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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0

    第26章 请神仙 原来是夫人啊!


    莫循风的那群狐朋狗友, 先是骇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顿时勃然大怒。


    “柳望轩!你这厮是疯了不成?”


    “快放开莫兄!”


    几人怪叫着一拥而上,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体面, 对着那枯瘦男子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莫循风被麻绳勒得几乎断气, 双手直直伸向前, 徒劳地在空中乱舞挣扎, 喉间嗬嗬作响。


    而柳望轩愤怒之下, 竟爆发出惊人蛮力,任凭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仍死死绞着绳索不放。


    “嘭!”


    可无奈双拳难敌四手,混乱当中, 他不知被谁踹了一记黑脚,身子一歪, 重重栽倒在地。


    那伙人见状, 愈发嚣张, 围着地上的柳望轩, 蹬腿猛踹。


    沈渊与祝姯快步赶来, 正欲上前制止这等恶行,忽见州学里头快步走出一位官员。


    “住手!尔等在州学门前聚众斗殴, 成何体统!”


    这官员头戴乌纱幞头, 身着一领七品绿袍, 身后还跟着侍卫小厮。


    一声大喝后,侍卫们立刻上前,如狼入羊群,三两下便将那伙锦衣郎君与柳望轩驱散开来。


    莫循风得了救,软绵绵地趴在地上, 不住地咳嗽干呕,脖颈上已显出一圈青紫勒痕。


    他抹了把咳出的泪花,看清来人是谁,顿时如见救星,扯着嗓子号啕起来:


    “嗳唷十七叔!您可算来了!这姓柳的疯了,他……他胡言乱语,还要杀我!”


    说着,莫循风颤巍巍地指向被侍卫捉住的柳望轩,又指了指自己脖颈上的伤痕,满脸委屈。


    原来这位掌管州学的冯功曹,与莫家乃是世交,在家中行十七。莫循风平日里巴结得紧,一口一个“十七叔”叫得亲热。


    冯功曹眼珠子一转,自然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当即指着柳望轩破口大骂:


    “好你个柳望轩!嫉妒莫贤侄的才学,竟嫉妒得疯魔了不成?本官看你是神志不清,该灌上几口马尿醒醒脑子!”


    说罢,他大手一挥,对侍卫们喝道:


    “来人!将这当街行凶的歹徒给本官拿下,打入大牢!”


    柳望轩被人按在冰冷的石板上,挣扎嘶吼:“我没有疯!是他!是他窃我诗文……唔唔。”


    侍卫接了冯功曹的眼色,立刻随手抓来把泥巴土块,糊进柳望轩嘴里。他本就被围殴得鼻青脸肿,嘴角挂彩,如今更添狼狈。


    “放肆!”


    一声严厉呵斥猛地自身后砸来,冯功曹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扭过头去,还当是哪位上官驾临。


    待看清眼前不过是个脸生的俊俏公子哥,还带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顿时又挺直腰杆。


    他拍着胸脯顺气,没好气地喝问:“你们是何人?!竟敢阻挠朝廷命官!莫要在此多管闲事,若是搅扰本官办案,便将你们一并拿下问罪。”


    祝姯早已气得杏眼圆睁,垂在身侧的指尖都不住发抖:


    “好一个‘办案’!朗朗乾坤,天理何在?王法何存?”


    “这位柳郎君口口声声喊着冤屈,你这狗官却连听也不听,便要将人下狱。你是聋子吗?不如我替你治治?”


    她方才已瞧见这冯功曹身着绿袍,官阶定然高不过沈渊,胆气便愈发壮了。她头一回体会到狐假虎威的痛快,索性指着狗官的鼻子骂个尽兴。


    当着一众学子和下属的面挨呲哒,冯功曹脸上顿时挂不住了,气汹汹地冲上前来:


    “你这无知妇人,在这胡吣什么……”


    谁知连祝姯的衣角都还没沾到,一柄横刀已稳稳架在他颈上。


    周遭的侍卫大惊失色,纷纷拔剑相向。


    冯功曹只觉颈上一凉,往下一瞥,瞧清寒光凛凛的刀锋,吓得险些瘫倒在地。他色厉内荏,哆哆嗦嗦地朝沈渊叫道:


    “你你、你是哪里来的反贼?竟敢当街劫持朝廷命官!这可是要杀头……不,是要诛九族的!”


    沈渊早已是忍无可忍,若非顾忌此行是微服查访,真想将这狗官的脑袋直接砍下来。


    他铁青着脸,从怀中摸出一面令牌,劈头盖脸地朝冯功曹甩过去。


    令牌硬邦邦的边角正磕在冯功曹腮帮子上,疼得他“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接住。定睛一看,上面竟是龙飞凤舞的“金吾卫”三字。


    陡然间,他何止不敢再狗叫,就连鼻子里都不敢冒气儿了。


    冯功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堆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哆嗦地捧着令牌,躬身还给沈渊。


    “嗐!原来是从京中来的明公,”冯功曹觑着沈渊神色,小心翼翼地请他把刀收回鞘中,“您说说,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吗?哈哈,哈哈……”


    他干笑两声,见沈渊始终冷睨着他不接茬,不禁咕咚咽了口唾沫。心中暗道,怪不得大伙儿都削尖脑袋往京城里钻。这伺候真龙久了,身上都能沾龙气似的。


    冯功曹缩着肩膀,鬼鬼祟祟地凑到沈渊跟前,压低声音解释说:


    “明公,这事儿呢,下官其实早有耳闻。莫家的小郎君,不过就是想去国子监念书,到京里头长长见识嘛……”


    说着,冯功曹捻了捻手指,做了个官场上心照不宣的手势。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莫家也没说不给那柳望轩捉刀代笔的钱,是那刁民不识好歹,给银子不要,非要闹事!”


    “您说他若真有本事,老老实实等下回科举便是了。又想得举荐,又拿不出登楼银子,届时连进京的盘缠都凑不齐,还得咱们都督府贴补。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穷酸鬼,最是难缠!”


    听得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诡辩,沈渊气得呵笑出声。


    “哦?依你之见,洛州都督府已经银钱亏空到,连一位学子的盘缠都支应不起了?”


    冯功曹“啧”了一声,心道这京里来的官儿脑筋怎地如此不转弯。


    “那哪能啊?”


    “但明公您想啊,咱们举荐莫郎君进国子监,非但不用出这笔银子,莫家还倒贴补咱们。您说这……里外里,得差出多少去?”


    祝姯在旁听得真切,顿时忍不住怒斥:


    “厚颜无耻!人家一辈子的前途,在你看来,竟还不如几两碎银?你这狗官是吃不起了,还是喝不起了?”


    冯功曹被抢白得脸上发烧,立马挺起腰杆还嘴:“哎?你这小娘子,瞧着斯斯文文的,说话怎么这样夹枪带棒……”


    下一刻,刀光又在他眼前晃出残影。


    冯功曹赶忙猫下腰,重新装起鹌鹑,心中彻底咂摸过味儿来。


    这哪里是什么寻常小娘子?多半是这位金吾卫随身带着的美娇娘。但这娘子吼人这么凶,他是什么癖好?


    冯功曹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笑脸:“嗳唷,原来是夫人!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


    这一声“夫人”,叫得沈渊和祝姯皆是一愣,面上不约而同地泛起尴尬。


    趁着二人沉默的片刻,冯功曹脑子转得飞快,心中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乱响。


    虽说都叫金吾卫,但官阶也有高有低。需得做到最高的上将军,品级才能压过他们大都督府的长史半头。瞧这人年纪轻轻,绝不可能是上将军。


    既是如此,官职定然在薛长史之下。


    他奈何不得,便让薛公来摆平!


    思及此,冯功曹悄悄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命侍卫们先将柳望轩押走,这才又对沈渊笑道:


    “明公您看,下官方才正要去薛长史府上赴宴呢。今夜薛公设宴款待诸位同僚,不如您也一同前往?就当是给您接风洗尘了。宴上若有何事,您尽可与薛公分说。”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沈渊正要寻此地主管官员问罪呢。像冯功曹这样的七品小官,想挨太子的骂还不够资格。


    沈渊勾起唇角,忽然笑了,不紧不慢地问:


    “薛府的宴,我方便去么?”


    冯功曹见他发笑,只当是自己这番安排正合其意,心道京官也不过如此,三言两语便摆平了。


    他当即点头哈腰,满面堆笑道:


    “哎,方便方便,自然是方便!明公这边请,下官替您引路……”-


    明日便是旬休,不独州学放假,阖城官吏皆可歇息一日。


    薛长史在府中设宴,名为同僚小聚,实则是为开春后的诸项政务收梢作结。洛州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


    果不其然,薛府门前早已是华盖云集,车马将半条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府上管事早候在门前,一见冯功曹的身影,便提着灯笼快步迎上前来。


    “哎哟,功曹今日可来迟了,诸公都已入席,就等您一位啦。”


    冯功曹闻言,脸上非但没有愧色,反倒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侧过身子,将身后的沈渊让出来。


    “我在路上巧遇一位从京中来的贵人,特地请来一道赴宴。”


    老管事也是个有眼力见的,一瞧沈渊通身气度便知其尊贵,连忙躬身作揖。


    “原来是贵客临门,快请,快请!”


    说罢,他便殷勤地吩咐小厮,在前头掌灯引路。


    冯功曹一脚跨进薛府的高门槛,便好似鱼儿游回水里,浑身上下那股子气都顺了。


    他自觉回到自家地盘,奔到宴厅门槛前,扯着嗓子便朝里头嚷嚷开了:


    “姐夫!您瞧瞧,小弟我给您请来了哪位贵人?”


    他心想自己虽不认得此人,可他姐夫薛长史逢年过节都要入京述职,往来的皆是朝中大员。


    眼前这年轻郎君既是京官,想来他们都是在一个圈子里打转,姐夫定然认得。


    厅内上首,薛长史正与同僚推杯换盏。听见这惹人厌烦的内弟又在咋呼,他眉头一皱,顿时想开口申斥他几句。


    可当他循声抬眼,望见门外立着的那道身影时,整个人仿佛被一道天雷劈中,霎时间僵在原地。


    “玎珰!”


    他掌中那只盛着蒲萄美酒的琉璃盏,竟直直滑落,砸在案几上,又滚落在地,摔得粉碎。


    一泓酒液泼洒在名贵波斯毛毡上,洇开一团暗沉的紫。


    满堂的丝竹管弦、谈笑晏晏,皆于此刻戛然而止。


    众人诧异地望向面如死灰的薛长史,只见他从指尖到嘴唇,都在无可抑制地剧烈颤抖,双目圆睁,瞳孔中满是惊骇与惶恐,仿佛瞧见什么绝不可能出现于此的人。


    不等薛长史口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称谓惊动四座,沈渊已然眸色一沉,隔着丈许距离,淡淡掷下两个字:


    “出来。”


    随后,他看也不看呆若木鸡的薛长史一眼,只负手转身,径自绕过花团锦簇的回廊,朝着后院书房行去。那姿态,俨然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一般。


    薛长史额上瞬间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子,也顾不得与席上宾客告罪,连滚带爬地追上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完了!


