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太子
顾元琛原定是要在除夕前返回京城的,可是途中他却命车驾绕行至旧官道,去往了埔阳驿西北的密林,要侍从为他寻一处荒废的土地庙。
众人搜寻半日余,却不见半点踪迹,拦下一个樵夫询问,才知那土地庙早在四年前的一场涝雨中彻底颓塌,如今更是连废墟都被泥土草木侵没。
“应是如此。”
顾元琛闻言面上无波无澜,只淡淡一语,便命车队继续前行。
如此一来,也耽误了些行程,抵达京城,已是除夕当日。
京郊外,何永春与洪英已不知在寒风中伫立了多久。
五载光阴,在洪英与顾元琛的身上或许留不下太多痕迹,可是何永春已近耄耋之年,终刻下深重风霜。
他老态愈显,背脊佝偻,更是满头白发,昔日精明的双眸蒙上一层灰蒙,看人看物皆需费力眯起眼睛,行路时也需有人在旁搀扶着。
他是回到了老家更有族兄过继他膝下的孙儿日日作伴,是当颐养天年。
可是他这一生陪伴最久,最惦念的孩子,终究是顾元琛。
五年,整整五年,何永春未有一日不是在叹息与担忧中度过的。
每每听到前线战事消息,说是敬王爷如何重伤,又如何大败敌贼,心中便总是惴惴不安,忧喜交织。
车帘掀开,顾元琛下了马车,身形萧索,让人一时有些认不出了。
边关五载风霜病痛,早已将曾经骄矜凌云的敬王爷磋磨得沉静如水,眉宇间唯余无谓生死的淡漠。
何永春由洪英搀扶着,颤巍巍上前,浑浊的双眼努力想要将自家王爷瞧得再真切些,未开口,泪水却已滚落。
顾元琛将人扶在身前安抚,洪英亦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喉头哽咽。
“王爷……您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出言安抚了一句。
“如今天不算暖和,你们两个何必等这许久……本王离开时是如何说的,莫要总是哭哭啼啼。”
虽是笑着对二人说话,语声却平静异常,不见半分悲喜。
“好了,既已回来,你们两人便都高兴些,今夜应付过了宫宴,我们自回王府上庆祝家宴。”
因行程延误,他来不及回王府休憩片刻,便要即刻入宫面圣。
可是到了紫宸殿,只有冯金出来跪迎,恭敬回禀道:“王爷圣安,陛下连日来操劳国事,昨日夜里便不大好,午膳后方服了药睡下,既然今夜阖宫家宴,王爷一路风霜,不若先回府上好生安歇。”
冯金起身,看了看身形清瘦的顾元琛,也不免长叹了一声,说了几句除却敬仪之外的真心慰问,也请顾元琛莫要心隙。
陛下当真是因操劳政务累倒了,非是不愿见他。
“冯公公亦苍老了许多,想必这五年来跟着皇兄操劳不少——若是皇兄起来,烦请您转告。”
听闻这样疏离的语气,冯金也不由得眼目一沉,只道谢过王爷关怀。
离了紫宸殿,一时间顾元琛竟觉无处可去,正茫然间,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自身后响起。
“七哥!”
他转过身,宗馥芬亦疾步至他面前,仰头看清他容颜的刹那,泪水便如断线之珠落下。
五年戍边,呕心沥血,眼前人早被摧折得换了形骨,怎不叫她心痛。
两人对外虽是以兄妹相称,宗馥芬却也不顾什么宫规礼法,紧紧握着顾元琛的手臂,在路过宫人的注视下痛心地生生呼唤:“我好想你……芬儿好想你!”
才擦净眼泪,目光触及那道自颈侧蜿蜒而上,几乎攀至下颌处的狰狞疤痕,泪水便又夺目而出。
她心疼地抬起手,却不敢上前触碰。
“这……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有这样大一片疤痕,是火烧的吗?怎么回事!”
顾元琛掩了掩领口,将大氅系得更紧了一些。
“木伊人的火矢灼伤的,早就好了,并不碍事。”
宗馥芬更是心如刀割,哭得难以站立。
“我想你,我日夜担忧你……我怕你有事,不会再回来了,我听说你被围困在鹿州腹地……七哥,你受苦了!你受苦了……不要再走了!”
顾元琛眸光颤动,却忍下了心中酸楚,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宗馥芬的肩膀,声音低沉,却是难得的温柔。
“不会走了,莫哭了,芬儿。”
“当真吗?我也不让你再走了……皇兄,皇兄若是还要让你去戍边,我不做公主了,我让父亲上表,让父亲联合朝臣上表,不论如何都要留下你!”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宗馥芬这样做只会让陛下更为不满,只是道谢。
“本王答应你,不会走……也没什么好难过的,燕州鹿州何其辽阔,总比京城自在,本王也喜欢领兵打仗,不喜在王府虚度光阴,或是在朝堂上看着那些文官吵嚷。”
宗馥芬忍住泪意,将顾元琛请至公主府。
暖阁中,香茗氤氲,两人也抛却了一些伤心,她将这些年来小心珍收的琉桐的琵琶交还给顾元琛,可是顾元琛却让她留下,又请她为自己弹了一首东昌曲,自己则半倚在小榻上,阖目养神。
“七哥笑什么……是芬儿弹得不好么?应当是的,我已经生疏了许多。”
顾元琛道:“怎会是……只是回想起当年初次听到这首曲子时的心境,如今竟是全然不同了。”
“是啊,已经五年过去了……”
宗馥芬呢喃道。
这五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顾元琛,却也没有忘记姜眉。
姜眉在离开定州后的第二年回了她一封书信,送给她一盒颜色各异的锦雉羽翎,让她不必挂念,只言若是自己三年后除夕前不再来信,便是已至行将就木之时,此身故去了。
再见顾元琛,眼见物是人非,思及两人过往,宗馥芬只觉心中阵阵绞痛,好似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叫人痛不欲生
“芬儿在想什么?”
顾元琛饮了一口茶,轻声问道:“还不曾问你,这五载,你在京中可曾受过什么委屈?顾怀乐和太后可有让你不快?”
“不曾的。”
“去岁本王听你哥哥说起,此前与你交好的皇贵妃娘娘,与你生了嫌隙?惹你伤心了数月,此后你便不常去皇宫中了?”
“……是有此事。”
宗馥芬强忍泪意,只说此等小事,不必让顾元琛为她挂怀。
“如今本王还能管什么事呢,都是有心无力罢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得他关心,宗馥芬也不再强装无碍,与顾元琛细细道来过往,却首先提及了才被册封不久的太子顾煊。
“七哥,你离开第二年,皇兄得了这个儿子,你在北边可知道这件事么?”
顾元琛微微颔首:“初闻此事,的确有些惊讶。”
“我也是很晚才得知的,”宗馥芬语气微顿,略显迟疑,“这孩子,是燕儿所出……燕儿就是皇贵妃娘娘。”
“本王记得的……燕儿?”
顾元琛的手微微一滞,眼中掠过讶异之色。
他的确知道皇兄有了一个儿子,却不知道是哪位妃嫔所出。
竟然是燕儿的孩子?
“是啊,就是此事蹊跷。”
宗馥芬蹙眉续道:“那天秋天,就在姜姑娘忌日那晚,皇兄悲痛饮醉,燕儿她也不知为何,竟似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她去亲近了皇兄。”
顾元琛轻疑出声,回想起从前的燕儿,倒也的确想象不到她会如此行事。
“莫不是皇兄一时醉酒……却又酒后不认吧?”
他轻笑道,却也很快接受了。
若是燕儿想要个子嗣傍身,却也没有什么不妥。
“不是的,我记的很清楚,皇兄当时震怒,发了极大的火,身边侍奉之人不是被杀,就是被罚去做最苦的差事,连冯公公也挨了板子,我也去求情过……最后皇兄倒也没有重罚燕儿,只收回她宫权,让她闭门思过。”
“这倒也没什么。”
顾元琛吃了口点心,却是有些嗤笑的语气。
“这帮人连皇兄都看护不住,这才是个妃t子,若是歹人呢?皇兄也算是看重这些面上的情义,不重罚她什么,倒也合理。”
宗馥芬也无奈笑了一下,转而神色又变得怅然。
“之后不久,她便诊出了喜脉,皇兄反因此更为恼怒,认定她是存了固宠之心,待孩子生下,便将她贬为贵妃,迁居依兰殿思过,一年后才放出来。”
“我几次三番想去探望,皆被她拒之门外……而后她当真换了一个人,终日茹素礼佛,万事不问。煊儿两岁时,皇兄恢复了她的皇贵妃之位,恩赏体面一样不少,可她却再也不管事,哪怕是她自己亲生的煊儿,也从不见上一面。
宗馥芬轻声叹道:“皇兄还曾问过我,可是他先前处罚太重,让燕儿心有不满,我却也不能答什么。”
“她便是因此疏远了你?”
顾元琛的确觉得事有蹊跷,思虑片刻,将此事记在心中。
宗馥芬神色黯淡道:“芬儿也不知……皇宫中也就与她能说说话,她与我不再往来,七哥你也不在,我每次入宫,顾怀乐总要来纠缠。我不愿去求皇兄,故而……入宫的次数也少了。”
“她也当真是有脸去寻你,此事本王记得了……本王走前,定不饶了她。”
听到一个“走”,宗馥芬立即不安起来:“去哪里!七哥,你还要去哪里!”
“……自然是,去封地,敏王的两个小郡主,再过上几年都能议亲了,本王已过而立之年,总不能一辈子都在京城,莫不是今后还要等着太子殿下登基,再给本王养老送终吗?”
“哦……那就好。”
顾元琛垂下目光,隐去了眼中的悲凉,他自是不想骗宗馥芬的,只是不想让她再伤心落泪。
看着芬儿在面前落泪,顾元琛便只会想起他的眉儿。
已经过去五年了……甚至就快要到了第六年,距他与眉儿最初相见,却也要至第七年。
“皇兄这些年很是勤政,近乎是苛待自己。待朝臣也极为严苛,把自己身子生生累垮了……你方才见到他了么?”
顾元琛摇头。
“唉,我昨日才去探望过皇兄,的确是不好。”
“本王听说过……这五年关内过的有多苦,本王非是不知……老天当真是不开眼,大周灾祸不断,听说皇兄不仅操劳政务,还亲自教养着太子,如何不会伤了身?”
顾元琛轻叹一声:“也无妨,太子如今也有四岁了吧,生在皇家,便不要想着玩乐了,再学上两年,便也能让他分担些了。”
宗馥芬掩面笑了一下:“七哥当真是比皇兄还严厉,煊儿才多大啊,如今皇兄也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也是太子了,如何这样早就要如此辛劳。”
“正因只有他一个。”
顾元琛轻叹,却不再多言。
*
除夕宫宴,因顾元琛归来,今年算得上是整个皇家最为齐整的一次。
可是午后才见了宗馥芬,此刻放眼满殿,顾元琛真正想见到的人,也就只剩下敏王顾元琪罢了。
他那一对玲珑可爱的小郡主如今已有九岁,少了几分幼时的调皮,性子沉静了不少,也依稀能辨出几分与她们母亲相似的深邃眉目。
开席不久,两人便悄然跑至顾元琛身边,依偎着诉说对皇叔的思念,任凭顾元琪在远处无奈地使眼色,也不愿回去。
顾元琛笑着问道:“你们就不怕回去之后被你们父王责罚?”
“才不呢,母妃会拦着父王的。”
“是啊,而且不都说了,今日是家宴吗,我们都是一家人呀,我们好想皇叔,上次见到皇叔,还是五年前呢。”
“好啊,一家人……”
顾元琛轻声呢念,任由两个小侄女叽叽喳喳地问着边关趣闻,倒也耐着性子一一作答。
只是不语之时,他便默然独坐,一身与这满殿笙歌格格不入的孤寂,仿佛身处另一个无人能及的世界。
唯当舞伶献上那《越女凌风剑舞》时,他凝望着那翻飞的木剑与水袖,目光微动。
顾元珩的目光几度落在他身上,看着那被彻底磨去了棱角的身影,看着自己这个素来孤高骄矜的弟弟眼中再无半分往日桀骜,心头一沉,握拳抵在唇边轻咳。
坐在旁的太子顾煊立刻仰头,关切问道:“父皇,你怎么又咳嗽了起来,身子还是不舒服么?”
“朕无碍。”
顾元珩缓了口气,目光依旧停在顾元琛身上,温声道:“煊儿,你看姐姐们都去给你皇叔问安了,今岁是除夕,皇叔他自远边归来,你还未见过,也该去向他行个礼,问声好。”
“好!”
