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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第21章 烟霞侣 牡丹再好,又何及美人真色……


    迎着他那双探究意味十足的眼, 祝姯竟有一瞬恍惚,仿佛竭力隐瞒的身份被人戳破,尽数暴露在朗朗乾坤下。


    然而,这怔忪不过转瞬。


    下一刻, 她眉眼一弯, 忽然笑了出来。


    笑声清脆, 顿时将紧绷的气氛冲得七零八落。


    沈渊见状, 不由轻轻皱眉。满腹疑云, 都被她笑得没了章法。


    眼见她身子发软,作势要往舷墙上倚去, 沈渊心头一紧,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扶。


    可指尖将将触及她肩头, 又觉不妥,猛地顿住。


    他悻悻收回手, 清了清嗓子, 板起面孔说:


    “娘子若肯坦诚相告, 在下或可既往不咎。”


    祝姯闻言, 眼波流转, 笑意非但未收,反而更深了些。


    她暗自将沈渊的话, 在心中细细咀嚼一番。发觉此人确实心思缜密, 竟能从几块兽骨中, 嗅出这许多不对劲来。


    只可惜他是错进错出,结论虽是一语中的,但推断不甚周全,有显而易见的漏洞。


    思虑再三,祝姯仍未敢和盘托出, 只悠悠然直起身子,替他解惑道:


    “郎君所言,的确没错。”


    见她坦然承认,叫沈渊不由扬高眉峰。


    “我等自幼跟随玛奼,确实会从各种神职中择一门精习。”她顿了顿,又续上道,“但若想成为神女座下的祭司,却需得样样通晓,方能在日后祭典上独当一面。”


    “神殿之大,从不缺天资过人,又刻苦勤奋的娘子。若不求上进,只习一门技艺,如何能脱颖而出?”


    说罢,她偏头望着沈渊,半开玩笑地反问:


    “难道在郎君眼中,我还不能有个大志向了?”


    沈渊万没料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番说辞。


    她会的东西很多,是因为她不满足于只做佾舞巫,而是想升任祭司?


    他一时语塞,只觉自己方才那番步步紧逼的质问,此刻想来,确实显得有些草率。


    是他自己走进死胡同,钻了牛角尖。


    许是那句“力气很大”的判断,让他先入为主。以至于嗅到丁点不对劲的由头,便觉处处都能契合,笃定自己寻到真相,反倒不曾去想旁的情由。


    沈渊琢磨过后,不自在地摸了摸鼻梁,随后目光游移,不敢去看祝姯乐不可支的模样。


    为了遮掩尴尬,他赶忙另起话端,拱手称赞道:“是在下浅薄。娘子胸怀丘壑,志存高远,将来必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祭司。”


    祝姯原本笑得正欢畅,听沈渊“祝愿”她日后能成为祭司,不由噎了一下,唇角微微抽动。


    但转念一想,人家又不知她是神女,这样说也是好意。于是她敛起笑容,福身应道:


    “多谢郎君夸赞。”


    来而不往非礼也,祝姯决定以德报怨,大大方方地祝福回去:


    “郎君日后也定能青云直上,成为朝中首屈一指的柱国大将军!”


    沈渊听罢,神情也有些微妙,仿佛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大将军?


    他深吸一口气,同样也只能感谢:


    “……那便承娘子吉言了。”


    二人相顾无言,皆觉气氛古怪,索性折身往三楼舱室走。大清早起来坐船,脑子里都混浆浆的,恐怕是时候该回房眯盹。


    “说起来,”祝姯拾阶而上,提起方才凭栏远眺时想的事,“我从前也曾数次途径洛州,却总是不巧,没赶上城中牡丹绽放的时节。”


    她侧过脸,眼底闪着期盼的光:“这次算来,时候应当正好,到时定要亲眼瞧瞧洛州牡丹花开的盛景。”


    听她语气中满是向往,沈渊自然应下这赏花之约。


    忽然间,他似又想起什么,不由问道:“前些时日送娘子的那对牡丹绢花,怎不见娘子戴过?”


    祝姯笑道:“那绢花做得极好,颜色也漂亮,配你们大楚的襦裙才算相得益彰。可我箱笼里没有那样的衣裳,正想着到了洛州,裁几身新裙配它呢。”


    沈渊听罢,不由摇首失笑:“娘子神仪内蕴,外物皆是陪衬罢了。牡丹再好,又何及美人真色?”


    祝姯的心,蓦地漏跳一刹。


    她素来知晓自己容色过人,从小到大,听过的溢美之词早已车载斗量,多得麻木。


    可从沈渊口中听到,竟又平添了些别样滋味。


    “美人”二字,旁人说来,或有轻佻之嫌。偏他语调不疾不徐,神情平淡,仿佛理所当然。


    被这样俊俏挺拔的郎君郑重地称作美人,似乎隐约透出一种讯息。就连他这样的人,也会为她的风姿所动。


    中原素来推崇静女,以贞静羞怯为德,秾丽风姿反倒成了需要遮掩的过错。但他好像不这么觉得,他认可她的成熟与美丽,而不是把她当青涩懵懂的小娘子看待。


    一阵热意悄然爬上脸颊,祝姯觉得有些燥,忙悄悄以手作扇,在颊边扇了扇风。


    “等过一阵到了洛州,不光要买衣裳,还得再多挑几支绢花才行。”祝姯怕被沈渊发觉异样,赶忙寻话掩饰。


    沈渊闻言,下意识以为是祝姯自己想要,顿时惊喜道:“娘子这般喜爱在下的赠礼?”


    祝姯斜睨他一眼,不禁好笑地提醒道:“郎君将那般精巧的绢花送给我,到时空着手回金陵,要如何与府中姊妹交代?”


    “自然要多挑些时兴的好样子,带回去聊表兄长心意呀。”


    沈渊闻言一愣。


    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个磨人精妹妹,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跟他讨要外头的新鲜玩意儿。


    他竟将这茬儿忘得一干二净,祝姯方才提起牡丹绢花,也没能叫他想起来。


    沈渊转头安慰自己,想来是他离京日久,将琐事抛去脑后也属寻常。


    然而这念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所谓离家忘事,分明是心有所专,无暇顾及旁人-


    画舫顺流而下,自胜州往华州去,水路漫漫,难免枯燥。


    好在连日相处过后,船客们无论是阔别多年的旧识,还是初次相逢的陌路人,都已不见初时的生分拘谨,渐渐熟络起来。船中闲来无事,大伙儿便时常聚在一处,或烹茶品茗,或宴饮说笑,倒也热闹非凡。


    这一日,又是薄暮时分。


    金乌西坠,彩霞漫天,云间泼洒开一汪浓得化不开的胭脂色。


    沈渊立在舷窗前,望了半晌这片瑰丽景致,便想着寻祝姯一道用晚膳。


    他行至祝姯房门前,抬手轻叩几下,里头却寂然无声。


    沈渊无奈轻笑,心下顿时了然。


    肯定是又钻到哪里寻乐子去了,她就是个顶爱热闹的姑娘,一刻也闲不住。


    沈渊转身往露台寻去,果不其然,人还未至,便先听得一阵欢声笑语,伴着悠扬琴曲,远远地随风飘来。


    听这曲调,是那琴师也在?


    沈渊心下微动,不自觉加快脚步。


    待行至露台,只见祝姯正与宋家夫妇、祁瑛等人围坐一处,沐浴在融融霞光里,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兴致盎然的笑容。


    他们面前摆着几张矮足小几,上头却并非酒水菜肴,而是笔墨纸砚、算盘算筹一类的物件。


    祝姯正支着下颌,笑吟吟地给文生出题:


    “……今若有绢帛三千四百七十五匹,每匹折钱五百八十文。所得之钱,购米一千二百石,又知每石米价一千二百文。”


    观察着孩子的反应,祝姯有了主意,又续道:


    “问:购米之后,余钱几何?”


    “若将此余钱,再以每石一千一百五十文之价购米,复得米几何?”


    此题一出,在座众人纷纷苦恼皱眉。


    有人在纸上提笔记录,也有人将算盘拨得噼啪作响。


    此题兼备乘除加减,数目又繁杂,稍有不慎便会出错。


    文生却目光清明,毫无怯意。他并未取用算盘,只以手指在袖中掐动。不过两息,已然朗声作答:


    “先余钱五十七万五千五百文。而后复得米五百石,尚余五百文。”


    祝姯这题本是随口而出,自己心中也无定数,闻言赶忙催促身旁的南溪:


    “快算算,可是这个数?”


    南溪垂眼拨弄算盘,半晌后,她惊异地抬起头来,高声道:


    “果真如此,竟是分毫不差!”


    话音刚落,四下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叹与夸赞之声。


    “哎哟,这还了得?宋家当真出了个小神童。”


    “我等用着笔墨算盘尚且吃力,文生只凭心算,便能算得一清二楚,实在是天资过人!”


    文生被众人夸得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一头钻进娘亲怀里躲着。


    胭娘将他搂住,面上满是慈爱与欣慰,笑着同祝姯说起旧事:


    “这孩子自打生下来,便文文静静的,不似别家婴孩那般爱哭闹,他外祖见过后很是高兴,便给他取了‘文生’这个小名。还总说他以后长大了,定是个聪慧懂事的。”


    说这话时,胭娘眼底既有为人母的骄傲,又藏着些许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忧愁,不知是又想起文生身上那桩怪病,还是念及了别的什么缘故。


    却说方才众人正是热闹,沈渊便未近前打扰。此刻见时机合适,他这才缓步上前,也不等人客套地让一让,就径直挤到祝姯身旁落座。


    “郎君怎么来了?”祝姯笑眼弯弯地同他打招呼。


    沈渊好笑地睨她一眼,随后侧身靠近,同她低声耳语:“娘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晌午前答应了在下一起用膳,也是常情。”


    祝姯顿觉耳廓一阵酥麻,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缓了片刻,才后知后觉沈渊说的是什么。


    “哎呀,竟都是这个时辰了。”祝姯羞惭地捂住脸蛋,娇声内疚道,“耽搁郎君用晚膳,真是对不住。”


    听得这番软话,沈渊心下受用,慢悠悠地笑道:


    “无妨,在下已经原谅娘子了。”


    半晌不闻祝姯再吭声,沈渊这才将目光落回文生身上,仿佛是随口寒暄:


    “文生于算学一道,确有不凡天赋,这份聪颖,可是随了宋郎君?”


    宋郎君闻言,赶忙摆手,面上带着憨厚笑容:


    “阁下谬赞。草民愚钝,对此事一窍不通,倒是胭娘与她阿耶,皆精通这门学问。”


    此言一出,祝姯顿时也明白沈渊话中深意,不禁若有所思地望向胭娘。


    七年前那桩焚船案中,葬身火海的死者里,其中一位便是长风镖局的账房。


    难道说……胭娘是账房先生的女儿?


