任何排异之感,反倒圆融得很。


    叫她不禁又想起了开祖窍那日。


    那时昏昏沉沉间, 好似也有一人如现在这般,手抵她眉心,将庞大的灵力灌入她祖窍。


    虽陈晔和初宿都说她引来的灵潮浓厚得翻涌成云,但怀生在当时只觉饥渴得紧,总觉着体内空空荡荡, 只想吸纳更多的灵力。


    直到有人抵住她眉心,送来一团足以将她灵台轰开的精纯灵力,才终于有了满足之感。


    那团灵力进来后,她灵台当即便现出了九株巨木的虚影。


    初宿与松沐开祖窍时,皆有幻象出现,最初怀生也以为那些巨木虚影是她的幻象。


    直到她把灵识沉入灵台,清晰看见九树虚影后,方知这些虚影不是幻象。


    初宿开祖窍后灵台多了一缕细细的红莲业火,松沐则是多了一根菩提枝。


    初宿直到筑基大成方将红莲业火修炼至可离体而出。而松沐那根菩提枝,因他泰半时间都用来修道,如今才堪堪修炼出两片菩提叶。


    听松沐的意思,只要能修出七片菩提叶,这菩提枝便可同红莲业火一般飞离祖窍御敌。


    怀生祖窍中的这九株巨木俱是虚影,也不知如何修炼方可叫这些虚影凝实。倘若有一日,九树再不是虚影,是不是也能飞离祖窍御敌了?


    说起来,这九株巨木,有两株的虚影比其余七株都要凝实些。其中一株无根巨木的气息极其幽寒,与辞婴的灵息竟然很相似。


    后来她还撞入一段极其短暂的念头里,从结界出来后,她心忧辞婴,未及细想便将这茬揭过去了。


    如今再回想,总觉着这就是辞婴的一段回忆。毕竟当时只有他在结界里守着她,而她在那回忆里听见的也的确是辞婴的声音。


    里面除了他,还有一位生得异常美貌的姑娘,正在对辞婴做一些亲密的举动。


    她是谁?


    她也是涯剑山修士么?


    他打哪儿认识这位姑娘的?


    难道她在演武堂跟人打车轮战时,他偷偷溜出万仞峰,下山认识旁的姑娘去了?


    想到这里,怀生呼吸微窒,抿一抿唇,努力回想一些蛛丝马迹,冷不丁额头被人嘎嘣弹了下。


    “想什么呢?没听见我在问你话?”辞婴道,“感觉好点了么?”


    怀生抬起眼,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片刻,辞婴眉心一拧:“你这是什么眼神?”


    怀生道:“师兄,你这身体委实是太差了。我寻思着等咱们回宗门后,你还是跟我一同去九死一生堂好生练一练吧。”


    什么鬼?


    九死一生演武堂是筑基弟子专用的演武场,他是丹境修士,自然不能去。


    还有,他什么时候身体差了?


    这时,和怀生一起始终守在静室却一直没寻到机会说话的星诃,逮准机会幽幽插起话来。


    “豆芽菜说得没错,你来了苍琅后不是昏迷就是在昏迷的路上,啧啧,身体瞧着的确不怎么好。”


    辞婴:“……”


    星诃还在气恼他用仙元给豆芽菜开祖窍,恨不能再多踩两句。结果一收到辞婴投递过来的目光,浑身毛发一凛,默默地闭嘴了。


    是他的错觉吗?


    总觉得醒来后的黎辞婴有些不一样了。


    门外忽而响起脚步声,门下一瞬便被人从外推开。辛觅大步迈入静室,对着辞婴道:“黎师侄既然醒来了,便来替我掠个阵,我要搜魂。”


    辞婴对辛觅不算陌生。


    当初他被云杪真君送回万仞峰后,这位辛师叔为了看一看自家师姐新收的弟子,千里迢迢回了趟宗门看他,还给他送了一份长辈礼。


    去岁他醒来后,也曾给这位掌管律令堂的师叔发过一封剑书,细说了当日发生在桃木林的一切。


    眼下听她说要搜魂,心念电转间便知她要搜谁的魂。


    “好。”辞婴应得很爽快。


    “辛师叔,我也要去。”怀生看向辛觅,态度难得的强硬。


    辛觅点头道:“行,你一同来。朱家那个小子应当想见你最后一面。”


    怀生一进隔壁静室便朝朱家父子望去。他们的情形很不妙,眉心那光团几乎不亮了。


    见朱丛落得如此下场,怀生心中五味掺杂。


    在桃木林时,他必定是存了死志,方会对她示警让她快跑的。


    明明他对朱运的那份孺慕之情,既执拗又赤诚。在得知真相后,却没选择做父亲的帮凶,反而是宁死也要叫她逃命。


    是因着怀远城的埋伏感到愧疚,还是为了报复一直利用自己的父亲?


    她与他的几次交手,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为何想要见自己最后一面?


    思量间,辛觅已经将朱丛祖窍中的噬魂蛊召唤回来。


    面容阴郁的青年眼睫微一颤,便缓慢地睁开了眼。


    “你神魂里有你父亲落下的禁制,他若陨落,你也活不了。你要是还有什么遗言,现在便说。”


    辛觅三言两语间便将残酷的现实说与朱丛听。


    青年的眼睛在片刻的茫然后,很快便恢复了一点清明。


    他一点点转动眼珠子,手缓慢伸入衣襟,取出一枚符宝艰难地递与怀生,喘着气道:“多,多谢,我用不上,还你了。”


    这枚符宝乃是虞白圭给怀生的见面礼,能挡元婴一击。她用剑符偷袭朱运时,曾悄悄把这符宝拍在他怀里,以防他受伤。


    怀生收回符宝,道:“多谢你在桃木林助我。”


    朱丛无力地勾了下唇角,看着怀生一字一字地道:“不必谢。我只是选择了,为我自己,痛快活一次。”


    话落,青年缓缓扭头看向一侧,曾经阴鸷暗沉的眸子渐渐变得清亮剔透,映入窗外几点残雪。


    见他不再说话,辛觅念动咒言,命令九只噬魂蛊飞回朱丛眉心,接着便从颈圈取下一颗铜铃,抛给辞婴。


    “搜魂之事宜早不宜迟,倘若在我搜魂期间发生意外,你便捏碎这个铜铃,让我及时抽回灵识。”


    辞婴颔首,一豆幽蓝火苗从指尖飞出,顷刻便起了个结界。


    辛觅将灵识沉入噬魂蛊,一边掐诀一边默念咒言,控制噬魂蛊绕过那枚禁制,钻入朱运的神魂里。


    怀生从前没灵识时便可看见旁人心窍、祖窍里的光团,如今有了灵识,看到的东西自然更多了。


    譬如现在,她便能清晰看见九只蛊虫谨慎绕开朱运光团中的黄光,无声无息地钻入光团深处。倘若她没猜错,那黄光应当便是朱运的神魂禁制。


    就在她凝神盯着那芝麻粒大小的黄光时,一缕黑雾忽从黄光里钻出,闪电般射向辛觅的本名蛊。


    怀生脸色大变,正要大喊一句“小心”。忽然“叮铃”一声,辞婴已经捏碎了手中铜铃。


    却还是晚了,那气息阴冷的黑雾一分为九,电光石火间绞杀九只蛊虫后,又合成一缕从朱运祖窍飞出。


    辛觅和朱运同时吐出一口血。


    黑雾脱离朱运祖窍后,就要冲着最近的辛觅而去。辛觅眸光一沉,八颗铜铃迅疾飞出。


    然而诡异的是,那缕黑雾像是有了灵智般,竟在空中拐了个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奔怀生祖窍!


    怀生眼皮一跳,就在这时,那株无根木虚影一晃,风驰电掣般飞出一豆幽蓝火焰,将那黑雾裹住。


    “啊——”


    痛苦而愤怒的嘶吼声在怀生祖窍骤然响起,她登时激出一身冷汗。随着幽火将黑雾灼烧殆尽,那陌生的嘶吼声也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脑壳儿又泛起密密匝匝的刺痛,怀生下意识咬住嘴唇。


    下一瞬,她腰身突然一紧,辞婴指尖已经落下来,轻抵她眉心,幽寒灵力丝丝缕缕渗入,缓解她的头疾。


    怀生怔怔看着他。


    方才那无根木飞出来的幽火与他的幽火别无二致,分明就是同出一源。


    她给辞婴传音:“我祖窍里有你的幽火。”


    辞婴神色平静地回她:“嗯,你开祖窍时,我分了一点幽火本源给你。但受血脉限制,这点本源只能保护你祖窍不受旁人搜魂或夺舍。”


    果然,她开祖窍时那一团庞大而精纯的灵力来自于辞婴。


    怀生不吱声了,心说她勉强可以不去计较他偷偷跑去认识旁的师妹这件事了。


    “唔——”


    静室里冷不丁响起痛苦的呻吟声,本该昏迷的朱运幽幽转醒,七窍开始汩汩流血。


    他定定看着身侧同样七窍流血的朱丛,张了张唇,似乎想要说话。可是一口气被锁死在喉头,丝毫发不出声音。眉心那血红光团正裂成碎片,以极快的速度消散。


    辛觅忍着灵台上的刺痛,放出蛊虫,想要锁住他的一缕神魂,却是于事无补,他眉心的光团散得愈发快了。


    怀生忙近身用手掌覆上朱运额头。


    男人早已没了知觉,弥留之际,无数走马灯飞快转动,最后停在了他十五岁那年。


    那一年,他成了萧池南的伴刀。


    成为伴刀的那一日,他立下神魂誓,要一辈子忠于他,永不背叛。


    那时萧池南也不过比他大几岁,见他肃穆起誓,微微一笑道:“朱师弟,你不是任何人手里的刀,你只是你,以后拿我当你的师兄看待便是。”


    他是个言行合一的君子,往后许多年,始终拿他当师弟看待。


    朱运其实知道他不肯解开自己的神魂禁制,定然是有苦衷。


    然而人总是趋利避害的,在发现萧池南正在查萧家祖地的秘密时,朱运便知他迟早会死于非命。


    朱运只想平安离开苍琅,飞升上界,他害怕受萧池南牵连。


    在萧池南拒绝去闯不周山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借着萧池南派他跟踪东风客的时机,悄悄与东风客合作,进了萧家祖地,见到那个人。


    也是在那一日,他终于明白为何萧池南要夺走他的灵力压制他的修为。


    那人每回醒来,都需要一具身体做他的容器,最适宜的便是丹境大圆满的身体。萧家伴刀祖窍里有萧家人落下的神魂禁制,恰是他最好的容器。


    萧池南只是怕他会成为下一个容器。


    朱运也不是没有生过悔意,但从他踏入萧家祖地开始,他便只能一条路行到底。


    为了表明忠心,他由着东风客给自己落下神魂禁制,还亲自给朱丛下了神魂禁制。将唯一儿子的命交出去后,朱运果真获得他的信任,开始为东风客做事。


    萧池南陨落那日,朱运得到戌游这具更有天赋的肉身,对那人自是更加忠心也更加敬畏了。


    原以为只要再讨他一些欢心,便能顺利离开苍琅,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朱运一动不动地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朱丛,眼中生机渐渐消逝。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一日,他将萧池南递来的沉焰高举于头顶,望着萧池南郑重道:“运愿追随少族长,做少族长最锋利的手中刀,永不背叛。”


    那是个初夏日,天那样阴沉,风却是暖的,和萧池南看向他的目光一样温暖。


    朱运缓缓阖眼,在心中最后道了一句——


    “对不住,师兄。”


    风声渐急,呜咽着擦着窗牗而过。


    怀生把手从朱运额头挪开,揉了揉眉心。


    出乎她意料,朱运临死时的执念竟是对萧池南的愧疚,本以为能从他弥留时的执念里找到与面具人有关的信息。


    他投靠面具人,在桃木林设局杀了萧池南嫁祸给她爹。临死了才觉得愧疚,实在是伪善得紧。


    怀生冷淡推开朱运尸身,抬手覆上朱丛双眼,替他阖起眼皮,“你父亲配不上你当初那份的执着。”


    做完这些后,她抬眸望着辛觅,缓缓道:“辛师叔,两百年前,趁着东陵煞兽起乱而夺舍炎师兄的人,究竟是谁?”


