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赴阆寰 天之葬(十)
“此仙梯通往凤凰仙域, 阆寰界弟子无需仙盟首肯,皆可从苍琅宗自由飞升仙域!”
少女沉静沙哑的声音顺着凤凰清唳声传遍一整个阆寰界,连分散在山旮旯角落的小宗门都清晰听见了从遥远天梯传来的这一句话。
“苍琅宗?这是什么宗门?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我记得红衫岭有一个小宗门好像就叫这名字, 但那宗门不是灭宗了吗?”
“管它是什么宗门, 那可是仙梯!能种下仙梯的宗门日后必会成为仙盟的一部分, 届时这劳什子苍琅宗便是阆寰界第七大宗了!”
“可方才那声音说了,任何阆寰界弟子都可从她那里飞升仙域,无需仙盟同意。这简直是在和仙盟对着干,仙盟恐怕不会允它如此胡来。”
“那又如何?那是仙域的仙梯,仙盟再霸道,敢毁了苍琅宗、毁了新的仙梯吗?”
“不管了,我要亲自去瞧一瞧!”
这样的对话充斥在阆寰界的每一个角落。
红衫岭山脚,被李青陆委以看门重任的昆合宗、法霄宗和乾元宗三位宗主却是沉默地望着仙梯。
他们从不曾想过苍琅宗这一行当真能破掉夺天挪移大阵,能找到大阵的具体方位便算祖师保佑。哪里想到他们不仅破了天葬秘境, 连仙梯都能引来!
上官道君道:“我们这就前往天葬秘境, 助李道君他们一臂之力!仙盟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所有修士自由飞升的宗门!”
“不, ”闵珃严肃道,“我们有更重要的事,今日所有小宗必须联手!”
谷道君眸光一动:“你是想——”
“没错,我想联合所有小宗门对抗仙盟。”
闵珃沉声道:“阆寰界有大大小小两百个宗门, 其中小宗门占据了一百三十七个!这万年来多少小宗天人境连登上浮岛的机会都没有, 生生老死在宗门。我们三人被仙盟拒了多少次,明明寿元将近,明明可以飞升仙域, 却因为仙盟不允,只能困在阆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功了,阆寰界便再不是瀛天宗的一人堂!”
说话间, 闵珃已经发出了数十封剑书。
上官道君和谷道君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取出传音符,给相熟的修士发去传音。
剑书、雷信还有传递密语的灵兽从无数修士手中飞出。
一名执法堂长老“砰砰”拍响了仙盟洞府的大门,道:“盟主,出事了!天葬秘境破了!”
幽暗的龛房结了厚厚一层坚冰,寒冰折射出一缕薄光落在青年紧闭的眼皮中,常九木猛地一吸气,霍然睁开眼。
从瀛天镜击出的那道灵力太过强大,叫一整个龛房被寒冰笼罩。碎裂的瀛天镜陷在冰层里,已然灵气尽失。
常九木灵台、经脉皆受了伤,且还伤得不轻,可他没有时间疗伤。
往嘴里塞一把丹药,常九木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袍服袖摆绣着日月星辰纹,正是仙盟的盟主服。
常九木看向仍立在龛台上的华容神像。
这尊神像乃是华容祖师所留,里头存有仙人留下的仙力,当宗门陷入生死存亡之地时,宗主或长老可以肉身为祭,将神像渡入己身。
这是拯救瀛天宗的杀手锏。
常九木想了想,将神像摄入手中。宗门里有几位寿元不多的天人境长老,必要时他会让他们动用这杀手锏。
洞府外那一阵猛过一阵的拍门声突然戛然一停,常九木瞬移至洞府外,看见跪了一地的执法堂长老以及从仙梯缓步行来的白衣神君。
常九木早已认出从瀛天镜击出的那缕神息来自白时神君,眼下见他出现在浮岛,不由得心下大骇。
还不及开口,一个冰冷的结界便落了下来。
白谡冷声问道:“除了你,仙盟里还有谁知晓南怀生与南听玉的渊源?”
常九木垂下眼,小心翼翼道:“只有我,苍琅宗的李青陆或许也知。”
白谡静看他半晌,突然一抬手,在他神魂中落下个禁制。
“华容上仙已经陨落,你今日不曾见过她,也不曾同她汇报任何事,更不知南怀生此人。说错一句话,这禁制会顷刻之间夺走你的命。”
听到华容果真陨落,常九木遍体生寒,连自己被种下禁制都不觉可怕了。
“尊者放心,九木以道心起誓,绝不会透露半句。”
道心誓刚落下,常九木周身寒意一褪,结界和白衣神君皆没了踪影。
仙舟从浮岛一艘艘飞出,神隐寺和鬼阎宗的仙舟也从各自宗门飞出。
空於掌心拖着一个铜钵,钵中堆着几块刻有梵文的铜片,他将神识沉入戒钟碎片,试图感应莲藏佛君的神息。
血雾涌出的瞬息,他与寒山的确是感应到了莲藏佛君的神息,但那神息转瞬即逝,仿佛那只是一缕他不慎遗留的气息。
他与寒山初来乍到,还不知那充满阴邪之气的血污究竟是何物,也不知为何太虚天神族的夭桃幻影会出现在那。
空於和寒山算是无相天脾气最好的神官,下意识觉着是好心的太虚天神族正在出手解决血煞。
往常遇见这样的状况,他们本不该前去打搅,奈何莲藏佛君失踪万余年,便是一点转瞬即逝的神息,也不可错过。
念及此,空於看向他对面的神隐寺方丈,问道:“了如方丈可知古莽仙域来的是哪位神官?”
了如方丈执掌神隐寺五千年,还是头一回接见梵天仙域来的神官。阆寰界是天墟属域,由紫微仙域的仙官掌管阆寰界,其他仙域的仙官通常不会僭越这微妙的权柄界限。
也因此,梵天仙域除了在种仙梯之时曾来过两位仙官,便不曾再派过仙官前来,更遑论是无相天的神官了。
“阿弥陀佛,瑶池仙宗宗主与我交好,我不曾听她提过古莽仙域来了神官。我们正在前往的天葬秘境乃是瀛天宗镇压血煞所立,二位神官所看见的那血雾便是血煞。”
空於默然不语,寒山望了望远处那朵凝在桃花瓣上的血泪,正要问血煞从何而来,冷不丁听见一道熟悉的清脆嗓音从对面传来——
“臭和尚,你们出现在这里有何居心?”
寒山一怔,望向对面那刻着鬼阎宗宗门图腾的仙舟,道:“碧落神官、红绸神官,我们从那里感应到莲藏佛君的一缕神息,便借搭神隐寺的仙舟前往秘境。”
说罢一指天葬秘境上空的血雾,碧落与红绸神色微妙一变。
她们也是从那地方感应到小殿下转瞬即逝的神息,恰巧鬼阎宗宗主要前往那秘境,她们干脆便同她前来一探究竟,顺道打听那血雾的由来。
红绸眸光一转,道:“钱宗主,加快点速度,不能叫神隐寺的人比我们早抵达秘境!只要能找到我家殿下,你们阆寰界这点小混乱自有她替你们摆平。”
鬼阎宗宗主钱柏峒恭声应下,眼睛却朝一侧的仙舟望去,冲立在舟尾的大长老洪练裳冷冷一笑。
钱柏峒是厉溯雨这一脉的弟子,与洪练裳素来不和。今日天葬秘境出了纰漏,他不信这其中没有洪练裳的手笔。
洪练裳神色冷漠,竟是一个眼神都懒得搭理钱柏峒。
就在这时,仙舟里的九头青狮突然烦躁地摇了摇八颗脑袋。
碧落温和拍了拍九头青狮没有胡乱摇动的脑袋,安抚道:“待找到小殿下了,我便带你回九幽。”
殿下的这只鬼兽来到阆寰界后,不知为何竟变得格外的暴躁不安,甚至不愿意驮她们,若不然他们也不必让鬼阎宗的仙舟捎她们一程。
被碧落拍过的那颗狮子头静静盯着血煞出现的地方,目光莫名阴冷。
凝固在空中的血煞在这时竟开始流动起来,像是一颗垂在花瓣上来回滚动的血泪,试图冲破夭桃幻影的桎梏。
天际响起一声惊雷。
感应到自家主子被神雷锁定,白骨怂怂地缩了缩脑袋,道:“主子,你的力量已经超过阆寰界的上限,等下白骨可以替你挡神罚,你,你再多坚持一下,怀生仙子那里还没结束呢。”
封叙左手腕已然现出谪仙令,头顶劫云沉甸甸压着他的夭桃幻影,听见白骨的话,他垂眸一瞥怀生脚下的仙梯,抬手摘下小骨人,道:“找个地方躲雷,顺道拦住我舅舅。”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声起。
怀生下意识看向封叙,这位凌空悬立的太虚天少尊神色从容,唇角含笑,仿佛即将被神雷惩罚的人不是他一般。
夺天挪移大阵已经破开,仙梯扎入苍琅,他与她的因果自此了结。原以为他会即刻离去,不想他不仅留了下来,还主动替她拦住四溢的血煞。
似是看破了她眼中的困惑,封叙浅浅一笑,道:“你要如何化解血煞?”
“生死木。”怀生说罢看了一眼远处的浮岛,道,“他回来了。”
天葬秘境的结界一碎裂,她便感应到白谡的神息。
封叙微笑道:“我会拦下他。”
怀生闻言点了点头,又对李青陆道:“待我将血煞清除,阆寰界的灵气自会从仙梯灌入苍琅,有了灵气,桃木林的煞气会逐渐消失,苍琅界弟子便可从仙梯飞升此地。凤凰仙域的仙官很快便会前来阆寰,有他们在,仙盟想必投鼠忌器,不会轻易打压苍琅宗。”
她这句话竟是带了离别之意。
苍琅宗众人面露异色,怀生轻轻一笑,不等他们回话,抬手一拂便将他们送出秘境,只留下初宿和松沐。
“我需要你们的红莲业火和七叶菩提缠住血煞。”
松沐颔首道:“交给我和初宿。”
怀生不再多言,掠至半空,神识沉入祖窍,对生死木虚影道:“再累你一次,待我回南淮天了,自会补偿你。”
生死木虚影轻轻摇晃,亲昵地垂下一根长枝,递到怀生手中。
明明是一道虚影,触感却是如有实质,叫怀生想起数万年前,生死木第一次朝她递来树枝的场景。
那会她才刚从冥渊之水苏醒,因她契约了生死木,生死木一夜间焕发生机。
第二日师尊带她来无涯山,笑吟吟地同她道:“生死木因你而起死复生,你握一握它的枝条便知它有多欢喜你了。”
师尊刚说完这话,生死木果真垂下一根柔软的细枝,亲昵地放入她掌心。
怀生即刻便感应到一个欢悦的意念。
细枝上的嫩芽蹭得怀生掌心一阵酥痒,她忍不住笑道:“我会努力修炼,成为九重天最厉害的护道者。”
“你已经是最厉害的护道者。”孟春天尊温和地看着怀生,谆谆教诲道,“南淮天被视作九重天的药炉,天神们便总喜欢把生死木当作一株神药。可生死木的力量才是九株神木最厉害的,你可知为何?”
怀生懵懂摇头。
“因为生死木的春生之力可化死为生,叫天地万物复苏。九重天里,也就只有你这个护道者能召出这股神力,连师尊都办不到,更别说旁的天神。你说你是不是最厉害的护道者?”
“可我什么都还不会,如何叫天地万物复苏?”
“那是你生来便懂的神术,天地间只有你一人能施展此术。时机一到,你自会通晓。”
昔日师尊的话言犹在耳,曾经的懵懂在这一刻变得通透,如拨云见日般。
怀生望着掌心那截半实半虚的枝条,突然沉下眼,朗声道:“天地有灵,六寰助我,归!”
随着这一句真言术落下,怀生眉心蜿蜒出九枝图腾,脚下一个阴阳鱼八卦阵缓缓转动,九株神木分列八卦阵九极,怀生悬立中央,俨然便是阵眼。
生死木的春生之力源源不断灌入怀生神魂,又从怀生神魂灌入阴阳鱼八卦阵。阵中金青光芒无声涌动,凝聚着浓郁的生机。
她双目一闭,竟是陷入了忘我之态-
神雷滚滚,携着雷霆万钧之力轰向夭桃幻影,封叙唇角淌出鲜血。
他身上的灵息早已越过仙人境,本体的力量源源不断灌入他身躯,夭桃幻影被神雷连击几回依旧固若金汤。
封叙擦拭唇角的动作突然一顿,抬首看向血雾。
被夭桃幻影死死封锁的血煞无端暴动,仿佛遇见了甚么可怕之物,在封叙的神力镇压下横冲直撞。
下一瞬,他瞳孔一缩,棕色瞳眸倒映着丝丝缕缕流向怀生眉心的血煞。
这些血煞初时流动得很慢,像是苦苦挣扎的困兽,竭尽全力抵挡着那一股骇人的吸力。
然而随着怀生眉心蜿蜒出九枝图腾的轮廓,血煞涌入她眉心的速度突然加快,如乳燕投林,又如涓流汇海,片晌工夫,弥漫在秘境的血雾竟淡了一分。
初宿与松沐望着滔滔奔涌入怀生祖窍的血煞,皆露出骇然之色。
“怀生!”
凌空而立的少女被血煞缠裹,九枝图腾从她眉心蜿蜒至额心,她阖着眼,对初宿和松沐的呼唤充耳不闻,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
星诃望着疯狂涌入怀生祖窍的血煞,浑身止不住地颤栗,差点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了!