    祝姯细一思量,忽然眼前放光。


    没错!


    胭娘自始至终,只说自己夫家姓宋。如今想来,她应是刻意隐去了自己的本姓。


    宋家三口登上这艘船的真正缘由,难道是妻子欲报父仇?


    一瞬间,祝姯只觉心中迷雾豁然开朗,原本散乱的七巧图上,又补全重要一块。满心的欢欣无处宣泄,她便伸出手,轻轻晃了晃沈渊衣袖:


    “郎君瞧见不曾?文生方才算数,可真是厉害极了!”


    沈渊垂眸,瞧了眼她拽着自己袖摆的手指,非但没抽回来,还悄悄同她贴了贴。


    “确实了得。”


    “中郎将都如此夸奖,可见不是我们胡说。”祝姯眼珠一转,兴致勃勃地说,“日后待文生长大,便去考明算科,定能中个进士。”


    她越说越是起劲,几乎要拉着文生,当场认他做义子。


    “……到那时候,我便能同旁人说嘴,瞧瞧,我儿可是户部大官!”


    众人听罢,皆拊掌大笑,一时间气氛更是热络。


    沈渊虽早知祝姯有趣,此刻也不禁被她逗笑,一颗心被这晚风吹得愈发柔软。


    笑语声中,天色已渐暗下来,橙光与紫霭交织,凝成绚烂烟霞,倒映在粼粼河面,仿佛烧着了天地。


    今日这番相聚,也到了散场的时候。


    胭娘却没急着回房,只坐在原地,慢吞吞地替文生系衣裳扣子。


    待众人陆续起身告辞,胭娘这才看向同样没走的沈渊与祝姯,轻声问道:


    “不知阁下与娘子,近来入睡之后,可曾听见什么怪声吗?”


    祝姯闻言,不禁与沈渊相视一眼,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不曾。”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祝姯随即追问道:“阿嫂可是听见了什么?”


    “还是早前在胜州,咱们住在瑞鹤楼的时候。”胭娘声音有些发虚,“有一日夜里,我迷迷糊糊间,仿佛听见有人在问我一些事情。”


    “是个男人的声音,很是陌生。我敢肯定,从前绝对没有听过。”


    “当时我只当是做梦,可天亮后问过我家郎君,他竟也说听见同样的话。”


    “我们夫妻二人,难道是得了什么神思恍惚的病症?”


    祝姯听完她描述,顿觉不像。


    这种颇为奇怪的病症,素来是各有各的心魔,各有各的幻象。怎么会有两个人的梦,是一模一样的?哪怕他们是夫妻,也未免太过神奇。


    恰巧祁瑛还没走,祝姯便转头望向他,以手语相询。


    祁瑛思索片刻,缓缓点头,而后抬手比划起来,示意自己与宋氏夫妇的经历,大致相仿。


    沈渊自从听罢,便笃定是有人暗中捣鬼。他甚至都不关心祁瑛在比划什么,当即沉声追问胭娘:


    “那人究竟问了你什么?”


    胭娘闻言,眼神却躲闪起来,含糊其辞地道:


    “时日有些久,又是睡梦中所闻,妾身记不清楚了。”


    见胭娘不愿多谈,祝姯也只好宽泛地安慰他们几句,聊胜于无。


    再次登船后,众人仍住在自己最初的舱室。待回到三楼,一行人便只余下沈渊与祝姯,并各自的侍娥随从。


    趁着此刻没有外人,祝姯轻声说:“郎君,我觉得胭娘并未说实话。瞧她描述那夜情形,细致入微,分明是记得清清楚楚,又怎会独独忘了最要紧的事?”


    这点毋庸置疑,沈渊亦是如此认为。


    但他素来沉得住气,闻言只轻笑一声:


    “他们不说也罢。”


    “前面不远便是孟门渡,到时杨瓒会携卷宗上船,料他们也没法子再遮掩。”


    祝姯听罢,心中默默盘算日子,想着雪姑今夜也该送信儿回来了。


    行至门前,沈渊却未立刻回房,反倒刻意磨蹭片刻。


    等南溪先行进屋后,他这才靠近祝姯,轻声叮嘱她:


    “无论如何,胭娘所言之事确有古怪。你们夜里歇下,务必锁好房门,切莫大意。”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着她,又续道:


    “若真碰上什么麻烦,或是心中害怕,只管来对面敲门寻我。”


    话音落下,一个念头也自心底悄然浮现。


    ——他希望她会来。


    这念头甫一冒头,便被沈渊暗自裁定为卑劣。


    他比谁都清楚,祝姯是最勇敢坚韧的娘子。她自有她的舟与桨,能独力渡过所有江河。


    从前令他倾慕的独立,此刻却成了横在面前的屏障,连一句“我会护着你”都显得自作多情。


    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漫上心头,不尖锐,却滞重。也正是在这一瞬,他忽然有些懂得为何姑父与姑母伉俪情深,有时也会无端置气。


    原来当你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时,便会不可抑制地生出一种无用的雄心,想要为她遮风挡雨。哪怕她本身,就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


    他一直期望自己未来的太子妃,当如姑母一般,是个能与他并肩而立,共担风雨的强者。直至此刻方才明悟,渴望保护她,与认可她的强大,这两件事,从不相悖。


    “嗯!郎君放心,我会留意的。”


    知晓沈渊是一番好心,祝姯认真点头,忽然又朝他弯唇。她背对房门站着,清恬温软的眉目染上廊间烛火,尽是柔美的笑意。


    沈渊被那笑容晃了神,不禁有片刻晕眩。呼吸沉沉间,平生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做风月绮念。


    他爱潮翻涌,直想吻她的眼眸。


    第22章 云雾敛 神女的信物,骨刀。


    夜色褪尽, 晨光熹微。


    河面上起了薄雾,像一层轻软白纱,笼着远山近水。


    南溪推开轩窗,没过多久, 便听见一阵细微响动。雪白鸟雀翩然落下, 姿态矫健优美, 正是去而复返的雪姑。


    它亲昵地蹭了蹭南溪手指, 又求夸似的抬起左足, 那上头正缚着个细小竹管。


    “辛苦我们雪姑了。”


    南溪笑眯眯地说着,将竹管解下后, 自怀中摸出几条备好的肉干,摆在银盘里喂给它吃。


    祝姯刚醒不久, 正坐在窗边吹风。见雪姑送信回来,忙打起精神, 从竹管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信纸。


    待将信仔细看罢, 她神情微露恍然, 随即将信纸置于红烛之上。火舌一卷, 信纸很快化作飞灰, 袅袅散去,不留半点痕迹。


    南溪轻抚雪姑光洁的羽背, 看它食尽, 便将它往窗外轻轻一送。雪鸮振翅而起, 倏忽间便掠过船舷,贴着水面自在翱翔。


    南溪回过身,见祝姯正凝神望着窗外,凑前轻声问道:


    “娘子,目下咱们该当如何?”


    祝姯并未立刻作答, 只立在窗前,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甲板。


    天光尚早,船客们大多还未起身,只有水手在各自忙碌。


    船主孟黑虎一大早便下楼巡舱去了,魁梧的身材在人群里尤为显眼。他摆手招呼力夫,似乎在让他们将几捆货物自底舱搬出来。


    祝姯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正想移向别处,忽见他背后转出一道窈窕身影。


    碧娑披着海藻般的长蜷发,眼瞳在日光下剔透如琉璃。她身段曼妙,只松松拢着一件金纱袍子,行走间摇曳生姿,自有万种风情。


    祝姯计上心来,当机立断道:


    “南溪,你且在房中守着。我下楼去寻碧娑,稍后便归。”


    南溪一声答应还没等脱口,祝姯已然急匆匆地出了门去。行至楼梯前,恰与碧娑迎面遇上。


    碧娑见了她,只微笑颔首,权当打过招呼,便要侧身走过。


    哪知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祝姯忽然偏过头,轻声对她吐出一句粟特语:


    “Zhemat-yan”


    (“艳典。”)


    猝不及防听到首领的名字,碧娑原本慵懒迷离的神情猛地一变,碧色眼瞳中迸射出凛冽杀气。


    她整个人仿佛一张绷紧的弓,手臂肌肉贲起,芙蓉刀已悄然滑入掌心,刀锋半隐于袖中,随时都能出鞘见血。


    祝姯却似早有预料,眼疾手快地探出手,五指精准扣住她持刀的小臂。


    “不必紧张,”祝姯面上露出温和笑容,安抚碧娑道,“我与艳典已是多年好友。”


    碧娑将信将疑地盯着她,方才一触即发的杀意却已收敛起来。


    只因她能清楚地感受到,祝姯制止她的力道,并非是柔弱娘子所有。高手过招,一触便知深浅,三招之内,只怕难将眼前之人一击毙命。


    祝姯见她神色稍缓,便也松开手,轻声邀请说:


    “可否借一步说话?”


    碧娑沉默地打量她半晌,终是点了点头,随她走进三楼舱室,只是那份戒备之心,始终未曾放下。


    祝姯明白碧娑心有顾虑,也不多言。与人打交道谈生意,最是讲究开诚布公。


    她只朝南溪递了个眼色,南溪便会意地将箱笼搬至桌前。


    箱盖打开,里头仍是那堆森森白骨,令人望之生畏。


    祝姯却视若无睹,伸手在箱底探寻片刻,取出一根尺余长的兽骨。


    她握住骨头末端,指尖轻轻一旋,只听“咔”的轻响,这兽骨竟另有玄机!


    中空暗槽里,赫然藏着个细长锐器。


    “想必你认得此物罢?”


    祝姯将这柄奇特诡谲的骨刀,横置于桌案之上。


    碧娑眼眸倏然瞪大,满是不可置信。再三端详后,她确认无误,猛地抬头望向祝姯,失声道:


    “神女殿下?”


    这柄骨刀是北域神女的信物,碧娑身为艳典麾下顶尖刺客,自然识得。


    “嘘。”


    祝姯竖指抵在唇边,颔首默认她所言。


    “艳典派你上船,所为何事?不妨说与我听,兴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倘若再迟一步,沈渊便会彻底掌握真相,祝姯等不及让碧娑再纠结下去,再次开口说道:


    “艳典的势力与神殿相仿,皆以大河上游为盛。此船再往下走,便是华州地界,已深入中原腹地。”


    “届时无论你是要杀人还是夺宝,即便事成,也难有同伴接应掩护。如今我们行经的这段河道,河面狭窄,水流平缓,最易泅水脱身。”


    “碧娑姑娘,切莫错失良机。”


    一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碧娑眼中戒备终于彻底消散。


    她换回粟特语,恭敬答道:


    “首领命我登船,是为了寻找随侯珠。如今我已探得此珠就在船主手中,只是尚不确定他藏在哪里,这才迟迟未曾动手。”


    随侯珠?


