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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5

    第111章 并肩


    顾元琛在树下停驻了片刻,便让康林引他离开,观门前却来了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清冷的道姑,方才那位女真人听闻脚步声,回到前厅相迎,亦叫住了顾元琛。


    “二位公子留步,这位是师姐李元师,以往多是师姐与那位小莹姑娘相见,方才小公子来问小莹姑娘,我只答了大概,恐遗漏了什么,不妨问问师姐。”


    “朱莹姑娘?好,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李元师听闻小莹之名,略有惊讶,手持拂尘打了个稽首,目光在顾元琛覆眼的绸带上略作停留。


    引二人进了禅房,李元师向顾元琛行了一礼,恭敬道:“从前王爷在东昌时,贫道曾入宫作法事,只遥见王爷一面,方才一时没有认出,还请您见谅,若师妹小徒有照顾不周之处,也望王爷海涵。”


    “元师不必多礼,”顾元琛微微颔首,“敢问您可否记得除夕前小莹前来,除神色慌张外,可还有异状?是否留下只言片语提及日后去处,或是留下什么信物托寄于此?”


    李元师沉吟片刻道:“那日朱姑娘的确心神不宁,似有重负。不过她未曾言及去向,留下一个木匣交与贫道,称日后若有人来询她踪迹,或问及寄存之物,便将此匣交出即可,可是已经有人在王爷之前来过了。”


    “匣中何物?元师可记得是何人前来?”


    “朱姑娘再三叮嘱,贫道便不曾开启,”玄静元师摇头道,“元宵后第二日,有一女子携两名随从前来,言语间询问及,贫道便将木匣交付二人了。”


    “三人是何等模样?”顾元琛问道。


    “女子是妇人装扮,不过年纪不大,衣着不算简朴,气质亦不似寻常百姓,言语倒很是简洁,至于两名随从……步履沉健,当是习武之人。”


    康林也在旁问道:“元师,那妇人和那两个男子的身量t如何呢?”


    李元师道:“哦,那妇人比贫道瘦削许多,两位男子身量在王爷与小公子之间。”


    “多谢元师,”顾元琛默然片刻,忽又问:“小莹此前当是常来观中清居,可有固定的居所?”


    李元师便领康林前去,顾元琛叮嘱康林务必要仔细搜寻,任何角落,乃至砖缝梁椽,都不可遗漏。


    顾元琛一人立于廊下,一时心绪纷乱,神思惘然之际,忽觉身后目光依依。


    他无需回头,亦无法回头,但他知道那是眉儿。


    姜眉睡得很浅,她身子不好,便总是少食少饮,方才不知是否因顾元琛在旁,一时吃了许多,便更难以入眠,醒来后坐在屋中,却觉茫然,安哄小珍继续睡下,便不由自主出了门,直至看到顾元琛的背影,悄立于月洞门下。


    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望着。


    原来顾元琛也会有这般萧索的身形……


    姜眉不知自己是应当靠近他,还是应当远离他。


    云天清淡,风送花信,她想,不如就这样站立片刻吧。


    毕竟,已匆匆行了六载。


    顾元琛等了片刻,身后却始终没有脚步声响起。


    眉儿,应当是想来此处,却又不想见到他的。


    他是有些期盼的,若是不盼,便不会有这细密的痛楚自心底蔓延,比这眼疾刺割更甚。


    顾元琛不想让姜眉为难,亦不愿这沉默熬煎彼此,便动了动,想当做不知她在身后,默默离开。


    就如六年前两人所见的最后一面。


    他那时,竟然想快些离开她身边。


    然而,目不能视,顾元琛伫立了许久,才移动身体,便忽失了方向,好似迷失在漫天风雪中,苍凉荒漠中,前路不见。


    他脚步微一踉跄,显出极为罕见的狼狈,却也是这身形微晃的刹那,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


    微凉绵柔,带着薄茧与伤疤的手,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腕。


    “是眉儿吗?”


    他问道,只当是回晃过神来,想要掩饰满心慌乱。


    “嗯。”


    姜眉没有再说话,只是引着他慢慢地走,一步步走到中庭那棵系满祈幡的檫木下站定。


    昵风拂揉,头顶的祈幡发出细碎的声响,如无数声叹息。


    “这里很漂亮,”姜眉轻声说道,“哦,我忘了……你在这里八年,定是来过的。”


    “是吗,倒也有些忘了。”


    她默了许久,又问:“……当年你的眼睛,是为什么不好的,可是因为我么?”


    “与你无关。”


    顾元琛当即答道,随即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与眉儿无关的。”


    姜眉仍握着他的手腕,身形却有些颤动。


    “那……还会好么?”


    “自然无碍的,说来,明日也该再去郎中处看看。”


    顾元琛想起赵谦的叮咛:“不能伤心流泪,否则郁火攻心,直冲双目,恐有青盲之险。”


    的确是忘了医嘱,覆眼的绸带复被泪水浸湿,双目针刺般灼痛着。


    可在这痛楚之中,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好不开怀,只任眉儿握着他的手腕,甚至手臂都僵持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走这片刻温存。


    姜眉亦感受到他身体微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手向下略移,轻扣住了他的手指,稍稍收紧些许。


    顾元琛微侧首,试着面向姜眉的方向,温声问道:“眉儿,晚些时候,你是想回东昌城,还是留在此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必担忧,昨日之事,我自会告知太守,城中不会再有人追查,只想着,你在城里居住,会方便一些。”


    姜眉轻声道:“……也好,只是等小珍醒了,我想问问她的意思,那夜她吓坏了,总是难以入眠,当是她小时候就在这里住过……难得睡得这样安稳。”


    “嗯。”


    顾元琛低应一声,怜惜说道:“你辛苦了,眉儿,独自带着这孩子,身子又不好,定然劳累。”


    “还好。”


    姜眉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禅房方向,满是心疼。


    “只是心疼小珍,窨楼的人下手极重,当时找到她的时候,后背的伤深可见骨,她还这样小。”


    “既然已经吃过了苦,便当是历练……孩子坚强些,却也是好事。”


    “也是的,小珍很懂事,很少叫痛,只是想她爹娘亲人。”


    顾元琛便道:“记得军中有一种药膏,对这种伤及筋骨的伤有奇效……这种伤愈后遇阴雨常易自肌理内作痛,待回东昌城,我寻来给小珍用上,免得她日后受苦。”


    方才便已触到他手背上凹凸的旧疤,此刻听他这般说,姜眉不由得转头看向他的侧颜,她嘴唇微动,想要问什么,不过还是那些关于北境,关于伤痛的话,却终究化作涩默。


    康林疾步而来,带来一方手帕,手帕中包裹着一个细长的东西。


    “王爷,找到了!是在禅房里的香炉的积灰下摸到了这个的,藏得真好,险些找不到,不知是不是小莹姑娘的东西。”


    顾元琛伸手接过,那东西入手微沉,摩挲一番,发现原是一小截手掌宽的断箫,竹质冰凉,裂口参差不齐。


    他若有所思,随后问道:“手帕上面绣了什么?”


    姜眉目光扫过,轻声道:“似是青色的荷花,绣工很精细。”


    “青色荷花……”顾元琛用指腹抚了抚那手帕上的绣样,语气笃定了几分,“应是琉桐的旧物。”


    姜眉也从他手上拿过断箫,瞧着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小莹可有事?她留下这个做什么,还需藏在香灰里?”


    “只盼她无事吧……眉儿可知道小莹和琉桐还有个姐妹,与你同名不同姓,唤作林眉?”


    姜眉回想起从前的事,想到小莹的确提起过,顾元琛便道这断箫当是林眉旧物,那手帕是琉桐的。


    “难道是说陆蒙煦之事……”


    顾元琛忽然轻声呢喃,问姜眉那断箫上可还有什么旁的痕迹,姜眉只道是沾染了泥土。


    “好,眉儿再去歇一会儿吧,康林,你同本王去一个地方。”


    姜眉却留住他,轻捏了捏他的指尖,低声道:“我不累,便同你们一起吧,我也担心小莹。”


    顾元琛闻言微一颔首,只对康林吩咐道:“那你不必跟了,留在此处好生照看小珍,谨慎些,也细心些。”


    “啊?可若是遇了歹人,王爷可——”


    康林又看了看姜眉,忽然不说话了。


    也是的,自己就连这个姐姐都打不过。


    顾元琛却似识出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你也不必菲薄,比不过她也非是你武艺不好。”


    康林得了肯定,有些欢喜,回去看护小珍了,姜眉瞧着他远去,忽轻声开口,似是说起一件寻常之事。


    “阿错死了。”


    顾元琛指尖一凉,挽着姜眉的手瞬间收紧,刹那间几乎是要忘了如何言语,生怕眉儿下一瞬就会甩开他的手,永远离开。


    “你放他离开后,他想要为我报仇,却又设法回了窨楼,最终死在了窨楼手的人中……”


    她摇摇头:“看到你这个小随从,我忽然想起他了——走吧。”


    “对不起,眉儿,从前我不该用他威胁你……我做了太多混账事。”


    姜眉微垂眼睫,轻声道:“那时有太多错事,或许我也不该说那伤你的话,反而害了阿错。”


    一时默然,两人心知若是再多言什么,反伤怀不已,便也只有心照不宣地放下。


    出了道观,却不想方才搭载二人的那船夫恰来了此岸,见到两人遥遥问好。


    “公子可好些了,诶呦,方才真是吓坏我了,瞧您这样年轻,可千万要爱惜身体呢!”


    顾元琛难得乖顺地垂下眼眸,点头称是。


    “来吧,上来吧,您二位去哪里,回东昌城吗?”


    “劳烦您载我们去浮花渡……就是能去倚春陵的那个渡口。”


    “好嘞,您二位坐稳了。”


    再次登上来时那叶扁舟。顾元琛对船夫道:“劳烦,去浮花渡。”


    小舟悠悠离岸,滑入春江。


    船夫说如今江上风清无雾,问两人是否要看江景,又向顾元琛赔罪,称自己忘了他如今目不能视。


    顾元琛缓缓摇头,陪着姜眉坐到了船头。


    “眉儿,你好好看一看,我也能听得见风声的。”


    “嗯……你好好养着眼睛。”


    姜眉抬手,轻点在他蒙眼的绸带上,便转过身望着风景。


    原来世间有这样柔逸的景色,江水澄碧,一映两岸新绿初萌,间或点缀几株早开的桃花,缀于苍山翠壁间,灼灼蒙蒙。


    顾元琛t依靠着船壁,只听微风过处,波漪潺潺,橹声欸乃,水鸟鸣啼。


    姜眉听到他笑了,问他在想什么,顾元琛道:“原是想过会有这样一日的,想我能带你回东昌,就这样每日闲逸。”


    他已经许久不做那个梦了。


    梦里,北蛮平定,天下安宁,他便做一个闲散王爷,娶眉儿做他的王妃,两人便就在东昌相伴余生,或许有千万个这般平宁的午后相依相伴。


    却不想还有能实现的一日。


    姜眉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鼻尖一酸,却也笑道:“总是想得很好罢了,老天爷才不让人安歇。”


    “是啊。”


    舟行近一个时辰,直至船身轻轻一震,靠了岸,顾元琛才恍然惊觉——自己这一路上,竟一直轻轻挽着眉儿的手未曾放开。


    不知是身感疲惫,还是溺恋这片刻安宁,不知何时,姜眉竟轻倚在他肩头,沉沉睡去了。


    她的唇很近,顾元琛耳畔是轻浅的呼吸声。


    船夫停好小舟,回头瞧见这相依偎的一幕,不由得了然笑道:“这位公子啊,这就对咯!既成了夫妻,连孩子都有了,有什么坎过不去的?闹别扭成了那样子,往后啊,要好好珍惜眼前人,莫要再闹得那般伤心伤身了!”——


    作者有话说:有一点点卡文,不知道要不要把糖和刀放一起,遂挪走刀,明天有点事情忙,努力在中午前补上胖胖章[猫头]


    第112章 留去


    每一个字,都是曾依依憧憬过的。


    却也是今生都不可能的了。


    顾元琛未辩解什么,只对船夫微微颔首,当是聆听过此教诲,小心地扶着姜眉起身,低声道:“我们到了,眉儿。”


