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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5

    第41章 同死


    “你没事吧……真的是七哥让你们来救我的吗?”


    长丽公主的手离开姜眉的脸,张开双臂,抱紧了她,却不慎摸到她早已皮开肉绽的后背。


    公主看着自己手上的血,一时花容失色。


    姜眉忍着疼,摇头以示自己并无大碍。


    “对不起,没能救您出去。”


    公主看不懂姜眉在说什么,姜眉亦没有多余的精力回应,身子一沉,便向后栽倒。


    好在公主是个生性善良之人,让姜眉枕在自己的腿上,用冰凉的手轻抚她的面颊,希望能给她身体上的痛苦带来些许舒缓


    “七哥他终于来救我了,终于来了……我等了好多年啊……”


    她喃喃着,泪水无声滑落。


    “我可以回家了吗……但是,大王说他不会放我走的,他说永远都不会放我走的。”


    她压低了声音,在姜眉耳边用一种深信不疑的口吻喃喃说道:“你知道吗,是永远。他说要让我亲眼看到七哥,还有父亲的头高悬在旗杆上……“


    “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办啊!”


    姜眉看她有些神志不清,想到乌厌术石方才的所作所为,更生怜悯之情,可惜她如今口不能言,亦没有气力多做安抚,只能握紧了她的手摩挲。


    公主的掌心内有一道道隆起的狰狞疤痕,姜眉大约能猜到这是被烙铁反复烫伤又愈合的痕迹。


    她也是浮萍一般的人,从经受过许多了,伤了痛了,便只有默默忍下,故而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公主。


    “我们怎么办啊,我不想死,我好想回家,我等了不止八年了……”


    公主反复念叨着这样的话,似乎是很怕。


    “如果大王用我做筹码怎么办?大王说……他说不会放我活着离开的。”


    忽然,公主停下了呢喃,抱着姜眉不安地问道:“姑娘,你,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为什么不害怕,你不怕死吗?”


    姜眉淡淡笑了笑,却点了点头。


    她当然是怕的,也暗笑自己,如今面对必死无疑的结局,竟然有些惧怕,或者说是不甘心。


    怎么会是这样,她从前从没有这样优柔胆怯的想法。


    她还是想活下来的,想看一看北地的风光,想看到顾元琛大胜仗后班师回朝的模样,想过那个自己从未有过的生辰之日……


    她不想死的,可是没有办法了。


    还不等公主的眼泪再落下,乌厌术石便回到了帐中,她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慌乱转过身,依旧是跪伏着迎接,不敢再看姜眉一眼。


    “真好,等你哥哥看到你这副模样,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们大周的百姓也一定会感到惊喜的。”


    乌厌术石笑着说这句话,却是看着姜眉说的。


    他拍了拍手,长丽公主便立即起身,摆好姿势,保持着惊惧的眼神,跳起一支极尽媚俗的舞蹈。


    跟在他身后进来的医者,走到姜眉身边,粗暴地擦去她身上的血迹,随后将辛辣的草药狠狠按进伤口,姜眉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未泄出一丝声响。


    “你——”


    乌厌术石朝姜眉丢来了一个青黄的果子,笑着问道,“你会跳舞吗?”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长丽公主便扭动着腰肢向他舞去,坐到了他的大腿上,依靠在他的怀中。


    看到姜眉不回话,乌厌术石顺势解开了公主的衣裙,让她下身□□,却还要屈辱地继续在他身上跳舞。


    公主露出的大腿上有无数鞭打和炮烙留下的伤痕,乌厌术石抚摸着那些疤痕,又将手探入她的大t腿内侧,脸上是得意的神色。


    “艳姬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她最初是像你这样的。”


    “女人应当学会的第一件事,是聪明。聪明的女人不会吃苦,不聪明的女人,就会像你这样。”


    姜眉不去看公主,只是撑起身体,将被扯开的衣物拉回原位,瞥了那果子一眼,抬手将其推回到乌厌术石脚边。


    他见姜眉如此,冷哼了一声,用宽大的手掌在长丽公主的腰上拍了一下,公主立刻停止了舞动腰身,从他身上起来,静静坐在榻边,甚至没有他发号施令,都不敢转过头去看姜眉。


    乌厌术石俯身捡起了那果子,露出一抹阴狠的笑意,顺手解下腰上的马刀,丢给颤抖不停的公主。


    “去,把她的脸划烂。”


    他本以为能从这个无力跪坐在地的女人眼中看到恐惧,可是却只是见到她轻轻蹙眉而已。


    姜眉不怕,甚至全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有趣。


    乌厌术石的命令对于公主而言便是天诏,不容违抗,姜眉知道她害怕,知道若是她不对自己动手,也会被乌厌术石折磨,并不想她为难。


    故而看见她举着刀颤抖瑟缩地走到自己面前,姜眉只是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了脸。


    刀刃抵在她的脸上,就要划破她的皮肤之时,乌厌术石忽然让公主停手,走上前夺过刀,向姜眉的面门劈来。


    姜眉睁开眼睛,刀尖停在她的眼珠前毫微之处,甚至只要她轻轻眨眼,浓密的睫羽就能扫过。


    她没有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怒目而视,乌厌术石只在狼和虎的眼睛中看到过这种嗜血的目光。


    “你真的是顾元琛的女人吗?”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姜眉,手指划过她的面颊。


    “看起来不像啊……顾元琛居然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好吧,我原以为艳姬是最有趣的汉人女子,如今看来,你才是,不过你放心,我很喜欢你,你会变得听话懂事,女人就和马一样,总会被驯服的。”


    姜眉却用汉人的语言默默回应他。


    “人或生或死,却不可能被驯服。”


    乌厌术石看懂了她在说什么,眯起眼睛,反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力道极重,打得姜眉耳边嗡嗡作响,可是她却倔强地将头偏转回来,死死盯着他。


    随即,乌厌术石让人将她拖了出去,她并没有回到地牢,而是被带到另一处大帐,涂抹了更多止血的药物,被换上了与长丽公主身上那件相似的舞衣。


    乌厌术石走了进来,捏着她的脸仔细端详,本想去摸她的脖子,却被她冰冷的目光呵退。


    “这件衣服你穿很好看,不要担心,你会有愿意的时候。”


    随后,姜眉便被蒙上了头,堵住她嘴巴的手帕显然浸泡过药物,她感到愈发昏沉,不省人事。


    *


    居然这样快,又要天黑了。


    顾元琛望了一眼不见尽头的黑夜,目光落回到到地上的事物,


    交战数日,这是北蛮第一次派来使官,送来的,是十三个精工雕刻,镶嵌宝珠的盒子。


    众将议论纷纷,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为何主帅敬王爷看到这些盒子,清明锐利的目光便暗了下来,暗至混沌无光。


    “王爷……”


    “王爷?”


    宗赴将军连唤了两声,将他自恍惚中唤醒过来,顾元琛才稍稍抬起了僵冷的手。


    “打开吧。”


    何永春想要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叹息一声,不敢去看惨烈的景象。


    只是如此,何永春便只能看见顾元琛的脸,许是老天有眼,让岁月宽宥于他,他如今帅盔在身,却依旧是弱冠之时在东昌建都的容貌身姿。


    只要他坐在那里,便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便是大周的复国的希望。


    今日,似乎是第一次岁月不再眷顾他偏爱他,随着第一个盒子打开,顾元琛的目光颤动,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朽。


    他必须要一个一个看过,因为这些都是他的人,他的手下,他要知道是谁在这里面,是谁不在,这是更为痛苦的事。


    何永春也悄悄看了一眼,看见一张张死不瞑目,甚至残缺不全的面容,无不是心如刀割。


    顾元琛向他伸出手,长叹一声,何永春上前搀扶,摸到他的手冰冷刺骨。


    “梁胜,李珝,吴虞,章啸,还有她……你再帮本王看看,对不对?”


    “王爷……是,是这五个人,他们应当还活着。”


    压抑和恐惧在座下众将中传播着,他们大约能猜到这些人是王爷私养的秘卫,却不知道这些人为何被北蛮人所杀。


    最绝望之人,当属宗赴将军,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回不来了,甚至如今凶多吉少。


    乌厌术石下来战书,要他明日率领龙武卫军阵前对战,还说要给他一份厚礼。


    难道失而复得之日,便是他永失所爱之日了吗?


    顾元琛凝神扫过众人的面容,压抑着情绪,不悲不喜地说道:“这十三人是本王的手下,本王派他们深入北蛮,所为之事——是营救长丽公主。”


    他在军中向来是绝对的威仪,因此众人即便因“长丽公主”这四个字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却也不敢议论,静静等候他发话。


    “乌厌术石暗藏公主,本就有所图谋,如今失败,若使得明日交战失利,乃本王之过,本王自会请罪于陛下。”


    “王爷,此事——”


    血羽军众将对顾元琛素来忠心耿耿,平日里同梁胜等人亦有接触,自然知道如今顾元琛心中苦闷,不由得愤然发声,只是他们不知道其中内情。


    “无碍,你们不必担心,本王只按照实情陈述,陛下乃是明君,自有定夺——宗赴将军,明日,你不可以上阵!”


    宗赴将军当即拍案而起,举手一拜以敬天子,再拜敬顾元琛,便冲冲怒道:“王爷!老朽不怕死,亦不怕陛下责罚,可是老朽今日恕不能从命。”


    顾元琛勃然大怒,骂道:“宗赴,你要造反不成!本王体谅你年事已高——来人,把宗将军送出去!”


    “我看谁敢!”


    “我要救我的女儿,那不是公主,是我的芬儿!”


    血羽军众将为避嫌并无所动,如此一来,其余龙武卫将领亦不敢上前,宗赴老泪纵横,竟然不顾顾元琛的阻拦,将事关宗馥芬与长丽公主之事和盘托出。


    顾元琛听他痛诉,知道宗赴将军已经失去理智,如此行事正中乌厌术石下怀,自己却又无法制止,一时急火攻心,一阵血气上涌,刺骨剜心之痛袭来,在众人的一声声惊呼中,昏仰向后倚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宗赴为了自己的女儿不顾一切,可是他怎知道,自己如今最为珍爱之人也落到了乌厌术石的手上。


    梁胜信鹰所受之伤出自护卫们特制的一种小箭,因此此次事变是因为有了内鬼,并且一定出在其余三人之中,是那个吴虞……


    这个吴虞平日里同姜眉和梁胜走得很近,不论他是乌厌术石的卧底,还有借此投诚,一定会把姜眉的身份和盘托出。


    如今大周军队兵临城下,乌厌术石做困兽之斗,宗馥芬和姜眉便是他的筹码,可是那战书中,乌厌术石却对姜眉只字不提。


    顾元琛不敢多想一分,昨夜他整整一夜未免,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她被乌厌术石百般折磨。


    乌厌术石想要宗赴将军的命,想要他顾元琛的命,宗赴将军可以不顾一切赴死,去换宗馥芬活下来的可能,可是他要怎么办?