    他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尤其这尊神还是冯宣那蠢货引来的!冯宣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傻子,定是无意中开罪了千岁爷。


    书房“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隔绝外头所有视线。


    薛长史双膝发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跪倒在地,泥首请安道:


    “微臣叩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沈渊撩袍落座,目光直直刺向匍匐在地的臣子。他并未叫起,只任由沉寂的威压在书房内弥漫开来。


    “罪该万死?”沈渊嗤笑一声,“薛卿,那你倒是说说,你该死在哪一桩,哪一件?”


    薛长史一听这话,瞬间觉得大事不妙,只是他如何知道冯宣胡吣了些什么?只能不住磕头认罪,又颤巍巍地问:


    “微臣愚钝,可否请千岁明示?”


    见薛长史懵然不知,沈渊也不介意把自己方才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听到冯宣做完混账事,还对着太子说“诛你九族”,薛长史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天旋地转,喉咙里都尝到了血腥味。


    “堂堂州学之中,竟也有人,敢公然行此窃诗夺名、官官相护的龌龊之事。”


    “欺压寒门学子,视朝廷抡才大典为儿戏!”


    沈渊面如冰霜,拍案怒叱:


    “昔日孤将洛州托付于尔等,你们便是如此回报孤的?”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薛长史叫苦不迭,事到如今,也唯有声泪俱下地认罪而已。


    沈渊霍然起身,踱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逼视他。


    “国之栋梁,非金银所能砌。朝廷纲纪,又岂是人情可搅乱?”


    “在州学中大行舞弊,鬻官卖爵——”


    “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动摇国本?”


    “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代天择士?”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如惊雷炸响在薛长史耳畔。


    “回孤的话!”


    薛长史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汗出如浆,顷刻间便将身上官袍浸个通透。


    太子殿下让他回话,他哪里回得上来?


    他只不住地磕头,砰砰作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道:


    “殿下息怒!微臣实不知情!实不知情啊!”


    “微臣若早知,冯宣敢做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定将他狗腿打断,也断不敢让他如此放肆!”


    祸到临头,薛长史如何还能保下这小舅子,只顾着先把自己摘出来,又连忙告罪道:


    “但无论如何,都是微臣治下不严、监察不力之罪!微臣有负圣恩,有负殿下所托,甘愿领受任何责罚,只求殿下赐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沈渊冷眼瞧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自有一杆秤。


    他知道薛文清此人,无论是每岁考评,还是此番亲眼所见的洛州民生,都算得上是个能臣。否则,他也坐不稳洛州大都督府长史这个位置。


    只是人有时候日子过得太顺,便会生出懈怠之心,需得时时敲打一番,方能不忘为百姓父母官的本分。


    沈渊刻意顿了半晌,这才稍稍收敛怒意,冷声道:“孤此行还有要事,不日便将返回金陵。你治下这些污糟事,回头自去向英国公解释罢。”


    英国公于他有知遇之恩,薛长史一听这话,简直比砍了他脑袋还难受。


    他忙不迭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冷汗与泪水,连滚带爬地凑上前去,低声下气地哀求:


    “殿下,殿下您别急着走啊!洛宫早已修葺妥当,微臣这就命人打开宫门,迎您下榻……”


    他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子多留几日。让他看看洛州的繁华城景,看看新建的行宫是何等气派。证明自己并未中饱私囊,兴许还能将功折罪,让太子消消气。


    若是太子今夜便走,回头到了金陵,将此事劈头盖脸地同英国公一说——


    当初太子做大都督时,洛州万事太平,刚交到英国公手里没两年,便出了州学舞弊这等丑事。英国公知道后,头一个就得撕了他薛文清!


    可任凭薛长史求爷爷告奶奶,沈渊依旧板着脸,不为所动,阔步流星地便往外走。


    廊下,冯宣正抻长脖子等着。方才见姐夫匆匆忙忙地离席,他就觉得事情不对劲。


    哪知这时候,竟瞧见素日威风八面的姐夫,正做小伏低地躬身送那“金吾卫”出来,冯宣惊得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沈渊目光冷冷扫过冯宣,掷下出书房后的第一句话:


    “把那姓柳的小郎君放了。”


    方才悄悄打手势命人将柳望轩押走,当他没看见么?


    薛长史刚要应声,忽闻前头月亮门下,传来一道柔润的女声。


    “不用了。”


    “柳郎君已经归家。”


    沈渊循声望去,只见祝姯由南溪陪着,不知何时竟已进得府来,正立在一株海棠树下等他。


    沈渊脸上虽未露出笑容,可那股迫人冷意却明显散去几分。


    他朝祝姯招了招手,待她走近,便自然而然地将人护在身侧。


    复又瞥向还想喋喋不休的薛长史,沈渊眼神中满是警告:把嘴巴给孤管住了。


    薛长史何等人物,立刻心领神会,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连忙改口道:


    “在下……在下送您出门。”


    沈渊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随后便与祝姯并肩穿过庭院,消失在夜色当中。


    薛长史见状,浑身的气力仿佛被一瞬间抽干,再也站立不住,顺着冰凉的廊柱软软坐倒在地。


    腔子里那颗心,突突地撞着胸膛,半晌也缓不过劲来。


    他脑中一团乱麻,漫无边际地想着:太子殿下身边,何时多了位女郎?


    瞧那亲昵姿态,兴许是太子妃吧。


    不对不对……太子妃还在北域没嫁过来呢。


    那她是谁?东宫什么时候有侍妾了?他竟没听说过。


    薛长史正自出神,眼前冷不丁冒出来一张大饼脸,几乎要贴到他鼻尖上。


    冯宣见姐夫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便也跟着蹲下身,把脸凑到他跟前,满脸关切地问:


    “姐夫,您这是咋了?”


    这一声问,好似滚油泼进了烈火堆里。薛长史猛地回过神来,一把便揪住冯宣肥厚的耳朵,使出全身力气死命一拧!


    “你还问?你这杀才,竟还有脸问?!”


    冯宣疼得“哎哟”一声怪叫,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姐夫!疼疼疼!您这是做什么?快松手!”


    薛长史非但不松,反而咬牙切齿地朝他直吼:


    “今晚回去,寻一根结实的麻绳,自个儿挂去梁上了断罢!也省得明日官差上门,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冯宣唬得一大跳。


    他心想,不就是个金吾卫么?京官是官,难道还能大过天去?竟要闹到抄家砍头的地步?


    他赶忙忍着剧痛,伸出另一只手,比了个手势。


    “姐夫,姐夫您息怒!小弟府上尚有些许黄白之物,您看……能不能想法子替小弟上下打点一二?”


    “打点?”


    薛长史听见这话,气得霍然起身,一脚将还蹲在地上的冯宣踹翻在地。


    他指着冯宣鼻子,声音都在发颤,与其说是怒,不如说是绝望的哀嚎:


    “你那点阿堵物,是能塞进长公主府里,还是能买通郭贵妃的宫人?”


    “抑或是,你敢叫我捧到圣人跟前去?!”


    一连串名号砸下来,冯宣只觉得天旋地转,耳中嗡嗡作响,这才品出几分不对味来。


    难道那人是皇亲国戚?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也顾不得拍打身上尘土,颤声追问:


    “姐夫,照您这么说,那位贵人……究竟是长公主驸马金家的公子?还是郭贵妃的娘家亲戚?”


    见冯宣到了这步田地,还在这儿痴缠蠢问,薛长史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冷哼,索性让他死个明白。


    “日栖木中!你说是谁?”


    撂下这个没头没尾的字谜后,薛长史再不看他一眼,怒极甩袖而去,背影里满是说不尽的仓皇与颓败。


    冯宣独自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姐夫远去的方向,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四个字。


    日栖木中?


    他下意识地伸出指头,在自己掌心里慢慢比划。


    一个“木”字,中间再添一个“日”字……


    “東”?


    再一联想姐夫方才提及的长公主、贵妃、圣人,能与这几位并列,又与“東”字有关的……


    难道是……


    东宫?!


    可是、可是太子殿下月前不是奉旨离京,往郢州祭祖去了么?怎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洛州?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便被滔天恐惧淹没。


    冯宣双眼猛地往上一翻,哗啦一下便如烂泥般瘫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行出数十步,祝姯见周遭无人,这才轻快地同沈渊说起,自己是如何解救柳望轩的。


    “承福坊住着位前些年致仕的老明公,德高望重,最是古道热肠。”


    “这位老明公早年曾受过神女祠恩惠,与祠中娘子们交情匪浅。”


    “我便使人快马加鞭,托洛州的奉祠娘子出面,去请老明公作担保,同衙门递了话,这才将柳郎君解救出来。”


    沈渊听过后,顿时不吝赞赏:


    “娘子真是智勇双全。”


    祝姯笑眼弯弯,骄傲地挺起胸脯。随后,她又凑近沈渊些许,悄悄吐露担忧: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洛州都督府的长史是三品紫袍相公,官阶在郎君之上。”


    “我怕郎君奈何不得他们,这才想着先把柳郎君救出来,免得他在里头遭遇什么不测。”


    说到此处,她话锋一转,抬眼望向沈渊,水盈盈的眸子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崇慕之情。


    “却没曾想,郎君竟这般厉害!那薛长史在郎君跟前,也只有恭敬顺从的份儿。”


    “娘子谬赞,薛长史也只是慑于朝廷法度罢了。”


    被小娘子这般仰慕地瞧着,沈渊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心里像吃了蜜般,齁甜齁甜的。


    迈出薛府大门后,两人正待登车离去,却听得一道略显嘶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阁下、夫人,还请留步。”


    祝姯闻声回头,只见柳望轩正拖着一条伤腿,挣扎着从石狮子背后的阴影里挪出来。


    “柳郎君?”祝姯惊讶道,“你怎的还未归家?”