能侵蚀天地万物之灵的血煞到了怀生祖窍竟是乖得紧,有条不紊地沉入怀生脚下的阴阳鱼八卦阵,与阵中蓬勃的生机之力融合、消亡。
——“快看,血煞在消失!”
秘境外,一道惊呼声在人群中响起。
琴间回眸望一眼凌空而立的怀生,握双刀的手微微发颤。
她“唰”地将两把长刀横立身前,气沉丹田道:
“看见了吗?诅咒瀛天宗数万年的血煞正在消失!仙神们不愿出手解决的血煞正在消失!侵蚀浮岛仙梯灭绝阆寰根基的血煞正在消失!你们,当真要毁掉瀛天宗、毁掉阆寰界吗?!”
孙长老两道长眉被风刮得凌乱,他怒道:“你方才难道没有听见?她想要让阆寰界修士摆脱仙盟,自由飞升!你可知失去控制的阆寰界会有多可怕?你又知不知仙盟和瀛天宗要承担多少仙人怒火?华容祖师已经寻到解决血煞的法子,何须你们插手!”
“她在欺骗你,欺骗所有阆寰修士!”琴间冷冷道,“孙长老你若敢闯进秘境,莫怪我刀下不留情!”
“闯!”孙长老五指一翻,一道灵诀毅然轰向琴间,“盟主来了,自有我一力承担!”
七颗璀璨的星辰从虚空落下,拦下孙长老这一击,李青陆刚摄回命剑,忽然心神一凛,正要御剑后退,却惊觉她已无法动弹。
一道雪白身影从浮岛踏空而来,抬手点向她眉心,她眉心登时结出一层坚冰,令人心惊胆寒的庞大神力就要灌入她灵台,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意从李青陆眉心击出!
白谡垂眸看着流血的拇指,淡漠道:“她既然要护你,我便不搜你魂。”
心念一动,一道神魂禁制无声落在李青陆神魂。不仅她,秘境外所有人在同一瞬间都被种下了神魂禁制。
白谡没有看他们一眼,诛魔剑发出一声剑啸,轰向夭桃幻影所立的结界!
“阆寰界的争夺我不会插手,我来只为带走一人。”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众人不由得骇然瞪眼。待回过神,封叙的结界已被诛魔剑轰碎。
修为最高的琴间、年双情、言许和李青陆当即飞身扑向白谡背影,他们已经认出他就是仙盟先前的贵客,是仙域的仙人。
他们绝不能叫他闯入秘境!
然而他们连他的衣角都还未触及,凝聚冰雪之力的结界便像一个巨大的冰碗轰然扣下!
李青陆数人被磅礴冰冷的神息掀倒在地,齐齐吐出一口鲜血!
这时,同样被掀倒在地的胡天突然道:“堂主,来人了!”
众人抬眼望去,就见数十艘飞舟朝着秘境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鬼阎宗的飞舟,紧跟而来的是神隐寺和仙盟。
琴间御空挡住最前头的鬼阎宗飞舟,眼睛却是看向常九木,固执道:“师兄,天葬秘境的血煞正在消失!”
常九木在过来的路上已经收到孙长老的剑书,他望着前头那个熟悉的冰蓝色结界,淡淡道:“此间事宜自有白时仙君处理,琴间,跟我回仙盟。”
“我不走!我要守在这里等血煞彻底消失!在那之前,你们谁都别想进入秘境!”
琴间这话刚落,立即便有人接着道:“天葬秘境的血煞一直是我们仙盟的心腹大患,我支持琴间。”
鬼阎宗大长老洪练裳掉转飞舟方向,停在琴间身后,冷冷盯着对面的鬼阎宗宗主。
“能让血煞消失乃是大功德,常盟主请见谅,今日神隐寺支持琴间堂主。”
慈眉善目的了如方丈同样掉转飞舟方向。
“瑶池仙宗今日恐怕也不能听从仙盟的命令了。”瑶池仙宗宗主歉然一笑,也停在了琴间身后。
一艘又一艘飞舟掉转了方向,与仙盟数十艘仙舟分庭抗礼。
常九木皱眉,望着琴间沉默不语。
在他身后,一个个黑点从遥远的天际冒出,正疯狂朝着他们疾飞而来。
那是数不清的飞行法宝以及一百多艘破破烂烂的小飞舟。
阆寰界一百多个小宗门的修士,倾巢而出!-
结界外的这场争斗,白谡没有兴趣,他全副心神悉数凝于凌空而立的少女,甚至没有去看结界里的封叙、初宿和松沐一眼。
她一身血污,双掌十指血肉淋漓,脸颊横着十数道细长伤口,额心一枚光华流转的九枝图腾。
白谡眸中的冰冷悄然融化。
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他们在荒墟并肩作战之时,她便是如此,总是将自己弄得一身伤,却总不当一回事,还爱厚着脸皮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扶桑上神,一点小伤能奈我何?”
白影一晃,白谡瞬移至怀生身后,张手扣住她腰身。少女纤长的身躯在他怀中化作一朵桃花,幽幽飘落。
一声轻笑冷不丁响起。
“看不出白谡天尊你这好强取豪夺这一口,”封叙踩着一地碎裂的血骨,慢条斯理道,“可怎么办?我最看不惯的便是强取豪夺。”
白谡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看了看封叙,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初宿和松沐,道:“这里不是太虚之境,你以为我杀不了你?你只是一具虚幻之身。”
“想杀我这具虚幻之身,阆寰界的修士至少得陪葬一半,你敢吗?”
封叙慢悠悠打了响指,只见光影涌动,成千上万个“怀生”赫然站在血煞之上。
托白谡的福,血煞被他的万里冰封术冻住,封叙不用被雷劈,倒是可以好好同他玩一玩。
白谡将神识沉入祖窍,再看向那上万个“怀生”,眼中景猝然一变。
他找到扶桑了。
“诛魔。”
诛魔剑清啸着轰向封叙,白谡身形消失在原地,出现在初宿身后,伸手扣住她身后的少女。
温暖的体温从指尖传来,与此同时,红莲业火和浮屠塔一个从地底漫出,一个从半空落下,同时击向白谡。
若他二神历劫结束,回归神躯,白谡未必能挡得下他们的夹击。
然此时此刻他们还在历劫中,化神境大圆满的攻击,白谡一挥袖便拂开了。
初宿冷冷盯着白谡:“你找死。”
话音落,白谡脚下将将熄灭的红莲业火瞬间大炽,初宿眉心光华流转,隐约缠绕着一缕阴阳寻木的神息。
与此同时,被白谡神力震开的浮屠塔迎风见长,菩提木神息萦绕其中,朝白谡倒飞而来,一具具怒目金刚从浮屠塔大步跨出。
白谡神色一沉,结界里登时风雪四起,一堵堵冰墙拔地而起,困住初宿和松沐。
一道神雷从虚空劈落,击向白谡。
白谡没有召回诛魔剑,由着神罚击入他体内,握着怀生手腕的左腕却是快速凝出灵罩,防止神雷的力量误伤她。
就在神雷贯穿肉身的瞬间,他掌心骤然生起一阵灼痛,重溟离火悄然覆上他右掌,一根遍体漆黑的木簪从怀生眉心飞出,无根木的神息伴着凛冽的杀机扑面而至。
黎渊!
白谡琥珀色的瞳眸杀意骤现,这杀意他在面对封叙时都不曾有过。
他当即召回诛魔剑,朝木簪轰然袭去,扣着怀生左腕的手始终不曾松开分毫。
“轰”——
狂风四起,绯红桃花、冰雪、枯骨刹那间碎成齑粉,失去灵光的无根木簪倒飞回怀生祖窍,整个结界剧烈晃动。
白谡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他分出了三成神力守护怀生,结界中所有天神皆被轰出或轻或重的伤,唯独她毫发无损。
重溟离火、夭桃虚影、红莲业火、七叶菩提以及白谡的神力一层叠一层护在她身上,她眉心的九枝图腾散着柔和的金芒,一刻不停地吞噬着血煞。
最后一点血煞被吞噬殆尽的刹那,九枝图腾柔和的光芒突然一炽,护在怀生身上的所有神力悉数被震开,白谡紧扣在她左腕的手发出“喀喀”两声,竟被这股巨力硬生生折断。
怀生被神力牵引,悬于秘境中央。
寒风吹起她额发,她依旧阖着眼,长睫静静垂落。劫云在她头顶迅疾聚拢,雷兽瞬间遍布天穹。
祖窍里,急得快要咬尾团团转的星诃见环绕在怀生四周的血煞终于散去,急吼吼地朝她飞去。
“南怀生快醒来!白谡来了!还有,你又招来紫霄神雷了!”
爪子才刚触及她衣袍,祖窍中登时卷起一阵狂风,九株神木将她环绕,丝丝缕缕的神木神息涌向她额心的九枝图腾!
下一瞬,怀生霍然睁眼,涌动金芒的眸子望向满目苍夷的秘境。
没了漫天血煞,天葬秘境终于褪去了血色,露出碎成齑粉的枯骨以及被神雷、神力轰成一片焦色的土地。
仙骨之下,涌动着无数不甘、痛苦和怨恨。
焦土之上,游荡着数不尽的悲怆与寂然。
孟春天尊的声音顺着记忆的风吹来——
“师尊在烟火城历劫时,托生在一个世世代代皆经营白事铺的家族里。在那里,我学会了人族的往生咒,也学会了人族的敛骨吹魂。收敛死者的枯骨,将他们的魂灵送回骨中。碎骨重塑、碎魂复生,便是人族的起死而生。
“扶桑,若有一日天地即将寂灭,你的使命便为这天地,为诸天万界的万万生灵敛骨吹魂,令万物复苏。”
曾经怀生以为师尊说的是护道者的使命,及至此刻,望着脚下这一片失去生机的焦土,怀生终于明白,师尊说的“你”,从始至终皆是她。
她一颗道心前所未有的清明,也明白了如何为天地敛骨吹魂。
“天地有灵,万物复苏,起!”
随着真言术一字一字落下,带着春生之息的风从虚空吹出。
如时光倒流般,碎成齑粉的骨灰重塑成根根雪白晶莹的仙骨,仙衣披落,一具具仙骨冲怀生执手作别,化作虚无。一座座山脉从焦黑的土地拔地而起,如剑料峭。
天葬秘境这片沉寂了数万年的天地,再度有了生机!-
结界外,见阆寰界修士分成两派分庭抗礼,坐在神隐寺仙舟的空於与寒山大觉尴尬,他们来之前可不知晓这人族下界还有这样一场争斗,也没想要卷入这样的争斗里。
这阆寰界便如同天墟的道场,他们无相天实不宜多管闲事。
空於神官道了句佛号,和蔼道:“我与寒山师侄的任务是来阆寰界寻人,寻到人便会离去。阆寰界人族的争斗,梵天仙域不会插手。”
与神隐寺仙舟横向相对的另一艘仙舟里,碧落神官也道:“我与红绸师侄的任务亦是来寻人,寻到人便即刻回仙域。阆寰界人族的争斗,罗酆仙域同样不会干涉。”
四位神官在这一刻极有默契地从飞舟御空而出,意欲朝秘境掠去。
琴间召出四把长刀,挡在四人前方,道:“不!血煞一日不消除,我便一日不会让开!”
天葬秘境进去了一个说要“寻人”的仙人,琴间不知这几个神官冲谁而来,她此时只记着南怀生说的话。
守住秘境入口,不能再放任何一人进去!
仙人也不成!
空於四位神官同时皱眉,他们不愿对下界修士动手,但逼不得已时依旧会动手,只要不伤及性命便成。
脾气最差的红绸当即便召出一只鬼兽,身下的九头青狮冷不丁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声,将她与碧落神官掀下兽背!
离琴间最近的李青陆突然大吼一声——
“琴间小心!”
琴间还未反应过来李青陆的警示,一只白得近乎发青的手掌从九头青狮一颗眼睛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琴间的丹田,将她用力掼入鬼阎宗宗主的仙舟里。
空中如有浓墨泼洒,缓缓勾出一道身着太幽天神君袍的身影。
垣景回眸望着鬼阎宗宗主,冷厉道:“你是溯雨亲自点的宗主,竟叫一个修士在你头上叫嚣如此久!太幽天刑狱一脉没有你这样的怂货!”
鬼阎宗宗主在厉溯雨的静室中见过垣景的神像,闻言登时一骇,拱手道:“多谢垣景上神教导!”
碧落与红绸对视一眼,心中同时生出警惕,碧落上前道:“垣景上神,你在方天碑罚期还未结束,你莫不是以为天尊不会怪罪!”
垣景道:“我徒儿丢失的天命令就在这结界里,寻回天命令后我自会回方天碑领罚。”
“那垣景上神可还记着神族不可弑杀凡人的天规!”空於向来慈悲的面容难得露出怒色,“今日之事,我定会向天墟禀告!”
垣景轻蔑道:“太幽天的上神哪里轮得着你们无相天的和尚来管!今日谁敢再坏我的事,我便杀谁!”
说罢凝聚神力,就要轰向白谡的结界。
“轰隆隆——”
就在这时,雷暴遽然炸响,阆寰界晴空万里的天穹顷刻间遍布雷电!这雷暴来得又急又猛烈,像是要将阆寰界的天地轰碎了一般!