    这是顾元琛第一次如此憎恶权力,为什么他不是宗赴将军,如果他肩上如今没有重担,他宁愿现在就同姜眉一起去死。


    他真的好蠢啊,自诩算无遗策,却让自己手下精锐就这样生生折损,害了她……


    为什么要答应她一同前去?


    为什么不能早些发现吴虞这个叛徒?


    都是他的过错,他没有保护好她。


    他的眉儿……


    鸠穆平的银针在顾元琛的穴上进出,灌了不知多少回汤药,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


    “王爷,您总算是醒了!您重伤未愈,万万不可再动怒了!”


    何永春让鸠穆平退下,上前握紧顾元琛冰冷的手,劝解道:“王爷,您要挺住,那丫头还在等着您呢,只要人还在,什么都不怕,您忘了她是什么人了吗?”


    姜眉从前屈指可数的一颦一笑在他心上剜割着,顾元琛痛苦阖目,两痕泪直坠下来。


    他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站起身,扶着心口一步步走向外帐。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漫长的路途……


    众将正在焦急等候,见到顾元琛平安无恙,也算是为宗赴将军松了口气。


    “宗赴违抗军令,理应处斩,念其旧功尚宽恕之,死罪可免,活罪却不能逃,来人t,脱了他的将袍帅盔,四十军棍,谁敢为他求情,本王定斩黄鹰坡前不留情!”


    “王爷,老朽知罪!只是明日——”


    “准,滚出去——”


    宗赴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被拖了下去,顾元琛环视众人,继续说道:“如今胜利在望,乌厌术石此举不过是困兽之斗,明日宗赴将军迎接战书,尔等却不得松懈。”


    “王爷……您这是要。”


    “屠城,灭北蛮,杀得他们不敢再有异心,永远臣服大周,换我大周后世子孙无忧,不值得吗?”


    众人面面相觑,自然是值得的。


    可是当真如此贸然决定?陛下也是如此考量吗?


    似乎能听懂在座众人心声一般,顾元琛轻笑道:“残暴杀掠,遗臭千古,本王不在乎,在座诸位呢?有谁不愿担上这骂名,本王不会责怪,回京之后,自会向陛下悉数陈情。”


    “本王的脾性,诸位将军想必早已知悉,且问你们,不论方才宗赴将军所言是否为真,不论乌厌术石手中之人是否是真的长丽公主,明日两军阵前,攻城夺胜之际,敌军放出公主,难道我大周的将士们就会畏手畏脚,缴械投降吗?”


    众人心中自然是不在意的,如今顾元琛先开口说这“冷酷无情”的话,反倒让他们不必顾虑。


    帐内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追随王爷,死战不休!”


    “好,回去告诉手下众将士,明日是乌厌术石的死期,亦是北蛮的死期。”


    顾元琛心中已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是救不回姜眉,他要让所有北蛮人为姜眉殉葬。


    “明日破城,石国之内凡北蛮之人,纵是老弱妇孺,也不能留一个活口!”


    顾元琛说罢,耳中忽然再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算起来,他和姜眉也不过分别了两日而已,明日她会回到他身边,同他一起回京,陪她去看望她多日不见的柳儿姐姐,去过他许诺给她的生辰,和他一起到东昌去,他会治好她的身子,帮她找到她关心的人……


    若是这些太贪心,或是老天责罚他,不给他实现。


    那便待万事落定,他去寻她。


    不论是生是死,只要他们永不分离。


    第42章 选择


    “……醒一醒啊,阿姐,你怎么这么能睡,也不看看如今是几时了?我们今日不是说好了,要早些出门的吗?”


    是阿错的声音?他怎么会在北蛮?


    姜眉浑浑噩噩,不知是梦是醒,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又被温暖和煦的阳光刺得生疼。


    好暖和的屋子,她起身,瞧见阿错背过身去,收拾着行囊。


    “阿姐快些,你若是好了,就来找我们,大家都已经到齐了,只等你一个人呢。”


    “阿错,你……”


    姜眉瞥见床头那一身白如雪的素色纱衣,一支白玉发簪,还有一盒鲜红似血的胭脂。


    “妹妹,你还在等什么呢?今日可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可千万不能怠慢了自己,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来见大家。”


    这是柳儿姐姐的声音,她怎么也在?


    姜眉还恍惚着,那胭脂盒竟然自己开了盖子,香甜如蜜的膏脂轻柔点染在她的唇瓣上,素色纱衣仿佛量体而裁,流水一半涌来,严丝合缝地缠绕在她的肌肤之间。


    “要上路了,姐姐。”


    姜眉起身,恍惚着走到门边,等着她的人是小莹和琉桐,小莹拉起她的手向外走,琉桐手里捧着的不是她最喜欢的琵琶,而是一盆无色无味的白花,花瓣纷扬,为她洒落满衣。


    阿错,柳儿姐姐,周云,小梨,梁胜,甚至还有何永春,洪英,康义……众人夹道站在两边,静静望着她,面上无一不带着微笑。


    顾元琛不在这些人之中。


    “阿姐,放心吧,今生今世,你再也不会受苦了。”


    “妹妹,莫要牵念,你看看那是谁——”


    姜眉顺着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人群的尽头处,一对夫妻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向她招手。


    爹娘笑着说:“小眉,我们一家人,终于要团聚了。”


    她向前木然走去,似乎被什么绊住脚步,低头一看,一身雪白的素衣早就被鲜血染红。


    裙裾之下没有腿足,空空荡荡的,姜眉尖叫出声,眼眶里亦发着烫,抬手去抹,却只触到两个空洞和黏腻的血液。


    “别去想这些啊,姐姐,不然就不能解脱了!”


    小莹大叫着,急切上前来抓她的手臂——


    *


    “滋——”


    烧红的烙铁在姜眉的手臂上重重碾下,皮肉被灼烧的焦糊味冲进她的鼻中,伴随白雾升腾,鲜血瞬间被灼干。


    随后,才是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剧痛。她想拼命喊叫,可是只能发出野兽一样的低鸣,破碎而绝望。


    北蛮士兵粗暴地扯下她的衣袖,似乎遮住了那狰狞的伤口,她所受过的伤就不复存在了。


    “大王,这女人醒过来了。”一个冷酷的声音用北蛮语讲道。


    乌厌术石走上前,把一壶烈酒自姜眉的头顶浇下,因被绑得结结实实,她无所遁形,辛辣的酒液被头套阻滞,堵住了她的口鼻,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几欲窒息。


    “为什么?她好像伤得不是很重,为什么只是放在马上被带过来,就快不行了?”


    乌厌术石用脚翻过姜眉的身体,语气很是不满,担心人真的死了,扯开头套查看,只露出她微张的唇瓣,把余下的烈酒灌入姜眉的喉中。


    “大王,这个女人之前就受过很重的伤,身体不是很好,好像还中了特殊的毒药,方才只给她用了一点迷药,没想到她已经承受不住了。”


    “那就不必再用药了,反正也是个哑巴,不能开口。和我的艳姬是一样的,不会让我们徒增烦恼的。”


    他招了招手,原默立在一旁静静观瞻的公主走上前来,藏起眼眸中的恐惧,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伸出满是疤痕的手,抱住乌厌术石的手臂。


    “艳姬,等一下,你就知道你想要的答案了,你会知道我从没有骗过你。”


    乌厌术石在她耳边低喃,高大壮硕的身躯几乎要将单薄瘦弱的她压垮。


    “你还想回去吗?”


    她麻木地回答:“阿奴回不去,阿奴只听大王的。”


    乌厌术石拍了拍她的脸,看到她因寒冷瑟瑟发抖,忽然将她抱在了怀中。


    在地上抽搐的姜眉停止了颤抖,用尽力气弓起腰,试图把乌厌术石的脚移开,即便只是徒劳之功。


    “艳姬,我美丽的公主,你开心吗,准备好了吗?”


    乌厌术石的面色冷了几分,转而把目光投向姜眉,提高嗓音戏谑地问,似乎是有意让姜眉听见。


    “阿奴要永远追随大王,阿奴是大王的人。”


    “你是谁?”


    “是大周的公主,是大王的阿奴。”


    低沉而又得意的笑声从乌厌术石的喉间溢出。


    “听到了吗,这样的话我每天都会问她,原本以为她要一整年才能记住,没想到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很快了,你也会像她一样听话的。”


    姜眉用呜咽和哀鸣表露愤怒,看到她这不屈不折的样子,借着夜色,长丽公主悄悄落下一滴泪水。


    乌厌术石把姜眉提上马,在她的头套上割开一个口子,让她能依稀看清对面山崖的情形。


    随后他拍了拍公主的腰,指向沟通两面山崖的唯一吊桥,让她站上桥头,身后无数锋利的箭对准了她。


    此处名为鹰峰崖,隶属北蛮,数十米外,正对面的吟风崖则是大周之境,中有天堑相隔,只有一道吊桥沟通。


    两国未曾开战之前,百姓皆此道来往沟通,开战之后,此处两军皆有重兵把守,因此双方都不曾考虑借用此道行军。


    不多时,对面的山崖之上也马蹄声阵阵,亮起了火光,一道铁盾铸成的墙移向桥边。


    乌厌术石冷哼一声,放声大笑道:“顾元琛,没想到你中了一箭之后,变成了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你可以放心,我的箭,不是射向你的。”


    他抬手,只留下几人的利箭在弦,瞄准了站在桥头的公主。


    乌厌术石在那十三个人的头颅中留下了纸条,说是今夜要给顾元琛一个惊喜,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会不顾危险前来赴约。


    看来这个女人于顾元琛而言的确意义非凡。


    铁盾铸成的墙打开,先是两排弓t箭手架射,而后顾元琛一夹马腹,缓缓行出,他看了看远处站在桥头的人,是宗馥芬无疑。


    所以,马上那个被蒙面的人是眉儿!她还活着!


