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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第21章


    这辆车并没有停下来。


    陈述厌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它加快了速度,而在车后响着的警笛声也跟着从耳旁一掠而过。


    刹车的声音刺破耳膜般响起,车子相撞的声音瞬间炸开,周身都跟着剧烈震颤起来。


    司机在前面被吓得惊声大叫,赶紧又往后倒车想跑。


    然后,一声枪响。


    陈述厌听见徐凉云歇斯底里地喊:“下车!!赶紧下车!!!!!”


    车停了。


    陈述厌忽然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没来由地有股尘埃落地的安心感。


    他听到车门被打开,听到徐凉云急匆匆地把手铐扣上,听到他声音焦急颤抖地喊他的名字,听到他急哄哄地走过来,打开了后备箱。然后他颤抖的呼吸一哽,喊了一声陈述厌的名字,用力地撕开了胶带。


    陈述厌尽力在狭小的空间里仰了仰头。


    胶带被全部撕开,箱子盖被打开,光亮和冷风一同鱼贯而入。


    光太刺眼,陈述厌被刺得轻轻一抖,忍不住闭了闭眼。


    他看不清徐凉云。


    但徐凉云很用力地拉起了他的肩膀,把他从箱子里拽了出来。


    他被焦急又用力地揽入怀里。


    陈述厌浑身使不上劲,一突然吹了风,又头痛欲裂起来,只能软绵绵地瘫在徐凉云怀里。他睁着眼,却看不清眼前,只听到徐凉云颤抖的呼吸声。


    陈述厌靠在他肩头上,感觉到徐凉云抱他抱得很用力,像怕他再消失。


    这样被他抱着时,陈述厌忽然间无端感觉有些陌生,大约是因为五年都没被抱过了。


    徐凉云抱得哆哆嗦嗦,尤其是右手,抖得比其他地方厉害得多,真的像得了帕金森一样。


    陈述厌恍恍惚惚地生出了一股很强烈的异样感。他觉得徐凉云的右手出过事,好像不是割腕这么简单。


    徐凉云声音在颤,有些哽咽,好像在哭。


    ……别哭啊,哭什么。


    陈述厌很想抱他一下告诉他没事,再和他说点什么。


    但他嘴上还被封着胶带,而且心一安下来,他就莫名疲惫了,眼皮开始慢慢发沉,很想马上闭上眼睛睡一觉。


    即使他根本不想睡,但困意来势汹汹。


    没有办法,陈述厌只好伸出近乎没有知觉的两只手,伸手去抓住了徐凉云身上的衣服,就算作回拥了。


    他想抓紧一点,可没过半秒,陈述厌手上的力气就一松,滑落了下去。


    他在徐凉云怀里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就在一片黑暗中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他,听到警笛声尖叫着响,听到周遭很乱很吵,听到推车的车轮声开始似远似近地哗啦啦响,感觉胳膊上被扎了什么东西,很痛。


    头也很痛,像要裂开了。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很冷静地说他被注射了什么东西,说他高烧了。


    有人在抓着他的胳膊,抓着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八成是徐凉云。


    他听到徐凉云声音抖得说不出话,好像在哭,连叫他名字的声音都开始断断续续地缺字少音,应该是被吓得不轻。


    陈述厌想睁开眼安慰安慰他,可怎么都没办法睁开眼。


    他感觉脑袋很疼,他感觉自己应该是醒着的,应该是想醒过来的。


    可他睁不开眼。


    后来呢?


    后来就真的昏过去了,没有一点儿意识,什么都听不到。


    等他再慢慢醒过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


    陈述厌缓缓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医院的天花板。


    那些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吵闹全都消失不见了,头痛感也消失不见。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外面的风在呼啸着寒意。今天晚上月亮很亮,即使没有灯,也能把四周看得清楚。


    陈述厌低头,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病房很大,就他一个人。


    他两手没戴手套,十分丑陋地露在外面。


    他左手上有块白色小贴布,下面扎着针,针连着管管连着瓶——他在输液。


    但不得不说,这小贴布看起来可比他的手漂亮多了。


    陈述厌低头看着这些,茫然了一会儿后,又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他愣住了。


    徐凉云竟然正趴在他床上睡觉。他脑袋枕着右胳膊,左手勾着陈述厌左手袖子里面紧紧抓着。


    他睡得倒似乎很安稳,只是眉头深皱着,似乎梦见的东西不怎么样。


    陈述厌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很快,他的目光又被徐凉云右手手腕给吸引过去了。


    他手腕上缠了两圈绷带。


    陈述厌记得很清楚,昨天晚上绝对没有这个东西。


    不过徐凉云倒是把袖子拉得很长,手腕还总往里藏,不给他看内侧到底有什么。


    这种事随便猜一猜就知道肯定是伤疤。


    陈述厌曾经很笃定徐凉云是割腕了,但割腕的人应该不至于手会抖成那样。


    估计徐凉云不止是割腕这么简单而已。


    那到底怎么回事?


    陈述厌心中疑惑,忍不住抬了抬有点使不上劲的左手,想趁他睡着时去拎起他手腕来仔细看看。


    可手刚抬了一小半,陈述厌的手就被什么东西紧紧扥住了,死活没办法再抬。


    陈述厌低头看了看,就见是徐凉云死死勾着他袖子的那只手。


    陈述厌:“……”


    陈述厌默然。


    ……这个人的力气怎么还是这么大。


    陈述厌又使劲拽了拽,死活拽不过他。


    ……有这种刑警队长,人民真的很放心耶。


    陈述厌轻轻叹了口气。


    关键是那犯人不知道是给他注射了什么,他的手有点使不上劲。徐凉云本来力气就不小,这一来二去的,他拽不过徐凉云也是情理之中。


    陈述厌只好又转头看向自己右手,试着抬了抬,想逼自己一把,毕竟有舍才有得。


    他想摸摸徐凉云的手。为了这个,伤一把自己也没什么,顶多针管回血而已。


    陈述厌看得很开。


    但这次刚抬起来,病房的门就被人拉开了。


    来的人一进来就道:“输完这瓶没了啊。”


    陈述厌撇了撇嘴,只好放弃自己的计划,讪讪放下了手。


    来的人走到病床床头这边,摸着黑把床头的夜灯开关给打开了。


    夜灯的灯光不刺眼,很柔和。


    来的是个护士,她开了灯以后,才发现陈述厌人已经醒了。


    “醒了?”她说,“那你不错啊,手给我。”


    陈述厌默默把输液的手伸了过去。


    护士利落地给他拔了针,让他摁好,然后收拾起输液用的东西,多的话一句没说,就嘱咐了他几句早点睡注意休息多喝粥少吃辣以后,就关上了床头的夜灯,端着所有的东西走了。


    她走以后,陈述厌又低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还是没醒,而且一点要醒的意思都没有。


    他以前可睡得没这么死,虽然说不上特别容易醒,但是有点小动静都会醒过来点。


    估计最近是太累了。


    陈述厌想。


    他又想起今天来救他的徐凉云,想起在昏迷时他听到的徐凉云一声又一声的嘶喊。


    那声音声嘶力竭,像在竭尽全力地把他拉出黑暗,也像害怕他再也出不来。


    陈述厌坐起了身,俯身过去,伸出右手,去轻握住了徐凉云那只缠了两圈绷带的右手。


    很凉。


    陈述厌轻轻皱起眉,摩挲了一下他的手。


    陈述厌和徐凉云牵过很多次手,他从来不是手脚冰凉的体质。哪怕是冬天的时候,徐凉云的手也不会很冷,牵一会儿就能暖和。


    医院里还有暖气,怎么会这么凉?


    陈述厌的目光又落在他手腕的绷带上。


    陈述厌没敢多碰,只轻轻在边上摸了一下。


    他倒是很想把这东西拆开看看,但万一这是在敷伤口就不好了。


    但这么一来就很匪夷所思了——如果只是单纯割腕的话,五年前留下的割腕伤,怎么到了今天还要缠绷带?


    是今天救他的时候又伤到了?


    会这么巧?


    陈述厌觉得不对。


    他觉得自己该把徐凉云叫起来,然后问他这些问题,再把将死时想到的那些话说给他听,再听一听徐凉云会怎么回答他。


    可徐凉云睡得很沉,陈述厌舍不得叫醒他。


    陈述厌开始纠结,摸着他的手纠结了好长时间——到底该不该把他叫醒。


    他想听这些问题的答案,可徐凉云这些天太累,他也不舍得叫醒他。


    他终究还是心疼徐凉云的,纠结了老半天,最后也没舍得叫醒他。


    很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以后,陈述厌就起身慢慢爬了过去,换了个方向,脑袋挨着徐凉云,手轻轻握住他一只胳膊,侧身躺下了。


    这么一握,陈述厌又感觉有点不真实。


    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感觉,这人真的瘦了太多了。


    多得有点离谱。


    陈述厌再次忧愁地叹了口气,把人握紧了点,尽力往他身上靠,蹭了蹭他。


    兴许是交往五年留下来的身体记忆,这么一凑近徐凉云,陈述厌突然就困了。


    他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医院的床没家里的舒服,陈述厌还没有枕着枕头,也不知道那个快递员到底是给他注射了什么,他浑身都有点没力气,睡得不太好。


    所以第二天,陈述厌一被紧紧抓住手腕,就醒过来了。


    手腕突然被人抓住,陈述厌浑身一哆嗦,茫茫然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缠了两圈绷带。


    抓住他的人力气很大,在颤抖,搞得陈述厌手腕生疼,还不得不跟着他一阵阵犯哆嗦。


    陈述厌茫然,眨了眨眼,又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喘息着哭。


    他更茫然了,下意识地迷糊着声音“啊?”了一声,转头看去。


    徐凉云此刻正紧紧抓着他一只手,左手紧抓着病床上的被子,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浑身抖得恐怖。


    他在呼吸急促又粗重地喘息,在哽咽,在哭,似乎有惨叫声憋在喉咙里一般阵阵声音发闷,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最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看的景象。


    陈述厌被眼前这一幕吓懵了,平生第一次睡醒之后在十秒以内大脑就迅速开了机,开机速度战胜百分之百的历史记录。


    他手腕被抓得很疼,甚至在跟着徐凉云一阵阵抖。


    但他没空管这些。


    陈述厌连忙翻身爬了起来,伸手去推了推徐凉云,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没反应,一阵阵抖得更厉害,左手都已经颤抖得抓不住床单,就那样仿佛要溺水而死一般四处乱抓,像渴望一个能救他的杆。


    陈述厌连忙去抓住他左手,很用力地握住了他,又叫他:“徐凉云!!”


    徐凉云仍旧没反应,他喘得更厉害,像在挣扎。左手紧紧回握住他,力气大得像要把他也拽下来。


    “徐凉云!!”陈述厌急得快疯了,声嘶力竭地叫他,“徐凉云!抬头!!徐凉云!!!”


    徐凉云突然猛一个抬头,腾一下子站了起来。


    陈述厌刚刚急得已经倾身过去了些,徐凉云这一突然起身,就哐当一下撞上了他的脑门。


    陈述厌猝不及防,一下咬了舌头,脑袋嗡了一声,晃了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倒到了床上,“呃”了一声。


    他还拉着徐凉云那只左手,右手也还被他拉着,于是陈述厌这一坐回去,就把徐凉云也一下子拉了过去。


    噼里啪啦一阵响。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徐凉云就扑到了陈述厌身上。


    徐凉云半压着他,满头冷汗淋漓,跟刚淋过雨回来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惊疑不定,非常恐惧,似乎刚刚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景象,眼睛红得吓人,还有眼泪在往下淌。


    他还在轻轻发抖。


    陈述厌脑门被撞红了一块,有点疼,但此时此刻发生的事魔幻得让他觉得这都无所谓。


    他看着徐凉云,愣了好半天。


    徐凉云好像根本就没回过神来,一直在喘气发抖,呼吸都发哑,眼睛直愣愣的,好像根本没回到现实里来。


    他还在害怕。因为害怕,他也根本就没发现自己在抓着谁。


    陈述厌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他。


    等过了好一会儿,徐凉云差不多缓过来些了之后,陈述厌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眼睛里回了点光。


    他抬起头,满脸怔愣地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茫然地看着他。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了好几秒,空气都凝固了。


    突然,徐凉云触电了似的猛地一哆嗦,连忙收回手,站起来连连往后退,直到砰地一声撞到墙上,再无后路可退为止。


    “……对不起……”


    徐凉云低着头,声音又哑又慌张,无措地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道着歉,一边慌慌张张地四下看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


    他轻轻喘着气,四处看了一圈之后什么都没找到,于是收回目光,看都不敢看陈述厌,转头就往门外跑。


    “徐凉云!”


    陈述厌想拽住他,连忙翻身下床。可他刚一站到地上,脚上就突然一麻,瞬间双腿知觉全部麻痹,又惊呼一声,哐当一下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直接摔在了徐凉云心头上。


    徐凉云心里轰隆一声,转头一看,就看到陈述厌整个人跪在地上,疼得直吸气,一手撑着地,一手紧捏着大腿,看起来可怜又卑微。


    徐凉云顿在了原地。


    他在原地停了片刻,然后连忙跑了回去,跟着跪到地上,握住他一只胳膊,着急地关切他:“怎么了?哪儿疼!?”


    陈述厌愣住了。


    他抬起头,看到徐凉云居然真的跑了回来。


    他实在没想到会这样,他都习惯了徐凉云的逃避了,以为他这次也肯定不会回头来看。


    “没有……腿突然麻了而已。”


    陈述厌轻轻悲凉一笑,有些怅然地问他,“你怎么……一见我就跑啊?”


    徐凉云:“……”


    “我应该没那么吓人吧?”陈述厌说,“你刚刚怎么了……你到底怎么回事?”


    徐凉云低下头,紧抿着嘴,不愿意吭声。


    陈述厌看他这样,知道他是不愿回答,于是叹了口气,又问道:“你刚才在找什么?”


    陈述厌问题太多了。


    徐凉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终于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以为我在家。……所以在找……找个东西而已。”


    “找什么?”


