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别君
“我想留在你身边,帮着你做一些事情。”
顾元琛静静问道:“你帮我做什么,这又是因为何故?”
“保护你也好,或者是帮你安定边疆的局势也罢……从前杀人卖命,我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些好事,我想好好活着,为了我的爹娘,妹妹,阿错——”
“还有你。”
“我想好好活着。”
顾元琛心头一热,却还是黯然说道:“好事?你可知道本王的风评?跟着我能做什么好事?”
姜眉摇了摇头,写道:“你现在带兵镇守北边,就是很好的事,这世上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可怜人,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如何不懂,自那日山神庙雪夜相依,她不问旁物,只是向他询问北边战局如何的时候,他的心中便尽数了然。
她是这天下最不一般的女子,不是说她愿意追随他顾元琛捍卫江山之念这般俗媚,而是她心中亦存铿锵之志。
“本王既然带你来了北边,自然也不是闲养着你的,若是有用得到你的地方,自然会让你尽心尽力,可是如今你要做的是养好身体。”
他把姜眉冰凉的指尖握在掌心中,试图给她带来一些暖意。
“你不觉得这些日子暖和了许多吗?风雪严寒之时,两方皆忌惮酷寒,不敢暗自拥兵,可是如今即便是北边,也很快就要到春日了,春风送暖之时,本王希望捷报频传,也希望你的身子好起来。”
*
怀着这一腔殷切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焦灼的边防对垒之中,崇峪关关城之外最后的冰雪化为了晨起之时的清露,挂流在泛起新绿的原野之上。
春风虽寒,然而太阳灼暖的光遍照关城之时,数月雪灾带来的酷寒也一并消融,中原,江南,岭南等各地的捷报频传,随之而来的则是前线一日比一日紧张的军情。
大战一触即发,顾元琛忧心军务,看望姜眉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短,自然,也有别的原因。
如今已至春日,他无需再忍受寒疾困苦,他先前以为姜眉的身子也能好起来,却不想她只是被留在了冬日酷寒之时。
大小疾症不见好转,胭虿散的折磨,亦如幽魂缠绕,即便是带着她坐在山花遍染的原野之上,沐浴阳光之下,姜眉也只能恹恹地看着碧空白云,勉强露出惨淡的微笑。
来到燕州不过一月余,她却不知道清减了多少,此前受刑后留下的瘢痕皆被药物抹去,抚不平的却是她肌肤之下饱经摧残的血肉。
也是这个时候,顾元琛才能面对一个他不愿接受的事实——姜眉伤得真的太重了,或许是同“无力回天”这四个字一样沉重。
姜眉让他不要在意,可是顾元琛做不到。
同样让他倍感无力的,便是眼前的战局。果然春日一至,大周与北蛮的大战一触即发,血羽军不曾辜负顾元琛一片苦心经营,保家卫国捍卫疆土之志炽烈,可是北蛮大帅乌厌术石的勃勃雄心与复仇之恨,同样不曾消散。
当年其父乌厌术齐联合石石宗云入侵中原,俘杀顾元琛之父,先康武帝顾淮,后乌厌术齐又被顾元琛亲率的血羽军击杀银石滩上,万箭穿心,五马分尸。
而今他的儿子乌厌术石一统北蛮五十七部族,大兵压境,势必要与大周争斗到底,屠尽汉人,掠尽琼脂,荡平社稷,非你死我活不可罢休。
战事吃紧,不得日日捷报,百姓苦不堪言,更恨皇帝无能,敬王好大喜功,致使民不聊生,雪灾严寒如狼,皇权贵冑如虎。
顾元琛不在京中,却也知如今自己在京中人人痛恶,敌党暗中搅动风云,称其狼窥玉鼎之心,不肯在战事上用兵出力。
他心里的苦闷,除却姜眉,便无人得以尽数倾诉,大多时候是她在静静倾听,陪他浅浅酌醉,两人亲昵的时候不多,有时却像是早已相知相伴多年一般,静静倚坐至天明。
姜眉记得很清楚,有一次顾元琛醉酒,躺在她腿上睡下,不只是梦里还是沉中,口中呢喃着t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只有几句她记得鲜明。
“这老天对你如此不公,你却不怪这世道,可本王做不到你这般豁达。”
“为什么本王偏要出身皇家……为何偏偏是我呢?”
“我说这些,你是不是又要笑我,明明出身皇家,享用民脂民膏,烦恼无忧,却说这样可笑的话?说话啊!”
“……若是你的嗓子没有坏多好,我好想听一听你的声音,这样便能更好的记住你。”
“眉儿,你会背弃我吗?”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唤姜眉,她没有回答,只是放平腿让他能躺得更舒服一些,揉按他的两鬓,助他入眠。
她想起顾元琛也曾苦笑着说:“喝醉了又能怎样,酒醒的时候,往往比醉生梦死的那短短几个时辰还要痛苦千倍万倍。”
第二日他酒醒之后,顾元琛问她是否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只是摇头,并未提及分毫。
*
雨水过后,血羽军与龙武卫军于银石滩上迎来一场恶战,顾元琛亲自带兵迎战,也终于见到了乌厌术石这位故人之子。
北蛮的首领,主帅大将,他比大周朝的敬王爷顾元琛更加年轻,更加雄心勃勃,凶残,满怀问鼎之志。
这是顾元琛第二次感受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上一次是在纪凌错的面前,他的确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了。
最终,双方血战银石滩上,北蛮军伤亡受俘更甚,顾元琛则不慎被流矢射穿胸膛。
姜眉得知顾元琛身受重伤之时,正在府中自己的房内写着什么,她心中猛然一悸,墨笔掉落在纸上,划出一道狰狞的痕迹。
她匆匆将这废稿攥成一团,丢在篓子里,将其余的纸张收回木匣中,跟随梁胜策马赶往关城外军营。
冷寂的风里暗携着浓重的血腥味,姜眉紧跟梁胜,越是往军营深处去,便越是觉得手脚冻木,冰凉之外是痛和痒。
仿佛她只身一人策马,回到那个让她努力想要忘却的寒冬之中。
耳边嗡鸣起来,灼热的暖流从鼻中淌出,她抬袖一擦,发现是暗红的血。
下了马,她的脚浮在地上,听不进梁胜说了什么,不知如何走向了大帐。
军营之中条件简陋,即便是顾元琛的营帐之中,也只有用一块透薄的白布隔开内外两个空间,内帐里的灯火昏暗,只窥见几个慌乱的人影反复拉长,又忽断成几折。
鸠穆平提着染血的手出来要水,一眼便看到了魂不守舍的姜眉,上前递给她手帕,唤人为她寻来大氅穿好,便又匆匆回到内帐之中。
梁胜跟在身后,一个稳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要你们这群人有何用!想了这么久,到底谁能动手!”
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漠的,似乎生死二字对于他而言从来只是无谓。
只有那无法掩饰的虚弱,一句比一句更急切的催促,诉倾着他如今正遭受的痛楚。
见无人敢动,顾元琛长叹一声,放缓了一些语气道:“拿出来,不论本王是死是活,你们都有赏,不怪你们!”
一向温润儒雅的鸠穆平也不由得急红了双眼,按着顾元琛的伤口,声量不知提高了几倍。
“不可啊,王爷,不能赌您的性命啊!”
“蠢货,乌厌术石就是要本王的命,北蛮用的箭矢你们也是知道的——”
顾元琛勉强轻笑了一声,随即便是愈发粗重的喘息。
“你们也知道……这箭头上有钩刺,血羽军中箭士兵拔出来生死各半……本王又有什么不同?不许耽搁,拔!”
“王爷,下官当真不能从命,若是您不在了,谁来对抗北蛮,谁来保卫大周啊!如今这箭矢已经深入肋下,险些刺中心肺,若是贸然拔出,伤及脏器,那边当真是无药可医了。”
言毕,顾元琛便发出一声苦痛的闷哼。
姜眉心中一紧,想要进去,护卫在侧的军士一边抹泪一边拦下,看到梁胜在她身后,才把人放了进去。
“王爷……”
梁胜看到顾元琛如今的惨状,亦掩面不敢直视,恐自己一时流泪,惹顾元琛及旁人心忧。
他不善言辞,更不知道如何劝阻王爷,只好上前握住了顾元琛的手,才发现王爷早已用指甲在掌心扣出血痕。
“蠢货,你带她来做什么!”
见姜眉进来,顾元琛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却还是一分不留情面。
“你给本王滚出去……滚,谁让你来的!”
姜眉是如今帐中唯一还保持平静之色的人,她已经许久没有忤逆过顾元琛了,她既然来了,便不会离开的。
她蹙着眉走上前,低头仔细检查了一番顾元琛的伤势,用她一惯冰凉的手覆在他汗湿的额头上,又抬起手腕,轻轻遮住了他的双眼。
姜眉摸到了他的眼泪。
她过了许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知道如今这种情况下,若是不看着自己的伤口,便会少痛苦一些。
姜眉向鸠穆平飞速比划着,口中啊啊,含混不清地叫着,众人这才惊觉这女人不能似常人那般说话。
梁胜最先明白了她的意思,问鸠穆平既然箭头已经深入,能否将其顺势刺出,再从上部截断,便不会再扩开伤口。
“不行的姑娘,你说的这本就是军营中常用的办法,只是这箭头的确特殊,先前用这个法子的士兵便有无法承受,活活疼死的,王爷身子本就因病虚弱……”
姜眉又问能否再多加麻药,鸠穆平亦有顾虑,麻药自是不缺,可是用得少了,痛楚丝毫不减,用得多了,便更是伤及身体,恐怕会让顾元琛自此长睡不醒。
“废话真是多……”
几句话的功夫,顾元琛已有些气息奄奄。
“你们不敢动是吗……眉儿,你来!我信得过你……你握紧了……用力就好……”
顾元琛头一次在旁人面前用这个称呼唤着姜眉。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轻抚她的面庞,只沉沉望了她一眼,便紧阖双目。
鸠穆平和其他几位军医自然是有不敢下手的顾虑,可是看到姜眉面不改色地握住那箭矢地一端,平静从容,便也无法再犹豫,上前协助。
“噗——”
才握紧那箭矢,一声轻跃的响动便自姜眉的手心溢出,只觉面上一热。
旁人皆见眼前闪过一道血雾,几滴更大的血珠落在帐上,将粗麻布顺着纹理打透成血红色。
一时间,大帐内唯余顾元琛痛苦的喘息。
第32章 往昔
被溅了一脸鲜血,姜眉却只是轻咛了一声,望着顾元琛惨白的面容,手臂竟然纹丝不动,倒也极大减免了他的痛苦。
鸠穆平看着这张清姣的脸,看着她微微眯起双眼,暗红的鼻血一路滑落进她的衣领之中。
“姑娘,你的身子……”
余下的话被一个平静不露声色的眼神逼退。
无论旁人如何,姜眉她偏偏就是纹丝不动。
她用手紧握着箭杆,汗珠凝集在鼻尖上,再悄无声息地落在床榻间。
鸠穆平定了心神,在旁人帮助下慢慢扶起顾元琛,她也随之调整着姿势,尽量不让他再受折磨。
有她在,竟然连顾元琛一声呻吟和更粗重一些的喘息都没有听见。
“眉儿,你动手吧,我放心。”
他艰难地将额头枕在她柔弱的肩膀上,用几乎难以听清的声音低声道:“大不了……就是我把欠你的赔给你了。”
姜眉似乎是轻吐了一个“嘘”声,分秒之间,那柄箭矢便彻底刺穿了顾元琛的身体,却又只是突出箭头,并未多刺出半分。
他长呜一声,沉沉倒在军医的怀里,鸠穆平连忙将那箭矢用铡钳剪断,又是姜眉握住另一头,让这夺命之箭彻底离开了顾元琛的身体,众人连忙抢救。
姜眉眼前唯余一片血红,由梁胜搀扶着出了军帐。
北边的夜甚是寒凉,姜眉握着两杆断箭,顾元琛的血还热着,焐暖着她抖如筛糠的手。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梁胜问她话也听不到,浑身的血也在寒风中变得冰凉。
直到鸠穆平告知众人王爷无虞,她才挪动了脚步。
姜眉走到一处昏暗的无人的角落,松开冻僵了的手,丢掉那断箭。
梁胜紧跟在她身边,转过一处角落,便瞧见她跪坐地上,掩面无声恸哭。
这是自她来到军营后第一次显露出情绪。
他想上前扶她起来,不愿看她如此伤心。
可是最终,梁胜只是走上前,用手覆在她的肩头,待她不再哭泣。
他拿出手帕递给姜眉,示意她擦干泪水和脸上血污,姜眉没有接,只是道着感谢。
“王爷应当还有些时候才能醒来,此次王爷受伤不轻,想必还要许久才能养好,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姜眉t摇头,告诉梁胜自己想在军营中走动走动,她还未曾见过军营是什么模样。
梁胜对她不似顾元琛那般熟悉,想要弄懂她的意思,着实废了一番脑筋。
他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面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甚至是怯畏。
多日未见,想不到两人竟是因为王爷危难再遇,在这样有些奇怪的时候,一同在月色浸笼的漠夜中行走。
“那天。”
姜眉忽然拉住了梁胜的手臂,抬眸默默问:
“你好像有什么话同我讲?”
“是我记错了吗?”
梁胜答道:“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也不记得了,你,近日还好吗?”
他同姜眉一起走到了月色明亮之处,也恰将她娟秀清冷的面容尽收眼底。
“病中寻一些事做罢了。”
“还是你们更加辛苦受累。”
“我只知这几日战事吃紧。”
她止住了话,没再说下去,两人心照不宣地继续走下去,梁胜瞧着她唇色有些泛青,便停下脚步呢喃道:“夜深了有些冷,你在此等我一会儿。”
他快步跑开,不多时拿来了两条斗篷,将其中一条给了姜眉。
“军中之物不算精细,但都是干净的,你若也冷,便再加上一件。”
姜眉自然接过,从容披上。
“没什么不好的。”
“军用之物,想来会更暖和。”
姜眉在他掌心写道。
“嗯,还有兜帽,这样便能系紧。”
他特意将已经戴好的兜帽脱下,示意给姜眉看。
她的身子到底瘦弱了一些,戴好兜帽后,梁胜便只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尖和薄软的唇瓣。
“你的病……为何还没有养好,可有什么大家能帮到你的地方?吴虞念了你好久,时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会嫌弃我吗?”
梁胜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你同王爷的事我们无权过问,可是你救过我,帮过大家布防刺客,舍命救过王爷,我们便是同伴,是兄弟姐妹,又何来嫌弃之说……更何况,若你与王爷情投意合,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没有我从前想的那么坏。”
“我们看看吴虞去吧。”
梁胜不敢再提顾元琛,自然应下,两人往军帐处走,却发现一处不点灯的帐子,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梁胜侧耳听了听,问姜眉这声音是否有些像何公公。
姜眉点头,随他进去。
帐内未点灯,只见何永春握着顾元琛换下来的血衣,老泪纵横。
“梁大人,怎么你也来了?你们两个做什么呢?怎么就到了这里?”
见到是熟人前来,何永春赶忙擦干自己的眼泪,掩饰自己的失态。
“才从王爷那里离开,担心王爷却又不敢打扰,便一起走走,以免忧思过度。”
梁胜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说想起还有一些要务当做,问候何永春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何永春瞧着还站在原地不动的姜眉,叹了口气,递给她一块沾了热水的布巾,让她擦净脸。
“你这丫头就是没眼见惯了,我在这里伤心,梁胜知道回避,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不担心你的身子了?明天就回去吧,如今战事紧着,莫要让王爷为你担心。”
姜眉怔怔点头,何永春长叹一声,上前抓过她的手,帮她擦去手上的血污。
“……今日还是多亏有你在了,唉,你也不必太担心,鸠穆平的医术还是信得过的,王爷应当很快就能醒来了。”
姜眉摇头,拉过何永春的手写道:“你为什么哭?”
“我哭又如何,我心疼王爷不能哭吗?从前北征收复国土的那几年,王爷都没受过今日这么重的伤,险些命都没了!唉……王爷拼杀了这么多年,怎么到头来什么都没落得呢?”
“为什么什么都没落得?”
姜眉又写问道。
他疲惫地摆摆手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听话,你今夜就在我这里歇着吧,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关城去,你好好养病。”
他点上灯,回到熟睡的顾元琛身边去,姜眉执拗地跟上他,重新进了这个让她窒息乃至恐惧的大帐。
顾元琛安静地睡在榻上,面色苍白,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宁,也是前所未见的脆弱。
何永春用布巾沾着热水,为他浅浅擦拭手臂,只是一旦瞧见那胸口自纱布深处的鲜血,还是忍不住落泪。
无意间,何永春借着烛火瞧见了姜眉哭肿的双眼,感叹她还不算太没有良心。
“你和王爷相处得如何了,王爷不肯说,今日你在,我便问问你吧……从我嘴里说出口,只怕你是不信,可王爷当真是惦记着你。”
他拍了拍姜眉的肩膀,轻声问道:“今后你身子养好了,还想陪着王爷吗?”
姜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
“那也好,你从前过得可怜,以后就留在王府吧,王爷不会亏待你的,想来今后还要带着你去封地,等着以后享福吧。”
这一次,她却没有回应了。
为顾元琛擦拭好身体后,何永春又烧了些热水沏茶,并让帐子外守着的军卫站到远处些。
“你方才不是问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其实就是我看王爷伤得重心疼,想他这些年辛辛劳劳,却没落得个好……”
姜眉望了一眼沉睡着的顾元琛,复想起那日他说起石宗云时愤恨的神色,终于将藏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写出:
“他当年为什么逃去东昌另建新都?”
何永春无奈地长叹了一声:“你是不是也觉得王爷是弃父兄不顾,跑到东昌苟且偷生去了?你要杀王爷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是在替天行道呢?”
姜眉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只是一个为人卖命的杀手,是一柄刀一把剑,她杀顾元琛只是为了钱。
何永春说来有些愤愤:“当年北蛮军攻陷京城,将打进皇宫的时候,王爷也不过舞象之年,那时他是甘愿与国存亡,不肯弃父兄不顾的。
“那是危难时刻先帝下了旨,让几大臣跟随王爷南逃,还让王爷在他面前立誓,若是先帝与当今陛下战死,便由王爷另立国祚继承皇位,不可断绝大统。”
“我跟着王爷,还有许多大臣,出了京城,便是一路躲避追杀,一路上都在死人,逃到东昌的时候,过了快一年才得消息,知道先帝身死,当今陛下亦是下落不明。”
“那天王爷和我们说,不能再逃了,若是东昌都守不住,将来还如何复国呢,他遵从先帝之命,在东昌新建了国都,而且那时王爷不知道当今陛下是否战死,便一直不曾称帝,这不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吗……。
说着,何永春便又是老泪纵横:“你可知道那两年北蛮军多么凶悍,苦战了两年,最终是将北蛮军挡在天堑以北,这以后数年艰辛,收复国土,王爷更是呕心沥血的。”
“你是不知道,如今的京城来的塘报有多气人,战事上有多少庸臣催挠——”
“你住口!”
顾元琛骂道,而后屋内响起了沉闷的咳喘,声色难掩疲累。
“你和她说这些,你想做什么!你——”
顾元琛不知何时苏醒过来,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牵动了伤口,让他痛得长眉紧蹙。
他虚弱地骂道:“好啊你何永春!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这种事岂是你胆敢妄议的?”
姜眉按住了何永春,摇摇头让他离开了大帐,将方才煮好的热茶端到顾元琛面前。
见他转过头,姜眉也不管顾元琛的怒意,用手指沾着茶水,一点点涂抹在他的唇瓣上,为他润湿口舌。
瞧见他眼角似有一道泪痕,姜眉想要为他擦拭,却被躲了过去。
“没事的,醒过来就好。”
鸠穆平很快带着其余几位军医赶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大赞顾元琛身体强健,意志如铁,为他换好新药后劝他多加休息。
姜眉也在旁认真听着,她已做好了打算,这几日可以留在此照料他一些。
顾元琛却余怒未消,让姜眉把何永春叫回来,扬言要将他赶回京城去。
姜眉自然不能答应,反让其余侍奉之人都退得远了一些,轻抚着他顾元琛的额头,不厌其烦地为他擦去不断沁出的汗珠.
她受过伤,留过血,知道痛是什么滋味,因此也知道他如今有多痛。
“你若是没事了,能不能滚开?”
顾元琛沉寂了许久,忽然张口说道,“别碰本王,烦……”
他好似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方才满怀温柔与歉疚,凝望着她,将自己的生死交付她手中的那个顾元琛。
姜眉还来而不及思考方才何永春说的许多事,可是她知道,这些事是顾元琛不愿说的,不愿说出口的事,往往比触目惊心的伤口还要让人感到悲哀。
“还痛不痛?”
姜眉握住他有些浮肿的t手,轻轻揉按为他舒活血脉。
顾元琛忽然睁开了眼睛,用一种莫名哀然的神色看向她:“姜眉,你可知,方才你握那箭的时候,大可直接杀了本王报仇?”
“你还觉得痛不痛?”