    船在浮花渡靠岸,此地远离尘嚣,遍生青翠幽竹,间有零星的塘田人家,四下里多闻鸟鸣与风过竹叶的沙娑声,清静得不似人间一般。


    两人问过了路,步攀小丘,踏上青石阶,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寻至一棵大桃树下,树下静静栖着一个坟冢。


    姜眉轻轻喘息着,顾元琛无言为她抚着后背,想问她身子从何时开始这般差,如今吃什么药补身,喉间却压涩得说不出话来。


    “此处很是静谧,将林姑娘安葬于此,小莹和琉桐一定是耗费了许多心思。”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溧阳郊外溪旁的小草屋,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想带顾元琛去那里看一看的念头。


    方才一路行来,顾元琛已将有关陆蒙煦的往事告与姜眉。


    昔年石贼之乱时,京城沦陷,顾元琛临危受命,带上了一批康武老臣一面阻击追兵,一面南逃,吏部侍郎陆蒙煦便是其中之一。


    陆蒙煦年事已高,在战祸中痛失挚发妻,长子长女皆亡于北蛮刀下,又临家国破碎,一时身心俱损,故而南渡东昌后,意志消沉。


    一次,他偶遇画舫之上三位才位琴艺卓绝的歌女,便是林眉,琉桐与小莹三人。


    因她三人并非只唱靡靡之音,所奏的曲调中常含离乱之悲,家国之恨,陆蒙煦便将三人引为知音。


    因他年长许多,便待她们如养女一般时常照拂,飘零乱世之中,倒也是几分难得的温情。


    复国之后,顾元珩与顾元琛初稳国政,决意借此时机清算昔年与石贼有染之臣,陆蒙煦遭人构陷,对方心思甚重,将三人诱骗囚禁,罗织为“石贼乱党”投入大牢,对林眉与琉桐二人施加大刑,迫使小莹诬陷陆蒙煦与石宗云暗中往来。


    而后,乃是顾元琛觉此案疑点颇多,力排众议,命人回东昌详查,并在暗中助力,最终为陆蒙煦洗刷了冤屈,亦将林眉三人从狱中解救出来。


    此后,林眉选择留在东昌,与心上人成婚,琉桐与小莹则随顾元琛去了京城。


    “小莹留下林眉的断箫与琉桐的手帕,又是在陆质一家遇害后不久不见了踪迹……我便猜想,或许她是知道了什么,意指陆质一家遇难与当年陆蒙煦旧案有关……既然你说那断箫处有泥土,便来林眉墓前一看,只想或能找到些线索。”


    姜眉站定了片刻,便放开顾元琛的手,上前查看林眉的坟冢。


    青石墓碑上,刻字疏瘦,悼语读来凄然哀婉,当是琉桐所写,墓丘一侧泥土的确有明显的翻动痕迹。


    姜眉正俯身用剑鞘挑拨着泥土,却忽觉一股激冷寒意窜上脊背,不及细想,猛地握紧顾元琛的手。


    “眉儿?”


    他轻声问道,觉察到了姜眉的异样,便也屏息不语。


    可是如今的他目不能视,四周皆是昏黑,不知要如何才能护在眉儿身前。


    林风微动,顾元琛感到了杀意——剑光森冷,一道暗影自侧后向二人袭来,姜眉却早有防备,抬剑便挡,寒刃交击,只发出一声刺耳锐响。


    “眉儿小心!”


    那人一击不中,竟然就不再出招,只借着姜眉格挡之力后退,目光在二人身上停驻了片刻,转身逃入林中消失不见。


    交握的掌心已沁出丝丝薄凉的汗水,当真是惊魂未定。


    “他走了?”


    “嗯……”


    姜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仍酸震着的虎口,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忽有些茫然。


    顾元琛担忧不已,挽紧姜眉的手想要快些离开,可才挪动身形,便停住了脚步。


    他连方向都辨认不得了……他是当真,再护不得眉儿了。


    “没事了,应当无人了——得罪了,林姑娘。”


    姜眉歉疚说道,用剑鞘在那坟土上使劲剖了几下,果真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将其拿出后不及细看,便与顾元琛离开倚春陵,直至望见几户人家升着炊烟,才敢略放缓脚步。


    紧绷的心神一松,惊险余悸与一路疲惫便涌了上来,顾元琛听到姜眉的呼吸声很重,想要抱一抱她,却又恐她不愿,恰听到有户人家的妇人出门来生火做饭,便讨了一碗水,递与姜眉。


    妇人瞧着姜眉手中拿剑,原有些害怕,可见顾元琛文儒有礼,又是眼睛瞧不见的,人也憔悴,便心生怜悯,让两人进小院石凳一坐。


    姜眉确实渴极了,小口饮着水,顾元琛于寂静中听着那着那细涩的吞咽声。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饮水声罢了,他却觉心头一绞,而后低笑了一下。


    姜眉停下来,问他为何笑她,可是她饮水的咕响声太大?


    “非是笑你,只是想不到……你我还会有如此狼狈奔逃的一日……从前也不曾想到的。”


    他声音忽小,像是问姜眉,又似是询问自己:“眉儿,若你从未遇见过我……或是当日一剑杀了我,功成身退,或许如今正一身轻快,以你的本领,本不需要经受许多,自有你的快意逍遥。”


    姜眉捧着水碗的手一顿,垂眸,便看到碗中自己面容的倒影。


    她不知道,却又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可是万语谦积塞在口,最终只是沉默地将剩下半碗水递到他手中。


    “水有些凉。”


    “好。”


    两人稍歇了片刻,辞别了那农妇,回到浮花渡口时已至黄昏,江面凝笼在苍霁烟霭中,两人等了许久,都不见船来,顾元琛正忧心着,怕方才凶徒追来,便闻笛声渐近,吟低咏浅,一叶船头支挂一盏昏灯的小舟前来。


    姜眉呼唤了一声,果真是那个常年在江上吹笛垂钓的老渔人。


    他发已霜白,背脊佝偻,咳嗽声在暮色尤为沉重,摆舟前来,目光在触及姜眉时亮了一下,随即看到她身旁覆眼的顾元琛,怔愣片刻,面上了然一笑。


    “竟是你们啊……老天有趣,不想老夫竟今日能同时见到两位故人。”


    顾元琛微微转向姜眉,却并未多言。


    老渔人看向顾元琛覆眼的绸带,叹问道:“王爷的眼睛可还好,如今回到了东昌,可是当年那‘未竟之事’已经了却?”


    “说来惭愧,一十七年不曾实现……还忘了与您的约定。”


    顾元琛轻声答道,上了船,感受着清寒的江风,缓缓摇头,唇边笑意轻淡。


    “当年想光复大周,北伐除贼,想功成名就登临九五,做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想开创盛世,海晏河清。”


    “并未实现多少,如今……更不能了。”


    姜眉坐在他身侧,只觉心口刺痛。


    老渔人叹息一声,又望向姜眉,笑问道:“小娘子当年江畔哭泣,似要尽断肝肠一般,如今可还这样伤心流泪吗……你心中所愿可曾达成?”


    姜眉亦轻轻摇头:“也未曾。”


    “嘿,竟都是不曾,想这世间总是遗恨多圆满少,尽t心竭力去做了就是。”


    他慨叹罢,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姜眉与顾元琛身体都不大好,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便都各自沉默。


    顾元琛静默片刻,轻声道:“这些时日确有一事忙碌,待我离开东昌前,必再来见您。”


    望着茫茫江面,老渔人却大笑起来,只是声音渐低。


    “王爷如此忙碌,记得当年的约定,老夫就很开心了,今后……怕是不能了,今日是老夫最后一次来这江上做一闲散人了……老了,病得厉害,江风湿冷,今年起就吹得骨头疼了。”


    “确是遗憾……”顾元琛握紧身边姜眉的手,为她暖焐着,轻声道,“终究是违背了当日承诺。”


    水鸟归巢,交颈相伴,发出呀呀的啼叫声,顾元琛静坐片刻,转向老渔夫问道:“可否借您竹笛一用?”


    老渔人将笛子在在江水中一洗,递给顾元琛,他执笛近唇,吹起苍凉辽阔,又蕴无尽离索的曲调,悠悠呜咽。


    是北地的曲子,他把这曲子回赠这位老友,也是献与他的眉儿。


    姜眉听着,回想起当年第一次同顾元琛登上崇峪关关城,看青天高渺,苍凉美景的情形,比觉着曲子比那东昌曲更让她心痛难抑。


    一曲终了,沉默良久,老渔人方道:“真是好啊,可惜,老夫今生是不能去关外见一见了……”


    “只想朔州,牧州建定,子孙后世终有一日会迁居此处,或许转世轮回,还有再见之事。”


    顾元琛将那笛子涤净后递回,老渔人却将其轻轻推回顾元琛手中。


    “记得十七年前初见王爷,您并不信此转世轮回之说……唉,老夫如今也愿相信了,你我三人能在今日重逢,便是莫大的机缘,遗憾又如何?珍惜当下便是了。”


    他不再多言,只撑起船篙默默远行,直至将二人送回至道观前,与二人辞别,又与江水融为一物。


    顾元琛收起竹笛,轻声问:“眉儿,你如何遇到他,当年在江畔,你为何伤心哭泣,你受苦了?”


    姜眉不敢转身望他,只呢喃道:“……或是为此一生罢。”


    她哭了。


    顾元琛虽看不见,却是能感知到的。


    他抬起手,扶着她的手臂,肩膀,一路向上,直至指腹柔抵在她的眼角旁,拭去泪水湿湿漉。


    姜眉没有躲开,顾元琛便又靠近了一些,直至二人额头轻抵在一起。


    细细回想,他们之间,竟从未有过如此平淡温情。


    初相见时,是试探利用,是彼此憎恶,而后两颗心靠近不易,却又总伴着死生一线,待终能互诉心意,短暂相守,姜眉却身中胭虿散毒,他忙于北境战事,便更是短暂欢愉多于安宁。


    再后来,便是无尽的误会,天各一方。


    像寻常夫妻般,安静依偎片刻,竟是这般奢侈的。


    顾元琛想起今日反复听到的珍惜当下四字,想起那杀意凌厉的凶徒,心头一紧,知道不能再有耽搁,不能再徒增遗憾。


    他微微退开一些,坚定说道:“眉儿,你只留在道观,好好陪着小珍,安稳度过这些时日,陆质家的事,我定会查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不想,也再承受不起让眉儿再涉险境了。


    姜眉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顾元琛,却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决意前往北蛮石国的自己。


    “不必。”


    “我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我也会想起从前的事,在行宫的时候就会想起。”


    姜眉笑了笑,只当是在说一件日常小事一般。


    “当年去北蛮石国,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只是,我也不后悔了,无论后悔与否,都过去了。”


    她决然道:“当年的我不怕。如今的我就更不怕什么了。”


    她还是愿意同顾元琛一起,再去尽力去做成一件事的。


    恰如当年一般。


    泪水奔涌,两人身形皆有些摇晃,倍感心伤,便约定往后这些时日,一句往事都不再提,不要再徒然伤怀,默立片刻,挽手回了观中。


    *


    观中真人早已为几人备好了些清淡的素面,用过饭后,姜眉陪着小珍玩耍了片刻,而后柔声哄她睡下,顾元琛坐在一旁静静听着,难得这时安宁。


    “眉儿,小珍可有说过当日的情形?”他低声问道。


    姜眉摇头:“我问过的,可这孩子吓坏了,记不真切,只说柳儿姐姐与陆厚把她推入了水中,让她快些逃……”


    顾元琛不由得轻叹,抬手抚了抚小珍的额发,姜眉瞧着如今的他,忽觉有些不真切。


    恰康林至观外巡检了一番,回来禀道:“王爷,观外并无什么异常,不过属下今夜就守在外面吧,您和姐姐也能放心安歇,午后陪着小珍,属下已经歇息多时了。”


    “不必,想来今后几日,少不得还要劳动你,此处距东昌城不远,料贼人不敢过于胆大妄为,只是今夜你一人独居一屋,自己要警醒些。”


    “是,多谢王爷,”康林应下,又问道,“王爷和姐姐午后去了哪里,可有寻到小莹姑娘的线索?”