    陈述厌问。


    徐凉云嘴角一抽,眼神逃避着飘向一旁,说:“你别问了……我真的说不了。”


    陈述厌看他这样,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他撇了撇嘴,尽管于心不忍,但也仍然不愿放弃。


    他说:“那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跟中邪了一样。”


    徐凉云很没有理由地浑身一哆嗦。


    “你在哭。”陈述厌说,“我都没听你哭成那样过,你现在叫我别问……我真的做不到。”


    徐凉云不吭声。


    陈述厌垂了垂眸,沉默了片刻,左右等不来徐凉云回答他。他知道徐凉云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于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都放轻了不少。


    他说:“徐凉云。”


    徐凉云仍旧沉默。


    “我不想恨你了,真的。”陈述厌说,“你能不能别让我恨你了。”


    “我也还爱你,我真的做不到。……我不瞒你,我真的恨不起来了。”


    “我如果不知道你中弹,大概能一直恨下去。”他说,“但是现在不行了。”


    “你但凡有一个理由,我就恨不动了。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啊,你给我一个理由我就给你一堆台阶下……没办法,我就这样。……谁他妈叫你那天坐在那儿,谁他妈叫我那天闲着没事跑去那儿看见你了。”


    徐凉云紧咬住牙,陈述厌看见他嘴唇都隐忍得发抖。


    “你别跑了。”陈述厌抬起眼来,“我们好好说说话吧。”


    徐凉云还是在沉默。


    反正徐凉云也不吭声,陈述厌干脆也不管他听不听了,直接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


    “你把事情都告诉我吧……我真的,我至少有知情权。”


    “那都不是你的错。”他说,“你看到了啊,我就是这种体质,我就特别吸罪犯,我有什么办法……你也看到了,你在不在我旁边,我照样被人盯上。”


    “要是没有你,我现在说不定也躺在玫瑰里面了。……你说他会给我穿什么?我办画展有好多套衣服,你说他想复刻哪件?他会把我放在哪儿?凉城好像没有别的废工厂了。”


    “哎,我好看得开啊。”陈述厌笑了起来,说,“人真的很奇妙啊,有过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了。”


    徐凉云右手一抖。


    “……别说了。”他说,“你别说了。”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看着徐凉云,安静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轻声问:“你害怕吗。”


    徐凉云又不吭声了。


    “你害怕。”


    陈述厌说。


    “……”


    “我也害怕。”陈述厌说,“我们都是受害者。”


    “你爱我,你不想让我知道。但是我也爱你,徐凉云。”


    他说:“所以我想知道。”


    徐凉云终于抬起头,看向了他。


    陈述厌看到他眼睛里有压抑的隐忍,也有想要惨叫出声的痛苦。


    那些痛苦被藏得好深好深,像是已经藏了好久。


    陈述厌再一次悲凉地笑了起来:“我们再试试吧,徐凉云,我们重新开始,再试试——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互相折磨一辈子,爱一个人不是这么爱的。”


    “……你别折磨我了,我真的要被你逼疯了。”


    “你告诉我吧。”陈述厌看着他说,“算我求你。”


    第22章


    徐凉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呼了出来。


    这一口深呼吸的气息在颤抖。


    颤抖。


    颤抖,颤抖,颤抖。


    徐凉云似乎一直在颤抖。


    他收回手,把脸埋在手心里,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你让我想想。”他声音都哑了,“你让我想想……”


    陈述厌就沉默地等着他想。


    徐凉云在不断地深呼吸,呼吸声一声比一声粗重,似乎内心在为这件事地动山摇,难以权衡。


    好半天后,他才揉了一把脸,放下了手,长出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先把事情告诉你。你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你说得对,你有知情权。”徐凉云说,“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你知道这些以后,我们再说……要不要重新开始。让你在这种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这种决定,不太公平。”


    陈述厌:“……好。”


    “行……我先扶你起来。”徐凉云说,“我去叫医生,看看你怎么突然就腿麻了。……我有点担心,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五年前的事。”


    陈述厌:“……”


    陈述厌知道自己肯定没事,但是徐凉云天天都爱操心他,他是磨不过他的。


    没办法,陈述厌只好叹口气,答应了下来:“好。”


    徐凉云站了起来,把手伸到陈述厌胳膊底下,把他抱了起来,放回到了床上。


    然后他走到床前,按了下铃,跟护士站的护士交代了几句话,麻烦他们把医生叫来。


    这之后,他又伸手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小药瓶,伸手拧开,从里面倒出了两片浅黄色的药片,放到嘴里,水也不喝,直接生吞了。


    陈述厌看得愣了。


    徐凉云转过头看向他,轻描淡写了一句:“一会儿跟你解释。”


    陈述厌“哦”了一声,心情有点复杂。


    两个人相顾沉默了下来。


    陈述厌突然想起布丁——他是在家里被袭击的,快递员之前还逗过他家的狗。


    一想到这儿,陈述厌连忙抬起头,问:“对了,布丁怎么样?”


    “我叫人送去宠物医院了。”徐凉云说,“被下了药,说是得住院一段时间,没生命危险,放心。”


    陈述厌听它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在此时拉开了门。


    他拿着个银色的医用小锤子,走进病房,过来测了测膝跳反应,对徐凉云说:“没什么问题,昨个儿也跟你们说了,注射的那个是慢性麻痹类药物,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全身麻痹而已。昨天虽然注射了点中和类的,能抵消这个药物的大部分反应,但是这个药的效果比较猛,不能全部抵消,会留点反应也正常。”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转头接着说:“药物的起效和能抵消的效果会根据个人体质出现不同反应,看他这个样子,估计得缓个三五天了,会慢慢好转,不用担心。他躺着坐着趴着都没影响,就是下地的时候照顾着点,多喝点粥少吃辣的,不能喝酒喝咖啡,茶可以喝一点,给他注射的药是慢性药,所以这个忌口要二十多天。”


    徐凉云连连点头。


    嘱咐完这些,医生又说差不多可以出院,回家养着也没什么问题以后,就离开了。


    医生离开以后,徐凉云长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他走回来说,“还好。”


    陈述厌早知道自己肯定没什么大事,靠在床上抱着被子催他:“那开始吧。”


    徐凉云无奈苦笑一声。


    他走过去,长长叹了一口气,眉眼间全是苍凉。


    “……五年前的时候。”他轻声说,“那件事发生前三个月,市郊那边发生了一起绑架案。”


    “绑架犯叫苏恩阳,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以前因为偷东西留过案底。当年他从市中心拐走了一个小孩,向家长要了二十万赎金。家长拿不出钱,没办法,只好选择了报警。”


    “警方很轻易地就查到了他,于是展开人脉网,很快就找到了他的女朋友。”


    徐凉云说:“那就是叶夏。”


    陈述厌:“……”


    “苏恩阳是家里老二,从小成绩不好,斗殴打架偷东西敲诈勒索一样不差,早被家里断绝了来往,他所有的朋友知道他出了这种事都不愿意出面,只有叶夏愿意协助我们。”


    “但是协助得不怎么愉快。叶夏很偏执,她坚信苏恩阳是被逼的,因为苏恩阳已经答应她不会再干这种事儿了,早在两年多前就开始自己打工赚钱了,不可能还会犯罪,还是这种和以前那种偷偷抢抢差别很大绝对会蹲牢的事情。”


    “也就是说,她是和我们吵着协助的,她说我们一定搞错了,一定没查对,甚至指着钟糖骂他是个饭桶。”


    陈述厌:“……钟老师没骂她吗。”


    “他没有。”徐凉云说,“警察嘛,经常能碰到这种不讲道理的人。钟糖还留学过,当然知道跟这种人吵起来没有意义,最后气死的只会是自己。”


    陈述厌:“……”


    确实。


    徐凉云一说这件事表情就不太好,脸色都有点发青。


    他长叹了一声,问陈述厌:“我能抽根烟吗?”


    “……你抽烟?”


    陈述厌有点愣,徐凉云以前从来不抽烟。


    “嗯。”徐凉云说,“跟你分了以后就开始抽了,本来周围人……就一直在抽。我也心烦,就碰了。”


    陈述厌轻轻皱了皱眉。


    抽烟毕竟对身体不好,他是不太想让徐凉云抽的。


    但接下来要说的事已经不是单纯一个“烦心”能形容的了。


    “……抽吧。”陈述厌只好说,“以后少抽点。”


    徐凉云点了点头,伸手从怀里掏出包烟盒来,掏出打火机点上了。


    用的还是左手。


    他接着说:“后来我们通过她,一边劝导苏恩阳,一边定位了他的所在地。”


    “但都被叶夏毁了。在行动开始前,她暗地里把这件事告诉了苏恩阳,导致他情绪失控,人质被他挟持,他跑到了大街上,造成了恐慌。”


    “……苏恩阳做这件事的时候精神就很紧绷了,叶夏和他说的时候很着急,也很冲动,没注意他的精神状态,只顾着想让他收手,就说了很多被抓住的后果,结果说得太过,导致他直接精神崩溃了,谈判专家跟他谈都不管用。”


    “最后他一刀捅了小孩的肚子。”


    徐凉云垂了垂眸,道:“然后我狙死了他。”


    话说到这儿,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夹在手里拿了出来,呼了一口缥缈的烟气出来。


    “这就是叶夏案的原因,因为我狙了她男朋友。”徐凉云偏过头看向他,说,“你是被我牵累的。”


    陈述厌:“……”


    “出事那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徐凉云说,“和我看过的那么多案子的卷宗一样,一点儿特别的都没有。”


    ——罪行与恶意总滋生在平平无奇的某一天里,没人知道自己会被害。


    那天也是如此。


    那天的徐凉云一如既往出门遛狗,给陈述厌买早饭回家,进卧室叫他起床,钻进被子里闹他,狗子在旁边兴奋得直叫。


    然后陈述厌起床刷牙洗脸,徐凉云换衣服上班。等他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陈述厌也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喝他买来的粥了。


    徐凉云把那天记得很清楚,他甚至记得那时候餐桌上的玻璃瓶里摆了一支粉紫色的郁金香,是两天前徐凉云给陈述厌买的。


    那天天气晴朗,太阳把花蕊里照得发光。


    光也落在了陈述厌后背上。他逆着光,那光落在他肩膀上,特别亮。


    徐凉云喜欢操心,临走的时候还让陈述厌吃完饭去把冬天的衣服倒腾一下,要入冬了。


    他还说陈述厌你白天多画点,别总熬夜,熬夜对身体不好。


    他说你少接点单子,佛系一点,我又不是不挣钱,用不着你天天熬夜,晚上好好睡觉。


    他那天和往常一样唠叨了很多,他说陈述厌中午我不回来了,你看着点时间好好吃饭,十二点之前必须吃,吃的时候拍照发给我,我得看看你吃什么。


    陈述厌嗯嗯应着声,一边喝粥一边答应他,喝到情深处还嗝了一下,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又跟他挥手,说你好好上班。


    徐凉云笑着应了两声,然后走过去抱了他一下,抓着他白白净净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转身走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抱他。


    也是最后一次亲他的手。


    “我到班上之后,有人说早上有个姑娘送东西来了,是个盒子,说是为了感谢我的……感谢我‘救’了她的男朋友。”


    徐凉云说到这儿,就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来沉默了好久,然后低了低头,往远处走了走,靠到墙上,慢慢滑坐到了病床边的一排椅子上。


    他闭着眼,紧皱着眉,狠狠吸了一口烟,夹着烟的手在肉眼可见地抖。


    他在攒说接下来的事情的勇气。


    徐凉云放下烟,慢慢呼出了一口气。


    他低垂着眼,前倾着身,看着地面,右手又开始剧烈地抖起来。


    他似乎习以为常,看都不看它一眼,轻轻地道:“盒子里是个手机。”


    “盒子里是个手机……还有个便签,说是十点整会自动开机。……我不信邪,试了几次,开不了机。”


    “……给它充电也不行。”


    徐凉云声音开始慢慢发抖,他说:“我试了好多方法……都不行。”


    “……我就等到了十点。”


    “我等到了十点……然后,手机真的自动开机了。开机之后……手机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软件……壁纸是你。”


    徐凉云死死盯着医院地上的瓷砖,说:“壁纸是你的照片……她偷拍的。”


    “……还用红色的笔画上了×。”


    “然后……然后,突然有个视频邀请……企业会议平台的。”


    “我点进去了。”徐凉云说,“我看到你坐在那上面。”


    他甚至都不敢说那个椅子的名称。


    陈述厌脑子嗡一声,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幕幕。


    他紧抿住嘴,手紧紧抓住被子,压下内心恐惧,尽力冷静下来,听徐凉云往后说。


    徐凉云坐得离他很远。


    他把烟叼在嘴里,看着面前的地砖,目光却有些放空,似乎在透过这些地砖看五年以前。


    他想起当年那场直播。


    “叶夏对我说,”徐凉云轻轻说,“‘早上好啊,警官先生’。”


    “——早上好啊,警官先生。”


    在给镜头看过坐在电椅上的陈述厌之后,第十二秒的时候,叶夏出现在了镜头里。


    她直接走到镜头面前,手握在身后,低下身,咧嘴笑着看向镜头,瞳孔微微缩小,表情看起来有些渗人。


    “您今天又来工作啦?”她笑着说,“今天你要杀死谁啊,混账东西?”


    她笑得很甜,和说的话格格不入。


    “你记得我吗?”她歪着脑袋笑起来,说,“你还记得我吧,可是你把我男朋友杀了的。”


    “你在旁边的楼上,架着枪,你不让我见他,只给我在车上看直播——你不让我跟他说话,我只能从直播里看到你开了枪,看到恩阳被你一枪爆了脑袋……”


    “……在那么多人面前。”


    她说着说着,笑容就消失了。


    她说:“你凭什么不让我跟他说话。”


    “什么叫他会情绪失控……我要是跟他说话,他一定会冷静下来的!!!”


    “是我让他情绪失控的吗?”她问,“是我让他情绪失控的吗!?放屁!是你们!!是你们逼他!!!”


    徐凉云被吓得快疯了,一直在摆弄手机,吓得自言自语着喊,想回答她想阻止她想求她放过那早上还被他抱过亲过的人。


    可软件被禁言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看着陈述厌在她身后垂着脑袋死气沉沉,吓得呼吸不畅,手机都在手里发抖。


    叶夏又笑了起来。


    她扬起脑袋,笑得声音发哑,好像要背过气儿去。


    “你当时就是这样对我的!!”她大喊,“你不让我和他说话!!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


    她一边说着一边捞起一盆冰水,回头就全浇在了陈述厌身上。


    徐凉云看到陈述厌浑身一抖。


    徐凉云脑袋疼了起来。


    他扶着脑门,在医院里深呼吸了一口气。


    当年那一幕幕如锋利刀刃,每一幕都能在他心上挖血。


    陈述厌当年疼得直哭,惨叫着嚎啕,声音在电流声里被撕得颤抖断裂,十分凄惨。


    他或许不记得了,但是叶夏曾经拿着菜刀,剁肉一样砍他的手。刀刀见骨,鲜血淋漓。


    然后她伸手把电线绕到他手上……绕在他早已经疼得开始痉挛的手上。


    然后她打开开关,电他的手。


    叶夏说徐警官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没有,你就是这样对恩阳的。


    徐凉云并没有。


    让她在车里看着不要再去见苏恩阳给他精神刺激的是警方做的决定,他狙死苏恩阳是因为他已经对人质实施了杀害性行为。


    他从没有让叶夏眼睁睁看着苏恩阳死,更没有这么对过苏恩阳。


    但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他做没做这些已经全都无所谓了。


    陈述厌在哭啊。


    他很疼啊……他很疼啊,他在哭啊!!


    关他什么事啊!?


    徐凉云记得自己那时候对着手机喊,像是想替陈述厌惨叫一般,喊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


    他想去砸了手机,是特警队的一堆人冲上来把他拦下来的。


    警方要定位,那个视频没法退出也没法暂停,就那样一直放,陈述厌的惨叫声一直绕在他耳边,从此在每一个深夜里回响,挥之不去。


    等徐凉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早已经满脸泪水,喉咙哑得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他喉咙很痛,痛得咳嗽,然后他咳出血来了。


    他喊他喊得喉咙冒血。


    后来,叶夏开着电椅的开关跑了,警察破解了被她上了锁的定位,上门救了陈述厌。


    徐凉云在厕所里吐得想死。


    他去不了。怕他行为过激,上头不准他去现场。


    那时候徐凉云还流了鼻血,怎么都止不住。后来更是趴在马桶边上怎么都站不起来,两腿跟废了一样打哆嗦。


    他满脑袋都是叶夏给他直播的陈述厌,满脑袋都是只能隔着手机嘶吼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他疼得痉挛惨叫的自己。


    徐凉云脑子昏昏涨涨,在厕所里一边哭一边吐还一边流鼻血。


    废物得像个笑话。


    后来陈述厌被救出来的消息传过来,徐凉云站不起来,就狼狈地抓着东西往前爬,爬着也想去看他。


    徐凉云求人带他去看,求人扶他一把。


    特警队的人扶着他去了。


    徐凉云是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跑进ICU的。


    他去的时候,ICU里的医生护士还在抢救陈述厌。


    隔着一层玻璃,徐凉云看到他呼吸微弱地昏倒在那里,戴着呼吸器,身上全是被电出来的伤,一片片被电得焦黑。


    他原本白白净净的小画家面目全非,浑身血肉模糊,手上鲜血淋漓,皮肉翻起,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还在一阵阵无意识地痛得哆嗦痉挛。


    徐凉云近乎不敢认他。


    他手撑着玻璃,双腿发软,扑通一下就跪在了ICU前,别人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他推开别人,低下头,看到自己双手抖如筛糠,看到有眼泪下雨一样啪嗒啪嗒往下砸,看到有血跟着滴滴答答往下落,大概是他又流了鼻血。


    徐凉云伏下身,跪伏一样在ICU前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不停,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抓出了血,终于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哀嚎出声。


    声声撕裂到泣血,像要连灵魂都扯碎。


    第23章


    五年前。


    深秋夜里的风把外面的树影吹得哗啦啦响。


    重症监护室里,一堆仪器在很规律地滴滴作响,仪器表上的数值时不时上下跳动,呼吸器一亮一亮,躺在床上的人面目全非,连脸上都有青紫的痕迹,一呼一吸都声音沙哑,像在渗血。


    徐凉云坐在一旁,失魂落魄地背靠着墙,脸上两边有好几道竖着的浅红血痕,那是他白天跪在ICU前抓着脸惨叫过的痕迹。


    ICU里飘着药的味道。


    徐凉云抬了抬头,看向陈述厌的手。


    他的手已经被绷带包了起来,像个木乃伊一样。


    四周很安静,徐凉云耳边却嗡嗡作响,那直播视频里的一幕幕还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声音也仍在他耳边一声声响。


    徐凉云放在腿上的右手突然紧抓住腿,开始一阵阵用力,用力得轻轻发抖,抓得自己的腿都疼。


    他深深低下头,大半张脸都浸在黑暗里,眼神开始变得晦暗难明。


    忽然,咔哒一声轻响。


    徐凉云抬起头。


    钟糖从外面走了进来,鞋踩在地上,一步一步轻轻地响。


    “查不到叶夏了。”他走到徐凉云跟前说,“人去楼空了。工作辞了,家里也都空了,手机钱包都没拿……用来直播的那个就是她的手机,留在现场没拿走。身上一点儿能拿来定位所在地的东西都没有。”


    徐凉云声音哑得断断续续:“不是有的银行卡可以用来定位吗。”


    “……她没拿钱包。”钟糖说,“我刚说完。”


    “监控呢。”


    “拍到她了,但是跟丢了。”钟糖说,“应该是在哪个死角里换了衣服。”


    “……换了衣服就找不出来了吗。”


    钟糖:“……”


    这话说完,徐凉云就突然毫无预兆地撕扯着嗓子哑声喊了起来:“人就他妈是那么个人,换了衣服又他妈不是换了皮!!!!怎么能找不出来的!?!你是干什么吃的啊!?!!我——”


    他喊到一半,嗓子就突然痛了起来,于是声音戛然而止,控制不住地开始低下身去剧烈咳嗽。


    徐凉云咳得几乎喘不上气。


    就这么惊天动地地咳嗽了好半天以后,他又喘了一会儿,深深吸了一口气。


    钟糖早跑到了他旁边去,沉默地拍着他后背给他顺气,一声也没吭,但眼神很是关切,还有点心疼。


    等徐凉云不咳了,他才问了句:“缓过来了?”