她又无声地问了一遍,仿佛这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
顾元琛冷冷道:“你问这些有什么用,痛又如何,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又是谁?”
她不再试图写些什么,只微俯下身,半趴在他的枕榻边上,扣紧他的五指,掌心印贴在他方才因痛自己掐出的血痕里。
“你对我这般好……却是做什么?”
顾元琛喃喃念道,语气中满是嘲弄,隐着长久的叹息,如青烟一般萦绕在帐内。
“有什么用呢?”
姜眉轻咳了几声,距离上一次两人分别,已经过去了十余日。
分别那天,他陪她在廊檐下晒了许久的太阳,姜眉身子不大舒服,却一直强撑着,直到送他出门。
他上马要去往军营时,因迎面吹了寒风,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顾元琛便没能走成。
他陪着她吃药,用过晚膳,直到她沉沉睡下,才连夜策马赶回了军营。
如今也是听到她的轻咳声,顾元琛便不再说那些冷硬伤人的话,亦将她的手扣紧。
泪水从眼眶中流出,烧灼着鬓角,一路滑落到耳旁。
“眉儿……”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呜咽,想起那晚伤痕累累的姜眉,复想起许多过往的不快。
姜眉握紧了他的手以做回应。
“我好痛啊。”
第33章 旧疾
她凄凄笑了笑,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小心度入他的口中。
“鸠医师说你才醒。”
“不能多饮水。”
“先润润口。”
“等伤好些了,再慢慢喝。”
“你睡吧,我会守着你的。”
姜眉裹紧身上的斗篷,伏在顾元琛的身侧,揉按着他的掌心,希望能略微减缓他的痛楚,只是方才何永春的那些言语犹如擂鼓一般,在她耳畔与心头反复撞击。
顾元琛沉寂了许久,流干了眼眶中最后一滴泪,阖目柔声道:“本王不要你侍奉,回去吧,关城外寒冷,军营之中更是生活艰苦,你身子不好,如何能经受得住?”
“你安心等我回去寻你罢。”
姜眉写道:“你是怕我追问你什么吗?”
“你放心,不会的。”
两人默了片刻,她最后一次在顾元琛掌心写道:
“现在你应当好好休息。”
“我不同你讲话了,不要再劳心伤神。”
她脱去了鞋子,尽量用最轻的动作伏在顾元琛身边,张开臂弯,为他擦拭眼角的泪痕,揉按眉心。
在药物和疲累的影响下,顾元琛很快就睡着了,意识模糊之际,他的头下意识偏靠在姜眉的这一侧,追逐着她轻缓的吐息。
他的确是太累了,这几乎要了他性命的一箭,却也为他带来了难得的安眠。
姜眉第二日起得格外早,却还是遇到了前来看望的何永春与梁胜,即便她和顾元琛的衣衫都整合着,她还是感到被撞破一半的羞惭。
瞧她面色不好,梁胜难得主动叮嘱她去休息,可望着她离开时有些踉跄的步伐,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方才他看到了姜眉凝望着王爷的眼神,与从前在王爷身边的歌姬是不一样的,与其他女子也都不相同,她是真心实意惦念着王爷。
她是不一般的女子,梁胜知道自己心中敬佩她,感激她,可是却说不明他心中此时此刻的滋味,她是王爷的人,他自己也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了,他如此告诫自己。
昨夜惹恼了顾元琛,何永春心中又担忧,一夜不曾合目。
见到王爷还没醒,他便让梁胜在此陪守一会儿,转身去寻离开的姜眉。
她本就虚弱,休息不好,步伐也缓慢了许多,何永春叫住她,带她回了自己的住处,让人为她准备了一些米粥和肉羹。
姜眉闻到那肉羹腥膻的气味,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痛苦的回忆和昨日顾元琛满身是血的模样悉数浮现在脑海里,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那支断箭依旧握在掌心,手上尽是鲜血,便不住地干呕起来。
何永春先是一愣,拉过姜眉的手为她把脉,探得并无异样之后舒了一口气,却又转瞬间难过起来。
姜眉反应过来他方才在做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不满地写道:
“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不必担心的。”
“我并不可能有身孕。”
何永春看懂后,心中五味杂陈,急忙辩解道:“哎呀!你这傻丫头!你想什么呢?为何总要把人想得这样坏!”
他将勺子递给姜眉,喃喃道:“我哪里是不想你有孩子,如今王爷把你当做最可心的人,宝贝着你,若你真的能为王爷添上一位子嗣,如何不是好事!”
姜眉对此心有论断,她知道自己不算什么,便没有回答,只把那肉羹推远了一些,捧起温凉的米粥一饮而尽。
“昨夜我离开后,你可有同王爷说些什么?昨日王爷骂得好,是我多嘴了,今后你也不要再提这些事。”何永春哀叹道。
他昨夜的确是太过伤心,以至于失了判断,他其实已然在心中认定姜眉是那个可以陪伴在王爷身边的人,即便从前无数个时候,他都认为这是一场冤孽。
同她说一些不合时宜之语,说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无非是想让她能知道顾元琛的苦衷,不想她因为从前不悦之事心存芥蒂。
王爷已经太久没有主动敞开心扉,让一个人走进他心里去,因为上一个人不仅将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还让他的这颗心再无被修补的可能。
何永春只是怕,他怕有一日顾元琛再度伤心欲死,也怜惜姜眉,不想让她错过这命中不易的安宁富贵,更不想她被旁人的过错牵累。
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边都是痛的,何况是他这个年纪的老人。
姜眉沉默着用茶水将残留在碗壁上的米粒冲下饮尽,沾着残茶在桌上写问道:
“昨日你问我杀顾元琛时是如何想的。”
“是为那三百两黄金。”
“也是我有怨恨。”
“我不觉得自己是替天行道。”
“但是我恨。”
她还是头一次和自己谈论起这件事,何永春忙问缘由。
“我恨权贵,尤其是顾元琛。”
“北境遗民哪个不怨他。”
“他另建都城,偏安一隅的时候。”
“北境的遗民苦苦煎熬着。”
“你不在北方,你不会懂。”
“我们只能任北蛮之人欺辱宰杀。”
她止住颤动的眸光,神色一冷,继续写道:
“你却说的不一样。”
“你说并不是他苟且偷生逃到东昌的。”
“不是他将大半江山与黎民社稷拱手赠与北蛮的。”
“你说这些都是另有苦衷?”
“你若是撒谎欺瞒我。”
“我现在就杀了你。”
何永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无声凶骇震慑到,也不知是否是她侍奉王爷久了,他总觉得这丫头如今越来越像王爷,自己心中又藏着事,有时候便很是怕她。
“我都这把年纪了,为何骗你啊!你不信我,可是你不能不信王爷啊,你跟了他有些时日了,你扪心自问,王爷究竟是不是卖国求荣,只为自己称帝的小人?”
“东昌的日子便很好过吗?那八年里,王爷过得就不煎熬吗?若不是王爷死守天堑,抵挡住北蛮南下,那大周就全完了,左右大逆不道的话我也说了,便再说些,没有王爷,陛下当真能在西北起势,反攻北蛮吗?”
有心护着顾元琛,他言语不免有些急躁:“你怎么不恨陛下呢,陛下隐姓埋名了四年,那四年里,他不也是看着百姓水深火热之中吗?”
姜眉沉默了,凌厉的目光随着她的垂眸消失不见,她知道自己无法回答的。
她又写道:“此中误会,为何不能解开?”
世人固然心有偏见,鲜少有人敢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若当时之人从不争辩,百姓们又如何得知他的苦衷?
何永春自是有苦难言,急得面目红紫,唇瓣颤抖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你让我从何说起啊,你对王爷了解太少,也根本不懂朝堂之争,不知道王爷从前经历了什么……”
姜眉神色一黯,冷哼了一声,拿过纸笔,墨笔如刀一般飞速写着,
“他从不愿告诉我这些往事。”
“自是不信任我。”
“认为我无需懂得。”
“所以你也不必说了。”
“我甚至算不上是他信任的人。”
她将笔放下,人便往账外走去。
何永春眼见她如此冷漠,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急火攻t心,猛烈咳嗽起来,连忙上前阻拦。
“王爷为何自幼患上寒疾,你不是一直想要得知吗?我今日告诉你,是因为太后,是因为陛下,都是他们害得!”
*
姜眉停下了脚步。
“为何,太后不是他的母亲吗?”
“陛下不是他的哥哥吗?”
何永春淡淡道:“皇家没有母子之情,亦没有手足之情。陛下是王爷的兄长不假,但你应当不知,王爷才是太后娘娘的亲骨肉,陛下实已故先圣德皇后之子。”
她怔住了,犹豫片刻后还是没有径直离开,默默坐回了何永春身边
他长叹一声,将这些沉埋多年的宫闱秘事一一告知了姜眉。
当今陛下顾元珩,生母圣德皇后,是先康武帝继位之后的首位皇子,出生便被视作东宫不二人选。
先帝为王爷时与发妻鹣鲽情深,圣德皇后出身名门,性情刚正,眼见先帝登基后笃信术士,自认天命,沉溺酒色、致使朝政废弛,屡次劝谏无果,最终心灰意冷,红颜未老恩先断,一怒之下自裁明志。
彼时二人虽然离心离德,可到底是自幼青梅竹马,夫妻之死刺痛先帝,一度立志重振朝政,却也让先帝倍感羞惭,使得尚在襁褓之中的皇二子顾元珩因此失了圣心,被随意交由当时位份不高的徐昭仪——如今的太后,顾元琛的生母抚养。
顾元珩自幼聪慧早熟,胸怀大志,与养母徐昭仪在后宫中相互依存,竟也站稳脚跟。短短六年,徐昭仪竟一路升至权势滔天的徐贵妃,顾元珩也重获圣眷,再入东宫之选。
然而就在这两人无限风光之时,徐贵妃再度有孕。也正在这一年,京畿大旱,民间谣言四起,传有旱魃降世,即将自东极紫宸之地诞生,为祸人间。
当年徐贵妃操劳宫务,孕期已是百病缠身,生产时更是九死一生,几乎踏进鬼门关。
她诞下了双生子,或许是老天作弄——皇八子皮肤白净,相貌可爱,可惜诞下时便是死胎,皇七子顾元琛却身形瘦小如猫,皮肤青紫可怖,面容怪异,若非太医及时诊治,只怕也难以活过一个时辰。
徐贵妃的死敌贤妃岂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她在前朝后宫散播谣言,称徐贵妃诞下“旱魃”妖孽,更买通先帝信任的玄道方士坐实,一夜之间,徐贵妃被废黜囚禁,饱受多年侮辱。
“王爷当年,险些就要被当场摔死了,还是兰妃娘娘再三劝解,保住了王爷的性命。”
何永春的声音很轻,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一般,说起这些是,当真是觉得恍如隔世。
“王爷跟着太后娘娘一起被关进永巷,你不知道永巷是什么样子吧……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贤妃更非善类,不肯放过太后娘娘。”
“既如此,她的怨气和恨又往哪里撒呢,你知道吗?”
姜眉听着,只觉一股凉意自脚底窜上脊梁,浑身一阵恶寒。
“王爷还不能说话走路的时候,太后娘娘每每遭受侮辱责罚,便会将他身上掐得满是青紫瘀痕,待他大些能走路了,更是非打即骂,直到有一次将王爷打得高烧不退,险些丧命,才惊动了陛下……”
徐贵妃倒台后,皇二子顾元珩被交由其他嫔妃抚养,却也并未忘记养育之恩,一直设法暗中帮扶,只可惜翅膀软弱,年纪尚小,所做努力也是付诸东流。
顾元琛重伤垂危,高烧昏迷,顾元珩终于寻得时机,暗中运作,引起了先帝的注意,也恰是那时贤妃父兄身陷贪污军费之案,这桩荒唐的冤案才得以昭雪,贤妃斩,徐贵妃借此翻身,走出了永巷。
“整整五年啊,”何永春幽幽叹道,眼中是望不到底的悲凉,“王爷他打小就是在冷宫里过活的,五年了,王爷才第一次见到先帝,才能被下人叫一声殿下,而不是孽种。”
“我是王爷一岁那年被调去看管永巷的,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太后娘娘才第一次好好抱着他,因为那是在先帝面前,她要和先帝哭诉自己的委屈,指着王爷身上的伤痕,说那是贤妃的人如何虐待他。”
“那个王爷身上没有一处皮肉是好着的,太后娘娘扇他的脸,他眼睛都肿着,想抬手去抱他母妃,但是没有力气,我一直守着他,怕他醒不来,夜里他疼醒了,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他——”
许是人老多情,又是回忆往昔之事,何永春格外动情,一度哽咽不能言语。
“王爷他和我笑着说‘何公公,母妃今日终于开心了一些,她不讨厌我了’。”
*
“我当时抱着王爷,他那么小的,身子却那么轻,想去找太医来为他再好好看看,让他别那么疼,好睡个安稳觉,可是哪里找得到人,那时候太后娘娘只顾得和陛下……”
姜眉脑海中浮现起何永春口中描述的画面,只觉得心口阵阵刺痛,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她或许不会轻易相信旁人,可是她能从何永春的语气中看到,他没有欺骗。
“我不懂。”
她颤抖地写道。
“为什么会这样恨?”
“他那么小,又有什么过错。”
“就算是因为他出生害她遭难。”
“为什么不怪老皇帝?不怪害她的人?”
“顾元琛不也是她的骨肉吗?”
姜眉无法理解,即便自己此生与生育无缘,可看到了小孩子,心中总会涌起万般怜惜。即便他们只知哭闹。
更何况面对一个自己亲自诞下的血脉相连的骨肉,怎能下得去手殴打?
往昔顾元琛谈及太后之时眼底深藏的绵绵恨意,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你能这样想,便说明你是心善之人。”
何永春擦净眼泪,却擦不走悲痛的神色。
“但凡当年太后娘娘能有一丝一毫的慈母之心,王爷幼时便不会过得那样苦……离开冷宫,还不是王爷苦尽甘来的时候。”
昔年徐贵妃虽翻身离开永巷,却未能恢复昔日荣光。贤妃死了,还有更多年轻貌美的妃嫔以及其他皇子。她失去了顾元珩的抚养权,更被得势的宜妃刘氏处处打压。整日苦思复仇夺权之策,终于想到了一条毒计。
说到底,亦是宜妃刘氏野心太大,手段酷烈。为扶植亲生的四皇子争夺太子之位,她早年与贤妃相争时,便做过残害皇嗣的勾当。
彼时顾元琛的“旱魃妖孽”之名被洗刷,人又出落得聪慧可爱,加之先帝心怀愧疚,对他宠爱有加,时常带至紫宸殿伴驾。
顾元琛因自幼坎坷,极擅察言观色,总能讨得陛下欢心,这份恩宠,自然引起了宜妃的忌惮。
姜眉心头掠过强烈的不安,打断了何永春的喃喃叙述,写问道:
“王爷既已经得宠。”
“太后太后为何还是对他不满”
“大抵是把王爷当做了仇人吧……看着自己的仇人过的更好,只会愤怒,不可能高兴,更遑论后悔。”何永春茫然摇头
姜眉想不到母子为何还能变成仇人,她一直想着,若是自己不曾进入窨楼,能嫁一个寻常人家,有一个小女孩,一定千百倍地对她好,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王爷寒疾从何而来吗?”何永春声音沉了下去,“就是因为太后和陛下,当年太后娘娘要扳倒宜妃,当今陛下亦不想让四皇子挡了自己的太子之路,便想到了利用王爷。”
“陛下?”
姜眉难以置信地写下这两个字。
上一次陛下来王府探望顾元琛时,她完全感不到他会是如此心机深重之人。
“做了,旁人都说陛下爱护幼弟,自王爷从永巷出来便一直呵护怜爱,教王爷读书骑射,可是真到了那不得不用时候,他也不在意王爷的生死如何。”
顾元琛在冷宫多年,本就身体羸弱,畏惧寒冷,那一日下着大雪,却偏被他最信任的皇兄带到霜镜湖边上去玩蹴鞠。
那球被皇兄不慎踢开,飞滚到了别院去。
“琛儿,我去寻球,你就在此等我。”
“我怕……皇兄不要走,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件顾元琛只有六岁,却也本能地感到了异样,出门前一向从不理会他的母妃喂他吃了一块糕点,给他披上了一件新做的暖裘,他不觉得暖,只觉得惶恐。
可是既然是二皇兄带他出去,他便没有拒绝。
顾元珩犹豫了片刻,终是甩开了他的手,转身离开了。
很快那随侍的宫女上前问他,是否想喂霜湖中的鱼儿,说这里面有藩国进贡的紫银鱼,很是好看t。
六岁的孩子,也正是最爱玩乐的,顾元琛最喜欢活泼轻跃的鱼儿,一时间便忘了自己未归的皇兄,点点头,等着那宫人拿来鱼食。
离开前,那宫女似有犹豫,为顾元琛认真擦去了脸上的雪水,为他系紧兜帽,握住了他攥紧在衣袖下冰凉的手。
今日的天气并不暖和,却没人关心他冷不冷,哪怕是为他带上一个手炉。
“殿下……”
她的声音似有哽咽,顾元琛笑了笑,因为以往这个宫女从不对他这样好,他以为这世上只有何公公和小侍女素心会疼他。
“殿下,千万不可到冰面上走动,特别是冰上破洞用来投放鱼食之处,奴婢很快就回来了。”
“没事,我还要等二皇兄回来。”
稚子没有等来他的二哥,却等来了另一位兄长,以及一位平日里待他同样“慈蔼”的母妃。
“母妃你看,那是七弟!”
“七弟,你这些日子怎么没有——”
四皇子的手臂被轻轻拉住了,母妃示意他不要再出声,即便远处是他多日不见的七弟。
他只想要问他的七弟,是否是恼了自己前日不带他去聆雨楼听戏,只是看七弟一个人站在那里有些可怜而已。
“怎么了,母妃?”
“嘘——”
雪簌簌地下,四皇子站久了都觉得寒意刺骨,也不明白为何七弟今日一人站在湖边,身边没有常伴着他的那个小宫女,也没有那个大太监。
“娘娘……没有旁人了,这湖还不曾冻结实。”
“动手。”
四皇子的眼睛被母妃的手紧紧蒙上,他被抱起来,因而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颤抖,甚至能听到她激烈的脉搏声。
“啊——你是何人,你怎敢谋害皇子!”
宜妃不知是从何处跑来了一个宫女,自己的人才刚将那小孽种无声无息地推进破裂的冰面下,她便跑了出来,乱喊乱叫着,随后跳下水去救人。
凉意渗入她的每一寸肌肤,宜妃这才意识到为何今日徐贵妃那个贱人会突然跑到她的宫中生事,为何二皇子会邀自己的孩子来霜湖旁玩蹴鞠。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都是各有各的图谋,各有各的算计。
唯独那个被推入冰窟的顾元琛,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
回忆至此,何永春不由得老泪纵横,满心愧悔。
“我那天就不该离开殿下……”
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不再称呼王爷,而是殿下,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其中具体关节,我不得而知,殿下他也从来不肯告诉我细枝末节,我只知道那个救了殿下的宫女死了,殿下高烧不退,昏迷了两天两夜后退了烧,身体却彻底凉了下去,再暖不过来……”
那时就连太医都说回天乏术了,先帝无情,便已经让人预备好操办七殿下的后事。
可是他没有死,没有合了谁的心意,他偏偏没有死。
顾元琛醒了,醒在徐贵妃的怀里,她哭得肝肠寸断,不愿让人带走已经“病逝”的皇儿,正如她多年前抱着已是死胎的八皇子,哭诉自己所生并非旱魃妖怪。
她哭求着不要走的孩子没有死,缓缓张开了双眼。
旁边的宫人比她更为惊喜,哭着去告诉禀告陛下。
“七皇子没死!快来太医!”
何永春直接背着顾元琛跑去寻太医,可是路上,那孩子在他背后低声呢喃:“她要杀我,她想让我死,二哥也是,他们要杀了我……”
“殿下?”
何永春一愣,将人放下,揽在怀里。
“殿下可不要说胡话,这——”
“我没有!我没有!”
撕心裂肺的呐喊,带着未脱的稚气,泪水夺目而出,却又很快被他压制回去,他用无力的拳头捶打着何永春的胸口,发泄着自己的恐惧和愤怒,更是想要求得一个答案。
可是他自己早已经得到答案了。
他的母亲要他死,顾元琛早就该明白,从前只是假装不知道,直至今日。
何永春记得就是从那一刻起,殿下说话时,不是带着掩饰的笑意,便是含着凌厉的冷。
那晚他抱着绝望的七皇子在风雪里僵站了许久,最终,顾元琛发话了,声音平静得可怕。
“何公公,我没事,你带我去见父皇。”
“我想好要怎么做了。”
那一年他才六岁,他醒来了,没有去见太医,反径直去见了自己的父皇,被父皇抱在怀里,他没有哭诉,也没有乞怜。
先帝问他想要什么,为何母妃没有前来,他说自己饿了想吃些东西,父皇和母妃为他伤神多日,他理应来见父皇,经此一难,更当感激生养之恩
这样小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不会撒谎,说什么话,自然是由心而发,不曾有半点虚造。
先帝很是受用,出于怜子之心,便让他留在紫宸殿住下,甚至亲自考查功课,同用御膳,夜里同寝一榻。
半月后,宜妃的母族被查抄斩首,宜妃被毒酒赐死,当日夜里,顾元琛做完了功课,忽然在沐浴时躲闪逃避,沉默不言。
“怎么了,琛儿?”
