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并肩
顾元琛在树下停驻了片刻,便让康林引他离开,观门前却来了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清冷的道姑,方才那位女真人听闻脚步声,回到前厅相迎,亦叫住了顾元琛。
“二位公子留步,这位是师姐李元师,以往多是师姐与那位小莹姑娘相见,方才小公子来问小莹姑娘,我只答了大概,恐遗漏了什么,不妨问问师姐。”
“朱莹姑娘?好,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李元师听闻小莹之名,略有惊讶,手持拂尘打了个稽首,目光在顾元琛覆眼的绸带上略作停留。
引二人进了禅房,李元师向顾元琛行了一礼,恭敬道:“从前王爷在东昌时,贫道曾入宫作法事,只遥见王爷一面,方才一时没有认出,还请您见谅,若师妹小徒有照顾不周之处,也望王爷海涵。”
“元师不必多礼,”顾元琛微微颔首,“敢问您可否记得除夕前小莹前来,除神色慌张外,可还有异状?是否留下只言片语提及日后去处,或是留下什么信物托寄于此?”
李元师沉吟片刻道:“那日朱姑娘的确心神不宁,似有重负。不过她未曾言及去向,留下一个木匣交与贫道,称日后若有人来询她踪迹,或问及寄存之物,便将此匣交出即可,可是已经有人在王爷之前来过了。”
“匣中何物?元师可记得是何人前来?”
“朱姑娘再三叮嘱,贫道便不曾开启,”玄静元师摇头道,“元宵后第二日,有一女子携两名随从前来,言语间询问及,贫道便将木匣交付二人了。”
“三人是何等模样?”顾元琛问道。
“女子是妇人装扮,不过年纪不大,衣着不算简朴,气质亦不似寻常百姓,言语倒很是简洁,至于两名随从……步履沉健,当是习武之人。”
康林也在旁问道:“元师,那妇人和那两个男子的身量t如何呢?”
李元师道:“哦,那妇人比贫道瘦削许多,两位男子身量在王爷与小公子之间。”
“多谢元师,”顾元琛默然片刻,忽又问:“小莹此前当是常来观中清居,可有固定的居所?”
李元师便领康林前去,顾元琛叮嘱康林务必要仔细搜寻,任何角落,乃至砖缝梁椽,都不可遗漏。
顾元琛一人立于廊下,一时心绪纷乱,神思惘然之际,忽觉身后目光依依。
他无需回头,亦无法回头,但他知道那是眉儿。
姜眉睡得很浅,她身子不好,便总是少食少饮,方才不知是否因顾元琛在旁,一时吃了许多,便更难以入眠,醒来后坐在屋中,却觉茫然,安哄小珍继续睡下,便不由自主出了门,直至看到顾元琛的背影,悄立于月洞门下。
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望着。
原来顾元琛也会有这般萧索的身形……
姜眉不知自己是应当靠近他,还是应当远离他。
云天清淡,风送花信,她想,不如就这样站立片刻吧。
毕竟,已匆匆行了六载。
顾元琛等了片刻,身后却始终没有脚步声响起。
眉儿,应当是想来此处,却又不想见到他的。
他是有些期盼的,若是不盼,便不会有这细密的痛楚自心底蔓延,比这眼疾刺割更甚。
顾元琛不想让姜眉为难,亦不愿这沉默熬煎彼此,便动了动,想当做不知她在身后,默默离开。
就如六年前两人所见的最后一面。
他那时,竟然想快些离开她身边。
然而,目不能视,顾元琛伫立了许久,才移动身体,便忽失了方向,好似迷失在漫天风雪中,苍凉荒漠中,前路不见。
他脚步微一踉跄,显出极为罕见的狼狈,却也是这身形微晃的刹那,身后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
微凉绵柔,带着薄茧与伤疤的手,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腕。
“是眉儿吗?”
他问道,只当是回晃过神来,想要掩饰满心慌乱。
“嗯。”
姜眉没有再说话,只是引着他慢慢地走,一步步走到中庭那棵系满祈幡的檫木下站定。
昵风拂揉,头顶的祈幡发出细碎的声响,如无数声叹息。
“这里很漂亮,”姜眉轻声说道,“哦,我忘了……你在这里八年,定是来过的。”
“是吗,倒也有些忘了。”
她默了许久,又问:“……当年你的眼睛,是为什么不好的,可是因为我么?”
“与你无关。”
顾元琛当即答道,随即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与眉儿无关的。”
姜眉仍握着他的手腕,身形却有些颤动。
“那……还会好么?”
“自然无碍的,说来,明日也该再去郎中处看看。”
顾元琛想起赵谦的叮咛:“不能伤心流泪,否则郁火攻心,直冲双目,恐有青盲之险。”
的确是忘了医嘱,覆眼的绸带复被泪水浸湿,双目针刺般灼痛着。
可在这痛楚之中,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好不开怀,只任眉儿握着他的手腕,甚至手臂都僵持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走这片刻温存。
姜眉亦感受到他身体微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手向下略移,轻扣住了他的手指,稍稍收紧些许。
顾元琛微侧首,试着面向姜眉的方向,温声问道:“眉儿,晚些时候,你是想回东昌城,还是留在此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必担忧,昨日之事,我自会告知太守,城中不会再有人追查,只想着,你在城里居住,会方便一些。”
姜眉轻声道:“……也好,只是等小珍醒了,我想问问她的意思,那夜她吓坏了,总是难以入眠,当是她小时候就在这里住过……难得睡得这样安稳。”
“嗯。”
顾元琛低应一声,怜惜说道:“你辛苦了,眉儿,独自带着这孩子,身子又不好,定然劳累。”
“还好。”
姜眉缓缓摇头,目光投向禅房方向,满是心疼。
“只是心疼小珍,窨楼的人下手极重,当时找到她的时候,后背的伤深可见骨,她还这样小。”
“既然已经吃过了苦,便当是历练……孩子坚强些,却也是好事。”
“也是的,小珍很懂事,很少叫痛,只是想她爹娘亲人。”
顾元琛便道:“记得军中有一种药膏,对这种伤及筋骨的伤有奇效……这种伤愈后遇阴雨常易自肌理内作痛,待回东昌城,我寻来给小珍用上,免得她日后受苦。”
方才便已触到他手背上凹凸的旧疤,此刻听他这般说,姜眉不由得转头看向他的侧颜,她嘴唇微动,想要问什么,不过还是那些关于北境,关于伤痛的话,却终究化作涩默。
康林疾步而来,带来一方手帕,手帕中包裹着一个细长的东西。
“王爷,找到了!是在禅房里的香炉的积灰下摸到了这个的,藏得真好,险些找不到,不知是不是小莹姑娘的东西。”
顾元琛伸手接过,那东西入手微沉,摩挲一番,发现原是一小截手掌宽的断箫,竹质冰凉,裂口参差不齐。
他若有所思,随后问道:“手帕上面绣了什么?”
姜眉目光扫过,轻声道:“似是青色的荷花,绣工很精细。”
“青色荷花……”顾元琛用指腹抚了抚那手帕上的绣样,语气笃定了几分,“应是琉桐的旧物。”
姜眉也从他手上拿过断箫,瞧着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小莹可有事?她留下这个做什么,还需藏在香灰里?”
“只盼她无事吧……眉儿可知道小莹和琉桐还有个姐妹,与你同名不同姓,唤作林眉?”
姜眉回想起从前的事,想到小莹的确提起过,顾元琛便道这断箫当是林眉旧物,那手帕是琉桐的。
“难道是说陆蒙煦之事……”
顾元琛忽然轻声呢喃,问姜眉那断箫上可还有什么旁的痕迹,姜眉只道是沾染了泥土。
“好,眉儿再去歇一会儿吧,康林,你同本王去一个地方。”
姜眉却留住他,轻捏了捏他的指尖,低声道:“我不累,便同你们一起吧,我也担心小莹。”
顾元琛闻言微一颔首,只对康林吩咐道:“那你不必跟了,留在此处好生照看小珍,谨慎些,也细心些。”
“啊?可若是遇了歹人,王爷可——”
康林又看了看姜眉,忽然不说话了。
也是的,自己就连这个姐姐都打不过。
顾元琛却似识出了他的心思一般,笑道:“你也不必菲薄,比不过她也非是你武艺不好。”
康林得了肯定,有些欢喜,回去看护小珍了,姜眉瞧着他远去,忽轻声开口,似是说起一件寻常之事。
“阿错死了。”
顾元琛指尖一凉,挽着姜眉的手瞬间收紧,刹那间几乎是要忘了如何言语,生怕眉儿下一瞬就会甩开他的手,永远离开。
“你放他离开后,他想要为我报仇,却又设法回了窨楼,最终死在了窨楼手的人中……”
她摇摇头:“看到你这个小随从,我忽然想起他了——走吧。”
“对不起,眉儿,从前我不该用他威胁你……我做了太多混账事。”
姜眉微垂眼睫,轻声道:“那时有太多错事,或许我也不该说那伤你的话,反而害了阿错。”
一时默然,两人心知若是再多言什么,反伤怀不已,便也只有心照不宣地放下。
出了道观,却不想方才搭载二人的那船夫恰来了此岸,见到两人遥遥问好。
“公子可好些了,诶呦,方才真是吓坏我了,瞧您这样年轻,可千万要爱惜身体呢!”
顾元琛难得乖顺地垂下眼眸,点头称是。
“来吧,上来吧,您二位去哪里,回东昌城吗?”