垣景动作一顿,仰首看着密密压顶的紫霄神雷,缓缓皱起眉头。
众人被这雷暴惊到,纷纷抬眸望向天穹,唯有少数十来人死死盯着琴间渐渐冷下的身体。
年双情、李青陆、言许还有伏渊堂六名副堂主瞬移到鬼阎宗宗主的仙舟。
了如方丈看向空於神官,道:“阿弥陀佛,空於神官、寒山神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寒山惭愧道:“若是寻常仙神出手,我与师叔便是不能叫她恢复如常,也定能保住她的性命。但垣景上神掌管九幽刑狱,方才他那一击动用了刀山狱的审判之力。这位道君的肉身被刀山狱碾过,内里已经碎成千万片,便是太幽天天尊亲临,也救不回来。”
碧落幽幽一叹:“他出手得太快,实力远在我们这些少神之上,我们来不及救她。回到天界,我定会将此事禀告天尊。”
垣景如此嚣张,可见一个凡人的修士的性命根本不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李青陆和年双情不住地往琴间体内注入灵力。
“别……费力,去拦,拦住他!”
琴间吃力说道,眼皮缓慢撑开,望向旁边一艘仙舟。
那里站着常九木。
常九木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苍白的脸挂一串血珠,绣有日月星辰纹的衣袍染了一团团鲜红的血。
那是琴间的血。
“师……师兄,”眼泪从琴间眼角涌出,她一字一字道,“血煞……消失,你……就可以……飞升了。”
常九木想起师尊陨落的那一日。
他与琴间在浮岛看着陨落在飞升雷劫的师尊,良久无言。
琴间性子倔,再悲伤也不肯落泪。常九木是新的仙盟盟主,不仅不能落泪,连一丝悲意都不能流露。
他早已预料到师尊渡不过飞升劫,但他不能怨历任宗主被诅咒的命运,也不能怨华容祖师。
琴间跑去收敛师尊的遗物,那是一件被天雷灼烧出道道焦痕的法衣,法衣灵性尽失,与凡间的寻常衣物无异,她却视若珍宝。
回去的路上,她对常九木认真道:“师兄,我会让你飞升仙域的,我不会叫你陨落在天雷下。”
常九木看了看才刚刚迈入渡劫境便敢大言不惭的师妹,道:“你天赋比师兄好,日后你会比我早飞升。”
琴间固执道:“不,等师兄飞升了我再飞升,你先去仙域给我探路。”
常九木垂目笑了笑:“好。”
可惜啊。
他们都飞升不了了。她不能,他也不能。
一袭染着天雷灼痕的道袍缓缓披在琴间身上,遮住她空洞的丹田。
常九木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鲜血从他左脸滑落,像是一滴血泪。
他笑了笑,道:“好,师兄先去给你探路。”
巴掌大的神像从他袖中飞出,迎风见长化作一人高,缓缓与他融为一体。
“轰隆——”
酝酿数息的雷暴轰然落下,紫霄神雷如汪洋淹没冰蓝色结界,将结界炸成数不尽的冰晶。
结界碎裂的刹那,一缕温暖的春风从秘境中徐徐吹出。
长满不知名小花的悠长山路在他们脚下蜿蜒,尽头处是一座巍峨锋利的山峰。山峰之后又是一座山峰,七座山峰犹如七把高耸入云的巨剑,从天穹插入人间!
面上犹带悲意的苍琅宗弟子一脸震撼。
无双峰、万仞峰、棠溪峰、墨阳峰、燕支峰、承影峰和步光峰!
“我们涯剑山七座剑锋!”王隽惊喜道。
结界一破,垣景神色微动,率先遁入秘境。空於、寒山、碧落和红绸感应到什么,神色俱是一变,飞速追上垣景。
九头青狮一只眼睛流着血泪,但它已经感应到主人的神息,四蹄一抓便冲入秘境,势必要跑在垣景之前找主人给它出气!
李青陆一把摄过命剑,对年双情道:“你留下照顾琴间,我要去守护我的宗门!”
了如方丈与洪练裳、瑶池仙宗宗主对视一眼,缓缓点了下头。
血煞既然消失,他们自也没有拦阻这些天神的必要。但他们筹谋多年,不只是为了消除血煞,还要摆脱仙神对阆寰界的操控!
否则一个天葬秘境消失了,还会有下一个天葬秘境!
李青陆御剑而起,一只飞舟冷不丁横于她身前,鬼阎宗宗主钱柏峒召出六只鬼兽逼退李青陆。
“没听见吗李掌门?敢坏垣景上神好事的,杀无赦!”
李青陆怒道:“他闯的是我苍琅宗!”
钱柏峒淡淡一笑:“谁说那是你的宗门了?你说那是苍琅宗,便真的是苍琅宗了?”
“我说的。”
一道平静到近乎麻木的声音从仙盟仙舟缓缓传出。
钱柏峒望向常九木,眼露异色,道:“常盟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秘境有飞升仙域的仙梯,合该归仙盟掌管,至于哪个宗门能占用此地,也该由紫微仙域的仙官下达指示!”
常九木摄过琴间手边的长刀,转身看向所有阆寰界修士,气沉丹田,道:
“三万年前,瀛天宗祖师华容以四十九个小千界以及小千界里的万万生灵为祭,设下夺天挪移大阵!此乃逆天之举,阆寰界自那时开始遭受血煞反噬,九道仙梯被血煞侵蚀,假以时日,仙梯必定崩断!
“为了消除血煞,华容上仙操控飞升至仙域的阆寰界修士下凡做‘阵石’,镇压血煞!阆寰界四百九十名仙人活生生被祭奠!如今没有了血煞,阆寰界的仙梯不会消亡,你们飞升仙域后也不必被骗回阆寰充当阵石,这来之不易的生机,你们若不想叫上神垣景毁了,便同我一起杀入秘境!若仙要毁我阆寰,那便戮仙!若神要毁我阆寰,那便——
“弑神!”
说话间,常九木的气息节节攀升,在一众阆寰修士惊惧的目光中一举迈过仙人境。
他将掌上鲜血擦在长刀之上,手中长刀“锵”然一响,化作一道凛冽刀光刺向钱柏峒。
这猝不及防的偷袭莫说钱柏峒自个,连李青陆这些做好要与常九木交手的修士都惊住了。
磅礴仙力压制得钱柏峒动弹不得,琴间的本命刀穿过他眉心将他钉入山岩。
“所有仙盟长老听令,随我一同杀进去!”
常九木数步横空,从钱柏峒眉心抽回长刀,迎着恐怖的雷压朝山上去,染血的衣袍很快便消失在山路尽头。
年双情轻轻阖起琴间双目,“你师兄替你报仇去了。”
她站起身,看着胡天六人,道:“伏渊堂不能后继无人,这是我们天人境修士的战斗,你们在这里守着琴间长老。”
她身影很快消失在原地。
李青陆却是看向言许,“若我没回来,你便是苍琅宗宗主,这些小家伙——”
她看向五十六名苍琅宗弟子,道:“便交给你了。”
了如方丈看向神隐寺所有弟子,也道:“若我没有归来,神隐寺便由尘十接任方丈。神隐寺诸位长老,请随我去。”
一道又一道身影消失在仙舟。
发生在山脚下的这一幕,垣景自是不知,便是知晓了,他也不在乎。
在太幽天,他的实力仅次于正仪天尊和灵檀。下一任太幽天天尊不是他便是灵檀,倘若能在下界伤及灵檀神魂,那天尊之位便非他莫属!
万仞峰峰顶。
最后一点神力耗尽,怀生眉心的九枝图腾淡去,祖窍中九道神木虚影竟同时陷入了沉睡。
疲倦潮水般漫来,怀生勉强稳住脱力的身躯,抬眸望向头顶劫云。
她的神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呼吸都变轻了,但她眼中没有分毫惧意。
初宿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眉心飞出一朵巨大的红莲,撑在她们头顶,一座雪白的浮屠塔横在红莲之上。
紫霄神雷再度落下,穿过漫天红莲和雪白的浮屠塔朝怀生轰去!
眼见神雷就要劈入怀生体内,诛魔剑飞快横嵌在她发顶,将神雷渡入白谡体内!
鲜血将白谡苍白的唇染得艳红,他侧身避开封叙刺来的琴弦,冰冷道:“她所有神力耗尽,九道紫霄神雷会要她的命!”
“所以我没有阻止白谡天尊你替她挡神罚,但你别想趁机靠近她。”
封叙声音同样冰冷,缠裹着琴弦的五指露出森森白骨,脚下赫然是一把被神雷轰成碎片的瑶琴。
他如今也是强弩之末,不宜硬碰硬。
“还有两道神雷,白谡天尊只要乖乖不动,我便不会偷袭于你,甚至在你扛不下神罚之时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说话间,又是一道神雷轰然落下。
诛魔剑再度出鞘,白谡露在法衣外的皮肤登时裂出无数细痕,他一身白衣被鲜血浸染。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靠近怀生。
见白谡不再轻举妄动,封叙满意地扬起唇角,“合作愉快呀,白谡天尊。”
最后一道神雷在天穹酝酿之时,怀生已经感应气机被煌煌雷威锁定,神雷还未落下,诛魔剑再度击向天穹,将神雷引走。
怀生目光复杂地看向白谡。
紫霄神雷是雷泽之域最厉害的神罚,谁都不可替受罚者领罚,除非是有相同命格的天神,方能瞒过天道。
白谡,替她承下了九道紫霄神雷。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白谡朝她遥遥看来。没了神雷桎梏,他反手便将诛魔剑轰向封叙。
趁着他与封叙缠斗的机会,怀生道:“星诃,送我入仙梯,带上初宿和木头。”
初宿和松沐为了护她,与白谡交手又遭神雷殃及,同样伤得很重。
虽然跟黎辞婴的安排有出入,但星诃此时哪还敢挑仙梯,背起怀生、初宿和松沐便朝不远处的仙梯奔去。
眼见着马上便要闯入光道,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忽然从半空袭来。
“敢偷我徒儿溯雨的天命令,你这条命一起留下!”
认出是垣景的声音,初宿神色一冷,从星诃背上跳下,业火红莲在半空绽放,化作一只大手,意欲拦住垣景。
缠斗得如火如荼的诛魔剑和琴弦掉转方向,纷纷护在怀生身前。
怀生却是神色一白,飞快道:“苍琅!”
灵光黯淡的苍琅剑出鞘,朝初宿的业火红莲劈去。
“晚了!”垣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反手抓住业火红莲,带着刀山狱的磅礴神力借着业火红莲渡入初宿祖窍!
千钧一发之际,一片七叶菩提从初宿眉心飞出,初宿的身影猝然消失,她消失的地方,另一道身影现出。
是松沐!
这是垣景的全力一击,刀山狱一轰入松沐灵台,他的凡人肉身登时兵解。他朝初宿望去最后一眼,眸中情潮翻涌,似有无奈与不舍。
“木头!”
“莲藏佛君!”
比垣景慢了一步的空於慌忙抛出手中铜钵,碎裂的戒钟感应到松沐的神息,刹那间恢复原状,飞至松沐兵解的肉身之下。
戒钟变作一朵洁白玉莲,轻轻托住松沐半透明的肉身。
眉眼温润的少年长发脱落,清秀的五官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雕刻着,逐渐褪去松沐的痕迹,化作一张更加温和俊秀的面容,眉心赫然一点殷红。
他望着初宿的眸眼渐渐变得平静,仿佛无悲无喜。
初宿望着出现在松沐眉心的朱砂痣,一时间愣住了,连垣景瞬移至她身后都不知。
“小殿下!”
莲藏听见这声呼唤,长声一叹,浮屠塔从空中落下,将垣景困在塔中。
“别过来!”初宿望着飞奔向她的碧落和红绸,道,“我不是你们的小殿下,离我远一点!”
说罢冷冷盯着莲藏,道:“把松沐还给我。”
曾经在无相天的菩提树下,她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莲藏平静如水的眸子有暗流涌动,但很快便被他压下,他对上初宿冷漠的目光,颔首一笑,温和道:“好。”
抬手一点眉心,暗红的朱砂痣从他眉心剥离,凝成一颗水滴状灵珠,缓缓飘向初宿。
“这是小和尚松沐的那一缕神魂,我入轮回便是为了替你找回他。小殿下,日后他便是你的了。”
神魂剥离后,莲藏佛君的神魂显而易见地淡了下去。
空於和寒山面露忧色。
莲藏回眸望一眼怀生,微笑道:“缘起缘落,缘落缘起。我与苍琅的因果,便在今日了断。”
一截菩提根从他掌心飞出,种入棠溪峰,空中登时落下一道银河般璀璨的仙梯。
怀生对上莲藏的目光,默然良久,道:“多谢了,莲藏佛君。”
种下仙梯后,莲藏的身影愈发透明了。
“我送你一程。”他看着怀生道。
怀生看一眼初宿,缓缓摇头。
莲藏颔一颔首,双目疲惫一合,身影彻底消失。白玉莲变回一只戒钟,飞回空於手中。
空於心疼地托着戒钟,与寒山匆匆步入种在棠溪峰的仙梯。
他们的神息一消失,被困在浮屠塔的垣景破塔而出,浮屠塔化作虚影消散在虚空。
垣景看着被碧落和红绸一左一右护着的初宿,神色阴冷。
“苍琅!”
怀生眉心飞出一滴魂血撞入苍琅剑,苍琅剑黯淡的剑身骤然一亮,朝垣景劈去!
