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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中原郎

    第20章 呆雪  ^你们中原郎君,不都喜欢清冷仙……


    “神使娘子好生厉害!”


    周遭娘子们叽叽喳喳的欢笑声, 重新涌入耳畔,将两人相视无言的静默冲散。


    “是呀是呀,我在祠中这些年,也是头一回见这般震撼人心的祭礼呢, 真真叫人大开眼界。”


    姑娘们活泼雀儿似的围着祝姯, 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 说个没完。


    “那还用说!咱们神使娘子, 可是从莫尔丹来的。”


    一个鹅蛋脸的年轻姑娘满脸皆是崇拜, 从怀里掏出素色帕子,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 替祝姯抹干净脸颊。


    “真希望这辈子能有机会,亲自去一趟圣城莫尔丹, 瞻仰神女殿下的风采。”


    祝姯从与沈渊那遥遥一望中回过神思,她收回目光, 转而笑着回应身边这些热忱的姑娘。


    “一定会的。”


    姑娘们眉开眼笑, 又忙追问道:


    “那娘子有没有见过神女殿下呀?


    祝姯闻言, 嗓子眼里忽然一阵发痒, 不禁轻轻咳嗽两声。


    兰娘子见状, 忙端着热茶快步上前,含笑插进来道:“今夜之事, 多亏各位姊妹肯回来襄助, 我先在此谢过了。”


    为着这场火祀能办得盛大妥帖, 兰娘子特意将许多之前嫁作人妇,已经离开神女祠的娘子们都请了回来。


    此刻院中,既有豆蔻年华的青涩姑娘,亦有已为人母的端庄妇人,她们闻言皆是笑着摆手, 浑不在意。


    “兰姐姐说得哪里话?咱们如今虽不在祠里,可心里总归是念着大伙儿的。”


    兰娘子眼眶微热,又道:“灶上温着宵夜,姊妹们忙碌多日,想必都乏了,快随我一道去吃些东西,暖暖身子。”


    众人听闻,自是欢天喜地。


    “祝娘子可要同去?”有人回首问道。


    不等祝姯开口,兰娘子已笑着替她解围:


    “神使今夜耗神费力,已是累极。过两日她还要登船南下,路途遥遥,你们可莫要再闹她了。”


    众人闻言,这才想起祝姯只是途径此地的神使,并非长久驻留。


    一时间,方才的欢欣雀跃化作了依依不舍。


    “神使娘子这么快便要走了吗?”


    “还想再听娘子讲讲莫尔丹的奇闻呢……”


    祝姯心中亦是暖流涌动,她张开怀抱,与围上来的姑娘们紧紧相拥。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大伙儿也不必感伤。山高水长,我们后会有期。”


    话虽如此,好几位年轻的娘子已忍不住眼圈泛红。


    其实祝姯这会儿已缓过来了不少,同她们一道去吃些宵夜倒也无妨。


    只是方才眼风一扫,瞥见沈渊仍旧等在月洞门外,颀长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寂寥。


    她心里不禁犯起嘀咕,暗道这人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此刻寻她说?


    兰娘子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便拍了拍手,催促道:


    “好了好了,都快随翠娘去后头换下祭袍吧,仔细熏了一身的烟火气。”


    她一面打发众人散去,一面亲自扶祝姯起身。凑近后,她亲切地笑道:


    “方才门口好像有位郎君,长身玉立的,瞧着气度不凡,可是特意来寻神使娘子的?”


    兰娘子笑眯眯的,目光在她与门外那道身影间来回打转,满是过来人的了然。


    祝姯被她看着,莫名耳根一烫,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咕哝着分辨道:


    “……他是我路上结识的友人。”


    兰娘子见她这般神情,心中便已明了七八分,也不再多言打趣,只笑着颔首。


    “好好好,那娘子快去罢,莫叫友人久候。此处有我料理,娘子只管放心。”


    祝姯心下感激,就着翠娘端来的热水,匆匆梳洗过后,郑重地同兰娘子作别:“兰娘子保重,日后若有机会,我再来胜州拜访。”


    “那便说定了,娘子得空再来,届时我们再好生招待娘子。”兰娘子噙笑福身,替祝姯理好衣裙,目送她离去。


    沈渊原本抱臂倚在门外,正望着墙上投映的光影出神,听闻脚步声渐近,他立刻站直身体。


    待祝姯走到跟前,他垂眼看向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还是祝姯先开了口:“郎君怎么跟过来了?可是有事?”