    柳望轩如今虽落魄狼狈,却仍坚持走到二人面前,深深一揖,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大礼。


    “草民在此等候,是想请教阁下名号,顺带问清楚您家住何方。”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满是恳切。


    “今日承蒙阁下与夫人大恩,草民却身无长物,无以为报。日后若有幸上京求取功名,定当登门拜谢,以偿万一。”


    沈渊静静听罢,踱步上前。


    他伸出手,似是宽慰般轻拍柳望轩肩头。而就在袍袖拂过的刹那,一张妥帖折起的银票,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入他破旧袍领里。


    望着书生眼中不屈的火苗,沈渊收回掌心,意味深长地说:


    “名号不必再问,柳郎君只管将养好身子,踏踏实实做学问便是。”


    “待来日,你凭自己的本事站上朝堂,自然就会知晓——”


    “我是谁。”——


    作者有话说:冯宣:我在请神活动中请到了阎王爷,你也快来试试吧[眼镜]


    第27章 春江月 娘子说有未婚夫婿,是骗在下的……


    商船当夜便解缆启程, 悄无声息地滑入洛河波心。


    风浪平稳,舟船一路向东南行进,因粮水备得充裕,途经汴州时也未曾靠岸停留。


    沈渊留意到, 自打驶入通济渠后, 祝姯便愈发喜爱往船头上去。


    她要么凭栏远眺, 看两岸烟柳画桥次第铺陈。要么便是在月下独酌, 抱着酒坛子, 喝得小脸酡红,才醉乎乎地回舱里安睡。


    沈渊心下觉得有趣, 也惯常踱步至船头,只说是出来透气, 装作不期而遇的模样。


    这日,月色溶溶泻地, 将甲板照得如水般清亮。


    沈渊还未走近, 便听得一阵轻快的羯鼓声, 伴着小娘子清甜婉转的歌喉, 在静谧河面上荡漾开来。


    他循声望去, 果见祝姯与南溪二人,正盘膝坐在船头, 一人拍鼓, 一人拊掌相和。那只雪鸮竟也晓得凑趣, 在旁边扑棱着羽翅,歪头扭颈地蹦跳舞步,憨态可掬。


    “娘子好雅兴。”


    待一曲终了,沈渊含笑走近,顺势在她身侧坐下, 信手取过她面前那盏青梅酒。


    “哎,郎君这是做什么?”祝姯眼瞧着美酒被夺,当即不满地伸手要抢回来。


    沈渊将酒盏挪到自己左手边,方不紧不慢道开口:


    “前面不远便是淮水渡口,娘子也该拾掇拾掇行囊,预备下船了,今晚可不许再学懒猫醉酒。”


    “下船?”祝姯抻了抻腰,浑身骨头都透着慵散劲儿,娇声咕哝说,“算算日子,确实快到金陵了。”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听他这意思,竟是要在淮水河畔便下船?那离金陵尚有一程水路,又该如何过去?


    沈渊仿佛能洞悉她心中所想,温声解释道:


    “金陵城中有辛怀恩的内应,只是他们往来使用的密文,我等尚未参破,并不知他们究竟有何交易。”


    “为免打草惊蛇,待商船靠岸后,我便让陈四守株待兔,看能否那内应揪出来。”


    “若我随此船一起到达金陵,恐会令那人生出警惕,不敢前来接头。”


    祝姯听罢,酒意顿时醒了大半,清澈眸子里又泛起忧虑。


    “倘若他们有什么独特的接头法子呢?如今孟黑虎已死,陈四这般干等着,能等来人么?”


    “说不准,但眼下也无甚良策。”沈渊坦然道。


    祝姯颔首,觉得此话在理,可随即,她又反应过来另一桩事。


    她偏过头,好奇地问:“郎君不可留在这艘船上,我能明白。可我与南溪两人,为何也要到淮水河畔换船?”


    沈渊闻言,眼底掠过不易察觉的笑意,面上却是一副全然为她着想的模样。


    “没了我们,这船上岂不更显冷清?再说……”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诱哄的意味,“在下还能寻来更华丽舒适的画舫,载着娘子直抵金陵,断不会叫娘子吃亏就是了。”


    祝姯一想也是,届时船上只剩些船工舵手,确实无趣得紧。


    她立时便被说服,美滋滋地点头答应。


    一旁的南溪拍了拍手,忽然欢快道:“哎呀娘子,算算日子,等咱们到淮水上的时候,是不是正好赶上您生辰呢?”


    沈渊心念微动,忙问:


    “娘子芳辰是哪一日?”


    “四月十六。”祝姯莫名赧然,拉了拉沈渊衣袖,同他悄声嘀咕,“我不怎么庆祝生辰的,郎君可千万别破费。”


    沈渊颔首,心中却在暗自推算行程,末后发觉即便日夜赶路,也来不及在那之前抵达金陵。


    看来,她的生辰的确要在途中度过。


    “我记得淮水河畔有家江月楼,那里的樱桃酥山最是可口,届时请娘子去尝尝鲜。”沈渊思忖后,想出个好法子。


    “当真?”祝姯霎时眼眸烁亮,搓着手甜甜道谢:“那便多谢郎君了!”


    说罢,祝姯欢喜地拉起南溪的手,在甲板上转起圈儿来,裙摆飞扬,笑意盈盈。


    杨瓒立在沈渊身后,瞧着这温馨欢悦的景象,也不由得莞尔。


    可他目光下视,却见自家殿下握着那只白玉酒盏,眉眼间仿佛凝着思量。


    “殿下,”杨瓒半跪下来,低声问道,“可是有何事不妥?”


    沈渊轻抚杯沿,沉吟道:


    “四月十六……”


    “这日子,听上去有些耳熟。”


    杨瓒也赶忙跟着思索,却没什么头绪,只试探着说:


    “倒是离宫中贵妃的千秋节不远。”


    沈渊摇了摇头,觉得好像不是这个,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究竟是何缘故。


    恰在此时,祝姯又翩跹着转回到他跟前,冲他娇俏眨眼。


    沈渊被引去心神,便也将那点疑虑暂且抛去脑后。他噙笑招手,让祝姯弯下身来,替她扶正鬓边将坠的牡丹-


    船行两日,水路渐宽。当一派靡丽繁华的景象映入眼帘时,祝姯便知这是驶入了闻名遐迩的淮水渡口。


    靠岸后,箱笼自有侍卫们搬运,祝姯索性做了甩手掌柜,兴冲冲地跃上青石板铺就的码头。


    一股温润潮湿的水汽霎时迎面而来,裹挟着脂粉与花果的甜香,不似北地干冽,倒像是一方柔软锦帕,轻轻拂过人肌骨,说不出的熨帖舒坦。


    祝姯惬意地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只觉五脏六腑都被这江南的烟水气息浸润得酥软了。


    放眼望去,但见河畔画楼相接,绣户珠帘,家家檐下悬着红纱灯笼。万千灯火倒映在水中,凝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锦带,随着清波袅袅荡漾。


    面上画舫如织,笙歌不绝,吴侬软语伴着琵琶弦索,自珠帘绮窗后悠悠飘来,恍然间竟如置身云端仙境。


    一眼看出祝姯在想什么,沈渊笑道:“娘子去顽罢,别跑太远。待安置妥当,我们便去江月楼用膳。”


    祝姯立时笑应一声,趁着众人换船的工夫,挽起南溪便钻进这十丈软红里。


    眼见道旁往来的娘子们,一个个皆是云鬓高挽,罗裙曳地。或三五成群执扇轻笑。或独抱琵琶,倚栏轻拨,指尖流泻出的曲调,婉转缠绵,勾得人心头发软。


    祝姯漫游其间,如蝶戏花丛。待赏尽这软红香风,她忽又折返码头,寻到正在督办行李的沈渊,扯住他的衣袖娇声抱怨:


    “郎君骗人!”


    沈渊闻言不由一怔,困惑道:


    “娘子此话怎讲?”


    她伸指一点河岸那些娉婷身影,唇边抿出浅浅的梨涡:


    “郎君瞧这些娘子们,个个肤若凝脂、貌比春棠,金陵城中的娘子,定然更为出挑。可见郎君先前夸我好看,全是拿话哄我罢了。”


    沈渊闻言,不由失笑,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口中直道冤枉:


    “在下句句发自肺腑,是娘子太过自谦了。”


    祝姯被他瞧得耳根一热,心下那点薄嗔立时散了个干净,只余下几分羞赧的甜意。


    她赶忙挽过南溪的胳膊,雀跃地同她咬耳朵:


    “南溪快瞧,那位娘子的妆容好生精致,也不知搽的是何种胭脂?当真是面若桃花一般。”


    说着,又不禁以袖掩口,有些踌躇起来。


    “你说……我若是等会儿上前去问问,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了?”


    这里的娘子们言笑娴静,举止如春水般温柔,倒教她生出些小心翼翼来,生怕惊扰人家。


    她二人说得虽轻,却一字不落地进沈渊耳中。


    他唇边笑意加深,接话道:


    “这有何难?胭脂水粉,尽在河畔的铺子里。”


    “娘子若是心喜,稍待用罢晚膳,在下便陪娘子临河逛逛,挑上几盒可心的。”


    二人沿着河岸缓行,一路上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卖花郎担着鲜花走街串巷,小食摊上飘出诱人香气,更有说书先生在茶肆里拍着惊堂木,引来满堂喝彩。这般风雅热闹的景象,直教人应接不暇。


    不多时,便行至江月楼下。


    堂倌从杨瓒手里接了赏银,笑眯眯地吆喝迎客:


    “贵客临门,楼上看茶!”


    待上得二楼雅间,楼下喧嚣仿佛被一扇厚门隔绝开来,霎时清静许多。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沈渊早已摸透祝姯口味。此刻也不必多问,他目光掠过店内悬挂的菜名水牌,便先替她点了早就允诺的樱桃酥山,又要了梅花汤饼,并几样精致的南食菜肴。


    祝姯趴在窗棂边,正好奇地瞧着楼下。只见大堂中央用一架山水屏风围起一块地方,瞧着神神秘秘的,便顺口问那侍立一旁的堂倌:


    “底下那是做什么的?”


    堂倌闻言,立马来了精神,躬身应道:


    “回娘子的话,您今夜可赶巧了!咱们江月楼里,请了位口技先生登台献艺。”


    “这位老郎君的本事,那可是关内数一数二的。学鸡鸣犬吠,能以假乱真。演市井百态,更是活灵活现。保准叫您听了,拍案叫绝!”


    堂倌将那口技先生的绝活,好生吹嘘了一番,末后才高声吆喝着:


    “东二亮格文武虎条烩白菱藕,走油免红加俏——”


    尾音拖得长长的,一溜烟儿下楼传菜去了。


    祝姯听罢,不由促狭眯眼,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南溪,与她耳语打趣道:


    “回头我张罗间酒楼,替你搭个台子,你也能去演这个。”


    南溪闻言,顿时俏脸飞红,回身去钳弄祝姯。


    “嗳哟,南溪姑娘饶命。”


    祝姯腰间怕痒,这会子眼泪都笑出来了,勉强支应着告饶。


    沈渊方才顾着点菜,没留意前话,此刻见她们打闹,便替祝姯解围道:


    “娘子从前听过口技吗?”


    “听过几回……”祝姯用手背蹭了蹭眼尾,应声说,“北域也有这般奇人,只是不知这江南的先生,要说些什么新鲜故事?”


    沈渊淡然一笑,为她斟了杯新上的明前茶。


    “左不过是些深巷犬吠、四邻喧哗的老花样罢了。此番行程匆忙,只能将就一二。待到了金陵,在下再陪娘子玩些别致有趣的。”


    言及金陵,沈渊眸色微沉。离那繁华帝都越近,他心头萦绕的思绪便越多。届时,又该如何向她分说明白自己的身份?还有那桩早些年定下的婚约……


    婚约?


    沈渊心头猛震,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忽然想起个更要紧的事来。


    他抬眸望向祝姯,开口试探道:


    “娘子从前说,自己有位未婚夫婿,这话是骗在下的吧?”


    祝姯原本正欲品茶,闻言却手腕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郎君为何如此觉得?”