    乌厌术石究竟想要干什么……


    “其他人呢,大周的士兵们,就不想见一见你们的公主吗?若是如此没有诚意,那么我们就只好在战场上见了。”


    顾元琛沉声不语,寒风吹卷起他的战袍,他身上的盔甲抵得住精兵利刃,却抵挡不得这刺骨的寒意。


    他抬手,示意除弓箭手以外众人放下兵盾,又让人看好激愤不已,恨不能立即冲向桥边的宗赴将军。


    “为何不说话呢,大周的敬王爷?”乌厌术石的声音在寒风中格外刺耳,“当真是物是人非啊,那年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本以为我们再见面时,是帝王面对帝王,只可惜我已经统领北蛮,而你,你却成了你们皇帝之下听从调遣的人臣。”


    顾元琛无视他挑衅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莫做巧言,你要送本王的大礼是什么?是公主吗?”


    乌厌术石道:“既然已经让宗赴将军做好了准备,今日便不能毁约,明日总会有一个人会被带到战场上,只是我想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顾元琛,你是想救这位公主,还是想救这位对你忠心耿耿,为你出生入死的手下?”


    顾元琛没有回答,乌厌术石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一般朗声大笑,笑声在整个峰崖上回荡。


    “怎么,很难选择吗?不急,本王知道大周人一向看中血脉亲情——去吧,阿奴!爬过去!见你的哥哥,见你大周的子民们。”


    衣着单薄的宗馥芬在寒风中伫立许久,听到这句残忍的话,虽然愣了片刻,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向吊桥中心爬去,身后瞄准她的利箭当即绷紧。


    乌厌术石说停,她便停在了吊桥当中,不敢再挪动半步……


    “王爷,王爷!让末将前去吧!”宗赴将军痛不欲生,恨不能当即冲过吊桥手刃乌厌术石泄愤。


    “顾元琛!本王说的是让你过来。”


    他自然没在意乌厌术石的声声催逼,只转过头冷晲宗赴一眼,轻声道:


    “宗将军,你若是再依仗着本王和陛下的宠敬,为了一己之私胡作非为,本王大可现在就命人放箭射杀她,莫说是本王的手下,纵然那上面站着的是顾怀乐,本王也不会犹豫,你以为你女儿的性命算得了什么!”


    他一抬手,身边的血羽军将士竟然真的射出一箭,钉射在了宗馥芬的脚下。


    吊桥上的宗馥芬周身一震,乌厌术石大笑着,他转过头,看到马上的姜眉身形亦在颤抖摇晃,心中似乎更为笃定。


    “不!王爷,末将知罪!求您……您一定要救芬儿。”宗赴将军老泪纵横,几乎跪倒。


    顾元琛翻身下马,仿佛看不见那些瞄准自己的箭矢一般,一步步走上吊桥,一步步行至瑟瑟发抖的宗馥芬面前。


    乌厌术石忽然拍了拍手,宗馥芬便跳起了她最熟悉不过的那支艳舞。


    只是这一次,她终于可以不再强颜欢笑,任凭屈辱的泪水落下。


    顾元琛闭上眼,侧目不去看。


    见到宗馥芬如此受辱,他心中亦悲痛万分。


    此情此景,何人不恨?何人不怒?


    所有人都恨,都恨不能当即将乌厌术石斩于马下,千刀万剐,可是只有他顾元琛不可以。


    即便他知道姜眉就在乌厌术石身边,就在离他不到几十步之外的马上,他不敢赌,那是他的眉儿啊,让他用什么做赌注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姜眉,他的眉儿只能活下来。


    一曲舞罢,宗馥芬又默默跪倒在地,顾元琛想将她扶起,她本能地向后躲开,只好解下将袍交给她,让她裹在身上。


    乌厌术石的声音宛如毒蛇,纠缠着宗馥芬将要窒息,每说出口一个字,她的身子都会瑟瑟颤抖。


    “阿奴,说点什么吧,好让你的哥哥选你,本王今日给你这一次机会。”


    顾元琛上前扶起宗馥芬的肩膀,强逼自己保持冷静,柔声说道:“芬儿!你莫怕,你看着我!”


    宗馥芬怯怯地抬起头,看着顾元琛泪流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怕,你听我说,我一定会救你回家的,宗将军也在,他也一定会救你,如今大周胜利在望,你可以回家了,就算是现在我立即带你走,也可以保证他不能再伤你分毫。”


    “你先告诉我,那人是谁,是不是那个叫姜眉的女子,你说话啊!”


    他压低嗓音急切地问,可是宗馥芬仍是哭泣,甚至极力挣脱他的手,顾元琛越是急切询问,她的哭声就越悲凄。


    “如此久别重逢的团聚之日,为什么要哭呢?”乌厌术石笑着,却已然有了些不耐烦,“阿奴,你的时间不多了!”


    “敬王爷,你想好了没有?你是想救你这位忠心耿耿,为你出生入死,无论受了什么刑罚都不开口的手下,还是要救她——你选谁,明日战场之上宗赴老将军便能救下谁,只不过,被你抛弃的人,自然就是本王的了。”


    “本王的奴隶,生死便全在本王手中,本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顾元琛似乎是被乌厌术石的话扰乱了思绪,抓痛了宗馥芬,他将她半揽在怀中努力安抚,顺势压低声音急切问着那个问题。


    “究竟是不是她?说话啊,芬儿!她叫姜眉,她坏了嗓子不能开口说话,马上的人是不是她!”


    宗馥芬终于停止了啜泣,抬起脸绝望地看着顾元琛。


    她的目光有一瞬地挣扎,反复想着先前乌厌术石说给自己的话。


    乌厌术石说,她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回到大周,是生是死,她都是他的奴隶,他一定会杀了她的。


    最终她没有再哭,颤抖地地说道:“救我……七哥,我要回家……我不知道姜眉,她是谁?救救我,我等了你八年,你没有来,又复等了你四年,你还是没有来……你救我啊,你忘了我吗?”


    顾元琛身形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远处马上的人。


    “我没忘了你……是我错了,但是你先想想,姜眉她是我的手下,是所有被俘之人中唯一的女子!乌厌术石现在手上一共还有四个人,三男一女,对不对?”


    “只,只有三个……都是,男子,我只见过,三个。”


    宗馥芬颤抖着,眼神却飘忽不定,不敢与顾元琛对视,继续哭求顾元琛带他离开。


    顾元琛愣在原地,如遭雷击,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乌厌术石马上的人,只是夜色太浓,最终只能看到一个摇摇欲坠,身上披着黑布,被蒙着头套的身影。


    “那个人是谁?马上的人究竟是谁!”


    “救我……”宗馥芬仿佛就只会重复这一句话一样,不断地哀求。


    “明日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他会杀了我,我不想再被当做畜生一样欺辱了,若你不选我,他今夜一定会让我生不如死的,他说你一定会选我……求你了,一定要选我!”


    “马上的人,好像叫,梁胜……求你了七哥!求你一定要选我!”


    乌厌术石失了兴致,冷冷道:“好了,你可不能自己跑掉,先回来吧,等你的哥哥选择吧。”


    他吹了一声口哨,原本对准了桥上两人的羽箭瞬间拉紧,宗馥芬便停止了哭诉,挣脱顾元琛的手,跑回到乌厌术石马边,他得意地将人揽在怀里,一抬手,命众弓箭手重新瞄准桥对面的血羽军。


    风声呜咽,顾元琛呆愣在原地,身后血羽军众士兵群情激奋,恨不能当下与对面的北蛮军决一死战。


    “你选好了吗,大周朝的敬王爷?真的在犹豫吗?你的手下可只有你能救了,你对待自己的人就这么狠心吗?”


    他命人拿来在篝火中烧红的烙铁,靠近马上之人的小腹,又抓起宗馥芬的头发,将烙铁移向她的脸,炙烤着她被泪水模糊的面容。


    “这么好的手下,你若是不选,本王可就要收入麾下了。”


    “选?乌厌术石,在送你和你父亲到下面团聚之前,不防本王也给你一个选择——”


    顾元琛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静,沉声道:“你当下还回公t主,即便大军攻破北蛮,本王也可保证你北蛮无辜平民不死——本王劝你也想好,是不是真的要因为你与本王的仇恨,葬送无数百姓的性命!”


    “敬王爷未免考虑太多了吧,你如今连自己手下的命都保不住,还空谈什么大义——你们看到了吗?”


    他冲着血羽军众将高呼道,“这就是你们效忠之人,薄情寡义,冷血无情的敬王爷!”


    烧红的烙铁尖已经几乎要接触到宗馥芬的面颊,寒风凄凄,她的哭泣声让众人心绪不宁。


    顾元琛的身后,宗赴将军悲痛喊叫,其余众人无一例外的沉默,喧嚣呐喊,催逼着他做出选择。


    “公主。”


    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顾元琛开口说道。


    乌厌术石手中那烙铁应声掉转方向,压在了马上之人的小腹上,马上之人却没有发出一声响动,没有哭声,甚至没有啜泣声。


    “不,小梁大人……”


    血羽军校尉郎刘牧与梁胜平日里十分交好,以为马上之人是梁胜,见到他受如此折磨,不禁痛心呼喊。


    顾元琛转过视线,不忍再看,他如今不能自乱阵脚,否则就是掐断了梁胜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只有梁胜能告诉他姜眉去了哪里,如今是生是死。


    “唉,真可惜,你的王爷没有选你——你走吧,如今我已经有了新的玩具了。”


    乌厌术石把姜眉提揽在怀里,用手压住了她血肉模糊的伤口,手起刀落,割断了宗馥芬颈上绳套一般的项链。


    “顾元琛!你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顾元琛猛地转身,看到乌厌术石向高空丢出一个白色的头套,他拉起怀中之人的头发,露出了那张惨白的面容,双目失神,空洞地望向前方。


    姜眉知道远处的人是顾元琛,可是她的视线很模糊。


    因为太痛了,眼睛里好像有血流出来,什么都看不清。


    她好像回到了那个梦里,爹娘在向她招手,两位小妹朝她奔来,阿错、柳儿姐姐、小梨……他们都在向她招手,那片没有痛苦的净土近在咫尺……


    可是,好痛啊,好累啊,她走不动了,怎么走也走不到那里。


    如今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呢,怎么太阳如此温暖,她此生从没有见过那么暖的阳光。


    她这是怎么了,是可以解脱了吗?