    姜眉便拿出从林眉墓中取出的那个小匣,打开后仔细检视,发现依旧是半截断箫,另有一条小莹所用的手帕,与琉桐那条青荷手帕当是一对。


    若是只有林眉与琉桐之物,尚可说是巧合,可是如今三人的私物皆在,便当是指陆蒙煦了。


    顾元琛不禁秀眉深锁:“如今我的确有些担心小莹,她机敏,却更多是孩子心性,定是觉察了危险迫在眉睫,才用这般隐晦之法传递讯息,否则大可修书一封至京城,即便当时我仍在鹿州,洪英亦可帮她。”


    姜眉似想到了什么,问康林:“今晨你在小莹家中,可有发现被翻动过的痕迹。”


    康林回想片刻答:“……有,姐姐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箱中有几件衣裳被翻乱,没有什么积尘。”


    闻言姜眉安慰顾元琛:“她除夕前尚来过道观,距离陆家满门被杀也有些时日,窨楼的人若要害她,为何当时不动手……想来即便是不幸落入他们手中,也可暂保性命,只是不知陆大人究竟托付了什么,惹此祸端”


    顾元琛亦认可,如今还当是从陆质查起,便约在心底安排明日之行。


    他轻声问道:“眉儿,你可否告诉我,城北那些窨楼之人在谋划什么,你为何杀他们?”


    “左右也不是好人……你当还不知,窨楼昔日那位主人似是亡故了,如今由新主掌控,正意图将势力南迁,想要在此新设据点,再攀结上一些,对麾下杀手掌控大不似从前。”


    “攀结士绅?”


    顾元琛忽然想起离京前,他皇兄在紫宸殿那番沉痛之语,又想到这些年益州世族打着他的名号与西北勋贵争斗不休,一时沉默。


    果真是外患甫定,内忧已生。


    他才平定北境,烽烟熄止不过数月而已,关内承享平宁,亦不过两载光阴,这便开始了,就定是要内耗不休,直至将这好不容易光复的江山再度拱手让人……


    怎么了?”


    姜眉见他一时神色凝重,许久不言,轻声唤道。


    “……只是想起离京前皇兄所言,无事的,眉儿继续说吧——听闻益州流寇与窨楼有关,这群人可是原在北方的窨楼余孽?”


    姜眉颔首:“是,听说是昔日在朝中的靠山倒了。”


    顾元琛回想了一番近年来被天子处置打压过的重臣,却都不似与窨楼有关。


    他抚着姜眉的手背,忽想起六年前纠查到一半的线索,便问:“眉儿,你可知道窨楼新主与前丞相赵书礼可有牵连?或是旧主呢?”


    姜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曾听说什么丞相,不过去年从一个窨楼旧人处隐约听闻,如今窨楼的主人似是姓石,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打着石宗云的名号。”


    顾元琛心下一沉,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石贼有个次子,名叫石烈。”


    昔年石宗云篡国,为证明其承与正统,登基后预为自己如历代帝王一般封禅,却于大典前夜暴毙,家眷被其逆部屠戮,悬首城上,有一次子石烈,据闻是抱着幼妹葬身火海的,死无全尸的。


    姜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便也说要再寻人打探一番。


    一旁传来一声响动,是康林手中的小匣掉到了地上。


    他如今也才十九岁,这些昔年往事发生时他还是个婴孩,便更如天书一般,他强撑清醒听了许久,终是在旁点顿起了头,一时放松了手。


    顾元琛也不让他辩解什么认错什么,只道:“你下去歇着吧,这里无事了。”


    姜眉轻笑一下,也看向顾元琛关t切说道:“你也歇息吧,明日自有明日的忙碌。”


    “那我等眉儿睡着。”他颇有些执拗地说道,“你安睡了,我方能安心。”


    她并不坚持,吹了灯抱着小珍躺下,顾元琛坐在不远处,听着远处逐渐均匀的呼吸声,郁结之色却始终没有离开眉心,终究未能好好安枕。


    深夜,顾元琛又被一阵心悸惊醒,他坐起身,下意识地解开覆眼的绸带,眼前仍遮着一层朦雾,却已能勉强视物。


    至少,如今他能看清眉儿蜷缩在床榻上安睡的身影了。


    他悄然起身,眷恋地凝望片刻,才一步步靠近她,刚停下脚步,姜眉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可是我吵醒了眉儿?”


    姜眉摇了摇头,静静坐起身,这是六年以来,第一次再见他的面容。


    “睡吧,明日去寻郎中看看,有一家叫杏济堂的医馆,我常去那里。”


    “好。”


    她起身,挽他回到小榻前,为他系好绸带,亦在他肩头轻轻趴伏了片刻。


    她没有再离开,只是在他身边缓缓躺下了。


    长夜寂寂,两人并肩而卧,一夜安眠。


    *


    天光初透,屋内尚昏沉时,姜眉便起床了,这是她在村野小居多年留下的习惯,只是不料到顾元琛也起得这样早,她记得顾元琛原有些懒起贪眠的习惯的。


    “北地昼短,若还似从前一般,怕是要睡至日上三竿了。”


    顾元琛淡淡答道,低头去整理他的衣襟。


    边关寒凉,每入秋之后,朔风犹为尖啸,便如刀子一般刺骨,故而多过卯时,他就再难安睡了,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习惯。


    “如今回来了,便好些了,待陆家的案子了结,你可以好好休养。”


    姜眉轻声说道,是为他建立功勋,如今归来安养感到欣然的。


    顾元琛只能在她不见处垂眸苦笑。


    她不想再吃素面,可那些荠菜肉包子也已经凉硬,姜眉如今也很珍惜身体,便不得不收回包袱中。


    听到她翻动油纸的声音,顾元琛问她可是饿了,姜眉只说是此观中真人尚清修,不沾荤腥,不便借人家的炉灶用。


    “其实也无妨……我给眉儿想个办法。”


    顾元琛依着记忆行至暖炉边,伸手探了探,恰炉内炭火熄灭,便让姜眉去外面寻几片宽大的叶子来,包在油纸外面,埋进尚有余热的炭灰中,过些时候,小珍也醒来,嗅了嗅,说屋内很香。


    姜眉拿了个包子出来,果然是温软妥帖了的,不由莞尔,问这是什么吃法。


    顾元琛答:“是从木伊人那里学来的……约往远西远北去,风俗便越是不同。


    她给小珍拿了一个,又把自己方才掰开的那个分了一半给顾元琛,随口问起:“那木伊人为何要攻打鹿州?”


    “那两年北地极寒,风雪恶劣,犹胜盛宁三年的京畿……他们畜牧为生,许多牲畜冻死了,活不下去,便只能来侵扰劫掠大周,那木伊国主,却也是个不自量力的蠢材。”


    他有些讥诮地说道,将木伊国和逃到远北的北蛮残部一并嘲弄一番,姜眉却只注意到他说那两载寒冷异常。


    “……那若是他们不曾来犯,你会一直戍边吗?”


    姜眉忽然问道,才递到唇边的包子又被放下。


    “我听人说,你被罚派去戍边,没有陛下的旨意,便不许你回来……这是真的吗?”


    她看向顾元琛,想要看他的反应,想知道他是否在说谎。


    可是这个人从前便已经说了许多谎话,那时姜眉都分辨不得,如今就连他的眼睛也都看不见,更不知他如今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不是。”顾元琛有些无奈地说道,“眉儿怎么也信那些流言蜚语,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提往事了么?”


    “好。”


    姜眉不再追问,看他静静吃完了包子,又塞给他一个。


    “我不问你旧事……”她咬着包子,转而问道,“你打下的那片疆土,什么时候能建成新州?”


    知道她对北境之事素来很感兴趣,顾元琛便与她细细说了许多。


    末了,姜眉轻声说道:“若是明年州府就能建成,我也还活着的话,想去那里看一看……你还能去吗?听说就藩之后,你就不能随意走动了。”


    她是在问他,能否和她一同去看看大周新的疆域。


    她也想看看他呕心沥血拼杀回的万里江山。


    “自是可以的,哪有规矩束缚得住本王呢。”


    顾元琛没有一丝迟疑地回答道,答得云淡风轻。


    他知道,自己又在欺骗眉儿了。


    康林起得最晚,只有两个包子留给他吃,便觉不解饿,向真人要了一大碗素面,回来向王爷保证,说今日一定能一整天都不喊累喊饿。


    姜眉抱小珍去小解,一时离开了,顾元琛仍是在庭中静闻风声,却问康林:“你家中当真只有你一人了,远亲都没有?”


    “是啊,王爷放心,属下没有什么牵累的!”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他轻笑了一声,平静说道,“此事毕,你便留在东昌,留在蓝正先身边,今后……慢慢成家立业吧。”


    “啊,那王爷怎么办?洪三爷何公公都不在了,您一个人怎么行呢?”


    他并未回答,待姜眉小珍回来,一起出了道观,却遇到了几个军护在外等候。


    蓝正先昨日已知顾元琛要来此观中询问线索,却仍觉不够稳妥,便派了几名得力下属前来接应,而后一行人返回东昌城内。


    康林带小珍先去了太守府安置,姜眉并未一道,而是先陪着顾元琛去了杏济堂。


    赵谦见二人是一同前来的,不免感到讶异,不成想两人竟是相识的,向顾元琛见过礼后,忙将二人引入内堂。


    顾元琛亦是直到此刻方才知晓,原来眉儿这些年竟也常来东昌,来此处求医问药,与赵谦相识,心头一时百味杂陈,只恨造化弄人。


    既然老天爷能恩赏他们些机缘,却又为何不肯早些……偏偏是从前,阴差阳错不尽,一次一次错过。


    赵谦仔细为顾元琛检查了眼睛,神色渐趋凝重,顾元琛让他直言无妨。


    “王爷,您这眼中竟又有些血点,这两日,可是……悲恸落泪过?”


    顾元琛无法否认,只得低应一声是。


    赵谦闻言不免急道:“唉,再三叮嘱过您,这郁火攻心直冲双目,最是伤身了!您万不可再如此了!”


    姜眉的手无声搭在顾元琛的肩上,指节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赵谦一边絮念着,一面调配了新药膏,为顾元琛小心敷上,再三叮嘱:“这几日您务必静养,当真不可再劳神伤心,王爷,东昌谁人不感念您呢,您想做什么,又有什么阻挠,既已回来,便更要安养好身体,有何事如此急切呢!”


    “是,你好好养着眼睛。”姜眉也在一旁小声劝道,顾元琛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聊作安抚。


    趁着她去外间为他取水,顾元琛忙问赵谦姜眉的身子近来如何。


    赵谦低声回道:“王爷放心,姜娘子这些时日气色倒比前次来时好些,只是从前身子不好,底子终究亏空得厉害……至于咳嗽虚累,依草民看,多半是心力交瘁,照料小珍太过辛苦,耗神所致。”


    离开医馆时,姜眉觉顾元琛心情有些沉郁,又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忽然笑言:“那日我便觉得这字有些眼熟,问赵郎中,他却说是旧人。”


    “眉儿还记得我的字?”


    “记得,这名字也是你起的?很好听。”


    顾元琛轻笑:“不过是当时年轻,卖弄些文采罢了。”


    两人缓缓穿过街市,去往了太守府,顾元琛预备继续查陆质从前经手过的案件政令,等候仆役们搬送籍册时,姜眉偶然从蓝正先下属的交谈中得知,敬王爷此行是奉了天子密旨,故而有些神秘。


    她此前总觉得顾元琛心事重重,似有隐瞒,如今听几人这样说,高悬着的心倒也稍稍落下些许,若真是有皇命在身,也当有些事不便直言。


    一间静室被收拾妥当,也能坐定喝上盏茶,小珍竟意外有些亲近顾元琛,乖乖挨着他坐,仰着小脸看他、


    经姜眉提醒,顾元琛才知自己身边坐了个小丫头,想和他说话。


    “你有何事?”他微微侧首。


    小怜忧心忡忡地问:“叔叔,你的眼睛痛不痛?”