    方才在门外候着的工夫,已足够沈渊冷静思忖。此刻对上她清澈坦然的目光,有些话便更问不出口了。


    他喉结微动,只寻了个由头,温声道:“在下见娘子今夜辛苦,便想请娘子去外头坐坐,用些宵夜。”


    心中的疑问,也可寻个好时机,慢慢说清楚。


    祝姯闻言,不由一怔。


    她原以为他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没成想竟是为着这个。


    瞧他神情,仿佛还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如今她人已出来,倒不好再折返回去。


    “那便多谢郎君了。”祝姯抿唇轻笑,颔首应承。


    两人并肩往外走,杨瓒早已备好马车。


    沈渊伸手扶了祝姯一把,待她安稳坐定,这才问道:


    “娘子可有什么想吃的?”


    祝姯累了大半宿,此刻闻着夜风里飘来的酒食香气,倒真觉得有些饥肠辘辘。


    她很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而后清脆答道:


    “想吃甜的。”


    沈渊闻言,眉眼间不禁漾开笑意,旋即隔着帘子吩咐车夫:


    “就近寻个清雅些的茶楼。”


    马车辘辘行起,车厢内一时无话。


    祝姯觉得袖口下有些灼痛,便低头去挽,想将衣袖卷起些。


    沈渊本想正人君子地挪开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她皓白手腕上,赫然有一两处被火星烫出的红印。虽不大,却也瞧着刺目。


    他心头一紧,当即要去掀开车帘,吩咐停车。


    “郎君不必。”


    祝姯没料到他眼尖至此,连忙笑嘻嘻地伸手拦住他:


    “没多大事,就是方才不小心叫火星子溅了一下,过两日自己便好了。”


    沈渊却拧起眉头,神情是少有的执拗,非要遣杨瓒去买治烫伤的药膏。


    祝姯见状,只好拖长语调,不自觉地撒娇道:


    “郎君快走嘛,我早就腹内空空,急着要去吃甜酥酪呢。”


    她这般一说,沈渊心头那点坚持顷刻间化作无奈的纵容,只得依了她。


    马车重新前行,沈渊看着祝姯,千言万语涌直嘴边,最终只化作一句真心诚意的夸赞:“方才在祭台上,娘子很是威风。”


    祝姯听得这话,浑身疲乏都好似一扫而空。她骄傲地扬了扬脸蛋,也不跟沈渊客套,美滋滋地领受下来:


    “那当然啦。”


    她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得紧,沈渊心头温软,忍不住低笑出声。


    正行着,马车却忽然缓了下来,最终停住。


    沈渊刚欲询问,车夫已在外头恭声禀报:“阁下,前头是凌波绸庄正在开仓赠布,人多拥挤,车马怕是过不去了。不过那茶楼,就在下个街口。”


    沈渊闻言,也不为难车夫,便道:


    “无妨。”


    说着,他便先躬腰下车,又伸手将祝姯扶下来,打算步行过去。


    祝姯方一站定,便被眼前的景象引去目光。


    只见凌波绸庄里当真是灯火通明,门内门外挂满了各色鲜艳上好的缎子,随着夜风飘摇,如晚霞流淌。


    更奇的是,伙计们竟在门口摆出十数架一人来高的双面绣画屏,山水花鸟,栩栩如生,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驻足赞叹。


    绫罗绸缎临街飘扬,好一派富丽风雅的景象。


    “也不知游郎君是不是在里头?”


    祝姯想起这绸庄的东家是游鹤,不由好奇一问。


    她只是随口而言,却叫沈渊心中骤然警惕。


    他面上不动声色,手底下却已悄悄牵起她挽在臂弯处的披帛,将她往茶楼的方向引,轻声哄道:


    “绸庄里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我们不凑这个热闹。”


    祝姯轻轻“哦”了一声,被他这般温言软语地哄着,心头那点好奇便彻底无影无踪了。


    她像只被捋顺绒毛的狸奴,一截披帛还叫人家牵在手中,便也只好小步紧跟,随他走进茶楼里。


    门口迎客的堂倌眼睛都毒,一见两人锦裳绣履,身后侍从随行,立马料定是贵客临门,忙躬身引路登楼。


    沈渊择了处临街雅室,吩咐堂倌引祝姯进去落座。自己却落后半步,先在外头低声嘱咐杨瓒几句,方才推门而入。


    祝姯倚在雕花槛窗前,正和侍立在旁的茶博士细语交谈:


    “我记得胜州原先有家老字号茶肆,唤作‘云水间’,他家有一道金桃蜜盏,滋味很是独到。”


    茶博士一边替她斟茶,一边笑道:“那都是十年前的老黄历了。自打前年他家老师傅过身,铺子便歇了业。娘子若还想尝尝,小店做的倒也能入口。”


    不等祝姯纠结,沈渊已迈步近前,随手给了块赏银:


    “那就做一道送来。”


    “用料务必精细,若做得好,另有赏钱。”


    茶博士何曾见过这般阔绰爽利的客人,连忙躬身应下:


    “嗳!贵人稍坐,小人这就去吩咐厨娘。”


    见沈渊过来,祝姯笑意盈盈地抬起脸:“我方才还点了杏仁酥酪和透花糍,郎君觉着可还合意?”


    她眉眼弯作新月,俨然是个待夸的小娘子。


    沈渊见她这般情态,心尖像被小雀绒羽轻轻搔过,含笑应道:


    “甚好。娘子点的,自是样样皆宜。”


    祝姯得了这般回应,愈发觉着欢喜,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她以手支颐,望着长街上熙攘人潮,灯火跃动,映得她眼底亦是星光点点。


    沈渊在她对面落座,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温声相询:


    “娘子似乎很喜欢胜州城?”


    “嗯!”祝姯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喜欢此刻胜州百姓们的样子。”


    她伸出纤指,点了点楼下那些洋溢着笑意的面孔。


    “郎君你瞧,他们多欢喜呀。每每见到这般光景,我便觉着往日奔波劳碌都不算什么,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


    这便是她毕生所求的圆满,不辞万里,远赴关山,不过是为见这人间烟火更盛几分。


    但求万物,皆得其所。


    两人交谈间,楼下凌波绸庄前,忽闻欢声雷动。


    抱着布帛的妇人满脸喜气,朝门里扬声谢道:


    “多谢东家!您真是大善人!”


    店中伙计替妇人包好布帛,笑应道:“咱们东家说了,他瞧见神女祠的娘子们为胜州祈福,心下动容不已,也想为大伙儿略尽绵力……”


    祝姯闻言不由惊讶,没成想今夜凌波绸庄广开布施,竟是临时起意。


    转念一想,游鹤能在短短数年间将绸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格局魄力定然非比寻常。


    等茶点的间隙,二人便倚着朱栏闲看街景。祝姯最爱凑热闹,只在楼上瞧着都津津有味。


    忽然间,人群边缘冒出个熟悉身影。一个戴着素白幕篱的女子悄然伫立,不是步翩翩又是谁?


    只见她在山水屏风前驻足停下,对着绣面上烟岚缭绕的流云出神。


    犹豫再三后,步翩翩终是忍不住抬起手,指尖穿过轻纱,缓缓探向绣面,想要触碰那片可望不可即的云端。


    指腹触及丝绢的刹那,屏风后忽然人影一晃,似有人同样伸指过来。


    两人隔着薄如蝉翼的丝绢,在流云纹样上堪堪相触。虽未真正肌肤相亲,温度却已穿透阻碍,在指尖炸开细密的战栗。


    步翩翩浑身一僵,从梦中惊醒,当即撤回手,转身便要离去。


    可屏风后的人再也不愿错过。但见人影闪动,男子已快步绕出,在她逃离前,一把攥住那只微凉的手腕。他力道坚定,终于将飘忽多年的云,牢牢握在手中。


    “哎?”


    楼上雅间里,祝姯瞧见这一幕,登时惊呼出声,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立马就要去解救步娘子于“危难”之中。


    可待她看清那拉人的郎君不是旁人,正是这绸庄的东家游鹤时,又忍不住惊讶更甚。


    她连忙回头,摇着沈渊袖子,让他也来看:“快瞧快瞧!居然是游郎君和步娘子……”


    沈渊只淡淡瞥了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反倒轻笑一声,伸手将她往里护。


    “坐好些,当心一头栽下去,到时我可不会舍身搭救娘子。”


    他语气里满是逗弄的意味,温醇得醉人。


    祝姯这会儿哪里顾得上这个,只嫌沈渊碍事,挡了自己视线,不满地拍开他的手。


    “你别拦着我呀!”