顾煊乖巧应下,小手费力地捧起自己手边的牛乳,有些跌跌撞撞地行至顾元琛席前。
“皇叔!”
孩童的声音清亮悦耳,顾元琛也略抬起目光,看见顾煊仰着头,将一碗牛乳举高。
“煊儿敬您!皇姑母常同煊儿说起您!您保卫国家辛苦了,煊儿一直想见您呢!”
闻言,席上众人都笑了起来,太子殿下可爱懂事,是皇宫中谁人都知道的。
顾元琛抬手,将酒盏轻抵在顾煊手中的碗盏上,以做回应。
“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顾煊眼中只有毫不掩饰的亲昵与崇拜,绕至案后,小小的身子几乎要趴到顾元琛膝上,却让顾元琛不由得身子一抖。
不知为何,这个孩子总是让他想起从前一些不好的事……是他多心了吗?
难道是他看到皇兄有了儿子心有不满?应当不是……真是太可笑了。
“皇叔,您在边关累不累?以后能不能教煊儿骑马射箭?您能不能常来宫里陪煊儿玩?”
“多谢殿下厚爱。”
面对孩子纯挚的求问,顾元琛脸上却未见一个叔父该有的慈爱温情,言语中只有叫旁人无可挑剔的恭谨。
“殿下乃当今太子,骑射武功自有学士将军悉心教导,微臣不能僭越。至于入宫陪伴,微臣恐怕也不便时常叨扰。”
他答得声音不高,故而旁人并未听清,顾煊却并未因这冷淡而退缩,只是眨了眨眼睛,反而顺势抱紧顾元琛的脖子,凑到他耳边,用气声说道:“皇叔,父皇他想同您说话呢。”
时隔五载,兄弟二人终是寻了处偏殿相见。
隔绝了殿外的舞乐喧闹,便余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往昔恩怨如鸿沟天堑,横亘二人之间。
“午后前来拜见皇兄时,您已喝药睡下了,还望皇兄海涵。”
最终,还是顾元琛先开了口。
“无妨。”
看着面前之人苍白消瘦的脸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顾元珩想问问这五年来边关苦寒,顾元琛过得如何,苦心征战,又历经多少艰辛。
可是话到唇边,却只剩下了帝王冷淡的慰问。
“这五年,敬王辛苦了。”
“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顾元琛微微躬身,恭敬说道:“陛下夙兴夜寐,支撑社稷,为大周殚精竭虑,更为不易。”
顾元琛累了,也不想多说什么,索性将能说的话都说尽了。
“当年之事,是臣狂悖,有错在先,陛下如何处置,臣心服口服。”
寥寥数语,将最后那点血缘牵绊剥离得干净。
顾元珩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忽感到深深的无力,加之病体未愈,胸口气息翻涌,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好,此番回京,好生安养,朕需去用药了,过几日再与你详谈北境之事吧。”
“多谢皇兄。”
顾元珩摆了摆手,带着几分落寞,先行离开了。
而后顾元琛一人回到席上,轻笑了一声,正欲寻个借口也离开这让他厌烦的宴席,太后徐英却是关切地问道:“今日家宴,看着你们兄弟子侄都在眼前,哀家心里当真欣慰。”
也当真是皇兄不在了,才轮到你开口。
宗馥芬白了她一眼,心中愤愤,为自己斟满了酒饮下,不愿看太后那副做派。
“陛下有了煊儿,元琪也有了一双明珠般的郡主,便只剩下敬王了。”
它目光转向顾元琛,叹道:“敬王,你已过而立之年,一身伤病无人照料,至今府中连个知冷知热的王妃都没有,让哀家与陛下挂心。不若趁着年节,哀家与陛下为你好好择一门亲事?”
席间气氛一时微凝,众人都看向顾元琛。
顾元琛在心底轻笑一声。
而立之年又如何呢,他这身子,或许都活不到四十岁。
如今自己功高震主,他的皇兄病体缠身,太子年幼,若要保江山稳固,他这敬王便是那个必被清除的隐患,死期不远。
既已知命,顾元琛便更不想同这位“母亲”纠缠。
甚至就连一丝讥诮的眼神都未曾奉上,只t淡淡地回道:“劳太后娘娘挂心,此事随缘,但凭您与皇兄安排。”
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只等安排好身后之事,便去寻眉儿。
宗馥芬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忽被强烈的不安填满,寻了个机会,悄然前往敏王顾元琪身边,声音有些发颤。
“四哥,有一事我想问你……你可觉得七哥他有事瞒着?他怎么了……他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这次回来,皇兄会不会再让他离开去戍边,你知道吗?皇兄是不是还不能放过他!”
顾元琪原是笑着的,闻言从舞女身上收回了目光。
他虽从不主动跻身朝堂之事,却也心如明镜。
犹豫片刻,他为宗馥芬擦净面上的泪水,低声道:“芬儿……七弟他既然不愿同你多言,那就是不便说出口……有些事,心照不宣便是,莫要追问。”
“你也不必太过担忧,皇兄并未决定什么,我向你保证,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会劝解陛下的。”
宗馥芬终于忍不住泪水,借称醒酒,去寻独自立于廊下静望雪色的顾元琛。
“七哥!”
她抓住他的衣袖,泪水盈眶,却不敢问出口,只是不停的啜泣。
顾元琛缓缓转过头,雪光映照着他的脸,竟然在他眼中映出了几分光彩。
宗馥芬什么都没问出口,他也没有听到什么,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
这便已经是一个答案了。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牵念的了,芬儿,多谢你。”
顾元琛抬手去接落下的纷纷雪花,看雪片在掌心融化。
“我很想她,五年前我就该去寻她了,我当真是累了,太子册封的时候我就知道当是这个结果,任是皇兄,任是我自己,总要做个了断的。”
“不,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呢!”
顾元琛想起从前姜眉也说过相似的话,她说不想看他起兵谋逆失败,那时候他并未听进去,怨她,想她是为了皇兄说着偏私违心的话,直到她离开,悔之晚矣。
如今他不在乎眉儿是不是为了皇兄说那番话了,他好后悔,他宁愿当日是眉儿告发他,他去戍边,她能活着,哪怕是他战死北境,她和和美美与皇兄相伴也好啊……
宗馥芬停止了哭泣,千言万语堵塞在心间,唯余长叹。
“我不问了,还有一事……七哥,我有位贴身侍女,名叫魏青,你记得吗?”
“嗯。”
“这些年洪英一直留在京城,也常来我府上帮衬,两人相处的不错,青儿对他有意,她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若趁着如今天下安宁,为他们办场婚事?”
“需得看洪英的意思,本王不能直接做主,问过他之后吧……不过若真能成了婚事,倒也不错。”
“好。”
两人不再言语,静静立在廊下看雪,也不察远处一个小身影一晃而过。
顾煊听了许久,也没听清两人说了些什么,一人回到花园池边,蹲在冰面上看着冰下的锦鲤游弋,呢喃道:“敬皇叔比父皇还要可怕……小鱼,小鱼,我究竟是不是敬皇叔与姜母后的孩子呢?”——
作者有话说:顾煊:皇叔你真是太厉害啦,你辛苦啦[猫头]
顾元琛:你小子太嫩了,没有学到我当年半分[摸头]
第107章 无憾
回敬王府路上,顾元琛才忽然想起,自己非是离去五载,而是整整六载了。
盛宁四年春初,他带着眉儿去往北境,只是那时寒灾卷席京畿,天地四野尽是苍然白雪,让他以为那还是盛宁三年的冬天,而后他一直未曾回来。
眉儿亦是如此。
今夜是除夕,明日便是盛宁十年了,光阴何其无情,十年竟是弹指一挥间。
下马车前,他心中竟有了几分怯惧,有些不敢近前,只因眼前的敬王府,还是六年前的模样。
一草一木,一院一阁,无不印烙着昔年痕迹。
那时眉儿行刺于他,杀了康义,也险些要了他的命,他亦用重刑伤眉儿极深,而后恩怨纠葛,直至一同离开这王府,去往北境。
细细想来,这王府之中,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温存的回忆。
果真两人遇见伊使,便注定了是各自的孽缘。
纵然这些年洪英坚守王府从未离开,也常命人精心打扫,可昔年敬王府僚属云集,灯火通明的盛景早已不见,终是难掩萧索之气。
何况顾元琛当年自想必死北境无疑,为求身后心安,早已将大多数旧人妥善遣散,如今廊庑空寂,唯有寒风穿梭院落之间,呜咽如泣。
往昔除夕,他厌烦宫宴上要同太后虚与委蛇,总是在府中另设家宴,那时是何等热闹。而今尽管洪英与何永春尽力张罗,也不过寥寥数席,旧时欢声,竟也已随姜眉一同去了。
席间,顾元琛提起宗馥芬所言之事,问洪英是否对魏青有意,瞧见洪英面上窘意,言语也温吞起来,心中便已明了。
“是本王误了你啊,强把你留在王府,让你抽不开身,逼得人家姑娘要同公主向我来讨娶你,往后传出去了,倒也是一段佳话,”
顾元琛难得说了句玩笑,戏弄面上已经涨红的洪英。
“王爷这样说真是折煞属下了。”
“好了,别说什么尽忠的话了,你二人都有此心,便是良缘。”
他敛去眼中的笑意,语气带了几分决断的意味,“不必拘泥什么俗礼,另择什么良时,这些时日,尽早便将婚事办了吧,王府府库任你挑选。”
顾元琛又转向何永春,问起他孙子的近况,何永春却仍是举着酒杯看着他满面笑容,顾元琛又问了一遍,洪英才道:“王爷……何公公去年病了一场,耳朵便不好了。”
何永春见两人齐齐看着自己,反应了片刻,才“啊”了一声,凑近顾元琛些,大声回道:“劳王爷挂心!奴才好着呢,劳您挂怀了。”
看他费力倾听的模样,顾元琛一时难抑酸楚,将目光移开。
这位看着他长大的老内侍,是真的老了,耳背目昏,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连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都听得真切了。
“王爷您别生气,是又和奴才说什么了?”
顾元琛起身,将何永春按坐回远处,向他敬了一杯酒。
“何公公,方才我同洪英说,要为你风光办一场寿宴。”
夜色深沉,顾元琛离了宴席,不让旁人跟着,独自踏入王府偏远角落里那个尘封的小院。
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姜眉离开时的模样。甚至空气里还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专属于她的气息,仿佛她只是暂时离开了小院,下一刻便会归来。
顾元琛也终于能卸下所有心绪,不必强露欢笑。
他缓缓行至姜眉曾经睡卧过的床榻前,伸手轻抚那冰冷的被褥,仿佛还能感受到昔日的余温。
熄了灯,他抱膝坐在小榻上,肩膀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
*
第二日清晨醒来,顾元琛只觉双目阵阵酸涩胀痛——竟然是久未发作的眼疾再度复萌,只是幸而如今视物尚算清晰。
他返京虽未张扬,可不少朝臣闻讯皆恭贺新岁前来拜望,沉寂数载的敬王府一时竟又车马盈门,又有了几分旧日气象。
顾元琛不似从前那般闭门不见,却也只是静做主位,默然听过,不多做表态,最后他反倒成了最不要紧的那个,只听众人群情激奋,争论不休。
不少人言谈间或明或暗地提及陛下久染沉疴、太子年幼,或抱怨这些年他们这些“从前王爷的旧人”在朝中如何备受排挤打压,如何仕途不顺,或是心怀敬仰,或是心有怨意。
昔日他或许会握紧契机,权衡布局,可是如今,顾元琛只觉得疲惫。
“够了。”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满堂争吵声戛然而止。
“大年初一的日子,却是要在本王府上打起来吗?可是忘了陛下这几年养在手中的秘卫何等耳目灵通,不怕晌午祸从口出,午后便被陛下召进宫去斥责?”
他抿了一口茶,目光扫过众人,眸中存了几分悲彻的意味。
“陛下祚国已有十载,本王亦在边关征战七载,怎么诸位大人偏是不经半点风霜,还是如同复国之初那般分派立系,惯行党同伐异之事?”
顾元琛语气稍顿,声线略沉,带上了一丝诘问的意味。
“本王身在北境之时,诸位大人不是也常打着本王的名号,在田亩税改之事上阻挠陛下,去岁益州,洛州丰收,粮税却不见涨,甚至t还不如青州——怎么此番好处本王安享不得?是谁替本王受福?”