    他没问“你还好吗”或者“你没事吗”,因为他知道徐凉云真的一点儿也不好。


    徐凉云闭了闭眼,沉默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咳了这么半天,他也冷静了。


    “……对不起。”他说,“我现在……有点控制不好情绪。”


    “正常。”钟糖拍着他的后背,说,“很正常,我早知道你得朝我喊了。”


    徐凉云没回答。


    钟糖也没有再说话。


    夜晚又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好久好久以后,徐凉云又轻轻开了口。


    “为什么不来杀我啊。”他问,“为什么不是抓我,不是让我手废掉……不是我杀的人吗。”


    “平衡法则。”钟糖平静回答,“心理学管这个叫平衡法则——你狙死了她的绑架犯男朋友,我们让她看直播让她无能为力,她就要让你也这样。通俗来讲,就是让你等价交换。”


    徐凉云没有说话。


    他脑子里昏昏沉沉,都有点听不明白钟糖的话了。


    他只是想,是吗,平衡法则。


    ……平衡法则啊。


    “你也别想这些了。”钟糖说,“别和心理变态找道理,没什么意义。”


    ——别和心理变态找道理。


    徐凉云忽然笑了一声。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以前他处理过那么多现场,见过那么多罪犯受害者和无辜群众,也和别人说过无数次“别给罪犯找道理,别给自己找错处”,可当这回事真的轮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东西真的控制不住。


    徐凉云忍不住想,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是不是不该开那一枪,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做警察——如果不是我,事情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变成这样。


    陈述厌就不会躺在这儿。


    他这个时候会做什么呢……应该会在画画吧。


    他会把头发扎成小啾啾,会端着调色盘,脸上肯定又有一不小心抹上去的颜料,手上或许有很难洗掉的颜料,他大概会抱怨,说手又不干净了……


    ……手。


    徐凉云乱七八糟地想,想得眼圈都红了。


    ICU里的仪器在滴滴地响。


    在这些代表生命的冰凉数值跳动声里沉默了很久以后,徐凉云终于抬起了头来,看向病床上面目全非的陈述厌。


    他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一句话断断续续得没人听清。


    他轻轻说:“我想回家了。”


    那个今天早上的时候,还什么都好好的“家”。


    徐凉云声音太哑,钟糖没听清:“什么?”


    徐凉云低下头,摇了摇头,再没说过话。


    钟糖后来走了,接着去忙这个案子。


    徐凉云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没合过眼。


    他睡不着。


    最后,清晨天光乍破的时候,徐凉云站起了身,走到陈述厌边上。


    他伸出手,想摸摸他。可陈述厌体无完肤遍体鳞伤,徐凉云都不知道该摸哪里才不会让他疼。


    徐凉云的手在空中悬了半晌,最后去摸了摸陈述厌的头发。


    然后他声音沙哑地说了声虚无缥缈的对不起,披上外套离开了那里,从此五年都再没回去过。


    他回了局里,接了叶夏案的所有资料,从那以后三天没合过眼,在局里日日夜夜地翻,四处跑着去查,整整三天毫无睡意,恨和愧疚和自责和愤怒撕扯着他的爱,让它变得扭曲,变得难以直视,变得让他自己都难以面对。


    所以在第三天,有人告诉他陈述厌醒了的时候,徐凉云没有去。


    他想去,但是不敢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去面对陈述厌了。


    现在再想想,他那时候似乎已经不太正常了。


    但他自己没发觉。


    徐凉云呼了一口烟气出来,低头看了看右手手腕上的绷带。


    他就这么心不在焉地看着手腕,说:“叶夏最后离开直播视频的时候,对我说,她会在她的地方等着我,一直等我,让我跟她上门算账。”


    “我们查了叶夏六天。”


    “我去了她的工作单位,去了她家里,去找过她朋友,去问过她交际圈里的所有人,但是都没有找到她。”


    “叶夏家里情况不怎么样。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父母重男轻女的程度很严重,她从小就伺候自己的哥哥,基本上没得到过关爱,家里一直在把她当做保姆呼来喝去,所以长大以后遇到苏恩阳,只从他那儿得了块糖就爱上他了。”


    “这些种种导致她心理偏执,对苏恩阳百般纵容,对外人警戒心极强……当然,这并不能成为给她脱罪的理由。”


    “钟糖用心理推算推出过几个地方。都是跟她和苏恩阳有关系的地方,但是每一个都不对。”


    徐凉云说:“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她……我那几天跟疯了一样,觉都没好好睡过。”


    他垂了垂眸,心绪又飘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特警队专用室里。


    “这他妈怎么能没有的!?!凭什么没有!?!!!”


    徐凉云嗓子还是哑,但脾气的暴躁在与日俱增,喊起来时沙哑的程度一天比一天强。


    他每说一句话,下面的人都得肩膀一哆嗦,担心他那跟个年久失修的破烂收音机似的嗓子是不是先去医院挂个号比较好。


    感觉要报废。


    特警队里新毕业刚入行才半年多的女警员林橘尤其如此。她把双手在背后默默向下合十祈祷了一下,说:“队长,那是真的没有……我真的带人找过了,整栋楼都找了。”


    她去找的地方是叶夏和苏恩阳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是凉城的一个商场。


    她带着五个特警队员封锁了商场,花了大半天去找,根本就找不到叶夏。


    要命的是,这是钟糖给出的心理推算的最后一个地点。


    这儿都没有叶夏的影子,也就意味着他们可能要翻篇重来。


    徐凉云气急败坏。


    那是陈述厌出事的第六天。


    六天,整整六天。


    “都他妈六天了,找个人找不到!?!?!”


    徐凉云一把把厚重的资料摔到地上,情绪早已经把他压得崩溃。


    徐凉云很少这么疯了似的发脾气,整个特警队全员立正,后背全被冷汗浸湿,没一个敢多说话。


    大家都知道他现在非常恐怖,已经不是用“心情不佳”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了。


    徐凉云又气又急,伸手抹了一把脸,深呼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转过身,晃晃悠悠地往里边走。


    熬了这几天夜,他脚步都虚了。


    突然,他毫无预兆地身子一歪,砰一下摔到了桌子上。


    身后一帮人惊呼:“队长!!”


    一帮人连忙乌泱泱围了上去。


    林橘跑到徐凉云跟前,发现他竟然满头都是冷汗,莫名其妙地开始气喘吁吁,眼睛里都直愣愣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队长?”她讪讪地轻轻叫了一声,“你没事吧?”


    徐凉云没回答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好像要把桌子看出个洞来似的。


    林橘又叫了他一声:“队长?”


    徐凉云这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头,表情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竟然写满了刚被叫醒似的茫然。


    林橘也茫然了:“……你真的没事吧,队长?”


    徐凉云这才反应过来,他连忙慌慌张张地应了两声,然后直起了身,又伸手抹了一把脸,沉默了下来。


    “……你要不去睡个觉吧?”林橘有点担忧,“你这几天不是都没睡?就前些天你对象醒过来的时候你眯了四个小时……”


    徐凉云哑声答:“睡不着。”


    林橘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行了,你们先走。”他说,“你们先……再去找找。”


    “……可是都找过了啊。”林橘说,“钟老师推算出来的地方,我们全都找过了。”


    徐凉云:“……”


    他紧抿住嘴,眼睫轻轻颤了起来。


    “……再去找找吧,”他哑声说,“再去找找吧。”


    第24章


    徐凉云这个特警队队长下了令,特警队的人只好接着出去寻找。


    他们走后,徐凉云靠在桌前,扶着脑门,又沉默了很久。


    外面的天很阴。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没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声音细密得令人心烦意乱。


    徐凉云的手机忽然在桌子上嗡嗡地开始震动。


    他回过头,伸手把手机拿了起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是留在医院里守人的警察。


    徐凉云按了接听。


    “喂。”


    他说。


    “徐队,”对面的警察说,“他出ICU了。”


    徐凉云微微一怔,抬了抬头,喉结微动,但并未开口说话。


    “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就让他出来了。现在说是转到单人病室接着观察,仪器刚拆了一半,下午还要清创……我看那是真的疼,他叫得跟杀猪一样……您早点过来看看吧?您不是说他出ICU以后就过来看看吗?您什么时候过来?”


    徐凉云没吭声。


    他又低下头,垂下眼帘,看向满地的资料。


    都是他刚刚因为找不到叶夏而气得摔到地上的。


    ——他确实是说过陈述厌出ICU之后就去看看的。就在他那天早上离开那儿的时候,和守在那里的警察亲口说的。


    可其实他说的很没有底气,他没脸去看陈述厌。


    陈述厌越疼,他越没脸去。


    他怎么有脸去——要不是他,陈述厌现在哪儿至于会躺在那种地方。


    徐凉云根本就不敢去看。


    他想,可能他说的这个“去看看”的期限,大约只是在蒙骗自己而已,只是在逃避罢了。


    他不愿走,但也不敢去。所以就这样扯着快断的线,鲜血淋漓地进退两难。


    一片风雨飘摇,摇摇欲坠。


    徐凉云看着地面上散落一地的文件沉默。


    警察等半天都没等来他回答,有点奇怪,只好又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徐队?”


    徐凉云闭了闭眼,把眼底那些晦暗难明的心绪压进眼底,哑声说:“知道了……我忙完就去,你让他别再惦记我了。”


    说完这话,徐凉云就立刻挂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低头沉沉叹了口气,然后蹲下身去,捡起了几页资料,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


    可这次站起来时他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回去。


    恍惚间,直播那天的情形又浮现到了他眼前来,一幕幕鲜血淋漓,一声声撕心裂肺,就连自己那一声声声嘶力竭到沙哑冒血的声音都还犹然在耳。


    徐凉云扶住桌子,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真的熬夜太多,脑袋都一阵阵嗡嗡地疼了起来。


    缓了一会儿以后,他再次弯下腰,闷头把地上所有的资料都慢慢捡了起来。


    “……我最后还是联系了钟糖。”


    徐凉云轻轻说:“我们开了一个会。因为心理推算全部错误,所以又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是我发现不对的。”他说,“我发现叶夏把整件事的布局都安排得精确到诡异。”


    “苏恩阳绑架小孩后窝藏的地方是一栋大楼,挟持着人质跑出来的时候是在楼门口的街上,我在那栋大楼对面的高楼上架的枪。”


    “她害你的地方在我们家楼下两层,她特别租来的房子。她还在我们对面的楼租了一间,两边分别是7楼和3楼。”


    “7楼是苏恩阳窝藏人质的地方,3楼是当时我架枪那栋楼的楼层。”


    “她还把手机定位的地方设在了我们楼下,和当时苏恩阳跑出来的地方差不多。”


    “她在复刻那场绑架案的现场。”徐凉云说,“所以是我们把一切都想复杂了,她的心理其实很单纯,还是在贯彻平衡法则。”


    “她要和我彻彻底底身份互换,让自己变成我,让我变成她。”


    “知道这些以后,我们就赶过去了。”


    徐凉云又吸了一口烟。


    “那天的雨很大。”


    他哑声说。


    雨真的很大。


    瓢泼的雨噼里啪啦地下,赶过去的时候一路都开着雨刷,警笛声在雨里若隐若现。


    他们一路开到小区门口,恰巧那时他们前面有两辆车,也在进小区。


    他们就只好停了下来,等这两辆车进去以后他们再进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顶多两三分钟。


    可徐凉云连这两三分钟都等不了了,他一下子拉开了门,拿着外套就下车了。


    开车的林橘吓了一跳:“队长!?”


    她连忙把脑袋探了出去,朝他大叫:“你拿——”


    她应该是想说“你拿把伞啊”,但是那天的雨实在太大了,又细又密个头还大,噼里啪啦砸到脸上的时候特别疼,林橘才说了两个字,就被砸得浑身一抖,赶紧缩回了车里。


    徐凉云把外套罩在头上,在这种大到几乎睁不开眼的雨里往里走。


    大雨很快就把他浑身上下都打湿了,雨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在往里走,丝毫没犹豫。


    他走到自己家对面的楼。单元门锁着,没开。


    其实只要随便在门铃锁那边按个门牌号,麻烦他们给开个门就行了。


    可徐凉云那时候没那么多耐心,他直接把那铁门给活活踹开了。


    当场踹了个报废。


    然后他上楼,去了天台——三个月前的绑架案的最后,徐凉云收起了枪,去了那栋楼的天台上,回收了用来传影像给监控台的无人机。


    那个地方在市郊,监控恰好坏了几个,监控的视角不太够用,所以动用了警用无人机。


    所以在叶夏看来,最后的最后,徐凉云去了天台,在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俯瞰了这一切。


    她也一定会在这一点上跟随他的脚步。


    小区天台一向不对外人开放,都上了锁。但徐凉云去的时候,通往天台顶楼的门已经有了被人人为撬开的痕迹。


    他脚步匆匆又摇摇欲坠地走了上去,身上的雨水往下滴滴答答。


    他开了门。


    在顶楼噼里啪啦的暴风雨里,有一个人站在远处,穿着一身黑色雨衣,手插着兜,身上的衣服被那天的暴风吹得不停哗啦啦响,响声大半都被淹没在磅礴的雨声里。


    从背影看,那是个女人。


    徐凉云目光阴狠,慢慢一步一步走进雨里。


    听到脚步声,那人微微抬起头来,终于笑了两声。


    那是很熟悉的笑声。


    一听到这笑声,徐凉云瞬间想起了六天前的那场直播,心里立刻咯噔一声,怒火瞬间被恨意点燃,眨眼就烧了个天高。


    他利落把腰间的枪拔了出来,对准了叶夏的后脑勺。


    “转过来。”他哑声道,“手抱头蹲下!!”


    叶夏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投降似的举了起来,并没有乖乖听话去抱头蹲下。


    “你好慢哪。”她柔声说,“让女孩子等这么久,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回过了头来。


    那确实是叶夏。


    她脸上的笑意浓到恐怖,嘴角近乎要咧到了耳朵根,眼睛里亮着血腥又温柔的诡光。


    她举着双手回过身来,声音温柔:“好像被救下来了啊,你的‘恩阳’。”


    徐凉云举着枪,在大雨里一声不吭又咬牙切齿地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恨。


    “真遗憾。”她说,“早知道抹了他脖子再走好了,然后把手彻底剁下来留给你……”


    “闭嘴!!!”


    徐凉云歇斯底里,声音嘶哑地朝她大吼起来:“我叫你手抱头蹲下来!!听不懂人话吗!?!”


    “怎么这么急呢?”叶夏晃了晃举着的两手,轻轻笑了起来,“你又为什么——”


    “我叫你闭嘴!!!”