“劳烦您载我们去浮花渡……就是能去倚春陵的那个渡口。”
“好嘞,您二位坐稳了。”
再次登上来时那叶扁舟。顾元琛对船夫道:“劳烦,去浮花渡。”
小舟悠悠离岸,滑入春江。
船夫说如今江上风清无雾,问两人是否要看江景,又向顾元琛赔罪,称自己忘了他如今目不能视。
顾元琛缓缓摇头,陪着姜眉坐到了船头。
“眉儿,你好好看一看,我也能听得见风声的。”
“嗯……你好好养着眼睛。”
姜眉抬手,轻点在他蒙眼的绸带上,便转过身望着风景。
原来世间有这样柔逸的景色,江水澄碧,一映两岸新绿初萌,间或点缀几株早开的桃花,缀于苍山翠壁间,灼灼蒙蒙。
顾元琛t依靠着船壁,只听微风过处,波漪潺潺,橹声欸乃,水鸟鸣啼。
姜眉听到他笑了,问他在想什么,顾元琛道:“原是想过会有这样一日的,想我能带你回东昌,就这样每日闲逸。”
他已经许久不做那个梦了。
梦里,北蛮平定,天下安宁,他便做一个闲散王爷,娶眉儿做他的王妃,两人便就在东昌相伴余生,或许有千万个这般平宁的午后相依相伴。
却不想还有能实现的一日。
姜眉听懂了他在说什么,鼻尖一酸,却也笑道:“总是想得很好罢了,老天爷才不让人安歇。”
“是啊。”
舟行近一个时辰,直至船身轻轻一震,靠了岸,顾元琛才恍然惊觉——自己这一路上,竟一直轻轻挽着眉儿的手未曾放开。
不知是身感疲惫,还是溺恋这片刻安宁,不知何时,姜眉竟轻倚在他肩头,沉沉睡去了。
她的唇很近,顾元琛耳畔是轻浅的呼吸声。
船夫停好小舟,回头瞧见这相依偎的一幕,不由得了然笑道:“这位公子啊,这就对咯!既成了夫妻,连孩子都有了,有什么坎过不去的?闹别扭成了那样子,往后啊,要好好珍惜眼前人,莫要再闹得那般伤心伤身了!”——
作者有话说:有一点点卡文,不知道要不要把糖和刀放一起,遂挪走刀,明天有点事情忙,努力在中午前补上胖胖章[猫头]
第112章 留去
每一个字,都是曾依依憧憬过的。
却也是今生都不可能的了。
顾元琛未辩解什么,只对船夫微微颔首,当是聆听过此教诲,小心地扶着姜眉起身,低声道:“我们到了,眉儿。”
船在浮花渡靠岸,此地远离尘嚣,遍生青翠幽竹,间有零星的塘田人家,四下里多闻鸟鸣与风过竹叶的沙娑声,清静得不似人间一般。
两人问过了路,步攀小丘,踏上青石阶,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寻至一棵大桃树下,树下静静栖着一个坟冢。
姜眉轻轻喘息着,顾元琛无言为她抚着后背,想问她身子从何时开始这般差,如今吃什么药补身,喉间却压涩得说不出话来。
“此处很是静谧,将林姑娘安葬于此,小莹和琉桐一定是耗费了许多心思。”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溧阳郊外溪旁的小草屋,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想带顾元琛去那里看一看的念头。
方才一路行来,顾元琛已将有关陆蒙煦的往事告与姜眉。
昔年石贼之乱时,京城沦陷,顾元琛临危受命,带上了一批康武老臣一面阻击追兵,一面南逃,吏部侍郎陆蒙煦便是其中之一。
陆蒙煦年事已高,在战祸中痛失挚发妻,长子长女皆亡于北蛮刀下,又临家国破碎,一时身心俱损,故而南渡东昌后,意志消沉。
一次,他偶遇画舫之上三位才位琴艺卓绝的歌女,便是林眉,琉桐与小莹三人。
因她三人并非只唱靡靡之音,所奏的曲调中常含离乱之悲,家国之恨,陆蒙煦便将三人引为知音。
因他年长许多,便待她们如养女一般时常照拂,飘零乱世之中,倒也是几分难得的温情。
复国之后,顾元珩与顾元琛初稳国政,决意借此时机清算昔年与石贼有染之臣,陆蒙煦遭人构陷,对方心思甚重,将三人诱骗囚禁,罗织为“石贼乱党”投入大牢,对林眉与琉桐二人施加大刑,迫使小莹诬陷陆蒙煦与石宗云暗中往来。
而后,乃是顾元琛觉此案疑点颇多,力排众议,命人回东昌详查,并在暗中助力,最终为陆蒙煦洗刷了冤屈,亦将林眉三人从狱中解救出来。
此后,林眉选择留在东昌,与心上人成婚,琉桐与小莹则随顾元琛去了京城。
“小莹留下林眉的断箫与琉桐的手帕,又是在陆质一家遇害后不久不见了踪迹……我便猜想,或许她是知道了什么,意指陆质一家遇难与当年陆蒙煦旧案有关……既然你说那断箫处有泥土,便来林眉墓前一看,只想或能找到些线索。”
姜眉站定了片刻,便放开顾元琛的手,上前查看林眉的坟冢。
青石墓碑上,刻字疏瘦,悼语读来凄然哀婉,当是琉桐所写,墓丘一侧泥土的确有明显的翻动痕迹。
姜眉正俯身用剑鞘挑拨着泥土,却忽觉一股激冷寒意窜上脊背,不及细想,猛地握紧顾元琛的手。
“眉儿?”
他轻声问道,觉察到了姜眉的异样,便也屏息不语。
可是如今的他目不能视,四周皆是昏黑,不知要如何才能护在眉儿身前。
林风微动,顾元琛感到了杀意——剑光森冷,一道暗影自侧后向二人袭来,姜眉却早有防备,抬剑便挡,寒刃交击,只发出一声刺耳锐响。
“眉儿小心!”
那人一击不中,竟然就不再出招,只借着姜眉格挡之力后退,目光在二人身上停驻了片刻,转身逃入林中消失不见。
交握的掌心已沁出丝丝薄凉的汗水,当真是惊魂未定。
“他走了?”
“嗯……”
姜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仍酸震着的虎口,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忽有些茫然。
顾元琛担忧不已,挽紧姜眉的手想要快些离开,可才挪动身形,便停住了脚步。
他连方向都辨认不得了……他是当真,再护不得眉儿了。
“没事了,应当无人了——得罪了,林姑娘。”
姜眉歉疚说道,用剑鞘在那坟土上使劲剖了几下,果真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将其拿出后不及细看,便与顾元琛离开倚春陵,直至望见几户人家升着炊烟,才敢略放缓脚步。
紧绷的心神一松,惊险余悸与一路疲惫便涌了上来,顾元琛听到姜眉的呼吸声很重,想要抱一抱她,却又恐她不愿,恰听到有户人家的妇人出门来生火做饭,便讨了一碗水,递与姜眉。
妇人瞧着姜眉手中拿剑,原有些害怕,可见顾元琛文儒有礼,又是眼睛瞧不见的,人也憔悴,便心生怜悯,让两人进小院石凳一坐。
姜眉确实渴极了,小口饮着水,顾元琛于寂静中听着那着那细涩的吞咽声。
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饮水声罢了,他却觉心头一绞,而后低笑了一下。
姜眉停下来,问他为何笑她,可是她饮水的咕响声太大?
“非是笑你,只是想不到……你我还会有如此狼狈奔逃的一日……从前也不曾想到的。”
他声音忽小,像是问姜眉,又似是询问自己:“眉儿,若你从未遇见过我……或是当日一剑杀了我,功成身退,或许如今正一身轻快,以你的本领,本不需要经受许多,自有你的快意逍遥。”
姜眉捧着水碗的手一顿,垂眸,便看到碗中自己面容的倒影。
她不知道,却又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可是万语谦积塞在口,最终只是沉默地将剩下半碗水递到他手中。
“水有些凉。”
“好。”
两人稍歇了片刻,辞别了那农妇,回到浮花渡口时已至黄昏,江面凝笼在苍霁烟霭中,两人等了许久,都不见船来,顾元琛正忧心着,怕方才凶徒追来,便闻笛声渐近,吟低咏浅,一叶船头支挂一盏昏灯的小舟前来。
姜眉呼唤了一声,果真是那个常年在江上吹笛垂钓的老渔人。
他发已霜白,背脊佝偻,咳嗽声在暮色尤为沉重,摆舟前来,目光在触及姜眉时亮了一下,随即看到她身旁覆眼的顾元琛,怔愣片刻,面上了然一笑。
“竟是你们啊……老天有趣,不想老夫竟今日能同时见到两位故人。”
顾元琛微微转向姜眉,却并未多言。
老渔人看向顾元琛覆眼的绸带,叹问道:“王爷的眼睛可还好,如今回到了东昌,可是当年那‘未竟之事’已经了却?”
“说来惭愧,一十七年不曾实现……还忘了与您的约定。”
顾元琛轻声答道,上了船,感受着清寒的江风,缓缓摇头,唇边笑意轻淡。
“当年想光复大周,北伐除贼,想功成名就登临九五,做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想开创盛世,海晏河清。”
“并未实现多少,如今……更不能了。”
姜眉坐在他身侧,只觉心口刺痛。
老渔人叹息一声,又望向姜眉,笑问道:“小娘子当年江畔哭泣,似要尽断肝肠一般,如今可还这样伤心流泪吗……你心中所愿可曾达成?”
姜眉亦轻轻摇头:“也未曾。”
“嘿,竟都是不曾,想这世间总是遗恨多圆满少,尽t心竭力去做了就是。”
他慨叹罢,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姜眉与顾元琛身体都不大好,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便都各自沉默。
顾元琛静默片刻,轻声道:“这些时日确有一事忙碌,待我离开东昌前,必再来见您。”
望着茫茫江面,老渔人却大笑起来,只是声音渐低。
“王爷如此忙碌,记得当年的约定,老夫就很开心了,今后……怕是不能了,今日是老夫最后一次来这江上做一闲散人了……老了,病得厉害,江风湿冷,今年起就吹得骨头疼了。”
“确是遗憾……”顾元琛握紧身边姜眉的手,为她暖焐着,轻声道,“终究是违背了当日承诺。”
水鸟归巢,交颈相伴,发出呀呀的啼叫声,顾元琛静坐片刻,转向老渔夫问道:“可否借您竹笛一用?”
老渔人将笛子在在江水中一洗,递给顾元琛,他执笛近唇,吹起苍凉辽阔,又蕴无尽离索的曲调,悠悠呜咽。
是北地的曲子,他把这曲子回赠这位老友,也是献与他的眉儿。
姜眉听着,回想起当年第一次同顾元琛登上崇峪关关城,看青天高渺,苍凉美景的情形,比觉着曲子比那东昌曲更让她心痛难抑。
一曲终了,沉默良久,老渔人方道:“真是好啊,可惜,老夫今生是不能去关外见一见了……”
“只想朔州,牧州建定,子孙后世终有一日会迁居此处,或许转世轮回,还有再见之事。”
顾元琛将那笛子涤净后递回,老渔人却将其轻轻推回顾元琛手中。
“记得十七年前初见王爷,您并不信此转世轮回之说……唉,老夫如今也愿相信了,你我三人能在今日重逢,便是莫大的机缘,遗憾又如何?珍惜当下便是了。”
他不再多言,只撑起船篙默默远行,直至将二人送回至道观前,与二人辞别,又与江水融为一物。
顾元琛收起竹笛,轻声问:“眉儿,你如何遇到他,当年在江畔,你为何伤心哭泣,你受苦了?”
姜眉不敢转身望他,只呢喃道:“……或是为此一生罢。”
她哭了。
顾元琛虽看不见,却是能感知到的。
他抬起手,扶着她的手臂,肩膀,一路向上,直至指腹柔抵在她的眼角旁,拭去泪水湿湿漉。
姜眉没有躲开,顾元琛便又靠近了一些,直至二人额头轻抵在一起。
细细回想,他们之间,竟从未有过如此平淡温情。
初相见时,是试探利用,是彼此憎恶,而后两颗心靠近不易,却又总伴着死生一线,待终能互诉心意,短暂相守,姜眉却身中胭虿散毒,他忙于北境战事,便更是短暂欢愉多于安宁。
再后来,便是无尽的误会,天各一方。
像寻常夫妻般,安静依偎片刻,竟是这般奢侈的。
顾元琛想起今日反复听到的珍惜当下四字,想起那杀意凌厉的凶徒,心头一紧,知道不能再有耽搁,不能再徒增遗憾。
他微微退开一些,坚定说道:“眉儿,你只留在道观,好好陪着小珍,安稳度过这些时日,陆质家的事,我定会查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不想,也再承受不起让眉儿再涉险境了。
姜眉静静听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顾元琛,却忽然想起了六年前,决意前往北蛮石国的自己。
“不必。”
“我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我也会想起从前的事,在行宫的时候就会想起。”
姜眉笑了笑,只当是在说一件日常小事一般。
“当年去北蛮石国,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只是,我也不后悔了,无论后悔与否,都过去了。”
她决然道:“当年的我不怕。如今的我就更不怕什么了。”
她还是愿意同顾元琛一起,再去尽力去做成一件事的。
恰如当年一般。
泪水奔涌,两人身形皆有些摇晃,倍感心伤,便约定往后这些时日,一句往事都不再提,不要再徒然伤怀,默立片刻,挽手回了观中。
*
观中真人早已为几人备好了些清淡的素面,用过饭后,姜眉陪着小珍玩耍了片刻,而后柔声哄她睡下,顾元琛坐在一旁静静听着,难得这时安宁。
“眉儿,小珍可有说过当日的情形?”他低声问道。
姜眉摇头:“我问过的,可这孩子吓坏了,记不真切,只说柳儿姐姐与陆厚把她推入了水中,让她快些逃……”
顾元琛不由得轻叹,抬手抚了抚小珍的额发,姜眉瞧着如今的他,忽觉有些不真切。
恰康林至观外巡检了一番,回来禀道:“王爷,观外并无什么异常,不过属下今夜就守在外面吧,您和姐姐也能放心安歇,午后陪着小珍,属下已经歇息多时了。”
“不必,想来今后几日,少不得还要劳动你,此处距东昌城不远,料贼人不敢过于胆大妄为,只是今夜你一人独居一屋,自己要警醒些。”
“是,多谢王爷,”康林应下,又问道,“王爷和姐姐午后去了哪里,可有寻到小莹姑娘的线索?”