垣景冷笑,张手托住一只翻沸的油鼎,就要污掉怀生的苍琅剑。
就在这时,他脚下冷不丁窜出七根琴弦刺入他四肢,诛魔剑紧随而至,将他右手连手带油鼎斩落。
苍琅剑穿过他眉心的瞬间,四把长刀突然从他丹田刺出。
常九木一手各握着两把长刀,神色森冷。
他的手指已经出现皲裂的痕迹,他的肉身承不了太久神像里仙力,皮肤撑得几欲透明,已经有了爆体的迹象。
可对常九木来说,这时机刚刚好。
他笑了笑,在垣景耳边道:“去死吧,神。”
“轰”的一声巨响,常九木的肉身炸成一团肉泥。
他到死都不知,他的自爆只能给垣景这具分身带来一点轻伤。
真正伤到他的,是怀生以魂血为祭的那一剑。苍琅剑横穿垣景眉心,琴弦缚住他四肢,他被钉在半空不可动弹,一道又一道灵击从他身后袭来,是赶来峰顶的所有天人境修士。
凡人的攻击对垣景来说与挠痒痒无差,但被凡人如此羞辱,他阴烈的脸登时变得阴沉,鲜血汩汩流出,垣景冷冷看向怀生,“你会后悔的。”
话落,他的分身轰然兵解,化作一团浓墨般漆黑的水,缓慢蒸发在地面。
封叙奇怪地看一眼白谡,道:“白谡天尊怎么这般配合?不做偷鸡摸狗的事了?”
白谡没有搭理他的讥讽,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怀生。
怀生上前握住初宿的手,却被红绸一把弹开,她警惕道:“你要做什么?你与无相天那群秃驴可是一伙?小殿下消失万年与你有没有关系?”
怀生没有回红绸的话,只看着初宿道:“初宿,我们一起走。”
松沐已经消失了,但初宿还没有。只要她的肉身还没兵解,她就依旧是初宿。
初宿缓缓抬起头,忽然道:“怀生,我的头好疼。”
一句话刚说完,她双目一闭,竟是彻底陷入昏厥。
一点璀璨的白光随之凝于她眉心。
碧落慌忙上前抱住初宿的身体,惊喜道:“小殿下历劫结束了!”
怀生望着初宿眉心那点刺目的光,只觉头疼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红绸见她面色苍白得吓人,不由得有些心软,也不训斥她的无礼了。
“这苍琅宗既然是小殿下历劫时的宗门,怎么也不能太寒碜。”
说罢取下头上发簪随意一种,一道仙梯轰然落下,直直种入墨阳峰!
九头青狮驮着初宿、碧落和红绸消失在墨阳峰仙梯。
星诃跳上怀生肩上,低声道:“南怀生,我们去大荒落找黎辞婴。他说了——”
话未竟,诛魔剑出鞘,轰然劈向封叙。与此同时,六面冰墙拔地而起,化作一抬冰棺将怀生困住。
白谡一步横空,摄过冰棺,脚下“轰”地现出一道通往北陆仙域的仙梯。
被诛魔剑缠住的封叙终于反应过来,这狗屁天尊竟是故意放松他的警惕,悄悄种下仙梯!
“白骨!”
小骨人化作一把桃花骨伞,往仙梯中央一插,伞下的仙梯登时多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封叙眉心骤然亮起一枚桃花图腾,神力疯涌而出!
他竟是要将这一段仙梯扯入太虚之境!
眼见着仙梯不断虚化,白谡沉下眉眼,喝道:“诛魔!”
诛魔剑朝桃花骨伞重重劈去,两个护道者的本名神器拼尽全力的一击引得神雷轰然落下!
“轰隆”——
神雷灌顶,白谡五指一麻,怀中冰棺无声脱落。
万仞峰上空突然现出一眼细长的裂缝,一团浓墨般的阴影从仙梯下支起人形,抱着脱落的冰棺坠入空间裂缝!-
苍琅界,丹谷。
清月高昂的凤凰清唳声从遥远的不周山传来。
应姗推开丹房木窗,朝东边望去。只见神鸟凤凰如同一轮火焰在空中燃烧,拖着一条常常的光柱坠入桃木林。
“轰”的一声又沉又重的闷响砸得一整个苍琅的地面都在轻轻晃动。
应姗望着那天柱般的光道,缓缓蹙眉,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震惊和疑惑。
丹堂外渐渐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激动的说话声,一道道剑光停在半空。
“那是什么异象?”
“我刚刚是不是看见了凤凰?”
“等,等一下,天空的颜色是不是变了?”
“快,快看!那里,那里是出现一轮旭日?”
应姗抬眸望向灰蒙蒙的天,明亮的日轮在她瞳孔映出一点微光,“喀嚓”一下,神魂深处有什么桎梏在这一刹那碎裂。
随着桎梏消失,应姗眼中的震惊和疑惑倏忽不见。她的气息陡然一变,清冷的眉眼多了一丝恍然。
良久,她微微一笑:“终于重回天地因果,辛苦了,苍琅。”
“族长,老祖宗请你过去!”丹堂长老匆匆推开丹房木栅,声音里难掩激动。
“嗯,我马上过去。”
应姗笑着应道,待得丹堂长老一走,她抬手朝虚空一摄,一道愉悦的声音从遥远的姑射山传来。
守卫东陵多年的长天宗镇宗之宝青莲台缓缓收拢,化作一点碧光遁入虚空,出现在应姗手中。
这是她本体混沌青莲的一片花瓣。
这片花瓣守佑苍琅以及被献祭的其余四十八个陨界三万多年,几乎耗尽了所有神力。
“那是凤凰神木树心所化的仙梯,能引灵气入苍琅,去吧,你去守护仙梯。”
青莲花瓣的最后一点力量,应姗用来稳固尚不稳定的仙梯。
花瓣在她掌心缓缓转了几圈,之后方化作一点碧光飞向不周山。
应姗推门离开丹房,朝灵冢行去,沿路的玉芙蓉轻轻摇曳,花香弥漫。
应栖禾已经等了许久。
应姗一进灵冢,她便推开棺盖,坐起来问道:“方才可是出现了什么异象?”
应姗上前给应栖禾轻车熟路地点起安神香,道:“夺天挪移大阵已破,苍琅重回天地因果。方才那动静,是嶷荒天的凤凰神木在苍琅种下仙梯所致,日后苍琅修士的修为一进阶元婴,便可飞升到阆寰界。”
应姗的声音一出,应栖禾面上那点激动登时一散。她静静望着应姗,微笑道:“阁下是?”
应姗将香炉放到棺木角落,道:“等我离开灵冢后,你所有与我有关记忆都会消失。如此你也想知道我是谁吗?”
应栖禾呵呵一笑:“当然,至少这一刻的我是知道答案的。”
应姗轻轻颔首:“我是南怀生的师尊,南淮天天尊——孟春。”
应栖禾从来睿智的眼眸罕见地现出一缕震惊。
“应氏一族的人丹之术是我带来的,”应姗左掌轻轻覆上应栖禾的额头,道,“你们辛苦了。”
应栖禾只觉一股春日暖阳般的力量落在她脆弱的神魂深处,叫她因肉身枯竭而起的痛苦散去了一大半。
她眨了眨眼,道:“应姗还会回来吗?”
“会,她是我的一缕神魂所化,我这缕神魂的魂力撑不了多久。她大概还有十年的时间。”
应栖禾颔首,又道:“苍琅的未来?”
孟春细细想了想,摇头道:“我亦不知。我给她寻了一些助力,但结果如何,我却是推演不出。”
应栖禾很快便反应过来她说的“她”是何人,还想再问,孟春却是轻轻覆上她双目。
“睡罢,睡醒了应姗便会回来。”
随着她这一声话落,应栖禾竟是不自控地阖起眼,沉沉睡去。
下一瞬,孟春突然望向窗外,指尖微动,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丹房。
那里正静静坐着一人。
青年气度高雅,面容俊逸,着一袭绯红衣裳,正是合欢宗宗主裴朔。
见孟春归来,他将刚沏好的茶缓缓推了过去,道:“你在句芒山的天宫也种了一大片玉芙蓉,看来你即便封住了自己的记忆,有些喜好依旧改不了。”
孟春看了看裴朔,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那你的喜好变了吗,晏琚?”
晏琚垂眸一笑,没有回她这个问题,转而问起其他。
“为了遮掩天机,你的真灵还有你的本体恐怕所剩无几了。”
倘若不是孟春出手,那小姑娘如何能那么顺利地离开九重天,安安生生地养出人魂而不被他们察觉。
孟春淡道:“暂时还陨灭不了。”
听见陨灭二字,晏琚握茶盏的手微微一顿,半晌,他抬眸看她,道:“十一万年前,你在太古神殿究竟看到了什么?”
孟春依旧没有回答,只道:“你为何要将浮胥送来苍琅?”
晏琚倒也习惯她的避而不答了,呷一口茶便道:“我给他一个自己做抉择的机会,不是他母神,也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你将苍琅的天机遮掩得密不透风,若不是九黎天那小子撕开了苍琅的空间,我又放了一具虚幻之身在你身边,我恐怕还不能将那臭小子顺顺利利送过来。”
孟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笑,道:“你另一具虚幻之身竟是叫丘山,晏琚,你不怕岳华寻你麻烦?”
晏琚从容道:“他顶着我太虚天神族的名号到处招摇撞骗,你确定他敢寻我麻烦?”
说罢,他垂一垂眼,又云淡风轻地笑道:“若他知晓我们封印记忆后会对彼此有意,应当会来寻我麻烦。”
应姗与裴朔,的确是两情相悦。
空气顿时一寂。
孟春慢悠悠地喝着茶,晏琚也不再说话,待得杯中茶见底,孟春冷不丁道:“你可以吞噬我这一片神魂,虽然魂力所剩无几,但总比我的血好用。你不是想要夺走太虚天的天尊之位吗?”
婺染有方天碑和赢冕相助,晏琚若想要从她手中夺走天尊之位,他这具虚幻之身不能再留在苍琅。
晏琚浅浅一笑,冷不丁一探身,越过茶几抬起孟春的脸,道:“你那片莲花瓣还能支撑‘应姗’活多久?”
孟春一怔,下意识对上他眸子。他眼底深处仿佛晕了墨,欲望在蔓延。
“不到十年。”
晏琚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唇,笑道:“我会继续封住我的记忆,孟春,我想看看应姗和裴朔会有怎样的结局。”
话音落,青年的身影化作一片桃花瓣,消失在丹房。
孟春垂眸摸了下唇,很轻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完了,久等了。凌晨四点起来码的这一章,一直码到现在,总算写完,还有一个小彩蛋等我吃完晚饭回来加上,不多,大概几百字,然后这一章的一些细节我回来再磨一下~
两章加起来22000字[撒花] 接下来要腾出三天好好准备终卷的大纲,下一更是周四。
终卷就是咱们剑主的主场啦[加油],某白、某封蹦跶太久,再不让剑主出来,怕你们都忘了正宫是谁了[菜狗]
第162章 赴荒墟(补3) 原来师兄封在命牌中的……
阆寰界, 苍琅宗。
四道仙梯幽幽矗立在三座剑峰之上,乌骓踏出仙梯,奇道:“竟然有四道仙梯, 除了我们嶷荒天, 太幽天、无相天还有……北瀛天竟然也落下了仙梯。”
听见北瀛天, 晴双面色微沉。瞥见立在仙梯外的两道身影时,她的面色愈发沉了。
两位神君无声立在万仞峰,竟同时望着空中一处地方,眼露杀意。
乌骓认出那是北瀛天的白谡,顺着他的目光一望,不由得“嘶”一声,诧异道:“是空间裂缝的气息!”
话音一落,那两个面沉如水却又遍体鳞伤的神君一同望了过来。
认出他们的身份,白谡不知想到什么, 眉心不自觉一蹙。
不远处的封叙端详乌骓和晴双, 挑眉道:“吾乃太虚天浮胥, 我一位同伴被卷入了空间裂缝。听闻鹤京上神的两位仙官一位是重明神鸟的血脉后裔,一位觉醒了神鸟帝江的血脉,拥有撕开空间的神通。不知乌骓仙官可否能感应出方才那空间裂缝通往何处?”
太虚天少尊,神木夭桃的护道者, 浮胥?
晴双四只眼珠子无声打量起白谡和浮胥的伤口, 想了想便冷冷道:“我们今日只为种仙梯而来,恐怕不能为浮胥少尊解惑。”
说罢回头看一眼沉眸不语的乌骓,道:“阆寰界的事交给我, 你速回仙官殿同上神禀告。”
乌骓心知晴双要他离开阆寰,不过是怕白谡和浮胥为了逼问扶桑上神的下落对他不利。可他离开后,就只得晴双一人在这, 谁知道这两位神君,尤其是北瀛天白谡会不会伤害晴双。
迟疑间,晴双已经不耐烦地催促:“磨蹭什么!鹤京上神正在等着我们的消息!我是嶷荒天的仙官和战将,阆寰界这里的仙梯有我盯着,不会出事!”
听罢这话,乌骓终于一点头,双翅一展,顷刻间消失在仙梯。
离去前,他忧心忡忡地看一眼怀生消失的方向。
他身负神兽帝江的空间神通,不仅能撕开空间裂缝,还能感应到附近空间裂缝的气息。
方才出现在阆寰界的那道空间裂缝不是普通的空间裂缝,而是幽冥道修士的无间渡!
这条无间渡尽头的气息正是刑狱!-
漫长晦暗的甬道死气、阴气弥漫,尽头深处有影影绰绰的生魂哀嚎之音传来。
一抬闪烁着淡蓝莹光的冰棺正无声飘向尽头。
“南怀生快醒醒!太幽天那家伙正在将你送入森罗仙域,那里正是刑狱所在!你再不醒来,就要被困在刑狱了!”
星诃望着悬于阴阳鱼八卦阵里的怀生,急得尾巴都耷拉了下来。
天可怜见的,他此时竟然希望白谡那家伙的神力再浩瀚些,这冰棺的封印之力再强大一些,这样就不会叫垣景将南怀生拽入刑狱!