方还慷慨陈词的几人霎时噤声,不敢与顾元琛对视,亦有几人,脸上青红交错,显然是因为心思被戳破,又恼又羞。
至于其他人失望与或是怨愤之意,顾元琛便更是毫不在意,只让众人思想明白为官之道便是。
此后两日,他在王府中静心休养,未再见客,天子,太后等人送来补品自不必说,却也有一稀客前来。
顾元琛听到是顾怀乐前来,得知人已在前厅等候,原是想让洪英直接将人请走,可是想到前日宗馥芬的话,喝过了药,还是去见了一面。
“徐侍郎夫人今日为何来拜见本王。”
他并未称公主,也不称兄妹,反是以她夫婿徐维彬官职相称,自是疏远之意。
顾怀乐恭敬跪下,深叩于地为他行礼,却并未即刻起身。
“自王兄北征乌厌术石离京,匆匆已有七年,怀乐思念王兄,特来看望。”
顾元琛未抬眼,放下茶盏轻哼一声,只等顾怀乐继续说下去,想看她想能闹出什么花样。
“边关六载,王兄征战辛苦,如今归京,更要好生将养。”
她淡漠地说道,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不做的指示前来,听不出一丝情绪。
顾元琛便也打断了她。
“说这些做什么,除夕那夜本王也见过你了,你好得很呢!这些话也是你会说的?是太后让你来的吧。”
“是怀乐自己要来的。”
她垂下头轻声说道:“怀乐不如芬儿,总能与王兄相谈甚欢,若是言语间冒犯了王兄,还请王兄原谅。”
顾元琛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摆了摆手,让洪英将人扶起来,落座一旁。
“你也有脸提芬儿,说什么思念本王的话?”
想起顾怀乐做过的诸多糊涂之事,顾元琛就难掩怒意,骂道:“本王七年前给你的信你却看过了吗?若已经看过,怎么还敢去见她!”
“王兄信中痛斥与教诲,怀乐字字句句谨记在心了,只想这些年,王兄变了许多,怀乐亦然。”
“变了?”
顾元琛讥笑一声。
“若真是变了什么,何以不见你有一丝悔过,你可向芬儿道过歉,弥补过她?你一时自私蠢顿,害苦了多少人!”
“当年过错,怀乐已经遭受了许多报应,只是过错已不能弥补,便也无需再提了。”
顾元琛不想同她多言,抑下心中愤懑,冷声质问她今日究竟为何前来。
“怀乐有了身孕,只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心下惶恐,却也不知要同谁来说。”
顾元琛只觉她莫名其妙,却也懒得深究什么,让她安心养胎便是。
顾怀乐接过了洪英奉上的茶,默默品抿,良久才问道:“王兄觉得太子殿下如何呢?”
顾元琛目光一冷,才消下去的厌恶又浮上心头。
“太子殿下乃国之储贰,岂是我臣下之人妄议的……”
“空耗了许久,你就是想问此事?是太后命你来试探本王的吗?回去告诉她,本王岂敢有觊觎皇位的心思,让她不必担忧什么。”
“不,只是怀乐想来探望王兄,怀乐以为,王兄远比太子殿下更能继承大统,王兄保重,怀乐告辞了。”
她又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起身将离开时,顾元琛终是喊住了她,低声道:“可是因为徐维彬仍待你凉薄,你觉此胎不稳?”
她脚步一顿,沉默着并未回应,只是眼角泪光点闪。
“怎么不同太后说?无论如何,她也是徐维彬的姑母……”
顾元琛顿了顿,又叮咛了一句:“告诉皇兄也可以,你虽做过错事,可终究是兄妹,他不会不管。”
“怀乐明白了。”
顾元琛目送她离开,心下烦闷不已,问洪英这些年顾怀乐可还经历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洪英思量一番答道:“……太子殿下出生后,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就见得不多了,侍郎大人府上也添加=了许多姬妾,与公主恩爱不复从前。”
再想起方才她那句“王兄更能继承大统”,顾元琛便更觉荒唐,当真不知自己这个妹妹缘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又过了两日,便是洪英与魏青的大婚之期。
洪英在京城亦有一处宅院,只因尚未修缮完整,便是在王府内办的婚事。
吉日良辰,敬王府一改数年来的昏寤沉寂,披红挂彩,廊檐之间处处布置红绸,就连庭中尚枯着的花树,枝头也被系上彩绦。
顾元琛静立阶前,仍是一身玄色常服,却难得穿了一件锦纹的暗红外袍,算是应和了今日的欢喜。
他仰面望着高处飘摇的红彩,目光却忽有些恍惚,不由得将手按在心口轻抚,缓解那不知名的刺痛。
若有婚事,他的敬王府竟也能装点得如此欢欣喜庆。
他也曾在心底偷偷设想过这般景象的。
顾元琛不知想了多少个日夜,盼望在那年北伐功成尘埃落定后放手一切,迎娶眉儿,让她风风光光地做他今生唯一的敬王妃,带她去东昌,去游历山水。
物是人非,造化弄人。
罢了。
洪英与魏青被众人簇拥着行来,顾元琛才要避让开,却与宗馥芬一同被拉着强坐到了主位之上。
“这如何妥当?本王与公主同他二人是平辈!”
傧相笑着打圆道:“王爷,公主殿下请放心,并不碍事的,洪三爷和魏姑娘堂慈皆已仙去多年,您二位既是促成良缘,又是这满屋中最尊贵的,只当是帮他二人走个过场,全他二人一番心意。”
“错了错了!您喊错了,如今可不是魏姑娘了,是魏夫人魏娘子了!”
旁人有心凑趣,一番妙语惹得满堂欢笑起来。
顾元琛和宗馥芬也只好坐下,看了对方一眼,神色微动,而后才看向身前的一对新人。
“我与七哥只坐一坐,等下万不许真将我二人当作父母叩拜。”宗馥芬淡淡说道,看向一身喜服的魏青,浅浅笑了笑。
魏青一直不语,却忽然“坏”了礼节,出声笑道:“公主和王爷是我二人的月老红娘,如何拜不得。”
“你看看,新娘子都不羞,新郎官耳根却这样红!”
洪英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平素冷毅紧促的面庞上,竟也透出几分难得的紧张局促。魏青披着盖头看不见面容,身子也有些微微僵直,手指紧攥着红绸,透出了女儿家此时的羞怯与不安。
平素最是沉稳干练,不苟言笑的一对人,此刻在众人善意的哄闹与促狭下,竟也流露出几分笨拙的青涩。
宗馥芬凝望着魏青,忽呢喃着说道:“这二人也是不易,有些女子三十四岁都能做了祖母去,可青儿却才成了亲。”
“终归是他二人有缘。”顾元琛亦轻声道。
“嗯。”
……
“洪三爷,我们新娘子好不好看?你怎么头也不转,是不是不敢看了!”
“魏姐姐,快让洪大哥作首诗来听听,若是做得不好,今晚就不让他掀你盖头!”
喧闹声,哄笑声盈耳,顾元琛与宗馥芬面上也都带上了几分浅笑,可若细看,却又只见伤怀。
看着洪英小心翼翼伴着魏青的模样,顾元琛不由得无限思遐。
皇家婚礼虽更隆重,却也应是如此时一般欢喜的,他和眉儿若是也能有此日,他定也能做好。
甚至他痴想,若眉儿今日也在,她又会是如何神情?
应当是此时不动声色安静看着二人,之后夜里忽然提起一句:“他们今日害羞了。”
思绪如潮,几乎要将他淹没在恍惚中。
原说定了,他与宗馥芬非是来充二人的长辈,可礼成之际,顾元琛压下喉间翻涌的涩意,不由自主地对洪英说了一句:“你们二人不易,今后更要惜福,珍惜眼前人。”
宗馥芬亦有些哽咽,说自己盼望魏青今后余生幸福。
不过是见你所愿得偿,心有艳羡,说是劝你祝你,却是反复叹息自己,空余长恨罢了。
王府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人下马,步履沉健,由远及近,威压迫人。
顾元琛率先注意到了来人,示意勿打扰众人,叫那侍卫到廊下来禀。
“不知王爷府上有喜事,卑职唐突了。”
才看清敬王府中有人办婚事,那侍卫略缓和了一些态度,随即正色道:“陛下有旨,宣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作者有话说:反复删减了好久,后面一部分还是觉得写得不太满意,今天先单更3000,明天三更t补上1900(努力ing)
第108章 缘生
顾元琛并未多言,只告诉了一个侍人自己需进宫一趟,若是等会儿开了喜宴,让众人不必再等自己。
洪英今日成亲,何永春亦年事已高,顾元琛身边一时无人,便在外庭寻了一个才来王府不久的护院,让他陪同自己进宫,路上问起名姓,答曰名唤康林。
康林见他一时神色微怔,问王爷是否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吩咐,顾元琛只道是他与故人姓氏相同,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目光掠过面前的年轻人,喃喃道:“洪英挑选的人,身手都应当不错,何永春年事已高了,往后这些时日,你就来本王身边做事吧。”
“是,属下谢王爷提拔!”
康林心中大喜,却又有些不解,不明白王爷口中“这些时日”是何用意。
入宫后,来王府通传的那侍卫便带二人向紫宸殿去,却冯金拦下,躬身回禀,称皇贵妃娘娘才进去面见陛下,烦请王爷至暖阁稍候片刻,反倒让那侍卫有些尴尬,连连向顾元琛谢罪,顾元琛却并不在意。
暖阁内炭火融融,顾元琛喝了盏热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前压着白雪的松柏,神思渺远。
“皇叔!”
一声带着稚气的呼唤自殿外响起,顾元琛回身,便见太子顾煊穿着一身金红的新岁吉服,由侍女陪着,有些急切地向他跑来。
“父皇说皇叔这几日在府中休养,煊儿挂念皇叔,听说您今日进宫,特来拜见您。”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又奶声奶气地向顾元琛拜年问好,便上前热络地挽住了他的手仰面看着他,满怀热挚。
“多谢太子殿下关怀。”
顾元琛回了一礼,依言谢过,声色却十分平淡,没有半分对待孩童的温和。
他请顾煊坐下,自己则依旧站在窗前,没有半分想要亲近的意思。
顾煊似乎早已料到了他这般态度,并不往小榻上去,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有他半人高的长锦盒,复上前握住顾元琛的手,满心欢喜地说道:“皇叔,您看!这是前些时日煊儿功课长进,父皇赏给煊儿的宝剑,说是西洋人自市舶进贡的,与我们中原的剑不同。”
他挽着顾元琛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那锦盒,软缎上并排放着一长一短两把细剑,并无剑鞘,剑柄镶嵌宝石,华丽非常,的确与中原之剑形制不同。
“煊儿想着,皇叔在外征战多年,很是辛苦,何况自煊儿出生,就不曾见过皇叔,没有像待敏皇叔那样尽过子侄的孝道,所以煊儿想把这宝剑送给皇叔!”
宝剑光华流彩,顾元琛的目光也不由得在那泛着银光的剑身上停留了一瞬,只是他看着顾煊稚嫩的脸庞,回味着这孩子有些过于用力的讨好,心中更生出难以言说的疲累。
“殿下此番心意,臣心领了。只是此双剑乃陛下所赐,意义非凡,殿下更当好好珍藏,臣若受之,心有惶恐,至于叔父子侄之道,臣更不敢高攀,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给顾煊丝毫转圜的余地。
到底是一个四岁的孩子,藏不住太多心事,被如此回绝,顾煊眼底的光霎时黯淡下去,扶在锦盒上的小手亦微微收紧,有些委屈和失落,默默低下了头。
“好吧……是煊儿唐突了。”
顾元琛将他这番神色看在眼里,心中轻叹了一声,终是放缓了些许语气,轻拍了拍顾煊的肩膀。
他温声道:“储君之责固然深重,可殿下也当爱惜自身,读书习武虽要紧,也需张弛有度,您年纪尚小,不必太过紧逼自己,宫中若无玩伴,便让陛下为您寻几个伴读,莫失了少时欢乐。”
他认真安抚,却在心里暗笑,自己是何时变得这般重情,如此啰嗦,莫不是看着这个孩子,又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吧。
顾煊还未开口,冯金便在门外躬身禀报:“见过王爷,太子殿下,王爷,陛下请您至紫宸殿一叙。”
看着他衣角消失在殿门外,顾煊面上属于孩童的笑容一分都不见了,侍女上前想要为他收起锦盒,却见他猛地将手按在那锦盒上,尚幼嫩的手指被剑身割破,流着鲜血,他却抿紧嘴唇,始终一言不发。
*
行至正殿门外,恰遇燕儿离开,她低垂着头,步履匆匆,年纪轻轻却周身迟暮之气,顾元琛正欲告知如今太子就在暖阁,她却当真如宗馥芬所言,只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向顾元琛问了声安后便漠然离开了。
紫宸殿内蕴着浓重的药气,只是顾元珩并未如往常那般端坐御案之后,而是半倚在内殿的暖榻上喝着药,神色疲累而郁结。
“微臣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你坐吧——朕先不喝了,都下去吧。”
顾元珩揉了揉额角,接过清茶压下口中的苦涩,目光落在顾元琛身上,瞧他身穿一件暗红色的外袍,有些诧异地问道:“可是今日你府中有事?朕记得你过年时从来不喜穿红。”
“并无要事,”顾元琛垂眸答道,由冯金引着坐在了暖榻另一边,“只是府中管家今日成婚罢了。”
闻言,顾元珩沉默了一瞬,语中竟略带了些歉意:“朕并不知有此喜事,方才急召你入宫,可有惊扰吗?”