    第45章 赴苍琅 他曾是……师姐的道侣。……


    西洲, 东徕镇。


    萧若水穿过一条弯弯绕绕的羊肠小径,来到小径尽头的一处密林,对着空荡荡的林子道:“阁下将我引来这里,为何还不现身?”


    空寂无人的密林当即响起一道声音:“听说你一直在寻找云杪真君, 若你愿自封灵力并屏蔽五感, 我便带你去见她。”


    萧若水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怎知你不是在诓我?”


    那声音冷峻道:“愿或不愿,选择权在你。”


    他话音刚落, 萧若水身后立即现出一人, 道:“小姐,不可!”


    正是萧家长老张雨。


    萧若水神色微顿。能让张长老狼狈现身, 说明对方的修为远远高于张长老。有这样的修为,想强行掳走她压根不难, 何必让她自己选择。


    “需要我自封灵力和五感多久?”她果断道。


    听见这话,张雨登时急火攻心:“小姐!”


    “一个时辰。”那道冷峻的声音回道, “只能你一人去。”


    萧若水点头:“行。”


    她说着便干脆利落地自封起灵力和五感, 对张雨道:“张长老不必跟来, 这位想来是涯剑山的人。”


    张雨闻言愣下了, 忽然一道凌厉的剑意从密林里轰出,她面露骇然之色, 提身急掠,一条雪白长绫横于眼前。


    “刺啦”一道裂帛声响起,那长绫顷刻便碎裂几段。


    等张雨再落地时, 这密林里却哪里还有萧若水的身影?


    那道剑光袭来时,萧若水只觉脖颈一凉便失去了意识。等她再有意识时,人已经到了一间静室。


    那静室三面皆是石壁,瞧着像是劈在山崖里的洞府。


    正当她思量着这是西洲哪一座山时,前头的幽暗处缓慢行出一人, 笑着问她:“你掘地三尺地寻我,是为了找南新酒报仇?”


    萧若水心下一惊,她竟完全没察觉这里还有旁的人在,便是她祖母萧铭音都无法叫她毫无所觉。


    萧若水朝前望去,视野里的女子生了副花容月貌,一双丹凤眼明媚透亮,唇角笑靥带着点儿吊儿郎当的戏谑。


    她便是苍琅第一剑崔云杪?连祖母都格外忌惮的人?


    萧若水压下心中波澜,平静道:“是又如何?”


    崔云杪好整以暇地瞧她一眼,道:“倘若你是为了找南新酒,那我现在便可送你回去,我不和愚蠢的人说话。”


    萧若水并未被她的话激怒,而是静静与她对视,带着初生牛犊不惧虎的无所畏惧。


    僵持片刻后,萧若水道:“我知道南新酒已死。”


    崔云杪长眉一挑:“南新酒陨落一事没多少人知道,你是如何知晓的?萧铭音与你说的?萧铭音当初那一刀,你爹的小刀替南新酒挡下半刀。她如何笃定剩余半刀能拿下他性命?庆阳应家的灵谡针名扬苍琅,她想必清楚应家定会救下南新酒。”


    崔云杪边说边端详小姑娘的神情。


    萧若水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神态:“祖母曾收到过一封剑书,祖母看完剑书后即刻便去了阿爹灵柩。就是在那里,我偷听到了。至于是何人发的剑书,我并不知。”


    “剑书?”崔云杪忽地一笑,“南临河?有意思。”


    南新酒与许清如陨落一事,崔云杪只让何不归知会了南临河。此举本就是个试探,现在倒是探出来了。


    木河南家与云山萧家有宿仇,涯剑山还是苍琅第一宗时,还能压下这两家的明争暗斗。涯剑山式微后,自然是有心无力。


    只她没想到,南家的老祖宗南临河与萧家的关系却是不如传闻中的剑拔弩张。


    主动告之萧铭音南新酒的死讯,是为了示弱讨好,还是为了别的?


    说起来,十九年前不周山开,萧池南拒绝去闯不周山后,萧铭音却还是与南家交换,拿下了这个名额。


    不周山八十一年后会再开,新名额自是花落南家。没有意外的话,南家能去闯不周山的正是南临河的血脉曾孙,木河南家的小真人南之行。


    崔云杪丹凤眼一扬,拉过一张蒲团坐下,热情招呼着萧若水一块儿坐下,道:“来,坐着慢慢聊。喂,应御,能上点酒水吗?聊天怎么能不喝酒?!”


    外头立即传入一道冷漠的声音:“师伯您甭想趁机喝酒。”


    崔云杪无奈长叹:“那总得来点茶水吧,你别学你师尊那抠搜作风,连杯茶水都不让贵客喝。”


    贵客萧若水正想说不需要,结果外头那人已经迅速送进两杯冒着白雾的灵茶。


    萧若水方才听声音便认出应御乃是掳走她的人,心说这位不愧是元婴境下第一人,无怪乎丹境大成的张雨连他一剑都接不了。


    萧若水接过茶水,道了一句谢。


    崔云杪充满兴致地看她,笑道:“你这小娃娃沉得住气也懂礼貌,应当干不出阻拦旁人入宗门这般无脑的事。你莫不是在演戏?演给谁看呢?你身边那位萧家长老?怎么,萧铭音连你都要监视?”


    萧若水垂眼看着茶汤,半晌方道:“真君想让我再开口,是不是得先给我一些甜头?”


    崔云杪道:“方才你给了我一点有用的消息,礼尚往来,我告诉一件你祖母不会同你说的事。当年桃木林里的确是有两名斗篷人在追杀南新酒,你爹也的确是被他们害死。但其中一名斗篷人在当日便被人夺舍了,你猜猜夺舍他的人是谁?”


    萧若水冷静的神情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波动。


    “是谁?”


    崔云杪慢悠悠呷了一口茶,道:“你爹的伴刀朱运,没有意外的话,这人应当活不了几日了。你的伴刀朱丛被他爹下了神魂禁制,还不确定能不能救得回来。”


    她这话刚说完,空气突然起皱,漾起一圈圈涟漪,一封剑书破空而至。


    崔云杪抬手接住剑书,片刻后,她道:“收回我方才的话,你的伴刀朱丛跟他爹朱运半个时辰前全都陨落了。”


    灵力往剑书一点,空中慢慢投出一段画面,画面里有一个面覆咒印的斗篷人以及朱丛。


    从朱丛对怀生说话,到辛觅试图搜魂朱运,再到怀生给朱丛阖起双目,全都原原本本地呈现在萧若水眼中。


    萧若水双手慢慢紧握成拳。


    崔云杪打量她的神色:“作为你的伴刀,方才朱丛死的时候,你应当有所感应才是,莫非你没有对他下神魂禁制?”


    萧若水冷声道:“祖母不让我对他下神魂禁制。”


    原以为这是顾念为主而死的朱运,特地给朱丛的一个恩典。如今想来,不过是因着他神魂里已经有一个丹境修士的禁制在,她修为太低,无法再重新下一个禁制罢了。


    也就是说,祖母从一开始就知道朱运给朱丛下了一个禁制。


    萧若水努力压住心中惊涛,道:“当日若真的有两名斗篷人在,朱运金蝉脱壳夺舍了其中一人,那另外一人呢?他是谁?”


    崔云杪微微一笑,揶揄道:“要我告诉你另外一人是谁,你是不是也该给我这老人家一点甜头吃吃?”


    萧若水此时终于有了急切的意思,不假思索道:“我之所以锲而不舍地寻你,是因为祖母一直在追查你的下落。与萧家有关的事她都不许我碰,也从不会与我说,我只能假装追查南新酒的下落来做一个幌子。”


    无论祖母还是张雨,皆对南新酒恨之入骨,对她将南新酒与南怀生视作眼中钉之事自也乐见其成。


    崔云杪霎时敛去面上的笑意,望向萧若水的目光如剑芒锋锐:“你且告诉我,你为何要卷入这件事来?你祖母已经同元剑宗达成协议,八十一年后,便送你去不周山。当个听话的孩子,你往后只会一马平川。涉险卷入这事,反而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就像你爹当年一样。”


    萧若水没有避开崔云杪的视线,也没有被她的话慑住,她执拗道:“我萧若水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萧池南的女儿!穷我一生,也要找出杀他之人为他报仇。倘若尚有命在,当初阿爹未完成之遗愿,我来替他完成!真君若是不信,我今日便可发下神魂誓!”


    崔云杪端详少女的神色,少顷,她放下手中茶盏,沉声道:“另一位斗篷人跟你方才看见的朱运一样,肉身与元神分属二人。肉身乃是我亲传弟子炎危行,至于如今住在这肉身里的那具元神,则是两百多年前,元剑宗的第一剑,尉迟聘。”


    她说到这唇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两百零六年前的煞兽之乱,你想必听说过吧?正是趁着那一场兽潮,五名进入化衰期的元婴修士联手夺舍了我的五名亲传,在我涯剑山修士拼死守下东陵的乾坤镜后!”-


    “辛师叔,两百年前,趁着东陵煞兽起乱夺舍炎师兄的人,究竟是谁?”


    静室里,在少女平静问出这一句话后,辛觅显而易见地愣了下。


    她道:“你怎会知道?你爹娘还是应姗与你说的?”


    “都不是,是我自己猜出来的。”怀生看着一脸讶色的辛觅,道,“看来我没猜错,炎师兄的确是被夺舍了。”


    辛觅看着怀生,想起师姐不久前发来的剑书,沉吟片刻后便道:“这些事本是等宗门弟子结丹后,由他们的师尊亲自告之。但你既然已经猜到了,与你们说也无妨。”


    将朱运与朱丛的尸身掠入铃铛后,辛觅落下一个隔音阵,对怀生与辞婴道:“当初许初宿与松沐开心窍后,应御强行送他们入宗门,你们可知为何?”


    这事怀生听应姗真人提过,说是他们资质太好,丹谷护不住。


    怀生道:“可是怕他们被人掳走,好做日后夺舍的容器?”