怀生陷入沉睡后,她的祖窍封闭,星诃无法出去。否则他殊死一搏,说不得可以同垣景分身的残魂拼个同归于尽。
星诃不用猜都知道,此时垣景的本尊定然就在森罗仙域等着。说起来,白谡和浮胥也忒没用了些,连垣景悄悄留下一缕残魂都不知晓。
若是黎辞婴在,绝不会叫这种事发生!
一想到辞婴,星诃不由得有些发愁。
没能将南怀生带去大荒落不说,眼下还被垣景给逮住了,还不知道垣景那变态会对南怀生做什么!
星诃刚发出一声哀嚎,忽觉周身空间一荡,冰棺不知不觉间竟已抵达尽头。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缕魂识,只见一座巨大的血红冰山悄然悬于半空,山中冰刺林立,如森然铁网,束缚着一道道面容模糊的生魂。
这些被判定有罪的凡人魂魄魂体皴裂,血凝如珠,正发出声声虚弱凄厉的惨呼。
冰山之下翻涌着一池“红汤”,那“红汤”尽是浓稠的血腥气,温度极高,宛若仙山火岩,能污噬天地生魂,竟是一口望不到尽头的血池。
此时血池中漂浮着一张张青白交错的脸,池中悲号不绝,三魂六魄在翻沸的血水中消融。
是刑狱中的寒冰狱和血池狱!
星诃心神一惊,只来得及瞥一眼便忙里着慌地收回魂识。
“献祭一滴魂血便能灭杀我的分身,连天神都办不到的事,你这凡人却办到了。我倒是要瞧瞧你这凡人之魂究竟有何特殊?”
一道森冷阴郁的声音从池边传来。
星诃眼露骇色,是垣景!
垣景抬手摄过他的残魂以及被残魂缠裹的冰棺。
那残魂为了撕开通往刑狱的无间渡已经耗尽神力,若不是借着白谡冰棺中的神力支撑,未必能将怀生送到刑狱。
垣景的手刚一触及冰棺,便觉一股森寒的杀机隔着虚空传来。
他阴郁苍白的面容现出一缕深思。
白谡和浮胥为了争夺这人族少女,几乎是手段尽出。倘若不是被阆寰界的天道压制,两位天神怕是要斗个你死我活。
这人族修士究竟有什么秘密?
她在下界与灵檀、莲藏的历劫之身瞧着情谊非凡,说不得知晓灵檀消失万年的秘密。
垣景与灵檀相斗数万年,最清楚灵檀的性子,绝不可能会为了什么堪不破的情劫消失万年。
一定是阴谋。
九重天里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阴谋正在展开,这其中就有灵檀的手笔!
垣景长眸一眯,掌心击出一道气劲,“嘭”的一声,蕴含白谡神力的冰棺被重重砸入血池,溅起滔天血浪。
血池里的怨毒污秽之力霎时之间将冰棺镀上一层血光。
“纵你是北瀛天天尊又如何,入了我的血池狱,你的冰棺一日都撑不了。”
垣景自负的声音再度传入怀生祖窍。
星诃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正思忖对应之策,却见怀生眼睫轻轻颤动,似是要醒来,心中不由得大喜。
偏生就在这时,一颗米粒大小的白珠竟从无根木发簪飞出,电光石火间撞入怀生眉心。
那是辞婴藏在命牌魂火中的记忆!
星诃愣了愣,木呆呆地看着又陷入沉睡的怀生,直气得炸毛:“黎辞婴,豆芽菜马上就要醒来,你在捣什么乱!”-
嘀嗒,嘀嗒——
被血池熬煮的冰棺无声融化,霜水轻轻落在怀生眼皮,叫她混沌的意识被冰得一麻。
头疼欲裂。
阆寰界的天机一旦撕开裂缝,不再被遮蔽,因果孽力的反噬以及因神罚落下的暗伤同时席卷而来,叫怀生顷刻陷入昏迷。
但她的神识始终保持一缕清明。
她感应到白谡神力所化的冰棺将她封印,感应到一缕熟悉的阴冷神息如附骨之疽缠住冰棺,将她送往一处阴森晦暗的空间,也感应到星诃惊惧又焦灼的情绪。
怀生想要出声安抚星诃,却冷不丁听见了一道稚嫩冷漠的声音——
“父神他可是因为我而陨落的?紫乔神官说,正是因为父神,我与母神方能安然无恙。”
认出这声音的刹那,庞大的记忆如山洪决堤般倒灌而入。怀生分明还未睁眼,可她眼中竟是映入了一张苍老而威严的脸。
那老者神息凝练浩瀚,着了身绣有九黎天血枫图的玄色天尊袍。
怀生从不曾见过这位天神,但辞婴的记忆却已经告诉怀生他的身份。
九黎天天尊,辞婴的祖父——
黎巽天尊。
怀生从黎巽天尊的眼睛看见一张年幼的脸,那张脸虽轮廓还未长开,却秀气极了,粉雕玉琢般的精致,瞧着与凡间五六岁的总角小儿一般大。
他面上那散漫冷淡的神色怀生熟悉得紧。
她定定望着缩在黎巽眸底的脸庞,心道原来师兄打小就有一副臭脾气。
连问起他父神黎斐的死因,都是一派冷淡,好似在问一个无关紧要陌生人。
黎巽默然不语,须臾,他摸一摸小少年的头,道:“你父神当初的确是为了救你与你母神而陨落,但这只是他会陨落的其中一个缘由。”
小少年张眼看着黎巽,没什么表情地问道:“还有什么缘由?”
黎巽威严的眉眼闪过一丝沉痛,他叹息一声:“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般重?你父神在你这年岁可是到处给我闯祸,偏偏你这倔强性子和他一模一样。小子,天界神族各有各的盘算,也各有各的利益。你父神的陨落——”
大抵是觉着他年纪太小了,黎巽说到这忽然就不说了,摇一摇头道:“你还小,有些事不是现在的你该知晓的。等你可以从祖父手中接过九黎天的重担了,我再与你说。你只需知道你父神在与你母神结契那日,便已猜到他必定会陨落。他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命运,只要你与你母神能好好活着。”
黎巽说罢匆匆离去。
他是九黎天天尊,也是九黎天战主。平素不是在沉虚宫便是在荒墟,偶尔得闲了才能来青辞宫陪辞婴。
辞婴早已习惯黎巽的忙碌,轻身一跃便回到无根木,懒懒散散地倚着一根粗壮的枝桠。
枝桠下挂着一个神木埙,那是母神绛羽上神留给他的神器。他拒绝学九磐定魂引后,她便再不曾来过青辞宫。
她厌恶他,也厌恶父神。
即便父神为了救她而散尽了真灵。
辞婴望着被寒风吹得一晃一晃的神木埙,忽然便想起了从前他在冥渊之水见过的那双眼。心念一动,一只背生六翅的伴生法相悄然出现,驮着他来到冥渊之水。
他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然而他找遍冥渊之水,都无法再找到那个封印,也再看不见封印下的那双眼。
神力耗尽后,他湿漉漉地坐在岸边,安静地望着水中倒影。
良久,他道:“你是谁?为何你会被封印在冥渊之水?你一个人在水底,孤独吗?上回……多谢你救我。”
他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倾诉。随着这一席话落下,怀生脑中忽然闪过一些片段——
阒暗宁静的水底,转动着阴阳鱼的封印,以及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
当怀生隔着辞婴的记忆对上那对眼眸之时,她竟分不清那双眼看着的是究竟是与“她”对视的辞婴,还是她。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一对上,怀生脑中轰然一响,沉眠在水底的记忆随之苏醒。
平静无波的寒水、漫无边际的寂寥,以及偶尔突破封印闯入死寂中的一点窸窣声响。
那声响像是隔着万重山水,听不真切,却如同冬日寒山中一声遥远的鸟鸣,又像是落在一池死水中的石子,叫那些浑噩死寂的日子有了活气。
原来她与辞婴的初遇不是大荒落的百仙榜,而是在冥渊之水。
在白谡用神木笛唤醒她之前,辞婴便曾撞开过封印,将她短暂地唤醒过。
只是封印的镇压叫她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扶桑从冥渊之水苏醒后,她的模样直到陨落都不曾有过变化。白谡说她是无根无源的天地之灵,因而生来一副少神之身。
可辞婴在冥渊之水看见的,分明是个年幼的小女娃。
她从诞生的那一日便被镇压在冥渊之水,漫长的两万多年时光,她始终沉睡在水底,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成长。
从婴孩到幼儿,又从幼儿到少女,及至白谡将她从冥渊之水唤醒。
——“黎辞婴,你快叫南怀生醒来!”
回忆的画面随着星诃这声凄厉呼唤戛然而止,怀生眼珠子一转,缓缓睁开了眼。
承载着辞婴所有记忆的光珠从她眉心飞出,如流星般撞回无根木发簪。
望着被光柱撞得轻轻一颤的发簪,怀生不禁恍然,原来师兄封在命牌中的记忆不是留给他自己的,而是留给她的。
他已经猜到了她便是被封印在冥渊之水的小女孩。
“莫发怔了主人,快点出来!白谡的冰棺已经被垣景的血池融化啦!”
见怀生怔怔望着无根木虚影,星诃一咬牙便撞向怀生脚下的阴阳鱼八卦阵。
这八卦阵以九株神木虚影做阵石,之前星诃莫说闯进去了,稍稍挨着都会被一股强大的神力震开。
可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只要能彻底唤醒怀生,他便是受伤也值!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星诃还没碰上法阵,一只纤长温暖的手便牢牢托住他,道:“莫担心,垣景杀不了我,你留在祖窍养魂。”
将星诃送入法阵,怀生神识归体,一睁眼便看见了脚下沸腾的血池,以及缚在她脖颈和手腕的冰链。
带着人间怨毒的阴寒之气从寒冰链源源不断地注入她肉身,她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已经现出皲痕。
怀生游目四望,目光掠过束缚在寒山和血池中的凡人生魂,旋即静静看向垣景。
垣景对上她平静的目光,一扯唇角,饶有兴致道:“你瞧着竟是一点都不害怕?”
话音刚落,一只枯骨乌鸦突然落在垣景肩膀,急切道:“上神上神,太幽天来了两位神官,将溯雨上仙拘走了!说是,说是……”
垣景沉下脸,道:“说是什么?”
“说是灵檀殿下有一笔旧账要与她算一算!”——
作者有话说:来啦~虽然不是你们期待的相遇,但咱们剑主也算隆重登场了!仙域这部分内容不多,不单独做一卷,直接跟天界卷合并~
这一卷是终卷,但还是有至少四五十万字的篇幅,我争取年尾能写完[撒花]
第163章 赴荒墟(补4) “灵檀殿下,初宿还在……
听见“灵檀”二字, 怀生凝在掌心的剑气霎时一散,她抬眸望向垣景肩上的三眼乌鸦。
那是一只已有上仙修为的鬼兽,三只血红的眼珠子犹如血玉, 望之便可摄魂夺魄。
这三眼乌鸦是垣景的契约鬼兽, 也是他用来保护厉溯雨的守护兽, 实力自是不低,但依旧拦不住灵檀的人。
灵檀神魂归体至多两日光景,可以说是最虚弱的时刻。为何要如此匆忙地逮人?
莫不是……
垣景霍然看向怀生,目光锐利。倘若真是因为她,灵檀可不会耐心等他把人送过去。
垣景身影一晃,当即便瞬移至怀生身前,指腹凝聚神力按住怀生眉心,在她祖窍种下一道禁制。
鲜血般的禁制,带着刑狱独有的肃杀气息。几乎在这禁制落入祖窍的瞬间, 一豆红莲业火从阴阳寻木虚影飞出, 直奔禁制而去, 俨然是要将这枚外来侵入的禁制灼烧殆尽。
灵檀的神力在垣景之上,她从神魂中分出的这一缕红莲业火乃是本源业火,自然能压制垣景的禁制。
就在这豆天火即将落在禁制上时,苍琅剑从生死木虚影疾射而出, 轻轻截走业火, 由着垣景的禁制成功种在怀生祖窍。
顺利种下禁制后,寒冰狱那四根缚在怀生四肢足有两掌宽的冰链瞬间变作冰枷、冰铐和脚镣锁住怀生的脖颈、手腕和脚腕。
三套刑具一落身,怀生周身灵力竟是被强行封住了。
垣景正要将怀生摄入手中, 周遭空气冷不丁一凝,一条九幽黄泉强势霸道地闯入刑狱。
浩浩荡荡的黄泉水中,一名披蓑戴笠的老翁撑着一叶扁舟慢悠悠划至垣景身前, 笑眯眯道:
“下仙见过垣景上神,殿下感应到您在寒冰狱和血池狱强开无间渡引凡人入狱,特遣下仙请上神前往仙官殿一叙。”
说罢一抬竹笠,侧头朝怀生看来,道:“这位便是上神从下界拘来的人修?不知她身犯何罪?”
怀生下意识回望。
那老翁脸皱若橘皮,蓬草般的眉毛灰白斑驳,沉甸甸地压着眼皮。见怀生回望过来,老翁松散无力的眼皮竟诡异地往上一挑,露出一双清澈睿智的眼。
他眼中带着和善的笑意。
垣景振振有词道:“这人修胆大包天偷走我徒儿厉溯雨的天命令,意欲用天命令飞升仙域。此乃大罪,陆仙判说我该不该捉她回来刑狱审判?”