    徐凉云拿着的枪的右手在大雨里一阵阵恨得颤抖,红着眼睛朝她大喊:“你凭什么找他!?!凭什么不来杀我!?!我做的事他妈的关他什么事,你凭什么废他的手你凭什么那么折磨他!?!你——”


    “怎么能让他死得那么轻易呢。”


    徐凉云声音一哽。


    “怎么能让他死得那么轻易呢。”叶夏说,“我的恩阳在那么多人面前和你喊,他那么崩溃,那么需要我,可你们却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见他……只杀了他的话,你怎么理解我这份心情?”


    徐凉云听得怒火中烧,简直要被气炸。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他大骂起来,“是你自己让他精神崩溃的!!那个时候你越说话他越——”


    “那你开枪啊。”


    叶夏抬起脚,慢慢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轻轻摇着手,笑说:“你既然现在这么恨我了,那你开枪啊,警官先生。”


    “开枪啊,朝我开枪。”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朝我开枪……对我开枪。”


    “杀了我,你就是杀人犯了。”


    “你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她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杀人吗,你已经杀了无数个苏恩阳了吧?”


    她朝他走过来,眼里扭曲的疯狂在大雨里无端越发清晰,声音在雨声里轻轻颤抖。


    “凭什么你不是杀人犯?”


    “你杀了苏恩阳,凭什么你不是杀人犯……我只不过是对你做了你做过的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恩阳从来不会因为我崩溃,我是他的光……一切都是你们在给自己找理由,是你们在给自己脱罪。”


    “你不听我说话,不听他说话,不给我们机会……你就是个杀人犯。”


    “——是你杀了他。”她喃喃着说,“是你杀了他,你是杀人犯。”


    徐凉云被说得愤怒至极,心里的恨火开始越烧越高。但很奇妙的是,他竟然越来越冷静,握枪的手也慢慢不再颤抖。


    他冷静得浑身都发凉,甚至有点难以呼吸。


    “杀了我啊。”她笑了起来,“杀了我啊,开枪啊。”


    “开枪啊……你开枪啊!!!”


    叶夏脸上的笑突然变得疯狂,她瞪直了眼,展开双臂,声嘶力竭地向他大喊:“开枪啊!!!!”


    “你不是一直都这么做吗!?!开枪啊!!!”


    “告诉所有人你就是个杀人犯!!告诉所有人你他妈杀了我男朋友!!!告诉所有人是你们让他死的!!!!”


    “是你杀的!是你杀的!!是你杀的!!!”


    “你凭什么杀他!?他绑架人是有原因的啊!!你们凭什么不听他说!?”


    “你连枪都不敢朝我开吗!?你他妈不是警察吗!?!”她喊,“懦夫!胆小鬼!!你只敢——”


    徐凉云把枪口偏了偏,扣下了扳机。


    砰地一声。


    子弹破开雨帘,擦过叶夏的耳朵,打穿她的发丝和雨衣,在雨里破开了一条弹道,像在无声大吼。


    叶夏的声音戛然而止,瞬间僵在了原地。


    一瞬间,四周安静了下来,只有雨在依然噼里啪啦地砸。


    叶夏看到徐凉云手上的枪冒起了烟。这些烟很快就被雨水掩埋,但这磅礴的大雨掩不住他眼里阴冷的恨。


    那恨和那天的雨一样磅礴,和那天的雨一样冰冷。


    那里面没有冲动。


    “我很想杀你,甚至想让你也坐坐那把电椅。”


    徐凉云慢慢吸了一口气,声音哑得在大雨声里朦胧难辨:“但我不是你,我是个警察。”


    “我的职业守则不准我这么做。”他说,“我永远都不会变成杀人犯,我也从来都不是。”


    第25章


    叶夏僵在原地,片刻后,她突然又笑了一声。


    也就是这个时候,钟糖的声音从楼道里传了上来,还有一堆噔噔蹬蹬的上楼声。


    “徐凉云!!!”钟糖一边在楼道里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一边对他喊,“你冷静!!!你是警察啊!!!对她动手那就掉她的套里了!!!你清醒点!!!”


    来了。


    徐凉云微微扬起头,轻轻叹了一声,拿枪的手一下子垂了下去。


    他仰头看着暴雨如注,默默松开了手。


    枪从他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钟糖在楼道里一直喊着徐凉云让他冷静,徐凉云听着那些话,突然感觉心里又疼又凉又冷,像掉在了冰窖里,像今天的雨都是下在他心上的,噼里啪啦地砸出了好多鲜血。


    叶夏又笑了起来。这一次她笑得尤其夸张,都弯下了腰,不能自已,像是疯了。


    徐凉云听着她笑,仰头看着天,感觉到似乎有一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再往前一步,就是彻头彻尾的深渊。


    深渊里很黑很暗,他知道那里是比今天这雨更冷的地方。


    但他不得不跳下去。


    除了跳下去,别无选择了。


    这就是这条路的尽头,是他不得不坠入其中的尽头。


    叶夏的笑声突然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声“徐凉云”,突然就从怀里拿了一把刀出来,冲了过去。


    徐凉云低下头,看见她手持着一把刀大叫着冲了过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叶夏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声音和暴雨一起轰隆隆作响。


    徐凉云站在原地看着她,恍惚间,他突然看到了陈述厌。


    他看到他的小画家拿着调色板和笔站在画板前,手上都是颜料,脸上也不知怎么的搞上去了一些,在回头朝着他笑。


    那些在那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看起来普通又有点偏灰的颜色,如今再看去,却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徐凉云无端闻见了满屋的芳香。


    他低下头,垂了垂眸。


    雨下大了,大得他睁不开眼,却压不过叶夏疯了似的叫喊声。


    突然,他身后一声枪响。


    子弹破空而来,正中叶夏肩头。


    叶夏肩头一痛,表情瞬间扭曲,拿着刀的手猛地一哆嗦,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手上的刀也旋着飞了出去,划了一地滋啦啦响。


    她捂住肩头,声音微弱了下去,又很不服输地大声哀嚎起来。


    刑警们跑上天台,大叫着让叶夏别动,在大雨里艰难地把她双手铐在一起,骂骂咧咧地让她老实点。


    林橘跑过来,一把把徐凉云从外面拽回了屋子里,好让他别再淋雨。


    她气喘吁吁,被吓得满头冷汗,大声质问徐凉云:“你干嘛呢你!?你看不到她手上有刀吗!?你等死吗你你有病吧!!你怎么从凉警毕业的你个傻逼!!!”


    徐凉云:“……”


    徐凉云看着她,目光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伸手推开林橘抓着他胳膊的手,转身摇摇欲坠地走回雨里,蹲下身去,把刚刚掉到脚边的枪捡了起来。


    用左手捡的。


    他回过头,把枪交给林橘,站在雨里哑声说:“拿走吧,你先下去。”


    “……?”


    林橘一下子茫然了。


    她看了看枪,又看了看徐凉云,然后又看了看枪,说:“什么拿走……这不是你的佩枪吗?我拿走干什么?”


    “先拿着下去。”徐凉云说,“我再在这儿待一会儿,你先下去,在车里等我。”


    “……哦。”林橘只好把枪接了过来,说,“那您别待久了,大雨淋多了会生病。”


    徐凉云凄凉一笑:“我都快病死了。”


    林橘愣住了。


    她似乎有了什么猜想,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特别害怕。


    她看着徐凉云,表情惊恐地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连忙转头看向钟糖,脸上写满了“救命”。


    钟糖倒一直目光凝重地盯着徐凉云——刚刚徐凉云面对着刀尖无动于衷,很显然这一幕让他觉得问题不小。


    钟糖轻皱起眉,开了口:“你该去看个心理医生。”


    “改天吧。”徐凉云说,“我没心情。”


    “最好早点去。”钟糖说,“你这样可能要PTSD。”


    徐凉云脑子昏昏涨涨,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什么D,但又好像没听过。


    他看着不远处被压在地上还在挣扎大叫的叶夏,突然很累。


    “无所谓了。”他凄凉地笑了声,“有什么关系。”


    钟糖:“……”


    钟糖眉头皱得更深了。


    徐凉云这样,任谁都看得出来不对劲。


    林橘都害怕了:“队长,你别这样……”


    “徐凉云。”


    钟糖打断了林橘,接着道:“陈述厌还没出院。”


    一听到这个名字,徐凉云浑身一抖。


    “他可还等着你呢。”钟糖说,“我也会在楼下等你。”


    说完这话,钟糖就转过头,跟林橘挥了挥手,说:“拿枪走。”


    林橘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应了两声,拿过徐凉云手里的枪,转头跟上钟糖,下楼了。


    她不太放心,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好几次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能说什么。


    她走后,上来抓人的两个刑警也压着叶夏走了过来,打算压着她下楼。


    临走时,他们看了徐凉云一眼,没说什么,沉默无言地压着罪犯下去了。


    被抓住的叶夏表情更恐怖了,大仇不得报让她的恨意愈发疯狂。


    在从徐凉云旁边经过的时候,她就像条被人强制拉走的疯狗一样大叫了起来,死命挣扎着叫喊。


    “徐凉云!!!”她大喊,“杀人犯!!你是杀人犯!!!杀人偿命!!!你去死啊!!!你怎么有脸活着的你,你去死啊!!!!”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挣扎着往他那边扑,像是恨不得把他咬死,真跟条疯狗一样。


    刑警被她搞得恼火,又使劲拽了她一把,骂了一句“老实点”,用蛮力拽着她下去了。


    被强拖硬拽下楼的叶夏还在不停叫喊,声音在楼道里回响:“你算个屁警察!!!”


    “你都不敢对我开枪!!!你算什么警察?!!”


    “你拿枪杀人!!你杀了我男朋友!!!!你算什么——”


    压着她走的刑警无语,忍不住在楼道里草了一声,骂了两句神经病,然后就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她嘴里让她住嘴,于是她的话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成了一片心不甘的呜呜嗷嗷。


    徐凉云站在雨里,再没吭声。


    天台上还有一名刑警。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向徊。


    向徊穿着雨衣,刚在瓢泼的大雨里回收了叶夏的刀。但他没急着走,就站在那里,目光同情心疼又可怜地注视了徐凉云好一会儿。


    他沉沉叹了一声,走了上来,在走到徐凉云旁边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向徊用他独有的那一把老烟嗓说:“没办法,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我们就是这么个职业。”


    “要是真的受不了,放手也行。”他说,“多的是人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才放手的,但是也有很多人愿意顶着风也要跟你在一起……看你选哪个了,我个人更推荐后面那个。”


    说完这些,向徊就又用力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离开了。


    徐凉云站在雨里。


    站在再无任何一个人的雨里。


    他低着头,看着地面。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但他却仍然听到陈述厌在惨叫,听见叶夏在笑,听见那些电流声把他的小画家撕得血肉模糊。


    他越是不想去想,这些声音就越是清晰。


    太清晰了。


    徐凉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在雨里捂住了脸,脑袋嗡嗡作响。


    他眼圈红了,泪水融在雨里,没人看见。


    徐凉云慢慢蹲了下去,雨声淹没了他的哽咽。


    他就这样只身一人蹲在天台上,身前身后空无一人,像在被雨水吞没。


    缓了好一会儿以后,徐凉云打了那一通电话。


    徐凉云听到陈述厌声音还有点抖,徐凉云听到陈述厌故作轻松,徐凉云听到陈述厌自己都疼得不行却还在问他怎么不撑伞。


    徐凉云还听到陈述厌的惨叫声依然犹然在耳,怎么都挥之不去,一阵阵把他的心脏喊得痉挛。


    于是徐凉云说,我们散了吧。


    然后电话挂断,他把自己推向了末路,推进了深渊。


    徐凉云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一把摔了手机,在和他那天大喊爱意时同样滂沱的雨里抓着头发,彻底崩溃,大喊着哭出了声。


    他还听到陈述厌在惨叫,电流声在滋滋作响。


    徐凉云省去自己最后还是听到陈述厌在惨叫和钟糖说他要PTSD的事,把叶夏案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说完了。


    他叼着烟,接着说:“之后我下楼,正好他们带着叶夏去了三楼——她之前租的那个屋子里,让她找了些物证出来。”


    “我下楼的时候,正好他们也押着叶夏出来了。我就这样中弹了,过程跟你朋友告诉你的一样。”


    说完这些,徐凉云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出来。


    五年了,他终于感觉到心里那些黑压压的东西散去了一些。


    徐凉云站了起来,身形有点晃晃悠悠。


    他抬头看向陈述厌,这才发现对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红了眼睛,正淌着眼泪看着他。


    徐凉云早知会如此,表情一时有些于心不忍。


    他走到陈述厌床边,把烟摁灭在了床头柜上,然后坐到他身边,说:“别哭,有什么可哭的……这都是我活该。”


    陈述厌红着眼睛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闭上了眼,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靠了过去,慢慢地伸手抱住了徐凉云。


    徐凉云浑身一僵。


    陈述厌感觉到了,他也感觉到徐凉云僵得很厉害,僵得一阵阵发抖。


    他也感觉到徐凉云真的瘦了太多。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在他怀里轻轻吸气。


    再开口时,他声音都哑了。


    “徐凉云。”他问,“我这五年……干什么呢?”


    徐凉云:“……”


    第26章


    徐凉云闭了闭眼,眼睫在一阵阵发颤。


    他没有伸手去回抱住,就那么僵着身子坐在那里,伸手抓住了一团被子——很用力地抓。


    他长叹了一声,低了低头,道:“别可怜我。”


    陈述厌窝在他怀里,轻轻一颤。


    陈述厌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从徐凉云怀里微微起身,抬头看向了他。


    徐凉云看着他,眼圈红了,但却没有流泪出来。


    “你该恨我的。”他哑声说,“你该恨我的。”


    陈述厌怔住了。


    徐凉云像是魔怔了,他往后蹭了蹭,像是想远离陈述厌一般,看着他一声一声自我催眠似的说:“我对不起你……我那么对不起你,你得恨我的……”


    “都是因为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他说,“你别不恨我啊……你得恨我……”


    陈述厌好半天说不出来话。


    徐凉云看向他的目光太过渴求,陈述厌只好叹了一声,开口道:“我恨过你。”


    徐凉云声音一哽。


    “但我从来没恨过你让我……受害。”他说,“我只恨你凭什么不来看我,凭什么因为这种事就要跟我分手。我知道你为什么,但是我就是恨你因为这种事就放手。”


    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他,眼睛里满是悲哀。


    “徐凉云怎么这么胆小呢。”他喃喃着说,“我喜欢的居然是这种怯懦的人吗。”


    这话相当杀人诛心,徐凉云肉眼可见地浑身一哆嗦。


    “我怎么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陈述厌说:“我就只恨你这个。”


    徐凉云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这句话对他造成的冲击真的不小,他需要稳稳情绪。


    他沉默着缓了好久,然后说:“……你说得对。”


    “我是真的……怯懦。我已经不敢管了,真的,我已经不敢管了……我的仇家太多了。”


    “我是警察,这种事我都习惯的,可你不该习惯……所以我其实,不希望跟你重新开始。”


    “我还爱你。”他说,“所以我希望你活得平平安安,希望你离我远一点,离我再远一点……你至少不用再……那样。”


    “我不敢去看你,是我胆小,我就算有理由也对不起你,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狗屁理由……我是对不起你的。”


    “……你也没必要再找我了……我已经完了。”


    徐凉云一边说着这些,一边伸出手,慢慢把右手手腕上缠着的绷带解了下来。


    绷带被解开,一圈一圈慢慢滑落下来,像徐凉云在把自己的皮剥给他看。


    最终,他手腕上一道丑陋又深重的伤疤出现在了陈述厌面前。


    那伤疤触目惊心,粗重又恐怖,光是看这么一眼,陈述厌就浑身一凉,后背都发麻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猜得没错,我割过腕。”徐凉云说,“割腕的时候很用力,割掉了手筋。”


    陈述厌怔了一下。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于是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


    “我举不起枪了,连你都护不住,我有什么资格再拿枪。”徐凉云对他说,“所以……我回不去了,我已经废了。……就算你跟我重新开始,我也没办法……”


    徐凉云说不下去了。


    他声音抖得厉害,又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收回了手,再也没有说下去的勇气,双手抖如筛糠。


    可陈述厌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算重新开始,徐凉云也不是他爱了五年的那个徐凉云了。


    他回不去了,他已经不敢了,他手已经废了,他举不起枪了。陈述厌记忆里那个在警校里会端着一把黑得神圣的大狙一枪狙中远处红心,会撑伞跨了半个凉城跑过来对他喊爱他的人,大约早死在了那场雨里,又或者因为难以原谅自己而割腕而死。


    无论哪种,都算是为他而死。


    一口气一下子哽在了陈述厌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地让他窒息。


    陈述厌再难自制,于是又一次扑了过去,这一次他抱得十分用力,终于在徐凉云怀里泣不成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要活活背过气儿去。


    陈述厌哭得都喘不过气,却很执拗地在他怀里用力摇头,声音都抖得断断续续。


    陈述厌脑袋里昏昏涨涨的,全是浓烈的过往。


    他想起那些年徐凉云回家来时,会站在门口捧着花看他,又或者拎着超市袋子,对他说厌厌我给你买好吃的回来啦。


    然后朝他笑,笑得那般耀眼,那般热烈,那般赤诚。


    他想起报道里中了三枪倒在雨里的徐凉云,他想起那天跪在ICU前恨得把自己的脸都抓出了血的徐凉云,他想起在夜里声音憔悴地对他说“你恨我吧”的徐凉云。


    陈述厌再也忍不住了,一边哭着一边对徐凉云声音哽咽地喊,喊得断断续续声音颤抖。


    “……你什么样我都爱你啊!”他大声嚎啕着喊,“我又不是……又不是因为你拿枪才爱你的!!”