    “娘子这般好的女郎,如今孤身在外远行,怎不见他陪侍左右?就算尚未完婚,也该时有书信问候。”


    沈渊愈说愈笃定,此事一定是子虚乌有。


    “自三月登船以来,便不见他给娘子送过半封书信,这算哪门子的未婚夫婿?”


    都说明前茶,贵如金。此刻饮到口中,祝姯却品不出丝毫滋味。她只顾着一口一口地抿着,借此来掩饰自己纷乱的心绪。


    半晌,她才低声回答道:


    “他……他平日里很忙的。”


    这话倒也不算说谎。祝姯心想,坊间传闻里,这位素未谋面的东宫太子,可不就是个宵衣旰食、勤政爱民的储君么?


    且不说他们本就不相熟,即便是真正的伉俪情深,像他那样的人,又岂能为了儿女私情,时时分心陪她。


    沈渊眉头一皱,听祝姯这话的意思,难道是确有其人?


    “他能比我还忙?”沈渊几乎是脱口而出,“终日只知拿事忙作借口,可见也并非什么可靠之人。”


    祝姯听他言语间竟带贬损之意,吓得忍不住轻咳两声,抬眼觑着他,委婉地提醒一句: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郎君这话可使不得。”


    毕竟她那未婚夫婿可是大楚储君,像他这般诋毁君上,等回了金陵知道真相,他们君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有多尴尬?


    祝姯这一番劝告,全然是好心。落在沈渊耳中,却成了另一番光景。


    ——他不过才说了那人一句不好,她便要急着出言维护。可见在她心里,这个连面都没露过的未婚夫婿,分量竟是这般重。


    一股又酸又涩的郁气猛地冲上沈渊胸口,堵得他气闷不已。


    他霍地端起手边一只琉璃盏,看也未看,便仰头猛灌一大口。


    谁知那盏中盛的并非清酒,而是浓浓的樱桃浆。里头只加了少许百花醴,本是为解甜糕腻味准备的。


    霎时间,一股尖锐的酸涩直冲喉舌。沈渊脸色微变,这樱桃浆酸得人直倒牙,但好在他能忍,这才勉强咽了下去。


    “郎君喜欢饮这个?”祝姯惊讶极了,像看神人一样看着他。


    “嗯……”沈渊握拳抵在唇边,强压下那股直冲眉心的酸意。生怕祝姯不信,他还若无其事地推荐道:


    “清酸醒神,别具一格。”


    “娘子也试试?”——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弄了本新预收,叫《流光锦艳》,感兴趣的话可以点点收藏[狗头叼玫瑰]-


    明丰十六年,一声突如其来的炮响后,皇太子重伤坠海,下落不明。


    盛州官场顿时天翻地覆,官琳琅的爹爹只是个芝麻小官,都被抓去下了大狱,据说还要问斩!


    眼看一家子人走投无路,继母狠下心肠,决意要将官琳琅卖给老鸨,换笔银子打点狱卒。


    还是邻居大嫂不落忍,悄悄告诉官琳琅,傅家老太太日前搬来县城,正要替新丧的儿子聘一房媳妇守家。


    传闻傅大人年轻俊美,是盛州多少闺秀的梦中情郎。


    可惜他为救太子一同落海,十余日搜寻不见踪影,多半已葬身鱼腹。


    有人说官琳琅这是因祸得福,若非傅大人生死未卜,傅府门第岂是她能高攀的?


    也有人嗤之以鼻,年纪轻轻就要当一辈子寡妇,有什么可羡慕的?


    官琳琅无心理会这些闲言碎语。老太太救她于水火,小姑子待她亲厚,她已心满意足。


    直到某日,家中忽然来了位客人。


    老太太说这是傅崇的堂弟,叮嘱她好生招待。


    官琳琅柔顺答应,谁知这位“小叔”竟就此住下不走了,老太太更是明里暗里撮合他们独处。


    官琳琅渐渐觉出不对,当初说好的是从本家过继个子侄,养在她膝下。


    难不成老太太改了主意,竟想让她同“小叔”借种?!


    第28章 醋生波 这是金陵,孤的地盘,娘子想逃……


    祝姯将信将疑, 眸光在他面上转了转,仿佛要辨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假。


    脑中虽尚存理智,知晓这樱桃浆入口是何等滋味,手指却莫名相信沈渊, 不听使唤地探了出去。


    指尖将将触及冰凉的琉璃盏壁, 沈渊却闷笑出声, 手腕一转, 已将那盏子挪开寸许。


    “娘子嗜甜, 还是慎尝此物为妙。”


    祝姯顿时明白过来,自己是又遭他戏弄了, 不由狠狠嗔瞪过去。


    一双杏眼水波流转,颊边飞起淡淡红霞, 那点娇嗔非但没有半分威力,反倒像春风拂过湖面, 在人心底漾开圈圈涟漪。


    沈渊正自瞧她出神, 楼下大堂忽而传来“镗”的一声铜锣响, 霎时将满座目光都引了过去。


    原是堂倌方才盛赞不已的口技表演, 已然开场。


    只听屏风后, 先是传出一声清越莺啼,仿佛将人引至空山新雨后的静谧林间。紧接着, 四下里响起一片啾啾唧唧的应和之声。百鸟和鸣, 繁音碎响, 似有无数飞禽栖于江月楼梁上。


    便在此时,一声华丽高昂的凤唳拔地而起,裂石穿云,万籁俱寂。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激荡。祝姯也不由屏息凝神, 银匙衔在口中,酥山已悉数含化,犹未察觉。


    静默片刻,屏风后再次响起万千鸟鸣。这一次却非杂乱无章,而是井然有序,仿佛万千臣子,正向君王顶礼膜拜,汇成壮丽辉煌的百鸟朝凤。


    最妙的是,这鸟鸣声竟渐次转化。凤鸣清越似高阁仕女轻笑,群鸟啁啾化作市井喧嚷。


    一声“磨剪子嘞——”的吆喝从鸟鸣中自然流出,随即货郎叫卖、孩童嬉戏、茶博士迎客之声纷至沓来,仿佛满条街的人声,都被偷来此间。


    声息收束,万籁归于一道悠远钟鸣。


    须臾,屏风撤开,独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自案后起身,对着四方深深揖礼。只见他衣不压众,貌不惊人,若是街上遇见,绝对是个谁都不会多留心的老阿翁。


    台下先是寂静一瞬,随即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满堂喝彩中,沈渊却下意识望向身旁的祝姯,只见她兴奋满面,不住称赞道:


    “以一人之口,纳天地万物之声,妙极妙极。”


    成功讨得寿星娘子欢心,沈渊忽感一番难以言喻的满足,笑意也随之漫上眼底-


    半个时辰后,二人用罢晚膳,自江月楼漫步而出,便又沿着河畔闲逛,买些祝姯喜欢的小玩意。


    灯火橘黄,将这方天地浸染得愈发温柔缱绻。行至渡口前,一艘上下两层的画舫已静静泊在月色里,四周悬着彩缎霞纱,颜色鲜亮悦目。


    祝姯与南溪一见这华美新舫,顿时又将方才的热闹抛诸脑后,抱着雪鸮欢欢喜喜地地登了船。


    姑娘们在船舱里四处打量,沈渊不愿搅扰,便转身登上二楼,打算远远守着。


    推开轩窗,晚风习习,带着江南水乡独有的湿润气息。他凭窗而立,正瞧见祝姯与南溪顽闹的身影。


    祝姯握着新买的芙蓉玉柄团扇,正一下一下地给怀中雪鸮扇风。


    “雪姑,雪姑,”她口中念念有词,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此地非你故土,江南风暖,不宜久居。你自寻个时机,快些回北域去罢。”


    那雪鸮却似极受用这和煦清风,眯缝着眼睛,稳稳当当地卧在她臂弯里,像是一尊入定老僧,岿然不动。


    这憨态可掬的模样,直把大伙儿逗得发笑。


    祝姯将扇面轻轻贴在自己鼻尖上,抿唇偷笑半晌,这才把雪鸮的脑袋对着南溪,佯作不满道:


    “南溪,你快同它说说。如今尚是暮春四月,天气便已这般和暖,往后若是入了伏,暑气蒸人,它那一身厚厚的毛衣裳,如何受得住?”


    南溪闻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当真清了清嗓子,喉间发出一串清越的“哕哕”之声,说与那雪鸮听。


    沈渊立在楼上,唇边本还噙着淡淡笑意,可当那串鸟鸣入耳后,他竟神情骤变。


    忽然间,沈渊抬手将轩窗阖上,力道之大,震得窗格子嗡嗡作响。


    杨瓒也正瞧着底下热闹,冷不防被骇了一跳,赶忙扭头问道: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沈渊眉头紧攒,快步转回到桌边坐下,面色沉凝如水。


    他沉吟半晌,方才抬眼望向杨瓒:


    “你说南溪既能学鸟鸣,那是否也能摹仿人言?”


    杨瓒一时未解其意,只当殿下是想起方才江月楼中的口技,便据实答道:


    “属下觉得大有可能。”


    “便以方才那口技先生来说,他既能摹鸟兽之声,亦能仿市井人语,想来此中道理,大抵是相通的。哪怕技艺不甚精湛,乍闻之下,亦足以乱真。”


    沈渊越听,心便越往下沉。


    “你可还记得,”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当初在商船上,你为何断定,钦犯之死与祝娘子无关?”


    杨瓒竭力回想,片刻后,恭声答道:


    “回殿下的话,因当夜案发之时,我等途经廊下,曾亲耳听闻祝娘子与南溪姑娘在房中交谈。而钦犯毙命,几乎在同一时刻。自时辰上推断,祝娘子断无作案时机。”


    说到此处,杨瓒话音一顿。


    他猛地抬起头,联想到殿下先前那句问话,一个骇人念头贯入脑海。


    倘若南溪姑娘当真能摹仿人言,那么,他们那日听见的所谓“交谈”,便未必是真!


    极有可能,当时房中只有南溪一人。


    她便是用此法,一人分饰二角,营造出祝姯仍在房中的假象。


    沈渊以手撑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逼着自己回想那夜所有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异样。


    半晌后,他睁开双眼,种种疑点串起一条线,明晃晃地指向最终真相。


    “青蚨暴毙之时,舱房窗扇是四敞大开的。”


    “从前我们想当然地以为,凶手是欲借此散去血腥气,以免被门前守卫察觉。”


    “可你莫忘了,彼时甲板之上人来人往,敞着窗子,反倒更易引人注目。”


    杨瓒后背唰地一下冒出冷汗,听到此处,已彻底明白过来,便接着殿下的话说完:


    “如今看来,其用意怕是恰恰相反!”


    “她就是想要我们尽早发觉钦犯已死,以此坐实自己来不及往返,巧妙洗脱嫌疑。”


    自从证实灵州有变后,杨瓒便对殿下神乎其神的直觉深信不疑。


    当初殿下怀疑祝娘子的时候,是因为什么来着?