“皇兄言重了,您召臣子入宫,如何算得惊扰,臣已经安排妥当了。”
冯金上了新茶,两人皆饮茶不语,并着偶尔噼啪作响的炭火,更衬得殿内寂静。
“皇兄可有要事相议?”
顾元珩命冯金去取奏报,交给顾元琛,语气也沉凝了几分:“不只是要事,还有些话要同你说——不过你先看看这益州的急报,今晨刚至。”
急报中详述了自去岁秋后,益州境内出现了一股组织严密的流寇,日益猖獗。
去岁小寒前夕,这群匪贼竟制造了原益州知府陆质一家满门被劫杀焚尸的惨案,因尸身焚毁严重,直至除夕前才确认身份,故而今日才急呈御前。
顾元琛紧盯着陆质二字,双手有些颤抖。
“朕记得这陆质曾受你提拔,文章做得不错,为官勤勉,只是不记得他如何去了益州。”
“确有此事,其父是先帝旧臣陆蒙煦,故而得臣提拔,”顾元琛放下奏报禀道,“盛宁四年初,寒灾的时候,他安置流民不利,被下放离京了。”
“因陆蒙煦提拔?”
有些熟悉的名字,让顾元珩陷入一时沉思,顾元琛便略提起旧事。
“皇兄操劳,当是一时忘了,他是先祖帝时的老臣,您登基后,曾与臣弟肃清不少与石贼往来甚密的官员,不过他当年是遭人构陷的……只是此人心气太高,为他翻案后,仍郁结不已,便称要追随先祖帝自缢了,当时朝中无人可用,臣觉陆质有才,故提拔他入朝为官,不想他在朝中并无建树,又被下放至江南。”
顾元珩安抚道:“与你无关,他既能升任益州知府,便也是有才能的……下放,可是与赵书礼有关?”
顾元琛微微颔首。
赵书礼在他去往北境后不久便病逝了,如今也成了记忆中的名字,他不想再陪着天子回忆往昔,便只言问道:“皇兄可是觉得此案有什么不妥之处?臣与陆质多年未见,仅几年前将府上一名已故护卫之妹托他照料,回京后更是未得消息。”
见他言语如此疏离,急急撇清,顾元珩剧烈咳嗽起来,痛心地问道:“你这是何意,难道以为朕疑心于你?”
“臣弟非是此意。”
顾元珩眉心紧蹙,凝视着顾元琛轻叹道:“朕召你入宫,一来是因记得陆质曾受你恩惠,将此事告知与你……二来却是因为这流寇,不论这陆质满门被杀是意外还是阴谋,都该清剿——朕记得,六年前你就在查窨楼。”
听闻窨楼二字,顾元琛目光骤然震颤。
“朕知晓这帮反贼祸心不死,只是当年内忧外患,既知你在查办,便没有再追问,后来……你去了北边,想来也应当是断了追查。”
“是……皇兄是说,这群流寇与窨楼有关?”
“得此急报前,朕就知道这些流寇行事狠绝,训练有素,追查一番,查到与窨楼有关。”
“……陛下是想让臣继续去查?”
顾元琛放下奏报,轻笑了一声。
“只是当年臣自知触怒天颜,北上前便想将身后诸事安排妥当,旧部僚属多被安遣……何况时隔六载,如今的窨楼是何光景,臣一t无所知。”
虽是仍是平淡恭敬的语气,却也终是泄出了一丝心中积压六载的怨艾。
闻言顾元珩面露痛苦之色,掩面剧烈咳嗽起来,瘦削的身躯剧烈颤抖,冯金惊呼上前,忙为他抚背顺气。
顾元琛亦是一惊,下意识起身去扶。顾元珩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苍白的手指无力垂下,手上尽是暗红的血迹。
“皇兄保重圣体。”
冯金与内侍手忙脚乱地将咳得有些虚脱的顾元珩搀扶回床上休息,又是一阵忙乱。
顾元琛僵立原地,虽听了不少传言,可是今日亲眼见过,才知顾元珩的病情当真沉痛至此。
待气息稍匀,顾元珩挥退了欲再给他喂药的侍女,只留冯金在旁,他疲惫地阖眼片刻,复又睁开,望向顾元琛,眸光颤动。
“你告诉朕,你心中是否仍怨恨于朕?”
不等顾元琛回答,他苦笑道:“是该恨的……当年刘素心之事,是朕亏欠于你,朕……欠你一个道歉。”
顾元琛猛地抬眼,往事复现心头,可是千思万绪早已被时间消磨平淡,最终也只是呢喃道:“刘素心已死,当年之事,怪得她,怪得臣弟,却与皇兄无关。”
“怎会无关呢……当年你已占据京城,却依她之言,为绝北患挥师北上,诛灭乌厌术齐,终归是为大周换来三年喘息之机……你被围岭阳时,心中就已经恨极了朕吧。”
顾元琛心下思想了片刻,回忆起十年之前的事,仍觉得不平,故而当年应当是怨恨至极的。
他怨恨了许久,直至遇到了他的眉儿,有了眉儿,他心中已有了期许,他想,他也可以放下怨恨。
可是眉儿也已走了六年了,如今回首,莫说是怨恨,就连锥心痛楚和悔恨都被消弥尽了。
“都已是往事了,皇兄何必再提呢?”
顾元珩却固执地摇了摇头,神色哀然:“是朕失察糊涂,不知她心思那般深重,不知她在你身边做细作,甚至立她为后,不仅害她身死,亦害你心中积怨已久,是朕错了。”
“原是这样……那也是臣弟有错吧,若早知皇兄不会一味袒护刘素心,或许臣弟也该在皇兄登基之初就向您禀明她所作所为。”
这般语气,只让顾元珩无端想起从前的小眉,想起她也曾凄然说过悔意。
当年若是他能再对她上心一些,便也不会让她自焚而亡……他越想越觉痛苦,呼吸又显急促,复咳出一口血痰。
“你不必这样说!朕今日……今日也非是求你谅解的!”
“皇兄当真言重了。”顾元琛笑了笑,目中再无怨意,他是真的放下了。
“当年臣弟北上后不久,石贼余孽便反扑京畿,当时您自西北率龙武军东进,岂能坐视逆贼损毁宗庙,破坏旧都……何况乌厌术齐非是无能之辈,臣弟孤军深入,起初并不顺利,若当真腹背受敌,只怕早已没了性命。”
“你——”
顾元琛心中烦闷,不想多言,便道:“皇兄身子不适,不如先安养片刻,左右臣弟府中无事,待您身子好些,再行商议不迟。”
“站住——前日你府中去了不少大臣,有许多人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朕已都知道了。”
顾元珩声色平静,无半分问责之意,却将顾元琛的身形按在原处。
他当即跪在榻前,垂首道:“皇兄明察,臣弟并无二心。”
“你起来!”
顾元珩语气微厉道:“朕若真对此不满,不会今日才召你入宫——他们说的话朕一一听过,你所言有关朝臣派系误国之事,朕也深以为然,你如今已不再糊涂了,朕……也能得几分欣慰了”
“臣弟当年惹皇兄震怒,以为今后再无手足之情,不想还能让皇兄感到欣慰……”
“你我都曾亲历石贼之祸,亲眼见过神州陆沉,宗庙倾覆是何等惨状,朕知道你守家国,建血羽军不易,故而朕曾对你说,在世手足之中,你与元琪元琅不同!”
“朕有时会想,若非是朕早生了几年,占了个嫡子之名,只怕父皇早就将你立为太子,朕知道你优秀,有许多政见与朕相同,便更恨你当年甘愿被人裹挟,与朕分庭抗礼,甚至……甚至你竟能生出弑兄之念!你可知朕有多痛心?”
“是……当年臣弟的确糊涂。”
顾元珩抿了一口清茶,压下喉间血气,续悲声道:“一国初建,不知需几代君王呕心沥血,方为后世挣下片瓦基业。可后人承平日久,便忘了祖宗艰难,偌大江山往往数代而衰,甚至二世而亡……朕有时不知,你我这样的,究竟是不肖子孙,还是……还是也堪尽了一分复兴家国之任……”
顾元琛缓缓摇头,给不出个答案。
“那年在行宫你说的很对,人死如灯灭,身后万事皆空……这天下江山,是十年前你我二人一同从尸山血海中打下的,天下应认你的……”
他阖目喘息了片刻,又道:“朕也自知沉疴难愈,如今,只盼着在你我闭眼之前,戮力同心,将安稳的基业交到后人手中!届时……届时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便也无愧于心了!”
他说得悲切,顾元琛亦颇感伤怀,放缓了一些语气道:“皇兄言重了,您只是太过操劳,不必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你回来之前,朕就已预备整饬这些人,你好生在王府安养,这些时日不要再见那些朝臣,你可能答应朕?”
“臣弟遵旨。”
“还有,陆质之事,朕会给你一个交代……故而你莫要离开京城,或去派人追查此事,以免有人借你之名再生事端,之后万事安定,朕让你去东昌就藩。”
顾元琛已经不想再回东昌了,他如今只想快些去寻姜眉。
“皇兄说了这么多肺腑之言,臣弟便也有一句话要同您说……”
“什么?”
“您想安稳地将社稷交与太子,便不要再考虑臣弟了。”
顾元琛轻笑了一声,他的皇兄看通透了许多,他自己亦然。
皇兄当真是一片苦心,却也当真是没有听进去他那年所言“杀伐决断”四个字。
“北境安宁,臣弟此生心愿已了,旁的事,臣弟已不在意。”
他并未多言,称自己身上寒冷,恐寒疾复发,先行离去了。
顾元珩没有强留他,身子沉沉向后靠去,只觉得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安歇了片刻,便又要起身去批阅奏折,冯金正欲劝他,殿外侍人来禀,太子殿下到。
顾煊先去暖炉边烤了烤火,褪去了自己一身寒意,方行至顾元珩榻前,脱了靴子,三两下爬到顾元珩身前抱紧。
“父皇,听说您昨日又咳血了,煊儿来探望您——您又难受了吗?”
他抬起小手,去擦拭顾元琛唇边的血迹。
“无妨。待天气转暖,朕就好些了。”
觉察这孩子似有些心情低落,对自己也比平时多了几分依赖,顾元珩强提起精神,温声问他可有心事,顾煊却摇头,只是更紧地抱住他。
他稚声说道:“父皇病了后,反而比从前更亲近煊儿,可是煊儿更想父皇身子好起来。”
顾元珩眼底闪过一丝悲色,抚了抚他的发顶,温声道:“从前政务繁忙,朕对煊儿不够关怀,今后不会了。”
“好!”孩子展颜一笑,复将小脸埋在他怀中低声呢喃,“终究还是父皇最疼煊儿……”
“为何忽然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顾元珩心有疑虑,不禁眉峰微蹙。
顾煊忽然啜泣起来,求顾元珩不要再追问,安抚许久,才抽噎地问道,问在自己之前,是否还有一个太子哥哥和一个公主姐姐。
“煊儿知道,父皇最爱姜母后,总是悼念她,也最喜欢她的孩子,所以不喜欢煊儿……可是煊儿只有父皇了!”
顾元珩一时愕然,他从未在顾煊面前提起姜眉和小怜,更遑论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煊儿,谁同你说这些话的!”