    “我放弃不了啊……都五年了,你一出现……你一出现我还是想往你那边跑,我怎么放弃啊!?”


    “你跟我说完这些,你还让我怎么恨啊!?”


    “你能不能跟我好好的……你能不能别折腾我了!?”


    陈述厌哭着跟他喊了很久,徐凉云被他抱着,听他这些几乎喘不上气来的叫喊,早已红了眼睛,在默默地掉眼泪。他的呼吸声一阵阵粗重,脑袋都一阵阵嗡嗡作响。


    陈述厌大声嚎啕,每一声都砸在徐凉云心上,把这五年砸得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最后的最后,陈述厌平息下来了些许,却还在一阵阵哽咽。


    他颤声说:“我们别这样了吧。”


    “你放过我吧,徐凉云。”陈述厌说,“我恨不起来了,我真的恨不起来了……我们都不容易啊……都早都忘不了了,忘不了的怎么放弃……你回来吧……我求你了,你回来吧……”


    徐凉云眼睫颤抖,同样心口作痛。


    他的摇摇欲坠终于在陈述厌的哭声里彻底崩塌,轰隆隆地坍塌成一片废墟。


    他伸出手,抓住陈述厌,很用力地把他按在怀里,呼吸一阵阵颤抖,声音一阵阵哽咽。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的,总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总说不出口。他抱着陈述厌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么和自己僵持了好久后,徐凉云终于抱着他点了点头,颤抖着说了声好。


    陈述厌突然鼻子一酸。


    好不容易被憋回去的眼泪又一次决堤。他低下头,往徐凉云怀里钻了钻。


    陈述厌再一次泣不成声。


    “对不起……”徐凉云一遍遍呢喃,“……对不起啊。”


    陈述厌没回答。他在徐凉云怀里拼命摇头,手死死抓着他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徐凉云抱着他,然后低下头,将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又一次长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仿若劫后余生,如释重负。


    他抱着人的右手一阵阵发抖。


    “……我真的对不起你。”


    徐凉云说。


    他们就这样在病床上互相抱了好久,一直没松开手。


    等过了一会儿,陈述厌哭够了劲儿,徐凉云也没松手。


    陈述厌也没松手,哪怕不说话也抱着。


    在惨烈的收场过后,他们理所当然地迎来了平静。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一声不吭,偶尔吸两口气,还带着点残留的哭腔,可怜兮兮的,紧紧抱着徐凉云不撒手,犟得像个小孩。


    安静了许久后,陈述厌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哎。”


    “你疼不疼?”陈述厌抱着他问,“你疼不疼啊?”


    徐凉云动作一顿,浑身一僵。


    “……不疼。”他说,“我不疼,远没有你疼。”


    “我不疼。”陈述厌说,“我早就不疼了。”


    徐凉云没有回答。


    他不吭声,只一下一下拍着陈述厌的后背,哄小孩一样。


    他对陈述厌说:“等你出院,就带着狗搬来我家吧。”


    “嗯。”


    “……我……还有几件事没跟你说。”


    “嗯。”


    陈述厌知道是什么。


    早上徐凉云刚醒的时候跟中邪了一样,这件事他还没提。


    大概是有什么心理疾病。


    陈述厌想。


    他靠在徐凉云怀里,乖乖等他开口说。


    徐凉云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


    “是创伤性应激障碍。”他说,“这几年一直在吃药。……所以如果你要跟我住的话,得做好心理准备。”


    陈述厌默然。


    他想了想徐凉云今天早上那个能吓死人的样子,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很严重吗?”


    “……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警察都要做心理状态测试的,真的那么严重的话我都不能做警察了。只是……”


    只是什么?


    徐凉云没有说。


    他说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了。


    陈述厌抬起头,看到他在低头看着自己,一言不发,眼神却欲言又止。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


    “……要不这样吧。”他说,“我晚上把钟糖叫来,让他跟你说……我实在有点说不出来。”


    陈述厌:“……”


    陈述厌无言。


    徐凉云既然这么说,那他这个病会牵扯到的事情估计不只是叶夏案。


    它牵扯到的事情或许比陈述厌想到的更多,那是徐凉云自己都难以启齿的事情。


    陈述厌没办法,只好应了两声,答应了下来。


    徐凉云抿了抿嘴角,难得地朝他浅浅笑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些什么时,手机就很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了起来。


    徐凉云撇了撇嘴,接了起来。


    “喂。”


    陈述厌往上拱了拱,贴到他身上,顺便偷听了一下电话。


    徐凉云接受度很好地把手往下挪了挪,没说什么。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开门见山老鼻祖钟糖在电话里说,“你听哪个。”


    徐凉云:“……随便。”


    “好消息是听你的话摘了一下吴夏树生前的好友以后,犯人锁定了一个十人圈。”钟糖说,“坏消息是十分钟前接到了报案,杨碌从家里失踪了。”


    徐凉云闻言一怔,沉默片刻后,脸色沉了沉,问:“现场有花吧。”


    “有啊。”钟糖道,“这次满地都是蓝桔梗。”


    第27章


    蓝桔梗。


    徐凉云皱了皱眉,又低头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仰头看着他,然后歪了歪脑袋。


    他不是很明白这花是什么意思。


    但他这无意间的歪头太犯规,徐凉云心里砰地中了一枪,一下子软了下来,连忙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再开口时,声音都有点慌慌张张了。


    徐凉云慌慌张张地对着电话道:“知道了,你在哪儿呢。”


    “杨碌家里,我们已经赶过来了。他家全都是血,挺多的,鉴证科的说这个量是活是死说不好,不过让我来说,肯定是凶多吉少的——估计是昨天留了陈述厌一命,结果被你半路截胡,这次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钟糖回答,“你还在医院吗?”


    “……嗯。你先派人外出搜集信息,调监控看看,看能不能追到踪迹,我一会儿就去。”


    “我已经这么安排下去了,但目前没什么收获。不过我确定是熟人作案,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家里也干净,可以确定是杨碌主动把人放进来的,而且过程中也没有争斗。报案的是他老婆,我们问过她知不知道可能是谁,她说自己不清楚,她昨天上的夜班,杨碌并没有和她说自己和谁有约。最糟的是他们家楼里的监控还坏了,没拍到进来的人,是昨儿半夜突然坏的,估计是那犯人搞的。”


    “是吗。”徐凉云应了两声,“我马上过去,好好看看情况。”


    “嗯。”


    钟糖应完这一声后,突然笑了一声,拐了话题,“对了,你昨晚睡得好吗?”


    徐凉云:“……”


    陈述厌眼瞅着徐凉云的脸色疑惑了一下,然后慢慢阴沉了下来。


    徐凉云好像明白了什么,眯了眯眼:“不会是你……”


    “现在的安眠药质量真的很不错啊,徐队。”钟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泡水之后连警察都看不出来啊,还是你太相信我了?”


    徐凉云手上一用力,手机一声惨叫。


    钟糖在那边发出了迪士尼动画后妈得逞般的傻逼笑声,道:“恭喜复合啊,回头记得给我买喜糖,拜拜哦我在现场等你——”


    说完这话,钟糖就啪地挂了电话。


    徐凉云把手机拿了下来,看着被挂断的界面,良久无言,但满脸都写着想杀人。


    陈述厌也明白过味儿来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是钟老师……给你下了安眠药?”


    徐凉云看向陈述厌。


    在看他的那一刻,徐凉云脸上的杀气烟消云散,只剩下一些无可奈何和无语的疲惫。


    “是。”他说,“我昨天在这儿守着你的时候没打算睡,还喝了咖啡……毕竟我睡着的话第二天早上就会变成那样,被你看到就不好了。结果钟糖昨天拿着半瓶水进来了,自己喝了一口,然后说咖啡也不解渴,就把剩下的小半瓶都给我喝了……”


    陈述厌:“……”


    那怪不得了。


    人家自己先喝过,别人自然不会认为水有问题。


    钟糖应该是假装喝的,根本就没把水喝进嘴。再加上陈述厌出事了,徐凉云魂不守舍的,也很难注意到别的。


    更别提钟糖跟他共事这么久,对彼此都很信任,谁能想到钟糖会给他下药。


    ……钟糖居然给他下药。


    徐凉云被钟糖气得脑壳疼,伸手捏了捏眉间,叹了口气。


    他还以为自己是这几天太累了,咖啡都撑不住才会睡过去,但没想到自己身边有他妈一个活叛徒。


    他无奈,他无语,他想揍死钟糖。


    “我得走了。”徐凉云低头对陈述厌说,“杨碌从家里突然失踪,这次也有花留在那儿,可能是犯人转移目标了,我得去看看。现在还不知道是活是死,但是肯定得找的。”


    陈述厌唔了一声,神色也有些担忧起来,说:“你去吧,是得去看看。”


    他毕竟认识杨碌,出了这种事,当然也会忍不住担心。


    徐凉云朝他点了点头,然后站起了身。


    陈述厌问他:“你说也有花留在那儿,我被带走的时候也有花吗?”


    “有。”徐凉云站起来,拿起大衣,利落地穿到身上,说,“你家整个客厅都被铺了向日葵的花瓣……我记得你以前没怎么画过向日葵。”


    “确实没怎么画过。”


    陈述厌应了一声,拉住徐凉云袖子,把他往自己这边拉过来了些许,然后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轻皱起眉,揪着他穿在里面的白衬衫,说:“怎么洒上咖啡了也不换一件。”


    徐凉云低头,看到自己昨天洒在衣服上的咖啡污渍还十分显眼地挂在白衬衫上:“……”


    徐凉云无可奈何,说:“昨天洒上去的,你那个时候出事了,没来得及换。”


    陈述厌:“……是这样啊。你先快走吧,去看看杨碌。”


    徐凉云应了声好,又伸手揉了两把他乱糟糟的头发,另一只手伸了出去,拉住了陈述厌的手。


    这个动作似乎要了他很大的勇气。徐凉云的手在空中停停顿顿,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才终于抓住了他。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垂了垂眸,又紧抿住嘴,轻轻揉搓了一下陈述厌的手背,眼神里满是悲痛。


    陈述厌没戴手套,手背上的伤疤摸起来有些粗糙。


    徐凉云把他的手往自己这边慢慢拉了拉,拉到一半突然顿了一下,又讪讪放了回去,松开了他。


    陈述厌沉默。他想起徐凉云以前每次上班前都会拉着他的手,然后在手背上亲一下。


    “……我先走了。”徐凉云说,“我去看看,晚点给你发消息。”


    陈述厌点点头,道:“去吧。不过你要给我发消息的话,得先把我拉出黑名单。”


    徐凉云浑身一僵。


    “拉出来以后直接加就行,我vx号没变。”陈述厌忍不住苦笑,说,“还是你跟我告白那天,后面加大写的RAIN。”


    徐凉云撇了撇嘴,低下头,蔫蔫道了声好。


    他又说:“对不起。”


    陈述厌:“……没关系的。你快走吧,不是还要去查案吗。”


    徐凉云乖乖点了点头,又很依依不舍地跟他说:“我晚上肯定会过来,外面有警察,你有事叫他们。”


    陈述厌点了点头,伸手挥了挥,示意他尽管走不用担心。


    徐凉云却犯了爱操心的毛病:“你少下地,我一会儿去叫人给你买早饭,你都吃了,不许……尽量别剩下。”


    陈述厌被他那不敢硬性要求而突然停顿的改口搞得有点心情复杂:“好。”


    “你看看什么时候出院……反正回家养着也行,那就尽早出院。可以先不急着搬家,去我家先住一段时间,等好得差不多了再说。出院的话先跟医院租个轮椅,好了以后再送回来,在家待着总比在医院舒服点。”


    “嗯。”陈述厌应了一声,“你晚上过来再商量。”


    “行……中午你按时吃饭啊,想吃什么跟他们说。晚上想吃什么到时候给我发消息,我给你买过来。还有,你昨天出手术室以后,我就叫人去你家给你拿了件外套,顺便把你手机拿过来了,就放在柜子里面,外套在下面的柜子里,要是冷了就拿出来披上……你想发消息就给我发,反正想发什么就发什么,我看到就回。”


    “知道了。”陈述厌有点哭笑不得了,“你快走吧,我没事,你去看看杨碌。”


    徐凉云也知道自己现在确实该去干正事。他是个刑警队长,他有职业素养,他和陈述厌是不容易,但也不能耽误他工作,现在可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徐凉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了,揉了揉陈述厌的头发,说我真走了,然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拨号一边走了。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了:“我说。”


    陈述厌:“嗯?”


    徐凉云小心翼翼:“我们这样算复合了吗?”


    “……不然呢?”陈述厌又好气又好笑,“不是你自己答应的吗,还让我搬去你家。”


    “……那好。”


    徐凉云嘟嘟囔囔地应了一声,缩了缩肩膀,看起来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那我……我们从头开始,慢慢来……我先走了……你好好呆着。”


    陈述厌都不知道第几次说这话了:“你快去吧。”


    徐凉云这才终于走了。


    他把手机上的电话拨了出去,出了门。在转过头的那一瞬,陈述厌分明看到他眼里的小心翼翼只在一瞬间就全部消散,眼神变得像一把利刃,寒得人心里发凉。


    一下子就变了个人。


    徐凉云拉上门走了,走时电话对面的人恰好接起了电话,于是他对着电话声音肃冷地喂了一声,说赶紧去查杨碌。


    他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走后,陈述厌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徐凉云对他和对别人真的太不一样,这事儿让陈述厌感觉有些不真实。


    片刻后,他才长叹了一声,小小伸了个懒腰,往后一倒,躺到了床上。


    陈述厌躺在床上,一阵无言。


    可该说不说,徐凉云真的变了太多了。


    陈述厌内心五味杂陈,心想他现在对自己真的是敏感又多疑,以前那种“全世界陈述厌肯定只爱我一个”的自信是哪儿都找不到了。


    陈述厌越想越有些怅然若失。


    他想,或许有很多东西真的回不来了。


    正躺在床上伤感时,柜子里突然嗡了一下。


    陈述厌爬起来,打开柜子,自己的手机果然如徐凉云所说,正躺在里面。


    他拿起来一看,是vx来了一个好友申请。


    陈述厌:“……”


    ……草,好快。


    陈述厌苦笑了一声,点开手机,进了vx。


    徐凉云的名字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点,头像是一片黑,黑乎乎的什么都没有。


    陈述厌一开始以为是网卡了,点进去打算让它加载一下,结果却发现它不是没有加载完成,真的是一片纯黑。


    一片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的黑。


    陈述厌心里无端咯噔了一声,然后沉了下去。


    他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陈述厌对着手机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心情莫名沉重了起来,点了通过。


    时隔五年,徐凉云终于光荣回归了陈述厌的vx通讯录。


    但五年前的聊天记录全被一扫而空,连被拉黑的提示都没有了,只有刚通过的时间点,下面挂着一条成功加为好友的通知,剩余的是一片空白。


    连vx都知道他们得重新开始。


    陈述厌的心情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打开对话框,对着键盘思索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他得说点什么。


    于是陈述厌敲敲打打,然后无一例外地全部删掉。


    他正对着手机烦恼的时候,徐凉云就突然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光看缩略图,陈述厌就能看出来,那是他拍的一张天空。


    跟陈述厌这么多年,徐凉云也被感染得有了不少艺术细胞,这张拍得还不错,一看就知道还调了个色。


    徐凉云很快就发消息过来了.