陆仙判道:“上神说笑了,天命令乃是方天碑颁下之令,凡人便是得到了,也无法摧动。”
“那是我请来的天命令,我岂会不知是何人偷走了它。”垣景嘲讽一笑,伸手摄过怀生,将她丢入木舟,“陆仙判既然亲自来,我今日不入一趟仙官殿,你们殿下怕是不会放我徒儿归来。既如此,何必浪费口舌。走罢,我这就去会一会灵檀殿下。她万年不曾执掌过太幽天,太幽天这些年的变化,我正巧可以同她说一说。譬如——”
垣景看一看陆仙判,沉下脸道:“太幽天的仙官除了陆仙判,还有我徒弟厉溯雨。仙官掌管天下判官道,除非有确切的罪名,否则不可随意缉拿。”
陆仙判笑而不语,撑起竹竿,慢悠悠划渡木舟。黄泉水汹涌,浑浊的水下无数鬼兽虎视眈眈。
见怀生垂眸看水底鬼兽,陆仙判慈祥道:“那是生在九幽黄泉的鬼兽,有殿下的业火红莲镇压,它们不敢造次。幽冥道判官只要能在灵台修炼出一朵业火红莲,便可引渡人魂穿过九幽入轮回。若是能修炼出红莲业火,那便更厉害了。天地间的红莲业火皆源自我们殿下,拥有本源业火的非幽冥道修士可以破例契约一头鬼兽。”
怀生眸光微微一动,她祖窍中便有一朵初宿给的本源业火。
一个巨浪猛地扑了过来,陆仙判收起划桨,掌心往前一推,怀生脚下的木舟以及那条看不到尽头的九幽黄泉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森严辉煌的大殿。
被法印拘禁在大殿一角的厉溯雨一瞧见垣景,忍不住唤道:“师尊!”
她的声音难掩委屈,然而目光一触及站在垣景身后的怀生,声调陡然一拔,厉声道:“是你!是你杀死了燕纠,还偷走了我的天命令!”
怀生充耳不闻,只静静看着端坐在帝座上的少女。
眼前少女的脸与初宿只有五六分相似,这是神魂历劫结束后的灵檀上神。
初宿的肉身在离开阆寰时便已经开始兵解,对灵檀的归来,怀生并不觉意外,她抿了抿唇,只觉心口堵得厉害。
帝座上的灵檀也在静静端详怀生,许是因着神魂将将归体的缘故,她的面色苍白得仿佛久不见天日,衬得她那双眼睛黑得惊人。
目光扫过怀生被冻出皲痕的手背以及禁锢她灵力的罪枷,灵檀漆黑森寒的眸子闪过一丝薄怒。
她冷声道:“碧落。”
碧落神官骈指一竖,正在厉声怒喝的厉溯雨双唇一闭,竟是被落了个禁言术。
诺大的仙官殿终于安静下来,灵檀望着垣景淡淡道:“把她的刑枷解开。”
垣景阴沉着脸:“她偷夺天命令,不施以薄惩,岂不是在打我们太幽天的脸?”
灵檀道:“一介凡人如何能夺走天命令,天命令乃是我的历劫之身所夺。”
“呵。” 垣景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今日你若为了个进犯太幽天的人修惩罚太幽天仙官,你猜正仪天尊以及太幽天诸神会如何看待你?”
“你信与不信与我何干。”灵檀沉下声音,森冷的眸子已经起了怒火,“我让你解开她的刑枷!”
垣景打量灵檀的神色,突然一笑,道:“灵檀,你的神力莫不是还未恢复?若是从前,我一次不应,你必是二话不说便朝我动手。哪像今日,竟还会给我第二次机会。”
灵檀神魂归体后,他自然不能像他在阆寰界那样堂而皇之地偷袭她,但倘若是她先动手,那她受的所有伤皆是咎由自取!
念及此,垣景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却也在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怀生的声音——
“我允许你用我来威胁她了吗?不动如山,临!”
她的声音淡然平静,全无一个阶下囚的畏惧和慌促。
垣景心中无端生出一缕强烈的危机感,未及回头,神力疯涌而出,却还是晚了。
唯有九黎一族方能施展的九字箴言术一落下,垣景周遭的空间顷刻被封锁。怀生瞬移到他身后,周身灵力一荡,刑枷、镣铐碎裂的刹那,苍琅剑的剑气直接割开了垣景喉咙。
凛冽的剑气杀意腾腾,锋锐的剑锋刚舔上一线神血,垣景的肉身登时化作一个符人,符纸被剑气搅碎的瞬间,垣景的身影出现在大殿角落。
幽冥道的替死鬼术!
垣景摸向脖颈的手指沾满了鲜血,盯着怀生的眸子犹有惊怒。
她竟不受刑狱禁制束缚!
下一瞬,他脑中一疼,禁制被毁的反噬隔空传来。
怀生冷冷道:“垣景上神下回若还想拿我威胁别人,最好先掂量一下你的禁制禁不禁得了我。来而不往非礼也——苍琅!”
剑鸣声响,磅礴剑意凝成细细一束,快如疾电般刺向垣景眉心!
垣景面色一沉,身前一星针尖大的血点电光石火间便化作一眼半人高的漩涡,漩涡中鲜血翻沸,正是血池狱中的血池。
血池凝聚人间怨毒之气,连白谡的冰棺都能污噬,更遑论是这人修的剑!
垣景五指一张,一座刀山赫然出现在怀生头顶,审判之力兜头落下,刮魂噬魄的刀光织成一张蛛网,朝怀生摄去!
他一出手便是杀招,红绸、碧落神色一变:“小心!”
就在这时,怀生脚下忽然生出无数红莲,莲心吐出的火焰首尾勾连,化作一个法印撞入刀网!
两道阴寒的神力一撞,殿内登时卷起一阵狂风。
灵檀一步横空,腰间抽出长鞭朝身侧一裹,一道纤细的身影被她甩入飓风中。
毫无防备的厉溯雨在这些天神面前连一个灵罩都召不出,她眼露绝望,张唇无声呼喊:“师尊救我!”
垣景心下一惊,迅速收回刀山狱,飞身抱住厉溯雨。
正在撞向血池狱的苍琅剑冷不丁化作七道剑光,剑意如虹,勾连成一张密密的剑网横穿血池,剑网之上烧着一层薄薄的幽蓝火焰,血池中的怨毒之气一沾上这火焰顷刻间化作道道白烟。
九黎天的重溟离火!
血池被剑网切割,化作血雨纷纷扬扬坠落。
垣景顾不得伤势,召出一个新的血池将血雨吞噬。接连在怀生手中吃瘪两次,他阴郁的面容阴晴不定,望着怀生的目光再不复轻视,反而充满了忌惮之意!
他抱住昏迷过去的厉溯雨疾速后掠,眼睛盯着怀生,却对灵檀道:“殿下今日是非要护着与太幽天为敌的人修吗?”
灵檀缓步朝他行去。
一旁的碧落神官见状,下意识阻拦道:“殿下!”
殿下才刚苏醒不到两个时辰,神魂还不稳定,再同垣景动手恐要伤及神魂了。再说了,正仪天尊向来不喜太幽天神族因一己之私而内斗。
垣景口口声声说那人修与太幽天为敌,偏生那人修还真夺走了太幽天仙官的天命令,倒是给了垣景一个胡搅蛮缠的借口。
殿下今日与垣景动手,太容易落人口实了。她失踪的这一万年,太幽天可是有不少神族悄悄与垣景结盟了。
灵檀知晓碧落在担心什么,但这是她的仙官殿,是她的地方!
她隔空摄过陆仙判腰间的判官笔,对垣景道:“我允许你在我的地方动手了吗?”
垣景在她拿起判官笔之时便心生警惕,但灵檀却没有攻击他,判官笔在空中虚虚一画,他怀中的厉溯雨眉心一亮,电光石火间便被种下了禁制。
垣景大怒,然而灵檀接下来的话却如冰水兜头泼灭他的怒火。
“朱洛神女陨落之时,你将她的残魂融入人魂进轮回,叫她以人修厉溯雨的身份重回太幽天。此事你以为我不知?”
灵檀幽冷的眸子定定望着垣景,一字一顿问道:“垣景上神可还记得你在烟火城历劫时许下的誓言?你说你要惩恶扬善,要诛灭天地极恶,匡扶天之正道。今日你不若审判审判一下自己,可还记得曾经的初心?”
垣景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灵檀:“你怎会知晓——”
灵檀却是懒得与他费口舌,长袖一拂,道:“你若再敢激怒我,朱洛神女的那一缕残魂即便与人魂合二为一,我也有法子剥离出来,叫她真真正正消失在这天地!陆仙判,送客!”
陆仙判掏出划桨,九幽黄泉从空中浩浩荡荡落下,强行将垣景和厉溯雨送出了仙官殿。
“咳咳——”
寂静的大殿很快响起一声轻咳,灵檀看向怀生,刚刚松开的眉心不由得又是一蹙。
“你方才不必动手,我不会叫他伤你。”她道。
怀生轻轻颔首:“我知道。”
她在阆寰界时便伤得很重,此时早已是强弩之末。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让垣景拿自己来威胁初宿。
怀生看了看灵檀,她的面色没比她好多少。神族历劫归来,当务之急是闭关稳定神魂。可她没有。察觉到垣景打开无间渡,当即便捉了厉溯雨,逼着垣景交人。
怀生缓缓握紧苍琅剑,轻声问道:“灵檀殿下,初宿还在吗?”
灵檀一愣。
“放肆!”红绸越过碧落,忍无可忍地道,“殿下的历劫之身已经兵解,如今站在你身前的是太幽天的灵檀上神!你休想用旧情蛊惑殿下,我问你,我家殿下失踪万年出现在苍琅界,可是与你有关?”
向来稳重温和的碧落神官难得没有训斥红绸的无礼和咄咄逼人。
不怪红绸要如此提防这人族少女,实在是她一身诡异,叫人不得不防。
自家殿下向来重情,碧落比红绸心细,早就看出殿下捉走厉溯雨的这一出,皆是为了这人修。
她若是个普通人还好说,凭着她与殿下历劫时的情谊,也不是不可让她留在太幽天。偏偏她实力厉害得惊人,连垣景在她手中都讨不了好,更不要说天命令落她手中后,竟连殿下都召不回来。
碧落可不敢把怀生放在殿下身边。万一她心存歹意,受伤的可是殿下!
红绸的话一句紧接一句,灵檀没有打断,也不准备打断。
她看向怀生,似乎也在等怀生的答案。
怀生对上她黑沉沉的眸子,默然片晌,道:“非我所为,但的确是与我有关。”
怀生的答案,灵檀不觉意外,也早有预料。然而真从怀生口中听见这答案,她心中仍旧沉了沉。
她缓缓转过身,朝帝座拾阶而上,鲜红帝袍在玉阶蜿蜒而下。
“你可以留在罗酆仙域养伤,垣景不会再找你麻烦。”
红绸闻言登时大急,刚欲说话,却被碧落神官强行按住手背。
森严大殿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怀生望着灵檀背对着她的身影,忽然摇头一笑,道:“多谢灵檀殿下,但不必了。”
话未落,她的身影消失在仙官殿。
在她原先站立的地方,一豆红莲业火静静燃烧,正是初宿赠给怀生的本源业火。
灵檀垂眸望着飞向她的这豆业火,冷不丁道:“你方才那么大声作甚么?”
方才在殿中大声说话的除了厉溯雨,便只得红绸。
红绸被灵檀说得一懵,她动了动唇,想为自己辩驳几句。然而一瞥见碧落神官急急望过来的目光,她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灵檀握着怀生归还的红莲业火,冷着脸不说话。少顷,她抿一抿唇,将红莲业火收回祖窍,道:“碧落,你去跟着她,不可叫人伤了她。北瀛天或太虚天的神族一旦出现在她附近,便给我传雷信。”
碧落皱了皱眉,迟疑道:“殿下,天尊那头拖延不得了——”
“嗯,我这便回太幽天见母神。我与……无相天莲藏出现在苍琅不是意外。苍琅是一个局,我要弄清设下这一局的存在究竟有何目的。对太幽天来说,是敌还是友。”-
星诃轻轻伏在怀生肩膀,用毛绒绒的尾巴给她挡着空中的罡风。怀生没有禁他的五感,方才发生在罗酆仙域仙官殿的事,他都看见了。
他想安慰怀生,奈何嘴笨,想半日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问道:“主人,我们去哪里?”
怀生抬眸望向某个地方,轻声道:“去大荒落。”
寒风猎猎,一道剑光划破天穹,朝西去——
作者有话说:来啦,为了写到想写的地方,晚了点更新,抱歉[比心] 想念剑主的宝子别担心,咱们剑主很快会醒来的~
第164章 赴荒墟 “黎辞婴是她的人!”
天墟, 大罗宫。
“太子殿下久等了,帝尊已经出关,请您随我来。”
身着天墟神官服的青年从主殿匆匆行出, 冲少臾躬身说道, 面上带着少许歉意。
太子殿下五日前便已经来了大罗宫觐见帝尊, 帝尊当日本是要见殿下的,然而洞奚刚将少臾领到帝尊寝殿,里头冷不丁传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
之后无论洞奚如何传话,赢冕帝尊都没有应话。
少臾太子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情形,追随赢冕天帝十数万年的洞奚却已司空见惯,只好将少臾安顿在丹殿养伤。
少臾神色和煦,笑问道:“洞奚神官,父神这几日因何事闭关?”