    “不错。”辛觅颔首,朝辞婴看了一眼,道,“师兄在外散布你如今的修为乃是他灌顶所至,也是有这一层顾虑。不过你既已入了丹境,想来师兄已经在你命灯里凝了一枚守魂剑气,以防旁人夺舍于你。”


    辞婴眸光微微一动,不置可否。


    在修仙界,夺舍之事数见不鲜。


    他在剑海无涯楼里看过苍琅的历史,桃木林异变之前,夺舍之事到底是邪术,夺舍者人人皆可杀之,鲜有人敢明火执仗夺他人之舍。


    然而桃木林起异变后,天道有损,登天梯断。无数修士被困在苍琅不得飞升,直到万余年前,不周山开,方重启了那条古老的登天路。


    但不周山唯元婴境以下的修士可入,这就导致了无数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也开始行夺舍之事。


    天道不存,人道自也渺渺,人心中的那些魑魅魍魉开始横行无忌。


    这之后曾有过一段混乱黑暗的时光。师尊夺舍徒弟,丈夫夺舍妻子,父母夺舍子女的惨剧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彼时的第一宗门涯剑山发出生死存亡令强开朝仙会,号召各宗各族立下法规,严令禁止本宗本族修士夺舍。


    彼时与会的宗门掌教、世家族长对夺舍之事并非一条心,各有各的盘算,最后只在严禁夺舍同宗或同族弟子上达成一致。


    苍琅纪年史将这一次朝仙会称作“守山人誓约”。


    依照守山人誓约,修士在开祖窍那日便要立下神魂誓,不得夺舍同宗门或是同家族之修士。


    守山人誓约后,苍琅的确不再发生师夺舍徒、父夺舍子之事,但也留下了一个无法根除的漏洞。


    “神魂誓只规定了不得夺舍同宗同族的修士,却没禁制夺舍同宗同族以外的修士。这便是为何天资好的修者,在尚未成长起来之前,倘若没有大宗门大世家相护,便会成为旁人夺舍的目标。”


    辛觅掌管律令堂,很清楚在过往万余年里,有多少天资优异之人在拜入山门之前被人悄悄掳走。


    “自守山人誓约后,咱们涯剑山一直有一柄暗剑在,专门用来追杀敢对涯剑山弟子下手的夺舍者。咱们涯剑山是苍琅的第一个宗门,又做了那么多年的苍琅第一宗,余威犹在,敢夺舍涯剑山弟子的人几乎没有。


    “师姐是苍琅第一剑,拜入她门下的自然是天资最好的弟子。两百零六年前,师姐进入化衰期不久,东陵乾坤镜被轰破,闯入了许多高阶煞兽。涯剑山离东陵近,去了泰半修士。就是在那一次,涯剑山六名亲传同时在兽潮结束后被人掳走了。对方全是进入化衰期的元婴境大圆满修士,他们六人虽天资不凡,但毕竟只有丹境大圆满,又在兽潮里受了不轻的伤,自然不敌。”


    辛觅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下来,不住地摩挲着颈圈里的八颗铜铃,安抚暴动的本命蛊。


    半晌,方听她幽幽道:“这其中有五人是师姐的亲传,炎师侄是天资最好的那个,夺舍他的乃是元剑宗上一任宗主尉迟聘,此人剑术仅次于师姐,于阵术诡术一道堪称天纵奇才。他曾是……师姐的道侣。”


    “道侣?”怀生叫辛觅最后这句话给惊到了。


    她只知云杪真君挑战过元剑宗的第一剑尉迟聘,赢了他之后方正式成为苍琅第一剑。


    “说是道侣也不尽然。他们一个是涯剑山第一剑,一个是元剑宗宗主,各有各的责任和抱负在,从来不曾行过结契大典。”


    虽未行结契大典,但师姐与尉迟聘两情相悦之事,两个宗门里的首座、长老全都知晓,木槿师妹还特地打了一对折腰碗赠与他们。


    辛觅成就元婴之时,尉迟聘刚好卸下元剑宗的宗主之职。每回师姐执行任务归来,他都会出现在万仞峰,那时他没少指点辛觅剑术。


    师姐的五位亲传更不必说,师姐犯懒的时候,都是差使尉迟聘替她指点徒弟。


    师姐好酒,尉迟聘曾一人一剑杀去合欢宗,抢了老宗主在合欢树下埋了数百年的那一坛花好月圆酒,只因师姐格外馋合欢宗酿的花酒。


    师姐拿到酒后,头一件事便是把他们都喊去万仞峰喝酒,嚷嚷着说寓意这么好的酒不能独享。花酒劲大,师姐喝了个酩酊大醉,趴在尉迟聘后背,由着他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将她背回了洞府。


    辛觅这些师弟妹从不曾想过,这样一对璧人最终会走到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地步。两个宗门的关系也自此跌到了冰点。


    怀生听到这里,不禁由衷道:“被最为信任的亲近之人背叛,云杪真君这两百多年定然不好过。”


    自辛觅落下隔音阵开始述说这段过往开始,辞婴的神情始终很冷漠。似崔云杪与尉迟聘这般道侣反目的故事,他不知听过多少。


    然而当怀生发出这一声感叹后,他冷淡无波的神情终于起了涟漪,轻轻转动眸光,近乎克制地看了她一眼。


    第46章 赴苍琅 阿爹阿娘,怀生开祖窍了。……


    “也就是说, 云杪真君消失的这两百多年都在追杀那五人?”


    刚处理完雷火的任务小队刚回驻地便听说朱运和朱丛都陨落了,急匆匆跑来找怀生,结果听了一出惊天动地的长辈秘辛。


    怀生一脸凝重道:“是。辛觅师叔说云杪真君便是涯剑山的那柄暗剑,专门追杀诸如夺舍者这般修为高深的涯剑山仇敌。她如今已经成功击杀四名夺舍者, 就只剩下尉迟聘。”


    陈晔好奇得抓耳挠腮, 继续问道:“除了尉迟聘,究竟是哪四人夺舍了云杪真君的其余四名亲传?”


    顿了顿, 又道:“不过南怀生, 云杪真君是我们叫的,你不是应当叫师尊吗?”


    怀生叫他这话说得一愣。


    不知为何, “师尊”这个词她总觉得不大容易说出口。兴许是因为她与云杪真君尚未碰面,还没有什么师徒之情的缘故吧。


    怀生还未及回答, 一旁的辞婴便冷淡地接过话:“未行拜师礼,自然不急着唤‘师尊’。”


    陈晔心说云杪真君要杀夺舍者, 当然是没得时间回宗门行拜师礼。但他向来识时务, 立即露出个赞同的表情, 道:“黎师兄说得对, 南怀生有你这个师兄在,有没有师尊也没差了。”


    林悠看不惯陈晔这副狗腿模样, 翻了个白眼:“你别乱扯话!怀生,快说是哪四个混账夺舍了我们涯剑山亲传?”


    “柳方鹤,厉无青, 阮虚子和秦观潮。”


    怀生逐一报出人名,众人听得皆是一惊。


    这四人都曾是响当当的人物,前两人是元剑宗的峰主,其余两人则分别是东陵两大道宗的大长老。


    林悠怒道:“元剑宗的人我早有所料,但长天宗可是发出了生死存亡令, 请求苍琅诸宗前来相救的宗门。我涯剑山为了他们,在那场兽潮不知陨落了多少人。倘若不是那一次兽潮,涯剑山又怎会保不住第一宗门的位置?他们凭什么恩将仇报,夺舍我涯剑山弟子?”


    那场兽潮之后,长生宗与凌天宗实力大减,不得已合并为一宗,取名长天宗,如今的长天宗是苍琅仅此于元剑宗和涯剑山的宗门。


    “东陵是苍琅的东陵,涯剑山前去东陵平息兽潮为的不是长生宗或是凌天宗,而是苍琅。他们四人所作之事代表的是他们,不能将一人之过责披全宗。”松沐心平气和道。


    “这也是为何师尊当年并未讨伐元剑宗与长天宗,而是遵循涯剑山的传统,交由暗剑诛杀夺舍者,人死则恩怨消。”


    作为何不归的关门弟子,松沐是这几人里最能理解自家师尊的人。当年这一秘辛知之者甚少,唯有宗门剑主、长老以及进阶金丹大圆满的弟子方能知。


    如今的苍琅经不起任何的内讧,不能因几人之过而引起宗门间的仇恨。


    倘若不是为了让弟子心存戒备,这桩秘辛只怕会尘封在当年的掌门手札里。


    怀生想了想,道:“辛觅师叔说当年元剑宗和长天宗的掌教都曾到涯剑山负荆请罪过。当务之急是手刃尉迟聘,至于其他,又不是没有旁的方法讨回场子。像木槿师叔一缺灵石或是虞师叔一喝醉酒便去元剑宗找人挑战,便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初宿乌黑的眸子看向怀生,也道:“下一次的闯山人擂台战,我要将元剑宗和长天宗的人打到跪地忏悔。”


    一提到闯山人擂台战,室内苦大仇深的气氛登时一扫而空。


    陈晔豪气道:“算我和林悠一个,不过想去闯山人擂台战还得进阶至丹境才行。等回了宗门后,我便立即闭关。”


    几人没说一会儿话,传音符同时一亮。正是辛觅的传音,吩咐他们明日便与她一同启程回涯剑山。


    初宿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往外走,“我要去给这次的任务收个尾。”


    怀生猜到初宿要做什么,忙道:“我与你们一起去,你们先在外头等我。”


    待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回头看辞婴,正要说话,辞婴已经凉飕飕地开了口:“你若是再说一句我虚或者身子差——”


    怀生噗嗤一下笑出声:“不说不说,我就是想叫师兄你安心在驻地养伤,我去老槐树那里转转便回来了。”


    辞婴看一看她,云淡风轻地“嗯”了声。


    怀生见他如此配合,反倒有些担心了,心说他方才给辛师叔掠阵时莫不是又受伤了?


    思量间,忽又听辞婴道:“云杪真君的亲传被人夺舍,你可觉得云杪真君有错?”


    “怎会是云杪真君的错?”怀生几乎是脱口而出,“分明是那五名夺舍者的错,云杪真君也是受害之人。”


    辞婴似乎是对她这答案很满意,语气里难得地多了几分严肃:“你说得没错,从来就不是云杪真君的错。”


    他是看着怀生眼睛说的这话,那目光凛然得,都叫怀生觉得他这问题问得别有深意了。


    见她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辞婴唇角一扬,屈指叩她额心,道:“还不快去,天都快暗下了。”


    怀生摸着额头正要出门,突然想起一事,忙又回过身,望着辞婴道:“黎辞婴,你还有力气给我做个纸鸢吗?”


    辞婴挑眉:“纸鸢?”


    “嗯。”怀生将一枚玉符轻轻贴上辞婴眉心,“这样的纸鸢。”


    辞婴的灵识立即现出一只大鹏纸鸢。


    他望着少女满是期待的目光,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归云镇那间简陋的院子。


    每次要他做木工时,她便喜欢这样望着他。直看得他将到嘴的拒绝生生咽了回去,乖乖地当个小神女专属的木工伙计。


    片刻后,木工伙计黎辞婴重出江湖,给他师妹做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纸鸢。


    怀生带着纸鸢脚步轻快地出了静室,刚走没一会儿,辞婴便咳了一声,一口鲜血从唇角溢出。


    刚被他从灵台放出来的星诃:“……”


    “你看看你这张脸都成什么样了,比你强行结丹被雷劈时还要惨不忍睹!”


    辞婴垂眸睨他,凉凉叫了声:“狐狸。”


    这熟悉的一声“狐狸”把星诃叫得浑身毛发炸起。


    失忆的黎辞婴要么叫他“九条尾”,要么叫他“星诃”,只有从前那个的黎辞婴才会叫他“狐狸”。


    星诃不可置信地望着辞婴:“你……恢复记忆了?”


    辞婴倒了杯灵茶,慢悠悠呷一口冲淡嘴里的血腥味,之后才道:“算是吧,只除了我刚到苍琅的那一段,暂时还想不起来我因何灵台会碎裂。”


    星诃把先前那嚣张的气焰一收,殷殷切切问道:“那你现在感觉如何?咱们还能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吗?”