    :刚出医院.


    :已经叫人去给你买早饭了,一会儿记得吃.


    :案子有个事情得问你话来着,忘记跟你说了,送早饭的人一会儿会问你,你别紧张,照常回答就行。


    陈述厌垂了垂眸,打字回了个好,又问他:“那你吃没吃饭?”


    “没。”徐凉云给他发语音说,“一会儿路上买几个包子就行。我先开车走了,我得去看看杨碌。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就说,我看到会回你。”


    陈述厌:“……”


    徐凉云说完这话就不再吭声了。


    陈述厌端着手机,发现自己这辈子真的是只有在对着徐凉云的时候,才会感受到给别人发消息真是他妈一件很难的事。


    徐凉云都这么说了,陈述厌不发点什么就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更何况徐凉云现在还有创伤性应激障碍,他有心理疾病,陈述厌更是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他才行……


    他得说点什么的,无论什么。


    陈述厌端着手机沉默了半天。


    以前他倒是天天都有废话和徐凉云说。当然,徐凉云也有很多废话跟他说。


    两个人在一起嘛,不互相叨叨废话那日子都过不下去的。


    什么今天的云长得好像仙女教母,什么路边的蒲公英被风吹走了耶,什么今天路边摊的阿姨多给了两块肉,什么今天在路边看到了小猫——日子就是被这种毫无营养的发言和对话撑起来的。


    可如今才刚刚重新开始,陈述厌一时根本想不到有什么废话可以说。


    才刚复合,他或许应该矜持一点。


    ……等等,需要矜持吗?


    好像不需要。


    矜持不矜持的,又不是刚谈恋爱。


    这是复合,都是五年的老夫老妻了,端着是该端着一点,但没必要那么端着啊。


    而且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徐凉云还爱他,他端着干什么,端给谁看。


    再说徐凉云现在还有心理病,虽然陈述厌不太明白,但总之把他捧心尖上好好对待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所以端着肯定是不行,徐凉云现在一定心理脆弱,万一就因为这个难过了……


    陈述厌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牙一咬心一横,一瞬就跟自己和解了,彻底放飞了自我。


    他发:“你要吃什么馅的包子,从哪买的包子。”


    “包子好不好吃。”


    “今天冷不冷,你要穿着那件沾了咖啡的衣服去现场吗?”


    “你总吃包子吗,你不会天天包子配咖啡吧?”


    “这个搭配好诡异……你这么吃真的不会得胃病吗。”


    “你现在怎么那么瘦啊,你不会真的有胃病吧?”


    “你现在查怎么样了。”


    “晚上过来给我讲讲。”


    “你是不是很忙,你先查案吧,我可以自己玩,查案最重要。”


    ……


    十分钟后,陈述厌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发出去的二十条消息,又扶着脑门陷入了沉默。


    ……人要是想做,真的什么都做得到。


    陈述厌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在心中感叹了一声自己真是没变。


    就在此时,病房的门被人笃笃敲响了。


    “陈先生,”门外的警察说,“徐队叫我买早饭给你。”


    陈述厌应了一声,让他进来了。


    进门来的警察剑眉星目,一副凶狠样,是那个被徐凉云指名道姓插进来的民警。


    他抬了抬手,手里是一份米粥和饼,还有一份小咸菜。


    民警先生走过来,把早饭放到床头柜上,一言不发地给他拿了出来,打开了盖子。


    一切都弄完后,他甩了甩手,转头说:“那我先去门口守,你有事叫我,吃完之后得问你点事情。”


    陈述厌点了点头,又缩了缩脖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后知后觉地觉得这警察有点吓人。


    不是令人觉得害怕的那种吓人,是令人觉得敬畏的那种吓人。


    也不知道之前怎么没发现,想来可能是全被恨意挡住了,所以对和徐凉云有关系的人全有一种渣男同伙的滤镜加成。


    民警先生可能是发现了他突然的拘束,于是顿了一下,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放松点,陈先生,我没那么吓人。”


    陈述厌:“……好的。”


    “你先吃饭吧。”他说,“吃完饭叫我,徐队安排我问你点儿事。”


    徐凉云刚发消息跟他说过,陈述厌知道,应了两声,在床上蹭着挪到饭跟前,随口问了句:“是要问快递员的事情?”


    “不是,那小子被当场抓获了。”民警先生说,“要问吴夏树的事。”


    陈述厌刚掰开筷子,一听这话,脸上一愣:“?”


    第28章


    吴夏树。


    一个让自己死的轰轰烈烈,让他那整个小区都有了心理阴影的男人。


    “吴夏树的话,我记得我说过他死了。”陈述厌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是民警,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民警先生说,“听说是发现了他和方韵有很大关系,他好像画过方韵,画里还有白玫瑰,所以现在对他高度重视。如果他没死的话,应该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了。”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民警道:“刑警组的比我知道的更多。所以就是问你一下吴夏树的情况,别紧张。”


    陈述厌点了点头。


    民警见他理解,就点了点头,最后放下一句“那我在门外守,吃完叫我”,转头出门了。


    病房的门被他拉上。


    他走后,陈述厌拿好筷子,乖乖吃起了饭。


    他一心二用,一边吃饭一边打开了手机,退出了和徐凉云的聊天界面,这才慢了很多拍地看到周灯舟昨天找过他。


    周灯舟是找他问展子的事,顺便探了探他和徐凉云的事情,看起来很想八卦的样子。


    看来警方把他受袭这件事保护得很好,一点儿口风没露出去,周灯舟什么都不知道。


    陈述厌回了他两句展子的事,想了下,又轻飘飘地给他发了一句“复合了”。


    然后坐等周灯舟给他发两排大问号。


    朋友做得久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都猜得到。


    有时候就是想看这种反应。


    陈述厌想着这个画面,都禁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然后他退出界面,咬了口饼,想了想,搜了一下创伤性应激障碍。


    很快就有一大堆科普跳了出来,甚至还有推荐药物,乱七八糟得令人眼花缭乱。


    陈述厌一看这些,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点进去了其中一个,往下翻了翻。


    越是往下深入了解,他眉头皱得越是深。


    同一时刻,守在门口的民警先生正背靠着门手插着兜,很无聊地盯着天花板看。


    走廊上人声冷清,空气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连脚步声听起来都相当冷漠无情。


    这么呆了十多分钟后,忽然就有人遥遥叫了一声:“哎!警察大哥!”


    警察“大哥”转头看去。


    一个护士捧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朝他走了过来。


    “刚有人去护士站那边,把这个交给我了。”她把花递过去,说,“他说他是陈述厌的朋友,是来看他的,但是陈述厌跟他说了现在情况特殊,他也没办法进病房,干脆就把这个交给我们,让我们拿过来了,你就给他拿进去吧。”


    民警先生愣了一下,然后眯了眯眼。


    他吸了下气,看起来像是闻到了什么似的。


    护士丝毫没察觉出来,还在说:“还有还有,那个人还有话让我传,他说——”


    “等下。”他说,“别动。”


    护士:“?”


    民警说完这话,就一步上前,伸手在护士拿着的这捧花里来回晃了晃,权衡了一番之后,捏住其中一株蓝紫色的花,往外抽出来了一些,然后探头往里瞧了瞧。


    护士捧着花,大气都不敢喘,一动不敢动。


    病房外不止他这一名警察在守,见到情况有异,就有两个刑警围了过来,问:“怎么了?”


    看花的这位民警很快把脑袋缩了回来,伸手把那根蓝紫色的花和里面的一朵红玫瑰各自捏出来了半根。


    花茎上是淋漓的新鲜血液。


    两个刑警各自倒吸一口凉气。


    其中一个当即就反应过来了,连忙骂了声“操”,然后拔腿就往护士站那边跑,估计是想去抓那个送花过来的人。


    民警想也知道那人肯定早跑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又把花按了回去,然后甩了两下手,把花从护士手里抱了过来。


    另一个刑警从怀里掏出了警察证,亮了一下证件后,又拿出了一根笔,对护士道:“抱歉打扰一会儿,情况特殊,我得在这儿问你几个问题,根据要求还要进行录音,提前告知你一下。”


    护士人都懵了,闻言愣了好几秒,然后才嗯嗯啊啊地应了两声,点了点头。


    刑警先生简单道了句谢谢配合,摁下了录音笔的开关,问:“送花来的人长什么样?”


    护士紧张得不行:“是……是个穿着黑西装打领带的人,很高很帅……”


    “很帅?看到脸了?”


    “没有。”护士说,“他戴着金色镶边的眼镜,还有黑口罩,还戴了一个黑色的帽子,但是人很高很瘦,脸型也好看,眼睛也特别好看……肯定是个很帅的人嘛。”


    刑警和抱着花的民警互相对视了一眼。


    刑警先生很快收回了目光,接着问:“那你有问他的名字吗?”


    “问了。”护士说,“他说他叫……吴夏树。”


    刑警:“……”


    刑警的脸色一下子阴了下去。


    他啧了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心里的惊涛骇浪,接着问:“那……关于这个吴夏树,你还有什么别的印象吗?回忆一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仔细回想一下,什么细节都行。”


    “啊……”


    护士仰了仰头,目光飘忽了一下,很乖地去回想了一番,又伸手挠了挠脸,慢吞吞地回忆道:“他……很白吧,然后穿的一身正装,像个贵族似的,好像特别宝贝这捧花,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小心,嘱咐我一定要交给陈述厌,说因为这些都是他最宝贝的作品……”


    “作品?他是这么说的?”


    “嗯。”护士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莫名其妙,问他什么作品,他就笑了,说这些就是他的作品。”


    “我以为他是个搞花的艺术家,就那种搞插花的什么的,就没有再问了。但是最后他走的时候,又说了好多很莫名其妙的话,说让我告诉你们。”


    刑警问:“他说了什么?”


    护士道:“他说——”


    被警察问起时实在太令人紧张,护士一时脑袋里有点空白。于是她低了低头,紧抿住唇,仔细思索了一会儿。


    她记忆里,穿了一身黑色正装的人放下花离开时,还曾经轻轻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往外走了两步,突然说了一声“对了”,回过头,道:“他们还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


    护士当时正在登记他的名字,闻言一愣,抬起头,“啊?”了一声。


    “吴夏树”像是魔怔了,他站在那里,眼睛里有诡异的光。


    他说:“他们还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


    “他们还不知道那幅画的名字。”他再次喃喃了一遍,“你得告诉他们,我对他们所取的名字不满意,我对他们所取的名字不满意。”


    “告诉他们,”他唱剧一样伸出手,高高抬向上空,目光随之一起看向空中,“告诉他们。”


    他说:“那叫做雪白鹿。”


    他看着自己伸向空中最前端的指尖,眼中熠熠生辉,闪烁着诡异的光。


    他又喃喃了一声:“雪白鹿。”


    ——


    病房的门被人突然砰砰敲响了。


    陈述厌还在一边端着塑料碗喝粥一边沉思徐凉云的事,想得太深,当即就被吓得一呛,半口粥全咳了出去。


    门外的人大声道:“警察,你方不方便现在问话?”


    声音变了,应该是换了个人。


    陈述厌放下碗,咳嗽了两声,抹了下嘴清了清嗓子,应声让他们进来了。


    开口的时候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警察得了他回应,拉开了门。进门来的警察有两个人,一个是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徐凉云就是莫名其妙看重他的民警,另一个是见过一两次的刑警,也是之前一直都负责看护他的。


    两个警察跨着大步走了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刑警朝他一点头,走了进来,面目严肃到狰狞:“打扰了。”


    陈述厌:“……没事,不打扰。”


    陈述厌一边应了一声,一边抬头看向民警。


    民警先生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但看向他的脸色还算柔和。


    或许是因为对方是被徐凉云看重的人,陈述厌莫名其妙有点小依赖他。


    他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问民警:“出什么事了吗?”


    两个警察走进病房,刑警先生一屁股坐在了病床旁的一排椅子上,民警先生站在一边,脸色阴沉地朝他点了点头,道:“吴夏树又活了。”


    陈述厌:“?啊?”


    刑警先生拿出手机,点了两下,说:“刚刚有个自称是吴夏树的人,来医院送了一捧花给你。”


    陈述厌:“……??”


    刑警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机里的照片调了出来,递给了陈述厌看。


    陈述厌拿过来一看,就见这是一捧相当五颜六色的花,白的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全都有,一应俱全。


    “他说这些是他的作品。”刑警先生说,“根据我们的资料,吴夏树确实是一个很喜欢画一些花的画家。”


    “他确实是。”


    陈述厌应了一声,又放大了这些花,来来回回看了一下,轻轻皱起眉,道:“这里面……好像至今为止的花都有吧?”


    确实是这样。


    已经死亡的方韵案件里出现过的玫瑰、陈述厌家里的那些黄色花瓣的向日葵、以及这次杨碌失踪时被留了满地的蓝桔梗,都在这一捧花里。


    这里一共七支花。除了这三朵,还有一朵白色的绣球花、一束蓝风信子和一束紫风信子、以及一朵粉色郁金香。


    “对。”刑警先生回答,“也就是说,这个人一共要杀七个人……目标并不仅仅是你和方韵两个人。我猜多半是劫你没劫成,所以察觉到了这么下去难度太大,干脆就用这种方式扩大了范围吧,这样好办事。也有可能是一开始打的就是调虎离山的主意,根本就没打算让你排在第二个。”


    陈述厌默然,再次看向图片里的这捧花。


    “不过呢,不管是哪种,现在都要抓紧时间。”


    刑警边说着边拿出了个笔,拎在手里给陈述厌看了一下。


    陈述厌知道那是根录音笔,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他请便。


    刑警便摁下了录音笔开关,清了清嗓子,干起了正事。


    刑警开口问他:“吴夏树是个怎么样的人?”


    “特别内向。”陈述厌回答,“我跟他七八年前就认识了,他人特别自闭,跟他说十句话他也不见得能回一句,只管自己安安静静画画。但他其实对别人意见都挺大的,每次问他对画有什么意见他都会变得很话痨,是那种很能指点江山的人。我不是很喜欢被别人说教,所以跟他关系不太好。”


    “你有跟他吵起来过吗?”


    “没,我不是很喜欢跟人吵。有几次他指点我,我不高兴了,就跟他说你别说了我不爱听,他就没再说过话了。那之后有一次我俩又因为一件事彻底闹僵,就不怎么主动联系了,基本上也就朋友圈互相点个赞,所以我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顶多算认识吧。”


    刑警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拿出个小本来翻了两页,看了两眼,接着问:“吴夏树和你互相了解多少?”


    “不多,但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他很不能接受这个,有次写生的时候跟我悄悄说过男人应该找女人才对,两个男人就是变态,就是有病,不正常。我听得很不高兴,摔了笔跟他说了句跟你有什么关系,转身就走了。就是那次闹僵的,所以我们俩关系还挺不好的,但他跟方韵关系不错,听说他很喜欢方韵——听说。”


    刑警应了一声:“你听说的是真的,我们查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两圈录音笔,又问:“你还没回答完,你对吴夏树了解多少?”


    “不多啊。”陈述厌说,“全都是听说来的,我对别人不怎么感兴趣,听说他大学转过一次专业,刚考学的时候不是美术生……都是传言。”


    刑警撇了撇嘴,有些头疼的拉长声音嗯了一声。


    他又问了陈述厌两三个问题,但陈述厌真的和吴夏树走得不太近,问题回答得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用。


    刑警只好收班。


    “行吧,先这样。”他说,“刚刚收到花的时候给徐队打了电话,他说犯人已经知道了你在哪,指不定想干什么,所以还是现在就办出院,他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们也马上去给你办手续。”


    陈述厌点了点头,示意了解。


    两个警察交代完事情,就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不久,陈述厌的手机便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


    陈述厌转头一看,见是徐凉云给他打过来了一个语音通话。


    他低头拿起手机,接了起来。


    “喂,”陈述厌问,“怎么了?”


    徐凉云在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然后才嗯嗯啊啊地开了口。


    他说话时声音有点慌:“那个……他们应该跟你说了吧,花的事。”


    “嗯。”陈述厌说,“刚刚问完我的话。”


    “嗯……我寻思也差不多该问完了,才给你打电话。”


    徐凉云现在一跟他说话就有点干干巴巴,话里话外都硬邦邦的,支支吾吾地像刚跟他谈恋爱似的紧张——这么说其实并不准确,刚谈恋爱的时候徐凉云还很年轻,意气风发的特别自信,可比现在更放得开。


    人可真是越活越回去。


    陈述厌垂了垂眸。


    “犯人来过了。”他说,“你在哪儿呢?”