    饶是早有准备,祝姯仍不由心惊。随侯珠乃是世间至宝,传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各方势力为抢夺此物,明争暗斗数载,甚至不惜血洗了一个边塞小国。这般稀世之物,此刻竟在孟黑虎手中?


    祝姯不觉得孟黑虎自己有这样大的本事,估计是掺和进什么黑吃黑的勾当,充当了马前卒的角色。


    但人在江湖上漂,本就是如此,手头难免要沾血腥。


    祝姯无意掺和这等纷争,但她有自己的盘算。


    “我可向你透个准信儿,”她压低声音,“今夜船上会有大事发生,届时官差们无暇他顾,你大可见机行事。”


    碧娑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此言当真?”


    说来这趟也是倒霉,竟跟朝廷的人搅和在一起。她需要顾虑的事更多一重,不敢完全放开拳脚,否则也不会耽搁至今。


    祝姯笃定颔首,又与碧娑密谈片刻,商定今夜的交易,这才起身送她出门。


    不论是念在她与艳典的交情,还是对碧娑性情的欣赏,祝姯终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孟黑虎此人并非善类,入夜后可需我们帮衬一二?”


    碧娑闻言,转身背靠在门板上,笑得张扬而自信,如同沙漠里盛放的红刺玫。


    “殿下好意,碧娑心领。”


    她素手一翻,芙蓉刀便在指尖灵巧地挽了个刀花,快得让人看不清。


    “区区一个孟黑虎,还不配让我失手。”


    被碧娑的潇洒打动,祝姯同样报以一笑,不再多言,只轻声与她道别:


    “好,日后江湖再会。”-


    这日傍晚,楼船行至孟门渡口前,船速渐缓下来。


    “揭嘞!哟儿嘿——”


    碇手们吆喝着靠岸号子,合力将沉重的铁锚抛下。


    河岸边坐着歇脚的纤夫,一听见这悠长轻快的船工号子,便知又有商船要歇锚靠岸。


    众人挥挥膀子,七手八脚地拉停船只。浮桥重新搭过来,将岸边与甲板衔在一处。


    因着先前在胜州耽搁了些时日,此番船主不打算久留,只派人添补些水米薪柴,便要连夜启程,直奔华州而去。


    南溪守在窗边,一双眼觑着外头渡口的动静。


    只见岸上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木桩子上拴着几匹神采奕奕的骏马,正低头打着响鼻。


    不多时,一行人擎着灯笼,踏上浮桥,快步登船。


    “殿下,是杨郎君回来了。”南溪回身禀道。


    “若是大楚官员办事,都有他们这么利索便好了。”祝姯对这一切早有预料,此时竟还能同南溪玩笑两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舱门外果然传来恭谨的叩门声。


    “祝娘子,中郎将请您往轩厅一叙。”


    祝姯与南溪对视一眼,从容起身,推门而出。


    待她步入轩厅时,船上几位面熟的船客都已到齐。


    轩厅正中的空地,平日里可供舞姬献艺,乐工奏曲,此刻却空荡荡的,显得格外凝重。角落里的香炉正悠悠吐着青烟,在梁柱间弥散开来。


    众人环坐在四周软榻上,神色各异,怀揣心事。


    多日未见的杨瓒一身劲装,按刀立在沈渊身后,余下侍卫们也皆严阵以待。


    沈渊坐于主位,正垂眸翻阅着一卷案宗。听闻脚步声,他抬起眼来,瞧清是祝姯,脸上神情忽而柔缓许多。


    “祝娘子请坐。”


    他朝自己身侧的位置略略示意。


    待祝姯坐定,沈渊这才将卷宗合起,置于案几。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汇聚过来。


    沈渊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


    “今夜请各位来此,是为七年前的华州焚船案。”


    此言一出,满座俱寂,连呼吸声都轻不可闻。


    “据我查访,在座各位,皆与长风镖局有些渊源。”


    “想必诸位都觉得此案并非意外,其中大有疑点,否则也不会时隔七年,重返华州。”


    “既是有缘同船,今夜何不敞开天窗说亮话,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厅中众人闻言,目光在彼此间悄然梭巡。他们确实是多年故交,在此情此景下,更是天然的同盟。因为不清楚彼此的想法,谁都怕自己无意之中害了朋友,便踌躇着不敢先开头。


    沈渊静观片刻,最终将目光落在胭娘身上。这群人里,属她心肠最软,情感最丰,正是合适的突破口。


    “当年葬身火海的,一位是长风镖局总镖头万浪雪,另一位是账房先生卫谅。”他语气平和,推断道,“而卫郎君生前有一独女,若在下所料不差,宋夫人便是那位卫家姑娘吧?”


    “卫谅”二字如一记重锤,瞬间撞开卫胭娘紧锁的心门。她还未及张口,眼泪已先淌了下来,父亲名讳与昔年惨状一同袭来,只得在哽咽中艰难承认:


    “……是,正是家父。”


    沉默的城墙既已溃开一角,余下再隐瞒也是徒劳,沈渊顺势望向头戴幕篱的步翩翩:


    “步娘子曾言此行往华州,是为祭奠亡父,又提及自幼随父习练拳脚。在下冒昧揣测,万总镖头莫非是娘子师父?”


    步翩翩抿唇不语,可见沈渊气定神闲,俨然洞悉全局,终究颓然叹道:


    “是,民女自幼随师父走镖。那场大火发生时,民女就在镖队之中。”


    身旁的游鹤闻声,不禁担忧地看了步翩翩一眼。他仿佛想遮掩什么,当即朗声开口,将沈渊的视线拉到他身上。


    “阁下明察秋毫,草民也不遮遮掩掩,索性直说了。草民当初是喊镖开路的趟子手,也跟在那趟镖里。”


    他说着,眼神不由自主地投向步翩翩,其中情意,再明白不过。


    事已至此,一直沉默的叶知秋也开了口:


    “总镖头万兄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也是当年随行的镖师之一。”


    “而当年那趟镖,实在怪异得很。”


    叶知秋以手撑额,声音低沉落寞。


    “怪在何处?”


    祝姯赶忙发问,竖起耳朵等着听后话。


    “怪在……我们其实并不清楚,那趟镖最终要送往何处。”


    “七年前,是一位姓申的富商重金托镖,请我们从汴州出发,沿水路北上。而每行过三日后,才会有人前来接应,告知下一段路该如何走。”


    叶知秋说着,看向沈渊:


    “上巳那晚,我曾冒昧问过阁下,是否与汴州申氏有关,便是以为阁下与那位富商有干系。”


    这话确实能解释得通,沈渊相信他没说谎,便颔首说:“在下确与汴州申氏无涉,登船只是机缘巧合。”


    “失火那日,船中是何情形,叶郎君可否仔细说说?”祝姯适时开口,将话头重新引回七年前那场火灾。


    叶知秋胸膛起伏不定,抬首环顾四周,见大伙儿都希冀地望着他,终是长叹一声,道来当年船中内情:


    “离开汴州后,我越走越觉不对劲。再加上未曾提前探路,刚行至华州地界,便被当时的漕帮二当家魏道孤截停在渡口。”


    “我苦劝万兄,莫要再走这趟不明不白的镖。可他坚守道义,即便豁出性命也要护镖,我二人大吵一架,闹得不欢而散。”


    “入夜后我心中烦闷,便独自离船去酒楼买醉。谁知将近子时,船中突生大火,将半边天都烧红了……”叶知秋陷入回忆里,眼中满是痛苦与悔恨,“待我慌忙赶回时,船上情势早已无力回天,我只勉强从火场里救出了文生。”


    卫胭娘闻言,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抚着儿子的背,悲声道:


    “文生那时年纪虽小,却鬼精得很,吵着闹着要外翁带他去坐大船见世面。我们想着总镖头亲自带队,定是万无一失,便让他跟着去了,谁承想竟出了这等事。”


    “华州官府只以意外失火草草结案,可我们都觉得,事实绝非如此!”卫胭娘恨声说道,抬袖拭去泪水,“前不久我收到一封信,邀我重回华州共商旧事,不知这信是哪位仁兄送来的?”


    游鹤率先附和:“我也收到了。”


    众人纷纷点头,皆说自己收到书信。可话说到此,又都面面相觑。


    事到如今,竟无人站出来承认,那这信究竟是谁写的?


    厅中再度陷入一片沉寂。祝姯忍不住四下张望,好似听书听到最紧要处,却被生生掐断,真教人百爪挠心。


    她偏过头,只见沈渊仍在不紧不慢地抿茶,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祝姯等得心焦,悄悄抬起脚尖,不轻不重地踢在他小腿上。


    待沈渊抬眼看来,她却已双手托腮,蹙眉作沉思状,仿佛方才使坏的根本不是自己。


    沈渊哼笑一声,到底是遂了这娇俏娘子的心意。


    “此事恐怕要请祁瑛郎君开口,替吾等解惑了。”


    他目光落在一直置身事外的琴师身上,语调陡然一转,带上几分锋锐。


    “或者说——”


    “申瑛郎君。”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齐聚在琴师身上。


    琴师先是一怔,随后竟低低笑起来。笑声清润爽朗,哪里有半分喑哑之态?


    “果然还是瞒不过阁下的眼睛。”


    这琴师从前竟是装的,他根本不是哑者!


    而座中宋郎君闻声,竟脸色骤变。他猛地起身,指尖直指对方,声音激动得发颤:


    “是你!”


    “那夜有人潜入我们房中问话,便是你这声音!”


    事已至此,申瑛也不再伪装,大方承认道:


    “不错,正是在下邀请诸位前来。”


    “先父姓申,也就是当年托镖的雇主。他老人家已于三年前病故,临终时仍念念不忘的,便是寻回当年船上失落之物。”


    “船上运的那些红珊瑚,不都已经随火焚尽了吗?”游鹤忍不住插嘴道。


    申瑛摇首道:“满船珊瑚,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真正要送的东西,在那场大火之中不翼而飞。”


    “在下耗费多年,将诸位从关外一一寻回,便是想打探那物件的下落。只是船上突生凶案,在下唯恐途中有变,等不及靠岸华州。这才铤而走险,趁夜点燃迷香,入室探问诸位。”


    众人之中,恐怕只有叶知秋察觉到镖中有异,只是他还未及弄清,那场弥天大火便已烧毁一切。


    祝姯听了半晌,终于寻着机会,插话问道:


    “那船南海珊瑚里,究竟藏有何物?”