    没有,解脱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敲骨吸髓一般的尖锐剧痛,时而遥远,时而拉近,姜眉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在死前,她努力想睁大眼睛看一看,却还是看不清顾元琛的身影。


    神智开始涣散,姜眉甚至能听见她自己的心跳,起初是那么微弱,后来随着身体变得寒冷,心跳便像是疯狂捶擂的大鼓一般,在耳中轰鸣。


    顾元琛没有选自己。


    他选了公主。


    “公主。”


    那两个字格外清晰,穿透呼啸的寒风,刺入她的耳朵里。


    姜眉能理解的,一切当以大局为重,她并不重要……


    她只是姜眉,可是那是大周的公主,是顾元琛的妹妹,她那么柔弱,从小受到万千宠爱,她已经受了很多年苦,怎么能被烙铁炮烙面容呢。


    应当选公主的,不必选她,姜眉其实早就有预料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渐渐的,姜眉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感觉不到血液在流淌,连方才的心跳都感觉不到了,只是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永别了,顾元琛。


    第43章 真相


    乌厌术石欣赏着顾元琛月光下绝望与狂怒交织的面容,面上是狰狞的笑容。


    其实他知道败局已定,但是能报复自己的杀父仇人,这个自己痛恨的对手,他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圆满了。


    他目光一转,一脚踢开了站在他身边的宗馥芬。


    “好了,戏演完了,你可以回去了,你做得很好,宗馥芬。”


    乌厌术石刻意叫回了她本来的名字。


    “只是希望你回到你父亲的身边,不要忘记本王的教导,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是本王的艳姬,本王的阿奴。”


    “本王不杀你了,本王准许你活着,滚回你父亲的身边去吧——”


    “不!不是的,你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了会——”


    宗馥芬扑上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袍,比方才在顾元琛面前还要崩溃还要绝望。


    “说什么?”乌厌术石冷笑了一下,看着自己最出色的作品,自己一手锻造的艳姬,残忍地说道,“你这样想被本王一箭射杀——原来你真的不想回大周去,你真的想留在本王的身边吗?”


    言罢,他再次将人踢开,得意地大笑起来。


    双眼皆被剜去的李珝和章啸被抬了出来,乌厌术石一声令下,两柄弯刀从两人的胸腔穿过,随后他们残破的身体坠入深谷之间。


    远处黑密的天空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战火熊熊燃起,战鼓与喊杀声如同骤然掀起的海潮——


    乌厌术石率先做了那个“不守信用”的人,或者说他从一开始都没有想要等到明日。


    北蛮最后的一万大军并两千铁骑,视死如归,乘夜色杀入龙武卫右翼军中,左翼军当即支援,陷入胶着之势。


    万幸血羽军早有防备,一面抵挡,一面将北蛮军引入军阵之中。


    乌厌术石跨马带着姜眉,在一队亲兵护卫下疾驰而去,余下的北蛮士兵利箭在弦,漫天箭雨射向顾元琛。


    “王爷!”


    刘牧目眦尽裂,拼死上前,用盾牌护住顾元琛,一面阻挡,一面嘶吼着命众军射箭反击,几乎是拖着恍然失神的顾元琛回到铁盾之后。


    被乌厌术石像垃圾一般抛弃在原地的宗馥芬,也在宗赴将军撕心裂肺地叫喊声中跑了回来,回到了父亲的怀中。


    她躲避着众人的目光,不敢面对任何关切与问候,最不敢面对的是顾元琛。


    她能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利箭一般钉在她的身上。


    乌厌术石最后一次戏弄了她,因而无论她今后是生是死,余生都是他的玩物,他骗了她,他居然真的放她活着回到父亲身边,他原来是这样打算的……


    今后她该怎么办……


    血羽军向对方放箭依凭铁盾为障,凭借人数优势,很快压制了对方,见对面并无守桥之意,刘牧便命人跨过吊桥,调遣一对精骑,前往追击乌厌术石。


    可是顾元琛却不能前去,他是主帅,如今决战提前,他必须要坐镇军中前线,稳定军心。


    这是他的选择,他不得不选。


    他的眉儿……


    不——


    顾元琛猛然挣脱了刘牧的搀扶,一步步走向宗赴将军。


    “王爷,您……”


    他无视了正在爆发的战局,无视了众人焦灼的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蜷缩在父亲怀里的身影。


    宗赴将军从未见过这样的顾元琛,那眼神中的戾气,让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不禁声音颤抖。


    “王爷……末将谢——”


    顾元琛一把将宗馥芬从宗赴将军怀中扯出,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双眼眸深处,是炽烈的杀意。


    宗馥芬被迫看着他,面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对上顾元琛那双燃烧着烈火的眼睛,所有的话语都挤压在了心中,化为无声的恐惧。


    宗赴将军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从未见过如此神色如此恐怖的敬王爷,想上前护着爱女,却被顾元琛一拳打在了脸上。


    “你是故意的,你知道那是她?”


    “啪——”


    顾元琛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他扬起手,宗馥芬以为这巴一掌会打在她的脸上,却不想是一旁刚刚挣扎着起身的宗赴将军代女受过了。


    他不想碰宗馥芬,如今盛怒之下,便是看她一眼都觉得作呕。


    顾元琛闭上了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压制悲愤与痛苦,胸膛剧烈起伏。


    刘牧看到王爷这副模样,便想起方才马上那个女子的脸……


    是那个女人,不是小梁大人.


    他似乎有些印象,那个女人似乎不爱说话,总是默默地跟在梁胜身边,或是跟着王爷,她竟然也是王爷的秘卫吗?


    他这才看到一枚羽箭擦破了顾元琛的右臂,连忙上前询问。


    “王爷,您还好吗,方才那两个人,除了小梁大人,是不是——”


    顾元琛倏地睁开眼,抓住了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哀然:


    “代本王去救他们,求你!”


    刘牧大惊失色,忙道:“王爷!这是末将职责所在,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不,是救他们活着回来!救他们t活着回来!本王相信血羽军,也相信你,一定要让他们活着回来!”


    顾元琛深吸一口气,将喉间翻涌的血气强行压下。


    “你也是……我的人不能再有伤亡了!”


    他放开刘牧,不再看宗馥芬一眼,他想杀人,他怕自己真的会失控一刀杀了宗馥芬。


    他翻身上马,拽紧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宗将军,大敌当前,请你随我来,你们的父女之情,请之后再叙。”


    *


    姜眉被乌厌术石抱着放在马上,一路颠簸,伤口一次次撕扯,让她头晕目眩,血流不止,反复清醒又昏死过去。


    他带她回到了已经有些寂静的石国大帐,石国之外似乎喧闹不止,众人四散逃命,炮火轰鸣之声似在耳畔。


    她落在地上,轻如魂魄一般。


    乌厌术石翻开她的眼睛,看见她有些涣散的瞳孔,眉峰拧紧,取来了药粉粗暴地洒在她的伤口之上,为她止血,随后给捏开了她的嘴巴,为她灌下了一种甜腻的带有诡异花香的液体。


    姜眉感觉自己几乎就要解脱了,她就要走到了爹娘的身边,离开这个唯余痛苦的世界,却忽然被这药物拉回到现实中,她开始急促呼吸,耳边嗡鸣不止,浑身的血如同热油一般沸腾起来。


    乌厌术石捏住她的下巴,等待着她的意识清醒起来,想要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些不一样的神色,可是却只能看到恨与漠视。


    “有那么一刹那,本王真的以为你不是她的女人,他那样的人,配不上你。”


    乌厌术石嗤笑道:“你的王爷没有选你,不伤心吗?”


    姜眉似乎是费劲了力气才听懂他说的话,随即缓慢地摇了摇头。


    “哼,嘴硬!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浪费了自己活命的机会?”


    她仍是摇头。


    “人或生或死,却不能被驯服。”


    这是这个女人和他说的话,她也自始至终恪守着这句话。


    乌厌术石叹了口气,放开了她的脸。


    “你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女人,可惜了,如果你不是顾元琛玩弄过的女人,我或许会留你一条命的。”


    他叹息着说道,语气中竟然有一丝落寞。


    “死到临头,还在想这样的事。”


    姜眉苦笑一声,张开干裂的嘴唇默默念道。


    “所以你根本不懂女人。”


    “你以为公主会屈服于你吗?”


    “她不会,你打她,侮辱她。”


    “她只是怕疼,不是怕你。”


    乌厌术石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姜眉的身边,仰面喝尽了最后一口酒。


    “你想错了,她已经屈服了,而且如果她真的是大周的公主,我反而会一早就杀了她。”


    “可是她不是,或许是我真的不懂女人吧……”


    他捧起姜眉的脸,擦净了她额头上的汗水,忽然笑道:“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一定会是我的对手,可惜你是个女人……”


    他没再管顾姜眉的迟疑,喊人进来,命士兵将人结果,自己拿好大刀,整理好盔甲,离开了营帐,前往城门处,准备赴死一战。


    姜眉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她听到身后的呻吟声与挪动声,转过头去,发现是梁胜!他竟然还活着!


    他的手腕被钉穿,已经无法反抗,故而不曾被捆绑双手,便努力向姜眉爬去。


    “姜眉,不要睡……活下来,你要活下来。”


    姜眉艰难地坐起身,小腹上的疼痛逼出了她的眼泪,她在梁胜的帮助下解开了绳子,两人互相搀扶依偎着,靠着大案勉强站起身。


    “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


    他气若游丝地说道,眼神却是赴死一般地坚定。


    前来解决两人的北蛮士兵已经进了大帐,显然他们对于只有面孔还干净着的两个血人大吃一惊。


    迟疑之间,一个身影从身后逼近,将几人迅速斩杀。


    是吴虞。


    他换上了一身北蛮人的装束,可是却依旧梳着汉人的发髻,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看到姜眉,便癫狂地直冲过来。


    对于双方来说,这本应当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只是吴虞低估了两人极度残弱之时的毅力,姜眉误信了梁胜求生的决心。


    梁胜他在求死。


    明明两个人可以一起联手杀了吴虞,他却甘愿充当姜眉的肉盾,把所有反攻的希望留给她一人。


    他早就已经十足信任她,把她当做自己人,当做可靠的兄弟姐妹,只是还未来得及同她说明。


    借着梁胜的掩护,姜眉抢到了死去北蛮士兵的弯刀,拼尽全力将吴虞握刀的手砍下,看到他还想说什么话,便不给他任何机会,将刀刺入他的口中,穿出后颈。


    不知道是因为那瓶奇怪的药物,还是将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姜眉原地喘息了许久,竟然一时感觉不到累和痛,只有超脱一般的麻木


    她想起梁胜,回到他的身边,他一开口,身上的伤口便汩汩流出鲜血。


    素来沉稳警惕的双目如今带着无尽的温柔与歉疚看着姜眉,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行了,我不能陪你离开了,我应当保护好你的。”


    姜眉痛哭着,想去乌厌术石的案上翻找着止血的药物,梁胜叫住了她,靠在她的怀中,用手按住了她小腹的伤。


    他流泪了,他一直笃信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在自己心爱之人面前,在生命弥留之际,他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小眉,我能这么叫你吗?”