    徐凉云突然就更慌了:“我来了我来了,你别怕,我马上到——我还有两个路口就到了,你别怕……外面都是警察呢,不会有事的,我马上到啊。”


    陈述厌:“……”


    陈述厌一时无言。


    他本意是说“犯人来过了,这儿不安全,还是趁早走比较好,所以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们商量商量”,可徐凉云却把他的意思理解成了别的。


    陈述厌也不好再改口,只好顺着话往下说了:“行,那你慢点。”


    “可以快点的。”


    “……”


    “我马上到。”


    “……好。”


    “你别怕。”


    陈述厌哭笑不得:“我没怕,他送完花就走了。”


    “怕他在附近。没事,我马上过去带你走。……带你回我家,保证他不敢跟上来。”


    陈述厌:“……真的啊?”


    “……真的。”


    徐凉云顿了一下,然后紧抿住嘴,好像想强调什么一般,又重复了一遍:“真的。”


    “没有第二个叶夏了,”他说,“没有第二个叶夏了。”


    ——他像是在对陈述厌说,又像是在警告自己。


    陈述厌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全部欲言又止了。


    最后的最后,他只轻轻叫了他一声:“徐凉云。”


    徐凉云应了一声:“哎。”


    “给我买花吧。”陈述厌说,“给我买花好不好。”


    第29章


    “给我买花吧。”陈述厌说,“给我买花好不好。”


    徐凉云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


    “……好。”他说,“我给你买,回家以后就给你买。”


    陈述厌浅浅笑了一下,嗯了一声。


    他一笑徐凉云就慌,陈述厌听到他呼吸很明显抖了一下,然后慌慌张张地说马上就要到了,又支支吾吾地说了好几声别怕以后,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电话被挂断以后,陈述厌低头看着被挂断的界面,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他总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徐凉云真的太不像徐凉云了。


    徐凉云来得倒真的很快,电话挂了以后没十分钟,陈述厌就听到了一阵咚咚的焦急脚步声。


    然后病房门就被拉开了。


    陈述厌抬头一看,见到徐凉云站在门口,紧抿着嘴,脸色有点白,有些气喘吁吁。


    看来,尽管“吴夏树”没有怎么样,但隔天就出现,并且在这么近的距离放下了一个杀人预告这件事,对徐凉云的冲击还是很大。


    并且又是在他走了以后出的事。


    徐凉云很明显坐不住了,他走进来,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件陈述厌的外套,给他罩到了身上,说:“走,我叫人去给你办出院手续了,我去给你取轮椅。”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陈述厌挨得很近。陈述厌看到他脸边有汗淌下来,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急着跑上来而累出来的。


    陈述厌实在很想问他点什么,但眼下似乎不是时候,他只好应了两声,答应了下来。


    徐凉云好像把他当成残废了,还亲力亲为地给他穿好了衣服,然后给他戴上了手套。全副武装完毕以后,他本来要去给陈述厌取轮椅,可突然又不放心陈述厌一个人呆在病房里了,便又把他背了起来,去护士站一起办手续。


    他已经叫人去办了,陈述厌被背着过去的时候,看到民警正趴在护士站前台那儿扶着脑门填表。


    之前问他话的刑警也站在护士站里,正捏着录音笔问两三个护士的话。


    徐凉云一走过去,民警就回过了头。


    他看了一眼被徐凉云背在身上的陈述厌,似乎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了徐凉云:“都差不多了,有个护士去取轮椅了,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走,剩下的手续我来就行。”


    徐凉云没说什么。他回过头,看向自己背上的陈述厌,说:“那先送你回我家。”


    陈述厌没什么意见,点了点头。


    徐凉云说完,又转头看向在填表的民警,说:“你弄完也过去,到我家门口去守。”


    民警头也不回地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陈述厌眨了眨眼,看了看民警,又低头看了看徐凉云。


    等了一会儿以后,他们就等来了去取轮椅的护士。徐凉云把陈述厌放到轮椅上,又嘱咐了这里的警察几句,让他们结束询问之后一半回局子调查一半去外出找杨碌,推着陈述厌走了。


    他走以后,留在护士站里问话的刑警也恰巧完成了工作,手插着兜慢慢腾腾地走了出来,看向徐凉云离开的方向。


    他叹了口气:“真是不容易啊,我们队长。”


    民警嗯了一声,没多应答。


    “又是让你去守他家门口吧?”刑警说,“他怎么那么稀罕你。”


    “别说这种屁话。”民警头也不抬地道,“我有老婆。”


    ——


    陈述厌被徐凉云推着出了医院,又被他抱起来送进了车里,还被亲力亲为地系上了安全带。


    做完这些,徐凉云又让他等一会儿,随后关上车门,把轮椅折叠起来,放进了后备箱。


    陈述厌在后视镜里看着他在后面一阵叮叮哐哐地收拾,又转头打量了一下车里。


    这车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浅浅香味,陈述厌有点闻不了这个味道,一闻就感觉自己要晕车。


    他把车窗摇下来了一点,捏了捏眉间,轻轻晃了晃脑袋。


    闻了这一会儿他就感觉头晕了。


    徐凉云很快就把轮椅收好了,他走过来,坐到了主驾驶的位子上。


    见陈述厌摇下了车窗,他愣了一下,然后无奈一笑,道:“抱歉,车里烟味重,怕呛到你,洒了点香水……香水也很呛吧?”


    “没。”陈述厌说,“开窗就好了。你以后少抽点那东西,最好戒了,对身体不好。”


    徐凉云坚定地点头:“好,我戒。”


    徐凉云的神色太过坚定,跟接了圣旨一样坚决。这还没干什么,陈述厌就莫名有了一种他能为了这个保证上刀山下火海视死如归在所不辞的感觉。


    他都有点害怕了。


    “……你慢慢来。”陈述厌讪讪道,“也不是让你现在立刻马上全戒了……就少抽点,慢慢戒。”


    徐凉云朝他狠劲儿点头,满脸写着你说得对全听你的。


    “……你真的懂了吧?不能着急啊?平时也可以抽一点的,别多抽就行,我的意思是,我们慢慢一点一点戒掉……好吗?”


    徐凉云点头如拨浪鼓。


    “……你懂就好,那开车吧。”


    徐凉云乖乖开车。


    陈述厌却还是发愁,特别不放心。


    他总有种徐凉云真的会因为自己一句话狠劲儿戒烟的感觉,从今天开始就不抽了那种,说他会为了这个伤害自己陈述厌都信。


    陈述厌内心无奈叹气,心道这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他自己盯着了,看他有一点儿不舒服就疏导一下。


    也只有他说话才会在徐凉云这里管用了。


    但也不用多发愁,他们可以慢慢来。


    陈述厌一边想着,一边偏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在看路。他一旦不看陈述厌,脸上的表情就会板起来。这个人有天生臭脸症,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特像生气。


    这么一看过去,陈述厌就感觉他可真是太凶了。


    明明刚刚还小心翼翼成那个样子。


    陈述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家在哪?”


    徐凉云脸上的“凶”啪一下子全碎了,眼神往他那边闪了一下,这么慌慌张张地看了他一眼以后,赶紧又收回目光看向路上,支支吾吾着嗯嗯啊啊了两声,说:“在咏光路上……那个公寓区里。”


    “几楼?”


    “一楼。”徐凉云说,“不敢住高楼了。”


    陈述厌:“……”


    陈述厌哽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前天两人见面时,徐凉云不来上楼见他,只说让手下人把手套拿上去给他。


    “……你是现在不敢上高层吗。”陈述厌问他,“所以那天也没上我家去?”


    “不是,那不至于。”徐凉云说,“是不敢在高层睡而已,上去是可以的。”


    陈述厌唔了一声,表情不怎么好看。


    徐凉云察觉出他情绪不怎么对,忙补充了几句:“你不用担心,我没那么严重,要真有那么严重现在都不能当警察了。……我晚上还是会把钟糖叫到家里来的,有些事情你必须得知道。”


    徐凉云说到这儿声音一顿。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那些话没有出口,全部止在了嘴边,一个音儿也出不来,成了一片虚无。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蔫蔫闭上了嘴。


    陈述厌却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他问。


    徐凉云沉默了片刻。


    “我……还是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他说,“跟我谈很不安全的。”


    陈述厌毫不犹豫:“那就不安全吧。”


    徐凉云:“……”


    “我要是会怕这个,五年前的时候早嚷嚷着跟你分手了,更不会跟你谈恋爱,现在也不会坐在这儿。”陈述厌说,“你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叶夏就想放弃我。”


    徐凉云眼睫一抖。


    “我早说了,我就只恨你这个。”陈述厌道,“不是说好了不让我再恨你了吗,你别说这话了,你别看我这样,我胆子很大的。”


    “……跟胆子大不大没有关系。”


    “但你胆子不大。”


    “……”


    “你现在真的,太胆小了。”陈述厌往他那边靠过去了点,“你勇敢一点吧,徐凉云,你是警察啊。”


    徐凉云不吭声了。


    陈述厌接着说:“我陪你勇敢,我不想当你心里那块噩梦。”


    车子正好行至一个十字路口,徐凉云转过头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和他记忆里一样,一双眼睛很平静,但眼底里隐隐有光。那光隐在深处,很难瞥见,但徐凉云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光就那样拉着他,让他一步步沦入其中,再难脱身。


    “我们啊,”陈述厌对他说,“不能输给叶夏吧。”


    徐凉云心里轰隆一声,突然无地自容地羞愧了起来。


    你看陈述厌。


    他对自己说,你看陈述厌,他走过黑暗,他伤痕累累,但他没有摇摇欲坠。


    他仍然有爱人的勇气,他仍然有面对恶意的胆量。


    徐凉云嘴角抽搐,片刻后,终于自嘲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喃喃着说,“我怎么了呢。”


    “你受害了。”陈述厌平静道,“我们一样,所以现在要去相依为命。”


    徐凉云像是魔怔了,说的话跟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该治好吗?”


    “……”


    陈述厌没吭声。


    徐凉云说的不是能不能,是该不该。


    这是一个原则上不对劲的问题。


    陈述厌实在很想问问他何出此言,但徐凉云的眼睛告诉他徐凉云说不出口。


    陈述厌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如果难受的话,就治好吧。”


    徐凉云垂了垂眸,眼底里有什么东西沉了底,变作了一片令人看不清晰的晦暗难明。


    他嗯了一声,再没说话。


    徐凉云的这个心理疾病似乎并不是很严重,反正没有影响到他开车。


    那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把车开回了家,然后去把轮椅弄好,把陈述厌从车上抱了下来。


    徐凉云推着他往家里走。路上走着走着,陈述厌就抬头问他:“布丁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去接它?”


    这话他白天问过一遍,但养毛孩子的都是操心的爹娘,徐凉云很理解他,道:“说是得观察一段时间,现在洗了胃在宠物医院里躺着,我去看过,它好像很想扑我的样子,可惜现在没那个能力,一直躺在那儿嘤嘤嘤。”


    陈述厌有点想笑:“那得憋死了。”


    “我寻思也是。”


    “医药费很贵吧?”陈述厌问,“花了多少钱?”


    徐凉云说:“不多,三千来块,我撑得住。”


    “是吗。”陈述厌说,“那等我以后好了,我在家里给你做饭吧。”


    “……好。”


    “平时也得给你买水果吃。”


    “嗯。”徐凉云应声,“好。”


    陈述厌一边跟徐凉云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一边往外走。


    一出地下停车场,陈述厌就发现这公寓区里都是矮楼,最高的也没超过七层。


    陈述厌总觉得这不是巧合。


    他抿了抿嘴,决定等晚上钟糖来的时候好好问问这件事。


    徐凉云问他:“你怎么过年的时候一个人在家?怎么不回你外婆家?”


    “有点事情,就没回去。”陈述厌坐在椅子上抠手,又仰头转移了话题,“你好像很看重那个民警?”


    徐凉云看重的民警整个局子里只有一个,他知道陈述厌说的是哪个。


    徐凉云本还想多问下陈述厌的外婆,但被这么强硬地转移了话题,他也只好放弃,乖乖答道:“是啊,我一眼过去感觉他不简单。”


    陈述厌很赞同他这句话:“确实。”


    “他也确实不简单。”徐凉云接着道,“昨天你被那个快递员带走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人都没觉得不对劲。因为那个快递员真的是个快递员,他们查过他的证件,还查了他身上,都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才放进去的,是他换班过去的时候听人描述了一下,发现不对劲的。”


    陈述厌拉长声音喔了一声。


    “今天‘吴夏树’送花过来的时候也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反正他本人说是闻到了血味……但是其他警察得凑特别近才能闻到,血的味道很浅,也不知道他鼻子怎么长的。”


    陈述厌:“……他叫什么?”


    徐凉云答:“谢未弦。”


    “好怪的名字。”陈述厌说,“好像哪个诗词里有这两个字……像古代人。”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差不多。”


    “你比他好点。”


    徐凉云无奈笑了两声。


    陈述厌又问:“他很能打吗?他跟我说他近战第一名。”


    “是吧。”徐凉云道,“反正枪法真的不怎么样。别人跟他一说这个他就不服,有次还说什么用不惯现代科技,给他一把弓保证不是这个效果。”


    “……”


    怎么越来越像古代人了。


    徐凉云问:“他对你应该态度很好吧。”


    “有吗?”陈述厌歪了歪脑袋,“我觉得就普通啊。”


    “那就是对你态度很好了。”徐凉云道,“你跟他男朋友一个姓,他对象也姓陈。我之前告诉他你叫什么的时候,他表情就不对了。他是个急脾气,但是从来不跟他对象喊,我一看就知道他大概跟你喊不起来,他可稀罕他对象了。”


    陈述厌:“……我感谢我姓陈。”


    徐凉云又笑了两声。


    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过这些以后,两个人就进了一栋楼。


    徐凉云推着他,轻车熟路地进了二单元,然后走向一楼左边,伸手打开了门。


    他家也是指纹锁。


    “这是指纹密码锁,用密码也能开。密码是六位的,是你生日,你出生年份后两位加上生日那天的日子。”徐凉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这两天要是有需要,就先用密码开门。等过两天你能站起来了,我再带你录入指纹。”


    陈述厌点点头。


    徐凉云领着他进了屋子。


    一进去,陈述厌就觉得自己眼前一抹黑。


    徐凉云家里全是黑白灰,一点新鲜颜色都瞅不见——什么桌子椅子沙发,全部都是一色的黑白灰,冷冰冰得像阴曹地府。


    陈述厌都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色盲了。


    “你家怎么……”陈述厌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这么……有个性?”


    “我看亮颜色心里难受。”徐凉云说,“黑白比较静心。”


    陈述厌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他走进徐凉云的生活连几个小时都没有,却每走几步都能踩中徐凉云心理疾病的影子。


    他不住高层,家里一片黑白。


    都是因为PTSD。


    这一切都告诉陈述厌,这个病已经渗入了徐凉云的生活,把每一分每一寸都染得草木皆兵。


    陈述厌一时无言。


    他也不好说什么了,只好撇了撇嘴,道:“那我……”


    徐凉云知道他要说什么,就道:“你随意的,你要是看这里不行,可以重新装修。你拿过来的东西也不用顺着我,我以前的心理医生说,要治好这病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你,所以你怎么来都行。”


    他这话一出,陈述厌就隐隐约约地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该不该治好了。


    他是在犹豫要不要打扰陈述厌。


    陈述厌再次沉默了。


    他叹口气,道了声好我知道了,又转头打量了一下他家。


    他家里不大,进门左边一个客厅,右边是开放式厨房,厨房边上就是餐桌,往里走是有三个关着门房间,应该是卧室和卫浴。


    陈述厌打量来打量去,发现他家里基本上没有东西摆在桌子上,一切都空荡荡得有点吓人,只有一瓶小药瓶摆在餐桌上。


    他想起今早的时候徐凉云生吞过药,于是转头问:“你在吃什么药?”