    顾元琛想起顾元琪的两个小郡主,还有见过寥寥几次的小怜,记得小女孩幼时是多么活泼可爱,便也能想象到小珍的模样,浅笑着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


    “有你关心,便不痛。”


    姜眉也心下稍安,让小珍听顾元琛的话,先离开了。


    她走后,小珍也大胆了一些,依偎在顾t元琛手臂边。


    顾元琛如今不能看,只能听仆役们念着,约听了半个时辰,便要换个人,自己也略作休息。


    小珍原已听得有些乏困,打了个哈欠,却坐起身来,用小手为顾元琛锤了锤肩膀。


    “你才这样小,却懂得关心人,你父母也定是对你极好。”


    “因为爹爹和娘亲就是这样啊,娘亲做女红累了,爹爹就帮她揉一揉。”


    见顾元琛笑了,她又好奇地问:“叔叔,你是姨姨的什么人呀?”


    顾元琛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默了片刻,只用了最寻常,也最疏远的两个字回答。


    “……旧友,她是我的旧友。”


    “旧友?”


    小珍念了几遍,不大懂这是什么,歪着头有些不解地问:“可我觉得,叔叔对姨姨很好很好呀……”


    她想了想,又问,“叔叔,你以后就留在这里不走了吗?”


    “你想让我留下?”


    “对呀,因为叔叔很好呀,而且以前娘亲总说,姨姨她总是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事,没有人陪着她。”


    “她最是不需要我陪的……”


    顾元琛小声呢喃,唇角唯有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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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祸起


    如今有顾元琛在,自是不必担心小珍的安全,姜眉便带着康林前往她昨日杀城北那群人探得的一处窨楼据点,一队守军亦跟着。


    路上,康林终究耐不住好奇,询问姜眉:“姐姐,其实我一直都没看出来,也不好意思问……你和王爷从前就是认得的,您也是他的护卫吗?”


    姜眉目光不移,轻声道:“嗯,前也好过,后来便分开了。”


    康林似懂非懂,他年纪小,面对女子也习惯了直言直语,便也顺着话头追问:“那……姐姐今后打算去哪里?若是陆大人的案子作结,你要怎么办?可会留在王爷身边么?”


    虽是无心,却也问得姜眉一怔。


    她竟答不上来。


    这些年她只两件事奔波:找小妹,杀窨楼的人。


    她是数着日子做这些事的,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将来,便从未想过以后。


    “我不能一直照顾小珍,应当是……回溧阳吧,我的家在那里。”


    “诶?姐姐怎么要去溧阳,你不愿留在东昌么?”


    沉默一时,她柔声问康林:“此次顾元琛来东昌……可是因北境军功,陛下让他于此地就藩?”


    康林一时语快,险些将顾元琛交代之事说出,他刹住话头含糊说道:“是,王爷要在此就藩……不过属下也不太清楚……”


    他那一瞬失措,姜眉看在眼里,心中才放下的大石瞬间又悬高几分。


    只是如今仍有许多事要做,她不再追问,只是将手紧按在剑上,默默加快了脚步。


    昨日探得的据点位于东昌城东外一处不起眼的小染坊,因得了蓝正先严令,需护姜眉与康林两人周全,带队的校军便请两人在外接应,命众人先将染坊合围,而后上前敲门询问。


    不料那染坊内的窨楼部众警觉非常,反抗之激烈远超预料,一声问话才毕,便已撞门而出向外突围,瞬间兵刃撞击声与惨叫声不绝,姜眉和康林也只得上前帮忙。


    混战之中,康林身后一柄寒刀直劈他后颈,却已不及回防,千钧一发,姜眉将手中长剑掷出,一贯那杀手咽喉,将其钉死在门边,莫说康林,在旁军士皆被这精准狠辣的一掷所慑。


    姜眉却不犹疑,上前拔回佩剑,将手抵按在肩头轻揉,轻声喘息着。


    混乱中,一道身影自染坊中窜出,身法剑法极快,没有丝毫恋战,击退了几个守军就向林中逃走,想来其余人都是为此人拖延时机。


    她抬眸望去,那身影落……是昨日在倚春陵袭击她与顾元琛的人?


    终究守军人数占多,虽被一时突围措手,一番缠斗下来,窨楼众人尽数伏诛,唯有一人被两刀贯穿胸膛,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更也讯问不得。


    正不知如何是好,姜眉上前,请校尉容她问几句话。


    她走到那垂死的窨楼杀手身旁,未厉声逼问,只是蹲下身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亦出自窨楼。”


    “如今,窨楼还在用胭虿散控制人吗?”


    那人本是一副决意赴死的模样,闻言眸珠微动,看向姜眉的目光也少了几分敌意。


    “是你……昨夜城北的人……是你杀的?”


    “是我。”


    姜眉平静答道,又问:“你可见过新任主人?他如今应当也在南方。”


    杀手紧盯着她,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竟缓缓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没有见过……不过,主人也在寻你,她没有想到你也是个女人。”


    姜眉一时错愕,可眼见这杀手唇角鲜血不断,忙追问:“你可知前益州大员陆质一家满门被屠所为何事?”


    “……不知,可是本不想做,可是新主人也只能听命京中。”


    杀手声音嘶哑,每张口回答,齿间便吐带着血沫。


    “劝你一句,方才那人你不要追了……你打不过他的,那是新主人身边的人……杀人不要命。”


    姜眉未有惧色,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石毕,他是不是从前窨楼的主人。”


    “从前的主人,我也只知姓石,如今的主人便是他亲命的……”


    那杀手剧烈咳嗽起来,气息愈弱,弥留之际反问道:“离开窨楼……是怎样的生活,你怎么不逃走,反要回来。”


    “当是新的生活。”姜眉迎着他的目光答道。


    闻言,那杀手脸上竟浮现一丝憧憬般的释然,目光渐散,就此气绝。


    “逃走却也不是办法。”


    姜眉为他合上了眼睛,轻声呢喃道。


    守军开始清理查点此地,姜眉不愿再看这满地血污,坐下稍歇了片刻,便带着康林先行离开,将至东城门,忽闻马蹄声急促,一匹惊马驮着一个麻袋向两人直冲而来。


    康林知晓御马之术,便试着扑上前控住马缰,一番驯抚,那马人立而起,只将背上的麻袋甩落在地,隐约可见内中困有一人。


    姜眉与康林连忙解开袋口,是一个被蒙眼堵嘴,手脚皆被捆缚的女子,姜眉为她摘下眼罩,竟是失踪多日的小莹。


    *


    两人将奄奄一息的小莹带回太守府,顾元琛亦觉惊诧,立刻命人救治,万幸小莹并无性命之忧,也不曾受伤,只是她不知用了什么奇诡的药物,始终神智昏沉难以转醒。


    姜眉与顾元琛静坐在榻前,看着眉心紧锁,似乎是陷入梦魇一般的小莹,不免有些怜惜,默了片刻,姜眉把今日窨楼杀手所言尽数告知顾元琛。


    “从前有不少青衣堂主是女子,这位新主既然是窨楼旧主人任命的,应当从前就职级很高了,只是我没有听说过。”


    顾元琛猛然想起六年之前追查到的线索,那是秋狩前夕,他查到赵书礼抬为平妻的小妾,已经派一位王府秘卫前往京城暗中调查赵书礼家宅之事,只是秋狩时眉儿假死,他万念俱灰,不久后又去往北境戍边,这番追查,却也不了了之了。


    直至今日。


    京中有人要杀陆质一家满门,这却又是何种仇怨?


    顾元琛不禁心头巨震,姜眉看他面色不好,就问他是否想到了什么,顾元琛默了片刻,不想提及当年,只怕勾起眉儿更多伤心担忧,只强自平静下来。


    “只是觉得有些惊讶,此事我记下了,会留心追查,眉儿放心。”


    听到姜眉似乎是在轻捶敲着她肩膀,顾元琛转而关切问道:“眉儿可是身子不适,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揉?”


    “不用。”


    顾元琛便放下才抬起的手。


    她淡然说道,却也有些自嘲:“只是旧伤,刚才情况很险,我想救康林,不慎牵动了一下……我现在像个老婆婆。”


    “莫这样说自己,你只是太累了,眉儿,你还年轻。”


    姜眉忽然想起方才康林所问,下意识轻声询问顾元琛:“你喜欢小珍么?”


    “小珍很可爱,我很喜欢。”顾元琛答得毫不犹豫。


    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更低,声色中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我……能t否将小珍托付给你呢?我并非求你抚养她成人,只是想,她跟着你,今后也不会庸庸碌碌的,或是你给她找个好人家收养,日后能照拂她一些就好。”


    姜眉知道,自己是看不到小珍长大了。


    顾元琛只觉心碎漓血,他多想即刻应下,这是他最心爱的眉儿所托之事,他如何不会答应。


    可是他如何能应呢?


    他自己,亦是油尽灯枯,早已不复当年的心气,且不说还能有几年,何况陆质之案一结,便也是他的死期。


    小莹就在他身旁静静安睡着,可他尚在人世时都未能护其周全,他死后,又以何面去兑现对儿的遗托,如何保护小珍呢……


    他的沉默,姜眉都看在眼中。


    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切实际了,如今的二人,又算得是什么呢。


    “是我唐突了,你当我没有说过罢。”


    她轻笑了一下,敛了情绪,便唯有寂静和悲恨在二人之间蔓延。


    榻上的小莹发出一声微弱呻吟,悠悠转醒,姜眉连忙去搀扶。


    她茫然四顾,目光先落在姜眉身上,恍惚道:“姐姐……我怎么看到了你,我是死了么?”


    说着,泪水便盈满双目,待视线触及一旁的顾元琛,小莹方知自己已逃离魔窟,她在姜眉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待心绪平复,小莹断断续续说起经过。


    陆质在益州任上,时睹官场腐败,党争误国,不免心灰意冷,意欲辞官,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其父陆蒙煦当年自尽一案。


    他重新核查,竟发现诸多疑点,陆蒙旭当年并非自尽,而是为歹人所害,后伪造遗书。


    时逢顾元琛踏破木伊王庭,功震朝野,陆质心知王爷即将归京,便修书一封禀明,不料顾元琛并未即刻返京,而是留在北境督设新州,却在小寒前夕,陆质收到了京中敬王府的回信。


    他当即察觉不对,恐已被人盯上,便匆忙寻到小莹求问,小莹一眼便认出那信是伪造,顿觉毛骨悚然,她亦思念顾元琛,当即决定亲自返京,可是未等她动身,陆质满门被害的噩耗便已传来。


    小莹惊恐万分,渐渐察觉自己亦被人监视,或许也会遭人灭口,只得用最隐晦的方式留下线索,想若自己身死,或许王爷能循迹查来。


    元宵那夜,小莹试图趁街市人流众多逃离东昌,却还是被一个男子生擒。


    “他擒住我后,便一直蒙着我的眼睛,将我关起来,却也不逼问什么,也不许我和他说话。”


    小莹声色颤抖,仍是惊魂未定:“直至今早……他强行喂我服下一颗药丸,我以为他要毒死我,而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听罢小莹叙述,顾元琛不由得紧蹙眉峰,愈发觉得事有蹊跷。


    既然此前早就已经盯上了小莹,为何偏等元宵之时才动手擒掳,囚而不问,便更是可疑,今日又恰将小莹送至姜眉与康林二人返城必经之路。


    如此这行径,却不似要加害,反倒像是暗中保护一般。


    会是何人?


    他放缓了些声音,追问道:“小莹,本王知道着有些为难你,可是你再仔细回想一些,那男子可有何特异之处,任是声音,步伐,或是其他细节与旁人不同?你可能想起来什么?”


    小莹凝神思索片刻,忽然道:“有!今晨他给我喂药,我拼命挣扎的时候,扯下了他的面罩,那时候我虽被蒙着眼,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我摸到了他的脸……他应很年轻,只是,面上似乎有不少很浅的疤痕交叠着。”


    话音才落,下一刻,姜眉便已抓起手边佩剑,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


    她皆想起来了!倚春陵和染坊的那个身影……那时她就觉那般熟悉,一定是他,是阿错。


    “眉儿!”


    顾元琛步履踉跄地追行至门边,急声唤住她,却没有再上前去。


    姜眉转过头,声色冰冷异常,更有几分责备诘问之意。


    “这番事,与王爷您无关!难道……难道你还要杀了他么?你还是要让我背上他的一条命来活吗?”