见父皇勃然大怒,顾煊霎时止了啜泣,眼见他父皇要将所有太子侍女侍臣都传至紫宸殿问话,才小声道:“是……是敬皇叔同煊儿说的。”
“就在方才……敬皇叔在暖阁,煊儿拜见他,他同煊儿说起的,他说,因为煊儿不是姜母后生的,所以父皇不喜母妃,罚她不许出门,也不喜煊儿。”
“陛下——”
顾元珩气得一口鲜血自唇角涌出,双目一昏便向后倒去,冯金忙上前搀扶,顾煊也吓得大哭。
御医前来,冯金将顾煊抱至一旁,柔声问道:“太子殿下,您此话当真吗?敬王爷怎会同您说这些话呢?他是如何说的,t您同奴才再说一遍可好?”
可眼见孩子面色惨白,泣不成声,冯金也不好追问。
顾元珩强撑身子坐起来,把顾煊叫到身边安抚。
“父皇!您不要有事!煊儿以后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您了……您不要动怒,煊儿错了,煊儿知道错了!”
顾元珩怀抱幼子,又是痛心,又是因顾元琛怒不可遏,切齿问道:“他,他如何同你说的,他为何同你说这些!”
“煊儿错了……是煊儿问皇叔的,煊儿不该问的……”
“你问他什么了?”
这一次,无论顾元珩如何追问,顾煊都只哭泣不答,他忍下怒火,许诺自己不会动怒,让他直言便是。
“他们说煊儿不是父皇的孩子,也不是母妃的孩子……煊儿是,是姜母后的孩子,姜母后与敬皇叔的……因为姜母后死得奇怪,她死后皇叔也被父皇下令戍边去了……”
顾煊抱紧他父皇的脖子,依恋地说道:“可是现在煊儿知道了,煊儿就是父皇与母妃的孩子,只有父皇对煊儿最好!”
*
马车碾过城道上不算深的积雪,发出声声闷抑的吱呀声,宛若有人在车轮下不停嘶喊着,搅扰得人心神不宁。
顾元琛靠坐在车内,纵是有意不去回想皇兄一番苦心之语,可那益州急报上的“陆质”二字却在眼前挥之不去,想到陆质一家人如此凄残的下场,六年前纠查窨楼所得的缕缕线索,种种疑团让他心中忧愤难填。
他轻嘶了一声,只觉双目刺痛难耐,康林忙问他是否身子不适,顾元琛摆了摆手,便阖目沉思。
陆质之死,绝不是那帮与窨楼有牵连的流寇无意为之的,为何要杀他,甚至是杀了他全家,此种疑点太多,皇兄真的能查清吗……
可是,若他有心,又如何去管呢。
既然皇兄有令,他遵命便是,一个命不久矣之人,何苦再寻烦恼呢。
眼见王爷一时忧虑,又一时无声嗤笑,康林不免担心。
回到王府,府中欢喜之气不减,只有何永春一人在前院等待,满面急切。
“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何永春颤巍巍上前,昏花老眼努力端详着顾元琛的神色。
“究竟是怎么了,陛下没有为难您吧?”
顾元琛压下翻涌的心绪,宽慰道:“本王与陛下商议了些北境军务的后续安排,不必担忧。”
见何永春不信,顾元琛笑道:“瞧他们一味给你灌酒,你脸都红了,如今是醉了还是醒着?方才本王与你说什么了?你给本王复述一遍——好了,本王有些累了,先回屋喝药。”
他让康林送何永春回席间,未再多言,穿过挂着红绸的廊院,心头愈感苍凉。
才回到书房伏在案上,疲累便灭顶而来,顾元琛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从前他权势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时,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如此无能为力的一日?
而今,却连是想查清一桩故人之案,都需如此瞻前顾后了,当是他的报应……
夜里宫中传来了消息,说是陛下午后病急,这几日不能上朝。若朝臣有要事,便入宫禀明,其余小事只告知敏王爷处置,顾元琛亦在王府中休养了两日,闭门不见来客。
小莹与柳龙梅都在东昌,他心中担忧不已,可是东昌遥远,探查消息之人两日内甚至都不能离开京畿,种种郁结缠绕心头,两日安歇,也不过是让他面色更显苍白,双目每日肿痛不堪。
洪英成亲后,顾元琛便寻了个由头让他离开王府,只与魏青安心过个好年,可洪英觉察出他神色不对,问过了康林,便又回到王府拜见。
“你这是要让公主怪罪本王吗?”
顾元琛看着去而复返的洪英,语气颇为无奈,却也不想斥责。
“新婚燕尔,不在家中陪伴你的新妇,你跑回来做什么?公主若要来府中拿你给魏青出气,本王可不保你。”
“王爷说笑了,是宗将军病重,青儿陪公主回了宗家……属下知道了陆大人一家被杀之事,知道王爷心中烦闷,担忧小莹……还有柳姑娘。”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元琛,歉疚地说道:“王爷,有一件事属下需向您禀明,是关于柳姑娘的……她去往东昌后,嫁给了陆大人的幼弟陆厚。”
“你说什么?她也在被杀之人当中?”
顾元琛猛地起身,却因惊闻噩耗,难以维持身形,万幸被身旁的康林扶住。
“王爷当心身体!让属下为您去查吧!”
洪英也颇觉痛心,他知道王爷有多爱姜眉,更知道当年王爷如何耗费心血照顾好柳龙梅,如今竟然是落得这样的结果,只怕王爷又要伤心伤身。
柳龙梅竟嫁入了陆家!
顾元琛不敢相信,他六年前被令戍边时将柳龙梅安置在东昌,本是求她余生平安幸福,好略偿补他心中对眉儿的歉疚,赎他对眉儿的罪孽,却害她如今身死……
岂非是……岂非是他亲手将她推入火坑,是他害了柳龙梅?
顾元琛想起昔年之事,想起姜眉曾依偎他怀中,借柳龙梅之事求她准许她去往北蛮石国,想起她念着“柳儿姐姐”四个字时依恋的语气,一股腥甜猛然涌上。
他强行咽下,双目却仍是阵阵昏黑,耳边仿佛又响起眉儿当年面对她绝望的神色,还有她不知说了多少次的“我恨你”。
是啊,该恨的。
都是他的错,是他对不起眉儿。
他不想再犹豫,也不能再等下去了,皇兄的旨意,他的生死,在姜眉面前都轻如尘埃。
他已决定了,总要有个了结。
康林与洪英扶顾元琛坐到了榻上,他阖目待双目刺痛消失,却已下定了决心。
“洪英,你回来得倒也正好……”
顾元琛睁开眼看向洪英,目满决绝,声色却异常平静,仿佛所有的嗔痴怨怒都化为灰烬一般。
第二日,敬王府悄然遣散了府中人丁,只留下少数几个看守门户的老人,对外只称是王爷旧疾复发,需要静养,谢绝一切来客。
顾元琛简短修书一封,是留给他的皇兄的。
他叮嘱一位老仆,若陛下召他进宫,派人来王府寻人不见,便只将此信送上:
「臣弟违逆圣意,私离京城,乃为了结旧日遗恨,亦为皇兄排忧解难。待臣弟归来,便请皇兄以抗旨不遵之罪赐臣弟一死,如此既可肃清朝纲,亦可绝天下悠悠之口,以解皇兄心头之患,望皇兄海涵,臣弟顿首再拜]
他叫来了何永春与洪英,告知二人自己自北境归返前就已存死志,将二人此后生计安排妥当,便不管两人如何哭喊,硬起心肠赶了出去,称此二人日后与敬王府再无关联。
最后,顾元琛身边只剩下了康林。
他原是想为这年轻人也安排一个好去处,可康林却哭道:“属下知道王爷要行险事,属下幼年孤苦,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姐姐尚在人世,却在盛宁三年寒灾时冻死了……而后,是王爷将流民遗骨妥善安置,开春后属下才能寻回姐姐安葬,属下不知您要做什么,可是属下愿与您同往,纵是死也甘心!”
“还没做事,就忽然说起了死与不死的话了——你当真不后悔?”
“属下不后悔。”
“好,本王也不后悔。”
第109章 三顾
盛宁十年,初春,一别十载,顾元琛再临东昌。
东昌算不得他的故乡,他本不该有近乎近乡情怯之意,可是舟船行于江中,顾元琛心中愈发生了不安。
怕见物是人非,怕听旧曲新唱,怕那无边怅惘将最后的心神也消弭殆尽。
只是老天难得眷惜他一次,因舟车劳顿,加之心底挥之不去的郁结,就在抵达东昌前一日,顾元琛的眼疾复发,看人看物,皆是一片昏朦模糊,偶感刺痛。
江南春早,暖风拂面,他终于离开了京城的苦寒,纠缠多年的寒疾得以稍缓,可才至温暖之处,却又复发眼疾,不能见一眼春花纷繁。
命运弄人,莫过于此。
至东昌城内,顾元琛依着记忆,让康林带他去寻城西的杏济堂。
“王爷,属下见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医馆,您眼睛疼了许久,不如先去就近的这家。”
顾元琛缓缓摇头:“本王这眼睛,也当是到了时候,求医问药,无非是讨个安心……”
他忽话锋一转,问康林十八年前身在何处,康林摸头笑了笑,说自己今年才十九岁,十八年前,应当还在襁褓之中。
“王爷怎忽问起了十八年前的事,可是想起了什么?”
“本王携大臣将领南逃至东昌,便是在t那杏济堂里,拔去了身上两支箭簇。”
他沉声叹道:“竟已……十八年了。”
康林年纪尚小,只听得他话中伤感之意,有些笨拙地出言安慰。
杏济堂内,药茵弥弥,正在坐诊的赵谦见两人前来,请人上座,转身去时,却又抬眸看了一眼康林身后的顾元琛。
“赵老先生可在?”康林问道,“我们公子从前得赵老先生医治过。”
“二位莫怪,前岁家父已经仙去了——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熟,可是东昌人么?眼睛怎么了?”
顾元琛低声道:“不是……旧疾复发,想看看是不是要瞎了。”
他解下绸带,露出双眼,赵谦轻唔了一声,声色干紧地请顾元琛至内堂,康林便依顾元琛之令,去拜见一位血羽军旧将。
一番医诊后,赵谦恭敬问道:“不知王爷如何前来东昌,可是经由水路?”
“是……你认得本王?”
“昔年王爷初至东昌,虽尚年少,可风姿气度过人,草民难忘。”
“是么,如今当是衰朽不堪了吧。”顾元琛轻笑道,目光低敛。
“世上哪有不老的人……王爷,您的眼疾乃忧思郁结,五脏劳损所致,初春尚寒,水路湿风一侵,故而复发,不知宫中御医曾为您开过什么药方?草民医馆虽小,可药材应当齐全。”
顾元琛亦知晓些医术,便凭着记忆把从前用的医方转述给赵谦。
“此疾反反复复,不得根治,本王也无心去想,只是缓解这些时日的刺痛就好。”
赵谦叹息一声,叮咛道:“王爷莫要担忧,只是切记不可再过度忧思,尤其……不能伤心流泪,否则郁火攻心,直冲双目,恐有青盲之险。”
顾元琛闻言,只是轻缓地勾了勾唇角,记下了赵谦的叮嘱。
伤心……流泪……
若是眉儿还在世上,他或许还能有个落泪的因由。
“王爷且安歇着,草民为您看茶——”
“先生不必忙碌,不必把我当什么王爷……只当是故人就好。”
顾元琛问了些有关陆质之事与东昌这一二载近况,闲坐片刻,恰康林归来,便离了杏济堂。
康林低声禀报,称已按王爷吩咐,前往指挥使府上拜见蓝正先。
“将军听闻王爷亲至,激动不已,只言纵是肝脑涂地,也必定助王爷查明陆家惨案。他……很想即刻见到王爷,问王爷如今下榻何处,想要拜见您,属下便回来问您的意思。”
“他身有残疾,不必劳动他,如今是本王落魄了,有求于人,自当亲去府上拜会。”
康林扶他跨过门槛,腼腆地笑了笑,感慨道:“想来王爷此前在东昌定是爱民如子,对待旧属极好,此地无人不知您。”
“是,本王从前也为此骄傲过多年。”
“如今也当是啊,如今莫说是东昌,燕州鹿州,谁人不知您呢。”
顾元琛却笑道:“反倒是招致祸端。”
他不再多言,由康林引路,踏入东昌城熙攘的街市。
春日暖阳透过绸带,在混沌的昏红中映出一个金色的光点,让顾元琛有些怅怯,步伐不由得放慢了一些。
耳畔是人声鼎沸。
小贩叫卖,孩童嬉笑,车马辘辘作响,真是好一片人间烟火,却又与他隔着一层无形壁障,他行于路中,却觉己如飘魄,一时行走在十年前,又一时行在十八年前,却总是踏不住当下。
清风拂面,忽有一阵浅息夹萦。
刹那间,顾元琛的心跳一滞,随即勃跃擂动,难以言喻的悸痛穿透肺腑,让他猝然停住了脚步——
他猛然转身,面向那早已被人流填满的身后方向,茫然无措。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
康林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扶稳他。
“方才……方才是何人与我擦肩而过?”