    直觉。


    对……就是出于直觉!-


    自从在淮河换船后,众人沿着山阳渎一路南下。


    许是天公作美,连着数日皆是晴空万里,惠风和畅。


    船行顺风,便张满白帆,如一只离弦之箭,破开碧波,船速比从前翻了不止一番。


    待到水面愈发开阔,江天一色,便知已接入大江,距离金陵城不足百里。


    最后一小段水路需要逆流西上,然则江上船夫自有法子,或靠人力牵引绞关,或借风帆之力,倒也行得安稳。


    远远望见那座隐在云雾里的石头山,舟子便高声唱喏,道是金陵到了。


    顷刻间,船上的人都活泛起来,几个伶俐的仆役已将箱笼抬至甲板,预备下船。


    祝姯俯身清点自己的几件行李,南溪与雪鸮陪在一旁,也是一脸新奇地望着愈来愈近的帝京雄城。


    唯独沈渊一反常态。


    他只抱臂当胸,倚在桅杆边上,不远不近地盯着她,却也不像往常一样凑过来闲聊。


    那目光里有太多祝姯看不懂的东西,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这几日,祝姯总觉得他行止乖僻,瞧自己的眼神也总是怪怪的,仿佛藏着审视,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惘然。


    许是临到金陵,天子脚下,人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罢。


    祝姯暗自思忖,自己是在盘算着如何与楚帝周旋谈判,为北域寻一条光明之路。


    那他呢?


    想来是为着钦犯暴毙之事,不知该如何回京复命,故而忧思忡忡。


    念及此,祝姯心头软绵绵的,忍不住溜到他身边。


    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小臂。


    入手处,是隔着衣料也挡不住的坚实,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娘子何事?”


    沈渊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可否认,他心湖中竟再次泛起涟漪。


    是期待么?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竟还对她抱着一丝微末的指望。


    倘若在这最后的关头,她肯坦诚一二,哪怕只有一句真话,那他或许……


    或许会如何呢?


    沈渊忽然有些迷茫,平生二十余载,从未有过这般心乱如麻的时刻。


    祝姯却未知他心中惊涛骇浪,只当他仍在烦恼,便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这一路上,多谢郎君照拂。如今将至金陵,你也莫要为钦犯之事挂怀。”


    “等我见了右祭司后,定会将船上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与她听。”


    “我们神殿的祭司娘子,在你们皇帝陛下那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届时有她为你出面澄清,说明白那钦犯只是意外身亡,想来你们陛下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皆是为他考量。


    可这些琐碎话落入沈渊耳中,却叫他听着听着,便有些神游天外。


    目光落在她一张一合的柔软唇瓣上,他迟缓地转动思绪,随即自嘲一笑。


    这算什么?


    因愧疚而来的补偿么?


    他是不是还该承她这份情,对她道一声谢?


    却说自那日在江月楼中,沈渊忽而提起她的“未婚夫婿”后,祝姯这几天也仔细思量过。


    眼下她毕竟顶着大楚太子妃的名头,若与外男走得太近,怕是会给他招来横祸。


    于是祝姯又道:“郎君,等会下船之后,我便不与你同行了。”


    “待我寻到驿馆安顿妥当,再设法去找你。”


    余下的事,尽可等她解了这桩婚约,再做计较不迟。


    沈渊沉默听罢,只觉心中最后一点余温,也倏忽间被薰风吹散。


    她连多骗他一日,都不情愿了么?


    这便是要一沾着金陵的岸,便逃之夭夭,从此天各一方?


    真是好狠心的女人。


    虚情假意!薄幸寡恩!


    祝姯自顾自说了半晌,这才发觉面前之人竟是半声吭气也无,不由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郎君?”


    沈渊喉结滚动,喉咙里艰涩得发疼。他几乎是舍下毕生积攒的骄傲,仍不肯死心地问道:


    “在下从前说过,要陪娘子同游金陵。娘子如今,为何突然变卦?”


    祝姯闻言,不禁语塞。


    彼时她尚未打算以“神女”的身份进入金陵,只想着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不惊动任何人。


    可眼下情形不同,她确实改了心意。


    此事一句半句也解释不清,祝姯唯有垂下眼帘,含含糊糊地答道:


    “我……我这也是为郎君着想。个中缘由,郎君往后便会知晓了。”


    往后?


    哪来的往后?


    沈渊缓缓扭过头去,不再看她,胸腔中发出压抑的笑声。


    祝姯心中有愧,未敢抬头,自然也未曾瞧见,他那双总是含着淡淡笑意的凤目,此刻边缘已然泛红。


    “好。”


    他从齿缝间,只挤出这一个字。藏在广袖下的拳头早已握紧,某件冰凉的物事,硌得他掌心生疼。


    二人各怀心事,并肩立在船头,再无一言。


    画舫缓缓向渡口靠拢,金陵城的繁华盛景,已然招袖相迎。


    祝姯扯出笑容,侧首与他告别:


    “那我……便先走了?郎君,我们日后再见。”


    沈渊只从鼻腔里,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又说:


    “娘子把帷帽戴上罢。”


    看不见她那双会笑会说话的眼睛,他便绝不会有半分心软。


    绝不!


    祝姯经他这一提醒,顿觉有理。


    神女不以真容示与凡俗百姓,至少在进宫面见楚帝之前,她的确应该稍作遮掩。


    祝姯依言戴好帷帽,一张芙蓉娇面,顿时笼罩在朦胧白纱之后。


    沈渊瞧不见她的脸,这才开口道:


    “娘子可否将手递予在下?”


    祝姯虽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伸出右手。


    沈渊却道:“两只。”


    祝姯依旧听话地伸出双手,掌心向上,以为他要赠予自己什么临别之物。


    船身轻轻一晃,稳稳地贴住土岸。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一道银光自她眼前骤然闪过!


    祝姯不曾防备,便忽觉腕间陡沉,赶忙低头看去。


    不知何时,手腕处竟已多出副精巧的细圈镣铐,“咔”地一声,紧紧锁死。


    变故突如其来,祝姯尚不及反应,眼角余光便瞥见杨瓒已然出手,同样将南溪制住。


    祝姯又疑又怒,猛地抬眼,对着沈渊叱道:


    “竖子焉敢——”


    话音未落,耳畔已传来男人低哑的嗓音,带着藐视众生的傲然。


    “这是金陵,孤的地盘。”


    “娘子机关算尽,还想逃去哪儿?”


    沈渊俯首同她低语,目光阴鸷地盯着白纱,手下一拽锁链,便将她拉近身前。


    祝姯被这番话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他说什么?


    “孤”?


    金陵是他的地盘?


    正当这时,候在渡口前接驾的东宫属官们,已然瞧清楚沈渊的身影。


    为首的太子詹事立刻趋步上前,率着身后一众官员,齐声行礼: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恭迎太子殿下还朝!”


    大楚太子?


    她的未婚夫婿?


    祝姯心中不敢相信,仍懵懵地扭头四下寻找。可这渡口附近,除了他们,哪里还有旁人?


    直到被沈渊横抱而起,不由分说地塞进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里,祝姯混沌的脑子,这才终于能转动分毫。


    她不自觉地碾咬唇瓣,心里乱糟糟地想道:大楚太子,不是叫沈渊么?


    可他当初分明说,自己叫申……


    祝姯身子蓦地一僵,将那假名姓在舌尖飞快滚过。


    刹那间,如惊雷炸响,豁然开朗——


    申遇安,申遇安,念快些不就成了沈渊!——


    作者有话说:不虐,嘎嘎甜,我发誓[狗头叼玫瑰]


    第29章 幡然喜 是阿耶金口玉言,许给他的太子……


    马车载着祝姯与南溪, 骨碌碌转过升平街,一头扎进大理寺的偏门里。


    要说这“天牢”,原是老百姓顺口的叫法,正经该归大理寺管。此处倒是个妙地方, 专收罗些倒霉的皇亲国戚, 或是候着圣意裁决的达官显贵。


    既是贵人蒙尘, 保不齐哪日圣心回转, 便又是青云直上的人物, 故而狱中窗明几净,连狱卒都格外客气。


    至于那些真要开刀问斩的凶顽之徒, 自有刑部大牢伺候着呢。


    平日这里只由狱丞坐镇,偏生今日不同。太子卫率竟亲自押着马车前来, 狱丞哪敢怠慢,赶忙往上房报信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大理寺少卿便提着袍角急匆匆迎了出来。


    这位江少卿一路小跑, 手忙脚乱地扶正头顶乌纱幞头, 又拍了拍绯色官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待瞧清杨瓒身影, 他当即堆起满脸笑意, 拱手便是一揖:


    “杨卫率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 恕罪恕罪。”


    派大理寺少卿相迎也是官场里的讲究, 只因二人品级大致相当, 杨瓒抱拳还了一礼:


    “江公言重了。”


    江少卿引着人往内走,寒暄道:


    “听说杨卫率此番随殿下回龙兴之地祭祖,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只是……”


    他话锋微转,压低声音:“我等并未接到殿下返京的文书, 怎的突然就驾临金陵了?”


    按大楚礼制,太子回京当有百官郊迎十里,就像当初送太子出行那般,岂会这般悄无声息?这不合常理的举动,直教人心里七上八下,莫非禁中有变?


    此事太子早已交代好说辞,杨瓒便按之前商量定的,从容应道:


    “江公有所不知,宫中贵妃千秋在即。殿下纯孝,特地弃了仪仗宝船,改乘轻舟日夜兼程,只为早些赶回来进宫贺寿。”


    说着,杨瓒又微微一笑:“既是殿下私心,自然不宜惊动百官。”


    江少卿顿时作恍然大悟状,抚掌赞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殿下仁孝,实乃社稷之福啊。”


    打过一番官腔后,江少卿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又忍不住往杨瓒身上溜了一圈,揣着小心试探道:


    “殿下既是急着进宫,杨卫率正当在驾前护卫才是。怎会有暇亲自移步,送人来大理寺狱?”


    他话里藏着话,无非想探听这回送来的是哪路神仙。


    杨瓒沉声道:“此乃殿下亲擒的要紧人物,暂寄大理寺狱中看管。”


    说着,他加重语气,意味深长地嘱咐道:


    “江公可得吩咐下去,务必要好生关照。”


    江少卿听了这“好生关照”四字,心中却是一凛,不由得犯起嘀咕。


    在官场沉浮多年,他深知这词里的弯弯绕绕。


    若是对仇家说“关照”,那便是要往死里整,诸般刑具轮番上阵,只要不弄出人命便成。


    可若是对贵人说,那便是要当祖宗供着了。


    方才听狱丞来报,太子殿下亲自下令,竟是送来两个姑娘,莫不是途中抓获的女细作?


    江少卿拿捏不准上意,只得小心翼翼地凑到杨瓒跟前,低声问道:


    “杨卫率,下官愚钝,这‘关照’二字究竟是个什么章程?是要动些手段,还是……”


    杨瓒听得眼皮子一跳,险些没绷住脸上的冷肃。


    动手段?


    便是借给大理寺上下一百个胆子,怕是也没人敢碰那位祖宗半根指头。


    杨瓒心下暗叹,太子殿下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口口声声要将人锁回来治罪,可谁家治罪是这般治法?