    辞婴瞥他一眼,淡声道:“紧张什么,我既然带你来了这里,时机成熟了自然会带你离开。在那之前,你先在苍琅老实呆一段时间,权当是来这里散心了。”


    神他麒麟的“散心”!


    星诃被巨大的喜悦冲得都不计较他厚颜无耻的话了,一对狐狸爪子立即变成了狗腿,道:“我就知道你这二十七域第一上仙定然不会被这破地方困住!你给我句准话,要我在这里‘散心’多久?”


    辞婴道:“既然不周山有一条现成的登天路可以去上界,那自然是等她丹境大圆满了便走。”


    星诃不必问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了。


    豆芽菜如今开了祖窍,用的还是辞婴的仙元,进阶到丹境大圆满指日可待。


    狐生骤然有了盼头,星诃先前还道他脑子进水了才会用仙元给一个凡人开祖窍,现下只觉得他脑子这水进得好进得妙!


    “啊,对了——”


    似是想起什么,星诃埋头搜刮腹中乾坤,掏出一大堆碎骨头以及混在碎骨里的杂物,一脸的殷勤。


    “你那天不是去黑水河找你丢失的东西吗?你看看在不在这些个玩意里?要是不在,咱们寻个机会再去一趟。”


    辞婴漫不经心扫了眼,旋即目光一顿,停在一根遍体漆黑的木簪上。抬手一摄,那木簪转瞬便落入他手中。


    “心灵手巧簪……”辞婴缓缓蹙眉。


    这是他从前在烟火城送与她的簪子,她竟然带到下界来了?她既带来了苍琅,为何又会出现在他手里?-


    怀生出了静室才知安桥镇因她进阶遭了多大一通池鱼之殃,连那历史悠久的安桥都差点没了。


    段菁云却是开心得很,笑道:“去岁见证了七座传承剑阵因你而起,还登顶了断剑崖。今岁又亲眼见识到你轰轰烈烈开祖窍,实在是大饱了眼福!你不知道老楚他们几个有多羡慕我!”


    “却是给段女侠和镇上的百姓们添麻烦了。”怀生摸出一袋在开祖窍时幸存下来的灵石,面有愧色,道,“这些灵石——”


    段菁云见她掏出灵石,正要婉言相拒,下一瞬便听她道:“我会用来做个溯影阵,将这鬼槐中的残念引至阵中,日后似罗夫子、掌柜娘子这些去得突然又心愿未了的残魂可借助此阵,与至亲道别。”


    段菁云愣了愣:“这鬼槐阴气虽重,但也存不住残魂的。”


    “有我在便可以。”


    鬼槐树下,初宿并未回首,淡淡应了这么句话,判官笔在掌心一划,将涌出来的血液一吸而空后,速度极快地在树身画下符咒。


    密密麻麻的符咒慢慢渗入,那鬼槐霎时浮起一层琉璃般清透的红芒,显得阴诡又瑰丽。


    初宿从眉心拖出一缕发丝般细弱的灵火打入鬼槐中。


    一旁的段东忍不住惊呼:“红莲业火!”


    旁人未开阴阳眼,自是看不到这鬼槐翻天覆的变化。那一星微弱的红莲业火一入那鬼槐树心,无数阴灵气从这红莲业火里汹涌而出,竟是叫这鬼槐从此脱胎换骨了!


    分出一丝红莲业火后,初宿面色一时苍白极了。


    她恍若未觉,只看向段东,问道:“苍琅已无九幽和黄泉,你因何要入幽冥道?”


    段东的天资比段菁云好,便是入不了涯剑山那样的大宗门,也可入一个小宗门做个宗门弟子。却宁肯当个散修,自行摸索,承继幽冥道的传承。


    段东从不曾被人这般诘问过,面色不由得一红:“我知我是在不自量力,但我既开了阴阳眼,能见人魂,自是不想辜负这一点天赋。”


    初宿打量他两眼,忽然一笑,判官笔一指阴沉沉的天幕,道:“谁说你不自量力了?若天要断苍琅的轮回道,那便捅破这天,让苍琅再现轮回。一人不够,那就十人,十人不够那就千人万人!”


    说着将判官笔放入木匣中还给段东,“我已将这鬼槐收做我的阴使,日后这鬼槐可存纳亡者生魂。他日待我飞升后,自会用这鬼槐强开一条通道,助他们入轮回。到得那时,我需要判官替我引渡亡魂到这鬼槐来。你既然承接了幽冥道传承,以后便到这鬼槐下修炼,让苍琅再出一个判官!”


    段东听见此话,只觉手中木匣如有万钧之重,心潮却是澎湃不已,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段东以命起誓,他日若能修判官道,定当引渡苍琅亡魂,至死方休!”


    段菁云见她这打小便老成寡言的侄儿面露激动,心中不禁也觉豪气万千。


    初宿刚把红莲业火种入鬼槐,怀生便已开始落阵。待得阵法一成,她将阵牌递与段东,笑道:“去请徐掌柜与那爱哭的小子过来罢,我当日特地用灵力护住了徐娘子与罗夫子的一点残念,有了这点残念,可再现从前的音容笑貌。只盼日后他们再想起这最后一面,不是那两只困在牢笼里的煞兽。”


    等罗家爷孙与徐掌柜赶来这天井时,四名涯剑山亲传早就离开了徐家酒肆。


    爱哭的罗家小子一抬头便望见系在鬼槐中的那只大鹏纸鸢,没忍住又嚎啕大哭:“那是阿爹从前给我做的大鹏纸鸢!”


    听见那阵嚎啕声,怀生轻轻一叹,心说这小子真是能哭。


    这只纸鸢是在罗夫子最后的执念里看见的,去岁的春二月,他曾给儿子做了个美轮美奂的纸鸢。后来纸鸢挂在树里破了个大洞,再也飞不起来。


    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儿子,罗夫子温声安慰,承诺会再给他画一个新的纸鸢。孰料新纸鸢刚描出个大鹏轮廓,他便溺水而亡,心中多少有些可惜。


    可惜他已魂飞魄散,不知来年的春二月,有人给他那爱哭小儿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大鹏纸鸢。


    那纸鸢注了一层灵力,从此往后,只会乘风而起,再大的风也刮不破了。


    怀生回眸望了眼飘得高高的大鹏纸鸢,手轻轻按住左心,那里,有一颗蜿蜒着数道裂痕的金丹正在缓缓转动。


    “阿爹阿娘,怀生开祖窍了。”


    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喃散在风里。


    行在前头的陈晔忽然回身朝他们道了句:“咱们四人这趟任务完成得漂亮,要不击拳庆祝一下?”


    少年说着右手一攒,伸出一个拳头。松沐颔首一笑,也伸出了拳头。初宿同林悠见状,齐齐伸出拳头。


    怀生正要配合地伸出个拳头,想到什么,倏地又收回手,道:“回驻地再击拳庆贺,我师兄不在,不能少了他!”


    说着大步朝驻地跑去。


    鬼槐树下,段东望着这株焕然一新的阴灵鬼槐,情不自禁地问道:“他们便是姑姑你时常挂在嘴里的天之骄子吗?”


    “当然!我早就让你同我一起去涯剑山开开眼界了!去岁的断剑崖,可是你姑姑我死都忘不了的地方!”


    段菁云说完便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幕,良久,长声一叹,道:“每当我遇见像他们这样的修士时,便会重新相信天道从来没有抛弃过我们。咱们苍琅希望犹存,终有一日,这片苍穹会再现日月!”


    第47章 赴苍琅 他心中已经勾勒出了一支极适合……


    二月十七, 任务小队一回到涯剑山便各回各的洞府,闭关去了。


    辞婴虽没有闭关,但他为了替怀生开祖窍,灵台之伤雪上加霜, 只能安安生生留在万仞峰养伤。


    苍琅没有能治他灵台的药, 星诃不得已抠抠搜搜摸出颗魂珠给他补补脑子。


    “这真的是最后一颗了!再伤就没了,真的没了!”星诃差点把肚皮敞开给这心狠手黑的家伙看。


    “我让你给我魂珠了么?”辞婴懒洋洋道。


    星诃敢怒不敢言, 只能默默腹诽:是, 你是没让我给。可你又是吐血又是感叹伤势加重,我能不给吗?


    想他堂堂一只威风凛凛的九尾天狐……魂体, 尾巴没了就算了,修炼出来的魂珠还老被他霍霍!偏偏他寄人灵台下, 给灵珠都得上赶着给!


    能让星诃珍藏的魂珠效果自然极好,辞婴原先苍白的脸肉眼可见地好了几分。


    “等以后回了仙域, 我那无根木你想呆多久便呆多久。届时莫说魂珠了, 尾巴都能给你长出来。”


    少年坐在枫香木上, 泰然自若地给星诃画大饼。


    星诃狐疑地看着辞婴。


    大渊献、大荒落还有敦牂这三个仙域的灵气皆是从九黎天而来, 这其中的桥梁正是无根木。这无根木平素辞婴连不言、不语都不能碰,居然随便他呆?


    管他是不是真话, 先立下约定再说。


    星诃急吼吼道:“我不贪心,每月让我呆一日便够了!”说完老老实实闭嘴。


    辞婴见星诃终于消停,这才拿出那支木簪, 指尖凝聚重溟离火,慢慢剥离簪面上的阴煞之气。


    若他没猜错,这簪子应是在云杪真君捡到他之前,他遗失在黑水河的。


    在他劈开虚空来到苍琅时,他手里并没有这簪子, 只可能是他来到苍琅后才出现。


    木簪本就是无根木炼制而成,纵然在黑水河中被阴煞之气侵蚀二十余年,也只是簪面受损,用重溟离火慢慢煅烧便可恢复如初。


    大半日后,这支木簪终于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墨绿的簪身,簪头簪尾分别雕刻了一个血枫图腾和“怀生”二字。


    星诃盯着木簪看了好半晌,终于忍不住道:“这是无根木做的簪子?”


    辞婴心不在焉地“嗯”了声,抚触他一笔一笔刻下的“怀生”,思绪一下飘回了归云镇。


    小神女神通广大又有一颗赤子心,归云镇的凡人们都十分喜欢她。


    归云山崩雪后,许多幼童失去至亲,她挖空心思变着千般花样带那群小童走出悲伤。不是去山里踏春寻秋,便是去河中钓鱼捞虾。


    有一日还拿一只野猪腿同茶馆里的说书人换了块惊堂木,就在猎户家的院子里开始当说书先生。


    她经历得最多的便是仙域的百仙榜擂台,讲的自然也是这些个故事。从天仙葫芦说到金仙红豆,又从金仙红豆说到上仙六瓜。


    说到紧要关头,还会就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小童面前舞起刀剑来。饶是没了灵力不能施仙法,她那些个剑术刀法依旧厉害,看得一众小童两眼发亮。


    辞婴端着一盏茶水倚在窗下,听罢说书先生的“神仙传奇”,方知这位挖过的墙角几乎遍布二十七域。


    自打小神女展示过那一手漂亮的剑术刀法后,归云镇慢慢流传起一个荒唐的传言。


    辞婴听说这个传言时,他们已经在归云镇住了一年多的光景。那日他正在廊下削木剑,远远地便听见两道熟悉的声音从隔壁屋宅传来。


    “我那死鬼十分肯定怀生道长便是明月山庄离家出走的大小姐,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去岁跟一个小白脸假道士跑了。”


    没记错的话,这声音乃是小神女口中那位厨艺极好的邻里周大娘。周大娘生了三个儿子,做梦都想着有个闺女,对小神女的态度慈祥得跟娘没啥区别。


    约莫是知晓自个正在说人是非,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下一瞬,便又听另一人道:“虽说辞婴道长身子骨是弱了些,缠绵病榻的时间也久了些,但我与我家男人都觉他气度不凡,想来不是那等满嘴油滑的小白脸。”


    这声音辞婴就更熟悉了,正是那猎户娘子。


    周大娘听罢猎户娘子的话,气势汹汹道:“所以才说那小白脸道行高,要不怎么骗得人武功高强的大小姐跟他私定终身?你看他们在你家宅子都住同一个屋子,不是私定终身是什么?”