他急切问道,覆眼的绸带遮住了眼目,瞧不出他是何神色,唯有微抿的唇峰宣诉不安。
康林茫然地望向摩肩接踵的人群,哪里还能分辨出是何人?
“王爷,这街上人来人往……属下,属下未曾留意啊。”
顾元琛呢喃道:“或许不是并肩行过,只是经过了一个人……”
“啊,那属下扶您去一旁茶馆小坐,属下去前面看看?”
“……无妨,本王想错了。”
许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如今所问颇为难人,顾元琛默立数息,声音又恢复了一惯的淡漠。
“许是连日乘舟,少得安枕,一时恍神了。”他顿了顿,似是对康林解释,又是喃喃自语。
康林只当他是病中疲惫,加之忧思过甚,忙宽慰道:“王爷定是累了,见过蓝将军,您好生歇息,陆大人的案子,属下为您去查办。”
“嗯。”
顾元琛不再言语,任由康林引着,继续前行。
“姨姨……你是不是累了?不用抱我了……”
怀中的孩子出声喃问,挣扎着想要离开她的怀抱,姜眉方才晃过神来。
“不累,还痛吗?”
“不……不疼。”
姜眉打开钱袋去取铜板,摊贩笑道:“娘子怎么白日里恍神,方才交过钱了,您和孩子想吃哪个?”
“三个荠菜肉包子就好。”
“好嘞,不过您这声音怎么这么哑,天暖了,要当心热火。”
姜眉颔首笑了笑,放下了帷帽上的素纱,拿着包子离开了,可行至街中,又不免猛地回头视线穿透薄纱,急切地在人海中搜寻。
可目后,只有迎来陌生的面孔,送去不识的背影。
可是错觉吗?
方才身后,是有谁经过?
应当是她想错了。
姜眉安下心神,拿了一个尚冒着热气的肉包子递给了怀中的孩子。
“姨姨,让小珍自己走吧,娘亲说,小珍已经大了,不能常让人抱着……”
姜眉眼泪簌落,不再停留,一路到了杏济堂去。
“呀,娘子总是来得这样准时,我来抱吧。”
赵谦放下手中的牌匾,从姜眉手里接过小珍,让孩子趴在小榻上,解开上衣,露出近乎贯穿整个后背的深纵刀疤。
“已经好了许多了,从前积的脓疮也已消了,今后虽会留下疤痕,可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多谢先生。”姜眉心疼地抚过小珍的脸,目中闪着泪光。
“姨姨,小珍想娘亲和爹爹了……”
上药时,小珍疼得哭了出来,喊着姜眉,喊着爹娘。
“……小姑娘不是娘子的孩子么?”
姜眉涩声答道:“是我姐姐的孩子。”
她抚着小珍的脸,为孩子擦去眼角泪水,仿佛也能让她再触摸到柳儿姐姐的眉眼。
去岁冬末,御医为姜眉判下的五年之期已至,她愈发清晰地感到自己行将就木,每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咳嗽日益剧烈,甚至提刀执剑的手开始颤抖。
妹妹不曾找到,窨楼之人亦未了结,憾恨绵绵……
可姜眉心中竟奇异地感到平静,她放下了,回到了自己在溧阳的小草屋,只过些清苦充实的小日子,静候自己阖目之时,
直到柳龙梅失约——她应当在去岁除夕前与他夫家之人搬迁至溧阳的。
姜眉强撑病体寻至溧阳那处宅院,只见廊苑空寂,她再寻至东昌,亦不见踪迹,直至她听闻溧阳城郊外流寇猖患,劫杀沿途旅人,甚至小寒事有一家六十余人满门罹难,尸体与舟船皆被焚毁。
姜眉寻至事发之地,却只得见一片腥臭的焦土。
她悲痛欲绝,哭至断肠,万念俱灰之际,在一个猎户家中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小珍。
这是柳儿姐姐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了。
姜眉知道自己还不能死,她想起那年观中女真人的话,她还有遗怨未尽,纵是此身残灯将熄,她也要再燃最后一次光焰。
见姜眉低声啜泣,赵谦转问起了姜眉的身体如何。
“怪不得叫你姨姨……娘子近来可好,您戴着帷帽,也看不清面色如何,近来可还曾觉得身子乏累,气息不匀吗?”
“……有了事要操劳,反不觉得整日身子沉痛。”她平静答道。
“家父一直记得娘子,只是那时你许久不来,他说你这身子不算太差,只是不能太过操劳。”
姜眉却道:“有一日,便算是一日吧。”
赵谦轻叹了一声,转身继续去擦才摘下来的匾额,姜眉瞧着那“杏济堂”三个字,笔锋间透着锐利与孤峭,忽问是这何人提字,赵谦想起方才顾元琛的叮嘱,便道是一位与这医馆有缘的故人。
姜眉敛目,安抚小珍睡下,便请赵谦代为照看一时,提剑出了门,夜晚归返时,赵谦见她立剑撑拄在门边,轻声喘息,鲜血自剑身凝集,滴汇在她脚边,凝成小小的血洼。
*
祸乱益州数月的流寇,行事愈发猖獗,终是将手伸向了东昌。
昨夜城北郊外一处屋宅忽燃起熊熊大火,十一具尸身叠陈t院中,大多是一击毙命,伤口或精准落于咽喉,或一击穿透心口,鲜少失手,狠辣利落,绝非寻常盗匪所为。
消息很快传遍了东昌城,人人自危,蓝正先亦有所闻,今晨当即派人去往城北,称要协助府衙办案,好在旁问询一二。
仵作与捕快悉心搜寻,终在那火后塌颓的屋宅外寻到几枚较浅的脚印,并一些断续滴落的血迹。
“听闻下手之人手段极狠厉,现场几乎没留下再多痕迹,倒是与此前陆大人那案子如出一辙。”
蓝正先向顾元琛转禀时,面色也有些凝重,从前只是听闻这帮流寇不简单,他却有些不信,如今东昌祸起,反倒让他瞠目。
“太守大人亦闻此事,称留在屋宅外的几个浅脚印值得留意,血迹虽不多,却能看出是有一个人杀人后静静伫立原地许久,看着火势大燃,才离开的……”
顾元琛听蓝正先所言,轻声呢喃道:“推测得倒是有模有样的——是行凶之人受了伤么?”
“应当是的,太守大人已已加派人手,在城内严查形迹可疑,尤其是身上带伤之人,末将也派人前去了。”
顾元琛却一转话锋问如今东昌太守是何人,得了蓝正先回答,不由得莞尔低笑。
“是个老实能唬住的——你不必派人去了,你一个指挥使总让人前去询问,多有不妥,本王自会同他去说。”
“啊?可是王爷您的行踪不是不便让旁人知道么?”
顾元琛只笑道:“本王也想狐假虎威一次,想来今后纵是事发,陛下应当不会过多怪罪的。”
蓝正先听他语气有些奇怪,却又有些一知半解。
“不过,若是今后有一日陛下当真怪罪起来,你也要与太守一般,说是一概不知,只听了本王的旨命,可记得么?”
“末将记得了,王爷也请放心,查处这帮流寇也是为陛下解了心头大患,陛下不会怪罪的。”蓝正先笑着答道,还思想着旧年在血羽军时的僚属之情,为能帮助王爷一二满心激悦。
顾元琛颔首,便叫上了一旁还有些打瞌睡的康林离开了蓝府。
“困了?”
“没……没有,属下不敢。”
康林醒了醒神,连忙答道。
他也当真是佩服王爷,昨日午后才至东昌,看过了郎中又来蓝府,却也只是小憩了片刻,便在蓝将军相助下拿来陆大人经受过得政令案件,听人念了三个时辰,却只喝了两盏茶,如今才天光大亮,便又生龙活虎的要离开了。
“问你是否乏了,你却说不敢,呵。”
顾元琛上了马车,忽觉肺腑间积着些闷抑,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几声。
康义连忙去扶:“您身子不好,却都不累,属下更不能累。”
“蠢货。”顾元琛忽然骂道,语气中却并无责备的意思。
“你才多年轻,累了就当歇息,本王不同……本王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虽蒙着眼,身姿不动,却也能瞧得见周身几分低落黯然,似乎是垂下了目光轻叹一般。
两人去了小莹的住处,果然院门落了锁,内里寂静无声,门前还有过年时燃放鞭炮留下的红纸屑,显然已久无人居。
康林用刀卸了门锁,在小院内看了一圈,出门禀道:“公子,您所说的小莹姐姐不在,看样子是走得匆忙,当是遇到了什么紧急之事。”
顾元琛还未开口,身后小莹的街邻归家,看到两人开了小莹的院门,便问二人是何人,顾元琛便命康林继续在院屋中仔细搜寻,看是否有小莹留下的蛛丝马迹,自己则去那老夫妇家中询问。
康林正在屋内俯身翻检着桌案上的纸稿,院门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以为是顾元琛,忙问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回应。
来人并非是王爷。
许是屋内久无人住,一阵阴凉的风拂过脊背,康林忽心中悚然,立刻直起身,手已按上腰间的刀。
几乎是他转身的当时,院中那人也察觉到了异样,康林才行至门边,那人眼中寒光一闪,竟是不问缘由,率先发难,一道冷厉的剑锋直取康林咽喉,速度快得惊人。
康林虽惊不乱,当即挥刀格挡。
“铛”的一声脆响,兵刃相交,康林只觉虎口发麻,心中骇然。
这人如此瘦削,劲力却如此刁钻!
蒙面之人见康林能接下自己一击,似也有些意外,但手下毫不停滞,显然是看出康林路数刚猛,擅于硬拼,下一招便不再硬接,一引一卸,用了个化劲的法子一挑,康林只觉虎口断裂一般,手中的刀被击飞出去。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那蒙面人毫不停歇,逼上前,冰冷的剑尖抵在康林喉前,声音低哑,杀意凛然。
康林咬紧牙关,拒不回答,蒙面人眼中杀机毕露,手腕一转,眼看就要痛下杀手——
“你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院门外来了几个蓝正先的下属,是蓝正先担心顾元琛安危派来的,也恰好救了康林一命。
那蒙面人动作一顿,凌厉的目光扫过院外,又冷冷瞥了康林一眼,似在权衡。
最终,竟当真不再纠缠,翻过院墙离去。
康林惊魂未定,脖颈处犹感寒意,坐地剧烈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怎么了?”
顾元琛行入院中,虽然覆着双眼看不见,但听着康林缓慢起身捡拾佩刀,呼吸亦多了几分粗重,已有几分了然。
听他断断续续述罢方才发生的事,顾元琛沉默片刻,下意识转向方才那蒙面人消失的方向。
“那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康林心有余悸,努力回忆。
“王爷,当是个男人,凶悍极了!不过他身形瘦小,动作也极快,说话声因却奇怪,哑着嗓子,有些不男不女的,像是……像宫里的侍臣!”
顾元琛疑问道:“男人,又是个内侍?”
康林也觉得有些玄奇,可是无论怎么回忆,都只记得方才那人的狠辣。
“怎么,害怕了?”
“……属下不怕,只是先前不曾遇到过方才那样的人。”
顾元琛由他引着进了屋,轻笑一声,问他觉得那是什么人。
“不怕死的人……”康林最硬着小声嘟哝,颇有些不解,“定不是什么好人,属下才站到门前,部分青红皂白,就已经拔剑冲着属下来杀人了。”
“哦?”
顾元琛却僵住了身形。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眉儿,想起那年自己同眉儿一起在那山神庙中度过的一夜,第二日醒来,那个叫周云的女刺客前来杀他,眉儿也是那样,忽然就拔剑向着庙门冲了过去。
真是荒唐。
他在想什么呢……
眉儿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
姜眉回了杏济堂,极快地换了衣服,留给赵谦一袋碎银,便带着小珍离开了,赵谦不知她为何走得这样匆忙,却也不好挽留。
他隐隐能猜出昨夜姜眉做了些什么,知道姜眉不是坏人,便只在她转身时低声道:“娘子若需远行,走水路……或更稳妥。”
姜眉脚步微顿,沉声谢过,出城前又带着小珍去买荠菜肉包子。
“娘子又来了,呀,您不戴这帷帽,瞧着倒还真不一样。”
“姨姨,叔叔在同你说话呢。”
小珍抱紧了姜眉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姜眉才复回过神来。
“您认出了我?”