    若诚如众人所言,船上大火来得蹊跷。那有极大可能,便是这件被神秘藏匿起来的宝物,给镖队招来了杀身之祸。


    申瑛闻言,却骤然陷入沉默,半晌没有回应。


    此事就连沈渊也尚未探得,他神情倏地认真起来,目光紧盯着申瑛。


    周围侍卫察觉异样,在杨瓒的授意下,悄然合围上前。就在此刻,申瑛终于抬起眼帘,视线越过重重人影,径直投向主位上的朝廷命官。


    他沉下呼吸,吐出石破天惊的四个字:


    “传国玉玺。”——


    作者有话说:后面还有一章~


    第23章 蕉下鹿 娘子是属小猫的


    话音落地, 满座皆惊愕万分,倒吸凉气的动静此起彼伏。就连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也似被无形大掌掐断去路,惶惶然四散溃逃。


    传国玉玺, 那可是自从前朝梁室倾覆后, 便已销声匿迹十七载的天下至宝, 是皇权正统的象征!


    沈渊素来波澜不惊的凤眸里, 终于掀起骇浪。他原以为抓获钦犯青蚨, 已是此行最大的进展。万没料到,看似毫无关联的焚船案背后, 竟会牵扯出这般惊天动地的旧事。


    先前因钦犯身死,追查线索被迫中断。今日重又柳暗花明, 实是意外之喜。


    “申郎君,还请你将此事原委, 仔仔细细地说清楚。”


    见众人神情剧变, 申瑛反倒镇静下来, 苦笑一声。


    “阁下莫急, 此事若有那般分明, 在下又何必费此心力,寻访诸位?”


    “先父曾为前朝皇商, 薄有家资, 亦有些人脉往来。十七年前汴京陷落, 玉玺流散宫外,几经辗转,下落成谜,并非由我家保管。”


    “直至七年前,忽有一位神秘故人寻至府上, 恳请先父寻个万全法子,将此物送往塞外。先父不过是居中传话,代为联络之人。”


    “他斟酌再三,方寻到当时声名最盛的万总镖头,以整船南海珊瑚为障眼法,暗中押运玉玺。未料镖船行至华州,竟遭此飞来横祸,玉玺也被人趁乱夺走,自此不知所踪。”


    这桩悬案之下,竟是另一个更加深不见底的谜团。


    沈渊眉心紧锁,玉玺之事千头万绪,非一时能够理清。他将此事暂且压下,目光锐利,重新扫过众人。


    “玉玺之事暂且不论,船上两桩命案,究竟是何人所为?”


    他话音刚落,游鹤立刻抢着开口,面色涨红,眼中布满血丝。


    “魏道孤那狗贼,是我砍死的!”


    他嗓门洪亮,掷地有声。


    “七年前,若不是他将镖船强行截停在华州渡口,我等又怎会遭贼人暗算?万总镖头与卫先生又怎会惨死火海?此仇不报,我游鹤枉为男儿!”


    游鹤说得言之凿凿,情真意切,搁在案几下的手,却死死按住步翩翩手腕,不让她有丝毫动作。


    步翩翩身子剧烈一颤,像是被那股力道烫着一般,猛地将手抽回。


    “游鹤!你瞎逞什么英雄!”她顿时喝道,原本温柔平和的嗓音,此刻也因恼怒而显得尖厉。


    女子霍然起身,素净的轻纱幕篱遮住面容,却掩不住通身烈性。


    “魏道孤是死于我手,与旁人无干!你也切莫再替我遮掩。”


    游鹤顿时慌了手脚,急忙以目制止:“翩翩,休要胡言。”


    “我胡言?”步翩翩泄了力气,仰倒在软榻上自嘲轻笑,却比哭声更摧肝肠,“我替师父报仇,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游鹤有何相干?”


    她一字一句,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直直砸向游鹤。


    “七年前我便与你说得明白,你我自此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去你的边关塞外,尽管娶妻生子,做你的绸缎生意便是,为何还要回头来管我的闲事?”


    游鹤闻言,脸上血色霎时尽褪,眼中神彩如烛火骤熄,只余一片沉沉的痛楚。


    祝姯在一旁听得是又揪心又好奇,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游移,忍不住轻轻咬住下唇。


    这出江湖儿女的爱恨纠葛,可比说书先生讲的还要动人心魄。当年那把火,烧毁的何止是镖船与珍宝,更是将这一群忠义伙伴的安稳岁月,知己情谊,乃至鸳盟蝶约,都烧得七零八落,再难圆了!


    这纵火之人,当真是恶事做尽。


    祝姯心中唏嘘,下意识地朝后挪了挪,悄悄躲去沈渊身后。她原是想寻个不打眼的地界儿,好琢磨着怎么劝和两句。


    哪知她这一躲,落在沈渊眼中,却成了被这番激烈争吵吓着的模样。


    沈渊心中一紧,保护欲顿时翻涌作祟。他当即沉下脸,声气也冷得能掉冰碴:


    “够了!有话好生说,不必在此喧哗。”


    他一声断喝,总算让步翩翩冷静下来。半晌后,她深吸一口气,朝着众人福了一福,算是致歉。


    “实在对不住,惊扰诸位了。”


    而后她望向沈渊,为了让他信服,接着说道:


    “魏道孤身上的红蜡珊瑚,确是民女所留。民女只是想看看,在座之中,有谁会因这旧物而露出马脚。”


    祝姯闻言,顿时凑到沈渊耳边,低声说:


    “看来确实是她。”


    那晚看清红珊瑚后,其余人的反应皆是惊诧。唯独步翩翩头戴幕篱,能将众人神情尽收眼底,旁人却瞧不清她的脸,是以沈渊与祝姯当时未曾发现她。


    沈渊颔首,也想通其中关窍,此事应当就是步翩翩所为。所以游鹤才会为了保护她,主动站出来顶罪。


    “只你一人恐难成事,船上应当还有人助你吧,譬如……”沈渊眯了眯眼,试探道,“修船匠老李?”


    步翩翩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不知沈渊是何时留意到这等细枝末节的,心中顿时生出几分由衷钦佩。败在此等人手下,她也算心服口服。


    “李伯曾是常随镖局跑船的老弟兄,之前在灵州揽客时,他最先认出民女。李伯得知民女想为总镖头报仇,立马告知魏道孤正在此船,并答应相助。”


    “为免引人注目,后来一应揽客之事,皆由他徒弟顺子代为出面。谁料阴差阳错之下,竟将诸位故人都凑在这一艘船上。”


    步翩翩不愿连累旁人,立刻又道:“当夜李伯不过是按民女所说,将船工都引去底舱,又将三楼廊间的琉璃灯尽数撤走。魏道孤是民女自己摸黑上去杀的,还望阁下明鉴,莫要牵连旁人。”


    沈渊未置可否,只转而逼问:


    “暴风雨那夜,船上发生的第二起命案,与你可有干系?”


    步翩翩闻言,神情倏而变得无比凝重。她摇首否认道:


    “阁下若要民女偿命,民女绝无怨言。但钦犯之死,确非民女所为。”


    “民女根本不认得那人,与他无冤无仇,杀他作甚?”


    虽说步翩翩空口无凭,但沈渊莫名能够信下她的话。步翩翩身上已有一条人命官司,又何惧再多一桩?如若真是她所为,她没道理不认。


    何况青蚨与玉玺下落有关,在此之前,长风镖局的人对玉玺的存在可谓一无所知,自然没有杀人理由。


    而申瑛一心想寻回玉玺,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是同路人。对他们来说,活着的青蚨,远比一具尸体更有用处。


    如此一来,众人嫌疑皆已洗去。


    那么,这艘船上还剩下谁呢……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沈渊脑海,让他瞬间眉头紧锁,肩膀好似被定住般,僵得发痛。


    这桩扑朔迷离的凶案,兜兜转转,竟又绕回祝姯身上。


    可碍于前车之鉴,他此刻并不敢草率下论断,甚至连转头去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沈渊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倘若真是祝姯,是她想对朝廷不利,那他身为大楚储君,又该如何处置此事?是将她缉拿归案,还是……


    他既怕祝姯见自己疑她,恼了、怒了,从此再不好哄。更怕最坏的猜测成真,怕她这些时日的温柔笑语,皆是算计与欺骗。


    进退维谷的煎熬,几乎要将他的心都撕裂开来。


    就在这凝滞如死水的寂静中,轩厅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舱门被人从外撞开。


    陈四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脸上涕泗横流,神情好似惊恐到极点。


    “中郎将救命啊!我们老大……我们老大出事了!”


    这一声凄厉的呼喊,对沈渊而言,竟不啻于天降甘霖。


    他正心乱如麻,需要喘息和思量的余地。陈四此时闯进来,恰是送给他一个绝佳的抽身时机。


    沈渊立刻起身,恢复往日的沉静威仪。


    “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向来是民不举官不究。”他淡然说道,目光掠过步翩翩与游鹤,“在下只过问朝廷钦犯一事,无意插手旁的,众位且先散了吧。”


    此言一出,便是表明他将网开一面,不会拿步翩翩问罪偿命。


    厅中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纷纷起身行礼,千恩万谢之声不绝于耳。


    在一片“阁下英明”的称颂中,沈渊不敢再多看祝姯一眼,只带着杨瓒,步履匆匆地跟着陈四下楼而去。


    陈四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语带惊惶地回话:“方才晚膳前,老大说要去底舱清点木料,不叫人跟着。可眼看过了饭点他还没上来,小人放心不下,赶忙下去寻他。谁知一推门,就看见老大他……他已经被人杀害了!”


    说到此处,陈四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顺带把额角冷汗也擦干净。


    其实陈四隐瞒了一些事情,当时他下到底舱后,便见孟黑虎从不许人碰的乌木匣子四敞大开,里面空荡荡的,东西已经被人夺走。


    陈四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兴许是怕叫人发现他们走私财宝,下意识地将棺材盖起来,这才扑到楼上寻人报信。


    甲下三层阴暗潮湿,混杂着水腥与霉腐的气息。


    此刻这股味道里,更掺入浓重的血腥味,叫人眉头直皱,几欲作呕。


    沈渊走进一看,舱内一片狼藉,几只堆货的木箱被掀翻在地,杂物散落得到处都是,显然是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斗。


    而昔日威风凛凛的船主孟黑虎,此刻正仰面倒在冰冷的舱板上。


    他虎目圆瞪欲裂,死死望向舱顶,肌肉虬结的胸膛再无起伏,喉间横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死因显而易见。


    无需沈渊发话,杨瓒已然上前蹲身探查,随后沉声禀道:


    “启禀郎君,尸身触手尚温,应是刚断气不久。”


    沈渊正欲上前细看,忽觉腰后教人用指头轻戳了一下。


    他回眸一瞥,只见祝姯不知何时已跟过来,正俏生生立在他身后。


    祝姯掌心里托着一方绣帕,淡淡馨香从帕子上飘来,正是她平日用的熏香味道。


    见沈渊发怔,祝姯便将那帕子往口鼻前一遮,又指了指前头那摊污血,意思再明白不过,是让他遮挡秽气。


    沈渊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祝姯是在为他着想。


    这念头甫一冒出,方才因疑心而生的别扭,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沈渊胸口莫名地涌上暖意,只觉眼前这娇美娘子,一颦一笑,无处不惹人喜爱。


    沈渊伸手接过那方绣帕,帕子入手温软,他却未曾依祝姯所言,将帕子覆上自己口鼻。


    反倒是长身微俯,凑近了她。


    沈渊抬手将柔软丝帕抖开,覆在祝姯面上,恰恰遮住下半张脸,只剩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眸露在外头。


    他动作很是仔细,手指绕过她耳后,将帕角系了个齐整的结,吐纳间的温热气息,尽数拂在她微颤的眼睫上。


    祝姯被他这番举动弄得一怔,不解地抬头瞧他。


    莫非是自个儿方才比划得不够分明,这人没看懂?