    猎户娘子迟疑道:“怀生道长说他们道门中人不拘小节,再加之我家只得两个屋子能睡人,所以才——”


    周大娘直接打断猎户娘子,抢声道:“我们都是过来人,这些个借口是真是假你还听不出来吗?私定终身也就算了,这一年多来,都是怀生姑娘进山打猎挣银子,他却只是病怏怏躺床榻上。便是这会能下地了,也只能削削木头,还是一块银子都挣不了。你说好端端一株水灵灵的白菜被猪拱了,明月山庄的庄主能不生气吗?听说一整个山庄的人都倾巢而出了,就为了捉住那小子。”


    猎户娘子不说话了。


    辞婴也不继续削木头了。


    剑胚往地上一丢便拿起那柄锋利的刻刀照了照自己,心想:他这张脸虽与本体只有五分像,但在仙域也是出了名的俊美。怎么她是水灵灵的白菜,而他就成猪了?


    那周大娘还在喋喋不休:“我家老三对怀生姑娘实在喜欢得紧,他如今在书院刻苦奋发,就盼着日后能考个秀才回来。木妹子,倘若你有闺女,你是欢喜她配一个秀才还是配一个只能削木头的小白脸?”


    “……”


    只能削木头的小白脸冷冷一笑,默不作声把玩起手里的刻刀来。


    敢情这位周大娘缺的不是闺女,而是儿媳妇。难怪那小子都十七了,还跟着一群小童跑来跟她学拳脚功夫。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他那张寒碜的脸,比猪都不如。


    就在这时,那株水灵灵的白菜踩着欢快的脚步归来了,“吱嘎”一下的开门声叫隔壁两位娘子即刻消了声,也叫辞婴放下了手里的刻刀。


    正是薄暮时分,小神女踩着一地碎金色霞光,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香包,笑眯眯道:“快看我带什么回来!今日去青云观看了场法事,离开时好多人给我送了香包。”


    辞婴瞥一眼香包,又捡起了刻刀搁在指尖把玩,道:“都什么人送你了?”


    “道观里的小道士和咱们归云镇的人都有送。”


    小道士?


    想起那劳什子大小姐与小白脸道士的传言,辞婴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


    “隔壁那书呆子也送了吗?”他问道。


    “咦?你怎么知晓的?”


    辞婴没搭话。


    小神女拖来一张木椅坐在他身旁,把香包搁腿上,挑了个香包嗅嗅摸摸,奇怪道:“怎么都没有香气,反而一股豆子味儿?”


    打开一看,这些鼓鼓囊囊的香包里装着的竟然全是红豆,把小神女看得一呆。


    那把刻刀在辞婴指尖飞快转动,他侧眸看向他身旁的姑娘。


    少女就穿着件朴素的天青色道袍,颜色很素,脂粉不沾的面容看着也很素,头上发髻除了一根发带什么都没有。


    但再是朴素都掩不住她天生的丽色。


    辞婴遇见过的美貌仙神不知凡几,从前在天墟也曾见过被誉为天界第一美人的葵覃帝姬。在辞婴一贯挑剔的眼里,小神女这张脸丝毫不逊色葵覃。


    也难怪会惹得归云镇一众少年春心躁动,连青云观的小道士都起了心思。


    转动的刻刀不时折射出冷意涔涔的刀光,辞婴打量着小神女的神情,想看看她有甚反应。


    小神女认真思忖半晌,接着便露出一副恍然的神色,对辞婴道:“你说归云镇的少年们是不是很崇拜金仙红豆?是以才特地送我这么多红豆,好表示一下他们对‘金仙红豆拳打百仙榜’的喜欢。”


    飞快转动的刻刀在空中紧急一停,辞婴看着她,眸光晦暗不明,半晌,他缓缓道:“你觉得是就是。”


    小神女瞧着很是高兴:“说不定我的‘金仙红豆拳打百仙榜’日后也能拓印成书,成为风靡归云镇的话本子。”


    辞婴突然就低头闷笑了声,这几不可闻的笑音被暖风一吹便散了。就是他捡起地上的剑胚时,眼角还残余着散不去的笑意。


    馋嘴的小神女没听见他这一声闷笑,憧憬完将来,便开始安排起这些红豆的归处:“这么多红豆不拿来做红豆蒸糕属实是暴殄天物。”


    辞婴淡淡表示赞同:“做好了我尝两块。”


    小神女奇道:“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这些红豆看着很多,实际蒸出来的红豆糕可没几块。”语气里竟是有些舍不得。


    辞婴掀眸看她一眼,凉凉问道:“我给那些小童做了这么多木剑,连两块红豆糕都不值了?”


    小神女当即就气短了一截,忍痛道:“值值值。”


    他二人神通虽不小,但在厨艺上却是一窍不通。好在猎户娘子看他们对着一盆豆子发愁,做晚膳时顺手便将红豆糕给蒸上了。


    归云镇一众少年的春心萌动就此化作两笼屉的红豆蒸糕,落到了辞婴和怀生的肚子里。


    那日辞婴用完晚膳便回了屋子,猎户娘子则是热心地拿出一把木梳,在院子里给怀生梳发。


    在仙域,梳头绾发这样的琐碎事只要有一根簪发法宝便足够了。也因此,怀生梳发的手艺比她的厨艺更要惨不忍睹。


    她那把头发生得又长又厚,两只手都拢不住。没了法宝,怀生对这头青丝简直是束手无策,基本都是挽个道髻,再用发带缠紧便了事了。


    猎户娘子看不过眼,一得空便要给她绾个好看的发髻。


    便听她一边梳发一边觑向身后那扇半开的窗牗,道:“你这头发呀绾个流苏髻最是合适,你师兄手那般巧,倒是适合学一学。日后你们师兄妹离开归云镇到旁的地方历练,也不愁没人给你梳发了。”


    怀生闻言便道:“我这头发我自己都嫌麻烦,还是莫要劳烦旁人。我从前有一根用得极趁手的发簪,等我找回它,那便万事不愁了。”


    正在房内打坐的辞婴,听见这段对话,便朝窗外看去。


    那猎户娘子梳得又慢又仔细,生怕他看不清楚似的。


    辞婴看了片刻便缓缓收回视线,心说她那支木簪是与那妖蛟搏斗时碎裂的,那日她杀了妖蛟,勉强算是救了他。既如此,赔她一支木簪自然是合情合理。


    这般想着,他心中已经勾勒出了一支极适合她的簪子。


    第48章 赴苍琅(增添了2000字,建议重看)^^……


    棠溪峰, 掌门洞府。


    何不归垂眸看向陈在殿中的尸首,慢悠悠转了两圈,道:“死后尸身不腐且有金身像,的确是尸傀宗的弟子。”


    辛觅将解豸镜从尸身取回, 道:“从先前收集到的情报来看, 此人应该就是二十六年前叛出尸傀宗的大弟子戌游。因尸傀宗的前宗主月泠真君将不周山的名额给了另一名弟子,便叛宗而出。跟从前死在我手中的斗篷人一样, 解豸镜完全寻不着戌游的过往, 不知他接触过何人去过何处。朱运并不完全听命于尉迟聘,尉迟聘身后必然还有人控制着他, 说不得尉迟聘也是听命于那人。”


    何不归拉开茶几旁的木椅,慢吞吞坐下, 道:“作为元剑宗的上任宗主,他不会听令于他人, 只可能是合作关系。你先前遇到的斗篷人, 可有元剑宗的弟子?”


    辛觅道:“暂时没发现有元剑宗的弟子参与其中, 元剑宗两百年前便已将尉迟聘除名, 若是一整个宗门卷入其中,绝不会无声无息。师姐的意思是先从萧家查起, 朱运利用神魂禁制与尉迟聘联手杀了萧池南,这绝不可能是萧铭音下的命令。我猜萧家真正的掌权者另有其人,面对这个人, 萧铭音连唯一的儿子都保不住,甚至还不得不饶过朱运一命。”


    何不归淡淡道:“师姐已同萧若水见过面,小姑娘愿意回萧家一探究竟。”


    辛觅有些意外:“她竟然愿意?萧家的秘密尚且隐在水下,她一旦卷入其中,性命堪忧。”


    “萧池南的尸身至今未葬入萧家祖地, 师姐给了她另一块解豸镜,让她想法子将解豸镜放入萧池南的尸身里。”


    解豸镜与涯木册一样,皆是镇宗法宝,共有一阴一阳两块。辛觅手中的解豸镜乃是阳面,可溯源。而崔云杪手中那块则是阴面,可追魂。


    辛觅瞬间便明白了崔云杪的用意:“师姐是怀疑萧家有死魂在作祟?”


    “是与不是,只能利用解豸镜探过后方能真相大白。当日萧铭音亲自去木河南家取走萧池南的尸身,之后又以涯剑山包庇嗜杀同门之人拒绝将萧池南的尸身交出。当时我与师姐便已怀疑,萧家恐有二心。”


    何不归一面说一面取出一枚菩提叶果放入茶壶中,辛觅一看见那枚菩提叶果,不禁露出一丝忧心之态,道:“师兄……”


    何不归慢慢斟下一杯灵茶,摆摆手安抚道:“我无事。”


    说着眼角扬起一丝笑意,又道:“那几个小家伙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我已让陆师弟去调查煞兽吞噬凡人生魂一事。等他们几个出关了,便按照师姐说的,寻个由头将他们送去西洲。”


    辛觅闻言便看向戌游的尸身,道:“尸傀宗那群小娃娃前几日给律令堂送来了一面棠溪令,请求涯剑山助他们寻回月泠真君的尸身,届时便让他们去执行这个任务。”


    辛觅是律令堂首座,何不归对她的安排自然无异议,点点头便道:“戌游的尸身交予我看管,你先回燕支峰安心养伤。”


    辛觅搜魂时损失了九只本命蛊,元神上的伤不轻。她利落起身,就要离去,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人影,忽又道:“万仞峰那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历?不到一年时间便助南怀生开祖窍,莫说你我了,便是三万年前的大能们都未必能做到。还有,他的修为看着也不简单。”


    在驻地搜魂那日,那一缕黑雾轻易便杀死她九只蛊虫,却被一豆羸弱的幽火给烧了个干净。


    那幽火的气息古老而强大,与那小子给南怀生设下的结界气息一致,辛觅总觉得这小子远不似他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何不归慢悠悠饮下一杯菩提叶果烧出来的灵茶,道:“关于他的来历,我们不必去探寻。只需知晓他是涯剑山的弟子,不会做出对涯剑山不利之事便可。”


    辛觅也就顺嘴一问,何不归不说她便也不打听:“行吧,我回燕支峰了。”


    何不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壶中灵茶,待得壶中灵茶饮尽方放下茶盏。再抬手时,手中已多了一本手札。


    他翻到最新一页,以掌门令作笔,以灵力为墨,在手札上慢慢写下煞兽可吞噬人魂一事。


    这是涯剑山历代掌门的手札,唯有掌门方能看见其中记载。


    最后一字写完,何不归静默片刻,竟一页页往前翻阅,直到翻阅到万年前的札记方停下。


    这一页的掌门手札只记载了一件事——


    【三月初九,忽有天外来客,青衫一袭,木剑一柄,携力破山河日月之势,一剑劈开两万余载幽暗,斩杀八兽。九兽去八,余一遁桃木林。是日,天地起结界,名曰乾坤镜。日出之处,一树拔地起,擎天而立。不周山开,我苍琅界,终等来一线生机。】


    何不归定定看着这一段记载,喃喃道:“天外来客……”-


    “若水如今身在何处?”