姜眉便拿出从林眉墓中取出的那个小匣,打开后仔细检视,发现依旧是半截断箫,另有一条小莹所用的手帕,与琉桐那条青荷手帕当是一对。
若是只有林眉与琉桐之物,尚可说是巧合,可是如今三人的私物皆在,便当是指陆蒙煦了。
顾元琛不禁秀眉深锁:“如今我的确有些担心小莹,她机敏,却更多是孩子心性,定是觉察了危险迫在眉睫,才用这般隐晦之法传递讯息,否则大可修书一封至京城,即便当时我仍在鹿州,洪英亦可帮她。”
姜眉似想到了什么,问康林:“今晨你在小莹家中,可有发现被翻动过的痕迹。”
康林回想片刻答:“……有,姐姐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箱中有几件衣裳被翻乱,没有什么积尘。”
闻言姜眉安慰顾元琛:“她除夕前尚来过道观,距离陆家满门被杀也有些时日,窨楼的人若要害她,为何当时不动手……想来即便是不幸落入他们手中,也可暂保性命,只是不知陆大人究竟托付了什么,惹此祸端”
顾元琛亦认可,如今还当是从陆质查起,便约在心底安排明日之行。
他轻声问道:“眉儿,你可否告诉我,城北那些窨楼之人在谋划什么,你为何杀他们?”
“左右也不是好人……你当还不知,窨楼昔日那位主人似是亡故了,如今由新主掌控,正意图将势力南迁,想要在此新设据点,再攀结上一些,对麾下杀手掌控大不似从前。”
“攀结士绅?”
顾元琛忽然想起离京前,他皇兄在紫宸殿那番沉痛之语,又想到这些年益州世族打着他的名号与西北勋贵争斗不休,一时沉默。
果真是外患甫定,内忧已生。
他才平定北境,烽烟熄止不过数月而已,关内承享平宁,亦不过两载光阴,这便开始了,就定是要内耗不休,直至将这好不容易光复的江山再度拱手让人……
怎么了?”
姜眉见他一时神色凝重,许久不言,轻声唤道。
“……只是想起离京前皇兄所言,无事的,眉儿继续说吧——听闻益州流寇与窨楼有关,这群人可是原在北方的窨楼余孽?”
姜眉颔首:“是,听说是昔日在朝中的靠山倒了。”
顾元琛回想了一番近年来被天子处置打压过的重臣,却都不似与窨楼有关。
他抚着姜眉的手背,忽想起六年前纠查到一半的线索,便问:“眉儿,你可知道窨楼新主与前丞相赵书礼可有牵连?或是旧主呢?”
姜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曾听说什么丞相,不过去年从一个窨楼旧人处隐约听闻,如今窨楼的主人似是姓石,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打着石宗云的名号。”
顾元琛心下一沉,一个名字浮上心头,“石贼有个次子,名叫石烈。”
昔年石宗云篡国,为证明其承与正统,登基后预为自己如历代帝王一般封禅,却于大典前夜暴毙,家眷被其逆部屠戮,悬首城上,有一次子石烈,据闻是抱着幼妹葬身火海的,死无全尸的。
姜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便也说要再寻人打探一番。
一旁传来一声响动,是康林手中的小匣掉到了地上。
他如今也才十九岁,这些昔年往事发生时他还是个婴孩,便更如天书一般,他强撑清醒听了许久,终是在旁点顿起了头,一时放松了手。
顾元琛也不让他辩解什么认错什么,只道:“你下去歇着吧,这里无事了。”
姜眉轻笑一下,也看向顾元琛关t切说道:“你也歇息吧,明日自有明日的忙碌。”
“那我等眉儿睡着。”他颇有些执拗地说道,“你安睡了,我方能安心。”
她并不坚持,吹了灯抱着小珍躺下,顾元琛坐在不远处,听着远处逐渐均匀的呼吸声,郁结之色却始终没有离开眉心,终究未能好好安枕。
深夜,顾元琛又被一阵心悸惊醒,他坐起身,下意识地解开覆眼的绸带,眼前仍遮着一层朦雾,却已能勉强视物。
至少,如今他能看清眉儿蜷缩在床榻上安睡的身影了。
他悄然起身,眷恋地凝望片刻,才一步步靠近她,刚停下脚步,姜眉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可是我吵醒了眉儿?”
姜眉摇了摇头,静静坐起身,这是六年以来,第一次再见他的面容。
“睡吧,明日去寻郎中看看,有一家叫杏济堂的医馆,我常去那里。”
“好。”
她起身,挽他回到小榻前,为他系好绸带,亦在他肩头轻轻趴伏了片刻。
她没有再离开,只是在他身边缓缓躺下了。
长夜寂寂,两人并肩而卧,一夜安眠。
*
天光初透,屋内尚昏沉时,姜眉便起床了,这是她在村野小居多年留下的习惯,只是不料到顾元琛也起得这样早,她记得顾元琛原有些懒起贪眠的习惯的。
“北地昼短,若还似从前一般,怕是要睡至日上三竿了。”
顾元琛淡淡答道,低头去整理他的衣襟。
边关寒凉,每入秋之后,朔风犹为尖啸,便如刀子一般刺骨,故而多过卯时,他就再难安睡了,久而久之,竟也成了习惯。
“如今回来了,便好些了,待陆家的案子了结,你可以好好休养。”
姜眉轻声说道,是为他建立功勋,如今归来安养感到欣然的。
顾元琛只能在她不见处垂眸苦笑。
她不想再吃素面,可那些荠菜肉包子也已经凉硬,姜眉如今也很珍惜身体,便不得不收回包袱中。
听到她翻动油纸的声音,顾元琛问她可是饿了,姜眉只说是此观中真人尚清修,不沾荤腥,不便借人家的炉灶用。
“其实也无妨……我给眉儿想个办法。”
顾元琛依着记忆行至暖炉边,伸手探了探,恰炉内炭火熄灭,便让姜眉去外面寻几片宽大的叶子来,包在油纸外面,埋进尚有余热的炭灰中,过些时候,小珍也醒来,嗅了嗅,说屋内很香。
姜眉拿了个包子出来,果然是温软妥帖了的,不由莞尔,问这是什么吃法。
顾元琛答:“是从木伊人那里学来的……约往远西远北去,风俗便越是不同。
她给小珍拿了一个,又把自己方才掰开的那个分了一半给顾元琛,随口问起:“那木伊人为何要攻打鹿州?”
“那两年北地极寒,风雪恶劣,犹胜盛宁三年的京畿……他们畜牧为生,许多牲畜冻死了,活不下去,便只能来侵扰劫掠大周,那木伊国主,却也是个不自量力的蠢材。”
他有些讥诮地说道,将木伊国和逃到远北的北蛮残部一并嘲弄一番,姜眉却只注意到他说那两载寒冷异常。
“……那若是他们不曾来犯,你会一直戍边吗?”
姜眉忽然问道,才递到唇边的包子又被放下。
“我听人说,你被罚派去戍边,没有陛下的旨意,便不许你回来……这是真的吗?”
她看向顾元琛,想要看他的反应,想知道他是否在说谎。
可是这个人从前便已经说了许多谎话,那时姜眉都分辨不得,如今就连他的眼睛也都看不见,更不知他如今所言是真是假。
“自然不是。”顾元琛有些无奈地说道,“眉儿怎么也信那些流言蜚语,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提往事了么?”
“好。”
姜眉不再追问,看他静静吃完了包子,又塞给他一个。
“我不问你旧事……”她咬着包子,转而问道,“你打下的那片疆土,什么时候能建成新州?”
知道她对北境之事素来很感兴趣,顾元琛便与她细细说了许多。
末了,姜眉轻声说道:“若是明年州府就能建成,我也还活着的话,想去那里看一看……你还能去吗?听说就藩之后,你就不能随意走动了。”
她是在问他,能否和她一同去看看大周新的疆域。
她也想看看他呕心沥血拼杀回的万里江山。
“自是可以的,哪有规矩束缚得住本王呢。”
顾元琛没有一丝迟疑地回答道,答得云淡风轻。
他知道,自己又在欺骗眉儿了。
康林起得最晚,只有两个包子留给他吃,便觉不解饿,向真人要了一大碗素面,回来向王爷保证,说今日一定能一整天都不喊累喊饿。
姜眉抱小珍去小解,一时离开了,顾元琛仍是在庭中静闻风声,却问康林:“你家中当真只有你一人了,远亲都没有?”
“是啊,王爷放心,属下没有什么牵累的!”
“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他轻笑了一声,平静说道,“此事毕,你便留在东昌,留在蓝正先身边,今后……慢慢成家立业吧。”
“啊,那王爷怎么办?洪三爷何公公都不在了,您一个人怎么行呢?”
他并未回答,待姜眉小珍回来,一起出了道观,却遇到了几个军护在外等候。
蓝正先昨日已知顾元琛要来此观中询问线索,却仍觉不够稳妥,便派了几名得力下属前来接应,而后一行人返回东昌城内。
康林带小珍先去了太守府安置,姜眉并未一道,而是先陪着顾元琛去了杏济堂。
赵谦见二人是一同前来的,不免感到讶异,不成想两人竟是相识的,向顾元琛见过礼后,忙将二人引入内堂。
顾元琛亦是直到此刻方才知晓,原来眉儿这些年竟也常来东昌,来此处求医问药,与赵谦相识,心头一时百味杂陈,只恨造化弄人。
既然老天爷能恩赏他们些机缘,却又为何不肯早些……偏偏是从前,阴差阳错不尽,一次一次错过。
赵谦仔细为顾元琛检查了眼睛,神色渐趋凝重,顾元琛让他直言无妨。
“王爷,您这眼中竟又有些血点,这两日,可是……悲恸落泪过?”
顾元琛无法否认,只得低应一声是。
赵谦闻言不免急道:“唉,再三叮嘱过您,这郁火攻心直冲双目,最是伤身了!您万不可再如此了!”
姜眉的手无声搭在顾元琛的肩上,指节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赵谦一边絮念着,一面调配了新药膏,为顾元琛小心敷上,再三叮嘱:“这几日您务必静养,当真不可再劳神伤心,王爷,东昌谁人不感念您呢,您想做什么,又有什么阻挠,既已回来,便更要安养好身体,有何事如此急切呢!”
“是,你好好养着眼睛。”姜眉也在一旁小声劝道,顾元琛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聊作安抚。
趁着她去外间为他取水,顾元琛忙问赵谦姜眉的身子近来如何。
赵谦低声回道:“王爷放心,姜娘子这些时日气色倒比前次来时好些,只是从前身子不好,底子终究亏空得厉害……至于咳嗽虚累,依草民看,多半是心力交瘁,照料小珍太过辛苦,耗神所致。”
离开医馆时,姜眉觉顾元琛心情有些沉郁,又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忽然笑言:“那日我便觉得这字有些眼熟,问赵郎中,他却说是旧人。”
“眉儿还记得我的字?”
“记得,这名字也是你起的?很好听。”
顾元琛轻笑:“不过是当时年轻,卖弄些文采罢了。”
两人缓缓穿过街市,去往了太守府,顾元琛预备继续查陆质从前经手过的案件政令,等候仆役们搬送籍册时,姜眉偶然从蓝正先下属的交谈中得知,敬王爷此行是奉了天子密旨,故而有些神秘。
她此前总觉得顾元琛心事重重,似有隐瞒,如今听几人这样说,高悬着的心倒也稍稍落下些许,若真是有皇命在身,也当有些事不便直言。
一间静室被收拾妥当,也能坐定喝上盏茶,小珍竟意外有些亲近顾元琛,乖乖挨着他坐,仰着小脸看他、
经姜眉提醒,顾元琛才知自己身边坐了个小丫头,想和他说话。
“你有何事?”他微微侧首。
小怜忧心忡忡地问:“叔叔,你的眼睛痛不痛?”
顾元琛想起顾元琪的两个小郡主,还有见过寥寥几次的小怜,记得小女孩幼时是多么活泼可爱,便也能想象到小珍的模样,浅笑着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鬓发。
“有你关心,便不痛。”
姜眉也心下稍安,让小珍听顾元琛的话,先离开了。
她走后,小珍也大胆了一些,依偎在顾t元琛手臂边。
顾元琛如今不能看,只能听仆役们念着,约听了半个时辰,便要换个人,自己也略作休息。
小珍原已听得有些乏困,打了个哈欠,却坐起身来,用小手为顾元琛锤了锤肩膀。
“你才这样小,却懂得关心人,你父母也定是对你极好。”
“因为爹爹和娘亲就是这样啊,娘亲做女红累了,爹爹就帮她揉一揉。”
见顾元琛笑了,她又好奇地问:“叔叔,你是姨姨的什么人呀?”