“小姑娘这般伶俐可爱,如何认不得,何况您总是付过钱后就愣神不说话了,我呀,可是记得您了。”
姜眉闻言,腼腆笑了笑,神色复又低敛下来。
她方才,定是眼花了的。
她当真是病入膏肓了,否则怎会神思不清,怎会目见旧影呢?
方才离开那小院的时候,她怎会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要伏留在那巷口,偏要去看是何人在那院中查探。
而后,她便看到了一个她永生都不能忘的身影,虽然只是侧着身,只是在旁人的护送下匆匆掠过。
不会是他的。
“好嘞,您的包子拿好了。”
姜眉接过油纸包,转身欲要离开,可又回过身来轻声询问:“您可知道……顾元琛吗?”
“敬王爷?知道啊,东昌谁人不知敬王爷呢。”
“嗯,我听说他此前一直在北边,去年打了胜仗……如今,又在何处呢?”
“呀,这倒真是不曾听说,应当是仍在北边吧……哦,不在北边,在京城,当是年初时就回京城休养了。”
姜眉颔首,不再多言,步履匆匆地汇入了人流当中。
小摊贩笑着摇了摇头,颇觉得这小娘子有趣,擦拭着桌台,不多时又来了一个年轻公子。
康林盯着蒸笼看了看,觉得还不错,便付了钱:“t老板,给我拿六个包子,我也不知道什么的好吃,你随便拿吧。”
“荠菜肉包是刚出笼的,就给您拿这个了。”
康林回到顾元琛身边,扶他起身,两人向城外走去。
“王爷,您当真不吃些东西吗?眼看就要午时了,属下多买了几个,您也莫要太劳累了,或者我们找个茶楼坐下歇一歇?”
顾元琛自幼养在皇家,没有当街吃食的习惯,摇了摇头。
出了城至江畔,因至午时,只有一条舟泊尚在江边,因两人要乘舟至江对岸的一座道观去,康林忙跑上前将船家拦下,却见船上已经有了一对年轻的母女依偎着,阖目安睡。
船家,还能上人么?”
“能啊,再上三位也使得。”
船夫笑道,转向舱内女子问道:“娘子,可愿与这两位公子同行?”
“无妨。”
那女子似是疲累极了,并未抬眼,将孩子紧护在怀中,倚着船壁静静坐着。
康林扶顾元琛上了船,自己坐在一旁吃起了包子,见女子怀中的小姑娘睁开眼睛,望着自己手中的包子,便笑着递过去了一个。
“小珍,我们有的。”
那女子低声安抚道,从自己包袱中拿了一个给孩子。
“姐姐也买了这荠菜的肉包子,的确好吃。”
康林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得多问一句:“你是生病了吗,为何面色这样不好?”
康林出声问道,那女子却忽周身一颤。
顾元琛坐在靠紧船头的位置,听到船内的响动,指节上的玉扳指在康林身侧轻轻一叩,示意他不要如此话多,失了礼节。
虽是午时,江上却颇有些凄清的意味,一阵清冽的笛声自远处悠悠响起,听得康林有些痴醉。
船夫也笑了起来:“这老家伙啊,十几年了,鱼钓不上来几条,整日就在江上划船,吹奏这一首曲子。”
康林问是什么,顾元琛却先轻声答道:“是东昌曲。”
他微微仰首,问船家,是否是一个钓鱼的老翁吹奏这曲子,船夫不禁讶然。
“公子,您是东昌人吗?您知道他啊!”
“许多年前来过,也曾住过许久,一晃十载不曾再来……今日听闻这笛声才想起,还有个从前的约定未完。”
“唔,好听……是什么约定呢。”
小姑娘轻轻呢喃问了一句,坐在船舱内的女子却忽然捂住她的嘴巴,拿起包袱起身,极快地踱至船头。
“下船?孩子想小解?好吧……”
船家见状,虽觉奇怪,仍将船略调了个方向,向岸边行驶。
康林不解地望着这女子的背影,不知她为何要离开,直到船抵河沿,船身微晃,让人有些飘摇不定。
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王爷忽然抬起骨节分明的手,紧攥住了那女子的衣裙衣角。
他唇瓣颤抖,艰难地念了两个字,呢逸入静寞的江风之中。
“别走——”——
作者有话说:各位客官满意否
当年用了三次绝望才让顾元琛相信眉儿不在了,这次也就给你三次希望吧[狗头叼玫瑰]
大家等重逢激动,给我写得也激动了,想了好久,不知道最后是念名字好还是挽留好,最后还是选择了挽留[摸头]
——————————————————
接下来吃几章糖沫沫,然后开始刀人[猫头]
第110章 祈愿
江风在这一刻凝滞了。
姜眉僵停住脚步,没有回顾,亦没有试图挣脱,只是背对着身后那个人,缓缓垂下头,单薄的脊背绷成一道将折的细弧,肩膀难以自抑地轻颤起来。
顾元琛没有等来回应,更不奢求等来什么回应。
甚至是不敢呼吸。
他只怕自己如今尚在梦中,怕一丝气息更重,便惊碎这场来之不易的梦。
是他的眉儿,纵是他如今目不能视,他都知道这是眉儿。
纵是他坚信了六载,悔恨了六载,反复告诉自己,眉儿不在这世上了,他还是选择伸出手,挽留住她。
一定是她。
顾元琛不曾想象过重逢的场景,因为他早已经绝望。
那年他反复再三,用那金环推定料想眉儿是假死,反复推敲她可能的计划,想眉儿是恨他怨他,是要离开他,是逃走了不愿见他……
那时他尚还能在心中千万次设想,设想若是再见道她,要如何悲怒地质问,要如何强行将她留下,哪怕是再得她冷眼,听她一遍又一遍说恨他,激动也好,痛心也罢,总归是有一个念想的。
可是再三绝望,他最终是信了,知道眉儿不在这世上了。
皇兄在兴泰殿设伏擒他,问他为何要在秋狩时计划发兵,一身重枷将他押往北境戍边六年,他都没有想过一丝反抗。
他想那是他的报应。
他用尽六年光阴,在北境的霜雪与病痛中,反复对自己说,眉儿不在世上了,是他逼死了眉儿。
再没有念想了,没有在心中幻想过,不想还能在此世再见一面。
故而以此时此刻,顾元琛说不出话来。
一霎时欢喜,而后是无尽绝望,交织成细密的网,将他牢牢缚住,唇瓣颤抖,喉结剧烈地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声“别走”的哀求,已经是他全部的气力了。
他不敢听到一声回应了,甚至刹那间,顾元琛想,不如把手放开吧。
当真是怕了,如旱漠中濒死的人骤然见到一汪清泉,却不敢俯身去喝一口,怕是死前幻想,怕是海市蜃楼之妄。
小珍感受到了姜眉的颤抖,懵懂地仰起脸,轻轻问道:“姨姨,你怎么了……这个蒙着眼睛的叔叔,为什么拉着你不放?他哭了吗?”
童言无忌,却让沉默许久,竭力维持平静的姜眉骤然啜泣出声,
她感到那只攥着她裙角的手又是一颤。
她不敢回头,不是不想,是不敢。
不敢回望这六载光阴,不敢面对彼此之间那理不清斩不断,早已与一身血肉纠长相生爱恨纠葛。
竟然是他。
是那首东昌曲,是他的未尽的约定。
原来是他。
尘封六年的记忆猝然回现。
那一夜东昌江畔,寒风侵肤,荒山寂寥,冷月窥人,她因他而心碎,跪在江边呕出鲜血,对着凛冽江风哭喊质问,恨他为何要招惹她,为何要留下那么多欢情与遗恨,让她忘不掉,逃不开。
是那一天,她在那老渔夫船上静听此曲,在无尽的悲苦中发出慨叹,知有一位“故人”与她说过几乎一样的话,怀着同样的痛苦与迷茫。
原来一直是他。
竟顾元琛。
真是荒谬啊,姜眉只觉身心俱碎,痛得无法呼吸。
她无力承受,她想要逃离,而后经过船头的他,纵是在心底说了千万次不要去看,却还是忍不住将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
她不敢回头啊。
不敢去看他六年戍边,经岁月磋洗成如今的模样。
不敢去迎上他蒙上绸带的眼睛,不敢去面对他颈侧那片泛着粉红的狰狞伤疤。
为什么还要再见到呢?
见到了,不过是徒留伤心罢了……
姜眉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微凉江风,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痛楚,身子踉跄一下,强撑扶在船篷上,顾元琛却以为她要离开,又是一声微弱的哀求。
“眉儿!求你不要走——”
顾元琛忽垂下头,唇角涌出一抹鲜血,他想强压下上涌的血气,却再也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伏倒在了船头。
*
“顾元琛!你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敬王爷,所以你为什么不选她呢?”
……
顾元琛陷入了一个长久的噩梦,他回到了北境,吟风崖上,一遍又一遍,如游魂一般看着当日的自己,看着姜眉惨白的脸,反复停留在失去姜眉的那一天,他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我恨你,我当时就该把你留在风雪里,让你去死!”
不!
顾元琛猛然惊醒,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莫大的恐慌已攫住他全部心神——
眉儿在哪里?
他挣扎欲起,唇瓣嗫嚅,却因胸肺间传来的剧痛发不出声音,只有指尖在床榻上徒劳抓挠,想要在昏黑空荡的世界里留住什么。
直到一抹微凉的触感传来,柔软的指尖轻轻覆在了他颤抖的手背上,却带着久违的,已刻入他骨髓一般的熟悉。
所有的慌乱与不安都平息了,顾元琛轻呢喃一声,平静地躺回了床榻间,不敢回握。
还在的,眉儿没有离开,那就足够了。
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却不再是令人窒息一般了。
等候了良久,顾元琛先开了口,他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因身体虚弱的缘故,谨慎之中,亦听得几分卑微。
“眉儿……”
他唤她,嚅咬着这两个字,她的名字在他唇齿间经过,带着无尽的眷恋与痛楚。t
“我不知道……不知道柳龙梅会嫁入陆家……我才回京城……当年我将她安置在东昌,本是想护她余生安稳,是想偿还……偿还对你的亏欠的……”
顾元琛语无伦次,思绪混乱,只想将心中最深的悔恨与恐惧尽数倒出。
他怕眉儿怪罪他,怕她恨他。
“是我错了……都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害苦了你啊……害了她!我知道你把她当做亲人一般……”
顾元琛越说越急,气息也紊乱起来,下意识地反手想紧紧抓住姜眉的手,却又在触及时猛地放松力道,只敢虚虚地拢着,他怕又回到从前那样,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眉儿,莫再恨我了……好不好?”
他哀恳着,蒙眼的绸带下,暗色的水痕迅速洇开。
“求你……别再走了……”
回应他的,是落在手背上无声的泪。
一滴,两滴,灼得他皮肤都在发痛。
顾元琛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没有再恨了……”
姜眉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她轻声说道:“我没有因此怪你。”
顾元琛整个人都僵住了,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当年……你才送柳儿姐姐来东昌,我就遇到她了。”
姜眉轻笑了一声,叙叙说着,只把每一个字从沉重的过往剥离,好让自己不再难过。
“此事不怪你,甚至我该谢你,顾元琛,柳儿姐姐她也谢过你,她很喜欢陆厚,她对我说过,以为自己今生不会嫁人了,直到遇见了陆厚,他们有了孩子,很是幸福圆满。”
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在顾元琛手中轻轻回握了一下,细微得近乎无有的力道,却让顾元琛的心狠狠一颤。
“不必多说什么了,都已经过去了,总不会更差的。”
顾元琛怔怔地“望”向她,覆眼的绸带几乎湿透。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压抑到极处的呜咽,泪水沿着消瘦的脸颊滑落,没入发鬓。
姜眉本是想问的,问顾元琛为什么要送柳儿姐姐至东昌,可是话至唇边,却又觉得早就知道那个答案,不必再问。
有许多事都不必再问了,当日激烈不已的情恨,如今回想,竟然都不足为道了,此前蒙目的爱怨,如今想来,也觉得荒唐。
阴差阳错。
当真是错过太多了,也背负太多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今再把从前的事一件件拿出来倾诉个分明……又还有什么意义呢,都已经过去了。
爱也好,恨也罢,六年生死相隔,各自煎熬,如今不应是释然么?