    萧铭音刚从静室出来,便迫不及待地叫来一名心腹长老。


    那名长老道:“我们派出去的人还未到东徕镇,小姐便已平安回来了。张长老两日前发来剑书,道小姐受了点伤,正准备回来云山郡养伤。”


    萧铭音冷肃的面容登时一怒:“崔云杪不可能会对晚辈动手,何人伤的她?当日掳走她的那人?”


    “正是他,张长老猜测那人应是涯剑山的修士,修为至少是丹境大成。他掳走小姐乃是为了恫吓小姐莫去打听南新酒和云杪真君的下落。小姐气不过,与他动起手来。好在那人只为了警告,没想杀人,小姐只受了点轻伤。”


    萧铭音沉默下来,片刻后拿出剑书,冷声吩咐道:“将她带回元剑宗养伤!”


    剑书将将消失,那长老又继续毕恭毕敬取出两枚已经碎裂的命牌,道:“还有一事,在您闭关期间,朱运和朱丛同时陨落,二人命牌皆已碎裂。”


    萧铭音冷声道:“那个人呢?”


    虽未指名道姓,但这长老既是萧铭音心腹,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忙应道:“那位……正在祖地养伤。朱运不知为何背着他去了安桥镇外的桃木林,在那里被涯剑山的辛觅真君捉走。”


    为何?还能为何?


    不过是怕她会报复他,急着向老祖宗立功罢了。


    萧铭音冷冷一笑,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洞府。


    萧家祖地本是唯有萧家子孙方可入,现如今却是多了一人。只要一想到那人堂而皇之住进祖地,又不断将萧家伴刀收为己用,萧铭音便觉怒不可遏。


    自他来了之后,萧家祖地不知多了多少连她都进不去的结界,这其中便包括老祖宗所藏身的陵寝。


    萧铭音手持族长令连闯几个结界,用力推开最深处的陵寝大门,盯着里头那人,怒道:“朱运是我萧家长老,你凭什么杀?”


    尉迟聘懒懒抬眼,笑道:“谁与你说是我杀的?辛觅搜他魂时触动了禁制,这才叫他殒了命。再说了,你不是挺恨他的吗?他死了你应当开心才是。”


    这处陵寝空旷无比,四十九级圆形阶梯环拱而上,最顶端乃是一片圆形祭台。祭台中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抬棺椁的轮廓。


    这些石阶皆是阴风石所制,阴气沉沉,连萧铭音这样的元婴境真君也不能常呆。然而尉迟聘却跟个没事人一般,端坐在圆形阶梯之下,仿佛跟这陵寝的阴气融为了一体。


    萧铭音心中对尉迟聘无比忌惮,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怒色:“不过一只没用的傀儡,也配得到我的恨?”


    尉迟聘好整以暇道:“看来还是我尉迟聘最值得你恨。说来道去还是因为萧池南,你那傻儿子非要把你们萧家造的孽告诉南新酒,我杀南新酒时他又非要出手拦截,你说他不死谁死?”


    话音未落,萧铭音的长刀已然出鞘。


    尉迟聘轻松避开她的刀光,身影快如鬼魅,闪身至萧铭音身前,五指一张便扣住她喉咙。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排人在狙杀崔云杪,你以为杀了她便能报复我了?你脱离涯剑山,强势加入元剑宗,想把一整个元剑宗拖入你萧家的阴谋里,我忍了。


    “但崔云杪怎么说也是涯剑山的第一剑,她若死在你手里,整个涯剑山都会与你萧家为敌,我与你家老祖宗的计划也定然会受到牵连。到得那时,便是你家老祖宗不杀你,我尉迟聘也必杀你!”


    男人的声音始终含着笑意,轻轻柔柔,说罢便优雅后退两步,一个咒印从他眉心飞出,将萧铭音强行轰出了密室。


    密室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尉迟聘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他侧眸看向祭台。


    虽不知那位因何在朱运陨落后又陷入昏迷,但他陷入昏迷于他而言却是好事。


    与虎谋皮,虎不能弱,但也不能太强。


    尉迟聘缓缓阖眼,掩住眼底忌惮,运转周天,将一缕阴森的黑雾吸纳入祖窍。


    尉迟聘那枚咒印用了十足的功力,萧铭音直接便被轰出了萧家陵地。她搀扶着一面先祖墓碑,咳出了一大口鲜血。


    她面上的怒意早已不复存,眉梢眼角皆是冷静之色。


    本想趁着他受伤的良机重创于他,不想他就算受了伤,她依旧是连一招都接不下来。


    十八年前,她因萧池南之死而进阶失败,险些走火入魔,神魂之伤至今都不曾痊愈,这些年的修为自也不进反退。


    反倒是尉迟聘,自成就元婴后,其修为竟如势如破竹般节节攀升,对战的手段也愈发诡谲,灵力中甚至还带了点阴煞之气的气息。


    想起这人时不时地便会潜入桃木林修炼,萧铭音面色愈发凝重。


    出了祖地,她再次取出剑书,道:“她若执意要回云山郡,你便是敲断她的腿也要将她绑回元剑宗。另外,在她成就金丹之前,莫再让她继续追查南新酒的下落!”


    剑书顷刻便送至张雨手中,萧家族长的剑书刻有萧家的族徽在。萧若水一看见那枚族徽,便道:“祖母发来的剑书?我要看。”


    张雨见剑书中的内容皆是转达给萧若水的话,干脆便抹去剑书上的禁制,将剑书交予她。


    萧若水看完剑书,神色平静地看向张雨,问道:“我可以乖乖回元剑宗养伤,但阿爹的忌辰我必须要回去,谁也别想阻拦我。”


    张雨苦笑道:“如今在萧家几乎无人敢提少族长的忌辰。”


    萧若水看了看张雨,淡淡道:“可张长老每年都记得在阿爹忌辰那日给他点一盏往生灯。”


    张雨微微一愣,半晌后方涩声道:“少族长待我们这些外姓人一贯很好,我只是……记着他的好。”


    萧若水道:“祖母并未将阿爹葬入祖地,下次张长老与我一同在阿爹的棺椁旁给他点往生灯罢。”


    张雨再度一愣。


    不等她回话,萧若水便取出一个聚灵瓷碗,瓷碗中央种着根似玉非玉、似木非木的碧绿木根。


    张雨打量碗中灵木,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着这段时日,灵木又长了不少?比九年前那次长得还要多。”


    萧若水垂眸望着灵木。


    这株来历不明的灵木最初只是一颗木种。


    萧铭音用尽诸般手段也无法让这粒木种发芽,便将木种给了萧若水,要她来种。


    她本没带多大期望,谁知木种到萧若水手中后,没多久竟然发芽了,还一气儿长出了一截短短的木头。只可惜在之后的九年里,这木头的长势变得十分慢,九年时光也只长了堪堪不到半寸。


    几日前,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灵木竟在一瞬间长了足有一寸之长,周身灵光萦绕,炫目至极。


    “小姐不若再试试叫这灵木认主?”张雨斟酌道,“这灵木一看便知不凡,早日叫它认主便能早日心安。”


    当初这灵木还只是一粒木种时,萧铭音便尝试过要这木种认主,却次次都是劳而无功。


    听罢张雨的话,萧若水从眉心取出一滴魂血,慢慢打入灵木种。等了片刻,灵木却依旧是无动于衷,跟从前一样。


    张雨面露失望之色,安慰一句:“看来是时机还未到。”


    萧若水没搭话,只安安静静地浇灌灵液-


    就在萧若水将灵木从乾坤镯取出时,万仞峰的洗剑泉里,怀生从入定中醒来,疑惑地摸了摸眉心,喃喃自语道:“怎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


    举目四望一圈,除了簌簌而过的春风,什么都没有。


    只好敛去杂思,复又闭目,一动不动坐于洗剑泉中央,运转周天冲击筑基境大圆满。


    她这一入定,整个洗剑泉仿佛也跟着入了静,万剑沉寂,风雪消声。


    怀生沉浸在玄而又玄的状态里,这天地万籁俱寂,她体内却像是一片战场,灵力似剑,大刀阔斧地劈开一重又一重屏障。


    经脉在不断拓宽,血肉在不断淬炼,就连灵台中的九树虚影都在隐隐颤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洗剑泉忽然灵气翻涌,疾速流向泉水中央。


    灵气渐成一眼风漩,少女安安静静坐于风眼处,眉心一豆幽火静静燃烧,身上的灵压随着风漩的扩大而愈来愈重,如山峦压顶一般。


    随着灵压积压到极点,无数灵气从她心窍处钻入,她身上所有经脉、血肉因庞大的灵气入体,顷刻便现出无数伤痕。


    就在这时,她祖窍中一株巨树忽然微微一动,撒下一点绿芒融入灵力中。带着青意的灵力从祖窍出,所经之处仿佛万物复苏般,伤口竟开始自行愈合。


    那株巨木撒落的光点虽只有针尖大的一点,但其蕴着浓郁生机,须臾之间便叫她身上的伤好了七八成。


    巨木虚影撒下一点绿芒后,仿佛极其疲惫一般,又陷入沉睡。


    下一瞬,只听“喀”的一声,她体内忽而响起极细微的碎裂声,如星辰般璀璨的光收束在第四颗穴窍里。


    怀生蓦地睁开眼,强忍着脑仁儿的刺痛,将灵识沉入体内,内视经穴。看到第四颗内星成功点亮,苍白的脸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这第四颗内星本是丹境时才会出现,能在筑基境大圆满便修炼出来,委实是意外之喜,不枉费她在洗剑泉闭关了整整一年。


    怀生从水中轻身一提,一步迈出洗剑泉,朝万仞峰顶掠去。几个瞬息的工夫,便到了枫香树下。


    “师兄,我出关了,快来战!”


    辞婴坐在树上,扫了眼她苍白的脸以及那头乱糟糟的头发,从树上跃下,冷飕飕道:“战什么战?脑袋瓜不疼?”


    边说边抬手点向她眉心,慢慢缓解她一进阶便来势汹汹的头疾。


    疼是不可能不疼的,但进阶的喜悦全然压过头疾带来的痛楚,怀生雀跃道:“这不是想看看我实力到哪儿了吗?初宿他们还在闭关,虞师叔又出门执行任务,我只能找你打了。”


    辞婴垂眼端详少女的面容。


    从前因着一双别无二致的眉眼,她的脸与从前的小神女尚存一分像。但在开祖窍后,五官竟隐隐有两分相像了。


    待她恢复日后的修为,从前的那张脸是不是也会回来?