    她哀声问道,抑压着与六年前一般的痛楚与无奈,只化作利刃,割片在顾元琛心上。


    他强抑下心中剧痛,沉声道:“我知你要去寻纪凌错,你去吧……眉儿,我对不住你,当年之事皆是我做错了,你怪我,我也不怨。”


    姜眉不由得身形一顿。


    他笑着答道:“我并非是要阻拦你……你想去寻他,便让康林和守军与你一同前往,若遇险境,也好有个照应。”


    姜眉背对着顾元琛,泪水无声滑落,她忽然回身,泪眼直视着他,虽仍旧是质问的语气,却也带着无尽哀婉:“为什么从前不这样……为什么从前你就一定不肯放过他?”


    “当时,我那般求你……我跪在地上求你!顾元琛,你不能这般对我的……”


    顾元琛唇瓣颤动,却只能颓然低垂下头,压抑着上涌的血气。


    他有能说什么呢?是说因妒生恨,还是说因爱生戾?


    他不敢回答,只怕答错一个字,便会将眉儿推得更远,让眉儿更恨他。


    最终,顾元琛只是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惦念他,为他不平……或许终有一日,我便也会如当日的他一般,沦为阶下之囚任人宰割。”


    他笑了笑,口中一片腥甜。


    “到那般时候,但求眉儿你,能稍稍原谅我一些罢。”


    姜眉拭去泪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她终归是带上了康林,二人寻至上午去过的那间染坊,守军已清理完毕。姜眉辨认出了墙上写画的一些窨楼暗记,指明这些应当皆是益州境内的据点方位。


    她想起前午纪凌错逃走的方向,问得那边有一间义庄,便请守军与她一同去看看。


    众人寻去,可尚未靠近那里,便清晰可闻林间兵刃交击之声,只见数名流寇打扮的窨楼杀手正围攻一人,正是纪凌错、


    他应接不暇,浑身伤痕累累,步履已见踉跄,在他一旁,还有个身着劲装,容色冷薄的瘦小女子持一柄细长的刀负手站立,冷眼看着,纪凌错身上每多一道伤口,她面上笑容就得意一分。


    守军见此处不好围攻,告知姜眉一声,便只带人冲杀上去。


    虽无先手防备,可是那冷面女子刀法也堪称绝妙,直至与姜眉缠斗上才堪打了平手。


    可是终究守军太多,她知道纠缠下去对自己无利,眼中寒光一闪,竟趁乱偷袭后背无防的纪凌错,一刀砍在他的小腿上,将他踢跪在地,一把扣住咽喉,锐利的刀锋瞬间抵上他脖颈。


    “你们可别乱动。”


    她不徐不疾,纵使其余手下皆被守军杀死,也未听得慌张之意,转而目光锁住姜眉。


    “这些年,便是你在不断追杀我窨楼之人?”


    “是。”


    姜眉也未露慌乱之色,踏前一步手中剑稳稳停指向她面门。


    那女子并未恼怒,看到姜眉竟然没有放下剑,反面露兴奋之色,扣着纪凌错的脖颈更紧。


    “你就是为了她背叛我的?”


    她有些低柔地问道,却已将纪凌错扼得面色青白,近乎窒息。


    纪凌错不回答,只闭上了眼睛。


    那女子只冷笑一声,抬起纪凌错的脸,刀锋微微立起,一道血线立刻从他颈间沁出。


    “想要他活命?自然可以,”她看向姜眉,眼中尽是残忍,“用你的剑,自刎于我面前,我便可以放他,不然,我自会带他一起下去。”


    闻言,纪凌错便猛地向那刀锋撞去,那女子早有预料,死死扣捏着他的下颌。


    “阿姐!不要!你不能听她的!不可以!”


    听到“阿姐”二字,那女子眼眸一冷,似乎是被触怒,手腕一翻,便在纪凌错胸前再添割出一道血痕。


    姜眉蹙眉,眼中怒意更盛,却身形不动。


    她冷冷说道:“我若死了,你也逃不走的,你放开他吧。”


    “哼,谁说我要逃走了,”那女子冷哼一声,饶有兴致看向姜眉,“今日我就是要你死!”


    听到那女子竟以他性命逼迫姜眉自戕,纪凌错挣扎得愈发猛烈,用尽力气嘶吼道:“阿姐!别听她的!她不会杀我!”


    那女子眼中戾气骤增,按住纪凌错,竟然毫不犹豫,反手用刀柄狠狠重击在他喉结之上,手段狠厉异常。


    纪凌错闷哼一声,喉间剧痛使得他瞬间失声,再也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只能睁大双眼,痛苦地蜷动身体,挣扎之间,那女子的领口被扯下了几分。


    姜眉目中满是不忍,可是瞥见那女子领口的一处t淡瘢,她的目光忽然紧锁在那女子的面庞上。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手中的剑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立稳。


    “你不要伤他!你想让我死,可以……但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何时来的窨楼?今年……又是多大了?”


    那女子听到她这般询问,低声嗤笑,言语中满是讥讽:“怎么?你这么怕死,不敢自刎,便想着盘问几句我的底细来?”


    她微俯下身,在纪凌错耳边轻声道:“她有什么值得你倾慕的,你就为了她背叛我,背叛窨楼?”


    “还有你,瞧瞧,他愿为你赴死,不惜违抗我的命令,你呢,你要怎么回报他的恩情,怎么连这点胆色都没有,若是不敢,让他们都散开!”


    “不……阿姐,不是这样……不要你……回报什么”


    纪凌错强忍下喉间剧烈痛楚,用气声艰难地说着。


    眼见姜眉抬起手腕,那女子的笑容竟多了几分甜润。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裹挟着凌厉劲风,精准地穿透了那女子持刀的手臂,鲜血直溅在姜眉面上。


    那女子吃痛,手中的刀摔落在地,纪凌错顺势用肘将她推倒,康林连忙上前控制住那女子。


    纪凌错艰难爬至姜眉身边,将头抵在她的小腹上,阖紧双目。


    再循方才箭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顾元琛已然不知何时赶到林间。


    他覆眼的绸带已被解下,挂在他颈前于风中微扬,眼眸在林间光影中却显黯淡,手中利弓弓弦犹在震颤。


    他竟是不顾目疾加重,强凭着从前的射艺,果决射出这一箭的。


    可是姜眉却没有看纪凌错的伤势,也没有望向远处的顾元琛,她擦净面上的泪水,走向那个手臂血流如注,额前已经汗珠密布的女子,颤抖的双手想要去触碰那伤口,却又不敢。


    “盈盈……是你吗?”


    姜眉轻声问道,强迫自己面上看来从容。


    那女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泪流满面的姜眉。


    “盈盈,我是大姐姐啊……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姜眉,我是你的大姐姐啊!”——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没人看=写得痛苦


    第114章 事毕


    “你不记得爹娘了吗?还有二姐,从前的时候!我们一家人……”


    姜眉扶着那女子的手臂,悲切追问,在场旁人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何忽然要与这女杀手相认,唯有顾元琛与纪凌错心下了然,却也一时震惊难言。


    这个女人便是姜眉苦寻多年的小妹姜盈?


    她竟也是窨楼中人?


    见她哭得伤心,顾元琛避开纪凌错,上前站在姜眉身后,将人搀扶住,他瞧了一眼那女子手臂上的箭伤,正思忖先将人带回城中医治,再行询问。


    不料那女子听姜眉说起爹娘二字,忽目中狠厉不复,一霎时竟也蓄满泪水,挣脱开压制着自己的守军,上前一步,颤抖的手扶在姜眉臂膀上,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姐姐?当真是你么?”


    她低唤了一声,声音散在林间瑟风里。


    一声呼唤,却让姜眉哭得身子颤栗起来。


    才欲回应,那女子目中已见阴厉,猛地抽出腰间中暗藏的短刀,直向姜眉与顾元琛颈前划去——


    “王爷当心!”


    康林距离二人最近,见这女子忽然暴起伤人,不由惊得血冲额角,来不及细想什么,手中的长剑已本能挑出。


    利刃刺入血肉之中,留下抑闷的响声,那女子倒下了,却是姜眉惨叫一声。


    康林这才看清,那女子方才竟是反手握着刀,将锋刃对准自己的。


    她这是一心求死?


    “为什么!盈盈!你看看我!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你不要这样……”


    姜眉扑倒在地,徒劳地用手捂住那女子身上涌着刺热鲜血的伤口。


    “你告诉我!这里的疤是怎么来的!是小时候你给娘生火,不小心烫的啊,你不记得了?你还记不记得二姐姐……你说话啊!”


    自然没有回应,那女子死死闭上双眼,转过头去,不愿看姜眉一眼。


    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她的面色灰败下去,头向侧一沉,彻底昏死。


    姜眉本就虚弱的身躯再也无法承经,眼前一黑,向后软倒,因顾元琛惊呼,众人也顿时乱作一团。


    万幸他方才赶来时带了一个府医,立刻上前施救,也好在康林方才情急之下出剑并未伤及要害,经一番竭力救治,血终是止住了。


    回到太守府,姜眉仍未转醒,顾元琛在她榻边守着,为她轻揉着手腕。


    康林立在旁,心感惴惴,默了许久向顾元琛请罪:


    “王爷,属下方才不知那女人原是求死……出了剑才看清她用的是刀背,属下是不是做错了?若她真的是姜姐姐的妹妹……该怎么办呢。”


    顾元琛轻叹一声,才欲开口,眼角便传来一阵刺痛,轻揉按了片刻,起身拍了拍康林的肩,声色中尽是卸不去的疲惫。


    “不怪你,你方才是为了保护本王与眉儿,何错之有……不必担心什么,眉儿不会怪你。”


    康林默默颔首,又问道:“王爷的眼睛可还好,您先前不还在用药么?还是把眼睛先遮起来吧,莫再见光受伤。”


    “……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先去见那女子吧,也不差这一时。”


    “是,属下同您前去。”


    康林看得出他的乏累,便扶伴左右,去了安置那女子的房间。


    人已经醒了,只是因方才流血太多,面色煞白,见有人来了,原紧闭的双目睁开,眼神依旧冰冷凶狠。


    康林看着她这眼神,再想起当日与自己交手时蒙着面的姜眉,才隐约看出一些相像来。


    “你便是如今窨楼的新主?”顾元琛问道,康林为他搬来椅子,他提袍坐下,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


    “是。”


    她瞥了一眼顾元琛,声音虚弱却带着些得意和倨傲。


    “原来是敬王爷啊……你居然会在此处,看来,注定窨楼要了结在你手上啊。”


    顾元琛轻笑:“纵然没有本王,陛下也不会放过你们。”


    “王爷不必来多问什么,杀了我便是!我就是如今窨楼的主人,其余的,休想我吐露半个字。”


    顾元琛自知窨楼之事非是这般简单,却没有反驳。


    “你不必急着求死,眉儿尚未醒来,她确认你身份之前,本王不会杀你。”


    他提及姜眉,那女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下意识攥紧被褥,将目光移至旁处,不再与他对视。


    “我不认识她!她若是再来,我还会再杀她一次!”


    “你是想杀她吗?”顾元琛沉声问道,“还是说……你不敢见她呢?”


    室内一片死寂。


    见人沉默不语,顾元琛便转而问道:“你可是赵书礼几年前抬为平妻的魏氏?”


    女子眼中闪过讶异,旋即戒备更深。


    “你如何得知?是谁泄露的?”


    “六年前,本王就应当查到你的……”


    顾元琛心底苦笑着,若是六年前他再早一些查到赵书礼内宅,何至于今日这般惨烈,虽然面前之人不认,可是他相信眉儿,此女必定就是姜盈。


    她竟然是姜盈。


    “是吗?王爷还当真是神机妙算呢。”


    见顾元琛只是平静看着自己,丝毫不追问窨楼之事,那女子冷哼一声,便又沉默下去,良久才低声问道:“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那个女人?”


    顾元琛复念了一遍,轻声道:“她是你的姐姐,她叫姜眉啊,你的真名是叫姜盈……你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敢相认呢?”


    那女子猛地别开脸,不肯回应一个字,半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没有名字,我生在窨楼,窨楼需要我叫什么名字,我便叫什么名字。”


    顾元琛心下恻然,语气放缓了些:“眉儿年长一些,故而记得许多事,姜盈,想来你被带入窨楼时尚且年幼,记不得也是常情。”


    “姜盈……”她下意识地复念着这个名字,随即又猛地摇头,像是要甩脱什么似的。


    “与我无关!我早就不记得了!”