顾元琛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默了片刻,只用了最寻常,也最疏远的两个字回答。
“……旧友,她是我的旧友。”
“旧友?”
小珍念了几遍,不大懂这是什么,歪着头有些不解地问:“可我觉得,叔叔对姨姨很好很好呀……”
她想了想,又问,“叔叔,你以后就留在这里不走了吗?”
“你想让我留下?”
“对呀,因为叔叔很好呀,而且以前娘亲总说,姨姨她总是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事,没有人陪着她。”
“她最是不需要我陪的……”
顾元琛小声呢喃,唇角唯有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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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祸起
如今有顾元琛在,自是不必担心小珍的安全,姜眉便带着康林前往她昨日杀城北那群人探得的一处窨楼据点,一队守军亦跟着。
路上,康林终究耐不住好奇,询问姜眉:“姐姐,其实我一直都没看出来,也不好意思问……你和王爷从前就是认得的,您也是他的护卫吗?”
姜眉目光不移,轻声道:“嗯,前也好过,后来便分开了。”
康林似懂非懂,他年纪小,面对女子也习惯了直言直语,便也顺着话头追问:“那……姐姐今后打算去哪里?若是陆大人的案子作结,你要怎么办?可会留在王爷身边么?”
虽是无心,却也问得姜眉一怔。
她竟答不上来。
这些年她只两件事奔波:找小妹,杀窨楼的人。
她是数着日子做这些事的,以为自己早就没有将来,便从未想过以后。
“我不能一直照顾小珍,应当是……回溧阳吧,我的家在那里。”
“诶?姐姐怎么要去溧阳,你不愿留在东昌么?”
沉默一时,她柔声问康林:“此次顾元琛来东昌……可是因北境军功,陛下让他于此地就藩?”
康林一时语快,险些将顾元琛交代之事说出,他刹住话头含糊说道:“是,王爷要在此就藩……不过属下也不太清楚……”
他那一瞬失措,姜眉看在眼里,心中才放下的大石瞬间又悬高几分。
只是如今仍有许多事要做,她不再追问,只是将手紧按在剑上,默默加快了脚步。
昨日探得的据点位于东昌城东外一处不起眼的小染坊,因得了蓝正先严令,需护姜眉与康林两人周全,带队的校军便请两人在外接应,命众人先将染坊合围,而后上前敲门询问。
不料那染坊内的窨楼部众警觉非常,反抗之激烈远超预料,一声问话才毕,便已撞门而出向外突围,瞬间兵刃撞击声与惨叫声不绝,姜眉和康林也只得上前帮忙。
混战之中,康林身后一柄寒刀直劈他后颈,却已不及回防,千钧一发,姜眉将手中长剑掷出,一贯那杀手咽喉,将其钉死在门边,莫说康林,在旁军士皆被这精准狠辣的一掷所慑。
姜眉却不犹疑,上前拔回佩剑,将手抵按在肩头轻揉,轻声喘息着。
混乱中,一道身影自染坊中窜出,身法剑法极快,没有丝毫恋战,击退了几个守军就向林中逃走,想来其余人都是为此人拖延时机。
她抬眸望去,那身影落……是昨日在倚春陵袭击她与顾元琛的人?
终究守军人数占多,虽被一时突围措手,一番缠斗下来,窨楼众人尽数伏诛,唯有一人被两刀贯穿胸膛,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更也讯问不得。
正不知如何是好,姜眉上前,请校尉容她问几句话。
她走到那垂死的窨楼杀手身旁,未厉声逼问,只是蹲下身平静地看着他道:“我亦出自窨楼。”
“如今,窨楼还在用胭虿散控制人吗?”
那人本是一副决意赴死的模样,闻言眸珠微动,看向姜眉的目光也少了几分敌意。
“是你……昨夜城北的人……是你杀的?”
“是我。”
姜眉平静答道,又问:“你可见过新任主人?他如今应当也在南方。”
杀手紧盯着她,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竟缓缓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没有见过……不过,主人也在寻你,她没有想到你也是个女人。”
姜眉一时错愕,可眼见这杀手唇角鲜血不断,忙追问:“你可知前益州大员陆质一家满门被屠所为何事?”
“……不知,可是本不想做,可是新主人也只能听命京中。”
杀手声音嘶哑,每张口回答,齿间便吐带着血沫。
“劝你一句,方才那人你不要追了……你打不过他的,那是新主人身边的人……杀人不要命。”
姜眉未有惧色,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可知石毕,他是不是从前窨楼的主人。”
“从前的主人,我也只知姓石,如今的主人便是他亲命的……”
那杀手剧烈咳嗽起来,气息愈弱,弥留之际反问道:“离开窨楼……是怎样的生活,你怎么不逃走,反要回来。”
“当是新的生活。”姜眉迎着他的目光答道。
闻言,那杀手脸上竟浮现一丝憧憬般的释然,目光渐散,就此气绝。
“逃走却也不是办法。”
姜眉为他合上了眼睛,轻声呢喃道。
守军开始清理查点此地,姜眉不愿再看这满地血污,坐下稍歇了片刻,便带着康林先行离开,将至东城门,忽闻马蹄声急促,一匹惊马驮着一个麻袋向两人直冲而来。
康林知晓御马之术,便试着扑上前控住马缰,一番驯抚,那马人立而起,只将背上的麻袋甩落在地,隐约可见内中困有一人。
姜眉与康林连忙解开袋口,是一个被蒙眼堵嘴,手脚皆被捆缚的女子,姜眉为她摘下眼罩,竟是失踪多日的小莹。
*
两人将奄奄一息的小莹带回太守府,顾元琛亦觉惊诧,立刻命人救治,万幸小莹并无性命之忧,也不曾受伤,只是她不知用了什么奇诡的药物,始终神智昏沉难以转醒。
姜眉与顾元琛静坐在榻前,看着眉心紧锁,似乎是陷入梦魇一般的小莹,不免有些怜惜,默了片刻,姜眉把今日窨楼杀手所言尽数告知顾元琛。
“从前有不少青衣堂主是女子,这位新主既然是窨楼旧主人任命的,应当从前就职级很高了,只是我没有听说过。”
顾元琛猛然想起六年之前追查到的线索,那是秋狩前夕,他查到赵书礼抬为平妻的小妾,已经派一位王府秘卫前往京城暗中调查赵书礼家宅之事,只是秋狩时眉儿假死,他万念俱灰,不久后又去往北境戍边,这番追查,却也不了了之了。
直至今日。
京中有人要杀陆质一家满门,这却又是何种仇怨?
顾元琛不禁心头巨震,姜眉看他面色不好,就问他是否想到了什么,顾元琛默了片刻,不想提及当年,只怕勾起眉儿更多伤心担忧,只强自平静下来。
“只是觉得有些惊讶,此事我记下了,会留心追查,眉儿放心。”
听到姜眉似乎是在轻捶敲着她肩膀,顾元琛转而关切问道:“眉儿可是身子不适,哪里不舒服,我帮你揉?”
“不用。”
顾元琛便放下才抬起的手。
她淡然说道,却也有些自嘲:“只是旧伤,刚才情况很险,我想救康林,不慎牵动了一下……我现在像个老婆婆。”
“莫这样说自己,你只是太累了,眉儿,你还年轻。”
姜眉忽然想起方才康林所问,下意识轻声询问顾元琛:“你喜欢小珍么?”
“小珍很可爱,我很喜欢。”顾元琛答得毫不犹豫。
她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更低,声色中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我……能t否将小珍托付给你呢?我并非求你抚养她成人,只是想,她跟着你,今后也不会庸庸碌碌的,或是你给她找个好人家收养,日后能照拂她一些就好。”
姜眉知道,自己是看不到小珍长大了。
顾元琛只觉心碎漓血,他多想即刻应下,这是他最心爱的眉儿所托之事,他如何不会答应。
可是他如何能应呢?
他自己,亦是油尽灯枯,早已不复当年的心气,且不说还能有几年,何况陆质之案一结,便也是他的死期。
小莹就在他身旁静静安睡着,可他尚在人世时都未能护其周全,他死后,又以何面去兑现对儿的遗托,如何保护小珍呢……
他的沉默,姜眉都看在眼中。
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切实际了,如今的二人,又算得是什么呢。
“是我唐突了,你当我没有说过罢。”
她轻笑了一下,敛了情绪,便唯有寂静和悲恨在二人之间蔓延。
榻上的小莹发出一声微弱呻吟,悠悠转醒,姜眉连忙去搀扶。
她茫然四顾,目光先落在姜眉身上,恍惚道:“姐姐……我怎么看到了你,我是死了么?”
说着,泪水便盈满双目,待视线触及一旁的顾元琛,小莹方知自己已逃离魔窟,她在姜眉怀中嚎啕大哭起来。
待心绪平复,小莹断断续续说起经过。
陆质在益州任上,时睹官场腐败,党争误国,不免心灰意冷,意欲辞官,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其父陆蒙煦当年自尽一案。
他重新核查,竟发现诸多疑点,陆蒙旭当年并非自尽,而是为歹人所害,后伪造遗书。
时逢顾元琛踏破木伊王庭,功震朝野,陆质心知王爷即将归京,便修书一封禀明,不料顾元琛并未即刻返京,而是留在北境督设新州,却在小寒前夕,陆质收到了京中敬王府的回信。
他当即察觉不对,恐已被人盯上,便匆忙寻到小莹求问,小莹一眼便认出那信是伪造,顿觉毛骨悚然,她亦思念顾元琛,当即决定亲自返京,可是未等她动身,陆质满门被害的噩耗便已传来。
小莹惊恐万分,渐渐察觉自己亦被人监视,或许也会遭人灭口,只得用最隐晦的方式留下线索,想若自己身死,或许王爷能循迹查来。
元宵那夜,小莹试图趁街市人流众多逃离东昌,却还是被一个男子生擒。
“他擒住我后,便一直蒙着我的眼睛,将我关起来,却也不逼问什么,也不许我和他说话。”
小莹声色颤抖,仍是惊魂未定:“直至今早……他强行喂我服下一颗药丸,我以为他要毒死我,而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听罢小莹叙述,顾元琛不由得紧蹙眉峰,愈发觉得事有蹊跷。
既然此前早就已经盯上了小莹,为何偏等元宵之时才动手擒掳,囚而不问,便更是可疑,今日又恰将小莹送至姜眉与康林二人返城必经之路。
如此这行径,却不似要加害,反倒像是暗中保护一般。
会是何人?
他放缓了些声音,追问道:“小莹,本王知道着有些为难你,可是你再仔细回想一些,那男子可有何特异之处,任是声音,步伐,或是其他细节与旁人不同?你可能想起来什么?”
小莹凝神思索片刻,忽然道:“有!今晨他给我喂药,我拼命挣扎的时候,扯下了他的面罩,那时候我虽被蒙着眼,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我摸到了他的脸……他应很年轻,只是,面上似乎有不少很浅的疤痕交叠着。”
话音才落,下一刻,姜眉便已抓起手边佩剑,不顾一切地向门外冲去。
她皆想起来了!倚春陵和染坊的那个身影……那时她就觉那般熟悉,一定是他,是阿错。
“眉儿!”
顾元琛步履踉跄地追行至门边,急声唤住她,却没有再上前去。
姜眉转过头,声色冰冷异常,更有几分责备诘问之意。
“这番事,与王爷您无关!难道……难道你还要杀了他么?你还是要让我背上他的一条命来活吗?”