    下一刻,却见沈渊朝她挑唇,笑容意味深长。


    祝姯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心下暗忖,他笑得这般暧昧不清做什么?


    莫不是故意系得很丑,在看她笑话?


    思及此,祝姯赶忙抬手扯了扯脸上充作面纱的丝帕,可心里终究没底,索性溜到前头去,要往血泊前照一照。


    眼见祝姯朝血坑里探头,沈渊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握住她手腕,将人一把牵了回来。


    “娘子是属小猫的么?”


    怎的对什么都很好奇?


    后半句沈渊自然没敢说出口,只在心里头悄悄念叨,省得又惹她柳眉倒竖。


    祝姯压根没往那上头想,只回过身,满眼皆是惊奇:


    “郎君怎么知道?”


    这一问,反倒叫沈渊愣住。


    他这才想起,北域的生肖之说,与中原大同小异。其中唯独无蛇,而是以猫相替。


    所以,她当真是属猫的?


    沈渊这下子是真没辙了,竟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摆了摆手,将此事含糊揭过。


    他移开目光,忽然瞥见棺材上压着一捆湿漉漉的稻草。


    沈渊立时察觉出不对劲,棺材皆是上好木料制成,最忌浸水。一旦受潮,便大大折了价钱。船家爱惜货物,怎会将湿草铺到上头?


    沈渊当即面色一沉,朝陈四厉声喝问:“那棺材下面藏了什么?”


    陈四本就心虚胆怯,被沈渊通身的气势一压,腿肚子顿时转筋,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阁下明鉴,这跟小人无关啊,都是我们老大做的……”


    说时迟那时快,杨瓒已带两名护卫上前,合力将沉重的棺盖掀开。


    刹那间,万道金光迸射而出,满棺黄白之物,将底舱顶棚都映亮了。


    这一幕,委实惊呆众人。


    陈四早已骇得六神无主,这回再不敢有半分隐瞒,忙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事情原委尽数交代:


    “……小人当真不知那匣子里装过什么啊,小人方才下来的时候,里头就已经空了!”


    沈渊一面听着,一面自杨瓒手中接过那方乌木匣子,祝姯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她只瞧过一眼,便“咦”道:


    “这匣子是康国样式,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底下应当还有暗格。”


    沈渊闻言,顿时依她所言伸手去探,在匣底不起眼的卯榫上轻轻一按,果然听得“咔”的一声,从夹层里掉出张字条来。


    那纸上写满奇形怪状的符号,祝姯拧眉分辨,竟发现世间还有她未曾见过的文字。


    这字祝姯不认得,一旁的杨瓒却已是骇然失色,惊呼出声:


    “郎君,这和从青蚨身上搜出的书信,好似是同一种文字!”


    “莫非、莫非这张字条的主人,便是‘蕉鹿’?”


    蕉鹿,乃是他们查到的另一名前朝余孽。此人行踪诡秘,就连青蚨,似乎也是听命于他。


    古有郑人“蕉下覆鹿”之典,樵夫猎鹿,藏于蕉叶之下,转头却忘其所在,疑心是南柯一梦。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那人以此为号,的确神秘难辨。


    沈渊攥紧字条,盯着抖如筛糠的陈四,冷声问道:


    “这东西,是谁的?”


    陈四也听出此事干系重大,哪里还敢隐瞒,赶忙回话:


    “我们老大说过,这是灵州刺史要送给金陵某位贵人的大礼!”


    灵州刺史?


    “辛怀恩?”沈渊立马问道。


    陈四对官员们的敬畏早已刻入骨髓,即便人不在眼前,亦不敢直呼其名,只战战兢兢地应声:


    “是,正是辛使君。”


    杨瓒听到此处,头皮猛地发麻,随后又不禁阵阵后怕。


    想当初在灵州上船前,他还曾提议请辛刺史护送,幸而殿下行事谨慎,当场回绝。否则他们一行人,只怕早已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好一个辛怀恩,也不知他怀的是哪朝皇恩?”


    沈渊怒极,猛地一甩衣袖,声色俱厉。


    边关重镇的刺史,竟与前朝暗中勾结。倘若今日未曾发现,来日必将动摇国本,酿成大祸。


    祝姯在一旁听了半天,也大致猜出个中情由。


    她悄悄拉了拉沈渊衣袖,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你们说的这个蕉鹿,还有那个青蚨,都和前朝余孽有关?郎君追捕青蚨,是为了寻找玉玺?”


    沈渊这才猛然想起祝姯还在身边,怕自己发怒吓着她,忙收敛满身威压,故作轻松地同她说笑:


    “不然呢?我们这般大费周章,总不能是抓着好玩罢。”


    祝姯垂下眼眸,局促地咬着唇瓣。


    没想到安磐陀不仅是神殿叛徒,竟还与大楚心心念念的玉玺扯上干系。


    此人竟是两头卧底,挑拨大楚与北域互相猜忌。这等手段何其眼熟,当初在胜州散播“真龙翻身”之人,想必也是他们。


    祝姯垂着脑袋,心中不禁呜呼哀叹。


    楚人抓安磐陀,居然和神殿无关。这回可真是坏了,竟闹出这么大一个乌龙来!——


    作者有话说:以后都是晚上九点更新喔[抱抱]


    有的古代壁画里,十二生肖里确实有猫没蛇,这个不是我在胡说八道[可怜]


    第24章 京洛尘 凤凰楼上凤凰游


    趁这工夫, 杨瓒已领着侍卫们,将余下棺椁尽数撬开。


    “砰、砰——”


    几声闷响过后,底舱瞬间亮如白昼。早先为收殓尸身,曾腾出两具空棺。满坑满谷的金银财宝失了老巢, 便在其余棺中堆得冒了尖儿, 连棺材板都险些合不上。


    至此, 孟黑虎的底细已是板上钉钉, 再无什么可疑之处了。


    若非替灵州刺史辛怀恩做事, 他一个寻常船主,哪来这等手眼通天的本事, 能瞒过官府盘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金银偷运出灵州?


    杨瓒被那金光刺得眼疼, 连着眨了好几下,方才缓过劲儿来。


    “郎君, 您说会不会是孟黑虎认出了青蚨?”


    杨瓒忽而心念一动, 猜测说:


    “他兴许是怕青蚨熬不住审问, 供出他们的主子‘蕉鹿’, 这才一不做二不休, 趁乱杀人灭口。”


    杨瓒这话倒是个很好的思路,祝姯闻言, 立马顺水推舟道:


    “杨郎君此言甚是有理。”


    “孟黑虎身为船主, 对商船构造了如指掌。那夜风雨大作, 众人皆忙着抢修船只,他若悄然离去片刻,借着绳梯潜入舱室行凶,确是无人能够察觉。”


    众人正自揣测,之前被沈渊打发去清点船客的陈四, 忽然屁滚尿流地奔了回来,口中大叫:


    “阁下,住在二楼的那位胡姬娘子不见了!”


    “小人瞧见她房中包袱细软一概未动,可翻遍船里船外,就是寻不见她的人影儿。方才船身离岸不远,她许是跳船逃走了!”


    今夜之事的走向,终于重回祝姯计划当中,她适时接话说:


    “郎君可还记得?碧娑有一把袖里刀,锋利无比,要割断孟黑虎的喉咙,并非难事。”


    陈四听得这话,恍然大悟:


    “我们老大身强体壮,寻常三五个汉子都近不得身。这胡姬能杀得了他,多半是个江湖刺客。”


    “是了!是了!她定是见财起意,想趁夜偷盗珍宝,恰被我们老大撞破,这才杀人灭口,泅水而逃!”


    碧娑……


    沈渊眉心微蹙。此女身份成谜,眼下尚不知是何方势力。且她与青蚨皆是粟特人,二人之间,会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牵连?


    如此看来,孟黑虎和碧娑都很有嫌疑。刺杀钦犯的歹徒,总得是二者之一吧?


    思及此,沈渊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底里又生出几分庆幸。


    幸而方才没表露对祝姯的怀疑,不然他好不容易哄高兴的小娘子,恐怕又要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况且今夜无意间撞破这些秘辛,青蚨之死,已算不得什么顶要紧的事。


    倘若真如陈四所言,辛怀恩欲以此重礼结交金陵权贵,那便说明京中亦有内应。


    将逆党连根拔起,方是目前当务之急。


    沈渊收敛心神,目光落在陈四身上,暗忖满船伙计里,也就属他还机灵些。


    “孟黑虎虽死,船却还得继续走。回头辛怀恩若是问起今夜之事,你可知该如何回话?”


    陈四张着嘴巴,这会子脑中一团浆糊,想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


    “便说……便说是有个胡姬混上船,抢走了匣子里的宝贝……”


    话未说完,陈四忽而瞥见沈渊指间捏着的那张字条,灵光乍现,立马改口:


    “不……不只是宝贝!那胡姬是将整个乌木匣子都盗走了!”


    沈渊这才满意,而后又以利相诱道:


    “从此刻起,这艘宝船,连同满船金银,都可以是你陈四的。若此行顺利抵达金陵,我便派人带你去官府,把这船过到你名下。”


    “你只消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祝姯闻言,也笑吟吟地帮腔道:


    “陈船主素来是个伶俐人,往后的行程托付给他,郎君大可高枕无忧。”


    这一声“陈船主”,彻底把陈四喊得不知姓甚名谁了,他双腿一软,“扑通”便跪倒在沈渊跟前,扯着嗓门嚎啕起来:


    “申将军,您简直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哇!从今往后,小人便是您的大孝子。您指东,小的绝不往西,您叫小的打狗,小的绝不敢去撵鸡……”


    “爹!您就是小人的亲爹!”


    什么乱七八糟的,就上赶着来认爹了?


    这等泼皮无赖的市井做派,登时给沈渊气得额角青筋直蹦。


    饶是他自幼修养极佳,此刻也不由黑了脸。抬脚将这牛皮糖踹远,沈渊没忍住骂了句粗的:


    “滚。”


    “……美得你。”


    一旁的杨瓒实在没忍住,喉头滚动,鼻腔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呋呋”声,好似走了气的皮囊。


    沈渊一个眼刀横扫过去,君威浑然。


    这眼神可比什么都管用,杨瓒霎时挺直脊背,哪里还敢笑,简直连哭的心都有了。


    陈四却浑不在意,拍干净衣裳上的灰,又腆着一张笑脸,狗腿子似的凑上前。


    甭提那些金银财宝,单是这艘大船,都是他陈四穷尽八辈子也挣不来的家当啊!