    顾元琛不再逼问,只是说起的姜眉过往,说她如何先被卖入烟柳之地,又如何被褚盛买走带入窨楼,被迫成为杀手,说起姜芮虽侥幸嫁作人妇,却终是死于难产。


    “这两个姐妹,都没忘记自己那个最小的妹妹……”


    话语未毕,顾元琛便看到面前之人泪流满面,眼中尽是t哀悔之色。


    可她却依旧咬紧牙关,倔强地别开脸,冷冷说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姜眉,也不记得有什么姜芮,她们与我有何干系!”


    顾元琛轻叹一声,转而追问她是如何成为窨楼现任主人,前任主人是何人,与赵书礼又有何牵连。


    听闻赵书礼三字,着女子眼中瞬间被深切恨意填满:“赵书礼是我一点一点亲手弄死的!他该死!”


    除此之外,她便再不肯透露半分。


    “杀了我!顾元琛,盛宁三年时你屡遭行刺,皆有窨楼的手笔,你不是一直要清剿了窨楼吗?你杀了我!动手啊!”


    “不!不要杀她!”


    顾元琛闻声回头,见姜眉出现在门边,扶着门框,身影飘摇,他急忙起身去扶,可是才行至门边,触及屋外天光,双目便是一阵尖锐刺痛。


    他忍痛安抚道:“不会的,眉儿,我不会杀她。”


    姜眉扶着他的手臂轻泣片刻,称她来帮顾元琛问。


    她踉跄着上前,然而还未触碰到妹妹,姜盈却猛地甩手,狠狠将她推倒在地。


    “滚开!我的姐姐早死了!”


    姜盈看她倒在地上,眼中竟是没有一丝一毫情悯。


    顾元琛急忙上前扶起,见姜眉哭得喘不上起来,一时心疼与愤怒交织,语气失了方才的冷静。


    “你姐姐从未放弃寻你!为此她吃尽苦头,受尽折磨,你这个妹妹呢?你却成了窨楼的新主,姜盈,你还有没有一丝良心!你怎能如此对她!”


    言如利刃,只刺得姜盈浑身一颤。


    她眼中闪过痛楚之色,随即便被更深的狠厉覆抹,看着姜眉,忽然冷笑起来。


    “你是为了那陆质满门被杀才来东昌的吧,那个叫柳龙梅的女人,死前倒是硬气,说我们都会遭报应,说她有个妹妹会替她报仇,应当就是你了!”


    姜盈顿了顿,目光缀在姜眉瞬时惨白的面上,一字一句说:“是我,是我亲手了结了她的,一刀下去,就没了声息了。”


    她逼视着摇摇欲坠的姜眉,讥笑道:“你不就是想找窨楼报仇吗?现在仇人就在眼前,动手啊!”


    若非顾元琛在身后扶着,给她一个依撑,姜眉早已哭得瘫软在地。


    他心中心中亦五味杂陈,只能从身后抱紧,低声安抚。


    良久,姜眉才勉强止住啜泣,她抬起泪眼,看向妹妹的目光里只有无尽悲凉。


    “我向窨楼寻仇……并非是为了杀谁,我只是觉得窨楼毁了我的一生,毁了太多人的一生。”


    “盈盈,还有回头路的,柳儿姐姐同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都记得……她说没有谁命该如何!我不怪你,当年我没得选,你也一样……”


    姜盈猛低下头,手指在衣角掐得失了血色。


    “你出去!”她对姜眉吼道,而后看向顾元琛,“我有话同他说,之后,我再与你说话。”


    “出去!”


    “眉儿先去吧,也让她冷静些,若她想通了,我便立刻唤你。”


    顾元琛为她擦净面上泪痕,让康林先将人扶出去。


    室内只剩二人,看向姜盈哀然的脸,顾元琛叹息一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说你想听的事,你不是很多年前就想剿灭窨楼了吗?”


    她谈及昔年石宗云勾结外邦,篡国自立,本就根基不正,麾下之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最终用他自己倚为臂助的赤衣楼中人将其暗杀,连同其家小尽数诛灭,而后内斗不休,反叫乌厌术齐得意,坐观虎斗。


    只是无人料想,石宗云之子石毕活了下来,此人心思深沉更胜其父,寻得胭虿散这等阴毒之物,以此重新掌控了分崩离析的赤衣楼,并将其更名为窨楼,暗中滋养壮大。


    只是当年时势已变,西北陛下龙兴,预备挥师东进,南都东昌兵线稳固,乌厌术齐率攻率败,石毕深知复辟之梦已成泡影,便索性彻底将窨楼转入地下,复国后还为自己寻了一个明面上的主人,康武老臣赵书礼。


    “赵书礼以为自己才是操控窨楼之人……他就是个笑话,最后,还不是被我一点点了结。”


    只要谈及赵书礼,姜盈眸中便是恨火灼灼。


    “为何要杀他?”


    姜盈笑道:“因为你啊,敬王爷,那时陛下卧病,你执掌朝政,你步步紧逼,要将窨楼斩草除根,赵书礼却怕了,想断尾求生……我们只能动手除掉他,还有他那个念佛装善的老虔婆,都是一般该死!”


    “你们?”


    姜盈垂首不语,顾元琛约能想到,是她与石毕。


    “看来,我若是要问石毕如今身在何处,你也不肯回答了?”


    顾元琛痛心问道:“姜盈,你当真不明白吗?是石毕让你去做赵书礼的妾侍,是石毕欺骗你,毁了你和你姐姐的一生!你若是执迷不悟,愿听他的做窨楼的新主,那你这一生,终究都是由他操控,让他得意啊!”


    “不……毁了我们这一生的,是你啊,是你兄长,还有你们的昏聩的父亲!什么王爷陛下,什么先帝,你们都该死!”


    姜盈忽然咒骂,只发出绝望的嗤笑。


    “我是不记得姐姐了,也不记得爹娘了,但是我知道,是官兵闯入我们家,把爹娘杀了,我们姐妹三人被装进笼子里,像物件一般被卖掉……若不是,若不是康武帝那般无能,我们一家人,又怎会生生分离十几年!”


    “所以,我听说北蛮攻入京城,皇室宗亲死伤殆尽,我当真痛快啊!原来你们也会有这一天……报应!都是你们顾家的报应!”


    顾元琛默然垂目,没有否认什么,只道:“所以那几年是石毕借赵书礼之手在暗中挑拨我与皇兄,你助纣为虐了。”


    “是又如何?”


    “可他也是与你一同料想吗?他是想看一朝天子也能跌入凡泥,还是想自己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呢?”


    姜盈拼命的摇头,她无法反驳,便也是心知答案了。


    “初入赤衣楼的时候,我只记得自己有两个姐姐,石毕告诉我,二姐姐也在为他们卖命。只要我们乖乖听话,他就能保护大姐姐平安度过一生!”


    她恨恨说道,满心皆是不甘。


    她记得自己家中不算富庶,那些年灾祸颇多,大姐总是将最好的留给两个妹妹。


    “他,他1骗我……”


    “他既骗你,就更该让他付出代价,姜盈,石毕如今究竟在哪里?”


    “京城……我杀了赵书礼的儿子,他如今在假扮他的儿子。”


    顾元琛心中悚然,赵书礼死后,其子赵可得父荫封,如今在朝为官,虽为小职,却是在兵部。


    “你为何杀陆质满门?本王知道是陆质查出当年陆蒙煦之死有隐情,却与你们有何相干,为何要杀他全家!陆蒙煦可是窨楼之人所害?”


    “有一次……赵书礼醉酒,提起陆蒙煦,似是说陆蒙煦拿住了他什么把柄,得了什么人……故而不得不除,又说他儿子陆质如今在朝为官,与你走得极近,亦是心头大患。我不知是什么……”


    “而后石毕命我前来东昌,一来预备将窨楼南迁,二来就是要将陆质一家斩草除根……似乎就是因为陆质写了一封信寄给你,我没有看过那信中写了什么。”


    顾元琛心头一紧,不想此事层层揭开,祸源竟指向自己。


    姜盈忽然抬起头看向顾元琛,轻笑道:“赵书礼怕你,太后娘娘竟也怕你,你自北边归反,她便又想着要除掉你,只是如今窨楼无人了。”


    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忽然放低了姿态恳求道:“敬王爷,我瞧你还算关心我姐姐,那便请你照顾好她,窨楼诸事,只与我一人有关。”


    察觉她语气有异,顾元琛来不及阻止,便见姜盈迅速将腕间金镯含入口中,只听极轻一声脆响,一粒粉红药丸弹出,被姜盈咽入腹中。


    “你做什么——眉儿!眉儿快来!”


    他疾步上前,扶起姜盈,捏紧她的下颌想逼她吐出那毒药,让人去喊府医来。


    姜盈却奋力推开他,扶着伤口向门外走去,恰扑入赶来的姜眉怀中,姐妹二人终于能抱紧在一起。


    姜眉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怀中人软倒不能站立,口中传来腥苦之气。


    “姐姐,我终于寻到你了。”


    姜盈笑了笑,努力将涣散的目光聚在姜眉的脸上。


    “我……我原以为你如今过得很好。”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该杀柳龙梅,对不起,姐姐……原谅我吧,我做的恶事太多,如今见到你,怕你怪我。”


    她笑了,解脱一般地笑了。


    “所以,我先走了。”


    姜盈的手指无t力抬起,想试着触碰姜眉的脸,却又在半空中颓然收回,轻声呢喃道:“姐姐,你还这么年轻,怎么看着……比我还,比我还要老呢……”


    “你定是受了很多苦吧。”


    府医匆匆前来,看过后也无奈摇头,这毒药毒性太强,一旦服下便是无药可治。


    他对姜眉说道:“这药服下后,约还能有半个时辰弥留之际,不能同您说话,可也还是能听到的。”


    “不,不要……”


    姜眉崩溃恸哭,听着姜盈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一声声喊着“姐姐”,直至声音嘶哑,辨不出清晰字眼。


    她强抑住身子的颤抖,将手搭在姜盈颈侧,却又痛苦地放下。


    顾元琛走上前,默然将手按在她颤抖的肩上,随后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真是奇怪,今日无云无雨,偏是夕阳西沉时,将窗棂染成血一般的颜色。


    姜眉终是不忍妹妹再多受一刻苦楚,最终送了她一程。


    她静静抱着姜盈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一片死寂的昏暗中,直至黄昏的血色也不见,黑夜完全吞噬了白天,仿佛明日再也不会来临。


    *


    顾元琛始终守在门外,未曾离去,他一直等着,等到房门轻响,姜眉一个人缓缓出来。


    月光如水,洒在她的脸上,更显出凄然的神色。


    她一步步走向顾元琛,最终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前,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环住姜眉颤抖的肩膀,将下颌轻抵在她的发顶,柔声道:“眉儿,对不起。”


    他也不知应当为什么道歉,一切都早就无法挽回了。


    姜眉在他怀中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飘忽地说道:“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你又有什么错呢。”


    她抬起头,望向天际那轮清寒孤月,竟然在面上露出微笑:“其实,也都结束了,我已经找到妹妹了,这是我这一生的心愿……柳儿姐姐的事,也算了结了。”


    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眼中唯余空茫,她顿了顿,转而轻声问道:“可是,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不知是在问顾元琛,还是在问她自己。


    “莫说傻话,今后之事,你不必担忧,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顾元琛收紧了手臂,柔声说道:“若想安歇,便好好安歇几日,陪陪小珍,我也让小莹去陪着你,我……也会在的。”


    他随即告知了姜眉接下来的安排,只道清剿窨楼残部势在必行,但他会放过纪凌错,只是如今纪凌错身份敏感,不便留在太守府,已将他安置在蓝正先的一处僻静别院养伤。


    “你若想去探望,让康林为你引路,你随时可去。”


    顾元琛佯装若无其事,笑道:“他若是愿说些姜盈或窨楼的旧事……你可转告于我。”


    “我还需去查证一些事。眉儿,你早些歇息吧,今日你定是累坏了。”


