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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徐凉云回卧室了。


    但是他看起来很不安,临走前抓着陈述厌,好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就那么抓着他站在那儿死犟死犟地呆了好久以后,徐凉云才抿了抿嘴,很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


    “我之前……瞒了你一些事情。你听完这些,如果想走……我不拦你。”


    陈述厌有些无奈:“我不走。”


    “想走也行。”徐凉云却很固执,“想走也行的……你先听他说吧。”


    陈述厌无话可说。徐凉云态度太固执,他知道自己说几次不走都没用的。


    “好吧。”他决定也固执一下,“但我肯定不走。”


    徐凉云闻言一默,没有回答,低下了头,又轻轻跟他说了声对不起,转头看了眼钟糖,再没说什么,起身走进了卧室,然后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


    陈述厌看着他走进去关上门,目光久久离不开,他总觉得徐凉云现在失魂落魄的。


    钟糖捏着盒牛奶走了过来。


    陈述厌转过头,看向他。


    钟糖晃着手里的牛奶,说:“我们开始吧。”


    钟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笑,表情十分肃穆。


    他走过去,推着陈述厌到了沙发边。


    他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也坐到了陈述厌身边。


    钟糖前倾着身,沉吟了片刻,问:“你知道什么是PTSD吗?”


    “上午查过,”陈述厌说,“是在经历过精神刺激以后会导致的精神障碍吧?”


    “简单来说是这样,”钟糖道,“但是更完整的解释,是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通常被叫做创伤性应激障碍,简称PTSD。”


    一打开话匣子,钟糖就把手里的牛奶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双手轻轻拢成拳,抿了抿嘴,眉头轻轻皱到了一起。


    “这种精神障碍,会导致心理和生理上都有无法控制的反应,包括但不限于失眠、惊恐、狂躁、焦虑、恐惧、噩梦、自伤或自杀倾向,警觉性增高,麻刺感、窒息感、甚至于濒死感。而最直接的症状,是你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造成创伤的事件——不由自主。”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看向陈述厌:“它不是你主动想起来的,它像一头疯狗,时不时就会冲出来咬你一口,你根本控制不住。”


    “并且最要命的是,每一次想起来,都像被又一次拉回了当时的那个场景,再重新经历一次一样。”


    陈述厌:“……”


    “好了,我从哪开始跟你说呢。”钟糖慢吞吞道,“你住院的时候开始吧。”


    “你住院的时候,徐凉云也在住院。你知道的,他中弹了。”钟糖说,“哦对,还得先跟你说说那天——那天他中弹的时候,我就觉得已经不对劲了。”


    “逮捕叶夏那天,我怕他有什么事,其实也没敢下楼,就在天台楼梯那——你们小区的构造你应该清楚,电梯到顶楼,然后再往上爬两层楼,才能上天台。”


    “我就在那个楼梯间等他。他下来的时候被雨淋得妈都不认识了,那时候应该已经感冒了,下来的时候直咳嗽。”


    “我跟他一起下了楼,警车就停在楼外面。我们下去的时候,正好那两个押着叶夏的同事也下来了,走在我们前面。叶夏不肯走,他们就压着她拽着她往前走。”


    “然后,你知道怎么了吗。”钟糖慢吞吞地回忆道,“叶夏摔倒了。我同事低头去扶她的时候,她一下子把他腰上的枪拔.出来了。”


    陈述厌听过这些。


    但再听到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抖,垂了垂眸。


    他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了。


    钟糖接着说:“然后,我刚回过头去看,徐凉云就突然把我推开了,自己没动。”


    陈述厌一怔。


    他从来没听过还有这一茬,一下子抬起了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钟糖。


    钟糖早知道他会这个反应,毫不意外地看着他,很平静地缓缓把当年的事告诉了他:“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叶夏打了三枪。”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出问题了。”钟糖说,“他已经开始折磨自己了,他对你的负罪感让他必须站在那里,必须为此受伤,不然是真的会疯掉。”


    陈述厌:“……”


    “我们后来把徐凉云送去医院,救护车还没来的时候,他抓着我对我说,千万不要告诉你他中弹的事情。”


    “他说他对不起你,让我们去照顾你,等你好了以后,就谁都别出现在你面前了。”


    “我知道他心理出问题了。所以后来手术完成,他好了一些以后,我就想拉着他去那个医院看心理医生。”


    “但是他不去,他告诉我,等你出院他再去。”


    “我当时觉得确实不能逼他,只好妥协了……也怪我,当时要是硬拖着他去,可能后面也不会那样了。”