    姜眉点了点头,眼泪无声落下。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先躲过去,待事成之后回关城找人医治,再不济,养好伤逃走,只是不要跟王爷回京城去,我求你了——对不起,我应当早些和你说。”


    他轻轻握住姜眉的手,平日冷漠严肃的脸上,如今闪着柔情。


    “我喜欢你。可是,你已经是王爷的人了,我应当有自知之明,我忠于王爷,所以我不能做出背叛他的事来……”


    鲜血从他的唇角处涌出,勾勒着他浅笑的唇角。


    “王爷他……一直都在计划,想把你送给陛下,侍奉陛下,为王爷打探消息。”


    姜眉的头脑一片空白,梁胜怜惜地抬起手,轻抚她被血汗打湿的鬓发。


    “我早就想告诉你,可是又觉得王爷心里有你……他是真心……疼爱你的,直到今日……”


    “我以为他会选你……可是王爷他没有……”


    “那次……是我无意听到的,他同何公公商议……”


    “从很早就……谋划了,直到今日……我才相信……”


    “原来……他真的只是……想……他想把你送到陛下身边。”


    “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这样去做。”


    姜眉回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那些顾元琛一直不愿提起的秘密,何永春讲给她的过去,还有他一直都嫌恶自己的伤疤,忧心她不能开口说话……


    以及他那日所说的,关于她的生辰之事,面见陛下……


    原来都是为了此事吗,甚至说爱她,让她信任,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只是为了把她献给陛下?


    他怎么能这么做?


    “那不是公主,是宗赴将军的女儿,王爷选了宗馥芬,她和王爷年幼时曾有过婚约……所以你不要回去,一定,不要回到王爷身边了!”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王爷,他对手下很好,只是……他不该这样对你。”


    姜眉发出痛苦的呜咽,她只感到莫大的虚妄和欺骗,她好想开口说话,想要呐喊,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哪怕是做出一点点挽留也好,在这无尽的背叛与痛苦中,梁胜是这黑暗的世上她唯一能抓住的一点点希望和真实,


    可是,即便是这唯一仅存的可以抓住的东西,也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靠在姜眉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直至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最后一滴泪。


    他的眼睛变得昏暗了,姜眉的眼睛里也不再有神采了。


    大周军队从城门与鹰峰崖两面攻破了北蛮,有血羽军探入大帐时,看到了姜眉和梁胜,看到两人浑身是血的模样,以为两人都已经不在了。


    士兵慌忙上前,颤抖伸出手,才探得了姜眉微弱的鼻息,她怀抱着梁胜一动不动,眼神茫然。


    因为口不能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士兵只好外出找人来帮忙。


    可是再回来的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女子,只有浑身血污,尸身冰凉的小梁大人。


    姜眉消失得没有一点点痕迹,尽管以她身上的伤,能活下来都是一个奇迹。


    乌厌术石的那瓶药液之中不知有什么东西与胭虿散起了反应,将她t从濒死之际带回,给她即将燃尽的命灯又添上了一把烈火。


    姜眉换上了一件大周士兵的盔甲,拖着残破的身躯,身形摇曳地走在街上。


    众人并没有察觉她的存在,她看着奔走逃散的北蛮人,恍然隔世,似乎游离于三界之外。


    她该去哪里?


    *


    时隔数年,顾元琛终于迎来了这最终的胜利,大周曾被北蛮侵吞大半江山的屈辱历史自此血洗,大周北境自此将再无忧患。


    可是顾元琛不知道自己应当作何感想。


    这虚妄的胜利于他有何用。


    他如今只想听到一个消息,那就是姜眉还活着。


    血羽军将士只带回来了梁胜的尸体,甚至吴虞这个叛徒的尸体也已经被找到,姜眉呢,他的眉儿呢,她去了哪里?


    万般绝望之下,顾元琛甚至找到了自尽失败,被其他北蛮贵族生擒后献上的乌厌术石,顾元琛不惜亲自动手审问,近乎于疯狂,染了自己满面血污,让他说明姜眉被带到了哪里去。


    可是得到答案的是他不愿接受的事实。


    “已经杀了啊,若是她的尸体不在,或许是被士兵们带到哪里去了,毕竟她是个女人……她长得的确不错……”


    “敬王爷,所以你为什么不选她呢?”


    若不是有旁人阻拦,顾元琛恨不能当即把乌厌术石千刀万剐,片片凌迟。


    只因天子顾元珩此前便有令,一旦俘虏乌厌术石,便不可杀他,必须将他活着带回京城。


    顾元琛再无心于旁事,像是疯了一样,几乎是骑马亲自寻遍了城中各处,却都找不到姜眉的半点痕迹。


    最终血羽军从几个被俘虏的北蛮士兵口中得知,似乎是有一个汉人女子,城门攻破之时,被北蛮士兵带走,应当已经和其他汉人一起被杀死了。


    他寻至几个士兵所说的焚烧尸体之处,果然看到了成堆焦糊的尸体,忍下悲痛,命人寻找,不论如何都要找到。


    “她手上和足腕上各有一只金环,即便是被火焚烧也不会损坏,若是没有,她就没有死。”


    顾元琛像是在说服别人,又像是在绝望地欺骗自己。


    血羽军众人不懂为何王爷要如此费心寻找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他从未提及过的女人,如此执着。


    可是既然如今大获全胜,北蛮被灭国,王爷做什么都好。


    前线的捷报于第二日清晨之时传回京城,大周百姓与军士普天同乐,无一不沉浸在喜悦之中。


    只有顾元琛,这位如今被万人敬仰的敬王爷,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帅,却如同家国覆灭的北蛮人一般垂丧。


    众人在那堆焦糊的尸体中,还当真找到了一个如他所说的“金镯”。


    顾元琛已经整夜未眠,只是看了一眼,便让人拿出去丢掉。


    绝不可能。


    他不信,她怎么会死,他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地选她,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第44章 对峙


    顾元琛命人丢掉的金环,最终被何永春捡了回来,夜里他在烛火下反复查看,最终老泪纵横。


    的确是当初王爷给姜眉戴上的那一种。


    这种金环内藏玄铁,只能用特制的钥匙打开,而唯一的钥匙就在京城的王府中。


    何永春也不愿相信姜眉就这么死了,她身世可怜,还未曾好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却又死得这样惨烈。


    如今唯一能侥幸存于心底的希望,便是这金环是另一个女人的,恰巧这个人是被俘于石国的汉人,恰巧不幸死在了北蛮国城被攻破的前夕。


    只是这恰巧未免太沉重,太渺茫。


    何永春长叹了一声,将那金环私下收好,回到了大帐内,瞧着顾元琛身边不曾动过的饭菜,将其撤了下去。


    他第一次没有用爱惜身体这样的话劝解自家王爷,因为他知道,一日见不到姜眉,王爷便一日不得安宁,任何劝阻都是无济于事的。


    “王爷,这茶凉了,奴才给您换盏新茶吧。”


    何永春伸出手小心地去拿顾元琛手中握紧的茶盏,只是他的指节僵硬着,纹丝不动,呆滞地凝望向前方,仿佛魂魄离体。


    “王爷,梁胜他们尸身都已经清理穿戴好了,只是鸠医师说,如今天气转暖,若是送回京城去,只怕尸身不好保存。”


    顾元琛的神色微动,他张了张紧黏在一起的唇瓣,声音空洞游离:“人一定要带回去安葬,其余的,让他们想办法。”


    “……那个吴虞到底为什么背叛本王,害死这么多人……可查明白了?”


    何永春不知是该叹息还是该愤怒,顿了顿,劝解道:“王爷,敬王府从未苛待过他,您不必伤神忧心,喂不熟的白眼狼,自始至终都把自己当做北蛮人,演的太好,大家又不曾提防过罢了……”


    “就只是为了这个吗?”


    顾元琛鲜少用这样难以置信的语气发问。


    就只是为了这不算理由的理由,甚至没有利益裹挟交换,吴虞就害死了梁胜和那么多平日相处的弟兄,害死了那般照顾他袒护他的姜眉?


    枉他顾元琛自诩能把弄人心,掌握全局,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他忽然抓住何永春的手腕,眼中燃起一丝火苗,追问道:“你说她是不是生本王的气了,一定是的,因为我当时没有选她……她便躲起来不愿再见我?是不是这样的?”


    “王爷,您不要这样想,当时的情形,显然是——”


    当时的情形?


    回想起那一夜被欺骗愚弄,被一步步催逼至不得不放弃自己挚爱之人,顾元琛心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宗馥芬欺骗他,她一定是和乌厌术石有预谋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恨他吗?


    顾元琛神色一凝,抬眸冷声问道:“宗馥芬在哪里?”


    “这……王爷,长丽公主她如今在州城内啊,她也受了惊吓——其实其他将领们也大多回了崇峪关内,您要不要也回去,老奴不敢劝说,又实在担心您的身子啊!”


    “她在关城!她如今就安然无忧的在关城?”


    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何永春即便吃痛,也未曾多言,只是握紧他的手。


    “王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可知吗,何永春,本王那夜问宗馥芬那是不是眉儿,她说那是梁胜……你说的对,本王要回崇峪关!现在就回去!”


    顾元琛才想起身,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一阵闷痛难以自抑,昏过去不省人事。


    *


    鸠穆平和其他几位军医耗尽心血,整整一夜才把顾元琛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万幸救治及时,否则胸口的旧伤再从内里撕裂,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凡在崇峪关关城内休整的将领,听闻顾元琛伤重回城医治,皆前来探望,顾元琛却一概不见。


    对此众人也未有不满,谁人不知此次王爷的秘卫伤亡大半,甚至最得力的心腹梁胜也惨死敌营,可谓是损失惨重。


    而这一切付出,都是为了宗赴将军时隔多年父女团聚,足见敬王爷爱将惜才之情如山海,众人不得不拜服,愿追随之,力尽肝脑。


    “王爷,宗赴将军来看望您了,您要不要见。”


    何永春放下尚冒着热气的牛乳羹,看着神色恍惚,茶饭不思的顾元琛小声询问。


    他深陷噩梦,睡了一天一夜才苏醒,又休养了两日余才勉强能够下床走动,大多数时候,他就是这样失魂落魄,手中摩挲着姜眉给他缝补的那件夹衣,鲜少言语,一旦开口,便是问有没有姜眉的消息。


    为了能给自己一个继续活在这世上的理由,顾元琛不得不笃信是姜眉气恼于他,如今不露踪迹是为了惩罚他。


    罚得好,该罚。


    如今反倒是他成为了那个需要一个理由活在这痛苦世间的人。


    “王爷,那老奴就让人回去了……或许宗将军是为了宗馥芬之事前来的。”


    自回到关城之后,顾元琛便以保护“公主”为由,命人将其严加看管,不得接近探视,实为禁足。


    “宗馥芬”这三个字显然让顾元琛厌恶不已,他微微抬起眼眸,淡淡道:“怎么,你不叫她公主了吗?还是说如今普天之下都知道了当年顾怀乐的丑事?”