她哀声问道,抑压着与六年前一般的痛楚与无奈,只化作利刃,割片在顾元琛心上。
他强抑下心中剧痛,沉声道:“我知你要去寻纪凌错,你去吧……眉儿,我对不住你,当年之事皆是我做错了,你怪我,我也不怨。”
姜眉不由得身形一顿。
他笑着答道:“我并非是要阻拦你……你想去寻他,便让康林和守军与你一同前往,若遇险境,也好有个照应。”
姜眉背对着顾元琛,泪水无声滑落,她忽然回身,泪眼直视着他,虽仍旧是质问的语气,却也带着无尽哀婉:“为什么从前不这样……为什么从前你就一定不肯放过他?”
“当时,我那般求你……我跪在地上求你!顾元琛,你不能这般对我的……”
顾元琛唇瓣颤动,却只能颓然低垂下头,压抑着上涌的血气。
他有能说什么呢?是说因妒生恨,还是说因爱生戾?
他不敢回答,只怕答错一个字,便会将眉儿推得更远,让眉儿更恨他。
最终,顾元琛只是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惦念他,为他不平……或许终有一日,我便也会如当日的他一般,沦为阶下之囚任人宰割。”
他笑了笑,口中一片腥甜。
“到那般时候,但求眉儿你,能稍稍原谅我一些罢。”
姜眉拭去泪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她终归是带上了康林,二人寻至上午去过的那间染坊,守军已清理完毕。姜眉辨认出了墙上写画的一些窨楼暗记,指明这些应当皆是益州境内的据点方位。
她想起前午纪凌错逃走的方向,问得那边有一间义庄,便请守军与她一同去看看。
众人寻去,可尚未靠近那里,便清晰可闻林间兵刃交击之声,只见数名流寇打扮的窨楼杀手正围攻一人,正是纪凌错、
他应接不暇,浑身伤痕累累,步履已见踉跄,在他一旁,还有个身着劲装,容色冷薄的瘦小女子持一柄细长的刀负手站立,冷眼看着,纪凌错身上每多一道伤口,她面上笑容就得意一分。
守军见此处不好围攻,告知姜眉一声,便只带人冲杀上去。
虽无先手防备,可是那冷面女子刀法也堪称绝妙,直至与姜眉缠斗上才堪打了平手。
可是终究守军太多,她知道纠缠下去对自己无利,眼中寒光一闪,竟趁乱偷袭后背无防的纪凌错,一刀砍在他的小腿上,将他踢跪在地,一把扣住咽喉,锐利的刀锋瞬间抵上他脖颈。
“你们可别乱动。”
她不徐不疾,纵使其余手下皆被守军杀死,也未听得慌张之意,转而目光锁住姜眉。
“这些年,便是你在不断追杀我窨楼之人?”
“是。”
姜眉也未露慌乱之色,踏前一步手中剑稳稳停指向她面门。
那女子并未恼怒,看到姜眉竟然没有放下剑,反面露兴奋之色,扣着纪凌错的脖颈更紧。
“你就是为了她背叛我的?”
她有些低柔地问道,却已将纪凌错扼得面色青白,近乎窒息。
纪凌错不回答,只闭上了眼睛。
那女子只冷笑一声,抬起纪凌错的脸,刀锋微微立起,一道血线立刻从他颈间沁出。
“想要他活命?自然可以,”她看向姜眉,眼中尽是残忍,“用你的剑,自刎于我面前,我便可以放他,不然,我自会带他一起下去。”
闻言,纪凌错便猛地向那刀锋撞去,那女子早有预料,死死扣捏着他的下颌。
“阿姐!不要!你不能听她的!不可以!”
听到“阿姐”二字,那女子眼眸一冷,似乎是被触怒,手腕一翻,便在纪凌错胸前再添割出一道血痕。
姜眉蹙眉,眼中怒意更盛,却身形不动。
她冷冷说道:“我若死了,你也逃不走的,你放开他吧。”
“哼,谁说我要逃走了,”那女子冷哼一声,饶有兴致看向姜眉,“今日我就是要你死!”
听到那女子竟以他性命逼迫姜眉自戕,纪凌错挣扎得愈发猛烈,用尽力气嘶吼道:“阿姐!别听她的!她不会杀我!”
那女子眼中戾气骤增,按住纪凌错,竟然毫不犹豫,反手用刀柄狠狠重击在他喉结之上,手段狠厉异常。
纪凌错闷哼一声,喉间剧痛使得他瞬间失声,再也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只能睁大双眼,痛苦地蜷动身体,挣扎之间,那女子的领口被扯下了几分。
姜眉目中满是不忍,可是瞥见那女子领口的一处t淡瘢,她的目光忽然紧锁在那女子的面庞上。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手中的剑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立稳。
“你不要伤他!你想让我死,可以……但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何时来的窨楼?今年……又是多大了?”
那女子听到她这般询问,低声嗤笑,言语中满是讥讽:“怎么?你这么怕死,不敢自刎,便想着盘问几句我的底细来?”
她微俯下身,在纪凌错耳边轻声道:“她有什么值得你倾慕的,你就为了她背叛我,背叛窨楼?”
“还有你,瞧瞧,他愿为你赴死,不惜违抗我的命令,你呢,你要怎么回报他的恩情,怎么连这点胆色都没有,若是不敢,让他们都散开!”
“不……阿姐,不是这样……不要你……回报什么”
纪凌错强忍下喉间剧烈痛楚,用气声艰难地说着。
眼见姜眉抬起手腕,那女子的笑容竟多了几分甜润。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裹挟着凌厉劲风,精准地穿透了那女子持刀的手臂,鲜血直溅在姜眉面上。
那女子吃痛,手中的刀摔落在地,纪凌错顺势用肘将她推倒,康林连忙上前控制住那女子。
纪凌错艰难爬至姜眉身边,将头抵在她的小腹上,阖紧双目。
再循方才箭声望去,只见不远处,顾元琛已然不知何时赶到林间。
他覆眼的绸带已被解下,挂在他颈前于风中微扬,眼眸在林间光影中却显黯淡,手中利弓弓弦犹在震颤。
他竟是不顾目疾加重,强凭着从前的射艺,果决射出这一箭的。
可是姜眉却没有看纪凌错的伤势,也没有望向远处的顾元琛,她擦净面上的泪水,走向那个手臂血流如注,额前已经汗珠密布的女子,颤抖的双手想要去触碰那伤口,却又不敢。
“盈盈……是你吗?”
姜眉轻声问道,强迫自己面上看来从容。
那女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泪流满面的姜眉。
“盈盈,我是大姐姐啊……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姜眉,我是你的大姐姐啊!”——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没人看=写得痛苦
第114章 事毕
“你不记得爹娘了吗?还有二姐,从前的时候!我们一家人……”
姜眉扶着那女子的手臂,悲切追问,在场旁人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何忽然要与这女杀手相认,唯有顾元琛与纪凌错心下了然,却也一时震惊难言。
这个女人便是姜眉苦寻多年的小妹姜盈?
她竟也是窨楼中人?
见她哭得伤心,顾元琛避开纪凌错,上前站在姜眉身后,将人搀扶住,他瞧了一眼那女子手臂上的箭伤,正思忖先将人带回城中医治,再行询问。
不料那女子听姜眉说起爹娘二字,忽目中狠厉不复,一霎时竟也蓄满泪水,挣脱开压制着自己的守军,上前一步,颤抖的手扶在姜眉臂膀上,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姐姐?当真是你么?”
她低唤了一声,声音散在林间瑟风里。
一声呼唤,却让姜眉哭得身子颤栗起来。
才欲回应,那女子目中已见阴厉,猛地抽出腰间中暗藏的短刀,直向姜眉与顾元琛颈前划去——
“王爷当心!”
康林距离二人最近,见这女子忽然暴起伤人,不由惊得血冲额角,来不及细想什么,手中的长剑已本能挑出。
利刃刺入血肉之中,留下抑闷的响声,那女子倒下了,却是姜眉惨叫一声。
康林这才看清,那女子方才竟是反手握着刀,将锋刃对准自己的。
她这是一心求死?
“为什么!盈盈!你看看我!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你不要这样……”
姜眉扑倒在地,徒劳地用手捂住那女子身上涌着刺热鲜血的伤口。
“你告诉我!这里的疤是怎么来的!是小时候你给娘生火,不小心烫的啊,你不记得了?你还记不记得二姐姐……你说话啊!”
自然没有回应,那女子死死闭上双眼,转过头去,不愿看姜眉一眼。
鲜血不断从伤口中涌出,她的面色灰败下去,头向侧一沉,彻底昏死。
姜眉本就虚弱的身躯再也无法承经,眼前一黑,向后软倒,因顾元琛惊呼,众人也顿时乱作一团。
万幸他方才赶来时带了一个府医,立刻上前施救,也好在康林方才情急之下出剑并未伤及要害,经一番竭力救治,血终是止住了。
回到太守府,姜眉仍未转醒,顾元琛在她榻边守着,为她轻揉着手腕。
康林立在旁,心感惴惴,默了许久向顾元琛请罪:
“王爷,属下方才不知那女人原是求死……出了剑才看清她用的是刀背,属下是不是做错了?若她真的是姜姐姐的妹妹……该怎么办呢。”
顾元琛轻叹一声,才欲开口,眼角便传来一阵刺痛,轻揉按了片刻,起身拍了拍康林的肩,声色中尽是卸不去的疲惫。
“不怪你,你方才是为了保护本王与眉儿,何错之有……不必担心什么,眉儿不会怪你。”
康林默默颔首,又问道:“王爷的眼睛可还好,您先前不还在用药么?还是把眼睛先遮起来吧,莫再见光受伤。”
“……倒是比之前好了许多,先去见那女子吧,也不差这一时。”
“是,属下同您前去。”
康林看得出他的乏累,便扶伴左右,去了安置那女子的房间。
人已经醒了,只是因方才流血太多,面色煞白,见有人来了,原紧闭的双目睁开,眼神依旧冰冷凶狠。
康林看着她这眼神,再想起当日与自己交手时蒙着面的姜眉,才隐约看出一些相像来。
“你便是如今窨楼的新主?”顾元琛问道,康林为他搬来椅子,他提袍坐下,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
“是。”
她瞥了一眼顾元琛,声音虚弱却带着些得意和倨傲。
“原来是敬王爷啊……你居然会在此处,看来,注定窨楼要了结在你手上啊。”
顾元琛轻笑:“纵然没有本王,陛下也不会放过你们。”
“王爷不必来多问什么,杀了我便是!我就是如今窨楼的主人,其余的,休想我吐露半个字。”
顾元琛自知窨楼之事非是这般简单,却没有反驳。
“你不必急着求死,眉儿尚未醒来,她确认你身份之前,本王不会杀你。”
他提及姜眉,那女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下意识攥紧被褥,将目光移至旁处,不再与他对视。
“我不认识她!她若是再来,我还会再杀她一次!”
“你是想杀她吗?”顾元琛沉声问道,“还是说……你不敢见她呢?”
室内一片死寂。
见人沉默不语,顾元琛便转而问道:“你可是赵书礼几年前抬为平妻的魏氏?”
女子眼中闪过讶异,旋即戒备更深。
“你如何得知?是谁泄露的?”
“六年前,本王就应当查到你的……”
顾元琛心底苦笑着,若是六年前他再早一些查到赵书礼内宅,何至于今日这般惨烈,虽然面前之人不认,可是他相信眉儿,此女必定就是姜盈。
她竟然是姜盈。
“是吗?王爷还当真是神机妙算呢。”
见顾元琛只是平静看着自己,丝毫不追问窨楼之事,那女子冷哼一声,便又沉默下去,良久才低声问道:“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那个女人?”
顾元琛复念了一遍,轻声道:“她是你的姐姐,她叫姜眉啊,你的真名是叫姜盈……你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敢相认呢?”
那女子猛地别开脸,不肯回应一个字,半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没有名字,我生在窨楼,窨楼需要我叫什么名字,我便叫什么名字。”
顾元琛心下恻然,语气放缓了些:“眉儿年长一些,故而记得许多事,姜盈,想来你被带入窨楼时尚且年幼,记不得也是常情。”
“姜盈……”她下意识地复念着这个名字,随即又猛地摇头,像是要甩脱什么似的。
“与我无关!我早就不记得了!”