“已经六年了。”
姜眉缓缓说道,她在顾元琛手边枕臂趴伏下来,静静阖目。
“是啊,眉儿,六年了。”
顾元琛也只是感叹,他明白姜眉的意思了,许多事,都已经不值得再提了。
只当是心照不宣罢了。
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总比听到眉儿指责他,说恨他,死都不愿见他的好。
可是顾元琛却还是流泪,即便他知道了眉儿还活在世上,如今就在他身边静静坐着。
姜眉原是也不想再流泪的,可是看着他无声落泪的样子,心绪不宁。
她也放不下的。
姜眉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地拭去他颊边的泪水。
“或许六年前离开行宫前那晚……我就不恨你了,或许更早吧。”
“是吗?”顾元琛轻笑了一下,转而泪水更为汹涌,“那夜,我原还想去行宫寻你,有些话想同你求证,我没有想要在秋狩时发兵的……”
两人都不言语了,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若是要说个分明,当真是要从过往分寸的痛苦回忆说起,可说起了痛苦,却也更忘不掉相依相恋之时,好不伤怀。
“别哭了……泪多了伤身,柳儿姐姐不在了的时候,我都不曾这样哭过。”
姜眉擦去自己面上的泪水,轻笑了一声。
“好啊。”顾元琛温声答道。
他终于握紧了她的手,应当是不会再放开了。
*
房间内终于沉溺在了温柔的宁静之中,午后的暖阳投入屋中,正扑在床榻上,两人交握的手没有松开,一同沐浴在光热中。
安歇了片刻,顾元琛声音虽仍沙哑,却已平稳许多,轻声问道:“眉儿,我们这是在哪里?”
“江对岸的道观,你是寻你那个护卫吗……他好像是得了你的吩咐,要去问真人什么事。”
顾元琛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姜眉手背上摩挲了一下。
“倒也不急着寻他。”
姜眉轻轻抽出手,低声道:“哦,我去看看小珍。”
掌中倏然空落,心头亦随之一虚,但听到姜眉语气中的关切,顾元琛唇角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丝笑意。
“小珍……”
他轻声问道:“可是你柳儿姐姐的女儿?”
姜眉正俯身安抚着正熟睡的小珍,闻言动作一顿,有些诧异地回头:“你如何知道小珍的?”
“昨日至东昌,查了许多陆家的事,得知陆厚与柳龙梅有一个孩子,只是因幼时多病,寄名道观中,借着托庇道君座下祈佑无病无灾。我记得这是京畿旧俗,便想上报陆家满门罹难的时候是遗漏了她。”
他顿了顿,声音低压下去。
“我也曾奢望过,或许这孩子,能逃过一劫。”
姜眉直起身,看向他覆眼的绸带,声音有些发紧:“所以你查这些……是为了柳儿姐姐?”
顾元琛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却也将话题引开:“也为了陆质一家,为了窨楼……此事不了结,我终归心难安宁。”
他话语深处,闪过一丝不寻常的决绝,也与他的性情极不相符,姜眉犹豫片刻,问道:“你了结此事之后呢?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顾元琛心口似被尖锥扎了一下,汩汩放着心头血。
他才刚寻到眉儿,如何能对她说他死期不远?
为何是这样命运作弄……
顾元琛偏过头,借着轻咳掩饰着瞬间失态,只低声道:“没有事,只是这些年经历了许多,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了……眉儿,我当是不一样了吧。”
“是有些不同……却也还好。”
姜眉也不再追问,亦呢喃道:“这些年来,我也在追杀窨楼的人,找我妹妹,我也有些不甘心,想着能做一些事,便比静静等死的好……只不过,我不像你有功绩……听说你打下了很大一片土地。”
“嗯,不算什么功绩,”顾元琛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情绪,“眉儿,你若觉得此事该做,那便是好的,杀一个窨楼的人,能让你开心一时,却也是你的功绩。”
他在只心底凄凄忏悔,是他对不起眉儿,分明是这样凌厉明快的眉儿,当年却被他步步紧逼,整日伤心流泪,甚至百般无奈,需以假死脱身……
“那……你呢?”
姜眉回到他身边,忽然问道,声音很轻。
“只听说了你打胜仗……你在北境六年……过得如何呢?”
顾元琛喉结滚动了一下,停顿须臾,淡淡吐出几个字:“自是不错的。”
姜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颈侧,那片粉红色的瘢痕从衣领下攀爬而出,蜿蜒蔓延,直至下颌边缘,新生的皮肉扭曲凸起,泛着不正常的光泽,几乎能闻到皮肉烧焦的腥气。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触碰,指尖在空中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
想问这六年他是否饱受寒疾折磨,想问当年他为何被派去戍边,是否与她有关……
千般疑问堵在喉间,最终却只是问道:“……是真的吗?”
顾元琛似乎感知到她的动作与犹豫,扯了扯衣领,淡淡笑道:“我不骗你,戍边能有什么不好……是瞧见我这伤了?也不碍事的,只是看着吓人些。”
他垂下头,将手探向姜眉的小腹。
“应当是,不及眉儿受过的痛的,对不起,眉儿,我不该让你去石国,我没有护好你。”
一阵酸楚涌上鼻尖,姜眉猛地转过身,走向桌边,撑扶着桌子默立许久。
“不是说不提从前了.”
顾元琛微微颔首:“好,是我忘了。”
心中难受,姜眉也觉得有些饿了,便打开油纸包,拿起一个荠菜肉包子放入口中,顺势递了一个给顾元琛。
“……已经过了正午了,我倒有些饿了,你吃吗?”
顾元琛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接过,递至唇边轻咬了一口,细细慢慢地咀嚼起来,仿若品尝着什么珍馐美味,姜眉已吃起了第二个。
“眉儿……你坐下吃。”
顾元琛向床榻里挪了一点,姜眉顿了顿,拿着包子坐到了他身边,顾元琛便顺势牵起了她的手。
“……只是吃个包子,你也要这样。”姜眉低头喃喃道。
他细品着那包子,却道:“左右还有一个手空余着。”
康林在外敲着门,姜眉便要t松开,顾元琛只把两人的手放入了被下,覆在他的大腿上。
进了屋内,康林瞧见小珍正睡着,脚步也放轻缓了一些,行至顾元琛身边:“王爷,您终于醒来了,可还觉得身上不舒服……您饿了么,哎呀,还是别勉强吃这包子了,若是您还需歇着,属下便回东昌城中为您买一些精细的——”
“多嘴。”
顾元琛轻斥了一声,续咬了一口包子。
康林只想王爷果真体恤,方才还不肯吃这廉价吃食,如今也愿用这包子充饥,便恭敬回禀道:“属下已经问过观中真人了,小莹姑娘确实常来此处,除夕前神色慌张地来了,修居了几日后便匆匆离开。”
“小莹?她也在这里?”
姜眉看向顾元琛,有些惊讶。
回想起上一次与小莹相见,竟还是盛宁四年春初,在敬王府,她同顾元琛一起去往北边前,她也同陆质一家有牵连?
顾元琛叹了口气道:“嗯,或许你不知,小莹琉桐,还有一位林眉,原是三位姐妹,卖艺为生,遭人威胁不得不构陷陆质之父陆蒙煦,因此相识……”
“秋狩前日,琉桐病逝了,故而去往北地前,我担心小莹一人无依无靠,便也将她安置在东昌,托陆质照看一二……陆家出事,小莹也不见了踪迹,方才眉儿你与康林交手之处,便是她的家。”
“原来如此,我也是听闻有位女子与陆大人有往来,担心是与窨楼有关,便想去看看的,竟然是小莹……”
姜眉颔首叹道,一旁的康林眼睛却瞬间瞪得溜圆,脑子一时不曾回转过来。
他看看姜眉,又看看自家王爷,颇憨直地问道:“啊?所以……方才那个蒙面高手,就是姐姐你啊!”
“不,怎么会是你呢?那,那分明是个内侍的声音啊,下手还那般凶狠……而且我是王爷的人啊,你怎能杀我呢!”
顾元琛回想起方才康林一口咬定行凶之人是个男子,还是个内侍,便觉得生气又无奈,沉声道:“你这眼睛,却也该是蒙上了!好了……你也去休息吧,不是今晨就说困了么?”
“多谢王爷关怀,属下不累!那属下去看看真人给您剪的药好了没有。”
康林寻回了机敏,不再打扰两人,姜眉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忽然轻声问顾元琛,何永春和洪英为何不陪他前来东昌。
“他们……日后会来的,何永春年纪大了,洪英也才成了亲,也当是让这些年轻人历练一番。”
深怕姜眉还要究问自己前来东昌的缘由,怕说多错多,顾元琛便转而说回了康林,温声说道:“说来,他与我二人也算有缘。”
姜眉便问:“什么缘分?他是何人?”
“那年我们在马车上,路上马车被流民遗骨牵卡住,眉儿说尸体太多,教我把人暂时收敛,雪消后再让人辨认,康林便也寻得了他姐姐,成人后才来了王府。”
“是有这回事……我们竟也做过好事。”
姜眉低声轻叹,又吃起了第三个包子,她想起方才康林的话,说顾元琛嫌弃这街边吃食廉价,便不打算再给他,却不料他主动问要。
“再给我一个吧,眉儿。”
“可你不是不喜欢?”
顾元琛淡淡笑道:“依你所言,饿了,便知道该如何吃东西了。”
*
吃过了东西,听到姜眉轻声打了个呵欠,顾元琛便道自己已经好了许多,让姜眉在房中歇息。
“昨夜城北死的那几个,当是窨楼的人,是眉儿动的手吧?”
“嗯……”
顾元琛轻叹一声:“不知怎的,那时就想起了你,只是那时并不知道你还在世上。”
他不再多言,轻掩房门,让康林陪他行至道观前厅。
香火气息袅袅萦绕,顾元琛静立片刻,忽然拂开康林的搀扶,整了整略显皱乱的衣袍,面向高处的碧霞元君神像,缓缓地,郑重地屈膝跪拜下去。
一拜,谢神佛垂怜,他的眉儿尚在人间。
二拜,谢天地留情,让他未曾身死北境,命丧边关。
三拜,便是谢机缘未绝,能让他与眉儿在东昌重逢一面。
康林在一旁看着,只觉瞠目,他跟随王爷时日虽不算长,却也深知王爷素来不信神鬼……如今,竟是这般虔诚跪拜着。
三拜既毕,顾元琛却并未立刻起身。他跪在蒲团之上,身形憔悴,满心怅惘。
在他心死如灰,只待皇兄赐死之时,竟让他重新寻回了眉儿。
失而复得的狂喜过后,便是无力与绝望。
他这残破之躯,乱逆之臣,却又能护眉儿几时安宁呢?
“王爷?”
康林见他久跪不语,轻声唤道。
顾元琛缓缓起身,一阵清风吹过殿堂,带檐角风铃轻响,还间杂着细微的布帛翻飞的簌簌响动。
“是何物在风中作响?”顾元琛问道。
康林转身,抬头望去,只见道观中庭生着一棵高大的檫木,枝桠如盖,系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祈幡,正随风轻扬,无声于暖日下呓语。
“王爷,是观中有一棵树,属下不认得,上面挂满了很多祈幡。”
祈幡……
“康林,你去寻真人前来,本王也想求一条祈幡。”
康林当即去寻,女真人来到前厅,取来一条崭新的红幡与笔墨,问道:“不知公子您欲为何人祈福?”
顾元琛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暗哑,却又清晰坚定:“为我此生……最挚爱的女子。”
“好,所求为何呢?”女真人循例问道。
风静歇了,四周也瞬间安静下来,康林看着王爷,竟也屏住了呼吸。
顾元琛的喉结上下翻动,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衷心的祈愿:
“求……若有来生,若能重来这一世……就让她再也不要遇见我了!”
康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却也不敢多言,女真人执笔的手亦是一顿。
她抬眼看了这覆眼的男子一眼,终是未发一语,只是在红幡上默默书写,写下了这逆愿。
顾元琛亲手接过那方祈幡,由康林引着,摸索着,将其系在了那檫木树一根较低的枝桠上。
他用指尖轻抚过那条祈幡,任其随风栖依,祈幡旁另一条略染风霜的红幡亦飘荡起来,在细细的风中,与他新系的这一条相依相偎,轻轻勾缠。
【元琛】【边关苦寒,望自珍重,盼君平安】
【眉儿】【今生债尽,来世莫遇,唯愿卿安】
风过无痕,幡动有声,天地无情亦有情——
作者有话说:说了要放糖沫沫这章还是有点刀,但是我感觉还是刀得挺满意的,下一章争取多甜一点,再甜甜就可以开始狠狠刀了[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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