    他欲松开手,放开怀中的人,姜眉却下意识地轻轻回挽了一下他的衣袖。


    却让顾元琛心底悲痛难抑。


    无论陆质一家的案子能否查明,石毕奸贼不能再多留一日,他必须尽快上表告知皇兄。


    告知皇兄后,他的死期,便也不远了。


    他该离开东昌了。


    还是,不要再让眉儿伤心了。


    最终,顾元琛捧起姜眉的手抚了抚,看着她转身,身影缓缓融入夜色之中。


    人已看不见了,顾元琛强撑的平静亦不复了,他扶住月洞门,难以忍受的锐痛自双目袭来,似有人在用利刃剜钻。


    姜盈临终之言在耳边回荡,他甚至无心感叹哀凉,略站定了片刻,便在黑暗中摸索着离开。


    *


    姜眉让康林为自己引路,去往那别院探望纪凌错。


    他喉部受了重创,一时无法言语,见到姜眉,只是坐起身安静地笑了笑。


    姜眉看着他面上交叠的浅疤,竟然一时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了,眼中盈满痛惜,想要去抚,却被纪凌错躲开了。


    他让姜眉坐下,转过身取来纸笔,静静书写着。


    [从前心疼阿姐喝药坏了嗓子,却不知道口不能言是什么滋味,如今终于能与你感同身受,却也很好]


    [这一世,还能再见到阿姐,看到你安好,我心便足,其余的事,都不必再多言]


    [我不想让阿姐心有负累,都是我自愿做的,为了阿姐,我万死亦甘]


    姜眉静坐一旁,看着他在纸上写下的字,泪水无声滑落。


    纪凌错继续写道:


    [当年去行宫寻你,想救你离开,可是却反而被顾元琛擒住,这些年我再三思想,却是因为我,反逼阿姐不得不假死脱身]


    “不,不是的。”


    姜眉摇头,哽咽不已。


    “阿错,我感激你愿意救我……我从没有怨过你,我只是不想看你受伤。”


    纪凌错笔尖微顿,只是苦笑了一下,复又写道:


    [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或许那时的我亦非无私,当年只想救阿姐,便盼能与你远走高飞,终究是携了私心,却未曾问过你是否愿意]


    [也是我强求阿姐罢了]


    他抬眼,目光依恋地看向姜眉,最终艰难地写下几个字。


    [往后,阿姐会与顾元琛一起么]


    姜眉无法回答。


    纪凌错亦是了然,不再追问,只起身从枕下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姜眉。


    [这封书信,劳烦阿姐交予顾元琛,那年他放我离开,我想为你报仇,最终又回了窨楼去,这些年窨楼中发生的许多事,我能知道的,尽在这信中]


    [我不愿受他的恩,我不会住在这里的]


    姜眉默默接过,两人无言静坐了片刻,姜眉问纪凌错是要什么时候离开,纪凌错道是明日清晨,他说自己想寻一个安静的去处,待调养好身体,就回来寻姜眉。


    她要离开时,纪凌错忽然起身,上前自身后抱住了她,却也只是用双臂轻轻环偎,面上仍是带着笑意。


    “阿姐,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缘分,我竟不知她就是你的小妹,我其实舍不得你。”


    他在姜眉耳畔艰难地念道:“伤心之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姜眉转过身抱紧了他,哭着问道:“阿错,你武功被废,如今却能再拿剑刃,你是不是用了窨楼的药,会不会伤身?你要说实话告诉我!”


    纪凌错恍然一瞬,一滴泪便已落在姜眉发间。


    “我……若是说没有,阿姐也不信的,如今的我很好,这就足够了。”


    言毕,他将人轻推出屋门,扶着门缘跪坐在地上。


    一夜清寒,第二日东昌郊外,江雾弥漫,好不凄婉。


    姜眉送纪凌错至渡口,他站在舟头,用气声艰难地说道:“阿姐,若他再负你……我养好了伤,一定回来杀了他……”


    她眼中虽有水光,却并未落泪,只是轻声说道:“周云在溧阳云来客栈,若有难处,可去寻她。”


    “我记得了,阿姐。”


    小舟解缆,缓缓离岸,融入茫茫江雾。


    姜眉独立江畔,望着那孤舟远去,直至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黑点,终是忍不住悲切,泪水潸然,落入无声东去的江水。


    *


    沉寂数日,数日闲闲,姜眉心头却依旧似是压着密实的棉絮一般,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万幸,还有小珍和小莹的陪伴,熬过这些时日,却也不算太难。


    姜盈已过头七多日,早就可以入土为安了,顾元琛早已命人寻好一处风水佳穴,事事安排得妥帖周全,可是姜眉却婉谢过他。


    她想将妹妹火化,好将骨灰带回溧阳,也好安葬在清溪畔那间小屋旁。


    “我在溧阳城郊外有个草屋。”姜眉放下茶盏,目光望向窗外,声音有些飘远。


    “我想把盈盈带回去,那里安静,我能常陪着她,我们姐妹,团聚太少了。”


    顾元琛沉默片刻,不再追问什么,只温声道:“也好啊,青山绿水,是个好归宿,只是怕你整日目睹,心有郁闷。”


    “没有,我早已经不难受了。”


    她转回目光,留意到顾元琛这几日似乎清闲了许多,不再像前些时日那般忙碌不休,连窨楼的追查也像是暂告段落了。


    故而只当他终于能好好安歇,姜眉不由劝道:“窨楼的事情既已经了结,你便更要好好歇息几日,把眼睛养好要紧,还有你的身子,你不是来东昌养伤的吗,怎么不回你的王府呢,可是还没有建好吗?”


    顾元琛唇角牵起浅笑,伸手轻轻挽住她的手,依顺地说道:“好,我都听眉儿的。我们……去院里走走吧,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晒太阳,今日天光正好。”


    “好。”


    “……你是不是t遇到了什么难处,你怎么不开心?”


    “哪有,这几日我清闲得很。”


    他牵着姜眉走出房门,或者是说,是姜眉引着他步入春日庭院。


    起身时,顾元琛循着方向,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了一下桌案。


    那里有今晨刚到的,由天子加急发出的密旨,沉甸甸地压在案头。


    顾元琛才跪接过旨意,正欲叫康林前来,为几人安排后路,姜眉却先来寻她了。


    [着敬王顾元琛留驻东昌,无诏不得出城半步。东昌太守需严加看管,若其违旨擅离,当即射杀,不得有误]


    他不想让姜眉看见,不愿惊扰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点点欣然。


    阳光暖热,洒在身上,却只是暖了一层层衣料,姜眉只觉心底仍是空荡。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顾元琛被绸带覆住的双眼,抬手在他面上抚了抚,轻声问道:“这几日,你可能陪我回溧阳几天?”


    她像是怕他拒绝,又像是要说服自己,细细地说起来。


    “我想带你去看看我那间小草屋。这六年我在那儿住得不算久,可那里的确很美,溪水很清,夏天的时候,能看见水底的石头,有时会有鱼儿……”


    她笑着说道,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大概……也没有什么将来了。我不后悔从前,可往后的日子……谁又知道呢?”


    姜盈一走,她心知自己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入眠的时候,她也会担心自己再也醒不来。


    见他一时怔住,姜眉将手轻覆在他的胸口,抚平他衣襟上一道细细褶皱。


    “我记得,你从前说,战胜北蛮后要带我来东昌,这里我已经看过了,的确很好……”


    说完这句,姜眉竟然主动上前一步,轻轻地,试探地,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胸前,伸出双手抱紧他的腰身。


    这是二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顾元琛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眉儿能主动抱一抱他是什么时候了,他不敢去回想,也不能去回想了。


    他只是默默感受着怀中纤细的人,将她呼吸时身体的微颤记在心里,轻嗅她发间清淡的香味。


    悲恸与狂喜交织席卷,竟然让他一时忘了回应。


    “你瘦了许多。”


    姜眉忽然说道,其实也是她不知该在此时说些什么好。


    他亦小心地回抱住她,这一下,当真是抱着他的珍宝了。


    失而复得,却由注定要再失去的珍宝。


    良久,顾元琛才低下头,覆眼的绸带几乎触到她的额发,嘶哑道:


    “眉儿……我能不能吻一吻你?”


    姜眉身子微颤,仰面看向他的唇。


    两人恰行至一株桃花树下,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的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只是顾元琛瞧不见她在花色中的模样。


    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才想起他看不见,答了一声“嗯”。


    顾元琛捧起姜眉的脸,低下头,将一个吻印在了她的额心。


    唇瓣传来的温度有些微凉,姜眉笑了笑,她说原以为顾元琛要亲在唇上。


    他缓缓离开些许,依旧环抱着她,却没有回答为何要吻在额心。


    “我陪眉儿去溧阳。”——


    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久等了,预计还有四章左右完结哦,征求一下大家想看的番外


    我目前定下写的三个番外:


    《欢情厚》直接he


    《再生缘:冷酷王爷的杀手王妃》顾元琛重生追爱


    《闻花意》顾元珩重生追爱


    第115章 情结


    离开东昌城,是在夜深时分。


    姜眉不知顾元琛为何要选这种时候,他只道是骑马相较走水路乘船会更快一些,可是待回到溧阳,却暮色已深。


    姜眉说他应当是忘记了,或是算错了时日。


    顾元琛默然片刻,方说:“许是因为目不能视,这些时日骑术生疏,拖慢了眉儿。”


    “也没什么,我原想着,若是白天能回来,可以带你去溧阳城内见一个人。”


    “不急,眉儿,东昌无事……或许我能多陪你几日。”


    姜眉一时有些面热,低下头轻声道:“我不是要你来陪我的。”


    “好啊,那就当是我来你家作客,不算是陪。”


    他笑了笑,策马跟上。


    姜眉拍了拍怀中已经打瞌睡的小珍,说快要到家了,等等再睡,而后带着顾元琛回到了她溪畔的那座小屋。


    “我来这里的时候,这家的老夫妻刚去世了,没有儿女,没人给他们收殓。”


    顾元琛下了马,小珍上前牵起他的手,为他引路。


    “我就问村里,若我将二人安葬好,可否能让我在这里住下,不想这里的人都很心善,还送了我一只小鸡养着。”


    他听她叙叙念着,笑道:“那便是与你有缘,让你遇到了这里。”


    姜眉笑问顾元琛是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缘分不缘分的东西,让二人在院外稍候,自己熟练地拴好两匹马,推开那扇久违的木门,脚步也轻快了一些。


    泥尘与旧木的气味扑来,却让姜眉感到心安,她依次打开门窗,让山间清依的夜风涌入,吹散一室沉闷。


    村邻心善,她不在的这些时日,一直帮她喂养着家里的鸡鸭,她看食盆中还有些,便只抓了一把糙谷粒添上,将她那只老猫也带进屋内,擦干净四脚和肚子,放在小桌上。


    她站定环顾,看着屋中各处,循着不满意的地方,便又那起扫帚,拂去了桌上榻上可见的浮尘,再蹲在灶前引燃干草,火苗蹿起,屋中便也映起暖光,水声渐沸,咕哝作响。


    顾元琛静静听着,他看不见,不知眉儿在做些什么,可是他能感到眉儿如今就在他身边,如此鲜活。


    小珍仰头看向静立一旁的顾元琛,轻轻拉了拉他的手,顾元琛会意,蹲下身来。


    “叔叔,小珍问你一件事,你要说实话哦。”


    孩子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见他点头,小珍笑着问道:“你以后,是不是都要陪着姨姨了呀?你也会留在这里吗?”


    小珍想,这样也是很好的,孩子并不知道许多爱恨嗔痴,她只知姨姨对她很好,这个叔叔对姨姨也很好,如此,应当是很幸福了。


    顾元琛不由得喉间一哽,默了片刻,轻声答道:“……是啊,会留下。”


    因连日赶路疲惫,小珍喝过了些热水,抱着姜眉的那只老猫,说着明日要如何如何玩耍的话,很快在小榻上沉沉睡去。


    四野俱寂,风过林叶,簌响沙沙的隙声,偶有不知名的莺鸟低鸣,屋外不远处溪流潺潺不息,清泠悦耳,涤荡心神。


    顾元琛抿着茶,静静听着,惊觉自己此前在东昌八年,身处繁华,手握权柄,却从未真正有一日日感受过如此刻般天地融一的宁静。


    “眉儿。”


    他轻唤了一声,得了姜眉回应,轻声问道:“这六年来,你在此处过得可还开心?一个人生活,会否很是辛苦?可有受过什么委屈?”