    她艳若桃李的小脸上,写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


    楼下,游鹤已扶住步翩翩双肩,半揽着她拐进旁边一条幽暗巷子里。


    祝姯抻长脖颈也瞧不见分毫,这才意犹未尽地坐了回去,还不住摇头惋惜。


    她一抬眼,便见沈渊凤眸含笑,好整以暇。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祝姯狐疑地问他。


    她眼珠一转,恍然大悟,直瞪着他道:“你早就知道?”


    那神情,分明是在埋怨他藏得忒深,有这等事竟不早与自己说。


    沈渊但笑不语,只将伙计刚送上来的杏仁甜酪,往她跟前推了推。


    “你可还记得那位娘子的名姓?”


    祝姯眨了眨眼,不假思索道:


    “步翩翩呀。”


    沈渊又拿眼睛点了点楼下那块流光溢彩的牌匾。


    “那游郎君的绸庄,又叫什么?”


    “凌波……”


    祝姯刚念出这两个字,话音便戛然而止。


    她整个人都愣在原处,随即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捂住双唇。


    凌波……步翩翩……


    她从前怎没意识到,其中还有这层干系。


    况且凌波绸庄扬名天下,已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难道说,他们二人间早有旧情?


    “天哪!”


    祝姯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仿佛发掘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比吃了甜酪还觉着熨帖受用。


    沈渊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失笑:


    “娘子至于么?”


    “当然!你们这些郎君懂什么。”


    祝姯哼哼两声,心里兴致勃勃地想着,这会子要是南溪在就好了。不在也无妨,回头定要仔细说与她听!


    恰在此时,杨瓒叩门而入,手上托着一只小巧的白瓷盒。


    “郎君,属下方才已遣人去康平堂,寻得那里最好的伤药。”


    沈渊见状,顿时抬手接过,又开口打断祝姯满脑子的奇思妙想:


    “娘子先搽药罢。”


    没料到沈渊还记着这桩事,见他这般坚持,祝姯不由笑道:


    “郎君未免太紧张了,这点子小伤,哪里就犯得着破费……”


    沈渊本不欲唐突,可见她这般没心没肺,全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回事,眉心便微微蹙起。


    随后他也不再多言,只从案上取来一方洁净丝帕,垫在祝姯腕下,打算亲自替她上药。


    男人气息忽近,祝姯唬了一跳,手腕下意识地便要往回缩。


    沈渊原本只是用丝帕虚托着,察觉祝姯意欲躲闪,五指却骤然收紧,不容分说地将那截皓腕反握住。


    祝姯一怔,抬眼望去,只见沈渊眸色沉沉,方才还温润含笑的眼底,此刻竟一丝玩笑意味也无。


    安静却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袭来,祝姯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连忙躲开目光,磕磕绊绊道:


    “郎君……郎君随意,我不动就是了。”


    沈渊一手扶住祝姯手腕,另一手则从容不迫地旋开瓷盒。


    一股清冽药香混着玉石凉气,幽幽散开。


    发觉祝姯不住偷眼瞥来,似是在瞧他有没有生气,沈渊不想冷着她,便低“嗯”一声,算是应了她方才示好的软话。


    指腹蘸上些许莹白膏体,不轻不重地抹在她腕上那几处被火星燎出的红印子上。


    他动作很轻,指腹薄茧擦过她娇嫩皮肉,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平日里任她如何胡闹,他都能含笑纵着,由着她去。唯独在这等事上,他寸步不让。


    祝姯只觉腕上一凉,随后那股火烧火燎的灼痛感,便被压了下去,很是舒坦。


    待上罢药,沈渊沉沉的脸色才算稍缓几分,却仍未松手。


    祝姯被他这般盯着,心头擂鼓似的,只得小声嘀咕:


    “当真不妨事的,又没燎起小泡,过后自己便好了。我从小便在神殿里学习这些,舞火弄炭,都是常有的事。”


    沈渊动作一顿,顺着她的话锋,淡淡问道:


    “从小?”


    “嗯。”祝姯把自己的手腕抽回来,悄悄塞到桌子下面藏好。


    “你在莫尔丹时,也常行这等火祀?”