    何永春不再多言,出了门看向满脸期待的宗赴将军,陪着笑脸说道:“王爷身子不适,将军的心意可贵,请回吧。”


    “何公公!你知道我前来不仅是为了向王爷赔罪,芬儿的事——”


    “宗老t将军,容奴才多嘴,您可要记得,如今被救回来的人是长丽公主顾怀乐,您的女儿宗馥芬如今正在京城与夫婿为伴,日日相夫教子。”


    见宗赴还要开口,何永春也只好冷了声色,肃声告诫:“将军,您可想清楚后果,如今并未有战情紧急,若是您再想用从前的办法,将此事闹大用以威逼王爷,依照王爷的性子——”


    宗赴面色一白,颓然道:“末将明白了……今后不会再提此事,可否容公公再通报一声,末将今日前来面见王爷,也是为了向王爷请罪。”


    何永春无奈叹气,回屋向顾元琛说明,没想到顾元琛竟然应允。


    几日不见,看到顾元琛如今面色苍白,形销骨立的模样,宗赴将军更觉愧疚。


    “末将参见王爷,今日前来,乃是向王爷请罪。”


    “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顾元琛声音飘忽,不带一丝情绪。


    “……王爷,当日的确是末将为了一己之私,说出了公主与小女之事,此乃末将有意为之。”


    “哦,为何?”


    “末将心系小女,亦知晓小女之性命在大局面前不值一提,才用此下策,故而末将知罪,甘愿受王爷一切责罚,只是,末将并不后悔。”


    顾元琛冷哼了一声,淡淡道:“还有什么话,快些说。”


    “有,此次王爷心腹惨死,末将感激涕零,不仅末将一人,我宗家和安国公府上下,宗氏一族,皆愿今后誓死追随王爷!”


    宗赴将军的额心抵在冰冷的地上,可是却久久不得回应。


    顾元琛能想到什么呢,大约是悔恨和惭愧吧。


    为什么他没能为了眉儿付出一切呢。


    宗家投靠自己,是用眉儿的命换来的,他不要……


    “将军言重了。”


    帐内一片死寂,良久,顾元琛缓缓起身,行至宗赴将军身前,虚扶了一把。


    “爱女之情,可以理解,只不过今后在众人面前,你和其余宗氏族人皆要明白,那是长丽公主,本王不会再提醒第二次了。”


    见顾元琛的态度有所缓和,宗赴将军自是欣喜若狂,连连叩首。


    “应允!应允!王爷的恩情,末将无以为报……记得王爷曾说过,有一位爱妾出身低微,末将可以——”


    “不必了。”


    顾元琛打断了宗赴将军的话,声音陡然沙哑。


    “她应当……已经不在了。”


    不过短短几个字,每说出一个,咽喉便似火烧刀割一般闷痛。


    宗赴将军疑虑不已,他思虑片刻,骇然惊呼:“王爷,难道说!难道说您一直在找的女子便是——”


    “是,”顾元琛又道,“她同情你的女儿,故而不顾重伤未愈,请命前往……当日桥那边的人是她,乌厌术石让本王选一个。”


    “这!原来就是她!王爷,末将——”


    “止住,本王累了,不想听太多无用之言。”


    宗赴将军的脑子一阵嗡鸣,待他能以言语回应之时,顾元琛已经明何永春送他离开。


    “她是本王的心爱之人,本王心中悲痛万分,若是有什么得罪了将军之处,也恳请将军多多担待。”


    此言更是让宗赴将军羞愧不已,只恨自己今日不是负荆前来,不知要如何弥补顾元琛,如今便是让他赴死,也心甘情愿。


    “将军若仍旧心中愧疚难耐,倒是也可以为本王做一件事。”


    顾元琛放下手中的夹衣,让何永春拿来一道令牌,交给宗赴将军。


    “自然,这件事也是为了平将军心中之恨,乌厌术石有多可恨,无需多言,本王只想将其千刀万剐,不想他苟活数日到京城。”


    宗赴将军了然,抱拳行礼道:“王爷放心,此事乃末将一人所为,即便陛下责罚,末将也甘愿承担!”


    他虎目圆睁,白眉怒拧为峰。


    “末将一定让他生不如死”


    “好。”顾元琛轻笑一声,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笑意,只有灰败的颓然。


    “那就恭祝将军,大仇得报吧。”


    *


    何永春送宗赴将军离开,回屋见顾元琛望着那碗热牛乳出神,上前端起,呈到他面前。


    “王爷,喝了便睡下吧,依宗将军的脾性,乌厌术石即便是能活过今日,也是生不如死,也算是为了她报仇了。”


    “王爷?”


    顾元琛伸出手捧起那温热的碗盏,沉声片刻,却怔怔问道:“若她如今真的躲起来了,会否饿着肚子,她不能说话,又不能求人医治……你说眉儿一个人要如何是好?”


    记忆中的姜眉,从来是不争不抢的,就连换药被不懂事的侍女弄得鲜血淋漓,也从不喊痛,甚至是皱着眉头说声谢谢。


    其实是个很懂事,惹人怜爱的丫头。


    想到姜眉生前的一颦一态,何永春无法再陪着笑脸安慰顾元琛,从他手中接过了牛乳,提袍重重地跪在顾元琛床头,痛哭着说道:“王爷,奴才有罪,只是看着您这样伤心,还是要告诉您,您怎么责罚奴才都可以!”


    “那个金环奴才没让人扔,的确是她的……她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顾元琛原一直低垂着眸,听了这话,眼帘微抬,把手伸向放在腿上的那件夹袄,熟练地摸到了姜眉为他缝补的那处,细细摩挲,仿佛这样就能回到那一天晚上,他隔着灯火,看着姜眉坐在一旁细心缝补的时候。


    再也回不去了。


    “王爷……您这个样子,让我们这些下人怎么放心的下啊!”


    “嗯。”


    默了半天,也便只有这不轻不重的回应。


    再抬起头时,顾元琛眼里已经噙了一滴泪。


    “当真吗,你替本王确认过了?好啊,好啊……倒也省去了不少事——”


    那滴眼泪终究还是没有落下,顾元琛笑了笑,似是嘲弄地说道:“那就不找了吧。”


    何永春老泪纵横,哭道:“王爷,那些都是惨死的汉人,是大周的百姓,将他们一起合葬了吧,也是给她一个安身之处。”


    “好。”


    还是只有一个字用作回答,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手中的夹衣递给了何永春,微垂了头。


    “这个,拿去烧了,别问。”


    “可是——”


    “烧了。”


    他冷硬地说道,薄白的皮肤下,额角处似乎隐隐有青蓝的血管跳突。


    何永春接过那件已经被他抓揉得有些发皱的狐绒夹衣,顾元琛的手指在其上停了片刻,终究还是放开了。


    “把宗馥芬带过来,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见到。”


    “是。”


    他揉了揉眉心,面上的痛苦失意被掩藏起来,轻声道:“还有,去盯着宗赴,别把乌厌术石弄得太难看,本王要他一口气,要他眼能看,耳能听。”


    “……是。”


    他如今这副模样,反而让何永春更为担心,他担心顾元琛已经做好了要随姜眉而去的决心。


    何永春走后,顾元琛起身穿好外袍,看着脚边的矮凳,他忽然嗤笑了一声,面对着冰凉的空气,喃喃道:“你倒是一点都不会享福。”


    他坐到镜前,镜中的面容的堪称“病容憔悴”,他想要整理冠发,却怎么也不能堆成姜眉最后为他束起的发髻。


    她给他留下的东西很少,胸前那道伤口已经愈合,被战场上所受的新伤覆盖。


    她亲手梳好的发髻被下人散开了,再也不能复现原有的模样。


    就连那件她亲手缝补过的夹衣,也被他下令亲自烧毁了。


    他自然是恨自己,要惩罚自己,他留不住她,也不配留下怀念。


    *


    “七哥,夜深了,你不休养身体,将我从禁足之中带来,所为何事?”


    那刻意拿捏柔弱的声音幽幽响起,在顾元琛因过往的回忆深陷痛苦之时,背后响起了脚步声,让他感到恶寒的呼唤,逼迫他回到现实的悲痛之中。


    宗馥芬言罢,走向他身后,提裙跪下,为他行大礼。


    顾元琛没有回头。


    “你来了?多年不见,怎么还是同小时候那样,喜欢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本王身后?”


    他沉声问道,可是却压制不住幽幽恨意。


    宗馥芬起身跪坐,屋中烧着零星的烛火,明明是上好的蜡烛,燃起来灯花却压得极低,叫两人各坐在一片阴暗之中,困不能脱身。


    “稚子玩闹的事……王爷您居然还记得呢。”


    见他不应声,她大着胆子走上前,张开双臂从身后环紧了他的身子。


    顾元琛身子一抖,宗馥芬不禁痛苦地t大笑道:“王爷怕什么?怕我这卑贱之人弄脏了你的身子吗?”


    顾元琛黝黑的眸子怔怔的盯着前方的铜镜,因灯火摇坠,宗馥芬的脸在镜中格外扭曲。


    “王爷是想要束发吗?我来帮你吧。”


    宗馥芬自顾自地拿起梳子,冰冷的手指攀上了他的额角。


    “真恶心!滚开!”


    顾元琛打开了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是瞬间将人掀翻在一旁,猝然的爆发让宗馥芬面上再也无法强装平静。


    她哀声哭泣道:“回来之后,我已经洗过了许多次手,身子也洗了很多次,虽和畜生一般在地上爬了许多年,可是芬儿真的洗干净了,求你,不要嫌弃我。”


    “你——”


    他转过身,宗馥芬却顺势扑倒在了他的怀里,固然有满腔怒火,可是听她如此言说,再想国仇家恨,顾元琛无处发泄,只得愤愤将人推开。


    宗馥芬在北蛮数年悲惨光阴,终究是与皇家逃不开干系,是因为蠢钝自私的顾怀乐和素来偏私的太后。


    “怎么了王爷?您怎么不说话了”


    宗馥芬抬手去抚他的脸,被顾元琛拦下,她便伏低身子,扭曲地跪爬着向他磕头,这是她一惯请求饶恕的姿势。


    “我知道你厌恶我,是我错了,你今夜是要杀我的,我知道……”


    她也不想活了,不如就让顾元琛杀了她吧。


    “厌恶?”顾元琛眼神冰冷,“本王只是觉得你可怕。”


    “你不是从前的宗馥芬了,那日在吊桥上,你说的话可还记得吗?”