顾元琛不再逼问,只是说起的姜眉过往,说她如何先被卖入烟柳之地,又如何被褚盛买走带入窨楼,被迫成为杀手,说起姜芮虽侥幸嫁作人妇,却终是死于难产。
“这两个姐妹,都没忘记自己那个最小的妹妹……”
话语未毕,顾元琛便看到面前之人泪流满面,眼中尽是t哀悔之色。
可她却依旧咬紧牙关,倔强地别开脸,冷冷说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姜眉,也不记得有什么姜芮,她们与我有何干系!”
顾元琛轻叹一声,转而追问她是如何成为窨楼现任主人,前任主人是何人,与赵书礼又有何牵连。
听闻赵书礼三字,着女子眼中瞬间被深切恨意填满:“赵书礼是我一点一点亲手弄死的!他该死!”
除此之外,她便再不肯透露半分。
“杀了我!顾元琛,盛宁三年时你屡遭行刺,皆有窨楼的手笔,你不是一直要清剿了窨楼吗?你杀了我!动手啊!”
“不!不要杀她!”
顾元琛闻声回头,见姜眉出现在门边,扶着门框,身影飘摇,他急忙起身去扶,可是才行至门边,触及屋外天光,双目便是一阵尖锐刺痛。
他忍痛安抚道:“不会的,眉儿,我不会杀她。”
姜眉扶着他的手臂轻泣片刻,称她来帮顾元琛问。
她踉跄着上前,然而还未触碰到妹妹,姜盈却猛地甩手,狠狠将她推倒在地。
“滚开!我的姐姐早死了!”
姜盈看她倒在地上,眼中竟是没有一丝一毫情悯。
顾元琛急忙上前扶起,见姜眉哭得喘不上起来,一时心疼与愤怒交织,语气失了方才的冷静。
“你姐姐从未放弃寻你!为此她吃尽苦头,受尽折磨,你这个妹妹呢?你却成了窨楼的新主,姜盈,你还有没有一丝良心!你怎能如此对她!”
言如利刃,只刺得姜盈浑身一颤。
她眼中闪过痛楚之色,随即便被更深的狠厉覆抹,看着姜眉,忽然冷笑起来。
“你是为了那陆质满门被杀才来东昌的吧,那个叫柳龙梅的女人,死前倒是硬气,说我们都会遭报应,说她有个妹妹会替她报仇,应当就是你了!”
姜盈顿了顿,目光缀在姜眉瞬时惨白的面上,一字一句说:“是我,是我亲手了结了她的,一刀下去,就没了声息了。”
她逼视着摇摇欲坠的姜眉,讥笑道:“你不就是想找窨楼报仇吗?现在仇人就在眼前,动手啊!”
若非顾元琛在身后扶着,给她一个依撑,姜眉早已哭得瘫软在地。
他心中心中亦五味杂陈,只能从身后抱紧,低声安抚。
良久,姜眉才勉强止住啜泣,她抬起泪眼,看向妹妹的目光里只有无尽悲凉。
“我向窨楼寻仇……并非是为了杀谁,我只是觉得窨楼毁了我的一生,毁了太多人的一生。”
“盈盈,还有回头路的,柳儿姐姐同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都记得……她说没有谁命该如何!我不怪你,当年我没得选,你也一样……”
姜盈猛低下头,手指在衣角掐得失了血色。
“你出去!”她对姜眉吼道,而后看向顾元琛,“我有话同他说,之后,我再与你说话。”
“出去!”
“眉儿先去吧,也让她冷静些,若她想通了,我便立刻唤你。”
顾元琛为她擦净面上泪痕,让康林先将人扶出去。
室内只剩二人,看向姜盈哀然的脸,顾元琛叹息一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说你想听的事,你不是很多年前就想剿灭窨楼了吗?”
她谈及昔年石宗云勾结外邦,篡国自立,本就根基不正,麾下之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最终用他自己倚为臂助的赤衣楼中人将其暗杀,连同其家小尽数诛灭,而后内斗不休,反叫乌厌术齐得意,坐观虎斗。
只是无人料想,石宗云之子石毕活了下来,此人心思深沉更胜其父,寻得胭虿散这等阴毒之物,以此重新掌控了分崩离析的赤衣楼,并将其更名为窨楼,暗中滋养壮大。
只是当年时势已变,西北陛下龙兴,预备挥师东进,南都东昌兵线稳固,乌厌术齐率攻率败,石毕深知复辟之梦已成泡影,便索性彻底将窨楼转入地下,复国后还为自己寻了一个明面上的主人,康武老臣赵书礼。
“赵书礼以为自己才是操控窨楼之人……他就是个笑话,最后,还不是被我一点点了结。”
只要谈及赵书礼,姜盈眸中便是恨火灼灼。
“为何要杀他?”
姜盈笑道:“因为你啊,敬王爷,那时陛下卧病,你执掌朝政,你步步紧逼,要将窨楼斩草除根,赵书礼却怕了,想断尾求生……我们只能动手除掉他,还有他那个念佛装善的老虔婆,都是一般该死!”
“你们?”
姜盈垂首不语,顾元琛约能想到,是她与石毕。
“看来,我若是要问石毕如今身在何处,你也不肯回答了?”
顾元琛痛心问道:“姜盈,你当真不明白吗?是石毕让你去做赵书礼的妾侍,是石毕欺骗你,毁了你和你姐姐的一生!你若是执迷不悟,愿听他的做窨楼的新主,那你这一生,终究都是由他操控,让他得意啊!”
“不……毁了我们这一生的,是你啊,是你兄长,还有你们的昏聩的父亲!什么王爷陛下,什么先帝,你们都该死!”
姜盈忽然咒骂,只发出绝望的嗤笑。
“我是不记得姐姐了,也不记得爹娘了,但是我知道,是官兵闯入我们家,把爹娘杀了,我们姐妹三人被装进笼子里,像物件一般被卖掉……若不是,若不是康武帝那般无能,我们一家人,又怎会生生分离十几年!”
“所以,我听说北蛮攻入京城,皇室宗亲死伤殆尽,我当真痛快啊!原来你们也会有这一天……报应!都是你们顾家的报应!”
顾元琛默然垂目,没有否认什么,只道:“所以那几年是石毕借赵书礼之手在暗中挑拨我与皇兄,你助纣为虐了。”
“是又如何?”
“可他也是与你一同料想吗?他是想看一朝天子也能跌入凡泥,还是想自己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呢?”
姜盈拼命的摇头,她无法反驳,便也是心知答案了。
“初入赤衣楼的时候,我只记得自己有两个姐姐,石毕告诉我,二姐姐也在为他们卖命。只要我们乖乖听话,他就能保护大姐姐平安度过一生!”
她恨恨说道,满心皆是不甘。
她记得自己家中不算富庶,那些年灾祸颇多,大姐总是将最好的留给两个妹妹。
“他,他1骗我……”
“他既骗你,就更该让他付出代价,姜盈,石毕如今究竟在哪里?”
“京城……我杀了赵书礼的儿子,他如今在假扮他的儿子。”
顾元琛心中悚然,赵书礼死后,其子赵可得父荫封,如今在朝为官,虽为小职,却是在兵部。
“你为何杀陆质满门?本王知道是陆质查出当年陆蒙煦之死有隐情,却与你们有何相干,为何要杀他全家!陆蒙煦可是窨楼之人所害?”
“有一次……赵书礼醉酒,提起陆蒙煦,似是说陆蒙煦拿住了他什么把柄,得了什么人……故而不得不除,又说他儿子陆质如今在朝为官,与你走得极近,亦是心头大患。我不知是什么……”
“而后石毕命我前来东昌,一来预备将窨楼南迁,二来就是要将陆质一家斩草除根……似乎就是因为陆质写了一封信寄给你,我没有看过那信中写了什么。”
顾元琛心头一紧,不想此事层层揭开,祸源竟指向自己。
姜盈忽然抬起头看向顾元琛,轻笑道:“赵书礼怕你,太后娘娘竟也怕你,你自北边归反,她便又想着要除掉你,只是如今窨楼无人了。”
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忽然放低了姿态恳求道:“敬王爷,我瞧你还算关心我姐姐,那便请你照顾好她,窨楼诸事,只与我一人有关。”
察觉她语气有异,顾元琛来不及阻止,便见姜盈迅速将腕间金镯含入口中,只听极轻一声脆响,一粒粉红药丸弹出,被姜盈咽入腹中。
“你做什么——眉儿!眉儿快来!”
他疾步上前,扶起姜盈,捏紧她的下颌想逼她吐出那毒药,让人去喊府医来。
姜盈却奋力推开他,扶着伤口向门外走去,恰扑入赶来的姜眉怀中,姐妹二人终于能抱紧在一起。
姜眉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怀中人软倒不能站立,口中传来腥苦之气。
“姐姐,我终于寻到你了。”
姜盈笑了笑,努力将涣散的目光聚在姜眉的脸上。
“我……我原以为你如今过得很好。”
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该杀柳龙梅,对不起,姐姐……原谅我吧,我做的恶事太多,如今见到你,怕你怪我。”
她笑了,解脱一般地笑了。
“所以,我先走了。”
姜盈的手指无t力抬起,想试着触碰姜眉的脸,却又在半空中颓然收回,轻声呢喃道:“姐姐,你还这么年轻,怎么看着……比我还,比我还要老呢……”
“你定是受了很多苦吧。”
府医匆匆前来,看过后也无奈摇头,这毒药毒性太强,一旦服下便是无药可治。
他对姜眉说道:“这药服下后,约还能有半个时辰弥留之际,不能同您说话,可也还是能听到的。”
“不,不要……”
姜眉崩溃恸哭,听着姜盈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一声声喊着“姐姐”,直至声音嘶哑,辨不出清晰字眼。
她强抑住身子的颤抖,将手搭在姜盈颈侧,却又痛苦地放下。
顾元琛走上前,默然将手按在她颤抖的肩上,随后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真是奇怪,今日无云无雨,偏是夕阳西沉时,将窗棂染成血一般的颜色。
姜眉终是不忍妹妹再多受一刻苦楚,最终送了她一程。
她静静抱着姜盈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一片死寂的昏暗中,直至黄昏的血色也不见,黑夜完全吞噬了白天,仿佛明日再也不会来临。
*
顾元琛始终守在门外,未曾离去,他一直等着,等到房门轻响,姜眉一个人缓缓出来。
月光如水,洒在她的脸上,更显出凄然的神色。
她一步步走向顾元琛,最终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胸前,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环住姜眉颤抖的肩膀,将下颌轻抵在她的发顶,柔声道:“眉儿,对不起。”
他也不知应当为什么道歉,一切都早就无法挽回了。
姜眉在他怀中极轻地摇了摇头,声音飘忽地说道:“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你又有什么错呢。”
她抬起头,望向天际那轮清寒孤月,竟然在面上露出微笑:“其实,也都结束了,我已经找到妹妹了,这是我这一生的心愿……柳儿姐姐的事,也算了结了。”
居然就这样结束了。
眼中唯余空茫,她顿了顿,转而轻声问道:“可是,我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不知是在问顾元琛,还是在问她自己。
“莫说傻话,今后之事,你不必担忧,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顾元琛收紧了手臂,柔声说道:“若想安歇,便好好安歇几日,陪陪小珍,我也让小莹去陪着你,我……也会在的。”
他随即告知了姜眉接下来的安排,只道清剿窨楼残部势在必行,但他会放过纪凌错,只是如今纪凌错身份敏感,不便留在太守府,已将他安置在蓝正先的一处僻静别院养伤。
“你若想去探望,让康林为你引路,你随时可去。”
顾元琛佯装若无其事,笑道:“他若是愿说些姜盈或窨楼的旧事……你可转告于我。”
“我还需去查证一些事。眉儿,你早些歇息吧,今日你定是累坏了。”
他欲松开手,放开怀中的人,姜眉却下意识地轻轻回挽了一下他的衣袖。
却让顾元琛心底悲痛难抑。
无论陆质一家的案子能否查明,石毕奸贼不能再多留一日,他必须尽快上表告知皇兄。
告知皇兄后,他的死期,便也不远了。
他该离开东昌了。
还是,不要再让眉儿伤心了。
最终,顾元琛捧起姜眉的手抚了抚,看着她转身,身影缓缓融入夜色之中。
人已看不见了,顾元琛强撑的平静亦不复了,他扶住月洞门,难以忍受的锐痛自双目袭来,似有人在用利刃剜钻。
姜盈临终之言在耳边回荡,他甚至无心感叹哀凉,略站定了片刻,便在黑暗中摸索着离开。
*
姜眉让康林为自己引路,去往那别院探望纪凌错。
他喉部受了重创,一时无法言语,见到姜眉,只是坐起身安静地笑了笑。
姜眉看着他面上交叠的浅疤,竟然一时想不起他从前的模样了,眼中盈满痛惜,想要去抚,却被纪凌错躲开了。
他让姜眉坐下,转过身取来纸笔,静静书写着。
[从前心疼阿姐喝药坏了嗓子,却不知道口不能言是什么滋味,如今终于能与你感同身受,却也很好]
[这一世,还能再见到阿姐,看到你安好,我心便足,其余的事,都不必再多言]
[我不想让阿姐心有负累,都是我自愿做的,为了阿姐,我万死亦甘]
姜眉静坐一旁,看着他在纸上写下的字,泪水无声滑落。
纪凌错继续写道:
[当年去行宫寻你,想救你离开,可是却反而被顾元琛擒住,这些年我再三思想,却是因为我,反逼阿姐不得不假死脱身]
“不,不是的。”
姜眉摇头,哽咽不已。
“阿错,我感激你愿意救我……我从没有怨过你,我只是不想看你受伤。”
纪凌错笔尖微顿,只是苦笑了一下,复又写道:
[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许多事,或许那时的我亦非无私,当年只想救阿姐,便盼能与你远走高飞,终究是携了私心,却未曾问过你是否愿意]
[也是我强求阿姐罢了]
他抬眼,目光依恋地看向姜眉,最终艰难地写下几个字。
[往后,阿姐会与顾元琛一起么]
姜眉无法回答。
纪凌错亦是了然,不再追问,只起身从枕下取出一封信笺,递给姜眉。
[这封书信,劳烦阿姐交予顾元琛,那年他放我离开,我想为你报仇,最终又回了窨楼去,这些年窨楼中发生的许多事,我能知道的,尽在这信中]
[我不愿受他的恩,我不会住在这里的]
姜眉默默接过,两人无言静坐了片刻,姜眉问纪凌错是要什么时候离开,纪凌错道是明日清晨,他说自己想寻一个安静的去处,待调养好身体,就回来寻姜眉。
她要离开时,纪凌错忽然起身,上前自身后抱住了她,却也只是用双臂轻轻环偎,面上仍是带着笑意。
“阿姐,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没有缘分,我竟不知她就是你的小妹,我其实舍不得你。”
他在姜眉耳畔艰难地念道:“伤心之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姜眉转过身抱紧了他,哭着问道:“阿错,你武功被废,如今却能再拿剑刃,你是不是用了窨楼的药,会不会伤身?你要说实话告诉我!”