    “那倒也不是……”


    祝姯正要分说,恰见伙计将那道金桃蜜盏并着几样茶食送了上来。


    她眼睛一亮,仿佛得了救星,连忙将那盛着金桃蜜饯的细瓷碗往沈渊跟前推去:


    “郎君快尝尝这个。”


    她又指着盏中那几块澄黄色桃脯道:


    “这黄桃乃是康国独有,眼下不是时令,只能用糖渍过的蜜饯。若是赶上夏秋,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个个都有鹅卵大小,色如黄金。汁水又甜,一口咬下去,能香彻肺腑。”


    沈渊见她眉飞色舞,谈起这些塞外风物便如数家珍,不由问道:


    “娘子时常去康国?”


    祝姯闻言,得意地扬了扬下颌。


    “何止康国,塞外九国,我都走遍啦。不过要论热闹,还得是康国。康人善舞,也善酿酒,节庆时彻夜不休,最是有趣不过。”


    沈渊静静听着,眼前仿佛已铺开一幅万里关山的浩瀚画卷。画卷之中,这个小娘子,正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却又兴致盎然地走在异域市集里。


    心中不知为何,忽然冒出个念头来。


    他怎么想的,便怎么问了出来:


    “你们神女也是这样么?”


    祝姯正待舀一勺杏酪,闻言不由愣住,一头雾水地反问道:


    “什么样?”


    沈渊亦不知该如何形容,沉吟片刻,方才斟酌着开口:


    “祂既派遣神使行走四方,想来自己会常留神殿之中了?”


    “不会。”


    祝姯答得干脆利索,随后又解释道:


    “神殿与朝廷不同,虽也有职位之分,却没什么森严尊卑,更不论三六九等。我们做的,都是同样的事。”


    “神殿里没有什么非要镇守的灵丹秘宝,神女嘛……只能算是所有娘子中的先行者。”


    “旁人走一万里路,她便要走两万里,旁人救十个,她便要救百个。只会做得比旁人更多,绝不会更少。”


    说罢,竟久久未闻沈渊接话。


    祝姯抬眼看过去,见他似在沉思,不由促狭心起,扑哧一声笑出来。


    “怎么?郎君可是失望了?”


    沈渊收敛思绪,眸中掠过不解的神色。


    “为何失望?”


    祝姯身子前倾,低声笑道:


    “你们这些中原郎君,心里倾慕的,不都是那等冰清玉洁,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么?”


    “可如今一听,发现神女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甚至比寻常人更辛苦,也要滚在泥巴地里,混迹于市井人潮,为些柴米油盐奔波劳碌……”


    “难道不会大失所望,觉得心中那点念想都荡然无存了?”祝姯眨眨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沈渊听她这番妙论,先是一怔,随即唇边漾开极深的笑意。


    “那在下大约,并非寻常郎君。”


    见祝姯一脸将信将疑,沈渊索性问道:


    “娘子可曾听说过太和长公主?”


    祝姯连连点头,眼中放出光来:“自然听过。”


    太和长公主乃是大楚开国皇帝之女,当今圣上亲妹。


    当年天下大乱,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曾跨马提枪,亲率部将,与父兄里应外合,引三千铁骑直破梁都,至今也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传奇往事。


    “比起那些养在深闺,不知四时稼穑的娇花。”沈渊把玩着杯盏,缓声说,“在下更钦佩的,是如长公主这般踏遍山河,于风霜中练就玲珑心窍的娘子。”


    他说这话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祝姯一眼。


    祝姯福至心灵,妙目滴溜溜一转,忽然恍然大悟,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


    “郎君是不是倾心于……”


    沈渊的心,蓦地高悬起来。


    哪知下一刻祝姯竟捂着嘴,惊奇叫唤道:


    “长公主殿下呀?”


    那副神情,与方才瞧见游鹤和步翩翩时一模一样。


    沈渊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欲言又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欣赏。”


    太和长公主可是他亲姑母,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万不敢讲。


    “哦……欣赏,欣赏。”


    祝姯赶忙点头,可那双眼里分明写着“我都懂”,摆明一副不怎么信的模样。


    她心里的小算盘已是打得噼啪作响:怪不得他年过弱冠,又生得这般品貌,却迟迟不肯娶妻。原来是心有所属,暗慕长公主!


    对上了,全都对上了!