    宗馥芬望着顾元琛的眼睛,珠泪涟涟。


    “记得啊,我撒谎了。”


    顾元琛终于压抑不住,低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为何!究竟是为何!”


    宗馥芬止了啜泣,看他愤怒的模样,竟然扭曲地笑了:“不为何,我乐意这么说。”


    “你恨顾怀乐,恨她说你已经死了,害你在北蛮受苦?恨太后,恨本王?”


    “恨你?”宗馥芬再次起身抱紧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在一起玩……我们小时候,不是有过婚约的吗?”


    他没有推开宗馥芬,也没有抬手回应她的拥抱。


    顾元琛沉声道:“是我的错,当年是母妃让我与你多多相处,他说你是宗将军的女儿。”


    “当年我身患沉疴,孤立无依,母妃待我不错,我不能违抗她的命令,可是婚约之事我不并知晓,是母妃与宗赴将军约定,我也是在顾怀乐以你的身份被迎回之时才知此事,幼时我把你当做挚友,当做与顾怀乐一般的妹妹。”


    宗馥芬恍惚道:“原来如此啊。”


    “可是你知道吗,我这些年能勉强活下来,都是因为你,我知道你同别人不一样,你一定不会嫌恶我,我知道你在东昌复国……他与我说的,你那么厉害,你会来救我的——”


    顾元琛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痛心,痛心之余,便是无奈,国破家亡之苦,大周何人不曾经受过呢?


    “芬儿,本王真的以为你已不在世上,若是本王知道你活着,便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逃离苦海。”


    “苦海?”


    宗馥芬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如同畜生和玩物一般,被拴着脖子锁在床榻边,做脚凳,做舞俑,做黄鹂鸟献歌,这是活在苦海之中吗,我早就死了,现在就连人都不算!”


    她伏在顾元琛耳边低语:“你知道吗,乌厌术石先前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只是怀疑我并非公主。”


    “不论他怎么羞辱我,折磨我,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因为我知道开口就是死,金尊玉贵的长丽公主殿下也会死,我以为她逃走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会替我杀了他泄愤的。”


    她努力在顾元琛冰冷的身上索求得一点点温度,可是正如她数年来麻痹自己的幻梦一般,这些都是她的妄想而已。


    “最后是我告诉他我是谁的,因为乌厌术石告诉我,宗馥芬回到了大周,长丽公主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找我,甚至宗馥芬也再无可能与你成亲了……那天之后,我再也忍不了鞭子了,我忍了那么多年,可是那一天好痛啊……”


    “所以你最恨的人是本王,对吗?”


    她捧起顾元琛阴沉的脸,呢喃道:“恨啊,我恨你,那天皇城陷落的时候……你还记得吗,七哥,我那么相信你,你说让我跟着顾怀乐……你说让我们藏好,你会回来救我……你没有回来……”


    “乌厌术石告诉我,他会杀了我,我永远都回不去,只能死在她的身边,但是他有办法让你痛苦,他说你一定会派人来的……”


    顾元琛抬目,眸光如电,冷笑道:“嗯,因为我定会救你……你不是知道吗,你说乌厌术石会杀了你,那你怎么活着回来了?你怎么没有死呢?”


    自觉这话说得有些重,顾元琛将目光移开,可是他转而又想,除了他之外,又有谁能怜惜他的眉儿。


    在姜眉受尽苦楚直至惨死的时候,又有谁想过她的万般不易。


    都是他的错。


    顾元琛觉得太累了,他不想再纠缠下去,姜眉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是徒劳。


    “呵……”他低声笑起来,哀凉自嘲着,“本王居然还问你!”


    “……我居然问你?居然问你那是不是眉儿……”


    “嫉妒!因为我嫉妒!总可以了吧,凭什么你能再有心爱之人!你怎么能忘了我呢!”


    宗馥芬显然已经失了理智,她恨顾元琛,也恨自己这可笑的余生,她知道顾元琛禁足她所为何意,他不会放过自己的,那倒不如骂个痛快。


    “是她如何,你就当真能选她不选我了吗?你能救得了谁?是你把她送到乌厌术石手上的!凭什么她能和你在一起,她不就是一个会玩弄刀剑的婢女吗?”


    顾元琛双眉一抬,眼中寒光四射,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啪——”


    他一掌打在宗馥芬脸上,将她嘴角打出了鲜血,这是他当日盛怒之下都没有做出的事。


    她竟然还敢侮辱眉儿。


    宗馥芬头偏了过去,大约是被这一巴掌打得她清醒了些,捂着脸哀求起来:“七哥……”


    “对,记得本王是你哥哥,你可是本王失散多年,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皇妹。”


    “不,我不要——”


    顾元琛理好自己的衣服,抬起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芬儿究竟在妄想什么呢,我没忘了你,我也不曾把你当做心上人。”


    “你今日来这里又演了一出戏,装什么可怜,不会还以为本王会想办法娶你吧?”


    他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宗馥芬扭曲的模样,任凭她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泪,良久之后,为她把垂落鬓边的散发理好。


    “只是因为恨本王,便把她唯一生的希望也夺走了。”


    “你可知她与你的经历相似,遭人侮辱驱遣。”


    “临行之前她重伤未愈,却坚持要前往,只是因为她觉得同为女子,怜惜你不该忍受此遭。”


    顾元琛想起姜眉离别前小心翼翼地与他谈论起柳儿的故事,她那么小心翼翼……只是怕他不理解自己,怕他不愿意让她去,心中痛苦不堪。


    为何不报应在他的身上呢!为什么是报应在他的眉儿身上?


    “是啊,她不如你尊贵,你不在乎她的生死,只要能让我痛,她是死是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当年的顾怀乐想来亦是如你这般料想,你们都没有区别,你和顾怀乐变得一样了,恭喜你。”


    “乌厌术石是不会杀你,他已经把你换了一个人了,好,你就这般活着吧。”


    他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半晌才又重提起了精神,缓缓走出屋,身后的宗馥芬如梦初醒,跪地痛哭。


    宗馥芬想起来姜眉的脸,想起姜眉坚韧不屈的神情,还有她耗尽力气说出地无声安慰:


    “王爷一定会来救你的。”


    宗馥芬想起自己第一次在囚笼里见到乌厌术石,那时他就怀疑她的身份了,怀疑她是宗赴的女儿,乌厌术石说总有一天会让她忘记她自己是谁。


    他做到了。


    何永春望了顾元琛一眼,叹息着上前将崩溃的宗馥芬扶起。


    “送公主回去,今后任她随意走动,只是不要来打扰本王休息,告知陛下和太后,预备为公主接风t洗尘。”


    他终究没能为眉儿报仇,他如今已经全然明白了。


    他不能恨天地无情,恨人心难测,他只能恨己。


    月光惨然,顾元琛不想一人留在屋内,紧了紧身上的单衣走出门,却来了一阵寒风,吹响了未合紧的花窗,


    他蓦然瞧见那窗花上有一个血色掌印,正下石砖上,湮开一滩暗红的血污。


    第45章 扶伤


    顾元琛快步走上前去,俯身去看那刺目的红色,在旁还有一道浅浅的刻痕,一并刺入目中。


    那是因为方才在这里的人难以双腿稳固站立,不得不用剑撑在地上。


    站在这里,恰可以听着看着屋内的人。


    姜眉终究是放不下,她不相信,她不能做到一走了之。


    她没能听从梁胜的话,她有预感自己活不久了,她不想在,绝望中死去还是怀抱着一丝希冀回来了。


    她身上的伤从未好好医治过,骑马颠簸,又翻越墙头屋脊,特别是肚子上已经近乎腐烂的伤口,浸染了衣角,凝成血珠,直至在地上聚成了一滩血。


    姜眉设想过和顾元琛再见时的情形,要如何质问他,指责他。


    可是在听闻几个士兵说他病重多日在此处休养,便突然不想再做徒劳之功了。


    她想通了,怪不得顾元琛什么。


    她其实没恨过他不选自己,大局为重……应当的。


    为了大义而死,她不后悔。


    至多是来世她不想再做那个在烧红的烙铁下等待被选择的人。


    她来此只为寻求一个答案,也来看望他最后一面,却见到他怀抱着宗馥芬,两人耳鬓厮磨。


    她好傻。


    为什么不信梁胜的话,反而跑到这里来。


    只为了亲眼看着他同心爱之人亲昵吗?


    她为什么这么贱?就这样活在欺瞒中,不知道辜负了多少人。


    分别前那个晚上,她居然对顾元琛说过,喜欢他。


    鲜血从姜眉的唇角溢出,她视线变得模糊,头痛又一次袭来。


    好痛啊,当真是肝肠寸断。


    原来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他恨自己杀了他的护卫,把她留在身边折磨报复,又用尽其用,从一开始就让她养好身子,还给她祛除疤痕的药,只是为了让她能接近皇帝。


    那些肌肤相亲的温存,他那么多次在她耳畔低语承诺,何永春和她透露他从前的悲惨,还有那生辰之日……


    原来顾元琛已经预备好了,要在那一日将她送给陛下。


    为什么能这样对她?


    即便是直接逼她做这些,她大抵也认了,可为什么要装作喜欢她,骗她活在梦里?


    自幼家中清贫,姜眉并没有过几次生辰,也早就忘了唯一的一两次是何种幸福的感觉。


    他说要和她一起过生辰,她竟然真的傻傻期待起了夏至那天。


    她才是礼物,她还是不配像人一样被对待。


    她明白了。


    她彻底明白了。


    姜眉不愿再看顾元琛和他真正的心爱之人亲昵,转身默默离开了,只觉得步履格外沉重,脚步虚浮,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她迷了方向。


    前路混沌,可是梦里的爹娘却不再来接她了,或许是嫌恶她太蠢钝,太轻贱自己。


    府兵在假山石旁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在他们即将对她动手之前,何永春送宗馥芬出门回来,恰好遇见。


    何永春欣喜若狂,上前想要搀扶,却被她反手挟持,冰冷的剑锋抵在他的咽喉上。


    为了不让她受伤,何永春只好以免让众人退下,一面与姜眉说着话,出言劝阻。


    “都不许过来,不许伤了她,快去禀告王爷!”