    就在昨儿个半夜,船行江上,万籁俱寂的时候,太子殿下忽然传召他过去。


    彼时杨瓒瞧着殿下那阴沉得快要滴水的脸色,还以为殿下终于下定决心,要以大局为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谁知殿下扔过来一副精钢打造的镣铐,又丢给他绣花针和棉布。竟是让他连夜给那镣铐内圈,缝上一层软衬!


    他一个舞刀弄枪的大老爷们,大半夜的捏着根绣花针,就着昏黄的烛火做女红。


    缝得不好还要被殿下嫌弃,勒令拆了重缝。


    这便是太子殿下苦思冥想数日后,想出来的“雷霆手段”!


    杨瓒思及此处,嘴角忍不住抽搐两下,当真是无语凝噎。


    江少卿跟在一旁,见杨瓒脸色变幻莫测,一会儿黑一会儿绿,只当自己问到什么忌讳的事,一颗心顿时高悬到嗓子眼。


    “杨卫率?可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


    杨瓒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掩去尴尬。但这里头的事他也说不清楚,只得抬了抬手:


    “江公,借一步说话。”


    二人避开左右,杨瓒这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透了个底:


    “殿下甫返京畿,须得即刻入宫面圣,这才不得已将人暂寄贵寺。”


    “待宫中事了,殿下多半会把人移回东宫看管。”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睇了江少卿一眼:


    “江公是明白人,定然知道此为何意。”


    江少卿闻言,身子猛地一震,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满脸震惊之色。


    亲自接回东宫?


    这是要审犯人还是……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忙不迭地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连连点头如捣蒜:


    “明白,明白!下官明白!”


    正当此时,狱丞脚步匆匆地回来复命,垂手禀报:


    “启禀少卿,监牢已洒扫妥当,内外闲杂人等一概屏退,人犯也已收押入内。”


    江少卿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杨瓒:


    “杨卫率可还有示下?”


    想着太子归来必要细问,杨瓒若不亲自瞧一眼,总也不放心,便道:


    “我去看看她们。”


    这话正中江少卿下怀,他早想见识见识,能让太子殿下这般费心安排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当即侧身引路:


    “杨卫率这边请。”


    穿过两道朱漆大门,沿着九曲回廊行不过数十步,便到了地方。


    此处虽名为牢房,却无半点阴森霉气,反倒干净整洁,陈设颇为讲究,俨然一处雅室。


    杨瓒走到铁槛前,便见祝姯正抱膝坐在罗汉榻上。


    小铜炉里青烟袅袅,枕衾被褥铺设齐整,唯独腕间那副镣铐闪着冷光。好在内衬缝了软缎,并未硌红肌肤,只是明晃晃的银辉瞧着扎眼。


    见杨瓒过来,祝姯也不动弹,只冷冷瞥他一眼。眼神如刀子般,满是羞愤与怨气。


    杨瓒被她瞪得后颈发凉,暗叫冤枉。


    这都是殿下的命令,他不过是个鞍前马后跑腿的,怎的这黑锅全让他一人背了?


    虽平白挨了眼刀,杨瓒仍隔着那道铁槛,拱手作了个揖,好声好气地劝解道:


    “委屈祝娘子在此稍作歇息,大理寺中清净,无人打搅,唯独这出入走动……还需您暂且耐烦片刻。”


    他估摸着时辰,又补了句:


    “倘若今晚圣人不留膳,殿下至多再过两个时辰,便会出宫来探望娘子。”


    祝姯听他提起沈渊,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随后把头扭向里侧,留给他一个冷硬的后脑勺。


    谁稀罕见他?


    若是能选,她恨不得即刻插上翅膀飞回北域去,再也不踏进金陵半步!


    见祝姯发怒,杨瓒讪讪地摸了摸鼻梁,自知多说无益。他又不是太子殿下,如何能奈何得了祝娘子?


    横竖该带的话都已带到,他也不再自讨没趣,只对着那道背影再度拱手:


    “娘子若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吩咐狱卒便是,杨某先回东宫了。”


    说罢,他又给江少卿使了个眼色,这才转身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似的-


    日头渐渐西移,橙红晚霞铺满天际,将甘露殿上的琉璃瓦映得如火烧一般。


    殿内父子二人这一席话,竟是从晌午直谈到掌灯时分。


    圣人谈兴正浓,还要留太子在宫中用晚膳。


    沈渊心里却像长了草,只惦记着大理寺那边还没个定论,如何能坐得住?


    他只得眉头微蹙,做出一副恹恹之态,推说舟船劳顿,这会子胃里翻涌,实在是不思饮食。


    皇帝见他面色确有些发白,只当是水土不服,便也不强留,挥挥手让他回东宫歇息去了。


    谁料沈渊前脚刚迈出甘露殿门槛,后脚便生龙活虎起来。


    只见他步履生风,阔步流星地往东宫赶,眼中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点病痛模样?


    待行至丽正门,早有杨瓒候在那里。


    见太子归来,杨瓒忙迎上前去,低声道:


    “殿下,属下已命人从驿馆里,将北域右祭司请了来,现下她正在宜春殿里候着呢。”


    沈渊微微颔首,脚下不停,跨入宜春殿。


    殿内,右祭司正焦灼地蹙眉苦候,总算等到沈渊后,忙起身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沈渊拂袖在主位落座,命道:


    “祭司免礼,赐座。”


    不等宫人奉上香茗,右祭司才沾着绣墩边,便忍不住问道:


    “殿下急召臣入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下半晌的时候,她正好端端地在驿馆里与客人清谈,东宫侍卫却火急火燎地闯进来,只说有急事请她过去。至于是什么急事,却又语焉不详。


    她不知究竟,只得将神物法器都胡乱收拾了一通,匆匆赶来东宫。


    沈渊也没打算兜圈子,径直说道:


    “孤此番在外,在船中偶遇一女郎。”


    “她自称是你们神殿的佾舞巫,但孤与她同行月余,觉其言行颇多可疑,如今又牵扯进一桩命案之中。”


    “孤恐其身世有异,特请祭司前来问个清楚。”


    右祭司一听这话,心头顿时发紧。


    若有人冒充神殿娘子招摇撞骗,还牵涉朝廷命案,惊动大楚太子,这可是要坏了两国邦交的大事!


    她忙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细细描述一番那女郎,若真是莫尔丹神殿中人,臣应当认得。”


    “当时她同孤说,她叫祝姯。”


    沈渊指腹贴着茶盏轻蹭,回想着祝姯从前所言,又补充道:


    “祝融的祝,女侧有光的姯。”


    “她像只勇敢的小山狸,活泼又矫健,朝人跑过来的时候,发梢都在发光。”


    沈渊眼中蕴着柔色,说着说着,便已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可自拔。就好似画师作画时,只重神韵而不重形迹,只求意趣而不求工笔了。


    “她胆子大得出奇,见着新鲜玩意儿就挪不动步,还喜欢结交各种各样的友人。当然了,没有人会不愿意和她做朋友。”


    “她的眼睛会说话,粗看像杏子般丰润,细观又能发现眼尾微微上翘。不笑时清凌凌望着你,笑起来又弯成两道月牙儿……”


    沈渊话还未说完,下首的右祭司脸色早已大变。


    自从听到“祝姯”二字起,右祭司就开始直冒冷汗。等到第二句时,便已彻底确定无疑,后面的话根本不用听了。


    而世间知晓神女名讳者,不过五指之数,也断无冒充可能。那这大楚太子遇到的,竟真是神女殿下!


    眼见太子还要细说两人在船上的过往,右祭司慌忙站起身来,颤声打断道:


    “殿下且慢。”


    “这‘祝姯’二字,乃是……”


    右祭司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迎着沈渊催促的目光,终是无比肯定地说:


    “乃是我们北域神女的名讳!”


    右祭司说完,还不禁脸色怪异,想不通世间事怎会如此凑巧?天地茫茫,竟偏教这两人撞在一艘船上。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在空旷大殿内炸响。


    沈渊脸上表情瞬间凝固。


    那几个字分明听得真切,钻进耳朵里却像是变成了梵文天书,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他愣怔半晌,喉结滚动,竟问出了一句傻气透顶的话:


    “你们北域有几个神女?”


    话刚出口,沈渊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仿佛魂魄才归了本位。


    还能有几个?


    就一个!


    就是和他有婚约的那个!


    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沈渊“噌”地一下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带得身侧的茶盏都晃荡作响。


    他仿佛想起什么,猛地冲殿外的老太监命道:


    “快!快去取孤的婚书来!”


    这一嗓子吼得急切,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太子,此刻竟失态至此。


    东宫上下顿时如临大敌,兵荒马乱地翻箱倒柜,好一阵鸡飞狗跳,才寻出那只描金嵌宝的红匣子。


    老太监气喘吁吁地捧着匣子奔进来:


    “殿下,婚书在此!”


    沈渊几乎是一把夺过,那双平日里挽弓射雕亦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他死死盯着那锦盒,手指捻了两下,竟因汗湿而未能捻开锁扣。


    深吸一口气,他用力一擘,锦盒应声而开。


    展开婚书后,沈渊目光急急略过那些繁文缛节,直勾勾地往生辰八字那一行寻去。


    待看到那个与他生辰并列、工工整整写着的“四月十六”时,沈渊只觉眼前眩晕不已,五彩斑斓。


    祝娘子是神女?而神女是他的未婚妻。


    那么祝娘子,就是他的未婚妻?


    没错!没错!


    祝娘子就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未婚妻!


    是阿耶金口玉言,许给他的太子妃!


    沈渊握着婚书的手僵在半空,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似哭似笑,嘴角抽搐着,不知该摆出个什么模样才好。


    一旁的右祭司全然不知这位太子究竟在撒什么癔症,她只担心自家神女的安危。


    他们既是途中遇见,那神女眼下如何?


    她也顾不得礼节,上前一步急急追问道:


    “敢问太子殿下,我家神女如今身在何处?可有危险否?”


    沈渊身子猛地一僵。


    在何处?


    托他的福,在大理寺的天牢里……


    这话若照实说出来,只怕婚事要黄,沈渊慌忙将婚书往怀里一揣,尴尬地轻咳一声,眼神游移不定:


    “她很好,孤这就去接她。”


    说罢,他哪里还敢再给右祭司追问的机会。


    只见这位太子殿下猛地一转身,抬腿便往殿外奔去。


    恰在此时,门口有人正要掀帘而入。


    两人一个急着出,一个没防备,险些撞了个满怀。


    太和长公主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一股劲风扑面而来,惊得她身子倒仰,刚要喝骂是哪个宫人这般没规矩?!


    定睛一瞧,那莽撞人竟是自己素来稳重的侄子。


    “嗳唷我的儿!”长公主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这是怎的了?像是要火烧眉毛似的。”


    沈渊虽心急如焚,见状也只得强行刹住脚步。他伸手扶住长公主,飞快地拱手一揖:


    “侄儿见过姑母。”


    “姑母恕罪,侄儿现下有天大的急事,明日一早定去府中给您请安。”


    说罢,他又是急旋风似的要刮走。


    太和长公主原是听闻太子回京,特地过来看望,没成想他刚打照面就要跑。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却又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嗓子:


    “外头乌漆抹黑的,你到底是赶着去哪儿啊?”