    至于年岁上的差距,祝姯觉得,那些在真情面前都不值一提。只可惜,听闻太和长公主早已成婚,与驸马恩爱非常,连女儿都已及笄了。


    啧啧,当真是一段错爱孽缘。


    沈渊见她笑得暧昧,好似得知什么惊天秘闻,便知自己是有嘴也说不清了,再分辩下去,反倒越描越黑。


    他索性不再多话,只用眼神提醒她快用杏酪。


    祝姯嘿嘿一笑,心道看吧,这不就是被她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了么?


    她收回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心满意足地拿起银匙。


    方才只顾着说话,并未觉得什么,这会子手腕一抬,要做舀东西这等灵便的举动时,祝姯才发觉不对。


    方才舞弄铁壶,用力过猛,此刻手臂经络里还窜着细麻的酸软,竟有些使不上劲,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当啷”一声,银匙磕在细瓷盏沿,清脆声响立时引来沈渊注目。


    祝姯赶忙用左手扶住自己发颤的右肘,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


    忽然间,头顶烛火一暗。


    沈渊霍然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自然无比地在她身侧坐下。


    祝姯还没反应过来,沈渊已从她手中,将那碗杏酪连带着银匙一并接过去。


    他从容地舀起一勺,雪白甜酪上缀着几粒金黄松仁,就这么递至她唇边。


    祝姯整个人都僵住了。男人身上清冽的淡香,混着他温热体温,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叫她呼吸都不禁紧促起来。


    见祝姯呆呆地不动,沈渊这才觉得扳回一城,心里舒坦许多,挑眉提醒道:


    “再磨蹭下去,杏酪可就真化成一汪甜水了。”


    祝姯一听这话,立时也顾不得旁的,赶忙埋头一咬,将那勺甜酪都含进嘴里。


    冰凉甜糯的杏酪入口即化,浓郁奶香在舌尖绽开,祝姯舒服地眯起双眼,方才那点子别扭心思,登时便飞到九霄云外。


    天大地大,甜酪最大,有饭不吃王八蛋!


    -


    转日,胜州渡口。


    天色尚早,码头上已是人声鼎沸,茶坊酒肆间充斥着热腾腾的市井气息。刚出笼的蒸饼冒着白烟,混着炸果子的油香,勾得人食指大动。


    赶早市的妇人挎着竹篮,停在菜担前精挑细选,讨价还价的市声飘荡在河埠上空。


    祝姯挤在人群中间,就着南溪的手,咬了口新买的蟹黄毕罗:“好吃!你也快尝尝。”


    听祝姯不住夸赞,南溪顿时蠢蠢欲动,刚要下嘴,耳畔里又钻进孩子们稚嫩清亮的童音。


    踮脚一看,只见几个垂髫小儿正坐在渡口前的石阶上,拍手嬉戏,口中唱着一支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童谣。


    “天裂了,地陷开,”


    “神女挽袖补仙台。”


    “莫问真身何处去,”


    “村口年年杏花开。”


    “杏——花——开——”


    最后半句被孩子们拖得长长的,和着水波荡开,一圈圈散向远方。


    唱罢歌谣,他们像一群灵巧麻雀,呼啦啦从祝姯和南溪身边追逐跑过,带起微风阵阵。


    南溪不由停下脚步,望着孩童们跑远的背影,笑道:“之前在灵州的时候,也听小娃娃们唱《神女谣》呢。说不准再过几年,又要编出几段新词啦。”


    祝姯原本还轻松含笑,闻言竟陡然严肃起来,提醒说:“童谣这事,可不敢由着人随意编唱。我们只当是稚子童言听个乐呵,殊不知落在有心人手里,就是煽风点火的引子。”


    “这……会吗?”南溪诧异地问道。


    “不说远的,只说眼前。”祝姯压低声音,“上月地震过后,胜州就有人妖言惑众,宣扬此乃‘真龙翻身’之兆。好在赈灾及时,民怨平息下来,才没叫人钻了空子。”


    真龙向来喻指天子,在这与京城相隔千山万水的胜州,它又翻的哪门子身?