    关于她陨落的原因众说纷纭,辞婴不知她因何要自散真灵。唯一可以笃定的,便是她不会轻易放弃她的天命。


    她曾与他说过,只要她的天命一日不得践行,她便一日不会陨落。


    而献祭生死树,从来就不是她认定的天命。


    究竟是什么,又或是,究竟是谁逼得她不得不自散真灵,献祭生死树?总不可能……真的是因为那个家伙。


    想到那人,一些十分不愿得回忆的记忆不请自来。


    辞婴目色微微一沉,缓慢收回手指,懒洋洋道:“急什么?等你头疾好了再打。以后除了淬体炼剑,我还得给你加一门功课。”


    怀生眸子一亮:“什么样的功课?道决、诡术还是剑法?”


    辞婴想了想,将星诃从灵台里放出来,慢条斯理道:“你从前不是问我怎会懂得那么多高深的功法吗?那是因为我有一个随身老爷爷。”


    这句话落,一脸发懵的星诃和一脸好奇的怀生同时看向他。


    “随身老爷爷?在哪里?”怀生转了转脖子,向四周张望。


    辞婴从眉心牵出一丝星诃的魂灵,注入怀生祖窍。


    星诃一看见他的动作,心中顿觉不详,大吼一声:“黎辞婴,你发什么——”


    愤怒的吼声在他扭头对上一双好奇的眸子时,紧急一收,惊慌地后退了两步。


    怀生看着辞婴脚边这只长得十分像猫的狐狸,长眉微挑,迟疑道:“老爷爷前辈?”


    星诃:“?”什么老爷爷,他还是个宝宝!


    星诃怒道:“我不是——”


    “星诃前辈,”一道凉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你当初出现在我灵台时,不是说过你是堂堂九尾天狐一族的神仙么?还给我说了不少上界的传说。”


    星诃声音再度一卡,一整只狐都僵住了。


    从前仗着辞婴失忆,他故作高深地当了许久的“前辈”。原以为他不会计较,结果这遭雷劈的家伙就在这等着!


    他星诃可以当前辈,但他不可以当老爷爷!


    星诃灵巧一跳,优雅地在辞婴肩上蹲下,清一清嗓子,道:“我虽见多识广,法力无边,但年岁在神仙里实在称不上大。跟黎辞婴小友一样,唤我星诃前辈便可,莫唤我老爷爷前辈。”


    怀生见这只狐狸一惊一乍的,说起话来口气还大,不由疑心辞婴是不是被骗了。认真看了星诃两眼后,她压住心中疑窦,不动声色地唤了一声:“星诃前辈。”


    一回生两回熟,星诃很快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姿态。


    辞婴斜瞥他一眼,道:“前辈该回去我灵台养伤了吧?”


    星诃很想说不要,奈何势单力薄,只能深沉地“嗯”一声,弄出一团花里胡哨的白雾,在袅袅白雾中被辞婴收回灵台。


    星诃的身影一消失,怀生立即便给辞婴传音:“我与你传音,他能听见吗?”


    辞婴看一看她,直接出声回她:“他在我灵台里,五感被封,自然听不见。”


    怀生悄悄松了口气,皱眉道:“我看他一点儿也不像神仙,你是不是被他骗了?还有,他住在你灵台养伤,可会有什么隐患?你灵台的伤是不是就是他弄出来的?”


    见她一脸关切,辞婴方才因某些不请自来的记忆而生出的别扭瞬间便散了。


    他眼中噙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漫不经心道:“你跟林悠借来的那些话本子里,不经常出现这样的‘随身老爷爷’吗?”


    要不然他也不会说星诃是随身老爷爷。


    怀生:“那怎么能一样?话本子都是杜撰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辞婴老神在在道:“放心,他骗不了我。我修炼至今,也就被一个家伙骗过。”


    怀生下意识问道:“哪个家伙骗的你?”


    辞婴没搭话,只深深看她一眼。好半晌过去,就在怀生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忽听他意味不明地回了句——


    “一个跟你一样厉害的家伙。”


    第49章 赴苍琅 不过是情动而不知。……


    跟她一样厉害的家伙?


    像她这么厉害的同辈在涯剑山根本没几人, 那就是厉害的长辈了。


    这就有些为难了,涯剑山的师长们她都蛮喜欢的。


    怀生斟酌道:“倘若骗你的人不是涯剑山修士,等我日后打得过他了,便替你出气去。”


    辞婴双手抱胸, 半倚上身后的枫香树, 问道:“那如果是涯剑山的修士呢?”


    怀生安慰似地拍一拍他,“那师兄你就忍一忍吧。”


    只能忍一忍的辞婴看一看她, 没吭声。


    怀生安慰完又打量起辞婴的脸, 发觉他的面色只比她闭关前好一点点,不由得又有些担心。


    便板起脸问道:“师兄这一年都没好好养伤是吗?”


    他成日一副懒骨头做派, 几乎就没见他修炼过,更别说闭关养伤了, 也就在教她功法和给她淬体时才会动一动。


    她这一整年都在洗剑泉里闭关巩固境界,也没个人盯着他, 想也知道他定然是没有好好养伤。


    怀生下意识抬手, 指尖凝聚灵气, 轻轻一点辞婴眉心, 就要给他灌注灵力。谁知手指才刚碰到他眉心便被他轻轻握住,刚凝好的灵力顷刻便散了。


    怀生皱起眉梢, 看着辞婴道:“我如今也是有灵识的人了,能用灵力给你治伤,叫你好受一些。”


    说话间, 因心中不满,被他握住的指尖无意识一抠,竟在辞婴掌心狠狠挠了下。


    辞婴只觉一阵刺痒从心口过,到嘴的话就这么顿住了,仿佛她挠的不是掌心, 而是喉咙,一下就将他挠得失了声。


    辞婴蓦然松手,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下又挪开,半晌才又挪回来,淡声回道:“等哪日你修为比我高了,再用灵力给我治伤。”


    敢情是在嫌弃她修为低!


    怀生瞅着他,努力搜刮着从话本子里看到的诸如“莫欺少年穷”之类的话,准备好生与他说道说道。还没搜刮出几句腹稿,她垂落在脸颊的长发忽然无风自动。


    只见一支墨色发簪缓缓飘向她头顶,无比亲昵又无比灵动地将她原先披散的头发绾成一个漂亮的流苏髻。


    怀生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不时随着那簪子左右转动,直到那木簪开开心心飞入她手心时,方才回过神来。


    “这是你的发簪,莫弄丢了。”辞婴下颌微抬,点了点她手里的发簪,“平时可作簪发的法宝为你绾发,对战时则是攻守兼备,可化作短剑攻击,也可化作一片枫香叶护身。”


    怀生认真摩挲着发簪,指尖游走在上头的“怀生”二字,心说她分明是头一回见这发簪,为何会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仿佛她从前也曾一遍遍摩挲过这支簪子,以至于在看到它的第一眼便想好了给它起什么名字。


    “这是师兄你给我的礼物么?”她把原先的腹稿咽回肚子,喜笑颜开道,“这么能干的簪子,以后便叫做‘心灵手巧簪’吧。”


    ——“这是辞婴道友给我的礼物么?这簪子实在是太能干了,唔……就叫做‘心灵手巧簪’如何?”


    ——“……随你。”


    眼前少女满是喜悦的声音渐渐与记忆中的声音重合,竟叫辞婴有了一瞬的恍惚。


    他送她发簪时,她对情之一字尚且懵懂。跟那些藏在香包里的红豆一样,对他递来的这一支发簪,也只当作是件厉害的灵宝。


    是以辞婴到现如今都不确定,在她明白了凡人送红豆意味着什么时,她是否也明白了一个男子给一个女子送发簪意味着什么。


    当初她知晓红豆寓意着相思时,曾特地跑来揶揄他:“辞婴道友,昔日在归云镇吃的红豆蒸糕美味吗?”


    辞婴听她提及如此久远的事,故作淡定地瞥一瞥她,回答道:“还不错。”


    与仙域灵气馥郁的红豆蒸糕相比,归云镇的红豆蒸糕本是相差甚远的。然而当那两块红豆蒸糕入嘴时,辞婴意外地尝到了那馋嘴姑娘说的香甜。


    许是因馋嘴姑娘那副心满意足的神态,又许是因着这些红豆里藏着归云镇少年们的痴心妄想,辞婴头一回觉着人间的食物不错。


    不仅仅是红豆蒸糕,初春时她与小童们挖回来的山珍野菜,炎夏时从潺潺流水中捕回来的小鱼小虾,深秋时挂在山中的累累硕果,还有凛冬时温在红泥小炉里的烧刀子酒。


    这四时四令里的人间烟火,让归云镇这样一个寻常的凡人小镇渐渐生动了起来。


    辞婴与怀生在归云镇住了七年。


    之后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告别了归云镇。


    他们本是想悄悄离去的,在厢房里留下一封信后,便兀自朝归云山去。


    路上,小神女不好意思地挠着脸,语带歉意地说道:“其实我进山杀那只熊兽时,便猜到了回去的路就在咱们掉落的那个巢穴里。只是我实在好奇凡人的生活,便想着多住一段时日再离开,还望辞婴道友莫怪我隐瞒至今。”


    辞婴在她将那只熊兽尸体带回猎户家时,实则也猜到了回仙域的路就在归云山。


    无论是最初的那只妖蟒还是后来的熊兽,都强悍到近乎成妖。


    这两只猛兽正处在兽与妖的临界点,寻找有灵之地是他们的本能。唯归云山有通往仙域的“路”,才能叫它们始终盘桓在此处不肯离去。


    后来怀生打回来的猛兽虽不及妖蟒和熊兽,但也远超人间猛兽该有的力量。这些猛兽里,最强的便是那只妖蟒,它所占据的地方自然就是离有灵之地最近的地方。


    怀生杀死熊兽时,辞婴勉强只能下地走一两步,本就没想要逞强离开。


    后来么……自然是因为某位小神女不喜欢一个人历练。


    辞婴心想她既然喜欢归云镇,他也不是不可以陪一陪,权当是答谢她那段时日的不离不弃。


    再说了,就她那加起来还没一颗红豆重的心机,怕是被人卖了还要笑眯眯给人数银子。


    就比如说那位找妹妹找到归云镇来的明月山庄少庄主,遇见她之后,脚都差点儿走不动了,非要邀请她去山庄切磋武功,顺道尝一尝明月山庄的美食。


    辞婴一贯喜静,嫌这狂蜂浪蝶吵人。当夜便去那少庄主下榻的客栈找他“切磋”,直到把人切磋走了方罢休。


    小神女聊表完歉意后,见他没吱声,不由得觑了觑他。捕捉到她的视线,辞婴瞥她一眼,道:“我怪你了么?”


    “不见怪就好。”


    小神女稍稍松了口气。这一口气才刚松下不久,后头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回头一望,竟是无数归云镇的百姓们赶来相送。跑在最前头的便是猎户夫妻,后面跟着许多已经拔高了不少身量的少年们。


    小神女最怕离别,宁肯装神弄鬼地离开,也不要面对悲戚戚的离别场面。一把握住辞婴的手,便低声道:“辞婴道友,我们一起画个风咒吧。”


    于是两道风咒同时落下,他们衣袂飘飘地踏风而去,然后再……一起狠狠摔在了归云山深处。


    好在摔落的地方与妖蟒巢穴不远,将身上的杂草碎叶理得差不多后,他们也回到了妖蟒巢穴。


    七年过去,那只妖蟒只剩下一具白骨,白骨之下散着几截半指长的木条,正是她从前绾发用的簪子。


    小神女在巢穴里慢慢走了一圈,面有不舍之色,颇为遗憾地道:“可惜不能再回来了。”


    辞婴问她:“很喜欢这里?”