“孩儿软懦,让父皇失望了。”他声音细小,带着恐惧,“其实……事到如今……孩儿还有些怕水。”
“这有如何,琛儿还小呢,只怪那贱人歹毒,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你莫怕,待春日回暖之时,朕亲自教你凫水。”
“不!不要……”
见到一向从不轻易落泪的稚子大声哭泣起来,先帝便觉疑虑,询问究竟为何,是否是因为心生胆怯。
“孩儿不想让父皇下水,水下有水鬼!”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帝将他抱在怀中安抚,他才喃喃说道:“水鬼抓人的衣服,儿臣当日都要被冻僵了,呛了许多水,却都被拉着,上不去。”
“孩儿不想让水鬼伤了父皇。”
先帝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当日七皇子落水诸多疑点,被这一句话稚语瞬间点透,不由得暴怒而起。
“来人!带七殿下下去好生照料!”
何永春按照顾元琛事先的吩咐与其他宫人一同进来,抱起了抽泣不止的顾元琛。
“等等。你是叫何永春?七殿下幼时你就侍奉着了,是吗?”
“是,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之怒,不容半点疏漏,几句惊心的问答之后,先帝怒掷茶盏,本欲前往兴师问罪,还未走出紫宸殿,竟当场咳血昏死过去。
顾元琛装作受到了惊吓的模样,哭喊着父皇,确认旁人和先帝都听到,直至太医前来。
众人陷入混乱,他敛起惊惧之色,面无表情地同何永春默默退至偏殿。
天在下雪,他走出温暖如春的正殿时打了个哆嗦,便让侍女为他备下一碗牛乳羹。
喝着牛乳羹,顾元琛觉得滋味有些淡了,还让人往里面放了一些糖,尽管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肿着,却面无半点悲色。
“殿下,您别难过了,今日我们算是报了当日——”
“不够。”
幼小的眼眸里,是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要报复他们,他们都该死,父皇也是一样的!”
第34章 决断
“当年的事太过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此后陛下将他交由兰妃娘娘抚养,王爷同太后娘娘彻底决裂,二人直至今日也不曾和好……更不要提那个女人。”
姜眉迟疑写问道:“顾元琛的仇人,和我长得很像的那个?”
“算是吧,其实就是我方才说的,王爷从前很信任的那个小侍女素心,她……也是太后的人,顾元琛对她百般信任,最终被她害得不知身负多少骂名,还失了皇位,她就是冤孽,你的脾气虽古怪,人也不识礼数,却比她不知道好了多少。”
“我无需和她比较,你不必这样说。”
姜眉回想着顾元琛的事,便觉得心口烦闷不已,替他觉得不快。
阿错和她可以手刃褚盛报仇,顾元琛却不能,他的仇人是他的生母。
也难怪他会那样性情多变,喜怒无常,所用手段都是将人逼至绝路。
“你今日说的事我都记得了,其余的,以后再说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暂别了何永春,找梁胜借了一匹马,问清了方向,便跨马出了军营,即便她如今身上没有多少力气,腹中也隐隐绞痛。
她的衣衫沾着血污,那是顾元琛送给她的,身上的两件斗篷则都有些大了,马儿跑得稍稍快一些,便兜挡不住往她骨缝里钻的寒风。
关城外的景色壮丽,可是每一处颜色都是血染就的,风中有着血腥味,姜眉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对血的味道如此敏t感。
“姐姐——阿姐——”
她任由马儿带着,在原野上漫无目的奔驰,心绪恰乱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了呼喊声,单是“阿姐”这二字,便足以让她浑身一震。
只是回头去看,发现来人是吴虞。
姜眉想起阿错便不由得鼻酸,瞧着吴虞兴奋地策马前来,在他走近之前默默擦干泪痕。
“阿姐,你真的来军营了,我好想你啊,阿姐!胜哥说让我来寻你,怕你失了方向,让我陪着你,你要去哪儿,这附近我都熟悉。”
姜眉心底一暖,下了马,和他寻了处较高的坡地坐下,简单寒暄,问过他肩上的伤口之后才在他掌心写道:
“你方才为何要叫我阿姐。”
“你不想让我这样叫你吗?对不起,我是见营妓里几个北蛮的女子这样互相称呼,觉得更亲切有趣才这样叫的,可是这个词不好?”
姜眉不禁紧蹙眉头,直截了当地无声质问:
“营妓?”
“你才多大?”
“便已经学会了去寻营妓?”
虽然知道自己并无权指责吴虞,可是她还是不免感到心中一阵悲凉。
“不是!姐姐你误会我了,我不会做这样的事,我一直都听胜哥的话,听王爷的话,不能做这样的事,我们和血羽军一样,要恪守军规,洁身自好。不能沾染这些!”
吴虞说,他只是帮几个北蛮的营妓送了一些吃食药物,让她们教自己北蛮语言,以便在边境查探消息罢了。
“那些营妓们……你觉得她们可怜是么,只是她们不受王爷和血羽军管理,我也帮不到什么。”
他红着脸小声说:“我还没遇到心爱的姑娘呢。”
姜眉知道自己误会了人,连忙向他道歉。
“阿姐不是什么不好的称呼。”
“只是让我想起来了师弟。”
“他也是这样叫我。”
吴虞又喜上眉梢,来了好奇心,追问个不停。
“师弟?他如今去哪儿了,比我大还是比我小?不会是那一次闯进王府要把你掳走的贼人吧?”
姜眉点了点头,经他这一提醒,便又想起了与阿错诀别时的场景。
想起阿错崩溃的神色,那时候是顾元琛有意让他误会,可如今呢?
若是再见到阿错,她又要如何告知他如今和顾元琛之间的事?
她又算得上什么呢?
见姜眉出神,吴虞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将两个干饼子递到她手里。
“军营里肯定不如你在城里吃得好,但是这个胡饼很香,你尝一口。”
说罢便不由分说掰了一小块,送到姜眉唇边。
吴虞看着她,满面笑意。
姜眉吃过了白粥,本就不觉得饿,只是吴虞盛情难却,便吃了一口。
她又问如今王府护卫们都在忙碌什么,得知顾元琛抽调了一半的私卫假扮图拓商人,秘密潜入北蛮境中探察敌情。
此事计划严密,只有敬王府中少数人能够得知。
“姐姐,你就好好养伤,多陪着王爷就好了,王爷一定担心极了,北蛮人可真是太厉害了,太难打了。”
他说话有些奇怪,姜眉心中牵念太多,并未反驳什么。
“不论如何要注意安全,北蛮人凶残,可莫要被抓住了。”
她沉默了片刻,又微红着脸在吴虞手心写道:
“你说陪着王爷。”
“是什么意思?”
吴虞似是害羞了:“姐姐你怎么总问我这些事情,王爷对你这么好,兄弟们早就都明白了啊,以后你是不是能做王妃娘娘了?”
姜眉忽然写问:“那你觉得这样对吗?”
察觉到她的情绪很是低落,好像哭出来一样,吴虞也有些急了,不知道要怎么讨面前这个女子欢心。
“我只是随口问你。”
“你觉得我应当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吗?”
“姐姐你要走?就留在王府不好吗?你要去哪儿?”
吴虞看明白姜眉的意思,便激动起来,高声倾诉者挽留之意,比天空中的鹰掠之声还要激荡。
“康义是我亲手杀的。”
“我的师弟,他杀了更多人。”
“这些人都是你的兄弟,也是梁胜的。”
吴虞轻笑道:“哪有什么兄弟不兄弟的,大家不都是为王爷做事,王爷不都不在乎了,从前的事姐姐还计较什么?”
“既是发生过的事。”
“便不可能抹去当做不存在过。”
“就像伤疤,用再多再好的药都不可能抚平成原样。”
“姐姐,我脑子不好使,也不懂这些……你留在王爷身边不开心,若是王爷待你不好,那你便走吧,我不会拦着你的,你悄悄回燕州城……不过,王爷寻不到你,应当会很焦急吧。”
姜眉解释说自己外出只是为了散心,不是为了逃走。
吴虞似是腼腆:“那就好,你要是走,我也舍不得。”
“我知道你今日有心事,可惜我帮不了你。”
他起身走到马儿身边,翻身上马,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娘就没了,只记得娘很温柔,笑起来也好看,像你一样,我不是把你当做我娘让你可怜我……和你在一起便很开心。”
“让我也做你的弟弟吧。”
姜眉没有回应,吴虞欢欢喜喜地默认这是可以。
“不打搅你了,你早些回去,莫受了风寒,若是王爷身体好些了,或是不大好了,你也记得告诉我。”
策马声随风远去,姜眉在原地呆坐了许久,不经意间又有鲜血自鼻中流出,回想着自刺杀顾元琛被擒以来发生的种种,眼泪刺灼着她的面容。
她翻身上马,一路飞奔回了燕州城内顾元琛府邸,回到自己房中,拿起了梁胜来寻她前她未写完的信纸,读过后,将眼泪擦干,而后将其丢入了将熄的炭盆中,燃出最后灿灼的火焰。
前些时日,她询问过鸠穆平,问她的身子如何了,还能有几年寿命,几番哀求,鸠穆平对她说了实话。
那时起,她心中便有了一些年头,只是并不确定自己心中究竟如何所想,故而求鸠穆平隐瞒下来,不要告诉顾元琛。
而今她已经知晓自己的心意。
姜眉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用顾元琛给她的银两到燕州城内的集市上买了些点心,喝过药后便回到了军营。
这次她并未被拦下来盘查,只因军中女子甚少,她又是在顾元琛面前常走动的。
她只留了一包点心给顾元琛,其余的便交给吴虞让他分给其他弟兄,吴虞点了数目,发现多了不少,姜眉只道让他随意处置,他心知这是给那些可怜的营妓的。
他还又提了一句,说是担心打不过北蛮人,姜眉让他不要烦恼,相信顾元琛和大周的将士。
帐内药气未散,顾元琛半靠坐在榻上,强撑着身子同宗赴将军低议军情,姜眉在帐外候了许久,待将领们鱼贯而出,才得隙进去。
内帐除了何永春,还有另一位女子,看其妆容打扮,或许是军中营妓,正捧着药碗,战战兢兢地立在顾元琛榻前,预备给他喂药。
顾元琛的态度有些意外的冷淡,见了姜眉浅浅扫了一眼,并不说话,直到把药喝完才淡淡开口,却对着何永春训斥。
“回京去,你若是再仗着从前的情面忤逆本王,那京城也不必回了,回你老家去颐养天年。”
他声调不高,语气却冷得陌生,何永春连赔笑的表情都不敢有了,向姜眉抛来乞求的眼神,便躬身退下。
“无关的人都出去!”
那女子如蒙大赦,端着药碗慌忙退走。帐内一时静下,他的视线终于沉沉落到姜眉身上。
“还有你呢,你是听不懂话吗?”他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你骑马跑出军营,让本王抽调多少人去寻你!出去!”
确定了他只是气恼,姜眉心下稍安,把自己带来的小包袱放在一旁,告诉顾元琛自己只是回燕州城府内取些东西,还把剩下的那包点心给顾元琛看。
她对这些吃食了解不多,只记得顾元琛马车内存的糕饼里有一样是他吃得最多的,便给他买来了。
“受了重伤,不宜吃太多甜的东西,但是也不知道如何让你开心些,就买来了,也好解一解你口中喝药的苦味。”
她走到桌案边,提笔蘸墨,写下几行字,拿近了给顾元琛看。
顾元琛瞥了一眼,别过脸:“哼——不过一些普通的市井吃食,你当本王还是小孩子吗?就算是模样与本王爱吃的一般又如何,到底味道大不相同,闻着便觉得粗制。”
“反正现在也吃不得,你不必说这么多。”
姜眉收回手冷冷念道,也不惯着他,将点心重新包好,放到一边去。
见她不动声色,顾元琛收敛了一些,漫不经心问道:“怎么,你有心事?有心事便赶紧回关城去,此处可是军营,军营里没有人惯着你,天天在意t你那些小心事。”
她仍不答话,只默默坐到榻边,用打湿的布巾轻轻擦拭他脖颈与锁骨旁的血污。
“到底怎么了……”他声音软了几分,“是军营里谁欺负你了,还是谁给你脸色看了?”
“……是因为那女子吗?”他迟疑一瞬,终是问道。
“你也会吃醋?是旁人会错了本王的意,把你当做侍女,看你你不见了,临时送来的人。”
顾元琛依旧是得不到一点回应,声音又柔软体贴了许多,眼神也乖觉了几分,像是狸奴一般,视线追着姜眉的手不放。
“你。”
姜眉指了指他,拿来纸垫在他小腹上写道:
“若是你这人不会说话就好了。”
“你一张口,就让人讨厌。”
他的心可算是落了地,得意地笑道:“不是使性子就好,谁让你昨夜惹哭本王,今晨起来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问了谁也不知道,不想着你,怕你跑了,想着你,又无故让本王心忧。”
见姜眉唇角弯了弯,他敛了笑容,肃声道:“好了,既然不是生本王的气,那便听话,再坐一会儿就回燕州城内去,好生安养着,若是此战大捷,本王便向陛下请封离京,去个水土宜人之地,也好安心想办法治你的病——”
“走吧,记得把何永春那个老东西也带上,以免本王看了他心烦。”
姜眉今日难得主动,竟然不要他说什么,主动趴伏在了他身边,瞧着她鬓角还汗湿着,面颊涨红,手也冰凉,顾元琛不免有些心疼。
“就这么放过他?”她写道。
“我原以为你要狠狠责罚他。”
顾元琛扬眉道:“哦?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王还以为你要为他求情。”
“他说漏了你的秘密。”
“你却只是将他赶走而已?”
“……什么秘密,他和你说什么了!”
也不知道顾元琛是他信任姜眉,还是太了解何永春,言罢便起身,要喊人进来。
姜眉安抚着他,却缓缓写下另一行字:
“王爷,你能不能唤叫我一次眉儿。”
这称呼以往只有在床上云雨亲昵之时,顾元琛才会叫,不然便是昨日那时情形。
此刻被她当面索求,突然要这样喊出口,他反而有些赧然,默了片刻才温声道:“眉儿?”
“还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你是第一个。”
“嗯,怎么了?”
嗓音声音格外软柔,姜眉忽然对他这样柔情依恋,反倒让顾元琛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一定要如何。”
“只是经历了许多事。”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虽然从前恨你,怕你,讨厌你,和你作对。”
“可是如今我很担心你。”
“不见你的时候,我会记挂着你。”
“我还没有对什么人交付过真心。”
“我权当你的心里有我一处位置。”
“其余的不能强求。”
她写得很慢,顾元琛静静感受着她趴伏在自己身边细细的呼吸声,用了好久才读懂了她的情意。
只是回应时,他却好似失了声,只答逸出来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好”。
“何永春他和我说得不多,其实也是我坚持要问的。”
“他说了你小时候的事,说了你为什么会得寒疾。”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和太后不和,是你的过错。”
姜眉握紧他轻颤的手,继续用指尖缓缓写道:“他和我说这些事,应当是怕我不懂你,做了什么事伤你的心,你也不要怪他。”
“他同你说了多少?”
顾元琛喃喃问道,神思仿若游离回了那个自幼时起纠缠他至今日的梦魇。
“我不是怪他,他究竟同你讲了多少?”
姜眉说讲到了他落水,又同太后反目。
顾元琛摇摇头,用手轻抚她的脸,打断了她的辩解。
“不怪你。所以他说了这许多,却独独没告诉你,本王这寒疾究竟因何落下,是么?”
姜眉没不解地抬眼仰面望着他,看到顾元琛笑颜凄惶,眸中恨意幽幽。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落下水的了,但是水很冷,下去的时候我就没有力气了,我记得那个叫兰馨的侍女扑进水里,我以为她是来救我的,可是她却抓住了我的脚……”
“我浮不上去,什么都抓不住……池里的鱼围过来,在我身边来回地蹭,眼睛盯着我。死气沉沉的。”
姜眉回忆起此前他给自己讲过的,关于鱼的奇怪往事,忽然就明白了。
在水面上那般漂亮的鱼,在水下却那样可怖,仿佛知道那时候的顾元琛快死了,等着啃噬他的尸身,从那时起,他就不再真心喜爱这些鱼儿了。
“只记得我要快要闭眼,她忽然松开了我的脚,把我向上推了一把,我能向上浮,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再醒来的时候,我却不敢动,因为那时候我身边只有那女人,她在担忧,她不想不会醒来,她怕我会记得兰馨。”
“兰馨是个好人,即便母后用她家人的性命威胁她,她最后也给了我一条生路。”
“……眉儿,你能不能再凑近一些,我有些冷。”
姜眉默默起身,脱鞋上了床榻,抱着顾元琛的腰,用自己纤弱的身体予他温暖,眼泪默默濡湿他的小腹。
“佯装死了的时候,听到了许多从前没有亲耳听过的话,天很冷,本王湿着身子,身边没有火盆,因为那个女人从来都不想让本王醒来。”
顾元琛说,他患上寒疾并非是因为落水,而是因为那整整一夜里他冷极了,怕自己悄无声息的死去,又怕被太后发现自己还活着,将他掐死。
“那一夜我永远都忘不了,因为只怕是多吹上一点点寒风,便会身子发颤,意识不清。”
“寒疾就这样积攒下来了。”
顾元琛望着帐顶,告诉了姜眉一个连何永春也不知悉的秘密。
“你是个好姐姐,为了你的妹妹不惜付出一切,本王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心慕于你,但想来,自初遇之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对你多加留念。
他这一生活在虚妄之中,看似一路高歌前进,荣誉傍身,实则却从未逃离幼时落水那一日,从来都是被拖拽着向冰冷的水下沉去。
他从未感受过何为亲情,毫无保留,无需缘由的血肉情深。
“对不起。”
姜眉写道。
“那日陛下来看望你,我以为他是真的关心你。”
“皇兄的为人,无需多言,明明笑里藏刀,却偏是能装出仁厚的模样,不然我当年继位时,便不会输得那般狼狈了。”
见她不说话,顾元琛拍了拍姜眉的肩膀,委屈道:“你怎么不接着骂他?,本王就想听人依顺着我,你就算是不信我的话也应当骂他,给本王出气。”
他把自己的隐秘的小心思藏进一些漫不经心的话里去,又默不作声期盼着她能明白。
只是想要她一些偏爱就好,若是贪心一些,便是想要她永远信任自己,自己也可以永远信任她,毫无保留地把一切倾诉给她。
他知道自己在做傻事,这样做便是刀尖向着自己,把刀递给旁人,可是这一生何其短暂,便任性上几回吧,让将来想起时不会后悔。
姜眉坐起身,瞧着他云淡风轻的神色,怜惜地抚过他的脸,他眸中那点得意和期待,隐隐能瞧见几分“七皇子”幼时稚气懵懂的模样。
他才是傻瓜。
“他不如你。”
姜眉缓缓写道。
“朝堂之事我虽不懂,但你不要难过。”
“你为边防呕心沥血,险些丧命。”
“百姓终会知道是谁救国于水火之中的。”
“你要好好养伤,我和何永春会照顾好你。”
“你说了这么多许诺,若是本王不许诺你一些,反倒显得本王小气了……”他轻轻抬手,指尖缠绵地拂过她的鬓发,眸中满是爱怜之意。
姜眉似乎是认真想了许久,写道:
“王爷,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王爷?你还不如直呼我的大名呢,怎么了,爱妃?本王总觉得你要问不止一件事。”
对于姜眉这突然起来的一句王爷,顾元琛本能地调笑起来,直到她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向他求证。
“你对我可是真心的吗?”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心里会装下一个人。”
“更没想到过会是你。”
“有时候我都觉得这些不是真的。”
“我害怕自己做了错事。”
他顿了顿,让姜眉跨坐在自己身前,好看到她的脸。
顾元琛被她压坐着小腹,忽而低声笑道:“真心?本王的真心有那么容易得吗,说这些是不是有些为时尚早了?男欢女爱,也要什么真心吗?”
姜眉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从来都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不顾胸口的伤,缓缓抬起手臂,在她的鼻尖上掐了一下。
“这就生气了?”他唇角勾t着得意的笑。
“你问这傻话,不就是想听到这样的回答吗?真的这样说了,你又甩脸子给本王看,真心还要如何给你——那边挂着剑,你去拿来剖开本王的胸口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心?”