纪凌错恍然一瞬,一滴泪便已落在姜眉发间。
“我……若是说没有,阿姐也不信的,如今的我很好,这就足够了。”
言毕,他将人轻推出屋门,扶着门缘跪坐在地上。
一夜清寒,第二日东昌郊外,江雾弥漫,好不凄婉。
姜眉送纪凌错至渡口,他站在舟头,用气声艰难地说道:“阿姐,若他再负你……我养好了伤,一定回来杀了他……”
她眼中虽有水光,却并未落泪,只是轻声说道:“周云在溧阳云来客栈,若有难处,可去寻她。”
“我记得了,阿姐。”
小舟解缆,缓缓离岸,融入茫茫江雾。
姜眉独立江畔,望着那孤舟远去,直至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黑点,终是忍不住悲切,泪水潸然,落入无声东去的江水。
*
沉寂数日,数日闲闲,姜眉心头却依旧似是压着密实的棉絮一般,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万幸,还有小珍和小莹的陪伴,熬过这些时日,却也不算太难。
姜盈已过头七多日,早就可以入土为安了,顾元琛早已命人寻好一处风水佳穴,事事安排得妥帖周全,可是姜眉却婉谢过他。
她想将妹妹火化,好将骨灰带回溧阳,也好安葬在清溪畔那间小屋旁。
“我在溧阳城郊外有个草屋。”姜眉放下茶盏,目光望向窗外,声音有些飘远。
“我想把盈盈带回去,那里安静,我能常陪着她,我们姐妹,团聚太少了。”
顾元琛沉默片刻,不再追问什么,只温声道:“也好啊,青山绿水,是个好归宿,只是怕你整日目睹,心有郁闷。”
“没有,我早已经不难受了。”
她转回目光,留意到顾元琛这几日似乎清闲了许多,不再像前些时日那般忙碌不休,连窨楼的追查也像是暂告段落了。
故而只当他终于能好好安歇,姜眉不由劝道:“窨楼的事情既已经了结,你便更要好好歇息几日,把眼睛养好要紧,还有你的身子,你不是来东昌养伤的吗,怎么不回你的王府呢,可是还没有建好吗?”
顾元琛唇角牵起浅笑,伸手轻轻挽住她的手,依顺地说道:“好,我都听眉儿的。我们……去院里走走吧,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晒太阳,今日天光正好。”
“好。”
“……你是不是t遇到了什么难处,你怎么不开心?”
“哪有,这几日我清闲得很。”
他牵着姜眉走出房门,或者是说,是姜眉引着他步入春日庭院。
起身时,顾元琛循着方向,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了一下桌案。
那里有今晨刚到的,由天子加急发出的密旨,沉甸甸地压在案头。
顾元琛才跪接过旨意,正欲叫康林前来,为几人安排后路,姜眉却先来寻她了。
[着敬王顾元琛留驻东昌,无诏不得出城半步。东昌太守需严加看管,若其违旨擅离,当即射杀,不得有误]
他不想让姜眉看见,不愿惊扰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点点欣然。
阳光暖热,洒在身上,却只是暖了一层层衣料,姜眉只觉心底仍是空荡。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顾元琛被绸带覆住的双眼,抬手在他面上抚了抚,轻声问道:“这几日,你可能陪我回溧阳几天?”
她像是怕他拒绝,又像是要说服自己,细细地说起来。
“我想带你去看看我那间小草屋。这六年我在那儿住得不算久,可那里的确很美,溪水很清,夏天的时候,能看见水底的石头,有时会有鱼儿……”
她笑着说道,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哽咽:“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大概……也没有什么将来了。我不后悔从前,可往后的日子……谁又知道呢?”
姜盈一走,她心知自己也撑不了多少时日了,入眠的时候,她也会担心自己再也醒不来。
见他一时怔住,姜眉将手轻覆在他的胸口,抚平他衣襟上一道细细褶皱。
“我记得,你从前说,战胜北蛮后要带我来东昌,这里我已经看过了,的确很好……”
说完这句,姜眉竟然主动上前一步,轻轻地,试探地,将额头靠在了他的胸前,伸出双手抱紧他的腰身。
这是二人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他。
顾元琛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眉儿能主动抱一抱他是什么时候了,他不敢去回想,也不能去回想了。
他只是默默感受着怀中纤细的人,将她呼吸时身体的微颤记在心里,轻嗅她发间清淡的香味。
悲恸与狂喜交织席卷,竟然让他一时忘了回应。
“你瘦了许多。”
姜眉忽然说道,其实也是她不知该在此时说些什么好。
他亦小心地回抱住她,这一下,当真是抱着他的珍宝了。
失而复得,却由注定要再失去的珍宝。
良久,顾元琛才低下头,覆眼的绸带几乎触到她的额发,嘶哑道:
“眉儿……我能不能吻一吻你?”
姜眉身子微颤,仰面看向他的唇。
两人恰行至一株桃花树下,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的面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只是顾元琛瞧不见她在花色中的模样。
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才想起他看不见,答了一声“嗯”。
顾元琛捧起姜眉的脸,低下头,将一个吻印在了她的额心。
唇瓣传来的温度有些微凉,姜眉笑了笑,她说原以为顾元琛要亲在唇上。
他缓缓离开些许,依旧环抱着她,却没有回答为何要吻在额心。
“我陪眉儿去溧阳。”——
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久等了,预计还有四章左右完结哦,征求一下大家想看的番外
我目前定下写的三个番外:
《欢情厚》直接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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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情结
离开东昌城,是在夜深时分。
姜眉不知顾元琛为何要选这种时候,他只道是骑马相较走水路乘船会更快一些,可是待回到溧阳,却暮色已深。
姜眉说他应当是忘记了,或是算错了时日。
顾元琛默然片刻,方说:“许是因为目不能视,这些时日骑术生疏,拖慢了眉儿。”
“也没什么,我原想着,若是白天能回来,可以带你去溧阳城内见一个人。”
“不急,眉儿,东昌无事……或许我能多陪你几日。”
姜眉一时有些面热,低下头轻声道:“我不是要你来陪我的。”
“好啊,那就当是我来你家作客,不算是陪。”
他笑了笑,策马跟上。
姜眉拍了拍怀中已经打瞌睡的小珍,说快要到家了,等等再睡,而后带着顾元琛回到了她溪畔的那座小屋。
“我来这里的时候,这家的老夫妻刚去世了,没有儿女,没人给他们收殓。”
顾元琛下了马,小珍上前牵起他的手,为他引路。
“我就问村里,若我将二人安葬好,可否能让我在这里住下,不想这里的人都很心善,还送了我一只小鸡养着。”
他听她叙叙念着,笑道:“那便是与你有缘,让你遇到了这里。”
姜眉笑问顾元琛是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些缘分不缘分的东西,让二人在院外稍候,自己熟练地拴好两匹马,推开那扇久违的木门,脚步也轻快了一些。
泥尘与旧木的气味扑来,却让姜眉感到心安,她依次打开门窗,让山间清依的夜风涌入,吹散一室沉闷。
村邻心善,她不在的这些时日,一直帮她喂养着家里的鸡鸭,她看食盆中还有些,便只抓了一把糙谷粒添上,将她那只老猫也带进屋内,擦干净四脚和肚子,放在小桌上。
她站定环顾,看着屋中各处,循着不满意的地方,便又那起扫帚,拂去了桌上榻上可见的浮尘,再蹲在灶前引燃干草,火苗蹿起,屋中便也映起暖光,水声渐沸,咕哝作响。
顾元琛静静听着,他看不见,不知眉儿在做些什么,可是他能感到眉儿如今就在他身边,如此鲜活。
小珍仰头看向静立一旁的顾元琛,轻轻拉了拉他的手,顾元琛会意,蹲下身来。
“叔叔,小珍问你一件事,你要说实话哦。”
孩子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见他点头,小珍笑着问道:“你以后,是不是都要陪着姨姨了呀?你也会留在这里吗?”
小珍想,这样也是很好的,孩子并不知道许多爱恨嗔痴,她只知姨姨对她很好,这个叔叔对姨姨也很好,如此,应当是很幸福了。
顾元琛不由得喉间一哽,默了片刻,轻声答道:“……是啊,会留下。”
因连日赶路疲惫,小珍喝过了些热水,抱着姜眉的那只老猫,说着明日要如何如何玩耍的话,很快在小榻上沉沉睡去。
四野俱寂,风过林叶,簌响沙沙的隙声,偶有不知名的莺鸟低鸣,屋外不远处溪流潺潺不息,清泠悦耳,涤荡心神。
顾元琛抿着茶,静静听着,惊觉自己此前在东昌八年,身处繁华,手握权柄,却从未真正有一日日感受过如此刻般天地融一的宁静。
“眉儿。”
他轻唤了一声,得了姜眉回应,轻声问道:“这六年来,你在此处过得可还开心?一个人生活,会否很是辛苦?可有受过什么委屈?”