    此刻他只觉自己像是生吞了一百只虎胆,连肠子都快被撑破。


    别说让他撒几个谎,便是让他即刻去给老天捅个窟窿,他都没什么不敢的!-


    船行水上,不觉又过数日。两岸草木愈渐葱郁起来,嫩黄柳芽已尽数化作新鲜翠绿,正是将抵华州地界。


    有道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众人都是潇洒儿女,未将聚散之事看得太重。但终归是有缘同行一程,今日将别,心中难免生出些许怅惘。


    是日,众人齐聚露台,最后一次在船上畅怀欢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离愁别绪都融在推杯换盏之间。待到酒足饭饱,蒲津渡口已遥遥在望。


    二楼厢房里,祝姯替宋家小郎君诊治完,这才将陀螺敛回掌中。


    文生睡眼朦胧,身子一软,便倒回娘亲怀里,卫胭娘赶忙抬手接住。


    她抱着文生小小软软的身子,一面替他拍背,一面轻声对祝姯说:


    “祝娘子,妾身昨日听文生说,‘阿焰’近来不大爱同他说话了。”


    祝姯闻言,眉眼间顿时染上喜色。


    “这便是转好的迹象。”


    “此番下船后,还请阿嫂接着为文生煎服独活汤。待到有一日,他眼中再瞧不见‘阿焰’,这病根便算是彻底除去了。”


    提到那汤药,卫胭娘神情略有苦恼,转而又被感激盖了过去。


    她抬起头,恳切道:“多谢祝娘子,是您给了我们全家希望。”


    “待到日后,文生这孩子若真能有出息,妾身定让他为您建一座生祠,日日供奉香火,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祝姯听得这话,顿时哭笑不得,心下暗忖,她在这九州四海吃得香火已是够多了,可不敢再劳烦旁人破费。


    “阿嫂万万不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正说话间,宋郎君已在门口探头,轻声提醒说:


    “胭娘,如今时辰差不多,咱们可以准备下船了。”


    祝姯见状,忙从袖中掏出另一张早已备好的方子,递与卫胭娘。


    “这方子是能祛除疤痕的,倘若步娘子日后用得上,劳烦阿嫂转交于她。”


    卫胭娘郑重收下,叹了口气道:


    “妾身省得,我们都会好生劝劝她的。”


    “当年在镖局,翩翩与游郎君便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如今大仇得报,正是美满团圆的时候,实在不该再耽搁下去了。”


    祝姯颔首,轻声道:“正是这个理。”


    岸上早有雇好的力夫候着,帮客人们将箱笼行李一件件搬下楼去。


    祝姯辞别宋家夫妇,自己却未急着去甲板上,反而悄然转身,轻手蹑脚地往堆放行李的舱室走。


    方才卫胭娘一闪而逝的愁容,她并非没有瞧见。


    独活汤里有几味药材,是分外珍稀之物。寻常百姓人家,又哪里能长久负担得起?


    她从袖中摸出一沓银票,原是早便计较好,要暗中塞些银钱相助。


    谁知刚踏进舱室,便见沈渊已在里头,正背对着门口摆弄箱笼。


    祝姯心中霎时一惊,还当他临时反悔,不打算放众人安然去华州了。


    她想也未想,连忙提裙扑赶过去,紧张地问道:


    “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沈渊听见动静,赶忙回身,见她奔得急,下意识便伸手将人接了个满怀。


    祝姯却顾不得其他,只急急忙忙探头去瞧那箱笼。


    这一瞧,不由得愣住。


    只见箱中衣物整齐,其上却多了一袋银锭,荷包都被撑得鼓鼓囊囊的,数目绝对不少。


    做好事叫人撞个正着,沈渊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抬手摸了摸鼻梁,略显窘迫地解释说:


    “之前听娘子说起,文生那孩子的汤药,颇费银钱。”


    “倘若当面相赠,宋家夫妇恐怕不会收。在下便想着,悄悄塞与他们,聊作资助。”


    两人先前并未商议过半个字,此时竟也想到一处去了。


    祝姯心里热乎乎的,也从袖中拿出自己备好的银票,还有一封早已写就的书信。


    两人四目相对,大眼瞪着小眼,看着对方手中之物,忽然都忍不住笑出声。


    “没想到,郎君竟真是个大好人。”


    祝姯一面说着,一面将两人备下的银钱都妥帖地装进去,拿衣物掩好。


    沈渊听得这话,却不大乐意,佯作不满地挑了挑眉。


    “莫非从前在娘子心中,在下就是个凶神恶煞的模样?”


    祝姯自知失言,一双明眸赶快弯成了月牙儿,拉着他衣袖撒娇卖痴,软声糊弄道:


    “好啦,咱们快些出去,莫要误了与大伙儿告别。”


    二人先后踏上甲板,帮着众人将箱笼包袱抬过浮桥,又约定好来日再聚。


    楼船逐渐离岸,风帆再次鼓荡而起,缓缓驶向河心。


    祝姯立在船尾,遥遥望着岸上众人。宋家三口、叶知秋、申瑛、步翩翩与游鹤……他们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与水汽里,一点点地缩小,最后变成几个模糊的墨点,再也分辨不清。


    祝姯心中暗叹一声,扭头看向身旁,发觉沈渊也还没走。衣袂在河风中猎猎作响,他目光沉静,同样在眺望远方。


    祝姯又回身看去,众人住过的二楼厢房,烛火不知何时已经尽数熄灭,只余下一片沉默的黑暗。


    心中忽然就空落落的,祝姯眼皮耷拉下来,无聊地盯着船板出神。


    沈渊何等敏锐,早已察觉到她心情低落,忙温声安抚道:


    “华州与洛州相去不远,娘子今夜好生歇息一晚,不日便可抵达洛州。”


    “洛州城内车马骈阗,商贾云集,比之前到过的地方都要热闹,娘子定会喜欢。”


    祝姯心中自然是想去的,可念及他公务在身,只好体贴地说道:


    “郎君不是急着返回金陵么?此番还是不逛了,往后……总还有机会的。”


    沈渊闻言,却是无声弯唇。


    猫尾巴都僵僵地夹起来了,还有闲心替别人着想呢。


    他侧过身,目光落在她眉眼间,声线里浸着温醇:


    “前番答应过要陪娘子赏牡丹的,在下自不当食言。”


    “何况船行千里,本就要在洛州停靠补充食水。我们顺便在城中逛上一两日,岂不正合适?”


    祝姯闻言,眸中霎时漾起一泓清亮,唇角高兴地翘起来,却又被她强自压下。她垂下眼帘,指尖悄悄绞着帕子,声音轻软地呢喃:


    “可是……真的不会耽误郎君正事么?”


    羞怯语调里偷藏着雀跃,沈渊听在耳中,顿觉像咬了口梅子,酸甜清新的汁水沁满齿颊,叫人如何能不喜爱。


    “在下行事虽少有任性,但一介凡夫踏入红尘,终归不能免俗。此时此刻,在下唯独见不得,娘子存有半分遗憾。但求娘子心中明珠,长存圆满,不蒙微尘。


    沈渊嗓音低沉含笑,一番软话撩拨得祝姯浑身酥酥麻麻。


    她赶忙害羞地别开眼,嫣红唇瓣直抿,脸颊比方才吃酒时还要粉润-


    却说洛州之盛,比起遍地黄金的莫尔丹,又是另一番光景。


    莫尔丹的金碧辉煌,带着粗犷野性与异域风情,是烈日黄沙里绽出的大丽花。而这洛州城的富丽,更像是浸润在诗文里的风流,是中原千年底蕴养出的华贵雍容。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一砖一瓦都透着讲究。街边酒肆茶楼里,时时能听见学子们高谈阔论,吟诗作对,一派文风鼎盛之象。


    祝姯从前都是途径洛州,还是头一回进城来逛。她一双眼眸晶晶亮,像只破笼而出的雀儿,挽着南溪这瞧瞧那看看,只觉哪里都新奇有趣。


    沈渊瞧着她那欢喜模样,唇边笑意不自觉地加深,却也不去扰她,只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默默留意周遭。


    杨瓒手里提着用蕉叶包好的热糍,恭敬问道:


    “郎君可要往洛宫附近巡视一番?”


    “属下已安排好人手,过后定会将祝娘子安然护送回船上,您不必挂心此处。”


    沈渊目光依旧胶在祝姯背影上,哪里肯舍下她去看别的,便淡淡摆手道:


    “不必。既是到了洛州,我自然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话音未落,却见祝姯在前头倏然停下步子,正踮着脚,好奇地往一处人堆里张望。


    沈渊怕有不长眼的挤着她,忙快走几步跟上前去。


    凑进人堆里,才瞧见是个在官府挂了号的牙人,正张罗着买卖宅院。


    只见一个面皮白净,蓄着山羊须的中年郎君,正指着面前地契,满脸犹疑:


    “这院子……当真要十六万钱?”


    那地契乃是一张泛黄的麻纸,上头用墨笔细细画来院落形制。厅堂厢房、庭院水井,乃至后院那株老槐树都画得一清二楚。


    他指着图样,连连摇头:


    “不过是二进的院子,怎的就值这个价?”


    牙人闻言竟也不急,他往旱烟袋锅里吸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吐雾道:


    “这位郎君,莫非您没听说过么?朝廷这几年,可一直琢磨着迁都呐!”


    说着,他那旱烟杆子往图上一敲:


    “您想这院子虽不大,可地段却是顶好的,出门便是通衢大道。屋主是因家中有变,急着换钱救命,这才忍痛割爱。换做平日,这样好的田宅,您便是出二十万钱,他也未必肯卖!”


    随后,牙人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提醒:“往后咱们洛州成了帝京,金陵都得退为留都,这洛州地价啊,可不得一天一个样?”


    “您现在不抓紧下手,等到日后水涨船高的时候,可真就是追悔莫及喽——”牙人拖长语调,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旁边看热闹的汉子听了,忍不住插嘴说:


    “就算朝廷真要迁都,咱们这些升斗小民,又如何能提前知晓?”


    排在后头的富态商人闻言,顿时睨他一眼,嗤笑说:


    “这还能有假?洛宫前些日子都修葺完了,里头锦天绣地的,可不就是预备迎驾吗?”


    “对!”旁边立马有人帮腔道,“我家铺子就在千秋门的外街上,洛宫里叮叮当当闹了大半年,成天到晚暴土狼烟地赶工,如今是何光景,我还能不清楚?”


    那汉子闻言,顿时不服气起来,梗着脖子嚷道:


    “俺是从汴州来的!梁人留下的旧皇宫,如今也在修缮呢。想当初汴州才是正都,要迁也该迁回去。洛州在哪朝哪代都不过是个副都,显摆什么?”