    “帕兮汀。”


    陈述厌一下子皱起了眉。


    他早上查阅创伤性应激障碍的时候查到了这个药,也进去翻阅过。


    这是种多用来治疗各种心理疾病的药,能有效控制睡眠障碍和食欲减退,以及焦虑惊恐和狂躁。


    陈述厌一时竟然有些不敢问这些个症状里徐凉云占了几条。


    他知道徐凉云肯定有惊恐症状,早上那个样子就能看出来了。


    “一直在吃吗?”他问,“每天都要吃?吃多少?”


    “每天早上吃三四粒,晚上也是,一天两次。”徐凉云如实回答,“白天看情况,如果这一天里没什么大碍就不用吃,不行中午就得也吃两粒,晚上实在睡不着会吃别的安眠药。”


    “……你还吃安眠药。”


    “……偶尔。”


    陈述厌太了解他了:“那就是经常吃了。”


    “……”


    “以后喝水吃。”陈述厌说,“生吞多受罪,那又不是糖豆。”


    徐凉云点点头:“好。”


    陈述厌又转头打量了一番四周:“这是你买的房子吗?”


    “买的。”徐凉云说,“我妈资助了我一点。”


    一听他说家里,陈述厌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你妈知道你有这个病吗。”他问。


    “她知道,也知道我不当特警了,还有你因为我被害了。我那时候不太好,她过来照顾过我一段时间。”徐凉云说,“我跟我爸也说了我有病,不知道他怎么想。”


    陈述厌有些无奈:“谁知道会怎么想呢,他也说不了什么。”


    徐凉云朝他笑了笑。


    “你下午还要出去忙吧。”陈述厌道,“我这样也没办法跟着你去,在家等你吧。”


    “也好。”徐凉云说,“杨碌那边还没信,我得赶紧去看看……等一会儿谢未弦来了我就走。你中午好好吃饭,我晚上尽量早点回来。中午饭叫他们给你买,我一会儿再多叫两个警察来,你别怕。”


    陈述厌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在家小心点。”徐凉云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把谢未弦叫进屋里来?还能照顾照顾你。”


    陈述厌本来想说大可不必,但一想之前的事,又觉得这么干其实很有必要。


    “……行。”陈述厌说,“让他进来吧,你不介意的话。”


    第30章


    谢未弦此人做事情倒是很快,没过半个小时就把医院所有的手续都弄完了,开车到了徐凉云家门口,走了过来,敲响了门铃。


    他来的时候,陈述厌正和徐凉云一起呆在卧室里。


    徐凉云推着他的轮椅领他逛遍了自己不大的家,顺便换了身衣服,把沾了咖啡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里。


    他家里真的是清一色的黑白配,呆得久了陈述厌都有点眼花,感觉自己此时此刻是真身穿进了九十年代那时候的黑白电视里,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他都不知道徐凉云是怎么能在这地方住下来的。


    谢未弦来敲门之后,徐凉云就出去开门了。他本来想推着陈述厌一起出去,但陈述厌实在觉得被他推着出去见人有点太诡异,于是婉拒。


    徐凉云就把他留在了卧室里,自己出去开门了。


    他开了门,然后和谢未弦站在门口那边交代事情,不知道他家的门怎么了,一直在滴滴嘟嘟作响,好半天之后才停下来。


    留在卧室里的陈述厌侧耳听了一会儿。他俩说的大都是案子的事,徐凉云的声音和面对他时完全不同,声音低沉了几分,听起来很严肃。


    徐凉云说杨碌还没找到,而且现场有好大一滩血,出血量已经是致死的量了,估计是凶多吉少。现在警察都在外面找人,但怎么也找不到,已经命人去调查吴夏树了,徐凉云准备去吴夏树父母家里仔细问问话。


    听起来是有很大进展的。


    谢未弦说话倒很大声:“我感觉那个姓杨的应该是被当场抹脖子了。”


    “我也觉得是当场就给杀了。”徐凉云也道,“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找不找得到都得找下去,我得去接着查了,你进来守。”


    “……进哪儿。”


    “进我家啊。”


    谢未弦小小地默了一下:“……可以是可以,我有一个问题。”


    徐凉云道:“你说。”


    谢未弦语气非常诚恳非常认真:“你是色盲吗?”


    徐凉云:“……”


    “你知道你家的颜色真的非常黑白分明吗?”谢未弦说,“我站在这儿都快眼瞎了,这个世界不是色彩缤纷的吗。”


    陈述厌没忍住,在卧室里噗嗤一下笑了。


    他没再理外面那两个人,自己自食其力地推着轮椅,往前行进了一些距离。


    这个卧室里也是同样的黑白灰色调,一切都被压得沉闷闷的。


    卧室不大,门旁边挨着墙放着一个衣柜,对面地窗户边上是一张床,床边是床头柜。床头柜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放。


    陈述厌一早就注意到了,徐凉云家里摆的东西很少,甚至说一声压根什么都没有都不过分。无论是茶几上餐桌上还是这种床头柜上,都很少摆些什么东西,整个家干干净净,空荡得有点吓人。


    陈述厌自己推着轮椅走到床头柜前,然后低头伸手,拉开了柜子。


    半柜子的药。


    陈述厌皱了皱眉,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瓶子。


    这和徐凉云今早从兜里拿出来的药长得很像,应该是同款。


    陈述厌翻了一圈药瓶。果不其然,瓶身上有帕兮汀三个大字。


    陈述厌眉头皱得更深了。


    就在此时,卧室的门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陈述厌回过头。


    徐凉云正好朝他走了过来。他见陈述厌拉开柜子拿了药出来,神色轻轻一抽,但没过多反应。


    他只叹口气,说:“这里面都是药,看看就行了,别研究,你又不是这个专业的。”


    “……我知道。”陈述厌说,“我就看看。”


    “你随便看,家里的东西你随便翻,我先走了。”徐凉云说,“不知道得忙到什么时候,晚上我尽量带钟糖回来——我家门的密码是你生日。六位密码,你出生年份最后两个数字,再加上生日日期。”


    陈述厌点了点头。


    徐凉云伸出手,看那方向应该是想去摸陈述厌的手。但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手在空中突然一顿,最后只落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声我先走了。


    陈述厌看着他,突然想起今早在医院里时,徐凉云去握他的手时的样子。


    看起来也是这样的,像在害怕。


    陈述厌说:“你等会儿。”


    陈述厌叫住了他,于是徐凉云回过头。


    陈述厌向他伸出手:“你牵牵我。”


    徐凉云:“……”


    “牵牵我。”


    “……我……”


    “牵牵我吧。”陈述厌向他摊开手掌,“我们都和好了。”


    徐凉云无话可说。


    他低下头,看着陈述厌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眼神都发抖,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他手上面目全非的伤一般。


    “别害怕。”陈述厌握住他的手,说,“只是难看了点而已,你别怕它。”


    “……我没有。”徐凉云说,“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有,可是徐凉云,这是我的手。”陈述厌道,“你不能怕我啊,牵牵我吧。”


    徐凉云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半晌,然后咬了咬牙,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陈述厌的手。他闭着眼,努力地深呼吸,像在把什么东西很努力地压进心底。


    他力气好大,陈述厌被他握着的这只手有些痛,还在跟着他一阵阵发抖。


    “……对不起。”徐凉云慢慢俯身下去,握住他的手,一阵一阵努力地深呼吸,声音发颤,“真的……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陈述厌说,“我不怪你。”


    徐凉云紧握着他的手,轻轻摇头。


    徐凉云握着他呆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轻轻颤着声音说我走了。


    “我去抓人。放心……我会把人抓到的。”


    陈述厌点点头,说我信你。


    徐凉云抱了抱他,依依不舍地看了他片刻后,起身离开了。


    陈述厌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他转过头,想叫徐凉云一声,但看着对方离开的消瘦身影,他心里突然又茫然了几分,这一声徐凉云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没叫出来。


    徐凉云走了。


    陈述厌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药放回柜子里,又翻了两下柜子里的药。


    柜子里的药差不多都是帕兮汀,角落里有一瓶别的药,看起来已经被冷落很久了,其他还有三四瓶不同种类的安眠药。


    陈述厌脸色不太好看。


    他正在这儿翻着药,卧室的门就又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陈述厌回过头,见是谢未弦。


    谢未弦靠在门边,表情很无聊。


    “打扰一下。”他说,“你希望我在哪里守。”


    陈述厌有点没懂:“……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希望为自己保留一点隐私让我滚远点,还是希望我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陈述厌:“……”


    陈述厌最后选择让谢未弦站在卧室门口。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手里捏着瓶帕兮汀的小药瓶,靠在椅背上发了一天的呆,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给徐凉云发消息。


    徐凉云似乎很忙,虽然这一天下来,他也给陈述厌发了很多消息,但都集中在某几个时间点,根本没空跟他互聊。有次陈述厌第一时间看到了他的消息给他回复,可徐凉云却没回他,等过了两个多点以后才回复了他。


    陈述厌理解,毕竟在查案。


    但徐凉云不原谅自己,每次回他时开头都得说一句对不起忙了好久。


    他每次说对不起,陈述厌都莫名其妙地有点心梗。


    中午的时候,徐凉云问他吃什么,陈述厌说叫个外卖就行,他现在也不方便做。


    徐凉云想想也是,就给他定了个外卖,连带着守在那儿的谢未弦一起请了。


    谢未弦似乎很嫌弃外卖这个东西,没吃多少。


    一天下来,再没出什么事。


    陈述厌闲着没事,下午的时候和谢未弦聊了两句,这一聊他才得知对方是去年才当上的警察,一年里看徐凉云没什么不对,看样子是完全不知道他有心理疾病的。


    看来徐凉云的病确实没有那么严重,周围的人都没发觉出来他有心理疾病。


    他大概是只会在自己跟前表现得很明显。也没办法,陈述厌本人是这个病的一半病源。


    陈述厌连连叹气。


    谢未弦站在卧室门口,早看见了陈述厌手里的药瓶,但没问什么。


    周灯舟下午的时候给陈述厌回了消息。如陈述厌所想,他为陈述厌表演了一个满屏问号。


    周灯舟:什么东西?????


    周灯舟:你这,你,你这就,你???????


    陈述厌看得很想笑,于是轻轻笑了一声,说别急,我给你讲。


    然后,他把自己和艺术杀人案有关,甚至刚刚差点死掉的事实隐去,只说自己去逼问了徐凉云,然后把徐凉云刚刚讲过的五年前的事情原委简略了一下,告诉了他。


    “他不容易。”陈述厌说,“我也怪不动了,就复合了。”


    周灯舟良久无言,说:“唉,也是。你这样也好,我看您这五年茶不思饭不想的,可能就是该复合的命。”


    陈述厌隔着屏幕笑了两声。


    日落西山的时候,徐凉云给陈述厌发消息,说现在还没找到杨碌,可能得很晚才回去了。


    陈述厌说没关系,先找人吧。


    徐凉云嗯了一声,又给他发了句对不起。


    陈述厌终于受不了了,说你别说对不起了,我都有点心肌梗塞了。


    徐凉云没再回他,陈述厌叹了口气,以为他是又去忙了,放下了手机。


    可过了一两分钟,手机又响了一声。


    陈述厌拿起来一看,就见到徐凉云给他又发了一条消息。


    “可我是真的对不起你。”他说。


    陈述厌:“……好了,你别说了。”


    手机上端的“对方正在输入中”闪闪灭灭,徐凉云大概是输入了又删掉删掉了又输入了好久。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发,只发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狗表情。


    陈述厌又在屏幕后面叹了口气。


    “我等你回家。”他说。


    隔了两个小时以后,徐凉云回了他一声好。


    后来夜色渐晚,兴许是药物原因,陈述厌坐在轮椅上慢慢困了,没撑住,脑袋一歪就睡了过去。


    是开门声和交谈声把他吵醒的。


    陈述厌慢慢醒了过来,转头一看,发现外面竟然悠悠飘起了雪花。


    屋内一片黑,外面的雪就显得很亮,也很漂亮。


    陈述厌看着外面,愣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


    他听到了钟糖的声音。钟老师很大声地打着哈欠,在往外面赶客。


    “你走吧你走吧,”他说,“知道你有家室,回去陪你老婆去,明天早点过来,最近特殊时期。”


    陈述厌眨了眨眼,过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估计是对谢未弦说的。


    他转过头,看到卧室的门关着。再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盖了层小薄被子。


    他又愣了下,第一时间习惯性地以为这是布丁给他盖的。


    但陈述厌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布丁并不在这儿。


    ……那估计是谢未弦给他盖的。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到外面的门被咔哒一声关上了,应该是谢未弦走了。


    “现在怎么办,你老婆睡了。”钟糖说,“叫醒吗?”


    徐凉云啧了一声,声音有点懊恼:“弄得太晚了。”


    “查案嘛,”钟糖长叹一声生活所迫的气,“生活嘛!”


    陈述厌在屋子里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拿出手机看了一眼。


    晚上十点半。


    陈述厌轻轻叹了一声。收起身上的小薄被子,动了动轮椅,往屋外行去。


    钟糖往旁边走了走,坐到了沙发上,说:“你要今天不说,就明天再说。我就搁这儿凑合一宿得了,沙发够我睡了,一会儿我找床被子去,你家被子都放哪?”


    徐凉云“嗯”了一声,刚要再说些什么,紧闭着的卧室门就吱呀一声,被陈述厌推开了。


    外面开着灯,灯光还是那种白炽灯。尽管不亮,但陈述厌是从一片黑的屋子里出来的,一下子就被晃了眼。


    他不禁眯了眯眼,又揉了揉眼睛,慢慢打开了房门。


    徐凉云愣了一下,连忙走了过去。


    “怎么醒了?”他俯身下去问,“吵醒你了?”


    陈述厌刚睡醒,有点迷迷糊糊的,于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平时一直熬夜,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八点来钟就睡着了。”陈述厌说,“怎么现在才回来……查了很多吗?”


    徐凉云嗯了一声:“主要在找杨碌。”


    “没找到吗?”


    徐凉云摇了摇头。


    陈述厌轻轻皱了皱眉。


    这都过去一天了,那这么看……凶多吉少。


    “那个混账东西八成是玩的调虎离山。”徐凉云说,“把警力都吸引到你这边来,大家就会把重心放在你和方韵两个人的交点上,谁会想到杨碌……他根本不是想挑衅警察,是想扰乱调查。”


    “……那他干嘛还要安排快递员弄走我……”


    钟糖遥遥回答:“估计就是想试试吧,看这招能不能把你弄走。如果能弄走,那就算运气不错,一箭双雕。如果不能也无所谓,杨碌失踪了,警察也知道自己的调查方向不对了,就会扩大范围,目标一共有七个人呢,这么多人,他可以一步步把我们的注意力从你身上一步步挪开,这样他也更好下手了——哎,你家有没有泡面,我有点饿了。”


    徐凉云回头横了他一眼:“我不吃泡面,冰箱里有饼干和牛奶。”


    “那也行,有没有奥利奥,我想吃奥利奥。”


    “你怎么这么挑,有不就行了,自己拿去。”


    “你妈,”钟糖骂他,“你老婆要说这话你他妈绝对屁颠屁颠给他去拿了,没奥利奥你也能跑二里地给他买去。”


    钟糖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一个翻滚站起来了,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地去厨房觅食。他今天应该是累得不行,一路哈欠连天,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的。


    陈述厌看得也很无奈,又低头看向徐凉云,对他说:“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先睡觉。”


    徐凉云家里不大,这话传进了钟糖耳朵里,他在不远的厨房里一边嚼着饼干一边大声回应:“现在说也可以啊,我熬得起,才十点半,对警察来说这都是正常操作。”


    陈述厌听得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低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朝陈述厌歉意一笑:“今晚说了吧,好吗?”


    “……可……”


    陈述厌想说明天吧,你都跑一天了,太累了。


    徐凉云却很固执地对他说:“今晚吧。”


    陈述厌:“……”


    “今晚吧。”


    徐凉云死死不肯让步,他轻轻拽住了陈述厌半截衣角,右手又开始轻轻抖了。


    他看着陈述厌,那是一个很难用言语形容的眼神。


    说它难过或悲伤或痛苦,似乎都太过轻描淡写了。


    那是比这些苍白言语都更加沉重的一个眼神。


    “今晚吧,陈述厌。”徐凉云对他说,“你让我全都告诉你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陈述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向徐凉云的手,发现他的右手手腕上又缠上了绷带。


    他突然很想抱抱徐凉云。


    可偏偏在这时候,有脚步声传了过来。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钟糖走了回来,手里还捏着盒刚喝到一半的牛奶。


    “你先回卧室。”钟糖对徐凉云说,“剩下的话,我替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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