    姜眉正借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和昏暗的小烛看他,闻言微微怔住。


    她想了想,才慢慢说道:“从前我总想着,若我是个寻常女子该多好。有这样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养几只鸡鸭,侍弄一小片菜园……可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才知道种菜卖菜也很累人,看天吃饭,收成不好时,也换不到几个钱,还有恶人欠我的菜钱。我时常要离家,还得劳烦邻舍帮忙照看屋子……”


    她说着这些琐碎的艰难,语气却很平静,顾元琛在旁认真听着,仿佛能看见她独自一人在此,于晨昏间劳作的身影。


    “那……眉儿喜欢这里吗?”他又问道。


    姜眉停顿了许久,久到顾元琛以为她不会回答。


    “喜欢。”


    “我不后悔来到这里。”


    顾元琛笑了:“嗯,喜欢便好,我也喜欢这里。”


    姜眉知道,他应当是为了哄自己开心的,这个人自小锦衣玉食,并未受过什么委屈,怎么会忽然喜欢上这间凡俗的小房子。


    她又说起了这些年去过的别处,说她最远到过建州,见过繁华的市舶,见识过形形色色的风物人情。


    姜眉不停地说着,她害怕,怕一旦停下,两人之间便会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又怕一不小心,便又要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姜眉终于试着问起顾元琛能在溧阳小住几日,才发现身侧之人不知何时已靠着她静静睡去,头轻轻倚在她身侧,睡容安逸。


    姜眉亦睡下了,她没t有吹灭那根小蜡烛,凝视着他沉睡的侧脸,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无声涌出。


    第二日清晨时,顾元琛在朦胧中转醒,手下意识地往身边探去,却只触到一片空荡与微凉。


    “眉儿?”


    他低声唤道,却无人回应,唤小珍的名字,亦没有应答。


    一时心下慌乱,顾元琛下意识地解开了覆眼的绸带,试着睁开眼,不想昏蒙多时的视野,竟清晰起来,似乎他的眼疾恢复了。


    他看向窗外,应当已经快要午时了,日光暖热,却不再令他感到畏怯。


    小木桌上静静放着两枚鸡蛋和两张小巧的饼,旁边压着一张字条。


    顾元琛起身去看,是他熟悉的簪花小字,姜眉说她要带小珍去城里买些用物吃食。


    他将纸条叠好,捻在掌心,环视四周。


    粗糙的碗盘,上了年头的灶台,不知名的阁架上晒着些已经发灰的草药,墙角立着的锄头,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烙印着眉儿六年来生活过的痕迹。


    他走出屋子,看着周围清幽山林,潺潺溪流,轻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这里是他心爱之人的归处。


    故而在这里,他这迷茫了半生的魂魄,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柔逸。


    姜眉回来时,远远便看见顾元琛怀抱着她那只老猫,静静坐在院中的石墩上晒太阳。


    可他竟然没有用绸带蒙上眼睛。


    她想起赵谦的叮嘱,心下一急,快步上前,生怕强光伤了他初愈的双眼。


    顾元琛闻声抬起头,看向姜眉的脸,目光交握,刹那间,泪水便毫无征兆地滚落在襟。


    虽重已逢多日,可是这是他六年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再见眉儿的容颜。


    岁月无情,却未在她面上留下刻痕,她的眼睛一如从前那般明亮,也不再总是那般哀伤。


    这是好事,说明离了他,眉儿过得很好。


    他心感悲凉,姜眉又何尝不是?


    她知道顾元琛的这双眼睛变了,从前任是凉薄,任是意气风发,如今都不见了,不知被磨去了多少锐气,添了多少疲惫隐痛。


    她其实也知道的,他在北边的六年,定不容易。


    顾元琛放下怀中的猫,原本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最终却只是抬起手,用指腹拂过她的面颊,为她拭去泪水


    “眉儿,我好想你。”


    他沙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忽然说了一句傻话,便带着泪意笑了笑。


    “是我错了……其实,那日在船上,不该去招惹你,不该让你留下,若是没有我,想来这六年,你在此当鲜少哭泣,因我来了,却惹你此时伤心。”


    小珍看着相视垂泪的两人,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不解,抱住姜眉安抚:“姨姨不要哭了,叔叔不是说要陪着你了吗?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呀?”


    姜眉擦净泪痕,俯身揉了揉孩子的脸蛋,柔声道:“莫要乱说。”


    她转向顾元琛,见他未动她留下的早饭,问他是不是吃不下这些。


    “没有。”


    顾元琛摇摇头,目光始终依恋在她面上。


    “只是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她呢喃道:“……等我做什么,我已和小珍先吃过了。”


    他声音沉下去,又想了个理由。


    “那便只是想有眉儿在身边陪着。”


    姜眉闻言,唇角难得勾起笑意,她生着一个含笑的唇角,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只是从前不多得见。


    她将背上的竹篓取下,给他看里面两条新鲜的青鱼:“你若是不饿,便少吃些饼,也该用午饭了。”


    “好,都依眉儿的,如今我只听你的话。”


    姜眉看了看日头,小声说道,“你今日睡得沉,早上许久未起,我想你一定是累了,便没有叫你。”


    言毕,她便去放背篓里的其他菜蔬,顾元琛也上前帮她,轻声道:“许是睡在眉儿这里,心里安稳些。”


    “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姜眉忽然说道,喉间轻笑了一声。


    “从前你说话总是让人生气——你也不要道歉,这几日你总是说这样的话,如今想起从前的事,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嗯。”顾元琛压下哽咽,轻声回应道。


    他想要帮姜眉,只是看着那两条滑腻的青鱼有些不知所措,姜眉从他手里拿过,提着鱼走向溪边。


    “你不是说你是客人……既是客人,怎好劳动你呢?”


    顾元琛闻言微怔,随即意识到这是眉儿难得的玩笑,便也跟了上去。


    溪水清冽,粼粼沥沥,顾元琛安静站在一旁,看着姜眉蹲在溪边石上,挽起衣袖,手起刀落,动作熟练地刮鳞剖腹。


    握刀的手势,看得出利落精准,依稀还是当年执剑的模样。


    他亦俯下身,掬起清水帮姜眉冲洗鱼腹内的血污。


    “我们要洗净些。”她轻声叮嘱道。


    “也不知小珍如今好些了没有,此前她见了红色的东西都害怕,前些时日好些,却还是怕血。”


    “她还小,总会好起来的。”


    顾元琛为姜眉摘下了肩上的一片鱼鳞,顺势提起:“眉儿,若你今后放心不下小珍,我可将她托与兰家抚养……我的母妃是兰夫人,故而我与溧阳兰氏一族也算有些交情。”


    “前些时日你问我此事,并非是我不愿,是我想为小珍选个好去处。”


    姜眉手上动作未停,只低声道了句:“多谢你……我也没有怨你,我也不知道如今我们算什么,那日我求你时,也当是一时犯蠢了。”


    顾元琛无法回答,他也不知如今二人之间算什么,似乎连有情人都算不得是。


    “那我明日便去城中拜访兰家,”顾元琛呢喃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应当尽早去做……”


    姜眉正专注刮洗手中的鱼,一时未及深想他话中深意,只轻轻“嗯”了一声。


    吃过午饭,两人在距离小屋不远处选了个向阳的小坡地,安葬了姜盈。


    姜眉静立了许久,从怀中取出一个颜色陈旧的小口袋,将里面的坟土倒出,与姜盈相伴在一起。


    回到小院,姜眉把那小口袋下已经泛黄的信交给了顾元琛。


    “这是何永春给我的,只是那年我看到的时候,有些晚了。”


    这些年,她从不敢再读一次这封信,不愿想起当年行宫中于月下初读时那般肝肠寸断的痛。


    那时姜眉以为,斩断一切便是解脱。


    错过太多,误会太多,如今看来,前尘旧怨,竟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谢谢你为我安葬了二妹,元琛。”


    她喊了顾元琛的名字,不再是以一个疏离的“你”字相称。


    顾元静默良久,忽然开口,问出了一个他在盛宁四年秋狩前夜就已经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他只是想听姜眉亲口回答。


    “眉儿,那日行宫之中,我说要带你离开,你不愿意,可是因为那时你知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让我亲眼看你一点点油尽灯枯?”


    溪水流淌,风声掠耳,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姜眉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或许是吧。”


    她承认了,声色却飘忽不定,目中水光烁摇。


    “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何那般想,许是我怕死了,也或许,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她苦笑道:“不知为何,那时竟有那么多误会……不过,我不后悔离开。”


    “定然不能后悔啊,你应当离开的。”


    顾元琛笑了,垂眸时却眼泪簌落。


    “有眉儿这句话……便足够了。”


    两人吻在了一起,目中的泪水也交融着,濡湿了彼此面颊。


    分明是一个吻,本应相昵相恋,却是浸透了无边苦涩,一如六年前顾元琛最后一次借着喂药之名绝望地吻着她。


    那般苦涩难言。


    两人微微一颤,下意识分开了些许。


    唇间空落了,便只剩下润湿后的凉意,甚至要比六年的刻骨牵念更令人难以熬受。


    故而,几乎是在分开的下一瞬,顾元琛又低下头,再次轻轻印上她的唇,一点点浅浅的,探寻一般的印吻。


    姜眉亦没有躲闪,反是迎了上去轻柔回应着。


    唇齿若即若离,每一次短暂分离,都像是在确认对方仍在身边,每一次重新贴合都像是要弥补遗恨一般。


    纵使二人皆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然永远也不能回来。


    辗转间隙,顾元琛将额头与姜眉相抵,哽咽说道:“眉儿……那年我当真不该,我不该那般强迫你,却让你那般怕我,厌恶我。”


    姜眉趴在他肩头,轻声啜泣起来,泪水在他肩头留下一片濡湿。


    “我已不怪你了……”


    她摇着头,声音有些低闷。


    “我早就不怪你了,只是今后,你再不能那样t对我。”


    “好。”


    顾元琛几乎是立刻答应,随后才一滴滴空落,溺毙入绝望之中。


    他心知二人已经没有今后了。


    姜眉抬起泪眼看着他,带着小心的希冀问道:“元琛,我们……就当我们重新开始,是从今日遇见吧。”


    就当从前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便不会想起时肝肠寸断了。


    他是战功赫赫,如今身退就藩在东昌的闲散王爷,她也不再是历经磨难,半生为人驱遣的杀手,只是一个住在溪边的普通女子。


    若是这样,该有多好呢。


    “今后,我不去想自己还有多少时日,我们也只过当下……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你,你愿不愿意呢?”


    顾元琛只觉想起北蛮人有一样酷刑,是将人胸膛破开一道口子,将肋扇掰折而出,将心肺部也都掏挖出来,受刑之人,多是痛苦而死。


    他心疼如绞,痛得耳中阵阵嗡鸣。


    他愿意吗?


    愿意啊,他日思夜想,盼的不就是能与他的眉儿厮守余生吗?


    可他不能了。


    千言万语,最终化作自齿缝里挤出的一个字。


    “好。”


    他轻轻抱起姜眉,走向屋内小榻,将她放下,挽着她的手俯身细细亲吻。


    可二人却连衣物都不敢完全褪去。


    一来,是彼此身上都添了太多不愿让对方窥见的伤痕,二来,也是怕去邻家玩耍的小珍随时归来,被孩子瞧见,便也就心照不宣地隔着衣服轻抚彼此。


    只是厮磨间,顾元琛的手掌却始终固执地覆在姜眉小腹那道疤痕上,似是想用掌心温热的温度将其熨平一般。


    姜眉的手,亦不自觉地,一遍遍揉抚着他颈侧那片狰狞的灼伤。


    亲吻着,依恋着,却又最终归于无声。


    从前的两人当是想不到的,想不到会有今日这般沉寂的一场欢爱。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遥遥在天上一般,是痛是恋,都辨不清楚,什么都不真切。


    顾元琛自身后紧抱住姜眉,将脸深埋在她后颈的发丝间,自始至终,不敢让她转过身来面向自己。


    他不敢让眉儿瞧见自己面上未歇的泪水——


    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久等了,今天是全糖(全刀)章节,最后的幸福,好一场做ai(做苦),请大家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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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说的番外的事情可能是我没有表达清楚,说的那三个番外是已经确定要写的(he),想问问大家有没有别的番外想看,大家不要客气,尽情点,我还可以写(吐血),应评论区一个读者要求也加上一个和纪凌错的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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