    沈渊头也不回,只一句话顺着夜风遥遥飘回来:


    “去接您侄媳妇!”


    太和长公主闻言,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侄媳妇?


    北域神女不是还没进京么?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望着沈渊消失的方向,半晌才讷讷道:


    “这孩子……莫不是在外头撞着什么脏东西了?”-


    夜色如墨,长街寂寥,忽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踏碎满城宁静。


    此时已是宵禁,巡夜的金吾卫们听得动静,纷纷举着火把长枪喝止,欲要拦下这且惊且狂的擅闯者。


    “什么人!竟敢在御街纵马!”


    眼见长枪如林,寒光逼人,杨瓒急得满头大汗,却是不敢让前头那主子停下半刻。


    他只得一手死死勒住缰绳,一手高举着东宫令牌,提着嗓子厉声喝道:


    “太子殿下出行,谁敢阻拦!还不速速退下!”


    金吾卫借着火光一瞧,只见雕龙令牌熠熠生辉,再看马背上那人一身浅金蟒袍,如何还敢造次?!


    只听得“哗啦”一阵甲胄摩擦之声,众人慌忙撤去路障,跪地请安:


    “拜见太子殿下!”


    一阵疾风裹挟着尘土扑面而过,再抬头时,数骑人马早已没入沉沉夜色之中。


    杨瓒这一路紧追慢赶,都快将马鞭挥断了,好容易才赶到大理寺门口的石狮子前。


    原以为依着殿下那火急火燎的情状,此刻定然早已冲进大狱。不想杨瓒定睛一瞧,却见太子熟悉的身影正在柳树下打转。


    沈渊眉头紧锁成“川”字,抬脚欲往台阶上迈,又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般收回来,满脸的焦灼与踯躅。


    杨瓒翻身下马,只觉这场面他倒是眼熟得很。


    上一回欧阳尚书吃酒吃得酩酊,误了回府的时辰。他怕挨家中夫人的河东狮吼,就也是这般,在府门外徘徊,三过家门而不入,扒着门缝往里瞅。


    那股子心虚胆怯的劲头,与此刻的太子殿下简直如出一辙。


    杨瓒将缰绳系在拴马桩上,这才轻手轻脚地凑上前去,提醒道:


    “殿下,祝娘子……啊不,是神女娘娘,她在里头可等您小半日了。”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您若是再这般磨蹭下去,惹得太子妃火气更盛,到时候可就更难哄了。


    沈渊闻言,猛地攥紧拳头,转头问杨瓒:


    “孤问你,晌午你离开时,她脸色如何?”


    杨瓒心里“咯噔”一下。


    如何?那自然是非常之难看!


    可这话借杨瓒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照实说啊。


    若是说了实话,自家这位刚认出媳妇的殿下,只怕更是要打退堂鼓,连大门都不敢进了。


    杨瓒只能硬着头皮,违心地扯了个谎:


    “尚可,尚可。”


    他强挤出一丝笑意,躬身道:


    “属下临走时瞧见,娘娘正坐在罗汉榻上歇着呢。许是舟车劳顿累着了,有些困倦,神色倒是平静,也没怎么同属下说话。”


    沈渊一听这话,紧绷的肩背肉眼可见地松泛几分。


    “困了么?困了便好……”


    他喃喃自语,似是在给自己壮胆。


    既是困了,想来也提不起火气骂人,此时进去,应当不至于狗血淋头。


    念及此,沈渊终是咬紧牙关,朝幽深的大理寺里走去-


    “殿下,这金陵的马蹄糕挺好吃的,您当真不尝一口?”


    南溪捏着块马蹄糕,吃得两腮鼓囊囊。


    左右那中郎将其实是太子,哪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早晚要请她们出去的。


    南溪心宽无比,一下午指挥狱卒买东买西,日子过得不能更惬意。


    “不吃!气都气饱了。”祝姯磨牙道。


    正说着,廊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并不是狱卒送膳的脚步,倒像是大队人马簇拥而来。


    紧接着,火光大盛,将此间照得如白昼一般。


    隐约听得大理寺官员正压低嗓子回话,语气极是恭敬谦卑。


    “殿下当心脚下……”


    锁链叮当声响起,牢门敞开的瞬间,祝姯抬眸看去,果见是沈渊来了。


    他已换回太子常服,妆花蟒袍,玉带金冠,人模狗样!


    杨瓒没跟进来,只冲南溪使了个眼色,又指了指外头。


    南溪忙端起糕点,抹了抹嘴,踮脚溜出去。


    顷刻间,此处便只剩下祝姯与沈渊二人。


    “哟,这不是太子殿下么?”


    祝姯睨着僵在栅栏前不动弹的身影,眼尾一挑:


    “半夜三更的,驾临天牢有何贵干?”


    肯说话便好,总比冷冰冰不理人要强得多。


    沈渊闻言大喜过望,赶忙提灯走近,映亮暗室。


    烛光亲昵地蹭上她脸颊,其实祝姯本来是个冷艳锋利的相貌,只是平日里总是盈盈含笑,柔化了轮廓。


    此刻因薄怒而微绷着,那惊心动魄的美便再也藏不住。像是天山之巅的积雪映着霞光,清艳绝伦,高不可犯。


    沈渊只觉心口灼烫,胸中情潮不可抑止,就像被河风鼓满的船帆。这样好的女郎,居然就是他的太子妃,这当真是上苍垂怜!


    他禁不住上前半步,望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却也无不郑重地说道:


    “来见孤的太子妃。”——


    作者有话说:下本开《贵妃多娇》,求收藏[撒花]


    修国公嫡女方妙意,幼时因机缘巧合,曾遇一得道高人为其批命。


    高人掐算一番,称她贵不可言,是天生的娘娘命。方妙意深以为然,只待日后选秀进宫,挣一辈子荣华富贵。


    十七岁之前,方妙意过得顺风顺水。遇见的最不如意之事,也莫过于走失了心爱的小花猫。


    她从未料到,平生第一次栽跟头,竟是栽在了最要紧的婚事上——


    被方妙意视作摇钱树、登云梯的新帝,竟会是那个冰块脸、不得势的三皇子。


    更要命的是,她曾经婉拒过替三皇子选妃的赏花宴!-


    陆观廷贵为中宫嫡出,本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却敌不过君父偏心宠妃之子。


    人人都道,新帝隐忍多时,一朝夺位,从前得罪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当年在陆观廷失势后,连赏花宴都称病不去的方妙意,恐怕头一个便要遭殃。此时她竟还敢巴巴地凑上前去,进宫从个小才人开始熬起,莫不是等着老死宫中吧?


    陆观廷起初并不记得方妙意是谁,但架不住纷纷议论总往耳朵里钻,后来便也渐渐想起,好像当年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时的陆观廷不以为意,只付之一哂:


    “此女庸俗狡诈,不可轻信。”


    谁又能料到日后,他会亲手把那狡猾女子捧成贵妃娘娘,纵着她在宫里横行霸道。


    “因为妙妙很好,妙妙说她爱朕。”


    陆观廷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年少时弄影云端的孤高月,终将在他怀里瑰丽至极地燃烧#


    第30章 西窗烛 他比小犬还黏人


    “呸!”


    祝姯却不理会他, 忿忿往地上跺了一脚,啐道:


    “谁要听你这花马吊嘴的浑话?”


    听她絮絮叨叨地数落自己是“坏胚”,沈渊愈发觉得她鲜活可爱。


    俗语说烈女怕缠郎,沈渊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储君的里子面子, 只厚着脸皮凑去祝姯身畔, 衣袖相贴, 轻轻碰了下她臂膀。


    祝姯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立马往后躲得远远的。沈渊从来都不是知难而退之人, 见状顿时也跟着挪,直到将人堵在墙角, 彻底没了退路。


    俩人挤在方寸之间,鼻尖险些要碰着鼻尖。


    “娘子莫恼,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


    沈渊从怀中摸出一枚黄铜小钥,柔声讨好说:


    “我这便替娘子解开。”


    “别呀。”祝姯把脸一扭, 宁愿跟墙壁面对面。


    她抬起手腕, 把那一对银镣晃得哗啦作响, 阴阳怪气地冷笑道:


    “这‘银镯’如此别致, 我可要戴着它逛遍金陵城呢。”


    虽说挨了顿夹枪带棒的挤兑, 但沈渊并不生气,还有些忍俊不禁。他刚想低笑出声, 立马又抿嘴憋住。


    望着眼前这张宜嗔宜喜的芙蓉面, 沈渊恨不得立刻凑上前去, 在那脸颊上亲香一口。但他尚存一丝理智,晓得此刻若是孟浪了,只怕小娘子真要翻脸,再不搭理他。


    沈渊正了正色,起身退开半步, 把身段放得极低,作揖道:


    “好娘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实在是今日在船头,听你说要走,还说近来都不见面,我这心就像被扔进滚油锅里,两面熬煎。”


    “我也是急昏了头,只想着就算做个恶人,也要先将娘子留在身边才好。”


    “我实是想煞了娘子,一时情急才出此下策。神女殿下大人有大量,且饶恕在下一回,可好?”


    这番话语意绵绵,带着几分无赖的痴缠,直听得人心窝里发软。


    祝姯心里已不大恼他,鼻子里却还是重哼一声,嗔道:


    “你是响马不成?”


    人家说不和他走了,他便把人抓起来锁进大牢,这行径简直与强盗无异,十足的衣冠禽兽。


    还储君呢,心眼比针尖还小。


    沈渊觑着她神色,心里暗道:若是落草为寇,便能抢来这般压寨夫人,倒也未尝不可。


    但他嘴上是不敢再火上浇油的,只温言软语地哄着祝姯消气,趁她分神之际,悄悄将钥匙伸向她腕间。


    这一回,祝姯竟没抽回手去。


    沈渊大喜过望,赶忙手脚麻利地替她将那银镣解脱下来。


    “咔哒”一声轻响,禁锢落地。


    沈渊像是嫌那东西碍眼,看也不看,脚尖一踢,便将那银镣踢得远远的,滚入罗汉榻下头,省得祝姯瞧见又生气。


    “娘子,我们这就回东宫。”


    沈渊替祝姯细细戴好帷帽,遮住倾城容色,随即一把牵过她手腕,雄赳赳地往外走。


    那昂首阔步的模样,不像是个来接媳妇的,倒像是刚打了大胜仗回朝的将军,只差没在脑门中间刻上“得意”二字。


    “谁要跟你回东宫?我要去驿馆住。”


    祝姯紧跟在沈渊身侧,小声嘟囔。倒不是她想同这坏男人挨得近,实在是他牵着她不撒手。


    “这可不成。”沈渊脚步未停,想都不想便回绝了,一门心思要把人圈回自己地盘。


    “娘子有所不知,眼下金陵城已然宵禁,坊门落锁,严禁夜行。今夜只能委屈娘子,随孤回东宫暂歇了。”


    要不说他是强盗呢?只见这人假公济私的时候,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


    祝姯岂是那么好糊弄的,当即挑眉反驳:“既是宵禁,那你怎么还能在街上大摇大摆的?”