洞奚神官叹息:“殿下说笑了,下神如何能知晓帝尊之事。”
少臾垂眼笑笑, 不再多问, 快步随洞奚来到赢冕天帝的寝殿, 也是他素日里闭关的地方。
眼前寝殿与母神在时几乎无差。
在少臾印象中,父神与母神伉俪情深,即便是母神陨落了,父神也舍不得撤下母神的心爱之物。
母神归琬喜欢产自天河水里的九灵珠和仙玉, 寝殿中处处可见九灵珠和仙玉所雕砌的摆设。
唯一一点不同, 便是寝殿中多了一枝从窗边斜入的桃花枝。
从前种在寝殿窗边的,是母神最喜欢的大叶梧桐。不知从何时开始,归琬上神亲自栽种的大叶梧桐被一株参天古桃取代了。
那桃树从不曾有花谢的时候, 每一日皆是花开九重,如云蒸霞蔚,瑰丽得仿若梦中物。即便只探入一截枝桠, 也叫少臾忽略不得。
大抵是桃花开得太盛的缘故,甜腻的花香从窗外飘入,充斥在寝殿的每一个角落。
天帝赢冕金冠束发,只穿了一袭紫锻寝衣。他静静坐在窗边,俊美无俦的脸陷在树影里,隐有几许讳莫如深的意味。
他手上捏着一朵娇艳的桃花。
少臾缓缓扫过他手中花,垂眸掩住眸色,恭敬地唤了声“父神”。
赢冕侧眸看向少臾,薄唇微启,温声道:“寻我何事?”
话刚出口,他腿边的影子冷不丁一动,赢冕眸光微动,不待少臾回话便朝他招一招手,道:“过来。”
少臾一怔,上前跪坐在赢冕身前。
赢冕端详他眉心,突然抬手用手中桃花轻轻一扫少臾眉心,一缕绯光被桃花拖拽而出,很快便化作一片桃花瓣,枯萎在空中。
赢冕瞥一眼坠落在地的枯瓣,道:“太虚天的控心术,已经种在你神魂数月。”
“控心术?可白谡已经替我拔出过一回。怎会……”少臾面色微微发白,看一眼赢冕收回手中的桃花,问道,“是哪位太虚天神族种下的控心术?”
“上神晏琚。”赢冕弹出一缕天火焚烧枯瓣,“这道控心术不会伤及你的神魂,只是让你不断产生想要离开阆寰界的念头。你在阆寰界遇见了什么?来寻我可是为了阆寰界之事?”
他一语便道出了关键。
少臾三言两语间将他在阆寰界与太虚天神族交手之事说出。
“白谡与我离开阆寰界那日,曾感应到五道神族气息出现在阆寰界仙梯。听说是太幽天和无相天的神官?”
“的确是太幽天和无相天的神官,岳华算出灵檀和莲藏的历劫之身就在阆寰界。除了四位神官,掌管九幽刑狱的垣景上神也派了一具分身前往。”
少臾恍然道:“果真是为了灵檀殿下和莲藏佛君而去,我倒是离开得太早了,否则可助他们找出灵檀和莲藏。”
赢冕道:“那几位神官已找到了莲藏与灵檀,半日前他们成功历劫归位。”
竟是归位了?
也不知归位后的灵檀和莲藏是否能冰释前嫌。
少臾若有所思。
赢冕又道:“白谡解决心魇之事,可有眉目?”
少臾道:“他消除心魇的契机就在阆寰界,心魇一消便会即刻归来。”
赢冕略一颔首,沉吟道:“葵覃的命格如今由他承担,他绝不能出事,否则天墟多年筹谋要功亏一篑,你养好伤了便回阆寰界助他解决心魇。”
少臾忙不迭应下,离开寝殿前,他打量赢冕略显苍白的面容,道:“父神可是受伤了?”
赢冕神色如常,温和道:“我无事,你出去罢,我要再闭关一段时日。”
见他下了逐客令,少臾掩下心中失落,起身离开寝殿。
他身影一消失,赢冕腿边的影子慢慢支起,现出一个高髻堆云、鸾姿凤骨的神女。
那神女生了双极其魅惑的桃花眸,一袭绯红鲛绡衬得她玉色莹然,光艳动人。
她夺过赢冕手中桃花,慢悠悠地撕着花瓣,叹道:“晏琚夺走了太虚天的天尊之位。”
五日前发生在大罗宫的便是这一桩变故。
婺染与晏琚隔空交手,到底是叫他偷袭成功。
赢冕眸光一沉,“你有我的神力相助,怎会输给他?”
“我在阆寰界设下的阵法被破后,因果孽力反噬得异常厉害,即便有你的神力相护,也棋差一着,叫他在我最虚弱的时候夺走了天尊位。”
婺染上神说罢,若有所思地放下桃花芯,眯起眸子道:“他背后定然有神族在助他,阆寰界的天机在阵法被破之前,一直被遮蔽,这才叫我没法察觉晏琚的动静。你说九重天里能如此精准算计我们的,会是谁呢?”
赢冕不紧不慢道:“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婺染挑眉一笑,道:“还没有,晏琚心高气傲,能让他甘愿联手的神族,九重天里几乎没有。真要算的话,便只有我和南淮天的孟春。但孟春一万年前渡劫失败,差点陨落在大重雷劫,且她遭受的反噬一点儿不比葵覃少,真灵大损,性命垂危,晏琚想必不会找她合作。”
赢冕思忖片晌,道:“不会是孟春。”
他的语气很笃定,显然对孟春天尊很是信任。婺染歪头打量他,少顷,她抬伸手去摸他显得格外薄凉的唇,笑道:“哦,那便只能是我了。赢冕,你要杀我吗?”
赢冕垂眸看一看她,忽然将她扯入怀中。
婺染轻笑出声,空濛的眸子涌动着炽热疯狂的情潮,她轻轻咬住他唇,问道:“是不舍得杀我,还是不敢杀我?赢冕,你再不杀我,我便忍不住要把你吞噬掉了。只吞噬你的影子不够,我还要更多。”
赢冕的声音依旧温和:“在阆寰界对少臾出手的太虚天神族,可是浮胥?”
“是他。”婺染吸吮赢冕唇上涌出的血,迤迤然道,“他猜到了。”
赢冕问道:“猜到什么?”
“猜到了……”婺染掀眸对上赢冕的目光,吐气如兰道,“你是他父神。”-
少臾一离开大罗宫,便径直回了紫宸宫。
葵覃还在沉睡,他站在榻边看着她那张与归琬上神相似的脸,忽然道:“葵覃,大罗宫的大叶梧桐都凋敝了。”
静室里阒然无声,除了葵覃清浅的呼吸,再无旁的声响。少臾叹息一声,上前轻轻握住葵覃的手。
“快醒来罢。”
一只云雁轻轻落在窗牖,朝少臾吐出一团灵光。少臾张手接过,片晌,他略显低沉的声调微微一扬,高兴道:“白谡回来了,正在北陆仙域养伤。”
北陆仙域是北瀛天域下的第一大仙域,也是北瀛天仙官殿所在,与大荒落仙域只隔了一个大渊羡。
星诃见怀生一直望着东边,也跟着好奇地看了眼,道:“九黎天的仙官殿在大荒落,你若是想去大渊羡,等黎辞婴醒了,让他陪你去。”
怀生摸了摸星诃的头,笑道:“好呀,等师兄醒了,叫他带我们去。”
她目光仍望着东边的北陆仙域,虽只是一缕微妙的感应,但方才从北陆仙域传来的,的确是白谡的神息。
师尊没有遮掩二十七域的天机,想必他很快便能通过他们勾连的命格,推衍出她的位置。
怀生往嘴里又塞了一把丹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时辰后,苍琅剑穿过一片枫香树林,在九黎天仙官殿外缓缓降落。星诃跳下怀生肩膀,兴高采烈地拍响了殿门。
“不言、不语,快开门,你星诃大爷回来了!”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很快便从半开的门缝中探出一张秀气的脸。
不言皱眉看着星诃,正思忖要抛个什么问题验一验星诃的真假,结果星诃一爪子拍开他的脸,道:“你个傻不言,发什么呆!还不快快迎接你星诃大爷?”
不言摸了摸脸,这暴脾气倒是很星诃,但少尊重伤昏迷,星诃失踪未归,他仍旧不敢掉以轻心。
“你说你是星诃——”话未竟,他声音戛然一顿,愣呆呆盯着缓步走来的怀生。
她……她身上怎会有少尊的神息?
怀生从祖窍摄出辞婴留给她的木簪,道:“这是信物。”
不言如何认不出他家少尊亲手炼制的木簪,当初这木簪少尊碰都不许他碰呢,眼下竟然已经有主了。
没错,这木簪已经认主了。少尊炼制的神器,倘若不是他同意,旁人根本没法认主。
他和不语好奇了数万年的木簪主人正盈盈站在他眼前。
不言下意识让开一条路,眼睛不住地打量怀生。
“请,请问仙子——”
“仙什么子!这是你星诃大爷的新主子,她是黎辞婴的人。”
星诃跳回怀生肩膀,转念想到怀生祖窍有九株神木,而辞婴只有一株,又马上改口:“呸呸,黎辞婴是她的人!快带我们去见他!我告诉你,只要见到我主人,黎辞婴就算死了也能从棺材里爬出来!”
怀生:“……”
仙官殿中的阵法能隔绝其他仙神的窥视,勉强能遮掩住怀生的气息。
怀生看向明显还没怎么回过神来的不言,道:“我叫南怀生,是黎辞婴的……师妹,劳驾你带我去看一看无根木。”
虽然不明白少尊怎么突然就多了一个师妹,但不言对怀生竟生不出半分警惕之意。莫说他了,连仙官殿的无根木都抗拒不了她。
望着轻轻松松跨过法印,来到无根木树下的怀生,不言呐呐道:“那道法印连你进不去呢,她居然毫无阻拦便进去了。”
这话是对星诃说的,仙官殿的无根木可通往九黎天的虞水玄潭,除了手执仙官令的不言和不语,等闲不让人靠近那道法印,连星诃都不能。
星诃看着漂浮在无根木下的幽蓝法印,道:“不语跑哪里去了?黎辞婴他……眼下如何?”
“五日前,无根木出现异动,不语回九黎天去看少尊了。至于少尊,”不言抬眼望着枯萎了一小半的无根木,“他还在沉睡,他这一次的神罚不知何故,竟是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星诃也在看无根木,听见无根木出现异动,忙不迭问道:“什么异动?该不会出现新的因果孽力反噬他罢?”
不言看一眼身旁的星诃,心说从前这蠢狐狸还不知道少尊的真实身份呢,失踪一趟回来,倒是知道了不少东西。
“不是因果孽力,天尊说是来自下界的功德之力。”不言指了指无根木枯萎的地方,道,“因为那些功德,无根木恢复了不少生机,连少尊的肉身都好了许多。”
功德?
星诃狐狸眼一亮,一定是苍琅重回天地因果带来的功德!
怀生仰头望着无根木,突然道:“不言仙官,可否让我在这里独处片刻?”
不言面露难色,自打少尊昏迷后,他与不语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无根木,唯恐有人对少尊不利,对无根木动手脚。
拒绝的话刚要脱口,冷不丁一根毛绒绒的狐狸尾巴将他扯住甩出门外,紧接着星诃的身影也跟着消失,门“啪”一下重重合拢。
被星诃甩出静室的不言目瞪口呆。
星诃沉着脸,肃声问道:“想不想黎辞婴醒来?想的话就不要打搅我主人!这世间唯有她能唤醒黎辞婴!”
开玩笑,黎辞婴那家伙为了豆芽菜,连命都可以不要。他不信豆芽菜来了,黎辞婴还舍得继续睡!
以苍琅剑为首的七道剑影无声悬立,拦下静室外的所有动静。
怀生阖眼将额头轻轻贴向无根木树身,庞大的神识从她祖窍涌入无根木,如逆流的水,轰然流向树梢。
神木贯穿天地,从仙域通往天域的这一段路程最是漫长。怀生的神识在阒然幽冷中无声蔓延,不知过了多久,她眼中冷不丁映入一点幽蓝的光。
是重溟离火。
穿过重溟离火设下的结界,怀生终于看见了被神罚之链拘在树心的神君。
那神君半张脸被玄铁遮挡,另外半张脸苍白得令人心惊。
他一整个肉身浸在雷光中,双目紧闭,俨然是失去了意识。
骇然的雷息迎面扑来,叫怀生的神识差点消散。她一瞬不错地盯着辞婴,忍着痛一点一点穿过雷暴,来到辞婴半寸之上,鼻尖贴着他鼻尖,很轻地唤了一声:“师兄。”——
作者有话说:灵檀跟莲藏是护道者,也是未来的天尊和佛尊,身份回来了,责任也跟着回来。以前的初宿和松沐只需要修炼变强保护怀生就行了,灵檀和莲藏要保护的却不仅仅是怀生。当然啦,三小只的感情还是会很好的,别担心[撒花]
第165章 赴荒墟 还给我。
澎湃可怖的雷息, 压得怀生祖窍赤赤生疼。
她只是神识隔空靠近便已经这么疼了,身陷神罚中心的辞婴又该有多疼?
一声“师兄”过后,怀生想抬手抚他的眉眼, 一道凶悍的雷罚猝不及防落下, 她只来得及看见辞婴将将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涌出鲜血, 神识便被雷罚轰散!
“唔——”
怀生用力按着额头,咬牙吞下神识被神雷轰碎的剧痛。血气充斥着牙关,冷汗如浆,顷刻便浸湿了她的衣裳。
屋漏逢雨,强行压了数日的伤势如山崩地裂,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怀生盘膝背靠无根木,刚要阖目运转春生术,目光忽然钉住手中木簪。
簪尾烧着一豆魂火,魂火深处浮着一粒光珠。
看见那一粒光珠, 怀生又想起了坐在冥渊之水岸边的小少年。眉心轻抵簪尾, 她用神识温柔探入光珠。
属于辞婴的记忆如画卷般在她眼前缓缓铺展。
依旧是那个坐在岸边的孤独身影, 他身旁站着位身着玄色神官袍的神女。那神女握着一个古老的神木埙,正温柔地劝着小少年。
“只要您肯继续学九磐定魂引,绛羽上神便会来见你。您从前学得那样好,又学得那么刻苦, 为何说放弃就放弃?”