姜眉连忙抬起手抵在他的唇瓣上,顾元琛胡说的本事一向大,若让他说下去,不知道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顾元琛将那手指握紧,眸色添了几分深沉,眼角发红,声音也缠上一丝沉哑:“你可别欺负本王如今身子不好,如今真心不真心的事你知道了,你想歇着,便乖乖陪本王一会儿……”
姜眉环着他的腰,扣着他的五指,浅浅阖目,却也因此不察他的目光微黯了几分。
第35章 将离
天佑大周,自血羽军并龙武卫军银石滩上血战告捷,前线势如破竹,不过二十余日,北蛮残军已被逐至边境。
稳定军心,顾元琛与宗赴将军商定不再理会千里之外朝堂非议,决意乘胜追击,兵锋直指北蛮腹地。军中士气如虹,皆欲一雪前耻,踏平敌境。血洗当年家国屈辱之意。
然兵家大事,贵在持重。无论是乌厌术石,还是顾元琛与宗赴,皆知此刻虚实未明,不可轻举妄动乃兵家大忌。双方陈兵边境,对峙不下,各自积蓄力量,等待致命一击的时机。
而今大周境内冰雪消融,正是春暖花开欣欣向荣之时,天子顾元珩虽下诏轻徭薄赋,大赦天下,意图休养生息,奈何北境战事如同饕餮,吞噬国库钱粮,百姓之苦虐,亦不曾得些许缓解。
朝中暗流因此愈发汹涌。昔日复国还都遗留的三派之争,在历经天子意志消沉、敬王代政,丞相赵书带领言官转向天子后,而今已演变为泾渭分明的两党,在北境战事上,一党主张进军北蛮永除后患,另一党却认为民生疾苦,不可因图好功略,再使百姓多艰。
然而,远在北地的顾元琛,此刻却罕见地心绪平和,既然宗赴将军、龙武卫军与他和血羽军同气连枝,那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机可以等待,却万万不能有退兵留患之念。
亦或许是,在姜眉呵护不离陪伴着他的时日里,他心中积郁多年的愤懑与对天下的怨恨,竟悄然淡去了几分。
从前他每日睁眼醒来,总是一个恨字当先,恨昔年之时,恨自己的生母和皇兄,恨先帝,恨天下误读他嫌恶他的人。
如今,每当他醒来微微侧身便能把香软纤弱的身体包揽入怀,怜惜呵护之时,恨也就变得寡淡无趣了。
自那日姜眉问了他一些有关真心不真心的傻话之后,对他的态度当真转变了许多,从前高高筑设的心防,为他敞开了一道缝隙,让他投入了一丝不甚明亮的微光。
有不少时候,顾元琛都怀疑姜眉是不是隐瞒了自己什么事,继而担忧,害怕,有时抱着她好好的,便突然急切地让人找来鸠穆平和军医为姜眉把脉,定要反复确认她安然无恙,方能略得心安。
北地天气转暖,虽未至草长莺飞,寒意也已大减,姜眉的身子在汤药的养护下好了不少,比起前些日子,也更愿意在军中走动,有时往返军营与燕州城之间,为其余的护卫们买些吃食用物。
这一日,她又是早早地去往燕州城内,午后才回来,顾元琛刚阅毕洪英送来的密信,事关朝堂攻讦与窨楼动向,正是心绪不佳的时候,一直等不到人,心中便积攒着怨气无处发泄。
姜眉才风尘仆仆回了营,便被人带着去见顾元琛。
他的脾性,姜眉早已经熟知了,站在他床前,知道他也不是真的气恼,思来想去,从自己摘下的一捧鲜花中取了颜色各异的几朵,放在顾元琛枕榻边。
其实她心下也不服气,明明先前顾元琛都应了自己,让她可以在军营随意走动,如今却出尔反尔,不知何处受了气,反找她的麻烦。
顾元琛放下书卷,抬眸瞥了一眼。
“哪里摘得这气味熏人的小花小草,拿远点。”
“没什么味道。”
姜眉比划地飞快,如今她学了一些手语,再瞧着她的口形,也比从前更好弄懂她在说什么。
“我路过那片草坡,看见这些花很好看。”
“你只当是点缀在床边,看着心情好一些。”
“我知道这两日前线的事不顺,你也不要太过烦恼。”
“哼。”他心头不满散去些许,嘴上却还是说着让人生气的话。
“你唬骗本王什么?既然是有心赠予之物,何故是挑拣了几枝快要枯谢的花——”
他秀眉一扬,目光扫向她手中的那一大捧花。
“这些呢,又是做什么的?”
“是……给别人的。”
……
姜眉被他冷晲的目光瞧的不自在,主动招认了,这是给她这几日认识的一位营妓带的,那姑娘这几日病了,姜眉把这花儿给她,也是让她心中少些烦闷。
顾元琛问这女子叫什么名字,他可以差人去问龙武卫那边的管侍,饶恕了这女子的罪身,让人为她治病。
姜眉却让他不必费心。
这军营中除了她自己以外,并没有别的女子,故而她和这些营妓们的关系都还算亲近。
那么多人,顾元琛又该放了谁呢?
“她们有的不是罪身。”
“只是家里穷。”
“也没有适龄的男子征兵。”
“做了营妓。”
“至少还能攒一些钱补贴家用。”
两人沉默了片刻,顾元琛又抬手,指了指她手中的纸包。
“这个呢,这又是什么小东西要拿来唬弄本王的?”
姜眉显然有些吃惊,看向自己手中的纸包,下意识做了一个欲要藏起的动作。
“这是点心,你要吃?”
“你不是嫌弃它没有王府做得精致吗。”
“我今日只买了一份。”
先前她给顾元琛买的点心,放在案上多日,也不见他吃,后来有一天不见了,才知道是放久了有些时日,已经失了香味,不能再吃。
“拿来。”
她只好走上前打开纸包,顾元琛低头瞧了一眼,问道:“这次的看着倒还是不错,这又是要给何人,不能给本王?”
“……是一个叫吴虞的孩子,你应当见过他,今日是他的生辰。”
她写罢自知有些理亏。
毕竟买这些点心的钱都是顾元琛给她的,若是一定不能给他,似乎也说不过去。
顾元琛不动声色,看着姜眉,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床沿,似乎是全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眼眸深处却已经有了不满。
“吴虞。”
姜眉连忙摇头,告诉顾元琛吴虞只是平日里喜欢跟着梁胜的那个孩子。
他口中轻啧一声,反问道:“本王的人,难道本王会不熟悉吗?你怎还是这般傻气。
他唇角勾起一抹坏笑,压低声音问道:“你急什么?你越是急,那本王就越得找人来问问了,看看你们何时相处这般融洽,还记得给他过生辰。”
姜眉拼命摇头,走上前坐在他身边。
“本王问你,你可记得本王的生辰?”
姜眉摇头,顾元琛正欲嘲弄,她却道:“我问过,但是何永春不让我问,说你不喜欢过生辰。”
顾元琛又是轻哼一声,只是耳廓微热,心底早已经喜笑颜开。
“你日日在本王身边,不问我却问他?还不是你的错?”
姜眉不情不愿地认了错,顾元琛也不再一味惹她,让她坐回到自己身边,把人压在怀里。
他抚了抚姜眉微凉的脸蛋,柔声道:“你聪明的时候也不算笨,这借花献佛的本事,可比京城中不少的官员会用了。”
“给你的钱你都买了这些,不想着给自己买些什么?知道你不爱胭脂水粉和头戴的物什,吃的呢?怎么不买点自己喜欢吃的?”
他从来都是这样,说完了气人的话,转头又哄得人不知身在哪里。
“我不爱吃甜的,用不着。”
姜眉躲着他的目光,在床边小心翼翼写道。
顾元琛捏起她的面颊,蹙眉道:“如何用不着,岂是缺了你吃的喝的?”
“整日喂给你的,若是喂了猫儿狗儿,再不济去喂养只小猪,也见了分量,你再看看你。”
他抓着姜眉的手臂,摸到她手上的那对自己赏赐的“金镯”,才更感受到她如今的清减。
他有些情不自禁,俯身在她面颊上蹭了蹭。
“我不管,终归是你不偏袒本王,你今夜留在这里吧,有些话想和你说。”
姜眉却不愿意,已经有了几次她陪着顾元琛说话,直至沉沉睡去,第二日起来却发现宗赴将军已经来了内帐同顾元琛商议要事,便只能一动不敢动地藏在被中。
“呵,本王t还当是什么事,原本想着让你多睡上一会儿,不舍得喊你早起,既然你不领情,下次晨起有人前来,我先叫醒你。”
被他这么一闹,姜眉也没有什么心情去见那个营妓和吴虞,只让旁人帮着把点心和花儿捎过去,如此才算是彻底随了顾元琛的愿。
“你有什么事,不必等晚上,现在就说吧。”
她回到床边,瞧了瞧顾元琛胸口的伤,如今外面已经结了痂,不知道内里还要多久才能恢复。
“没想好同你讲什么,不过你既然留下了,也别乱跑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姜眉抱着他的腰,脸浅浅贴靠在他胸口处,很轻很轻地答了一声“嗯”。
“你不爱吃甜的,那也总会有爱吃的,除了羊汤,还爱吃什么?眉儿,我只要你多顾及着自己一些,明白吗?”
“好。”
姜眉缓缓答写道:“爱吃肉。”
她若真是个小肉老虎,顾元琛自然高兴。
“那平日里肉羹什么的怎么不吃,是嫌味道不好?”
“腥气有点重,我吃不惯,看着这些肉,总想起来京城官道上冻死的人,还有被卖做米肉的女人。”
顾元琛抱起她紧紧箍在怀里,略带薄茧的手指掠过她的青丝。
“原本想着问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给你些好东西收买收买人心,你这什么都不喜欢的,却让本王为难了。”
姜眉认真想了想,忽然抬起手,在他敏感的脖颈处抚了抚。
意思自然是说,让他来做“礼物”。
*
“现在?”他瞧了瞧尚还明亮的天色,耳根有些泛红,姜眉从前绝不是这般主动的。
姜眉眨了眨眼,指尖轻柔抚过他胸前的伤处,仰首在他下颌落下一个轻吻。
“戏弄你,你便当真吗?”
她缓缓写道。
“伤了你怎么办。”
“我不是成了大周的罪人?”
结痂的伤口本就有些痛痒,如今让她这手指勾抹了几下,更是觉得酥酥麻麻,胸膛之间落寞不甘。
“你也是学会了暗里夸奖本王了?总算是说了点有良心的话,不过这笔账本王记得了,待本王养好了伤,你便等着被收拾吧。”
她身上的疤痕如今多数已经消散,只有几处重伤还有着浅浅的红痕不能消解,有一处正在她肩头上,每次将她拥入怀中垂眸看她的时候,这道疤痕便冲入他的目光。
自然,处这疤痕也只需要他低头就能用唇触碰,姜眉其实是有些在意的,问过了许多次为什么他如此在意这些伤痕,一点都见不得。
只是他答得模糊,故而久了,姜眉便也不问了,想是他不喜欢疤痕,又不愿说出来让她不快。
顾元琛收拢手臂,将她圈得更紧,沉声道:“方才问你之事你还不曾回答……你生辰是什么时候?自入冬以后,王府里鲜少太平,若是期限将近,为你办个生辰宴,也算是冲洗冲洗以往的晦气。”
“不记得了。”
姜眉在他胸口写道,顾元琛抓过她不老实的手握紧。
“这也能忘?”
话一出口,他便想起姜眉幼年时就没了亲人,多年受苦,不记得也是正常之事。
“罢了,本王的生辰恰在夏至,你若是不记得了,那今后就同本王一起过。”
如此不讲道理“赏赐”她一个生日,是不想她为从前之事感伤,也是想要她知晓自己的生日。
顾元琛从生下来便住在永巷,五岁那年才得以离开,生辰之事,亦无人记在心上,太后最恨夏至这一天,最恨他的出生,他自己也不例外。
只是瞧着姜眉连吴虞的生辰都记得清楚,不嫉妒不在意都是说谎。
他头一次有些期待起自己的生辰之日,只要姜眉记得,哪怕只是送他一包甜腻的小饼子吃,又能如何?
“好,与你一起过。”
姜眉一边写,口中一边呢喃着“夏至”二字,显然她有些心事,只是顾元琛把她抱得那么紧,离她那么近,反而看不到她此时恍然的神情。
他忽道:“你知道我那皇兄的生辰是何时吗?”
“陛下?难道也是夏至吗?”
说来也是巧事,顾元珩与顾元琛的生辰恰都是在夏至之时,往年顾元珩常在宫中设家宴与顾元琛一同庆生,却总是被他用各种借口推辞掉了。
若是夏至之前成功退敌北蛮,大获全胜,便让顾元珩为自己好好庆生一番,也不错,何况还有姜眉在旁为伴。
“我以为你厌恶陛下。”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身边毕竟有了你。”
姜眉没听懂他的用意,只是瞧着他的目光满怀期待,想必是他有什么安排用意。
顾元琛仔细端瞧着她的脸,柔声道:“你不爱水粉,平日里素净着就足够好看了,到时候要找个明白的人,不用什么胭脂花钿,好好为你妆点。”
姜眉抬眸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被他的爱抚和温暖的身体带来的困意裹着,没有过多询问,都是点头应答。
“若是他见了……众人都能记得你,此后再给你名分,也算容易了一些。”
他设想了许多未来之事,才察觉姜眉不知道何时伏在他胸前沉沉睡去了,顾元琛轻叹了一声,让人去喊何永春来。
顾元琛和姜眉这些日子相处得融洽,就连一次拌嘴都没有,何永春都是看在眼里,打心底高兴。
然而今日的情形,他还是头一次瞧见,不是惊诧于自家王爷,而是惊诧于姜眉的表现。
这简直如同昔日啸震山林的大虫,如今忽而变作温顺家猫,他瞧了好几眼,才敢确认伏在顾元琛身上睡着的人是姜眉。
“站着做什么,过来!”顾元琛拍抚着姜眉,不悦的语气也被此时满心满眼的温情冲散了大半。
“王爷您是打算把她送走还是——”
只消一个眼神,何永春便心领神会,不敢再多问。上前帮着把姜眉抱到了顾元琛身边躺下。
“唔——”
身体落空的刹那,身在梦中的姜眉轻哼了一声,下意识抓紧了顾元琛的手臂。
“没事,你在此睡着,本王有些军务要商讨。”
何永春不敢多看,可是打心底里乐开花,顾元琛好似背上还长了一只能窥见人心的眼睛,冷冷道:“你偷乐什么,她如今是又发病难受了,你看不出来吗?”
“您的事老奴不敢妄议,只是瞧着她这模样觉得有趣,您可不知道,从前她刚留在王府的时候,府内的侍女给她换衣服,眼见着人睡着了,结果才碰了她一下,便让她掐住脖子,若是个男子,只怕那脖子当场就断了。”
“……这倒也是,她如今很信任本王。”
何永春收起笑意,试探地问道:“那王爷可曾将那件事告诉她?”
顾元琛沉默着摇了摇头。
“未曾,如今时机未到,本王会同她说明此事的。”
他下了床榻,在何永春的帮助下换上了外衣,来到外帐,不多时宗赴将军便至。
此前梁胜等人乔装图拓商人秘密潜入北蛮境内,探察情报,此前已经有信鹰传回消息,今日午后便能回到营中,且有要事禀报。
宗赴将军如今乃龙武卫军主帅,虽效忠于顾元珩,却也同顾元琛堪称忘年之交,故而两人见面无需寒暄,自然而然商议起军中之事,其中一件,便是近来军中常有营妓失踪,后发现尸体曝于军营之外,身上有刀剑之伤。
此等琐务本无需惊动顾元琛,如今却由宗赴亲口提及,只因失踪之事,已不止牵涉龙武卫。
宗赴已命人列好名单,欲请顾元琛允准提审数人。
“将军多虑了,营妓虽多为贱籍,戴罪之身,可终归也是大周治下之人,在军中谋生本就不易,被无故残害更是不能容忍——就算是血羽军又如何。”
“王爷所言极是,只是——”
“询问之后若是不曾得到线索,也不必将人送回来,本王早就有令,血羽军中人不可接触营妓,如今他们扯上了关系,便是违抗本王之令,就地杀了便是。”
宗赴亦苦恼于龙武卫经丞相赵书礼亲信带领一段时间后,军纪弛废,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更觉得面上挂不住,有了顾元琛这番话,心中自然畅快许多,便把那张纸收了回去。
好在何永春还算目明,瞥到了上面有二字格外熟悉。
“王爷请慢,这上面好像有我们府内的人。”
“哦?”
何永春走上前向宗赴将军作揖,随后指出了那纸上的名字。
吴虞。
怎么是他?
顾元琛眉头微蹙,放下茶盏,腕骨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叩击之声。
“将军,此人恐怕本王要再查证一番……实不相瞒,本王的一位……爱妾,素来温厚恬静,心地善t良,近日来她在军中与几位营妓相识,多有帮衬,此子与她十分熟络,或许只是帮她跑腿,来回递送了一些东西。”
“将军放心,本王绝无偏袒之意,可否等他回到营中再行询问?”
宗赴将军朗声笑道:“不不,王爷言重了!老夫相信王爷绝无偏私之意,既然是王爷的护卫,想必更不会做出此事——只是王爷此次竟携了一位爱妾同行,老夫怎么不曾见过?”
“哦……只是因来时本王寒疾发作,想要身边有人照料,便带她一同前来,路途之中本王遇刺,她为救本王身受重伤,故而一直留在燕州城内安养,近日才出关前来营中”
“原来如此,那老夫就先恭贺王爷得如此贞烈善良之爱妾。”
顾元琛浅笑道:“得将军如此恭祝,本王和她自是欣然,不过既然提及此事,本王便提一个不情之请,本王确对此女宠爱有加,王妃之位多年空悬,也确因本王欲求一个知心之人,只可惜她这出身上——”
宗赴将军不由得畅快拊掌,豪爽大笑道:“老夫明白了,这有何难,王爷放心吧,只待我等踏平北蛮班师回朝,老夫就让人为王爷解这心头之忧!哈哈哈,想不到我儿的喜酒未饮,王爷的喜事便已经来了!”
率真性情之人,总能带得身边之人开怀,听着宗赴将军爽朗笑声,顾元琛也不免欣然。
谈笑间,梁胜已至帐外请见。
顾元琛宣他入内。宗赴将军将其上下打量,赞道:“这便是王爷麾下那位梁小校尉?果真是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啊!可惜啊,怎就只效忠王爷,不来我龙武卫建功?”
梁胜抱拳恭敬答道:“卑职多谢宗赴将军厚爱,为王爷效力,为龙武卫效力,都是为我大周效力,卑职皆愿肝脑涂地。”
顾元琛道:“好了梁胜,你可以坐到将军身边,路途遥远,不必拘礼,说吧,你说的紧急之事究竟是什么,可是北蛮军的后援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坚实?”
“直言便可,不必顾虑。”
即便是顾元琛发话在先,回禀之时,梁胜依旧恭敬起身。
“经卑职等潜入查探,可以禀告王爷与将军,如今北蛮境内国力空虚,人丁锐减,近来更是因天气转暖,冬日严寒之时未处理的尸首引发疫疾,如今北蛮大军虽仍旧气焰嚣张,可是其后方接济却并不如我大周。”
看着顾元琛和宗赴将军面上的喜色,梁胜垂眸,声音沉了几分:“所谓要紧之事,卑职也不敢确定,此事事关长丽公主殿下,卑职等亦是意外探知此事,似乎如今有一位‘长丽公主殿下’正被乌厌术石囚禁石国之中。”
“啪——”
清晰的碎裂声震响整个军帐,梁胜言毕,宗赴将军手中的茶盏便应声而落,他花白的胡须垂在起伏如鼓扇的胸膛前颤抖不停。
“你!你说是谁?”
第36章 送君
顾元琛轻咳了一声,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镇定:“宗帅莫急。”
他使了个眼色,让何永春为宗赴将军奉上新茶,免他一时急火攻心。
目光转向梁胜,犹豫片刻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主早已身死,此事天下皆知,怎可能如今身在北蛮石国之中。”
梁胜忙道:“卑职知晓当年长丽公主被北蛮军掳走下落不明,直至王爷复国还都之后,才得知公主死讯,便不敢妄断,故而在得到消息之后即刻设法调查。”
他瞧了一眼宗赴将军心急如焚的神情,压低了一些声音。
“卑职等从一些北蛮人口中得知,是那女子的确为汉人,是乌厌术石的一位姬妾,下令严加看管,乌厌术石称其为‘长丽公主’。”
“芬儿!那不是公主,那是我的芬儿!”