    这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挤在这处看热闹的,多是洛州本地人,听他一个外乡人如此给自己脸上贴金,当即七嘴八舌地回敬起来。


    “你也晓得那是梁都?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亏你还提!”


    “如今咱们的皇太子、千岁爷,那可是当过洛州大都督的!这叫龙潜之所,是你们汴州能比的么?”


    “就是!一个乡巴佬懂什么?”


    汴州汉子只一个人,哪里是这许多张嘴的对手?他被众人呛得满面通红,灰头土脸地挤出人群。


    方才还犹豫不决的买主见状,生怕这好处被旁人抢了去,急忙拍腿高呼:


    “这套宅院我要了!这就立契,赶快赶快!”


    眼见这个大漏被人捡走,众人“吁”了一声,顿时作鸟兽散。几个犹自不甘的,还踮脚朝他们张望几眼,末后见买主掏出银票,这才揣着袖子,嘴里啧啧嘀咕着各自散去。


    方才还水泄不通的人堆,转眼只剩日头底下空荡荡一片青石板。


    见祝姯一双杏眼眨也不眨,沈渊知她定是又看入迷了,忙伸出手,将她轻轻护到清静处,低声解释道:


    “洛州乃天下形胜之地,故设大都督府统辖军政。此职向来由京中王公遥领,却也只是挂个虚名罢了,实则还是由当地长史官员打理。”


    “前些年确是太子挂职大都督,只是如今东宫事忙,已改由英国公出任。”


    祝姯轻轻颔首,又按捺不住好奇,晃着他衣袖问道:


    “那……朝廷当真打算迁都么?”


    沈渊看着她澄澈的眼眸,并未隐瞒,坦然相告:


    “是,而且为期不远了。”


    祝姯想起方才那场争执,又问:“那究竟是会迁来洛州,还是汴州?”


    此事在朝中亦是争论不休,但沈渊心中早有计较,只拣要紧处点拨:


    “东宫那边,或许更属意洛州。”


    祝姯眸光倏亮,恍然掩唇:


    “所以郎君此行,是为替太子打前锋,来探探洛州风土人情的?”


    见她一副好似窥破天机的得意模样,沈渊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伸指轻拧她鼻尖,略施薄惩。


    “娘子莫要冤枉在下。”


    “在下此行,只为践诺,陪娘子赏花游玩而已。”


    祝姯吃疼,赶忙嘻嘻笑躲,又哄着他继续往前走。


    不知不觉间,已行至一座彩楼前。楼身通体朱漆,其上雕龙画凤,金光璀璨。


    祝姯眯眼一数,发觉这高楼足有五层。飞檐如凤翼舒展,气势恢宏。檐下俱悬着描金花鸟铃,春风过处,叮咚作响。


    楼前则辟出一片极大的花圃,团团簇簇,栽满各色牡丹。姚黄魏紫,豆绿赵粉,一丛丛开得如火如荼,灿若云霞。


    游人们身处烂漫花海当中,嗅蕊扑蝶,流连忘返。


    “凤凰楼……”


    祝姯仰起头,望着牌匾上那三个遒劲飞扬的烫金大字,轻轻念出声来。


    话音刚落,忽见楼上凭栏处,现出几个头戴飘带儒冠,身着团花锦袍的年轻郎君。或执酒盏,或握诗文,个个面染春色,意气风发。


    “咣——”


    钟鸣声在飞檐间荡开,余韵未绝。


    楼上锦衣郎君们已朗声长笑,广袖迎风一展,将满把诗文抛向空中。


    霎时间,无数诗笺凌空飞散,洒金纸迎着春阳翻飞起落,折转间迸溅出万千金芒。仿佛是九天神仙揉碎了黄金宫阙,将煌煌金雪倾洒人间。


    楼下行人见状,争相举臂去接,喝彩声如潮涌动。


    朱楼玉栏前金辉潋滟,就连盛放的姚黄牡丹,都在这奢靡光雨中黯然失色。


    祝姯心中称奇不已,也随着众人抬手,任由一张轻飘飘的纸笺落在掌心。


    沈渊俯身凑近,二人并首细看,但见纸上墨迹淋漓如龙蛇竞走。


    祝姯发觉其中一句写得甚妙,朱唇轻启,柔声吟道:


    “此身天地一虚舟,”


    “何处江山不自由……?”——


    作者有话说:注:“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明·陈献章《舫子》


    作者没啥才华,顶多会编两句打油诗[捂脸笑哭]因为剧情需要,只能借用一下前人的诗句。后面涉及此诗的剧情都属艺术创作范畴,是完全虚构的,希望喜欢陈献章的朋友不要介意[求你了]


    另:本文不可避免地要使用到地名,作者已经尽可能挑冷门古称使用。古代行政区划与当今社会并不等同,而且说到底也是架空小说,大家不需要代入现实哈[抱抱]


    第25章 披宫锦 随随便便牵人家姑娘的手


    祝姯将那句诗在唇齿间细细品咂了一遍, 只觉余味无穷。


    “好一个‘何处江山不自由’,当真是说不尽的潇洒飘逸。”她眼眸里漾着清澈亮光,对沈渊赞道,“能写出这般诗句的, 想来必是个胸襟开阔, 不拘一格的高人。”


    沈渊含笑颔首, 亦觉此句颇有嚼头:“娘子说的是, 此诗确有超然物外之妙。”


    目光落在那飞扬笔迹上, 沈渊琢磨片刻,竟又话锋微转:


    “只是这潇洒之余, 似乎还隐有几分孤寂与自遣。”


    祝姯闻言一怔,复又低头去看那诗笺。


    沈渊声音低醇, 徐徐道来:“身如虚舟,飘荡天地, 看似无拘无束, 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无所依归?”


    “无处不可为家, 恰也说明无处是家。”


    经他这一点拨, 祝姯茅塞顿开。


    是了, 若是个仕途得意,春风满眼的少年郎君, 心中所念当是建功立业, 鹏程万里, 又怎会生出这般近乎隐逸的苍茫感慨?


    她不由得手搭凉棚,再度抬首,朝着那五层高楼的玉凭栏处望去。


    只见临风说笑的年轻郎君们,个个锦衣华服,明媚飞扬, 正是人生最疏狂得意的年纪。


    此情此境下,竟能写出如此勘破世事的诗句。这份心性见识,当真是举世罕有。


    她正出神,旁边忽地插进一道声音:


    “郎君与娘子真是好眼光。”


    二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位头戴方巾,下颌蓄着美髯的老文士。他正捻着胡须,笑呵呵地朝他们点头。


    “方才听郎君品评,便知是懂诗之人。”文士抑制不住激赏之情,不等他们接话,又自顾自地介绍说,“您二位方才谈论的诗句,正是莫郎君的得意之作。此番州学季考中,他可是拔了头筹!”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位手摇折扇,大腹便便的富绅也凑近附和:


    “要我说,今岁咱们洛州府举荐到京中国子监的学子中,必有莫郎君一席之地。”


    “这是自然。”老文士笑呵呵地说,“二位是从外地来的吧?我们洛州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回季考过后,州学里拔尖的学子都会来凤凰楼抛诗,请阖城百姓共赏。老夫可是一回都没落下过,论起诗才,当首推莫郎君。”


    国子监乃朝廷最高学府,其中监生多为三品以上京官子弟,生来便已半只脚踏入仕途。


    除此之外,各州州学每年也会举荐学子进京读书。


    人口稀少的中州下州,每岁仅能公荐一人。唯有洛州这般人烟稠密,文风鼎盛的上州,才能有两个员额。当真是大浪淘沙,精中选精。


    祝姯闻言,顿觉手中这薄薄一张诗笺分量不轻。


    她小心翼翼地将洒金纸折好,妥帖收入袖中,忍不住咂舌:“这洒金纸一抛便是成百上千张,未免太豪奢了些。”


    沈渊眼底笑意渐深,低声道:


    “能登楼抛诗的,本就是家境殷实的学子。他们这般做,也是为了推举入国子监一事造势。”


    “阖城上下,谁人不知洒金纸价贵?不论是附庸风雅的文人,还是图个新鲜热闹的老百姓,见了这天降金雪,自然争相拾取。到时一传十,十传百,诗作遍传洛州,作诗之人岂不就名声大噪了?”


    祝姯听得连连点头,心中暗道有理。


    二人随口交谈着,信步拐入一条更为繁华的街巷。此处商铺林立,重楼叠翠,旁边还紧挨着番坊,是许多色目人聚集的地方。


    几个头戴湛蓝小瓜皮帽、唇上蓄着两撇俏皮胡须的外商,正聚在一处热烈交谈。瞧他们眉飞色舞,显然是又谈成一笔好买卖。


    “娘子应该知道他们罢?是从西边来的,当地人都管他们叫蓝帽回回。”


    说着,沈渊轻碰了碰祝姯手背,引她去看街角一队巡逻的兵卒:


    “那边的叫绿睛回回,都是前些年打仗时从外头抓来的。官府见这些绿睛回回勇武善战,便把他们编入军籍,巡守州府,省得白养一堆闲人。”


    祝姯闻言,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勉强顺着气说道:“人家分明叫阿兰人,瞧你们这些中原郎君,净会给人取诨号。”


    “还是娘子博学多识。”沈渊故作恍然,还装模作样地颔首,肩上立马就挨了一记轻捶。


    “不过,蓝帽回回做生意很精明。我们初来乍到,还是别和他们打交道了。”


    祝姯也顺着“蓝帽回回”的称呼说起来,实在是这外号起得的确贴切。


    沈渊对此也有所耳闻,便陪着祝姯走进一家洛州人开的成衣铺子。


    祝姯很快挑中一身鹅黄齐胸襦裙,配芙蓉粉的撒花披帛。


    入了内室换好衣裳,又劳烦老板娘替她将长发绾成高髻,中间簪上沈渊送的那朵牡丹绢花。末后,祝姯还对着铜镜,在眉心处贴上朵金箔花钿。


    待她从屏风后转出来,当真是人比花娇。鹅黄襦裙衬得她肌肤莹白胜雪,芙蓉粉的披帛绕在臂间,随着步子轻轻飘荡,娉婷袅娜。


    “好看么?”


    祝姯提着裙摆,在沈渊面前轻盈盈转了个圈儿,满是期待地仰脸看他。


    沈渊只觉眼前一晃,她仿佛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仕女,周身都披着美玉柔光。


    “好看。”沈渊喉头微动,由衷赞道,“全京城的女郎在娘子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祝姯觉得这话有些夸大,但架不住心里甜滋滋的,便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点头:


    “那便多买几身备着。等行过通济渠,离金陵也就三四日的水路了,总得入乡随俗才是。”


    铺子里的伙计闻言,忙不迭捧着一匹色泽华丽的绸缎上前,堆笑推荐道:


    “娘子真是好眼光!您再瞧瞧这匹流霞锦。”


    “这可是金陵里最时兴的绸缎料子,就连宫中的贵妃公主们,都爱拿它裁衣裳呢!”