    此话分明在暗示,金陵城里的不是真龙。


    南溪倒吸一口凉气,急忙说:“这流言绝不会是自己生出来的,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祝姯摇首:“眼下还不清楚,但我已嘱咐兰娘子,要助官府尽快平息这些闲话,万事谨慎为上。”


    南溪听罢,瞬间醍醐灌顶。背后之人用心险恶,不仅是要与朝廷作对,竟还想把脏水泼到神殿头上。若放任这等玄乎其玄的流言传开来,朝廷头一个怀疑的,便是神殿在暗中煽动信众生事。


    “那、那中郎将知道此事吗?”南溪不禁手脚发凉,愈发依赖地挽住祝姯。


    祝姯颔首:“就是他告诉我的。”


    南溪眨巴着眼睛,偷瞄了下祝姯,心里犯起嘀咕。她不过几天没陪在娘子身边,怎么觉着娘子提起中郎将时,好似更熟稔了?


    “嗳哟!居然是娘子们回来了。方才小人远远瞧见,还当是仙娥下凡哩!”


    数日不见,陈四还是那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他早早立在浮桥上,见客人们归船,便满面堆笑地迎上来招呼。


    “陈郎君还是这般风趣。”


    逗闷子最怕的就是没人接茬儿,碰见个肯配合笑一笑的,那真是千里马遇见伯乐。


    见祝姯给面子,陈四心里美滋滋的,立马又翘起个大拇指,嗓门洪亮地恭维道:


    “前日神女祠的火祀,小人也挤在人堆里凑了个热闹。我的娘嘞,那场面可真盛大,小人有这机会一饱眼福,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哇!”


    南溪正挽着祝姯胳膊,闻言不由与她相视一眼,皆是憋不住想笑。


    见陈四殷勤地替她引路,似乎想将她们送上楼去,祝姯婉言谢绝道:


    “方才几只箱笼都已请力夫抬上去,我们自行回房便是,陈郎君且去忙罢,不必相送。”


    陈四爽快地应了声“好嘞”,便又去招呼旁的客人,不敢再多叨扰。


    二人方才登上画舫,便听得天际传来一声清越鸣叫。


    一道雪白影子自云彩后露头,疾速朝着画舫飞掠而来。


    雪鸮在画舫周围盘旋一圈,这才振翅扑腾两下,稳稳当当地停落在舷墙上,睁着双金琥珀似的圆眼。


    它收拢翅羽,迈开爪子,在擦得锃亮的圆木上“嗒嗒”走了几步,复又歪头去看祝姯,喉中发出两声问好似的咴叫声。


    南溪凑上前去,毫不客气地伸出指头,一边戳它颈下那撮柔软绒毛,一边笑骂道:


    “早听说你这扁毛家伙也跟过来了,那晚随娘子在祭台上露回脸,你倒是神气十足。”


    “怎的等到我回来,却又不见你鸟影?”南溪矜着鼻子,喋喋不休地凶它道,“说,这几日又上哪儿野去了?”


    雪鸮被她戳得身子一歪斜,连忙扑腾着翅膀,往旁边跳开几步。


    随后它又将脑袋埋进翅膀里,专心致志地啄着羽毛,权当没听见南溪的问话。


    瞧雪鸮那副装傻的憨样儿,南溪没好气地哼它一声。


    祝姯不由莞尔,伸手从随身系的荷包里,摸出几条备好的松鸡肉干,放到舷墙平坦处摆好。


    雪鸮闻着肉味,脑袋一支愣,立马从翅羽下钻出来,颠颠儿地跑过来啄食。


    趁着这空当儿,祝姯轻声问南溪:


    “我之前交代你的事,查得如何了?”


    南溪闻言,谨慎地四下环顾,只见船客们还在渡口前,围着个卖糖画的担子瞧新鲜,一时半刻不会登船。她这才压低声音,仔细禀道:


    “有眉目了!这几日我四处打探,竟真听闻七年前在华州境内,曾发生过一起焚船案,年月与事由都对得上。”


    祝姯听见“焚船”二字,隐约觉得可靠,忙道:


    “仔细说说。”


    “据说当年有个‘长风镖局’,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七年前,总镖头亲自带队,押送一批南海珊瑚北上。可夜里在华州渡口停泊时,船上不知怎的就起了大火。”


    “满船珍宝烧了个干净不说,总镖头和随行的账房先生,也都一并葬身火海。自那之后,长风镖局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祝姯静静听罢,几乎肯定就是这桩案子,八九不离十。


    “继续追查。”她轻声说,“把当年镖队幸存者的下落摸清楚。”