宗赴将军忽然痛心疾首喊道,顾元琛长叹一声,命何永春去请军医前来帐中。
他屏退门口的守卫,将梁胜喊道身边,肃声道:“此事本为皇家机密,今日本王暂且告知于你,只需谨记于心,切不可对外声张。”
“属下明白。”
顾元琛望着帐外澄明的天空,满心痛惜道:“梁胜,若你口中的长丽公主属实,只怕她不是公主,而是宗赴将军的爱女宗馥芬。”
几人方提到的长丽公主乃顾元琛亲妹,太后独女顾怀乐,因是康武帝膝下唯一的女儿,自幼千娇万宠,金尊玉贵。
当年北蛮大军攻破皇城,宫闱倾覆,宗室管家之女的命运尤为惨烈,一旦为敌军俘获,便如坠阿鼻,成为北蛮贵族的奴隶,顾怀乐不幸与太后失散,流落敌军之中,此后音讯全无。
还都之后,不论是天子顾元珩还是敬王顾元琛都倾力搜寻当年流落敌军的皇室亲族,却只得知长丽公主早已被残忍的北蛮贵族折磨至死,尸骨无存,朝廷只得为其设立衣冠冢厚葬,以慰芳魂。
然而,这并非真相的全部。
唯有极少数皇室宗亲与宗赴将军本人知晓,长丽公主没有死,那个被风光大葬,冠以节烈之名的女子并非公主顾怀乐,而是当年挺身而出与她交换身份,代她受难的宗赴将军之女宗馥芬。
当年乱军之中,生死一线,宗馥芬深知顾怀乐身份特殊,一旦若落入敌手,必将成为众矢之的,遭遇最残酷的折辱,绝无生还可能。
秉持着将门虎女的忠烈与对挚友的情义,宗馥芬毅然提出公主顾怀乐互换身份,以“长丽公主”之名,代友受难,被辗转带入北蛮腹地,为顾怀乐搏得一线生机。
然而山河破碎,女子何谈保全自身,顶着宗馥芬之名的顾怀乐,并未能逃脱被凌辱的命运。彼时百姓恨不能生啖北蛮人之骨肉,而一个失了贞洁、苟活敌营的公主,归国后根本无法面对天下人的指摘,唯有一死。
为保全顾怀乐,亦为了补偿宗氏一族,便只能将错就错,最终公主顾怀乐以宗馥芬之名出嫁,真正没为奴隶,饱受北蛮贵族欺凌的宗馥芬被无声埋葬在了长丽公主的陵寝之下。
若那被称作“长丽公主”的汉女确有其人,便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宗馥芬,宗赴将军今日惊闻此事,若还是强求他保持理智,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顾元琛并非不相信梁胜,只是事关重大,此事更需从长计议。
“卑职再三查探,买通了一位常入石国为北蛮贵族演奏的乐师,只得到一条有关那被囚女子的线索,只是,宗元帅他……”
顾元琛缓缓摇头,拍了拍梁胜的肩膀以示嘉奖,让他先落座休息。
起身欲查看宗赴将军是否安好时,他却不慎扯动了伤口,蹙眉轻嘶一声。
“王爷!王爷您当心身体!”
宗赴将军拒绝了军医为他施针,扶额定神片刻后,起身便给顾元琛下跪行礼。
“王爷!老朽与夫人成婚多年,所生三子无一女,老来才得了芬儿这一个女儿,若论功劳,老朽与三子何堪当今日荣华,今我宗家之势,全都凭芬儿一人的性命换得!夫人去年病逝,临别之际,口中也都是一声声念着芬儿之名,直至咽气啊!”
宗赴将军须发尽白,尚能一马冲入敌军之中,扭转万里乾坤,壮心不已。
如今他跪地动情哭诉,字字令人潸然泪下。
一旁的何永春与梁胜早已动容哀叹,可是顾元琛却依旧眼波无澜。
待人平复心情后,他才缓缓说道:“当年之事,无论如何都是皇家亏欠了宗氏一族,宗帅莫要如此言说,若消息属实,无论如何,本王定要助您安然迎回爱女。”
他看了眼梁胜,示意他继续禀告。
梁胜恭敬说道:“卑职有一事需请教宗帅,不知宗小姐是否生来有些跛足,平日站立之时不显露,若走动起来,身形略显摇晃。”
“是!是!”宗赴激动得声音发颤,“那时夫人年纪大了,芬儿胎中不足,三岁前并未察觉,直至四岁时才发现她有些跛足,……王爷!”
他老泪纵横,几乎又要跪下。
为避免他过于伤怀,顾元琛命人将他扶住,询问梁胜:“那位乐师是否可靠。”
“禀告王爷与宗帅,那位乐师为图拓人,被强掳至北蛮石国,多年不得回乡,对北蛮人本就心生恨意,其妻子亦为汉人女子,故而才答应帮助卑职查探消息……乌厌术石常命那女子为他跳舞助兴,令乐师奏乐,故而乐师记得她的右足微跛。”
帐内陷入死寂,顾元琛缓缓阖目,让人看不到他眼中的神情。
良久,他才低声道:“此事事发突然,宗帅莫要焦急,本王还t有些事要同他们商议,不如宗帅先回帐中歇息片刻,晚些时候本王亲自拜会。”
“王爷,芬儿当年与您也算是青梅竹马,对您一片深情!当年兰夫人也是和宗家定下婚约的,老朽求王爷念及当年情义,务必要救芬儿回来!”
梁胜抬眸瞧了一眼王爷的神情,又很快低下头去。
“本王自不会忘,宗帅保重,何永春,去送宗帅回帐。”
待人离开,顾元琛长叹一声,扶额揉着眉心,掐出一道深重的红痕。
怎么会突然横生枝节。
默了许久,他抬眸看向梁胜。
“梁胜,乌厌术石是否只知道她是长丽公主?还是已经知道她是宗馥芬?如今大周境内无人不知长丽公主已死,乌厌术石便不会有所怀疑吗?你们可有泄露了行踪,会否是——”
他长叹一声:“罢了,既宗帅已经得知,此事便马虎不得”
方才宗赴将军在时,梁胜有些话不敢详谈,如今得以尽述顾虑,便告知顾元琛,若此女的确是宗馥芬,只怕乌厌术石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此女从前一直养在乌厌术石的领地,是此前大战后,才带来石国的。”
如今战场之上北蛮节节败退,或许乌厌术石恰是想以此大做文章,用来胁迫宗赴将军也未可知。
梁胜忽然有些后悔,问道:“王爷,卑职自请军棍二十,今日之事乃卑职考虑不周,本应当与王爷先行说明,如今反倒让王爷烦忧。”
“此事无碍,你不必自责,若真是宗馥芬,本王也应当将其救回,毕竟当年,是皇家对她有所亏欠。”
他声色一厉,低声恨恨道:“宗馥芬既然还活着,为何当年怀乐还敢信誓旦旦说她在皇城陷落时就已经死了!好啊,真是太后的好女儿,本王的好妹妹,她活在这世上没有一日不危累身边之人!”
内账中传来一些轻微的响动,梁胜大约也猜到了是姜眉,当即退下。
顾元琛回到内帐,瞧见姜眉已经起了,坐在层叠的被褥中,尚有些睡眼惺忪。
见到了她,心中的烦闷不满便也消解了大半。
“你刚醒来吗?”他走近,语气不自觉放柔,“也难为你睡得这么沉,方才外面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吵到你。”
姜眉以为是自己抢占了顾元琛的地方,不好意思地离开床榻,示意顾元琛坐下。
“睡了一觉就生分拘谨了?”
他坐下轻笑道:“过来,本王心情不好,你想些法子让本王开心些。”
姜眉整日里也不开心,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好办法。
她觉得有些饿了,便问顾元琛要不要吃些东西,顾元琛却不大满意,挑剔起来,说又不是姜眉亲手来做,有什么意趣。
“我可以做,但是只会一样,也不好吃。”
姜眉在他肩头写道。
“哦,那本王还真得看看你会做什么,去告诉门外的仆役怎么做,不用你亲自费神。”
“只是白水煮面而已,我自己也不爱吃。”
他神色微动,似乎是想起了一些昔年往事,随后轻笑道:“便知道你这小把戏拿不出手,罢了,也不求你能讨得本王欢心,今夜你留在这里照料本王,便不算你有罪了。”
姜眉虽不能说话,却小声嘟哝着什么,看她口形,应当是说:“我本来也没有罪。”
他用指尖在姜眉唇角浅浅勾勒了几下,笑道:“谁让你这女人整日里这一副不欢心的模样,让本王为你担忧,却还不是有罪吗?”
话锋一转,顾元琛语气稍肃,问道:“眉儿,还有一事需问你,那个吴虞你不是很熟吗,他出现在了近日来寻营妓的名单上,你可知晓?”
姜眉写道:“他没有,应当只是想学几句北蛮的话,他年纪小,不懂这些。”
顾元琛点点头:“好,既然未犯,本王也就不会罚他。”
她还有些迷糊,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了,是否扰了顾元琛的休息,想着让他躺好养伤,小心地去抬他扣在自己腰后的手臂。
“你做什么,本王几时让你走了?”
他手臂一收,将人拽入怀里抱紧,衣衫本就有些松散的姜眉连忙去扶将要滑落的衣襟。
她写道:“你好好歇着,我想出去走走。”
“走什么?刚睡得身子暖和了,又去外面吹冷风?”
顾元琛低头,鼻尖蹭过她颈侧,嗓音微哑道:“你倒是一点都不像别的女子,虽不是所有女子都喜欢自比娇花需要呵护疼爱,但是没人喜欢日晒雨淋的。”
“你却有意思得紧,要和那原上的野花比比谁更能受寒凉,与风霜较劲?”
姜眉低眸写道:
“花儿朵儿的,我不算上是。”
“你别闹了,别扰了你休息。”
顾元琛声嗓有些丝紧涩,冷眼道:“胡说。”
她自然不是凡俗的小花,她是棵坚韧的苇草,可是即便是小草,他也想要呵护,疼爱。
他抓过姜眉一缕发丝轻嗅,又用发梢在她唇上拨弄。
“不是花儿,却也这么香。”
姜眉红了脸,将他推开了些。
“你不要闹了。”
“我今日很不舒服。”
“你若是不能,便不要招惹我。”
“让我一个人难受。”
顾元琛愣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一时气笑了。
原来这小坏狐狸也不是那样担心他的身子,反而是嫌他在病中,不肯给她卖力解胭虿散的苦扰了?
“当真难受?嗯?”
他说着话便解了姜眉的衣襟,揽住她赤裸的肩膀,把人放到榻上,不由分说便亲吮下去。
“嗯。”
她嘤咛着,也不知道是回答,还是表示抗拒。
“难受了便不要忍。”
炙热的唇亲吻着。
她半弓起身子,无意间送上软玉香绵。
不过你可别闹大了动静,这军帐里有什么动静,外面可是听的一清二楚的。”
*
顾元琛总觉得今晚的姜眉有些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今日的她似乎格外漂亮,她就仰面躺在小榻上,乌发如海潮一般铺散开来,手指勾在自己的的腰后,像个暖炉一样炙烫。
天色一时比一时更暗,衬托着营帐内愈发多了昏懒的意味,零星的烛火照亮了她一半面容,素来清隽冷离的眼眸间,多了几分柔情。
她目光不移地瞧着他,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一般。
顾元琛时常遗憾她的嗓子坏了,没有什么能立即调理好的药,却又不敢同她多提及,怕她伤心。
他用指腹在她咬紧的唇瓣上勾勒了一圈,用手指在她面颊侧拍了拍,低声道:“张开些。”
转而低头咬她的唇珠,探入她张启的唇瓣,缓慢地吮吸着。
云雨之时,顾元琛从来和他平日里做事一样霸道,姜眉大抵也习惯了,缓缓阖目,任由他攻城略地,直至她胸膛急促起伏。
顾元琛停了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一面轻喘,一面在她耳旁低声道:“眉儿,你有事瞒着我是不是?知道问你你也不会说,但你记得,我还在,便没有什么难事,从前错过了许多,今后本王不想再错过,这些日子冷落了你,你受委屈了,你可以相信本王。”
他说着,自觉喉头有些酸涩。
这一字一句,都是他的真心话,只是顾元琛已经许久没被人爱过,也忘了怎么去爱一个人,故而这些话,只有在此时的情形下才能安然说出口。
姜眉扯了扯顾元琛的衣角,摸索着用手攀过他的胸膛,抚上他的脸,轻轻吐念了几个字,随后便感到顾元琛的身体颤抖起来。
她是有事瞒着他,她以为也可以瞒着自己,只要藏得很深,假装并未发生,便不知道了。
要骗旁人总是很容易,可是要骗过自己的心却很难,姜眉被骗,被伤害了许多次,故而时常设起铜墙铁壁一般的心防,不仅是防备旁人,也是告诫自己。
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发现自己不讨厌顾元琛,不防备他,关注他,期待他,思念他,为他担忧。
直至她不得不告诉自己,她爱他,即便是让旁人知道了会耻笑她可悲,下贱。
即便如此,她也会记得这是第一个给她温暖,试图保护她,祈求她信任的人。
旁人都有这些,故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她便足够了。
“我喜欢你,别抛下我。”
她不清醒,写了句傻话,可是即便说着傻话,她也觉得如此畅快,只是希望他把这话当做情迷之时的虚言就好。
即便他的手掌还覆在自己的双眼上,她的眼泪还是猝不及防地滑落,顾元琛抬起手,错愕又细心地为她擦拭眼泪。
“好好的,突然哭什么?”
姜眉摇了摇头,自己抬手去擦拭,顾元琛握住她的将她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她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他用手去抚拭也是徒劳。
“本王没有嫌你扫兴……怎么了,你哭了也不说个t缘由,让本王无故心疼。”
姜眉没少在他面前掉眼泪,可是每一次都是有缘由的。
顾元琛知道,她其实就是个爱哭需疼惜的女子,却并不娇气,即便她身子弱得如秋叶一般,偏偏是一身孤傲淡漠最让人怜惜。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哭得止不住,还是一回。
“是这样不舒服了,还是方才不饶你让你不开心了,你给个由头,以后本王不犯了还不行吗?”
她方才说喜欢自己,顾元琛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要急着哄好她,本来兴致还在,还想好好地和她再温存上几次,如今也便作罢了。
等人伏在他肩头静静哭完了,天色已然昏黑,明月未脱阴云,蜡烛即将燃尽,帐内几乎看不清两人的脸。
侍奉的人瞧着里面没动静,在外帐问了一声,顾元琛没回答,只装作在休息,怀里的姜眉却被吓得鹌鹑一般,身子一颤。
他不禁觉得好笑,这女人胆大时能让他脸红,胆小起来却也是有趣得很。
待人离开,还不等他调笑姜眉,温热的唇和沾满泪水的面颊便落在了他颊侧。
“这是哭够了又好了?你把本王当什么了?就算是个暖炉,也要有添炭火的时候,你倒是好,本王连个‘添炭火’的时候都没有。”
“我不哭了,方才的事你当没有发生就好。”
姜眉在他胸口写道,顾元琛先是一愣,之后便觉得又气又好笑。
瞧她这意思,是准许他继续卖力了?
他这敬王算是当到头了,在床上,连个妓子都不如。
*
万幸是军中再无要事,两人在床榻间不知道又抵死缠绵了几回,连晚饭都不曾吃,便相拥着沉沉睡下了。
更万幸有何永春在,知道王爷在办要紧事,虽然未打扰,却也命人在外帐熏了些艾草,抵御蚊蚋,也好抵消一些旖旎的情靡。
只是王爷和姜眉这丫头比何永春想得还要不争气,两人折腾地不知轻重,茶饭不思也就罢了,第二日晨起之时更无一人早起。
何永春放心不下去喊的时候,鸠穆平,宗帅手下的袁校尉皆已等在了外面。
“本王养伤期间,军务要事不是都交给了宗帅处置,若无大事,为何这样早的时候来打扰本王休息?”
顾元琛背着身幽幽问道,他休息不好时一向脾气也不好,起床时的怨气更重。
何永春摸透了他的性子,也只好哄着说:“那不如就让鸠先生先回去,只是宗帅手下的那位校尉,据说是受宗帅之托前来……”
“让他等!外面等着。”
顾元琛有些不耐烦,却有意放低了自己的声音。
被打搅得突然,他还有温香软玉在怀中抱着,不想吓到了姜眉。
何永春也不知道是该为堵在帐外的校尉官心急如焚,还是该为自家王爷和心爱之人相处如此融洽而欣喜。
姜眉睡觉轻,其实何永春进来内帐时她便醒了,不过因为被顾元琛严丝合缝抱在怀里,她身上又未着寸缕,并不敢有什么动作。
两人的身子贴得近,他说话时胸膛的每一寸起伏,姜眉都感受得到,因而昨日发生的事一点点回到她的记忆之中。
她做了傻事,说了傻话,真是太好了,她都不知道今日要如何面对顾元琛,只好背对着他,尝试着在榻上摸索她的肚兜和亵裤。
顾元琛晨起时的嗓音有些低哑,更隐忍压抑着情绪。
“你乱动什么?”
她担心弄破顾元琛才结痂的伤口,让他身体再出什么意外,坚决要起,小心地转了个身,将他半包着纱布的胸膛一览无遗。
她指了指帐外和投入帐内的阳光,示意顾元琛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我先穿衣服,等下拿着茶水出去就好。”
姜眉写道,反被顾元琛驳问。
“这是什么意思,本王还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你倒是觉得不妥了?”
“军政要事。”
姜眉又写道,她已经瞥见了自己的肚兜掉在床边……说不定方才已经被何永春瞧见了。
察觉她和自己说话都分神,顾元琛不满地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歇着,没什么不能听的,你是本王的人,有何不能听?”
他语气放柔了一些,在姜眉头上揉了揉道:“等会儿打发了人,本王叫人烧些水,你同本王一起沐浴。”
他满面阴沉,从暖和的被榻中强坐起身,更衣束发,拖着昏沉的头将杯中的冷茶一饮而尽。
离开内帐前,顾元琛还不忘把姜眉的肚兜和外衣放在木椸上,姜眉也不便起身去取,只好躺在被中。
迷迷糊糊之间,姜眉似乎听到了顾元琛与一位军官商议着什么事,似乎是有关于长丽公主的,随后他又叫来了梁胜,说起营救这位公主的计划。
怎么还有公主的事……是顾元琛的妹妹吗?
顾元琛或许是对的,她的身子的确撑不起野心,还未全然听得详尽,便沉沉睡去了,再醒来时身在倒满热水的浴桶之中,浑身的乏痛已然消散不少,身边还摆着一身新衣服。
何永春在外面等着她,备下了饭菜,说是王爷的吩咐,要他陪着姜眉一起用饭。
“方才京中虎武卫大将军元齐携圣旨前来营中,王爷本想等你一起吃,也只能匆匆离开了。”
姜眉有些心疼,问何永春顾元琛是否吃过东西,这是她昨日午后至今第一次吃东西,顾元琛也饿了许久,何况他还受了伤。
“没白疼你,放心吧,我也照顾着王爷呢!”
何永春笑道,如今坐在一起他才看出来姜眉瘦了多少,很是心疼,也不知道她这一身伤痛何时能好些。
姜眉回想起顾元琛与人商议的有关公主的事,便问何永春长丽公主是何人。
何永春心知此事机密,又怕姜眉多心,便不曾将如今公主与宗馥芬身份对调一事告知,只说是顾元琛的妹妹顾怀乐。
“好像是王爷出生第二年,先帝有过一位九皇子,但是生下来就体弱,三岁的时候死了,这后面就再没有子嗣,也可能是被那些玄道丹药害得……”
何永春轻叹一声:“想来可能也是命不同吧,先帝发现太后娘娘用王爷争宠,便把王爷给兰夫人抚养了,偏第二年太后娘娘有了公主,一下就复宠了,公主生下来一整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先帝当真是宠爱这唯一的女儿……那时候连王爷都有点顾不得了。”
“那顾元琛和她妹妹如何呢?”
姜眉缓缓写道,却让何永春看得喉间一哽。
“不好也不坏吧,王爷比公主大了七岁,又不是一个母亲抚养的,便不算是太亲,王爷对太后娘娘有怨,但还是关心公主的。”
“那他也一定很焦急。”
“……是,此事让王爷很是烦恼,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王爷总会有办法的——唉,你先吃吧,也不知道陛下突然降旨所为何事,我还是去看看。”
姜眉一个人吃得无趣,很快便吃不下了,回想着长丽公主之事,感叹她在北蛮之地数年,一定吃尽了苦头,若是顾元琛真的能将她救回大周,她也能脱离苦海了。
正思索时,她忽觉帐外人影鬼祟闪动,便拿了佩剑出门查探,才见到是吴虞在外,见了她满面笑意。
“姐姐,原来你真的在王爷这里,怪不得昨天一整晚都找不到你,你送我的点心真好吃,这个生辰,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
姜眉垂眸,示意他不必多谢,问他前来所为何事。
吴虞腼腆笑着,摸了摸头道:“真是什么也骗不过姐姐,我来自然是想感谢你记得我的生辰,而且是你在王爷面前帮我说话了是不是?”