    “傻丫头,你伤得这么重,你这些天究竟去哪里了?”


    “王爷一直在找你,这几日茶饭不思的,还因旧伤复发晕倒了。”


    “你不要责怪王爷了,他也是无奈啊,他也想选你啊!”


    姜眉自心底冷笑一声。


    原来他是这样想自己,他当自己因为没有被选而怨恨他吗?


    也对啊,他何必懂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一件礼物,是他暖床的玩物。


    *


    顾元琛才看到那血掌印,心神剧震,才料想到可能是姜眉来过,便听到府兵说有刺客的消息。


    “什么刺客!那是眉儿!”顾元琛声音都在发颤,“快,快去叫鸠穆平来!”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她怎么不来见自己,是因为看到了宗馥芬吗?


    不是这样的,绝非如此!


    她还活着,那一切都好。


    素来不徐不疾的顾元琛今生第一次用近乎奔走的步伐寻得姜眉所在,可是看到她用剑抵着何永春的咽喉,看到她冰冷厌恶的神色,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微微寒战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何永春面露难色道:“王爷,她,她说有话要同你说,让无关人等退下。”


    “都退下,全都退下!这不关你们的事,这是本王的人,都退下!”


    顾元琛嘶声喊道,可是再看向姜眉,他仍旧是微启了唇齿,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何永春见旁人散开,忙道:“丫头,你,你听我给你解释——”


    剑锋立起,何永春切实感到了杀意,不再开口。


    “王爷……她,她要我问您,您是不是幼时同宗馥芬有过婚约。”


    顾元琛如遭雷击,呆愣在原地,心知方才姜眉一定是误会了自己,自己如今不能矢口否认,艰难地点了点头。


    “只是从前有过,眉儿,我——”


    他走上前,可这句话还没说完,姜眉忽然嘶吼着大喊一声,扣住何永春的脖子,将剑指向他。


    听她这样尖叫,顾元琛眼泪奔涌而出,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哽咽道:“不要眉儿!我不说了,你不要这样,求你!”


    何永春也急得不知所措,却只能在姜眉的逼迫下把她方才的问题说出口:“王爷,她还问,您是不是打算要把她送给陛下,她说是,梁胜亲耳听到我二人说的。”


    顾元琛脑中轰然,似有一道白弧闪过了他的眼睛。


    何永春是当事之人,怎会不知那日他和顾元琛商议之事,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话会被梁胜听去一隅。


    可是这说到底也只是一场误会啊!


    何永春急得满头大汗:“你傻不傻,王爷对你的真心还不够吗,他怎会真的动了这样的念头,许多内情你并不知道!”


    见顾元琛不回答,姜眉已经了然。


    “眉儿,我能说话吗……我不能骗你,”顾元琛艰难地说道,没说一个字就像是被利刃割喉一般,“有过……这只是你刚来到我身边时,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后来我再没提起过,其中缘由,我将来一定和你说明!”


    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是北地的第一场春雨,战事大捷,春雨更意味着农耕顺利,一时间,王府外百姓呼喊歌唱的声音如雨滴一般细密。


    顾元琛望着姜眉,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她伤得这样重,人这样单薄,以致于那个金环从她手腕上脱落了下去。


    想把她抱入怀中,用他一身血肉补养她的身体让她康好也心甘。


    可是她的目光唯余厌恶。


    “眉儿,你先放下剑好不好!”


    顾元琛不断地哀求着。


    “你身上的伤太重了,你先留下来养伤,好不好,我知道你有怨,你恨我!但是你先养好身体好不好!”


    ——有过。


    呵,有过。


    这还不够吗?


    他欺骗她的事,何止于此呢。


    姜眉扣紧何永春的咽喉,在他背上愤愤书写,何永春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说,坚决不说,宁愿死也不说,可是姜眉如野兽一般撕心裂肺的喊叫,催逼着他把这话说出。


    “王爷……她想说,若是如此,您和褚盛又有什么区别?”


    雨吓得更大了,寒风瑟瑟,众人的欢呼唱诵散了,天地万籁俱寂,顾元琛站在萧萧落雨中,脑中嗡嗡作响。


    他和褚盛有什么区别?她那样恨极了褚盛。


    如今把他顾元琛视作这样下作的男人?


    梁胜究竟说了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误会了,可是为什么她会这样想自己?


    “眉儿,不是这样的,我亦有苦衷,你先把剑放下好不好!”


    何永春哭道:“……王爷,她说要离开,今生都不会再见您,今后她是生是死,都与您无关了。”


    姜眉挟持着何永春,却把剑立在了自己的颈前。


    “不要!”


    顾元琛心急如焚,可是姜眉用剑抵在她的颈前,他便不敢有任何动作。


    姜眉扣着何永春走上前,剑锋指向顾元琛,缓缓抵在他的胸口处,身后的士兵欲要上前阻拦,被顾元琛悉数呵退。


    “眉儿,你当真要杀了我吗?”


    “t我的命已是你的了,你不要走,留下把伤治好后再杀我,让我自尽也答应!”


    姜眉望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脸,面上唯余无动于衷的漠然。


    剑光一闪,顾元琛散落肩头的青丝被斩断,落在阴冷的石板上。


    “我活不了多久。”


    “可是死后见到你。”


    “我会觉得恶心。”


    这是多日不见,姜眉对顾元琛亲口念出的第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话。


    自此,恩断义绝。


    她挟持着何永春直到府门前,抢了一匹马离开,顾元琛担心姜眉盛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不敢让人立即去追。


    直至天明时分,府兵和其他护卫才将昏迷被扔在路边的何永春救回来。


    她虽伤痕累累,却终究还是没有伤害任何人。


    顾元琛淋了夜雨,当夜便发了急热,一连两日缠绵病榻,昏迷不醒,醒来之后双目浑噩,目前一片朦胧。


    他只问了何永春一句话。


    “眉儿在哪里?”


    却才知晓人已经不见。


    思虑前后种种,昨日欢好心悦作云烟散,不由惶然一笑,满心凄凉。


    若以她的性子,以她的本事,的确是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为何,这便是他今生今世的报应吗?


    *


    积习已久,顾元珩不论前日如何劳累,第二日总是早早睡醒,却并未听得窗外鸟雀欢鸣。


    浑浑噩噩间直起身,身上披着的外袍落在地上,才觉出此时并未天亮,只是他批阅奏折时睡着了。


    “陛下,您醒了,不如今日就早些休息吧,奴才看您太累了,才未曾叫您。”


    “嗯……朕不累,茶呢?”


    他将思绪从惊梦中剥离出来,扶额看向并未批阅完的奏折。


    自北边大捷灭国北蛮已有十余日,敬王顾元琛却称身患重疾,迟迟不肯班师回朝,朝野上下已然流言四起,称其有雄踞北边,篡位谋逆之意。


    一本又一本的奏折递上来,顾元珩身体安养许久,如今有意勤于政务,故而一连几日操劳不断。


    他揉了揉眉心,瞧着顾元琛请奏血羽军同龙武卫军率先回朝的呈折,将其递给了一旁的冯金,起身行至窗前,仰面去看惨淡的月色。


    “陛下,这是王爷的——”


    “朕累了,你代朕写,朕准你看,你来说此事如何处置。”


    冯金谢过皇恩,拿起朱笔站在案旁,看罢后犹豫道:“王爷虽曾身受重伤,却应当已经康复大半,如今病重之缘由,诚然蹊跷。”


    “可是……既然王爷终于答应让血羽军主力回朝,恐怕也的确并无谋逆之意。”


    顾元珩回身正色道:“他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心思,亦不该有——朕只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怎么了。”


    “陛下,如今便只知道为营救公主殿下,王爷自己府里养的几个护卫折损大半——其余的便是捕风捉影的传言。”


    顾元珩一半面容沉在烛光的阴影中,看不见脸上的情绪。


    冯金欲要开口,他拂袖打断。


    “把如今皇宫中最好的几位太医都派往燕州,他一日不康复,太医亦一日不得回朝。”


    顾元琛带领血羽军及龙武卫军灭国北蛮,永除大周北境侵扰,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野之中两党之争也因而愈发激烈。


    偏偏两人至今还未曾见面,似是有意互避锋芒,群臣议论纷纷,人心惑然。


    “可是陛下,明日您就要前往行宫避暑,您的身子亦不算好,身边若无那几位太医——”


    “他们在朕身边时,可曾调理好了朕的身子?”


    冯金哑然,只好按照顾元珩所言代为批奏。


    顾元珩忽然问道:“如今是什么时候?怎么还不到夏至之时?”


    冯金恭谨答道:“陛下,不日后便是芒种,很快便要到夏至了。”


    “告诉敬王,他此番立下汗马功劳,因而此前抗旨私自离京,前往燕州之后才向本王禀明实情之罪可免,但是夏至乃我二人的生辰之日,朕会为他大摆庆功宴,顺贺生辰。”


    顾元珩轻叹道:“他若是还把朕放在眼里,便应当在此之前回京,若是不回——休怪朕治他欺君之罪!”


    冯金不敢怠慢,连忙代为书写,写好后将呈折交由顾元珩,又将放在一旁的一叠经文呈上。


    “这是顾怀乐抄写的经文?”


    冯金道:“陛下,是宗赴将军之女宗馥芬为您和太后抄写的祈福经书。”


    顾元珩似是瞧见了什么脏污不堪的东西,蹙眉移目,叹道:“十几本经文,以她那性子,禁足她两日她便能写完吗?恐怕又是前去求了太后吧?”


    “母后这些年是愈发糊涂了,却将她宠惯成了什么模样,此番还不肯思过,难道是要将皇家的脸面丢尽了吗?”


    当年顾怀乐以宗馥芬之名回国并出嫁,顾元珩本就颇有微词,如今更知晓真正的宗馥芬并未如顾怀乐那般身死敌营,更愤怒不已,当即下令召其入宫,以为太后祈福为由,实则禁足于宫内静心思过。


    冯金借机问道:“陛下,其实太后娘娘她也在等您发话,此次前往行宫避暑,可否让——”


    顾元珩不留情面道:“母后若是不愿遭受舟车劳顿,可以不必前往行宫居住,顾怀乐休想。”


    冯金暗自叹息一声,不敢怠慢,将那抄写好的经文拿了出去。


    顾元珩反复端详着那加了朱批的呈折,将其放在一旁,露出了他批奏了一半的奏章,已经干透的红色朱批旁,几个工整的小楷格外刺眼。


    “敬王狼窥玉鼎之心更盛,陛下当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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