    “嗯,我喜欢归云镇,也喜欢归云镇里的凡人。对这烟火城亦是好奇得紧,真想以后能把这烟火城一一走遍,好生看看祖神给我们安排的历劫之地。”


    辞婴望向巢穴尽头的墙壁。


    那里残留着天罚时留下的印记,印记里有他的神魂气息,他可以通过这些印记再回来烟火城。


    “我有办法可以回来。”


    话说出口后,辞婴自个都愣了下,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丝毫不抗拒与她故地重游。


    小神女喜出望外道:“那以后能否麻烦辞婴道友带我回来吗?”


    辞婴淡淡“嗯”了声,捡起地上断成几截的簪子,道:“下回再来时,我赔你一支簪子。”


    许下这个承诺时,辞婴与她一样,都只当这簪子是件灵宝。


    此时此刻再回想,他何曾亲自给人炼过宝物?


    不过是情动而不知。


    等再知时,他已晚了一步。


    第50章 赴苍琅 我的命牌只能由你来做。……


    四下里风声隆隆, 枫香树枝叶声簌簌,衬得这一刻格外的悠远,好似归云山的风声叶声从记忆中呼啸而来。


    见他出神,怀生挑一挑眉, 学着辞婴惯常的模样, 屈指在他额头也轻轻叩了下。


    “怎么不说话了师兄?快给我回魂!”


    这一嘎嘣叩下去,倒是把他的魂给叫了回来。


    便见他狭长的凤目略微一垂, 定定看她半晌, 之后便取下她手里的发簪,慢慢插入她的发髻里, 说道:“以后便用这‘心灵手巧簪’替你簪发。”


    木簪入发的瞬间,怀生已经感受到一丝玄妙的牵绊之感。这木簪竟然就这么认了主, 无需她滴入精血或是注入灵识祭炼。


    怀生心中不禁惊诧万分,只觉她家师兄这炼器术也太厉害了。


    正惊叹着, 腰间的传音符蓦地一亮, 点开一听, 是棠溪峰的何不归通知怀生去点她自己的魂灯。


    修士只要开祖窍有灵识了, 便能制作自己的魂灯或者命牌。


    怀生这一盏魂灯本应由她的师尊云杪真君替她点,眼下云杪真君不在, 便只能由旁的师长代劳。


    辞婴自然不可能让旁的人代劳。


    去了掌门洞府后,亲自取过一盏魂灯,往灯芯注入一丝重溟离火, 之后才让怀生牵出一缕灵识融入火中。


    何不归全程不曾打搅过他,由着辞婴胡来,神色要多慈祥便有多慈祥。


    一边的王隽看得瞠目结舌,暗暗思忖涯剑山什么时候允许丹境弟子制作魂灯了?


    修为不足的人根本无法将弟子的灵识融入魂灯里,稍有不慎便会叫弟子的灵台受伤, 往常都是元婴境修士才能给弟子们点魂灯。


    不过辞婴师弟点起魂灯来倒是游刃有余,不愧是躺着睡觉也能涨修为的传奇。就是他有必要把自家师妹的魂火弄成那么大一团吗?


    正常人的魂火通常只有小指头大小的一绺,怀生师妹的魂火都快有半个婴儿拳头那么大了,琉璃罩差点儿都关不住。


    掌门洞府有专门存放魂灯的灯台,这灯台依照剑峰和师门划分,有好几重禁制在,等闲不能触碰。


    怀生和辞婴是云杪真君亲传,自然是要放在她的魂灯后头。


    怀生穿过禁制,一眼便看到了云杪真君的魂灯。


    那魂灯里的魂火十分羸弱,只有细细的一缕。她后头跟着的魂灯更可怖,竟然只余下一点火星,木座里写着“炎危行”三字。


    奇怪的是,辞婴的魂灯不在这里。


    怀生上上下下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辞婴的魂灯,只好按捺住心中疑惑,放下自己的魂灯,出了灯台。


    何不归极其大方地给师兄妹二人泡灵茶,笑吟吟道:“律令堂的辛觅首座很是认同你们的能力,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下一个任务,只待初宿师侄出关你们便可启程。松沐人在禅宗,会直接去合欢宗与你们碰面。”


    松沐几日前已然成就金丹,只他闭关之地不在涯剑山,而是在禅宗。初宿在墨阳峰闭关,全程有木槿真君守着,眼下已有成就金丹之象。陈晔目前还未引出金丹之象,想来还需再闭关一段时日。


    林悠是最早出关的,她比陈晔晚了十年入宗门,虞白圭要她多沉淀几年再尝试破境。


    怀生有心要多做几趟任务,想了想便道:“若这任务难度不高,便由师兄、林悠师姐和我三人去执行便可。”


    “这任务是甲级任务,你说难不难?”王隽接过话茬,道,“此次任务由我当领队,你们五人都归我管。叶师叔正好要去合欢宗见故友,也会与我们同行。”


    怀生好奇道:“任务的执行地在合欢宗?”


    “不是。我们这次的任务是回收宗门的棠溪令,用棠溪令向我们求救的是西洲的尸傀宗。西洲那地方宗门林立,不似咱们中土只有涯剑山一宗独大,除了第二剑宗元剑宗、法华山禅宗和合欢宗这三个大宗门,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宗门,这些小宗门基本依附在合欢宗之下,咱们执行任务的尸傀宗就在合欢宗里。至于具体任务内容,一会你们看玉简便知晓了。”


    王隽取出玉简,细细叮咛:“许师妹金丹之象已现,再有半月便可出关,这半月我每日都会安排五谷丰登楼给你们送清风露。你们去了合欢宗就知道了,那里有一群嘴毒得丧尽天良的花孔雀,只要你长得稍丑一些,他们能把你抨击得道心破碎。”


    清风露乃是一味凝神灵露,能叫人容光焕发,得用不少积分才能兑换的。


    怀生虽不知合欢宗的花孔雀有多恐怖,但既然有美味的灵露喝,她自是欣然接受,笑道:“师兄破费了。”


    王隽财大气粗道:“你们去了合欢宗代表的便是涯剑山的门面,这点清风露算什么破费。对了师妹,你既然已经筑基,也该去剑冢寻一把命剑了。”


    何不归看一看辞婴,见他没异议,便道:“命剑乃剑修最重要的左膀右臂,须得心魂相合方可结契。在剑冢寻不到自己属意的命剑,你也莫要心灰意冷,叫你木槿师叔或者你师兄为你锻造一把便是。”


    怀生颔首应下,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何不归眉心。


    从前只觉掌门师叔眉心的光团比寻常人要黯淡些,今日再看,他眉心光团竟比去岁黯淡了不少。


    说起来,叶和光眉心的光团虽比何不归稍好一些,但也十分黯淡,想必是受当年被夺舍之事所累。


    两百年前的东陵兽潮,涯剑山六名被夺舍的弟子里,叶和光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丹境大圆满弟子。


    昔年夺舍他的那位元婴真君也是元剑宗修士,修为在六人里乃是最弱,夺舍到半途,被及时赶来的云杪真君一剑杀之。


    叶和光虽未被成功夺舍,但神魂受了伤,蹉跎了两百年方顺利成就元婴。


    何不归想来也是神魂有伤,难怪松沐每年都要去法华山取菩提叶果-


    点好魂灯,怀生回万仞峰时顺道便去了剑冢。


    剑冢就在万仞峰的山腰处,里头林立着六面露天石壁,每一面石壁都插满了灵剑。


    这些灵剑皆是从前的涯剑山弟子留下的命剑,在主人陨落后,开了灵性的命剑会秉承主人遗愿,万里归宗。


    涯剑山弟子只要开了灵识,便可凭借弟子铭牌前来剑冢挑选命剑。


    怀生与辞婴到剑冢时,里面已经站着好些前来寻剑的内门弟子,这些弟子正聚精会神地召唤灵剑。


    怀生眼下用得最多的剑便是青霜和重水,但这两把剑与她并不契合,不能用作命剑。


    她站在六面石壁的中央,放出灵识。


    旁边几名弟子认出她来,都在好奇着她会召出什么样的剑,心照不宣地收回灵识,走到一侧默默观看。


    怀生刚放出灵识,整个剑冢的空气便肃然一静。


    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当初走剑意路时便是这样的感觉,仿佛被无数道视线盯上了一般。


    下一瞬,“唰”“唰”“唰”的出鞘声接二连三响起,不过片晌,便有无数把灵剑悬在空中,整齐划一地将剑柄指向怀生,呼呼而起的剑风甚至连成了一片剑啸!


    几名内门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不是,她这是把剑冢的剑都召唤出来了?


    怀生看见所有灵剑倾巢而出,心里也惊了下,下意识看向入口处的辞婴。


    辞婴举起左手,给她看手腕上绑得紧紧的发带,懒洋洋传音道:“不是我。”


    怀生收回视线,望向空中那数不清的剑,灵识如潮水般涌出,开始寻找与她命魂相契的剑。


    她能感知到每一把剑的灵息,这其中不乏有灵息强大的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灵识拂过这些剑时,神魂始终无动于衷。


    她的命剑不在这里。


    剑修的每一把命剑都不能将就,怀生干脆利落地收回灵识,缓步走向辞婴,准备离去。


    她灵识一收,浮在空中的灵剑便失望地插回剑壁,灵息最强大的五把灵剑朝着怀生的背影垂下剑柄,莫名有种垂头丧气之感。


    几名内门弟子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喃喃道:“她竟然把五把镇山剑都召唤出来了。”


    旁边一名弟子也恍恍惚惚道:“召出来也就算了,她还一把都不选。”


    另一名弟子接着道:“一把都不选也就算了,她还头都不回地走了。”


    那几把镇山剑可是飞升上界的祖师爷带回来的仙剑,骄傲得很,结果人家只看一眼就走了,不带半点留恋。


    怀生丝毫不知她马上又要出名了,出了剑冢,便对辞婴平静道:“剑冢没有我的命剑。”


    辞婴不以为然道:“我给你锻造一把便是。”


    话音刚落,冷不丁一点灵光从远处疾驰而来,“咻”一下从他们头顶飞过,狠狠扎入身后的石壁。


    入壁时“喀擦”的一声响,竟叫人听出了一点悲怆。


    二人驻足回望,听见里头一名内门弟子惊呼道:“命剑归宗,这是有弟子陨落了!”


    怀生探了探归宗灵剑的气息。


    这道灵息很陌生,它的主人不是怀生认识的修士,唯有查看魂灯方能知晓是谁陨落了。


    想到魂灯,怀生不由又想起那片灯台,忙伸手拉住辞婴手腕,严肃问道:“为何我在掌门洞府里没看到师兄你的魂灯?”


    辞婴先是看了看被她握着的手腕,之后才抬起眼,缓缓道:“我不需要。”


    见他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怀生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不需要?魂灯能保护我们不被夺舍,还能摄下我们陨落前的最后一幕,倘若你,呸呸呸——”


    她连“呸”三声后,继续道:“总之你就是需要!很需要!”


    说完一动不动盯着辞婴,试图要他明白这事儿没得商量。


    辞婴和她对视片刻,很快就在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败下阵来,道:“行吧,我需要,但我的命牌只能由你来做。”


    怀生愣住了:“我来做?可我修为还不够。”


    辞婴慢悠悠道:“等你进阶丹境大圆满便够了,在那之前,我会努力不‘呸呸呸’。”


    说完提提手腕,又道:“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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