“唉,也不知道谁那么坏,专门去祸害那些可怜的北蛮营妓!还冤枉到了我头上。”
姜眉颔首,可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吴虞今日说的这些话有些奇怪,可是也说不出缘由。
“还有件事情,胜哥说我们可能还要再回北蛮,想办法去救什么人,好像是公主来着……我也是想着好久不和你一起做事,而且要救公主的话,我们一群男子也不方便,王爷这样宠你,或许你和他说说就好了。”
“姐姐,同我们一起前往北蛮吧。”
第37章 差池
吴虞从不主动提及有关任务的事,姜眉虽觉得有些突然,也并未多想,只道她只是因为信任吴虞才会为他说话,至于公主之事,自然还需等待顾元琛定夺。
他却好似默认了姜眉已经答应了一般,开心地说道:“那便再好不过了,姐姐,我这就去和胜哥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姜眉拉住了他,迟疑为何还要同梁胜去说。
“哦,是因为这还只是我自己的主意。”
吴虞挠挠头,有t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人微言轻的,平日里也做不了什么决定,只是听胜哥说王爷在想办法营救那位公主,我便想到了你,恰好也想来看看你。”
姜眉点点头,告知吴虞近日来还是不要再同那些营妓接触,如今龙武卫中正在查办此事,他应当注意避嫌。
目送着他离开,姜眉披上了斗篷,本想着四处走走散散心,一直回想着方才吴虞说的话,不知觉间便到了营妓们的住处,便想进去探望。
只是才靠近了几步,就被看守在旁的龙武卫军拦下了。
以往她来此地并不算少,龙武卫军中看守之人亦知道了她是顾元琛的人,与梁胜等熟识,故而从未刻意阻拦,今日换了两个生面孔,不认识她也是应当。
姜眉才想抬手比划,说明来意,便被厉声呵斥,卫兵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地上。
“哪里来的野女人,说了让你滚还不知道吗?袁将军有令,查清营妓被何人残害之前,不许有任何人前来探望,你听不懂话吗!”
姜眉本不愿招惹麻烦,起身便要离开,不成想那看守的士兵却不依不饶,不仅不让她走,还要将她捆起来,诬蔑她是北蛮的探子,潜入营中,假装不会说话罢了。
姜眉忙去寻顾元琛给她的腰牌,才察觉因换了衣服,腰牌并不在身上,百口莫辩,又不能与这些士兵打斗,便被人捆吊着胳膊绑了起来。
那将她拦下的士兵在她小腹上狠踹了一脚,姜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上。
才换好的新衣服擦过粗粝泥泞的草皮,沾上了一大片污秽,连带着她的青丝也是。
她正欲想办法辩解,让这士兵去寻何永春为她作证,来为营妓送饭的白发伙夫恰认出了她,忙把那兵头拉到一边去,说明这位可是敬王爷帐中的人。
“什么,是敬王爷的人!”
那兵头先是一惊,可是转念语气便冷了下来。
“王爷的人又如何?既然是他的人,不去好好的侍奉王爷,来这婊子住的地方做什么?”
他啐了一口,恶意揣度:“怎么了?该不会是他敬王爷自己吃着营里的荤腥,却不让我们龙武卫军中的弟兄们碰吧?”
那士兵一边咒骂,一边走到姜眉身边,一脚重重踏在她的肩头,将她人翻了过来。
“我看看,哼,长得倒是还有几分姿色,到底是侍奉王爷的女人,和伺候弟兄们的就是不一样啊。”
听他和身边之人赌气咒骂,姜眉大约知晓前后缘由。
顾元琛狠心处置了血羽军中一些不守规矩的兵痞,宗赴将军手下的袁崇校尉为了整顿龙武卫立威,也效仿处置了一批龙武卫士兵。
此人的表兄因常来寻营妓作乐,被军法处置,因而他才会如此凶恶,不依不饶。
不过说到底,也是他把姜眉当做了顾元琛身边的暖床之物罢了。
姜眉沉声并未反应,她也不想计较什么,只想快些结束这场闹剧。
伙夫为人善良,知道姜眉身子不好,也不会说话,一直在帮姜眉辩解,那兵头却不依不饶,一口咬死了姜眉就是探子,脚上踩踏的力度更重了几分。
“啊这!军爷不可啊,您快放了她吧,她真的是王爷身边的人!和那梁大人一同行事的,如今前来或许是有要事协查。”
提起梁胜,那兵头更为愤恨,骂道:“我呸,什么梁大人,他算个屁,连个兵都不是,还敢对我们龙武卫的人颐指气使的。”
“诶,我说姓张的,你这顿饭还送不送了,你是不是不记得你女儿还在这里面呢?好好好,你喜欢多管闲事是吧,那这群臭婊子今日就饿着吧!”
迫于淫威,白发伙夫不敢再为姜眉说话,只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连给领头的士兵磕了好几个头求情,才被准许挑着饭送了进去。
营妓居住之处本就在大营偏僻之地,如今禁令下达,附近更是无人走动,那兵头看见姜眉不应声,又觉四下无人,嘟哝了一句不会真是哑巴吧,竟将脚碾移,向她胸口去踩。
姜眉察觉到他这恶心龌龊的意图,转过头冷晲他一眼,目光如冰刃般刺去。
那士兵被这森冷一眼看得不敢有怠慢,脚停在了半空中,不敢落下。
如此,他心中也有些纳闷,怎么是这样凶恶的神色,莫非这女人不是普通侍女?真的是敬王手底下做事的?
这样却不好办了。
人人都知道敬王爷不缺女人在旁,对手下爱护有加,若她不是个下贱的婢女,真要追究起来,自己也理亏。
“你当真不会说话?”他厉声问。
见姜眉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又闭上了眼睛,兵头恶向胆边生。
他拔出佩刀,问身边士兵:“你们可看好了,是不是她硬要闯进来,与我们打斗起来,不敌我们才被误杀的——都别怕,袁将军和敬王爷本就不对付,若我们占理,杀了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般视人命如草芥,颠倒黑白的行径,姜眉听罢自然怒火中烧。
眼见那刀尖逼近了她的眼睛不过剩下一指的距离,她也不曾眨一下眼睛。
兵头被她的眼神震住,不敢动手,便把刀交给了另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士兵。
待他踏在自己肩头的脚松开几分之时,姜眉挺身扫起一腿,鞭在他两腿间,带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又顺势将整个身子压在了他的腰后。
若不是被踢了肚子,因痛有些脱力,这一下必能坐断他的脊骨,不过已经废了他腿间的东西,也够了。
那兵头口吐鲜血昏死过去,其余士兵回过神来,正要上前与姜眉打斗,便被熟悉的声音呵止。
“放肆,你们在此做什么!都住手!”
来人正是龙武卫军的校尉袁戍岳,其身后,则是眉头紧锁的顾元琛和心急如焚的梁胜。
走近看清楚姜眉身上的泥泞还有鞋印,顾元琛的面色显然更为阴沉,袁戍岳见他并不发话,忙让身边士兵为姜眉松绑,将闹事的几人拖下去处置。
“慢着——”
顾元琛语气淡然,却让在场之人都感到了一阵寒意。
袁戍岳回过身恭敬抱拳道:“王爷息怒,下官绝无维护之意,必然以军法处置这些人!”
顾元琛略一颔首,示意梁胜去为姜眉松绑。
他又道:“袁校尉方才不是说让他们都住手吗,我等也看得分明,乃是本王的护卫和龙武卫的士兵打了起来,其中缘由若是不责问清楚,反倒让龙武卫军士心寒,龙武卫军毕竟是天子之军,将军若是将人直接杀了,恐怕不好吧?”
梁胜顾不得那么多,看姜眉面上一侧都是泥污,掏出了他那条淡蓝色的手帕,让她擦拭干净。
顾元琛瞧着姜眉郁闷的神色,心中一阵怜惜,却又不能立时将她抱起带走。
如今是在战时,是在军营之中,这样做只会害了姜眉。
瞧着在地上昏迷的那个兵头,梁胜一眼便能看出姜眉身上的鞋印是他的,得了顾元琛示意,趁着袁戍岳与王爷说话之际,从这恶贼的手指上狠狠踩过。
袁戍岳出身世家,本就是追随效忠天子,对顾元珩忠心耿耿,虽对顾元琛面上敬重,心中也始终怀有敌意,听闻此言,便深知今日之事敬王爷不会轻易放过,不由得暗自叹息。
“是……王爷放心,末将一定会严查此事。”
他把头一转,怒目而视,呵道:“你们!说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顾元琛却又将人打断:“本王的护卫伤了嗓子,已经许久不能开口说话,你让他们先说,若是有栽赃诬陷,又让她如何为自己辩解?”
“众多人欺负她一个是错,她亦将此人重伤了,袁校尉,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呢?”
不仅是袁戍岳,就连梁胜也感到诧异,他本以为王爷会当即为姜眉出头,将这几人就地斩杀,让袁戍岳向姜眉亲口道歉才是。
姜眉抬眸看着顾元琛,起身走到他身边,想要告诉他方才几个士兵对他暗中诋毁,还威胁无辜的伙夫,顾元琛却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示意她等会儿再说。
“本王的人,本王私下里自会问清楚缘由,相信袁将军也会这么做,明日将这几人的口供交至本王帐中,再做裁决,如何?”
“还有,既然他们识人不清,不守军纪,依本王之见,不如就抽调一队血羽军看守在此吧。”
姜眉明白了顾元琛想要做什么,垂t眸立在他身边,她的杀心已经没有那么重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小腹上的痛楚以及周身的寒冷。
还不待袁戍岳回答,顾元琛又道:“血羽军本应当拼杀前线,如今在此看守,也是为了帮助袁校尉整顿龙武卫军军纪,袁校尉不必言谢。”
三言两语之间,袁戍岳哑口无言,满面羞红,上前向姜眉行礼赔罪,而后命人将几人都关押下去,恭送顾元琛带着姜眉与梁胜离开。
顾元琛一路上默不作声,快到大帐时才牵起姜眉的手,加快了一些步伐,待回到帐中,交代给梁胜一些事,便让人打来热水,替姜眉脱了被弄脏的衣服,这才瞧见她肩头和小腹已经泛红的大片瘀痕。
“眉儿,你会不会怪本王没有当时就杀了他们?”
姜眉摇了摇头,不等顾元琛帮忙,坐进浴桶里清洗自己的身体。
就算是被捆着手脚,,她也能杀了那些人,无需帮助,更不需要顾元琛来帮忙,如果说她想要什么,那便是顾元琛站在她这一边就好。
她应当,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才是。
“那你不开心,是怪本王借此事让血羽军介入?”
姜眉又摇了摇头,躲开了顾元琛的手,把脸上的泥痕洗净。
“我没事。”
“也没有怪你……”
“别把你的衣服弄湿了。”
她在顾元琛手心写罢后垂眸,将自己的身子浸没水下,抱起双膝,努力想找出一些别的办法,让方才不快的回忆离开头脑。
顾元琛了解姜眉,如今她这般反应,对他抗拒冷漠,必然是有原因的,他何尝不知道方才姜眉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又何尝不想将那几人五马分尸而快。
他也恨自己空口许诺,身为高高在上的王爷,却又被这世上的种种“不能”掣肘。
近来龙武卫军与血羽军多有争执,今日之事若是贸然强硬处置,反而是授人以柄,对姜眉更为不利。
他声色微哽,缓缓道:“眉儿,今日之事绝非就此揭过,本王不会让袁戍岳轻轻放下,你信我好不好?”
“从前你不是问过我这句话吗,我知道方才让你伤心了,或许你不再相信我了,但是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姜眉喉间酸涩,抬起头笑了笑,她知道保证这种事不作数,可是既然他能这样讲,便无需再纠结此事。
她瞧着他字字动情地缓缓念道:
“你做事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能干涉。”
“我方才想和你说,他们在背后暗中指摘你,还欺负送饭的伙夫。”
“别的事,没有了。”
“我说不了话,你也不在意我要说什么,所以我有些难过。”
不过我没有怪你。”
“说到底,也不过是遇上了不通情理的恶人罢了。”
“我见过的恶人很多。”
“嗯,本王知道了”
顾元琛在她额心亲了亲。
见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姜眉把漉漉的手贴在顾元琛胸前抹了一把,揉皱他的前襟,便当做是泄愤好了。
“这样便不难过了?”
顾元琛看了看自己胸前的掌印,眉眼间带着少有的和悦笑意,也不等姜眉邀请或是拒绝,径自脱了衣物,坐进了浴桶中,怀抱姜眉。
“你当心伤口。”姜眉急忙比划着。
顾元琛缓缓摇头,示意伤口结痂,不怕遇水。
拍扬起的水花在浴桶中来回撞击着,显然这狭小空间内容下两人有些狭促,顾元琛说今晨他也是这样抱着姜眉同她一起沐浴,只因要接圣旨,不得先一步不离她而去。
“圣旨?”
为了和顾元琛交流,写字方便些,姜眉调换了姿势,半跨在他身前,扶着他的肩膀。
顾元琛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却笑道:“你怎知今晨你迷迷糊糊未醒来时,也是这样坐在本王怀中的?”
瞧着姜眉耳根微红,他放松了些身体,让她伏在自己身前更舒服些,姜眉看到他胸前的伤口,一时也有限眼底发热。
他告知姜眉,天子顾元珩已经决定将前线战事大权交由自己,责令便宜行事,军务要事以战情为先,无需上报京城。
姜眉是真的为顾元琛感到高兴,眼眸间的光霎时间提亮了几分。
“还好此次陛下与你一心。”
她写道,却并非是为顾元珩美言。
她没忘记顾元琛过往经历的一切,知道他对过往闭口不谈,正是因为受过往所累。
她知道自己是不得快意的人,他也一样,不同的事,她此生将近,已经无药可救了,可是他还有漫长的时间用以消解。
大抵心悦一个人,就是希望他长长久久快乐,余生无忧无虑。
“嗯……是啊。”
顾元琛捧起水浇在姜眉的背上,为她揉按肩头的瘀痕,情难抑时,在她额角处亲吻。
“我那皇兄从来都是这样,我最是讨厌这样的人。”
“嗯?”
姜眉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人未行大恶,却更令人如鲠在喉,让人倍感折磨,恨他入骨,他的恶或许不够,可原谅他把往事当过眼云烟,恨意不能散却,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格外可恨?”
他揉了揉姜眉的头轻声道:“所以,我很佩服眉儿,你能手刃那个褚盛为自己报仇,我此生呢?恐怕是不可能做到了。”
在旖旎的热气之间,姜眉摇摇头,忽然起身攀着他的臂膀,在顾元琛薄润的唇上亲了亲。
不知是否是隔着朦胧水汽的缘故,顾元琛总觉得姜眉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明明是含笑看着他,却又似乎在流泪。
顾元琛挑眉笑道:“好了,你怎么又一副不开心的模样?本王的烦恼,自然是本王一人的,何需你为本王分担?”
他轻轻挑起姜眉的下巴,另一手用食指和拇指抵在她的唇角处,推起一个弯弧。
“你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更美——好了,既然是本王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你烦恼,那本王便也和你说些好消息吧。”
他把姜眉拥在怀里,她虽瘦弱,可是抱起来却软绵绵的,这些时日,他已经习惯了抱着姜眉入眠。
“这几日北蛮军几次妄图反扑,都被我们杀得节节败退,梁胜他们也不负本王的期望,带回来了不少好消息,特别是北蛮后方,乌厌术石的自己领地里疫病横行,平民,奴隶等死伤无数,如今北蛮后所能供应的粮草十分短缺。”
“我们要胜了。”
顾元琛朗声道,他鲜少在旁人面前表露这般欣然的喜悦。
“而且,我们要胜的十拿九稳,本王知道这乌厌术石和他的父亲一样,都是恶狼一般的性子,要打,就要将他们一击打痛。”
姜眉写道:
“我也见过很多北蛮人。”
“他们的天性使然。”
“今朝落败,若是轻轻放过。”
“恐怕今后大周再逢天灾。”
“他们又会卷土重来。”
“还好有你。”
顾元琛心弦一颤,将人往怀里揽近了一些。
“如今京城里依然是春光烂漫,不出半个月,这北地的暖春也要来了,本王正在同宗帅及其他将领商议反攻之时,或许就在半个月后。待班师回朝,或许已经快到夏至之时了。”
他拉起姜眉的手亲了亲,笑道:“你如今的生辰也是夏至之时,要同本王一起庆贺,秋狩之后,我就会请封东昌,带你离开京城,不用在意那些可恨之人。
“你知道敏王吗,他是本王的四哥,本王这几日想,像他那样做一个闲散王爷,未尝不是好事。我们也能做什么神仙眷侣……你呢?你心里可有过此意——不许说你妹妹和那个纪凌错,本王可不想听这些话,只说是有,还是没有。”
他一直都有此愿,只是不甘与怨恨,驱使着他留在京城掣肘皇帝,与其明争暗斗。
如今他已经遇见了一个可以让他放下这些痛苦过往的理由。
姜眉的眼神有些恍然,她没想到顾元琛的期冀里也有她的位置,这是她所能承享的吗?
“你这是什么表情?”
顾元琛蹙眉,随即轻笑,“相处了这么久,生死相依有了,肌肤之亲亦有了,莫不是你还不相信我说的话?本王为何诓骗你?”
他抬起姜眉的右手手腕,指了指那紧锁的金环。
“待回到京城,本王就把这东西拆了,在离开京城之前,纪凌错那小子究竟招惹了什么祸端,我也查个明白,这些还不够吗?”
姜眉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眼见他眼底的委屈和不快t几乎夺目而出,她写道:
“够。”
“只是我从来没有你想得这么长远。”
“我以为我们不算是——”
“不算什么?”他扳起姜眉的脸,便在姜眉的口中霸道地掠夺。
在水汽和情欲的催逼下,他额心金红的花钿格外明艳。
“本王什么都给你了,你还有何不满意,还不算什么?好,本王现在带你出去问一问找人问问,我二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应当算是什么!”
他忽然起身,将人抱离了浴桶,突如其来的寒凉让姜眉手脚下意识圈紧在他身上,慌张地央求他放下自己。
顾元琛自然只是逗弄她而已,重新坐回浴桶中,这样观音坐莲的姿势,更是格外暧昧。
“你想和本王长相厮守对不对,只要你不反对,那就是愿意了。”
她轻轻颔首,拉起顾元琛的手,让她用手指抵在自己的喉间。
“我,会陪着你,不论多久。”
她的声音嘶哑不能分辨字音,却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出口。
因为她想,如果她的嗓子还没有坏,她一定要亲口把这话说给他听。
只是这世间有太多事,并非她一己之愿所能左右。
第38章 被擒
沐浴更衣后,姜眉和顾元琛说起自己方才只身前往营妓们住所的原由,既然如今她闲来无事,若是能帮到顾元琛和那些可怜女子什么,她还是愿意去做的。
顾元琛自然应允,只是要求她在梁胜的陪伴下一同前往,恰好梁胜回帐中复命,两人便一同离开。
姜眉方才已经洗净了那条淡蓝手帕,只是还晾晒着,只能明日再寻机会交还。
路上姜眉问起了梁胜为何会随身携带着这样的东西,他却只道这是自己母亲的遗物。
姜眉不禁有些惊诧,如此重要的东西,梁胜竟然直接交给自己擦拭泥污,不禁有些歉疚。
因为不知道这条手帕如此珍重,她方才揉洗时并未在意,很担心其就此有了褶皱。
梁胜却只让姜眉宽心就好。
他告诉姜眉,他的母亲其实是一位北蛮女子,这帕子实则是他的那不知名姓的父亲所留,从前这帕子也擦拭过许多东西,用在各处。
“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母亲总是用它为我包扎伤口,也不过是洗净之后接着使用罢了。
她头一次得知了梁胜的过往,问他为何突然要同自己说起这些,梁胜停下脚步,向她提起了一个名字。
褚盛。
“王爷让我着手去查这个人,我也无意间得知了你从前的经历,从前我对你的态度不是很好,很抱歉。”
姜眉微微颔首。
“我那天无意间从鸠医师处得知你的身体不是很好,说你心中积郁,即便是用着许多汤药,也不见好转,这几日也总觉得你有心事。”
他自觉说了许多无用的话,腼腆笑道:“我不大会说话,只是你提及了这个帕子,便想把她的事告诉你。”
“其实你和我母亲有点像,性格上很像,我记得她有很多时候像你这些时日一样,总是心事重重,她是北蛮人,复国之前她的日子不好过,复国之后也是一样的。我已经不能和她说话了,但是为你排忧解难一些,却尚可以做到,不知道你能不能懂我的意思……”
认真听他言罢,姜眉忽然拔出了腰侧的佩剑,不由分说,向梁胜的咽喉挑刺,他虽惊诧,却也能当即拔剑抵挡攻势,见姜眉招招不留余地,一招一式更为认真,却又都收着力道,担心真的伤了她。
“铛——”
一阵嗡人头脑的剑鸣声响,姜眉的佩剑被梁胜打落,插入泥土之中。
她瞧着自己被击飞的剑,目光闪动。
“姜姑娘,你!你这是做什么!”
察觉自己失言,梁胜低下头为她捡起佩剑。
“现在我好多了。”
“不烦恼了。”
姜眉默默念道,浅笑望着他。
“好吧……你的武艺还是胜我一筹,只是为何你方才突然收力,你可知,若是我没收住此剑,你如今已经被剑气所伤。”
梁胜关切地看向她的虎口,那里被剑气所伤,一道细小的伤口流血不停。
她的笑中多了几分苦涩。
并非是她主动收力,而是她的身子太差,无法维持攻势。
梁胜的眼睛霎时暗了下去,轻叹道:“你不要太过担忧,王爷他这样喜欢你……也一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你,鸠先生的医术高明,宫中的太医或许更胜一筹,总会有办法的。”
“我的身子养不好了。”
我自己其实很清楚。”
“但是,谢谢你。”
吴虞向她提起营救长丽公主一事,她本想答应,与顾元琛说明此事,只是深知自己身体如今枯朽如残叶,也只能拖累梁胜他们,便只好作罢。
梁胜看懂她在说什么之后,先是劝慰,后便问起吴虞为何突然提及此事,还不曾同自己说明,得知缘由后不禁蹙眉。
“这孩子真是愈发的不像话了!他是知道了我和王爷不会考虑此事,觉得你好说话,先同你来说了,当真是胡闹!”