    沈渊只消一眼瞥过,便淡淡开口:


    “这都是去岁的老样子了,年宴上都没见有几位夫人太太在穿。”


    “今岁开春后,京中时兴的是山水暗纹锦,讲究远观素雅,近看又有峰峦隐现的意趣。”


    那伙计起先还想分辨两句,可听沈渊将宫中流行的料子名目、形制说得一清二楚,哪里还敢多言?


    他立时便知这是遇上了从金陵来的真贵人,连忙将那匹流霞锦收回去,讪笑说:


    “贵人恕罪!这真正的山水暗纹锦,如今洛州城里确实只有凌波绸庄能买到。只是那里一货难求,价钱也不如小店这匹实惠。”


    “洛州毕竟不比金陵,您用这匹料子裁衣裳,回头穿出去,那也是顶顶儿新鲜好看的了。”


    祝姯却没打算买布料,只吩咐伙计,将之前挑好的几套成衣包起来。


    待与沈渊一道往外走时,她这才笑说:


    “出门在外不便买匹料,不然倒真该去凌波绸庄里转转,就当是给游郎君捧捧场。”


    “凌波绸庄的分号开得遍地都是,等回了金陵,娘子再去捧场也不迟。”


    出门后见时候不早,沈渊便吩咐杨瓒就近寻家干净酒楼,先备下晚膳。


    祝姯心念一动,也把银袋子塞给南溪,打发她去附近自己逛逛。


    这会子没了闲人,他们并肩走在洛州繁华的春日长街上,一时都没说话。


    祝姯只顾着欢喜,竟丝毫未曾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默认下沈渊的那句“回金陵”。


    哪里还有人记得,她原本只是想去金陵见见自家祭司,打个转儿便回莫尔丹的呢?


    沿着长街行出不远,喧嚣人声便已渐渐远去。眼前不再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而是一户户青砖灰瓦的民宅,巷陌深深,偶有犬吠自院内传来。


    行至一处巷口,祝姯的步子却缓了下来。


    只见前方一户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两盏硕大的白绢灯笼,门框两侧垂着一副挽联。


    院门半敞,隐约可见里头也立着数面白帛屏幡。白烛高烧,光影幢幢。风一吹过,满院的白布白幡齐齐拂动,沙沙作响。


    可偏在这般肃穆的氛围里,那户人家门外,竟有几个身影探头探脑,瞧着鬼祟得很。


    他们手里还各自托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朝门楣上的白灯笼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记些什么。


    祝姯心下生疑,不由得多瞧了两眼。


    哪知她目光刚递过去,其中一人敏锐察觉到,竟倏地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那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颠颠儿地凑上前来。他对着祝姯与沈渊便是一通点头哈腰,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话。


    沈渊眉头一蹙,立马将祝姯揽到身后护住。


    他打量着眼前这几人,见他们身材矮短,人中还蓄着一撮滑稽的小胡子,立马认出他们是倭国人,心中厌烦更添几分。


    好在这群人里,尚有一个懂些中原官话的。


    那人凑上前来,用一种古怪蹩脚的腔调说道:


    “这位郎君,我们是从东瀛来的使者,特来向天朝上国请教、请教。”


    说着,他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抬手指了指那处挂着白灯笼的民宅,好奇地问:


    “那户人家看起来很特别,请问他们是在做什么?”


    沈渊闻言,讥诮地勾起唇角,却未立刻回答。


    祝姯从沈渊臂后探出半个脑袋,正想好心告知他们那是在办白事,谁知沈渊竟抢先开口,语气平淡,字字清晰:


    “他们是在办婚宴。”


    “大婚,喜事。”


    沈渊怕他们听不明白,特地多换了几种说法。末了,还伸出双手握成拳,将两根大拇指指尖对在一处,朝下弯了一弯,做了个碰头交拜的姿势。


    倭国人见状,顿时恍然大悟,好似询问般指了指他与祝姯。


    沈渊“嗯”了声,竟顺势从身后捉来祝姯的手,当着那几人的面,轻轻牵了一下。


    入手处温软细腻,滑若凝脂,叫人忍不住贪恋温柔。


    沈渊心头猛跳,只觉一股热意从掌心窜起,直冲头顶。他面上虽还端着,耳根子却已悄悄泛起一层薄红。见倭人们信以为真,他又赶忙松开祝姯。


    而方才听着沈渊信口胡诌,祝姯本就十分莫名其妙,此刻冷不防被他牵了手。肌肤相触传来温燥热气,烫得她整个人都快炸开来。


    脑子里瞬间乱缠成一团麻,耳边嗡嗡作响。


    都说外藩热情开放,楚人最是知礼矜持。


    矜持……矜持就是随随便便拉人家姑娘的手吗?!


    沈渊不敢看祝姯的表情,只对着那群倭人一挥手,好似打发几只烦人苍蝇:


    “回去告诉你们那里的人,喜事便是这般办的。”


    几个倭国人见状,哪里会疑心这位气度不凡的贵公子是在骗他们,连忙躬身作揖,连声道谢。


    他们转过身去,又掏出小本子,对着那户民宅的白灯笼和纸钱挽联,一顿奋笔疾书,生怕漏了什么要紧的细节。


    沈渊暗自长舒一口气,这才故作淡定地回首看向祝姯,同她解释说:


    “方才怕那几个倭人不信,这才唐突了娘子,还望娘子恕罪。”


    他说话时,温热气息拂过祝姯耳廓,又痒又麻。


    祝姯嘴里支支吾吾的,下意识缩起脖颈,不敢与他挨得太近,只觉得他身上像揣了个小火炉,热烘烘的,尽会烧人。


    好半天,祝姯才算找回神志,不解地问:


    “你……你方才为何要那般说?教人家把红事全当成白事来办,多不好呀。”


    沈渊闻言,倒也正色起来,语露嫌弃:


    “倭子国人卑鄙猥琐,不知恩谊,全如鬣狗一般。但凡你稍露颓势,他们便会翻脸忘义,扑上来撕咬啃噬,丑态毕露。”


    说着,沈渊又讲起倭人反复无常,令人发指的种种劣迹:


    “……总之对这等人,决不能给半分好颜色。”


    “真是看不出来,”祝姯惊讶地睁大眼睛,小声嘀咕,“方才瞧他们那副点头哈腰的模样,还当是多有礼貌呢。”


    沈渊嗤地一声轻笑:


    “知小礼而无大义,这便是他们了,普天之下最为虚伪。”


    祝姯听罢,觉得这话简直说到骨子里,深以为然地点头。


    眼见那几个倭国人记完要走,祝姯眼珠一转,提着裙摆追上前去,拉住他们又是一通比划。


    待她转身回来时,竟还在遮着唇偷笑,像只偷了鱼腥的快乐小猫。


    见她这副模样,沈渊不禁莞尔,轻声问道:


    “娘子方才又去说什么了?”


    祝姯得意地伸开双臂,在身前画了个大大的圆,脆生生道:


    “我告诉他们,要记得在自家门口摆上大花圈,越大越气派,越显得隆重!”


    话音一落,两人再也忍不住,一齐朗声笑起来。


    笑声在巷陌间回荡,尤为突兀响亮,祝姯赶忙捂嘴环顾四周,奇道:


    “方才明明还挺热闹的,怎的到了此处,忽然间便安静下来?”


    沈渊瞧了眼前头的汉白玉牌坊,解释道:“再往前走便是州学所在,自然要清净些,好叫学子们专心念书。”


    祝姯忙说:“既是读圣贤书的地方,那我们今日就逛到这儿罢,别搅扰了人家好儿郎。”


    这会子天色已经暗下来,沈渊想着杨瓒应该也已安排好晚膳,便颔首答应,打算与祝姯循原路回去。


    哪知刚欲转身,便听得一阵马蹄嘚嘚,伴着车轮辚辚之声,由远及近,来势汹汹。


    祝姯慌忙扭头,便见一驾轩敞华丽的马车,朝巷口横冲直撞而来。


    沈渊反应最快,立马将祝姯带入怀中,旋身一避,堪堪躲进路旁屋檐底下。


    马车卷着一股劲风,几乎是擦着他们衣角飞驰而过。


    低头见祝姯紧张地揪着他衣襟,沈渊凤眸含怒,猛地朝那边瞪过去。


    马车在州学门口一个急停,高头大马扬蹄嘶鸣,总算稳在原地。


    车帘一掀,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郎君,嘻嘻哈哈地从车上一跃而下。


    他们个个锦衣华服,面带酒色,勾肩搭背地围住当中一人,言语间满是奉承。


    “莫兄,如今这洛州城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谁人不知您的大名啊!”


    “依小弟看,不日国子监的荐书便要送到府上了!”


    被众人如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正是那位莫郎君。


    他听着这些吹捧,面上得意之色愈浓,哈哈大笑道:


    “明日恰逢休沐,我做东,请诸位兄弟去梦仙楼乐上一乐!那儿的酒好喝,胡姬也最有姿色!”


    余下几人一听,顿时欢呼雀跃,连声叫好:


    “莫兄豪爽!”


    “小弟们在此谢过莫兄了!”


    祝姯躲在沈渊怀里,听罢他们这番对话,顿时惊诧不已。


    她袖中还藏着那张洒金诗笺呢。


    原以为能写出此诗的,当是个旷达不羁的高士。或是如沈渊猜测,乃是孤寂自遣的寒儒。


    却万万没有料到,竟是这样一个轻浮浪荡,耽于声色犬马的膏粱子弟。


    原来,他所谓的“何处江山不自由”,便是这般寻花问柳的自由么?


    倒也……确实是自由。


    只是这自由里,充斥着酒臭铜钱气,叫人心中那点因诗句而生的激赏,霎时间荡然无存。


    祝姯正自颦眉,忽见州学门口的老槐树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蹿了出来!


    男人一头蓬草胡乱地抓在脑后,身材与莫郎君的那群狐朋狗友相比,更像个瘦猴。


    “莫循风!”


    一声嘶哑的怒吼,撕破长街静谧。


    众人皆是一惊,还未看清来者是谁,那人已凶狠地扑了上来。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跟粗麻绳,手臂一扬,绳索便死死套牢在莫郎君脖颈上,猛地向后拽去。


    “呃——!”


    莫郎君双目圆睁,笑声戛然而止,喉中只发出咯咯的怪响,一张俊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那疯丐模样的人,用尽全身力气绞紧绳索,双目赤红,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莫循风,你这无耻小人!欺世盗名之徒!凭什么夺我诗作,窃我功名!!”——


    作者有话说:蓝帽回回是犹太人,绿睛回回是伊朗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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