    待船客们的身份与过往都被揭开,所有谜团,自然会水落石出。


    祝姯抬起眼,望向远处正缓步登船的沈渊一行人,小声叮嘱:


    “务必要快,比他们更快。”


    南溪顺着目光望去,顿时会意,重重点头应下。


    眼见沈渊越走越近,南溪便止住话头,只低头逗弄雪鸮。


    南溪素来善仿各种声响,此刻便捏着嗓子,学出几声清脆婉转的鸟雀鸣叫,当真惟妙惟肖。


    沈渊行至近前时,乍然听见,还以为是雪鸮在讨食。


    可见它嘴里明明叼着肉干,正吃得起劲,不由心下纳罕。细细一分辨,这才发觉那动静竟是出自南溪之口。


    祝姯听见脚步声渐近,便极自然地转过身来,噙笑同沈渊寒暄。


    目光掠过他身后跟着的侍卫,祝姯发觉是个生面孔,不禁“咦”了一声:


    “今日怎的不见杨郎君?”


    见祝姯问起,沈渊亦未瞒她,只如实答道:


    “他还需在胜州府衙多留几日,将案子调查清楚。我们先行水路,等到下个渡口再与他会合。”


    祝姯闻言,便知金吾卫们也已查到长风镖局这条线索,留给她们的时候不多了。


    她轻吁出一口气,又伸手指了指雪鸮,笑意盈盈地邀沈渊共赏:


    “郎君要不要也来喂喂它?你瞧它浑身雪白,是不是漂亮极了?”


    沈渊依言望去,认真端详片刻。


    火祀那夜,天色昏暗,底下人只隐约能看清这鸟的轮廓,其余的便都瞧不大真切。兼之那一声尖利如鹰隼的长啸,沈渊还当它是如海东青那般神骏威风的鸟儿。


    此刻离得近了,又是在这朗朗白日下,才瞧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呆头呆脑的胖鸟。”


    沈渊忍俊不禁,竟就这般大喇喇地说出口,恶语伤鸟心。


    “你说什么呢?”祝姯瞪了他一眼,义正辞严地纠正道,“我家雪姑可是猛禽。”


    “雪姑……”


    沈渊玩味地重复一遍,随即又扬起眉峰:


    “猛禽?”


    这名听着,可与“猛”字沾不上半点边儿。


    “哎呀!你这人好没眼光。”祝姯恼羞成怒,跺脚嗔怪。


    二人笑闹一阵,南溪便将吃饱喝足的雪鸮抱上楼去,船舷这边顿时安静下来。


    春日暄和,清新的青草气息浮动在行人鼻端。祝姯凭栏远眺,但见碧空如洗,几株桃树临水而立,粉白花瓣被风吹落,随着潋滟波光翻卷起伏。


    算算行程,待楼船行至洛州地界,可巧是牡丹初绽时节,恰能饱览芳华。


    沈渊立在祝姯身后,抬手屏退左右,面上笑意,竟在此刻缓缓敛去。


    他语调平静地唤了声:


    “祝娘子。”


    祝姯闻声,没防备地回身看他,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


    “暴风雨那夜,你同我说谎了,对吗?”


    沈渊语气还算温柔,但问出口的话,却叫人寒毛直竖。


    祝姯脑中霎时警铃大作,千百个念头飞速闪过,面上仍强自镇定:


    “郎君何出此言?”


    “当时娘子说,随身携带兽骨是为占卜。”


    沈渊凝视着她,一点点抽丝剥茧:


    “可我昨夜得知,神殿娘子司职分明。掌龟甲蓍草的称为骨卜童,观星象风云的则唤作天星令。而佾舞巫……”


    “专司祭祀舞仪,并不修习占卜术。”


    他往前迈了半步,话音清晰掷地,身前飘过的柳絮都往下沉了沉。


    “娘子一直自称佾舞巫,又为何要藏匿兽骨?”


    “且我方才忆起,早在离开灵州渡口那夜,你便说过自己在观星。”


    种种矛盾与反常,最终指向一个更深的疑问。沈渊不自觉握紧双拳,哑声道:


    “祝娘子,你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话说:雪鸮(xiao)


    就是《哈利波特》里那只白猫头鹰海德薇的品种。


    长相呆萌,但真的是猛禽,性格很凶残的!


    不能抚摸也不能驯养,牢底坐穿鸟,现实里遇到不要接触喔[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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