“此次行动万分凶险,怎么让你与我们一同前去呢!”
姜眉让梁胜不必责怪,也不必向吴虞提及,他本就没有什么恶意。
万分凶险?
这四个字反倒让姜眉十分担心。
“不必向我透露计划,你只说如今可有什么我能帮到的地方。”
梁胜同她交谈不多,一时看不懂她在说什么,她只好抓过梁胜的手来写字,却发现这人平日里不苟言笑,私下里竟然十分怕痒。
不过在他手上写了几个字,却让他身子不停发抖。
“……哦,不必担心,我所说的凶险,其实是因为此次营救公主不容差池而已……王爷可曾同你讲过长丽公主之事?”
姜眉写道:“知道,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梁胜叹道:“是啊,正是因为她的身份,此事才万分凶险,乌厌术石将她从领地召至前线,只怕是有所图谋。”
她沉默片刻后问道:“若是让乌厌术石以公主的性命为要挟,王爷他该怎么办?”
梁胜没有回答,只有叹息,姜眉其实也知道答案,因此才更怜悯同情。
公主她不应当有这样的命运。
*
言谈之间,两人来到了营妓们的住所,如今此地为血羽军看守,两人自然顺利进入了帐内,昏瘴和浓烈水粉的气息让梁胜有些头昏。
分别询问时,姜眉则找到了先前与自己已经熟络的一位姑娘,小梨。
此前姜眉虽给她带了药,可是长久待在这不见天光的帐子里,每日也就只有一两个时辰能外出走动吹风,小梨想要好起来,也并非易事。
“姐姐!你来了。我爹说,你被那些兵头欺负了,你有没有事!”
小梨身上还疼着,一时起不来身,想去握住姜眉的手,可是闻到她沐浴之后身上淡淡的香味,便默默把手指缩了回来。
姜眉摇头表示没事,握住她的手写问道:
“你爹是何人?”
“可是给你们送饭的老伯?”
小梨哑声哭道:“是啊,就是我爹,他说你应当是来看我的,却被那些人为难,姐姐,我对不起你。”
姜眉本想带她出去走走,可是如今小梨就连翻个身都痛,出于羞耻的缘故,也不愿让姜眉为她检查身体。
问及她是否吃过了药,姜眉才得知,原来那日自己从燕州城为小梨带来的药被平日里管教营妓的鸨婆扣下了一半,竟然要让小梨用她自己平日里辛苦攒下的银两去换。
闻言,姜眉怒不可遏,当即找到梁胜说明此事,寻得那鸨婆对峙,却不想那鸨婆气焰嚣张至极,梁胜尚在一旁,她扬鞭便要打骂小梨,就连姜眉也成了她口中的娼妇。
如今这些营妓已经不再得龙武卫中掌管,梁胜自然不必顾忌太多,一刀结果了这鸨婆,只待将此事禀告王爷。
可惜那被私吞的半包药物,已经被这鸨婆自己服食浪费。
她明明无病无灾,不缺衣食,却还是要吃掉小梨那半包能救性命的药物。
并没有别的原因,只因她从未把小梨当做一个人来看。
察觉到姜眉的情绪格外低落,梁胜心里也不好受,便放下查案之事,快马去寻鸠穆平,让姜眉在原地等待。
小梨见平日里将她如牲畜一般欺辱虐待的鸨婆死了,一时欣喜,气血上涌,竟咳出了大口鲜血,担心污了姜眉的衣衫,过给她病气,慌忙挣脱了她的手。
她睁着一双空洞的杏眼,望着姜眉,笑道:“姐姐,我这病应t当已经没救了,你还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你还要伺候王爷呢,我的病不能染给你。”
小梨一直不清楚姜眉的身份,以为她只是侍奉着敬王爷,比自己这些低贱的军妓尊贵,不愁吃喝,安乐无忧,还能降低身段,和她以姐妹相称,给她治病。
这如何不叫小梨全然感激呢?
姜眉没有解释,也没问她是否知道近日来营妓被害之事。
于小梨而言,这些又有什么重要,不过是活过了今日,再等明日罢了。
“姐姐,我不疼了,我想去外面看看,我已经三天没有出去了。”
姜眉默默颔首,用帕子为小梨擦干了嘴角的血,背扶着她出了帐子。
两人一步步走过那些昏睡着,茫然坐卧着的女子,打开帐帘,让不算晴明的天光透了进来。
小梨一直呻吟抽吸着,却不曾喊疼,血羽军看守的士兵见到有人出来后上前询问,见到其中一人是从外面和梁胜一起进来的姜眉,便默默退下了。
姜眉本想让小梨靠在自己身上晒晒太阳,可她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姜眉只好坐在她身边陪着。
小梨叙叙说了许多话,说她很羡慕姜眉,她自觉对不起爹娘的生养之恩,也不知道自己来世能不能无病无忧,她自觉活不长了,有些害怕死后要去的地方。
她握着姜眉的手,说自己好累,想要晒着太阳睡一会儿。
梁胜带鸠穆平前来时,正看见姜眉同小梨坐在草地上,小梨挽着姜眉的手,头偏向她那一边,阖目安然睡着了。
小梨这一觉将要睡得很久很久,谁也不能轻易叫醒她,她的父亲也来了,上前抱着女儿变凉的尸体失声痛哭。
梁胜有些不敢相信,上前去探了探小梨的鼻息,觉察人已经不在了。
他想安慰姜眉,可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便请鸠穆平到一旁。
他与看守的血羽军士兵商议,看能否让鸠穆平为其他的营妓们开些养护身体的汤药,也多准予她们时间,外出走动。
姜眉没有等他,一人落寞地回了住处,拿起纸笔,研好墨,笔下飞快地写着什么,涂抹了许多次,才算圆满写完了一整页。
顾元琛要回来前,她将这些书纸悉数收好,放进了自己叠齐整的衣物中。
与顾元琛一同回帐的还有宗赴将军,姜眉隔着帐帘窥着这位白发将军,想起小梨的父亲也是这样白发苍苍。
她想起对自己一声声喊着好痛的小梨,胸臆之中满盈悲然,她暗自下了决心。
*
宗赴将军前来,不过是为了从顾元琛口中探知营救宗馥芬一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在家国大义与大局之势面前如此脆弱不堪。
送走宗赴将军,顾元琛心绪烦闷,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姜眉候了多时,也不见人进来,便径自走了出去。
他屏退了左右,给姜眉腾挪出了位置,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看着推演战局的沙盘,姜眉抬手指了几处询问,他都耐心回答。
“同梁胜一起去,你可有什么收获?说来与本王听听。”
“没有太多,他还在查……”
姜眉抓着顾元琛的衣袖晃了晃,他颔首在姜眉面颊上蹭了蹭,柔声问道:“怎么了?”
“你还记得柳儿姐姐吗?”
姜眉倚在他怀里坐着,忽然在他手臂上写问道。
“……本王记得,是从前有一次你受伤时,不顾危险接济过你的那个青楼女子,她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眉摇头,继续写道:“柳儿姐姐好像是从前先帝时某个官员的女儿,叫北蛮人抢去了,北蛮人被打跑后,她也只能卖艺为生。”
顾元琛揽住她的腰,轻叹道:“哦,竟是这样?那你可知道她父亲是何人,待回到京中,本王命人去查。”
“若是她愿意,自可以离开秦楼楚馆之地,就像小莹琉桐那样,到王府如门客一般住下,还可以与你作伴”
姜眉笑了笑,谢过顾元琛,告诉他柳儿如今攒下的钱已经足够买下她所在的青楼,留在那里,也不过是自觉无欲无求,为了其他姐妹能讨得生计罢了。
顾元琛轻抚她的鬓发,赞嘉柳儿大义,沉声片刻,又问姜眉是不是想她,想回京城了。
“不是。”
“方才我无意听到了几句,你不要生气。”
“是那个老将军和你说的公主殿下的事。”
“不会,你听到了也无碍,怎么了?”顾元琛握住她有些温凉的手,轻轻摩挲。
“她一人在异邦,必然是百般不易。”
“让我想起了柳儿姐姐。”
姜眉的手指顿了顿,继续写道。
“其实,营救也是一种行刺,和保护一个人也很像。”
“我在想,不如让我同梁胜他们一起去吧。”
“我们都是女子,若真的能将她救出,想必也方便照料。”
姜眉方才突然提起了柳儿,顾元琛大抵也猜到了她另有用意。
他怎会不信任姜眉的本领,只是他亦有私心罢了。
姜眉本就不曾养好病,而今更是一身病痛,叫顾元琛如何舍得放任她身涉险境。
若如今身在敌营的人真的是他从小跋扈蠢钝的妹妹顾怀乐,他做出取舍,为大义不管不顾,便是背上一世的骂名,也不要让自己的心腹之人身涉险境。
可是偏偏那是宗馥芬,那是宗赴将军的女儿,是整个皇室都有所亏欠的人。
记忆中的宗馥芬爽朗和善,幼时与顾元琛也算熟络,若无石贼之祸,北蛮不曾入侵中原,依照当年顾元琛母妃兰夫人的安排,恐怕两人也早就顺应婚约成亲了。
姜眉甚至还不知道长丽公主的真实身份,顾元琛不告知详细,并非是不信任,也只是不想再生枝节,让姜眉得知二人的过往徒增难过。
只是她如今主动提出,反令他为难。
顾元琛凝视着她,沉静的眸中尽是决绝,便知道她并非是一时冲动要去做这件事的,她心中一片了然。
是为了救公主,也是为了救她自己,顾元琛知道的,他不能阻拦姜眉。
“已经决定了?”
看着姜眉点点头,顾元琛长叹一声,低头稳着她的鬓角。
“我会平安回来的。”
姜眉向他许诺,顾元琛却再没有笑容,只是悉心叮咛,答应这些时日,姜眉可以同梁胜等人扮作图拓商人,潜入北蛮境内探查消息,制定计划,只是不可身涉险境,不可参与行动。
“今后若是有什么事,不必拐弯抹角的,与本王直言便可,明白吗?”
他在姜眉鼻尖上浅浅捏了一下。
“其实也好,如此,便算你立了一件大功,为你安排身份也更方便了一些。”
姜眉好奇,问他是安排什么身份,做什么用处,顾元琛只是浅笑,并未回答,将她揽入怀中。
“如今时机未到,还不能告诉你。”
他抱着姜眉回了内帐,让人去准备晚膳,等待时,顾元琛正翻看着龙武卫军及血羽军上报的点兵册,姜眉则百无聊赖,无意瞧见顾元琛挂在床边的那件染血夹袄。
那是他当日险些命丧战场时所穿,鸠穆平事后多次感叹,若不是因为王爷畏寒,多穿了一件狐戎夹袄,继盔甲后再阻挡了那箭矢一下,让它偏了方向,只怕王爷真的就命丧当场了。
姜眉取下那夹袄,拿到顾元琛面前问他是否要缝补,他从烛光中抬起头,瞧着姜眉认真的模样,不由得勾起唇角。
“你还会做女工?这样一件破衣裳,本王不缺,缝补之事本就劳心伤神,你当心了眼睛。”
姜眉自言无碍,索要来针线,坐在他身边为他缝补,惹得顾元琛无心旁务,不时便转过头盯着她的手。
若要形容她的女工,用粗糙有些贬低,用精巧又有些过赞,倒不如说是结实,顾元琛看了看那缝补之处,调侃今后这夹袄便再也不会被利器所破了。
姜眉只当这是夸奖,在他手心写道:“我还会做腰封和荷包。”
顾元琛拉起她的手,在她被针头磨红的指腹上轻揉。
“好啊,本王记得了,到时候,一定要织绣局的绣娘和你比试比试,也好让我那皇兄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妙手慧心。”
“总是和他比什么,不要想着他了。”
烛火闪动,他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随后满口应下。
眉儿说得对,他该放下了。
吃过饭不多时,便已经到了深夜,顾元琛简单洗漱一番,便抱着姜眉睡下。
各怀心事,原本是无心缠绵,只想抱一抱作罢,却因情深难自抑,最终缠绵在t了一起。
两人换了个新鲜架势,倒是意趣十足,不多时腰上便被薄汗打湿。
姜眉半抱着腿,另一只脚踩抵他腿上,脚趾像小手一样抓揉。
被她纠缠得紧了,顾元琛本想握住她的脚踝,让两人都放松些,却又碰到那足腕上的金环,一时停了下来,只埋头去亲她。
“唔……”
姜眉嘤咛一声,咬着唇,迷迷糊糊地在他肩头写问。
“怎么了。”
“本王当日不该那样对你的。”
姜眉笑了笑,偏用那冷硬的金环去咯他的腰。
“王爷从前就是这样欺负我,等回京城去,把它摘下来,锁在你身上。”
自然是乐意被她锁住一辈子的,顾元琛托起她的脚轻揉,将人抱得更紧,旖旎无限。
阑夜寂静时,睡在顾元琛怀里的姜眉忽然惊醒,这是今夜她第三次从梦中惊醒了,由于是被顾元琛紧抱在怀中,自然也惊动了他。
顾元琛并未不满,只是哑着嗓子问她是否难受,问她是不是习惯了睡在里面,今夜换了位置反而睡不着了。
夜色如墨,他的眼睛却格外明亮,姜眉只道是自己心事太多,做了噩梦,让他尽早休息。
明日血羽军将再度进攻北蛮主力,龙武卫军为援,攻其双翼鹰师豹师两个军团,此战,为先决之战,若能大捷以胜,便得锐挫北蛮余势,奠基决胜之时。
自然,营救长丽公主亦迫在眉睫,明日姜眉便同梁胜等人动身,前往北蛮境内。
却不想这一夜如此不解风情。
“做什么噩梦了,告诉本王,若只一次也就罢了,今夜你醒了三次,岂不是要让本王担忧?”
姜眉本背对着顾元琛,如今转过身,隔着寝衣轻抚着他胸前结痂的伤口。
她未曾回答,顾元琛略作思忖,柔声询问道:“你可是担心本王?”
她点了点头,缓缓写道:“不论何时,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既如此,你可要多惦念着本王。”
她笑着垂下眸,抬手去覆他的眼睛,示意他快些睡觉。
此后,倒也安然过了这一夜,姜眉起得很早,天将微明,顾元琛觉察怀里的人不见了,迷茫起身,见她坐在书案前不知道写什么东西,因尚困乏,便未多言。
起床用过早膳,顾元琛觉察姜眉一直盯着自己看,问她想做什么,姜眉便拿起一旁的发梳,似乎是想为顾元琛梳头。
他虽然不解,却还是拔了发簪,解开发髻后,转身坐好。
“你说你这几日怎么这般心血来潮的,昨日是缝补衣服,今日又是要为本王束发……这些都无需你劳累,本王自己便能做好。”
她并未回答,坐在顾元琛身前,半揽着他的肩膀,拿着木梳一边为他梳发,一边为他按压,缓解头痛乏累,她为顾元琛束了一个高些的发髻,拿来铜镜让他细细端详。
“你记得,不论是在病中还是平日里,还是束发精神一些。”
“你梳高髻很好看。”
姜眉在他手心写道。
顾元琛耳根微红,将她细瘦的手握在掌中,轻笑了一声。
“好,本王记得了。”
“我不比你,你怎样都好看,回京后,再为你多做几件衣裳,常服,罗裙,还有你平日爱穿的便装,王府里的宝贝多得是,用在你身上,才是物尽其用。”
她点点头,颇有些不舍地轻抚着他的面颊。
顾元琛起身,最后为姜眉理了理本已十分平整的衣领,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想要多留住她一会儿。
梁胜已经等在了帐外,是时候了。
顾元琛原是转过身不再看,只道了一句,“走吧。”
可姜眉拿好随身的衣物,佩剑佩刀,起身要离开主帐时,他却追上前将人揽入怀中。
“眉儿,”顾元琛声音低沉,似有千钧重,“你莫要嫌本王唠叨,此去万事非你之责。你的安危重于一切。本王等你,与我军大胜的消息一同等你。”
她踮脚,将一个很轻的吻,印在他唇角。
没有缠绵,只有温热的触感和一丝颤抖。
“好。”
*
银石滩,又是银石滩,北蛮与大周数代争战,思来想去,不过是大军的铁骑踏过,热血洒下,白骨没入尖砺的白石,日间人啸,夜间鬼吟。
血羽军并两翼龙武卫军,压境银石滩以北黄鹰坡,北蛮西疆边陲之地。
黄沙厉烈,磨洗着银光粼粼的兵刃,刺痛了乌厌术石的眼睛,更让他倍感意外的,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顾元琛。
他并没有死。
这几日大周军营中的消息藏得很深,他所得到的无非是生死未卜四字,甚至他以为顾元琛必死无疑。
这个狡诈阴狠的男人。
“血羽军众军听令!”
顾元琛的声音穿透风沙,清晰传来。
“我等将士奋起于东昌,身负国仇家恨,八载血泪,曾于身后银石滩决战,大败北蛮夷贼!”
帅盔半遮住了顾元琛冠玉般的面庞,难以想象如此文弱清秀的面容却如此运兵老辣,雄心壮志凌云。
“怀往日之胜勇,亦惜当年未能更进一步,灭敌千里之外,招致今日贼子灾殃,今我等再跨银石滩,压境黄鹰坡,只为扫当年遗憾,驱逐蛮夷,护我大周子民安居乐业,万世无忧!”
顾元琛抬眼看了看当空的烈日,命血羽军主将取来大弓,仰天放出一枝鸣镝,恰似鹰掠长空,划破天际。
而后擂鼓如潮,顷刻间淹没了敌军呼号之音。
“今日!非血羽军尸骨成山不退!流血不干!死战不休!”
“流血不干!死战不休!”
血羽军并两翼龙武卫军势如破竹,铁骑如山川海涛,顷刻之间冲散疲累病弱的北蛮大军,大获全胜,俘获北蛮军三万余人,如今大周前线军队,距离踏破北蛮国界,只差流明川一步之遥。
当夜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顾元琛纵享万人瞩目敬仰,此时此刻,他虽非大周的帝王君主,却犹远胜之。
他当真欢欣吗?
自然啊,胜券在握,怎会不倍感喜悦?
可是,又总觉得这席间的一切阿谀奉承如此虚妄。
或许是他最想分享喜悦之人并不在,宗馥芬一事尚未落定,顾元琛无心于宴饮之乐,借口伤痛复发,先一步由何永春陪同着离开。
“王爷,您是想回去休息,还是在外面走走散心?”
“若是我都不想呢?”他冷笑一声,“你那里可有好东西?”
何永春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早就备好了一壶近乎于甜水的清酒,以便顾元琛能畅快地一醉方休。
“老奴知道您心里正为宗馥芬的事烦忧,如今打了胜仗也不开心,乌厌术石这小子实在可恨!老奴就不信他了,他爹是您的手下败将,他也一定是!”
“我更担心眉儿,但愿如此吧,若非事关宗馥芬,我真的不愿让他们深涉险境。”
他自嘲道:“莫怪本王狠心无情,只是人有私心,本王就是觉得不值得,哼,你是不是也心里笑话,康义一死,本王倒是愈发优柔寡断了……”
“老奴不敢,老奴也不懂,只盼着咱们王府的人都好好的就行。”
两人相视一笑,缓缓行至主帐前。
顾元琛远远便看见一群士兵围立在一起,不知道在因何喧闹,见到是顾元琛来了,众人立即行礼跪拜。
“何事?”