辞婴回头看一眼神木埙, 冷冷淡淡道:“那首曲子会让她难受。”
紫乔一怔:“谁?谁会难受?”
辞婴没有答她,扭过头去看平静得犹如一面镜子的冥渊之水。
“我不会再学,紫乔神官你不必再劝我。”
“可少尊您明明很想见绛羽上神, ”紫乔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柔声道,“黎斐上神定然不愿见到少尊您如此孤单。”
听见紫乔神官提及父神, 辞婴冷淡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既然厌恶我,厌恶九黎天的一切,何必勉强她来。”
“不是这样的少尊!”
紫乔神官不知为何竟是红了眼眶,她急切道:“绛羽上神与你父神明明,明明心悦彼此。他们都在期待你的降生,我也不明白为何黎斐少尊一陨落,一切都变了。”
听出她声音中的哽咽与难过,小少年回身取过她手里的神木埙,道:“你莫要难过,你若想要我收下这神木埙,我收下便是。但九磐定魂引我不会再学,也不需要再见她。”
对于紫乔神官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如若绛羽上神当真心悦父神,她不会在提及他时露出厌恶的神情。如若她当真期盼过他的降生,她不会丢下他回去天墟,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他。
北瀛天令颐上神看白谡的眼神才是一个喜欢儿子的母神该有的眼神。
辞婴心知紫乔神官是为了安慰她,但他不喜欢自欺欺人。
“我想尽早替祖父承起九黎族的天罚,祖父说我很快便可以修习天魔轮转彝体功和九字箴言术,日后我不会有时间修习古神乐。”
往后的日子,辞婴的确是极忙碌。九黎族天生擅战,血脉之力比寻常神族要厉害许多。
辞婴承袭了先祖血脉,天资在九黎一族堪称是顶尖。他学得极刻苦,与他年岁相当的小神君、小神女还在九重天四处游玩时,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在无根木下修炼。
虞水玄潭是九黎天最寂静的一处洞天,除了萧谡的风声以及无根木窸窣的枝叶声,便再无旁的声响。
这是辞婴记忆的画面,怀生看不见辞婴,只能看见地上那一道孤寂的影子。
影子随着日月轮转一点点变得颀长,辞婴在六千岁那年终于能代替黎巽承起了九黎族的神罚。
神罚之链第一次穿过他肉身时,他疼得几欲昏厥,但他愣是一声不吭。
黎巽见他疼得全身打颤,忍不住道:“还是祖父来罢。”
辞婴看了看他斑白的鬓发,抬手用重溟离火落下个结界,隔绝了黎巽的视线。
他最终还是昏倒在神罚中,醒来时神罚还没结束,他的肉身却已经开始接纳神雷的侵入,淬体功自行运转,被神雷撕开的伤口不断愈合又撕裂,撕裂又愈合。
辞婴渐渐习惯了疼痛,他靠着无根木,越过重重叠叠的枫香叶去看九黎天的苍穹。
白云初晴,幽鸟相逐。被风吹落的片片长羽,自由地飘荡在苍穹之下。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
扛起了九黎族的天罚,九黎一族的天神们至少又能自由数十万年。
从无根木下来时,辞婴看见坐在虞水玄潭边的黎巽。
神罚持续的时间从来不是定数,长则数十年,短则数月。
这一次神罚足有三年之久,对神族来说,三载光阴弹指间便过去。而这短短一弹指的光阴,老头子两鬓间的白发好似又更多了。
辞婴在他身旁坐下,懒洋洋道:“我被雷劈一下的工夫,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黎斐陨落后,黎巽不得不重新扛起九黎天的天罚和战主令,是九黎天年岁最大的战主。他最忌讳旁人说他老,总觉着自个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
听见辞婴调侃他老,忍不住怒骂道:“你皮痒了不成?要不要再被神雷劈劈给你止个痒!”
说罢微微一顿,又道:“九黎族从来没有过六千岁就承接神罚的少尊,你祖父还厉害着,你无需担心,也无需逞强。”
黎巽历尽沧桑的眼罕见的有了泪光。
他在心疼辞婴。
辞婴虚弱地笑了声,散漫道:“你就当是你孙子太厉害了。等我养好伤了,你把战主令给我,我替你去荒墟,你留下来守护九黎天。”
“不知天高地厚!”黎巽笑骂道,“你不过少神的修为,连天命路都不曾走过,如何当战主?”
“不走天命路便不能当战主么?”
“天界十二战部,你若能得一半战主同意,且还能叫我们九黎天的九黎令主动认主,那便可以。”黎巽道,“可你第一条便办不到!”
九黎族因先祖之过,在九重天向来独来独往,与旁的天域几无往来。想要得到一半战主同意,的确是比他过天命路还要难。
辞婴朝方天碑的方向望了一眼,漫不经心道:“那便先去过天命路。”
他第一回尝试便顺利扛下了九黎族神罚,可见他实力之强、天资之高,本以为过天命路不会是什么难事。
不想这一条天命路他足足走了三次,用一万多年的时间方顺利走过,成功晋位上神,从黎巽手中接过九黎令。
自那之后,他的生活变得极规律。从荒墟归来后便去承接神罚,神罚结束,伤一痊愈便又继续前往荒墟。
黎巽看不得他这行尸走肉般的态度,特地问他有没有喜欢的神女。
说罢一指他面上半张玄铁面具,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父神母神给你生了这样一张脸,你挡起来作甚?紫乔神官可是说了,九黎天的神女个个都说你生了张好脸,一点儿不比那什么白谡差。你把脸遮起来,她们怕是要以为你成了丑八怪,再不会给你送玉信!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合该去尝一尝风花雪月。连你父神都轰轰烈烈爱过一场,你年纪轻轻的,怎生如此清心寡欲、老气横秋?”
辞婴把脸遮起来便是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对他来说,神女的喜欢只会打搅他的清净。
他斜睨一眼黎巽,道:“您宝刀未老,干脆您重出江湖给我再弄个小叔叔、小姑姑?”
黎巽差点儿跳脚,缓了好半晌方道:“你来这天地一趟,不仅仅是为了九黎天的责任。不想我给你安排神女见面,你这就炼一具分身放在大荒落,你父神给你起的小名恰巧能用上,就叫做黎辞婴!”
他同辞婴说,黎渊是责任,黎辞婴是自由。黎渊摆脱不了的束缚,黎辞婴可以。
辞婴对眼下的状况没觉得有什么不满,也从不觉得一具分身能叫他死水般的生活有什么变化。
为了叫黎巽放心,他乖乖地丢了一具分身放在仙域。
分身是他本尊的延伸,分身在仙域的一切经历便如同他本尊亲历,但再美味的珍馐,再美好的风景,再有趣的人都提不起他的兴致。
到得最后,辞婴干脆让这分身当了大荒落的仙官,没事便躲在仙官殿。
日子勉强算是恢复了从前的清净,唯一一点不好,便是黎巽特地安排在他身边的两个聒噪侍从。
辞婴以为不言、不语是他遇见的话最多的神族了,直到他遇见了那个小神女。
或许该说,化名六瓜上仙的扶桑。
记忆的画面因着情感的波动而呈现不同的光泽。
辞婴在六瓜上仙出现前的画面,是漆黑的看不到底的冥渊之水,是苍白的望不到头的神罚,是寂静的青辞宫,是沉默的影子。
再明媚的天都显得晦暗。
她挑战大荒落的那日本是个阴沉沉的秋日,萧索的秋风卷起片片枯叶,遮蔽了天光。
可怀生看见的却是金黄的枫香叶以及涌动在云层中的金光。
淡薄的光温柔地在每一片落叶绣上光边,她站在满地金黄中,青丝擦过他指尖,回眸看着他笑道:“你很厉害,这次算我输。”
她消失在擂台后,风卷起一地枯叶。她遗落在地上的墨绿发带竟是逆着风徐徐飞向他,缱绻眷恋地缠绕在他掌心。
灰蒙蒙的天幕下,他掌心这一根发带像夏日密林中泼下的一点浓绿,格外的鲜活明媚。
伴着这点绿意而生的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意。
当怀生看见发带在他掌心化作灰烬之时,她终于明白辞婴深埋在这段记忆中的悔意因何而来。
他在后悔毁了这一根发带。
怀生忍不住弯起唇角。
仙官殿中,重溟离火静静燃烧,七把阵剑岿然不动。
满室静谧,背靠无根木的少女紧紧握着木簪,春生术不断修复着她的伤口,薄光穿过窗牖斜入,巨大的树影从她身后环绕住她,像是一个拥抱。
她纤长的眼睫静静垂落,眉眼说不出的温柔。
借着辞婴的记忆,怀生好似又回到了烟火城,回到那段松间步月、石上眠云的日子。
她看见他在归云山脚不动声色地将炭盆踢到她脚边,看见他拿着一蹙枯草一遍遍学着绑流苏髻,看见他背着她穿过长街短巷给她找热闹的屋舍,看见他坐在床尾细细听她的呼吸,一遍遍收回探向她脸颊的手。
他始终陪着她,一次次赴约,一次次陪她走入热闹的人间烟火。
随着她渐渐变得畏冷、变得虚弱,这些如春光明媚的回忆也渐渐披上了一层阴翳,最终戛然停在了那一日——
天冕历二十七万两千五百七十九年,三月初九。
感应到神罚即将降临,辞婴提前从荒墟归来。战舟刚入九黎天,天穹突然响起了九道震耳欲聋的钟声。
是天神陨落的丧天之钟。
神族的神息独一无二。
当一条横跨九天的五色虹桥出现在天际时,辞婴感应到了她的神息。
他震惊地望着出现在头顶神陨天相,发了狂似地朝南淮天掠去。
黎巽甩出五兵禁锢住他,怒道:“神罚马上便要降落,离开无根木,你的神罚便会加倍,你当真不要命了?”
辞婴仿佛听不进黎巽的话,血丝在他眼底无声疯长,神力疯涌,“嘭”地轰开了黎巽的禁锢,一刻不停地朝东去。
当横跨苍穹的五色虹桥化作阴阳鱼之时,神罚轰然落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击在他神魂。
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喉头喷出,他的身影在空中一顿,旋即重重坠落。
从他身后追来的黎巽抱住他坠落的身体,风驰电掣般将他送回了无根木。
来势汹汹的神罚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雷链贯穿他肩骨将他拖拽入雷池之时,鲜血从辞婴眉心流出,染红了他的眼。
他死死盯着出现在天穹的两轮旭日,淌血的唇不停翕动。
雷暴淹没了他的声音,也淹没了他所有的歇斯底里。
没有人能听见他在说什么,连身临其境沉浸在他回忆中的怀生也不能。她只能感应到他颤抖的身体以及不断翕合的嘴唇。
良久,当一轮旭日在天穹彻底陨落之时,怀生终于从他固执地不曾停歇地唇角张合中听见了他的那一句话——
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把她还给我。
悲伤与绝望像巨浪猛然拍来,怀生像溺在水中的人,猛地吸了一口气。
握在手中的木簪从颤抖的手指坠落,她霍然转过身,额头紧紧贴着粗糙的无根木枝,沙哑地唤着:“师兄。师兄。师兄。”
从辞婴记忆灌入心头的悲痛犹在撕扯,鲜血从她张合的嘴唇涌出,一滴一滴落在无根木。
她闭着眼,过了许久才缓缓睁开。
“你再等等,我很快就来寻你。”-
“吱嘎”——
木门发出一声沉闷声响,从里缓缓打开。
苦苦等在门外的星诃和不言同时抬起眼,看见怀生红得瘆人的眼角和嘴唇,皆是一愣。
“过去多少天了?”
怀生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晰,星诃小心翼翼道:“十天了,不言的仙官令可以带我们回九黎天。要不要……现在就去?”
“再等等,我要先去重光仙域取一样东西。”怀生看着星诃,“你留在这里。”
星诃愣了一下,眼瞅着怀生的身影马上就要消散,当即一个箭步跳上她肩膀,道:“我跟你一起!你要取什么?”
怀生望向窗外那一眼冉冉升起的日轮,淡声道:“战主令。”
她要斩断束缚在他身上的神罚。
不言愣愣看着一人一狐消失在眼前,他眨了眨眼,迟疑着要不要一同跟去,可是仙官殿不能没有人盯着。
斟酌片晌,他默默回了静室,目光触及无根木时又是一愣。
只见蜿蜒在上头的鲜血竟慢慢渗进木身,无根木下的幽蓝法印无声转动,惊雷声和锁链震动的钝响从虚空传来。
由无根木支撑的仙官殿竟无端震动了起来!
九黎天,虞水玄潭。
九道从虚空垂落由神雷所化的雷链无风震动,发出骇人心神的钝响。
不语慌张地望着不断震动的雷链,心道不是才刚结束一轮雷罚吗,怎么又要开始了?
他取出一枚雷信,就要叫来黎巽天尊,冷不丁看见一道身影从无根木挣扎着跃起,却被九道雷链愤怒拽回,“嘭”一下坠回无根木。
不语瞪大了眼睛,惊喜道:“少……少尊!你……你醒了?”
被雷链束缚在无根木树梢的身影很慢很慢地抬起头,辞婴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他注视不言,哑声道:“去唤……紫乔神官。”——
作者有话说:已经克制着不写虐,但还是写到我泪崩,下下章到文案
160-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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