    沈渊被问得一噎,随即故作正经地说:“孤是太子,自然不同。”


    “何况娘子的贴身侍女,连带你们的箱笼细软,都已安置去东宫。眼下驿馆里尚未洒扫,也没备出合宜的院落迎接娘子。此时去那里,多有不便。”


    “你——”祝姯不禁瞪他。


    好哇!方才把南溪先支走,居然是打的这个算盘。


    祝姯气不打一处来,提起裙摆,便在他锦靴上踩了一脚。


    沈渊若想躲,就不得不松开手,那他如何舍得?只怕稍一松劲,滑不溜秋的泥鳅就要钻没了影儿。


    二人拉拉扯扯到了马车跟前,祝姯觉得手腕处热烘烘的,不由挣了挣,但也没太用力就是了。


    “干嘛一直拉着我?怪热的,快松开。”


    “不行,”沈渊答得理直气壮,“孤得牵着娘子才放心,不然一眨眼的工夫,娘子就又要跑了。”


    祝姯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这哪里像个威仪天下的储君?简直比家里养的小犬还要黏人!


    她一路嘀嘀咕咕地数落他,到底还是被半扶半抱地送进回东宫的宽大马车里。


    车帘垂落,隔开街巷灯火。


    怕祝姯失去平衡,在车内磕着碰着,沈渊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指腹上仿佛还残存着柔腻的触感,叫他忍不住捻指回味。


    车厢内幽暗暧昧,沈渊心头发痒,不禁抬手去撩祝姯帷帽上的轻纱,想再仔细瞧瞧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


    纱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双含娇带嗔的明眸。


    祝姯看着眼前那张俊脸凑得极近,顿时火气直窜,“啪”地一声拍开他的手,凶巴巴道:


    “不许看我!”-


    此时确已宵禁,街道上并无行人,马车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入了两重宫门。


    宫门下钥后,按理说不该再放人进去。但沈渊只用撩起车帘,往下淡瞥一眼,守门侍卫顿时冷汗直冒,哪里敢多嘴多舌。


    这一幕莫名割裂的好笑,祝姯赶忙抿住唇瓣,也撩起帘子,假装往外瞧。


    如今正是孟夏时节,草木繁茂,将夜气浸得清润。沿途只见宫灯昏黄,照着两旁森森古柏,间或有石榴花吐艳,红影在夜风中摇曳。


    马车行不多久,便慢慢停住。祝姯在车下站稳后,不由抬眼四望。夜色虽浓,但借着廊下悬挂的宫灯,仍能窥见殿宇轮廓连绵,飞檐重重。


    “这便是东宫?”她轻声自语,话音里带着几分初来乍到的新奇。


    “夜里看不真切,等明日天亮,孤再陪娘子好生转转。”


    沈渊嗓音含笑,自然地扶了下祝姯手臂,引她往椒兰殿走去。


    祝姯进殿一瞧,发觉沈渊果然没骗人,她那几口箱笼已经好端端地放着了。


    南溪见自家殿下和太子并肩归来,一副被哄好了的模样,又想起她之前的信誓旦旦,不禁捂嘴偷笑。


    当着东宫众人的面,南溪肯定不能揭殿下的短,赶忙掩藏笑容,转身张罗起来。


    椒兰殿外,梳着双鬟髻的宫女们得了吩咐,立马手捧剔犀漆盘,悄声经过殿前汉白玉阶。


    青罗裙裾拂动间,只带起极微弱的皂角清气,干净得近乎寡淡,一派沉静肃然的宫廷气象。


    盘中所盛,正是她们之前在洛州新裁的几身衣裳。南溪凑近前,低声问道:


    “殿下您瞧瞧,今晚想换哪一身?”


    这大半日折腾下来,祝姯确实也倦了。她掩唇打个呵欠,无甚闲心细选,便随手指了件杏粉色的襦裙:


    “就这身罢。”


    南溪立马替她更衣,又卸下钗环,只用一根玉簪挽了个懒髻。


    祝姯虽已卸去钗环,未施粉黛,但在煌煌烛影的映照下,反而更显得肌骨莹润,顾盼之间神采照人。


    东宫侍女们见状,都忍不住悄悄打量,随后又互相对个眼神,面上喜气更盛,原来这就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


    夜色渐浓,二人却皆是腹内空空,沈渊便传膳房送些清淡易克化的吃食来。


    此刻炕桌上,正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粥羹。


    这“翰林齑”乃是孟夏时节的佳品,取脆藕、鲜笋、荠菜等五七种时鲜,刀切如丝,入羹熬煮,色泽青白相间,极是清美。


    二人就在西窗下对坐,窗外修竹影疏,内里烛光暖软。


    待宫人们捧着净手金盆退下,沈渊亲自接过帕子,替祝姯拭去指缝水渍,温声道:“夜色已深,若是大鱼大肉反倒伤了脾胃,娘子且用碗清粥解解乏罢。”


    祝姯原还想再矜持片刻,奈何羹汤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她腹中确实饥火烧肠,便也不跟沈渊客套,低头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他二人虽身份尊崇,却都不是什么矫情之辈。昔日游历江湖时,能与友人纵马放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如今端坐在锦帷深宫里,亦能持重守礼,举止端方。


    此刻殿内静极,却连瓷匙轻碰碗沿的细响都听不见半分。


    烛花噼啪,映着两人对坐的身影,在这寂静宫夜里,无端氤氲开几分寻常夫妻般的家常与亲昵。


    待用了半碗,沈渊觑见祝姯愉悦眯眼,这才斟酌着开口:“如今尚有一事,在孤心中存疑许久,想要请教娘子。”


    “什么呀?”祝姯随意问道。


    “青蚨之死,可是娘子动的手?”此事沈渊心中已有定论,但还是想听祝姯怎么说。


    祝姯闻言,手中汤匙微微一顿,索性抬起头来,坦荡道:


    “不错,是我杀的。”


    她取帕子拭了拭唇角,这才道:


    “那人在我们北域并不叫青蚨,而是唤作安磐陀,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神殿叛徒。”


    “当日在船上乍见此人,我只当你们是想对神殿不利,故而先下手为强。却不曾想,他竟还与玉玺有干系。”


    说到此处,她略带歉意地看了沈渊一眼,轻声说:


    “此事是我莽撞,急于将安磐陀灭口,反倒误了郎君的大事,我日后自会想法子补偿。”


    “娘子何必如此见外?你我之间,谈什么补不补偿的。”


    听祝姯解释清楚后,沈渊心中彻底没了顾虑,顿时笑道:


    “此行若非碰上娘子,我恐怕还捉不到辛怀恩的狐狸尾巴。”


    听他提起辛怀恩,祝姯心念一动,遂主动坦白道:


    “既说到此处,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当日我知晓长风镖局那几人的身世后,料想郎君早晚会疑到我头上,于是便与碧娑做了笔交易。”


    她唇角轻扬,道来碧娑的康国刺客身份后,又俏皮眨眼:“当夜我答应掩护她窃宝离船,她则替我揽下黑锅,来一招祸水东引,好将你们的心神分去别处。”


    沈渊听得抚掌而笑,眼中满是赞赏之色,叹道:


    “娘子神机妙算,着实厉害。孤这一路上步步皆在娘子算计之中,被娘子牵着鼻子走还浑不自知呢。”


    见他这般不吝夸赞,全无半点被戏弄的恼意,祝姯耳根微热,颇有些招架不住。


    她偏过头,轻咳一声掩饰羞赧,声气不自觉地软下来:


    “郎君快别这般抬举我了。我当时不过是想把水搅浑,至于后来牵扯出孟黑虎和辛怀恩那些事,我也未曾料到,只是意外罢了。”


    “怎会是意外?”沈渊身子前倾,凑近了些,笑吟吟道,“这分明是天意眷顾。孤有神女相助,他辛怀恩有什么能耐与孤斗?合该他倒霉。”


    祝姯被他这“神女相助”的话臊得脸烫,忍不住嗔了他一句:“花言巧语的,也不怕闪了舌头。”


    沈渊但笑不语,烛光在凤眸中轻轻跃动,惑人心神。


    祝姯赶忙垂下眼眸,正色道:“那方乌木匣子里,原本装着的是随侯珠,碧娑便是为它而来。”


    沈渊自然知晓随侯珠是何物,面色也不由凝重几分,沉吟道:


    “随侯珠……这等稀世奇珍,辛怀恩肯拿出来送人,收礼之人必定是京中权势滔天的大人物。”


    “不错。”祝姯接话道,“或者是有极重要的事相求。”


    “郎君,你觉不觉得,传国玉玺或许就在灵州?”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撞,皆是心中雪亮。


    沈渊手指轻叩桌面,缓缓道:


    “娘子是觉得,当年那场焚船夺玺的惨案,幕后指使是辛怀恩?”


    “极有可能。”祝姯颔首道,“若非手里握着玉玺这等大杀器,他哪里来的底气去勾结前朝?这不就是手里有了本钱,便想着待价而沽,伺机谋反么?”


    这一番剖白分析,丝丝入扣。两人虽是初次这般开诚布公地谈论朝局,竟却意外地契合无间,仿佛早已是相互扶持多年的帝后夫妻。


    话说到此处,该谈的正事已然谈尽。


    夜漏更深,更鼓声遥遥传来。殿内瑞脑香氤氲缭绕,将相对而坐的身影笼得朦胧。


    纵论江山的锐气渐渐消散,这西窗下的方寸之地,便陡然生出一股子旖旎暧昧来。


    祝姯忽觉殿中闷得厉害,想推开窗子散散热气。甫一抬眼,便撞进沈渊黑润润的丹凤眸里。


    只见他单手支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唇畔噙着浅笑,眼神缠绵得几乎要牵出丝。


    “看什么看?”总算知道这燥热从何而来,祝姯心头怦怦乱跳,羞恼地别开脸,“也不怕把眼珠子看掉下来,傻兮兮的。”


    沈渊却不恼,反而笑意更深,忽地轻唤了一声:


    “娘子。”


    这一声唤得极尽缠绵,染着独属于夜晚的暗哑磁性。


    祝姯垂眸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应什么。


    “我们是夫妻。”


    沈渊心中极高兴,禁不住又重复一遍。这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便似含着蜜糖,又像是什么神圣的咒语,每念一回,他眼角眉梢便要多染上一层喜色。


    “谁答应你了?”祝姯扭过头,心慌意乱地哼唧。


    沈渊闻言,顿时像个想取悦心爱姑娘的毛头小子,急急忙忙将手伸进怀里,摸索半晌,掏出一卷早已被他体温捂得发热的婚书来。


    他攥着那卷婚书,如奉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塞进祝姯柔软的掌心。随后又眼巴巴地望着她,眸中满是期待。


    仿佛在说,娘子早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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