众人无人敢答,低着头为顾元琛让开一条道路。
人立筑的围墙,引导着通向草地上一个挣扎扑簌的灰影,血腥气霎时冲进顾元琛的鼻中。
这是梁胜的信鹰。
他附身将那鹰抱在怀里,才安抚了几下,这忠心刚烈的鸟儿便再也动不了了,它的翅膀被利箭穿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流干了最后一滴血,飞了回来。
出事了。
她出事了。
第39章 背叛
姜眉被一盆冰冷刺骨的水泼醒,却觉得周身麻木,动弹不得,应当是麻药的药效未退。
一双粗粝肥腻的的手提拽起她的左臂,将人生生从地上拔了起来,一路拖拽至,最终扔进了一间血腥味弥漫的房屋。
她的身体如一片破布一般,落在腥臭污浊的草皮垫上。
这是她入境北蛮的第五个时辰。
三个时辰前,她同梁胜等人扮作图拓商队,平安抵达了北蛮境内,在各国客商集聚区的一家客店入住。
游牧民族建城与汉人颇为不同,主要首领及各部贵族居住于石国之内,可等同视为京城宫闱,又可看作是北蛮各部的统帅指挥之所。
因石国并非固定一城,故而依傍t其周边建设的房屋居点亦多不固定,即便众人已经往返多次,为确保万无一失,也让姜眉熟悉周边坏境,梁胜让其余弟兄们暂时歇息,自己则带着她外出。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北蛮境内,在军营中时便常听闻如今北蛮因疾疫破败,却不想北蛮石国之外竟已荒凉至此,除却居无定所依靠经商谋生的图拓人,多数异国商队,为躲避北蛮境内肆意蔓延的病疫,不再前来,故而离开店舍不出几十步,便已不见人烟。
为了方便行动,两人扮作了一对图拓夫妻,尽量小心避开盘查的北蛮卫兵,来到先前梁胜结识的那位图拓乐师家中拜访,却发现他并不在家中,就连他的北蛮妻子也不见身影。
两人当下警觉,仔细查探一番后,发觉屋内整洁干净,门外落锁,似乎只是临时外出。
借其屋舍高处,姜眉简单远眺观察了一番石国周边以及城围。
为避免惊扰,引人耳目,两人不做停留,当即离开,寻找一处摊点,落座角落处。
图拓原为中原附属之地,相貌与汉人相似,说汉人言语,只是所用文字与中原汉人不同,因而两人用汉人之语交流起来,也不算引人注目。
北蛮店主只因二人为图拓人,多收取了一些银两,并未为难。
姜眉告知梁胜,虽还未接近石国,可是一路上观察足以见得,石国的城围不似京城高墙数丈,单以她和梁胜二人的轻功,可以轻易做到暗中潜入而不被卫兵察觉。
梁胜颔首道:“不错,我的确进去过一次,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并未深入,弟兄们中有几人轻功很好,可以胜任。”
姜眉却摇了摇头,把手放在桌下,在梁胜手心写道:
“人越多胜算越大。”
“今夜夜深的时候,可以看一看弟兄们的轻功如何。”
“我同你一起。”
“杀一个人和保护一个人,其实是一样的。”
“把自己舍身处境的想做是这个人,才能方便做好十足的判断。”
梁胜笑着点头,为她呈了一碗肉汤。
“听你说这些很有趣,好,在这些事情上,我还要和你学很多东西……不过要等回到京城了。”
“你多吃些东西吧,一路上车马颠簸,多休息。”
姜眉捧起碗喝了一口,心中忧虑却不减。
梁胜和其他弟兄们已经初步制定了几个计划,也都说与姜眉,她并非不相信大家的本领,只是看过梁胜所画的布防图,心中冥冥升起忐忑。
顾元琛说不许她深涉险境,可是若不曾真正接近关押公主之地,她又如何能协助做好计划。
想来今夜,她还是要同梁胜走一趟了。
为了避免自己身子不适,拖累大家,姜眉强打起精神,忍着腥膻,往自己的腹中灌了一些肉汤。
“怎么了,不好喝吗?”
梁胜见她掩唇面露难色,下意识抬起手,停滞在半空。
“……应当是马肉,你吃不惯不要勉强,因为,王爷交代我要照顾好你。”
姜眉打断了他说的话,写道:“我没事,多谢,但是我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她抬眸静静望着梁胜的眼睛。
“你说我们不是同类人,我也认同。”
“自从到了边境,你就有些奇怪。”
“我不求你把我当做可以朋友的人。”
“但是我想和大家成为可以信任的人。”
“我不喜欢被瞒着。”
“等回了军营,你把隐瞒的事告诉我可以吗?”
梁胜心底一阵苦涩,她明明都不能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在桌上不着痕迹的写字,没有半分威逼,却也一样让人无力反驳。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答应!”
梁胜的心口狠狠抽动了一下,他望着姜眉一时说不出话。
他知道自己在说谎,可是若不用谎言去弥补谎言……
以她的性情,她一定会受伤的。
更何况王爷对她这样好,以他梁胜的身份,又凭什么说这些话呢?
他言毕正黯然沉思着,姜眉却忽而笑了,拿起铁勺给他也盛了满满一碗,和他一同分享这不算美味的肉汤。
“之前听你说了两个计划。”
“总觉得还不妥当。”
“今夜我和你一起去,不算危险。”
“不告诉顾元琛就好了。”
她称呼王爷的方式与自己从来都不相同,梁胜对此心知肚明。
有些事情,悄悄藏在自己心里就好。
两人吃过东西,又为其他弟兄买了一些带骨头的马肉和烤饼,往客店方向走。
住在旁屋的一队金骓商人正在饮酒奏乐,远隔着十几米都能听到喧闹嘻乐之声,大有一副无拘身外之物的意味。
梁胜察觉到姜眉的脚步慢了一些,问她是否是觉得太过吵闹,姜眉还未来得及回答,吴虞便推开门出来迎接两人。
“胜哥,阿姐,你们快进来,那个图拓乐师来找我们了!”
梁胜先一步走在前,姜眉也被吴虞热情地抓住手臂,向屋内走去。
这是吴虞第一次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
可是不知为何,姜眉却自心底升起一阵本能的厌恶,乃至恶寒。
屋门打开,在嗅到扑面的血腥味前,她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恍惚看向自己的手臂,这才察觉方才被吴虞握住的地方,有一阵微不可察的刺痛。
是手里针!
由于胭虿散在体内残留,她的身体对一切毒物素来格外敏感,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伸手向拉梁胜的手,脑后却已经遭到一记重击。
吴虞手中冰刃的冷光,将她刺得近乎失明。
她倒下了,最后听到的,是一声来自鹰隼的凄厉悲鸣。
*
被扔到草席上之后,姜眉艰难地睁开眼睛,想要去观察周围的环境。
可才微微动了动臂膀手臂,一只沉重的脚便毫不留情地踩在她的肩上。
方才被提拉拖拽多时,已经近乎于脱臼的手臂,此刻自关节起彻底失去了反应,撕裂般的剧痛。
她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可是理智促使她把宣泄痛苦的呻吟变得微乎其微。
虽然形势不明,可是她知道自己身处险境。
惨叫,只会让自己受到更多的折磨。
姜眉努力让自己的意识游离于身体之外,不去想,不去感受。
不去想,不去感受。
她回想着失去意识昏迷之前发生的种种,想起小梨枕在自己的肩头,求自己帮她结束一生的痛苦,想起顾元琛紧握她的手,让她一切保重。
还有梁胜……
“啪——”
马鞭抽绽在皮肉之上的清晰响声让把姜眉的意识拖回痛苦之海,她弓起身子,像只被焖熟的虾子一样,只是在密集如雨的鞭挞下,她无处遁形。
来到这里之前发生的事……梁胜,寒光……尖刀……
是吴虞。
怎么会是吴虞?
她不能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是吴虞背叛了他们,究竟为什么!
北蛮人口中咒骂着,将鞭子扔到一旁,似乎是喊了一声“水”,便有两人抬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进来。
姜眉耳畔嗡鸣,随后温热的盐水均匀地泼砸在她的身体上,尚未融的盐粒被均匀地按揉进伤口之中。
“看来这女人的骨头,和这些男汉狗的一样硬!”
许是蚀骨的疼痛带来了久违的清醒,姜眉听清楚了他说的话,她尝试去咬自己的舌头,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是窨楼逼她学会的。
一个人进来,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蜷缩在地上的她,大呼一声,上来捏住了她的下巴,一掌掴在她的脸上。
来人堵上了她的嘴巴,断绝了她自尽的可能,随后扳开了她的眼睛强逼她看着自己。
面前的人是吴虞,可是却又不是他,因为他不再是姜眉眼中青涩腼腆,未脱去孩子气的少年了。
这个她看做弟弟一般的人。
真想不到,一个人的面目竟能变得如此丑恶可怖。
姜眉不担心他会弄瞎自己一双眼睛,不惜一切代价侧过目光,不去给这张脸半点眼神。
吴虞神色一冷,把她重重摔在地上,用北蛮人的语言和那北蛮人谄媚笑着说了几句话,那北蛮人便离开了。
“蠢猪。”
他用汉人的语言低声咒骂了一句。
随后吴虞俯下身,细心地检查其姜眉的身体,看到她身上被鞭打后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头一皱。
姜眉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脚猛踹在了他的下腹上。
吴虞不设防,被这一脚踹翻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可是却并未恼怒,反而笑着擦干了自己的嘴角,抓住了她的脚踝卑猥地揉了揉,在她小腿上咬了一口
“阿姐啊阿姐,”他语调轻佻,“我现在偏要这么叫你了,你又能奈我何?”
他掐住了姜眉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你现在不必装那副清高样子了,这里可是北t蛮石国,哦,也是我的家乡,我终于回家了……我母亲可是北蛮的贵族,这里才是我的家……”
他抬起手,看见姜眉闭起眼睛预备迎接他的掌掴,便得意地放下了,而后自以为怜惜地揉着她的面颊,看到她面上的指印,似乎很是得意。
“你放心,我舍不得打你,你瞧不起我,我却很喜欢你,不过在这里,你最好老实一些,多依靠我一些,才能少吃点苦头,懂吗”
姜眉只觉得阵阵作呕,想要咬他的手,却又觉得恶心,吴虞察觉了她的意图,在她面上又是狠厉一掌。
她回想起那个清晨陪她在陌生的原野寒风之上诉说心事的吴虞,勃然怒意在心中沸腾。
“别这幅样子,你就不想知道胜哥他们怎么样了?”
吴虞阴笑道:“我承认我说过许多的谎话,可是他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啧,他真是个实打实的蠢货,要是早点能想明白你在王爷身下婉转承欢是什么下贱模样,面对着我们又是什么模样,就不至于忍受什么相思之苦了!”
第40章 公主
吴虞掐紧她脖子,所用的力气更大,却只是把姜眉的脸变得更加青紫而已。
意识到她根本不怕死亡的威胁之后,便松开了手,捡起被丢在一旁带着血的皮鞭,在她小腹上拨弄。
“哼,没意思,把你打坏了,我可怎么泻火。”
“阿姐,我之前从来都不喜欢碰汉人女子的,因为我觉得汉人女子又脏又下贱。”
“可是,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汉人女子,你真的很不一样,特别是和那些不要脸的军妓相比,我本不愿放低身段,让外族女人弄脏了身子的,还不是因为你整日勾引我?”
吴虞自言自语着,又忽然在姜眉脸上重重一记掌掴。
“贱货,你自己都不干净,那日竟然还敢教训我了?我玩女人,玩那些婊子又如何,倒是让你不满意了?该不会是你吃醋了吧。”
他用手指抚过姜眉红肿的唇角,擦净了那血迹,随后张口舔舐干净。
姜眉感到头痛欲裂,那种因痛到极致,痛变成了令人作呕的反胃感,如今这样的感觉又一次席卷了她的身体。
她明白自己一直都错看了吴虞,他一直在撒谎,装作不谙世事的模样,就是他杀了那些无辜的营妓!
甚至因为她的庇护,这个畜生侥幸躲过了顾元琛的盘查。
“吴虞,你,放开她!畜……生!”
在昏暗的角落里,虚弱近乎于无的声音响起,姜眉这才注意到,此处受过刑罚的人并不止她一个。
她努力想看清那是哪位弟兄,可是他的脸已经被鲜血染红。
吴虞只是冷哼一声,手起刀落,一刀了结了那人的性命。
“不识抬举,给顾元琛卖命的东西,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一条狗罢了!”
“好了阿姐,我看你这幅样子,估计一时也软热不了。”
吴虞在姜眉面庞嗅了嗅,笑道:“这样吧,我带你去看看我那胜哥,你放心,他还好着呢,你们还有用处,等会儿见到了乌厌术石大王,把你们交给他,我的荣华富贵可就来了!”
说罢,他便要去拉姜眉的手,却瞧见姜眉抽动着身体,似是无声的冷笑起来。
“你笑什么?”
吴虞俯下身,凑近去看她在说什么。
他掐着姜眉的颌骨,却无法阻止她嫌恶规避与他对视的可能。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能跟随王爷来边境?”
姜眉口中念道,恨不能牙关咬碎。
“你想说什么!”吴虞怒道。
“我的师弟,他杀了几个人,所以你才会被递补进去的。”
她咽下一口血沫,舔了舔干裂的唇瓣,万般悔恨。
“是我建议梁胜选的你,没什么,只因为你和我师弟年纪相仿。”
“可惜你们相差太多。”
“可笑的是,我还以为你是潜伏许久的叛徒。”
“没想到你没被栓链子,只是一条无主的狗。”
“竟然自己套好绳子来寻主人了。”
“你这个贱人!”
吴虞恼羞成怒,一脚踢开姜眉,泄愤似的用刀在那已经气绝的弟兄身上刺了好几下。
他扯着姜眉已经脱臼的手臂,看她因痛苦面容扭曲,骂道:“你是很想死是吗,我才不杀你,你一定会生不如死的!”
*
痛苦让姜眉再度陷入昏睡,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与顾元琛分别之前的一场噩梦。
只要努力醒来,这一切就都没有发生,或许她已经救出了公主,如今回到大周的境内了。
可是从来不存在幻想。
再次醒来时,她身处石国地牢之中,身边被一同关押着的有梁胜,还有两位身受重伤的弟兄,想必其他人已经凶多吉少。
姜眉有最顽强的意志,她是最先醒过来的。
她尝试着去叫梁胜,却发现他除却胸前处并不深的刀痕外,似乎并无外伤,只是身子格外滚烫,粗重喘息着,躲避着姜眉,也不愿同她讲话。
“姜姑娘?你,过来……”
其中一位弟兄抬起头,姜眉认得他,他叫章啸。
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右眼,姜眉忍痛爬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没事,吴虞那杂种畜生,王爷从没因他是北蛮后裔,对他不好……他没安好心,给小梁大人,下了药……让他对你……你别过去了。”
“小梁大人说,不想伤了你,你不要碰他了,他会没事的。”
姜眉放开了梁胜,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四人都被喂了化功的药,如今身体异常虚弱,没有半点反抗的可能,如今只得坐在这里任人宰割,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姑娘,你,还好吗?我如今担心……”
姜眉艰难地抬起手,锁链哗哗作响,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大约明白自己和梁胜受伤较轻的原因,身体还未被伤残的缘故。
不论吴虞是发了疯要回到自己从未生活的母族,还是他为求富贵,将众人献给乌厌术石,势必会说明众人前来北蛮境内的缘由,以及她和梁胜的身份。
加上长丽公主……难保乌厌术石不会用他们的性命要挟,或者是做出什么事让顾元琛备受打击。
不知道今日银石滩之战是否胜利了,顾元琛知道他们出事了吗?公主又该怎么办?
姜眉正蹙眉阖目思虑着,身边的章啸喊道:“李珝……别睡啊,兄弟!我们还不能死……”
章啸觉察身边的弟兄一直没有说话,焦急呼喊着,姜眉上前检查,发现人还有气息,只是被血堵住了口鼻,她将人放平躺下,枕在自己和章啸腿上,帮他把血咳出来。
如此一遭,姜眉早已筋疲力尽,她的神思恍然,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身体游离于这具痛苦的躯壳之外。
他那么聪明,通晓谋略,血羽军的将士们也个个骁勇。
今日之战,想必顾元琛一定胜了吧。
他一定很开心,终于要大获全胜了,他一定很开心的……
如果没有吴虞的话,说不定,大家也已经救出了公主了。
阴差阳错,这四个字明明这样沉痛,却又总是如此轻易地降在人身上。
姜眉忽然意识到,那是她和顾元琛的最后一次相见了。
天似乎亮了。
确切地说,是地牢之上的盖口被打开了,外面天色朦胧,似乎已经是第二天了。
姜眉艰难地睁开眼睛,还不等她反应,拴在她双臂上的铁链便被人往上拖拽,很快她的手臂被拉吊起,伴随着关节脱离的声音,拖曳着她的身体拉出了地牢。
姜眉感觉到自己几乎已经失去了关于痛的知觉,口中满是血腥味,为了忍痛,她的牙关已经被咬出了血。
她其实是一个很怕痛的人,自小便是这样,人总极度疼痛的时候,能想到的只有解脱,一了百了。
“就是这个女人?”
一个声色略显疲累却不失王霸之气的人用北蛮语问道,姜眉抬起头去看来人,观其衣着,应当就是如今北蛮之主,乌厌术石。
“你能听得懂我们的话,你不是汉人女子?”
吴虞讨好地走了上来,恭敬回答道:“大王,她是汉人女,只是能听懂我们的话而已,只不过呢,她却是个哑巴。”
乌厌术石显然并不喜欢吴虞这般贸然上前,并未给他多少好颜色,只是让人上前为姜眉松绑,检查身体。
显然吴虞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大王,她是顾元琛的女人,顾元琛对她很好,不如把她——”
乌厌术石没再让他废话,摆摆手命人将他带了下去,饶有兴致地拽起姜眉的头t发,看着额头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姜眉。
“有意思,你不像是个汉人,反而像是我们的人,有这样凶狠的眼神,像是草原上的母狼一样。”
“顾元琛居然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姜眉闻言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还是你有什么话要讲?你不是不会说话吗?”
乌厌术石坐到石凳上,看着姜眉极慢地侧过身,压住自己一侧的手臂,借力腰腹,自己生生将脱臼的手臂接了回去,随后便是躺在冰冷的地上不停颤抖。
他不由得神色微讶,不禁对吴虞的话产生了怀疑。
万幸北蛮的文字十分简单,姜眉用手指沾着自己身上的血水,在地上写道:“他以为自己是个北蛮人,其实你也压根没有把他当做同族,不可笑吗?”
乌厌术石紧皱的眉目舒展了几分,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何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此前这吴虞突然要入石国拜见,还自称是顾元琛的护卫,乌厌术石险些以为这是顾元琛暗中设下的计谋,没想到他竟然说起来什么母亲是北蛮贵族的疯话。
吴虞当然不算是北蛮人,他的相貌也根本看不出半点北蛮人的痕迹,或许他只是北蛮人和汉人生下的杂种而已,这样的杂种,乌厌术石不在乎。
不过既然他这一次带来的的确是大大的惊喜。
乌厌术石当然想要让顾元琛和宗赴知道“长丽公主”的存在,也的确设下圈套,想看看顾元琛会不会想办法救这女人。
只是他不曾不想在吴虞的帮助下,顾元琛的人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落到了他的手中,也算是不费吹灰之力。
其余十三个手下的项上人头,已经被隆重地送至顾元琛的面前,乌厌术石甚至能想到他痛苦挫败的模样了。
若不是老天不站在他们这边,北蛮接连遭受雪灾与病疫,顾元琛如今还能有几时得意?
不过眼下,这个女人显然比顾元琛更让他感兴趣地多。
“去把艳姬带过来,再把这个女人也带到大帐中来。”
跪伏在炭火边上,姜眉的身体略微回暖,同时被盐水浸渍的伤口也愈发肿痛。
很快,一个衣着华丽,身披头纱,足腕手腕上都佩戴琳琅珠宝的女子恭敬地走了进来,行礼之后跪在地上,爬到乌厌术石面前,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轻蹭。
“大王。”
她开口,竟然是用汉人的言语说话。
乌厌术石像是抚摸一只小猫小狗一般拍了拍她的头,转而看向姜眉,笑得十分得意。
“看吧,这就是你们大周的公主,你们是想要救这个女人回去做你们的公主吗?”
姜眉不会回应他,也并未将目光落在公主身上,只是冷冷地望着乌厌术石,眼中除却疲惫,便是冷酷的杀意。
“不要,阿奴不能离开大王!”
乌厌术石粗暴地将人提起,笑着问道:“真的不想吗?你的哥哥也来了,你不想你的家人吗,不想和他回去吗?”
“不要,阿奴没有哥哥,阿奴只有大王,阿奴会永远追随大王的。”
听到这样的答案,乌厌术石满意地松了手,将人丢在地上,继续看向姜眉。
婉转如莺啼的声音显然是刻意而为,姜眉大约猜到了是这是乌厌术石的授意,让长丽公主用汉人的言语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他才更好羞辱公主和大周。
即便两人如今的处境都是阶下之囚,无处可逃,姜眉还是有些心疼长丽公主,如今这一时的悲惨背后,便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地狱一般的场景。
“艳姬,转过来,你看看你认得她吗?这女人似乎是你哥哥的心上人!”
姜眉看到公主的身体似被鞭打一般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后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自己。
被层层面纱遮盖下的面容只露出了眼睛,目光中满是恐惧。
公主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上下打量。
姜眉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变得沉静没有波澜,希望能带给公主些许安慰,即便她如今自身难保。
“大王,阿奴不认识她,从前没有见过她。”
“好,那你们如今就算相识了,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办,你留在这里,和她好好玩吧。”
长丽公主连忙伏低身子,跪送乌厌术石离开。
她保持着跪趴的姿势,额头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即便此时帐内已经再无威胁之人。
姜眉无法说话,只能努力弄出一些声音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长丽公主终于抬起头,擦干眼泪,怯怯地看向姜眉。
“你……真的不会说话吗?”
她小心地爬上前,有些失神地捧起姜眉的脸,为她擦拭脸上的汗水和血污,看着她惨白的面容。
姜眉点了点头,觉察她的神色有些异样,露出浅浅微笑,希望她不要害怕。
“王爷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里的。”
姜眉默默念了好几遍,确认她能看懂自己想要说的意思。
“是真的吗?你真的没法开口说话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长丽公主又问了一遍,只是语气更显怪异,既非是同情,也不是恐惧,反倒是有一些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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