姜眉正借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和昏暗的小烛看他,闻言微微怔住。
她想了想,才慢慢说道:“从前我总想着,若我是个寻常女子该多好。有这样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养几只鸡鸭,侍弄一小片菜园……可真的过上了这样的日子,才知道种菜卖菜也很累人,看天吃饭,收成不好时,也换不到几个钱,还有恶人欠我的菜钱。我时常要离家,还得劳烦邻舍帮忙照看屋子……”
她说着这些琐碎的艰难,语气却很平静,顾元琛在旁认真听着,仿佛能看见她独自一人在此,于晨昏间劳作的身影。
“那……眉儿喜欢这里吗?”他又问道。
姜眉停顿了许久,久到顾元琛以为她不会回答。
“喜欢。”
“我不后悔来到这里。”
顾元琛笑了:“嗯,喜欢便好,我也喜欢这里。”
姜眉知道,他应当是为了哄自己开心的,这个人自小锦衣玉食,并未受过什么委屈,怎么会忽然喜欢上这间凡俗的小房子。
她又说起了这些年去过的别处,说她最远到过建州,见过繁华的市舶,见识过形形色色的风物人情。
姜眉不停地说着,她害怕,怕一旦停下,两人之间便会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又怕一不小心,便又要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姜眉终于试着问起顾元琛能在溧阳小住几日,才发现身侧之人不知何时已靠着她静静睡去,头轻轻倚在她身侧,睡容安逸。
姜眉亦睡下了,她没t有吹灭那根小蜡烛,凝视着他沉睡的侧脸,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无声涌出。
第二日清晨时,顾元琛在朦胧中转醒,手下意识地往身边探去,却只触到一片空荡与微凉。
“眉儿?”
他低声唤道,却无人回应,唤小珍的名字,亦没有应答。
一时心下慌乱,顾元琛下意识地解开了覆眼的绸带,试着睁开眼,不想昏蒙多时的视野,竟清晰起来,似乎他的眼疾恢复了。
他看向窗外,应当已经快要午时了,日光暖热,却不再令他感到畏怯。
小木桌上静静放着两枚鸡蛋和两张小巧的饼,旁边压着一张字条。
顾元琛起身去看,是他熟悉的簪花小字,姜眉说她要带小珍去城里买些用物吃食。
他将纸条叠好,捻在掌心,环视四周。
粗糙的碗盘,上了年头的灶台,不知名的阁架上晒着些已经发灰的草药,墙角立着的锄头,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烙印着眉儿六年来生活过的痕迹。
他走出屋子,看着周围清幽山林,潺潺溪流,轻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这里是他心爱之人的归处。
故而在这里,他这迷茫了半生的魂魄,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柔逸。
姜眉回来时,远远便看见顾元琛怀抱着她那只老猫,静静坐在院中的石墩上晒太阳。
可他竟然没有用绸带蒙上眼睛。
她想起赵谦的叮嘱,心下一急,快步上前,生怕强光伤了他初愈的双眼。
顾元琛闻声抬起头,看向姜眉的脸,目光交握,刹那间,泪水便毫无征兆地滚落在襟。
虽重已逢多日,可是这是他六年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再见眉儿的容颜。
岁月无情,却未在她面上留下刻痕,她的眼睛一如从前那般明亮,也不再总是那般哀伤。
这是好事,说明离了他,眉儿过得很好。
他心感悲凉,姜眉又何尝不是?
她知道顾元琛的这双眼睛变了,从前任是凉薄,任是意气风发,如今都不见了,不知被磨去了多少锐气,添了多少疲惫隐痛。
她其实也知道的,他在北边的六年,定不容易。
顾元琛放下怀中的猫,原本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最终却只是抬起手,用指腹拂过她的面颊,为她拭去泪水
“眉儿,我好想你。”
他沙哑地唤着她的名字,忽然说了一句傻话,便带着泪意笑了笑。
“是我错了……其实,那日在船上,不该去招惹你,不该让你留下,若是没有我,想来这六年,你在此当鲜少哭泣,因我来了,却惹你此时伤心。”
小珍看着相视垂泪的两人,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不解,抱住姜眉安抚:“姨姨不要哭了,叔叔不是说要陪着你了吗?为什么还是不开心呀?”
姜眉擦净泪痕,俯身揉了揉孩子的脸蛋,柔声道:“莫要乱说。”
她转向顾元琛,见他未动她留下的早饭,问他是不是吃不下这些。
“没有。”
顾元琛摇摇头,目光始终依恋在她面上。
“只是想等你回来一起吃。”
她呢喃道:“……等我做什么,我已和小珍先吃过了。”
他声音沉下去,又想了个理由。
“那便只是想有眉儿在身边陪着。”
姜眉闻言,唇角难得勾起笑意,她生着一个含笑的唇角,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只是从前不多得见。
她将背上的竹篓取下,给他看里面两条新鲜的青鱼:“你若是不饿,便少吃些饼,也该用午饭了。”
“好,都依眉儿的,如今我只听你的话。”
姜眉看了看日头,小声说道,“你今日睡得沉,早上许久未起,我想你一定是累了,便没有叫你。”
言毕,她便去放背篓里的其他菜蔬,顾元琛也上前帮她,轻声道:“许是睡在眉儿这里,心里安稳些。”
“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姜眉忽然说道,喉间轻笑了一声。
“从前你说话总是让人生气——你也不要道歉,这几日你总是说这样的话,如今想起从前的事,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嗯。”顾元琛压下哽咽,轻声回应道。
他想要帮姜眉,只是看着那两条滑腻的青鱼有些不知所措,姜眉从他手里拿过,提着鱼走向溪边。
“你不是说你是客人……既是客人,怎好劳动你呢?”
顾元琛闻言微怔,随即意识到这是眉儿难得的玩笑,便也跟了上去。
溪水清冽,粼粼沥沥,顾元琛安静站在一旁,看着姜眉蹲在溪边石上,挽起衣袖,手起刀落,动作熟练地刮鳞剖腹。
握刀的手势,看得出利落精准,依稀还是当年执剑的模样。
他亦俯下身,掬起清水帮姜眉冲洗鱼腹内的血污。
“我们要洗净些。”她轻声叮嘱道。
“也不知小珍如今好些了没有,此前她见了红色的东西都害怕,前些时日好些,却还是怕血。”
“她还小,总会好起来的。”
顾元琛为姜眉摘下了肩上的一片鱼鳞,顺势提起:“眉儿,若你今后放心不下小珍,我可将她托与兰家抚养……我的母妃是兰夫人,故而我与溧阳兰氏一族也算有些交情。”
“前些时日你问我此事,并非是我不愿,是我想为小珍选个好去处。”
姜眉手上动作未停,只低声道了句:“多谢你……我也没有怨你,我也不知道如今我们算什么,那日我求你时,也当是一时犯蠢了。”
顾元琛无法回答,他也不知如今二人之间算什么,似乎连有情人都算不得是。
“那我明日便去城中拜访兰家,”顾元琛呢喃道,“此事宜早不宜迟,应当尽早去做……”
姜眉正专注刮洗手中的鱼,一时未及深想他话中深意,只轻轻“嗯”了一声。
吃过午饭,两人在距离小屋不远处选了个向阳的小坡地,安葬了姜盈。
姜眉静立了许久,从怀中取出一个颜色陈旧的小口袋,将里面的坟土倒出,与姜盈相伴在一起。
回到小院,姜眉把那小口袋下已经泛黄的信交给了顾元琛。
“这是何永春给我的,只是那年我看到的时候,有些晚了。”
这些年,她从不敢再读一次这封信,不愿想起当年行宫中于月下初读时那般肝肠寸断的痛。
那时姜眉以为,斩断一切便是解脱。
错过太多,误会太多,如今看来,前尘旧怨,竟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谢谢你为我安葬了二妹,元琛。”
她喊了顾元琛的名字,不再是以一个疏离的“你”字相称。
顾元静默良久,忽然开口,问出了一个他在盛宁四年秋狩前夜就已经得到答案的一个问题。
他只是想听姜眉亲口回答。
“眉儿,那日行宫之中,我说要带你离开,你不愿意,可是因为那时你知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让我亲眼看你一点点油尽灯枯?”
溪水流淌,风声掠耳,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最终,姜眉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或许是吧。”
她承认了,声色却飘忽不定,目中水光烁摇。
“我也说不清当时为何那般想,许是我怕死了,也或许,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她苦笑道:“不知为何,那时竟有那么多误会……不过,我不后悔离开。”
“定然不能后悔啊,你应当离开的。”
顾元琛笑了,垂眸时却眼泪簌落。
“有眉儿这句话……便足够了。”
两人吻在了一起,目中的泪水也交融着,濡湿了彼此面颊。
分明是一个吻,本应相昵相恋,却是浸透了无边苦涩,一如六年前顾元琛最后一次借着喂药之名绝望地吻着她。
那般苦涩难言。
两人微微一颤,下意识分开了些许。
唇间空落了,便只剩下润湿后的凉意,甚至要比六年的刻骨牵念更令人难以熬受。
故而,几乎是在分开的下一瞬,顾元琛又低下头,再次轻轻印上她的唇,一点点浅浅的,探寻一般的印吻。
姜眉亦没有躲闪,反是迎了上去轻柔回应着。
唇齿若即若离,每一次短暂分离,都像是在确认对方仍在身边,每一次重新贴合都像是要弥补遗恨一般。
纵使二人皆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已然永远也不能回来。
辗转间隙,顾元琛将额头与姜眉相抵,哽咽说道:“眉儿……那年我当真不该,我不该那般强迫你,却让你那般怕我,厌恶我。”
姜眉趴在他肩头,轻声啜泣起来,泪水在他肩头留下一片濡湿。
“我已不怪你了……”
她摇着头,声音有些低闷。
“我早就不怪你了,只是今后,你再不能那样t对我。”
“好。”
顾元琛几乎是立刻答应,随后才一滴滴空落,溺毙入绝望之中。
他心知二人已经没有今后了。
姜眉抬起泪眼看着他,带着小心的希冀问道:“元琛,我们……就当我们重新开始,是从今日遇见吧。”
就当从前种种,都不曾发生过,便不会想起时肝肠寸断了。
他是战功赫赫,如今身退就藩在东昌的闲散王爷,她也不再是历经磨难,半生为人驱遣的杀手,只是一个住在溪边的普通女子。
若是这样,该有多好呢。
“今后,我不去想自己还有多少时日,我们也只过当下……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你,你愿不愿意呢?”
顾元琛只觉想起北蛮人有一样酷刑,是将人胸膛破开一道口子,将肋扇掰折而出,将心肺部也都掏挖出来,受刑之人,多是痛苦而死。
他心疼如绞,痛得耳中阵阵嗡鸣。
他愿意吗?
愿意啊,他日思夜想,盼的不就是能与他的眉儿厮守余生吗?
可他不能了。
千言万语,最终化作自齿缝里挤出的一个字。
“好。”
他轻轻抱起姜眉,走向屋内小榻,将她放下,挽着她的手俯身细细亲吻。
可二人却连衣物都不敢完全褪去。
一来,是彼此身上都添了太多不愿让对方窥见的伤痕,二来,也是怕去邻家玩耍的小珍随时归来,被孩子瞧见,便也就心照不宣地隔着衣服轻抚彼此。
只是厮磨间,顾元琛的手掌却始终固执地覆在姜眉小腹那道疤痕上,似是想用掌心温热的温度将其熨平一般。
姜眉的手,亦不自觉地,一遍遍揉抚着他颈侧那片狰狞的灼伤。
亲吻着,依恋着,却又最终归于无声。
从前的两人当是想不到的,想不到会有今日这般沉寂的一场欢爱。
仿佛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遥遥在天上一般,是痛是恋,都辨不清楚,什么都不真切。
顾元琛自身后紧抱住姜眉,将脸深埋在她后颈的发丝间,自始至终,不敢让她转过身来面向自己。
他不敢让眉儿瞧见自己面上未歇的泪水——
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久等了,今天是全糖(全刀)章节,最后的幸福,好一场做ai(做苦),请大家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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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说的番外的事情可能是我没有表达清楚,说的那三个番外是已经确定要写的(he),想问问大家有没有别的番外想看,大家不要客气,尽情点,我还可以写(吐血),应评论区一个读者要求也加上一个和纪凌错的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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