    钟糖一边说着,一边叹了一声。


    他搓了搓双手,沉默了好久。


    “……你出院那天。我去给你办好了手续,送你回了家,帮你安置了点东西以后,我就转头去了旅馆,打算去找徐凉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徐凉云比你早出院半个多月,在外面租了间旅馆长期住着,那时候他没什么心情找房子,就一直在住旅馆。”


    “我进去的时候,听见浴室里有水声。”钟糖说,“水很大,都漫到地板上来了。”


    “有血。虽然很浅很浅,但是水里有血。”


    陈述厌呼吸一滞。


    “我走过去,打开了浴室的门。”


    钟糖声音缓慢地给他形容,每一句话都在为他拨开五年的浓雾,带他去看那些鲜血淋漓。


    “他开的是热水,一开门,满屋子的水蒸气,浓雾一样。”


    “浴室里开着花洒,满地都是水,一开门就是血味。”


    “热水下雨似的往下洒。”他说,“那水特别烫,满屋子都是蒸气。”


    “徐凉云坐在地上,他淋着热水,像在淋雨。他手里拿着一把美工刀,在割右手的手腕。”


    “他还醒着,他很清醒。他很清醒地看着自己右手手腕,在一片血里面找自己的手筋。”


    “——他手在抖,抖得特别恐怖。”


    陈述厌像被人捅了一刀,心脏疼得一震,几乎喘不上气。


    “我吓得半死,关了花洒把他拖出来,拨了120,给他止血做紧急措施。我一直在骂他,他像傻了似的看着我,一声也不吭,好像根本听不见我说话。”


    “后来,120来了,我带他上了救护车,医生给他清创,兴许那时候是真的疼了,他终于说话了。”


    “他声音很哑。他问我,你听不听得见。”


    “我问他,听见什么。”


    “他说他还听得见。”钟糖说,“他说他还是听见有电流声,还是听见你在叫他。他说他得去,但是他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幻听了。”


    钟糖说:“他的手废了,再也没办法拿枪,平时也没办法拎太重的东西,只能拿些轻的,还会受到PTSD这个病的影响。有时候心理状态不好,右手就会抖得很厉害,东西都拿不起来。”


    “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治这个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弱化自己的负面情绪,一步步从这件事里走出来。”


    “但他不想走出来。他说是他导致了这个局面,他没资格走出来,哪怕一辈子活在这种精神障碍里都是他活该。”


    “所以他一直在吃药。现在只是靠药物在控制,大概根本就没有好转。心理疾病这东西,人要是不能跟自己和解,都是迈不出第一步的。”


    钟糖说到这儿,就看向了陈述厌:“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他家基本没有东西摆在明面上。”


    陈述厌很痛心地艰难应答:“是……这也跟PTSD挂钩?”


    “当然。”钟糖说,“他有时候晚上做噩梦,经常会梦到叶夏案。等到早上醒过来以后就会发作。有时候会惊恐,有时候会狂躁。狂躁的时候会摔东西,家里被他摔得七零八碎的,收拾起来麻烦,他干脆就不摆东西在明面上了。”


    陈述厌闻言皱眉:“他不是在吃药吗?”


    “有时候故意不吃。”钟糖回答,“他不肯放过自己啊,总会时不时故意让它发作——昨天晚上是打算吃的,是我赶在他吃之前给他送了安眠药泡水,不用谢我。”


    陈述厌:“……”


    陈述厌无言。


    “他创伤比较大。”钟糖接着说,“一在三层以上的高楼躺下,他就总感觉有人在看他。当年叶夏租了你们对面楼的三楼,一直都在监视你们。”


    “这个家里是黑白的,他也是怕弄些好看颜色会想起你。不是不想想起,是他一直对自己强调叶夏案,他一直让自己把那件事记得很深,别的事情他觉得没资格去想。”


    “你肯定不知道,其实当年你住院的时候,他不是没去。”


    “他去过,他一直在那儿。”钟糖说,“他做完手术,昏了三四天以后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我你怎么样。”


    “你们在一个医院,他醒过来没几个小时就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去看你了,但他没有进去。”


    “他一直没进去,但他一直在你病房门口。你清创的时候他在外面听,半夜的时候他在门口开条门缝偷偷看你,但怎么都不肯进去。”


    “我还记得,你清创的时候,他总坐在门口。”钟糖缓缓道,“他低头抓着脸,两只手都发抖。我说你不行就回去吧,他又不肯走,听得都把自己的脸抓花了也不肯走。”


    钟糖说完这些,就沉默了下来。


    陈述厌也没说话。


    空气里很安静,只有外面的风在一阵阵呼啸。


    两个人互相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你们两个的事情,你们两个自己清楚,我也没什么资格说,毕竟你们自己比我清楚。”


    陈述厌没吭声。


    他看着钟糖,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睛,就那样沉默着不发一言,呼吸在轻轻发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往前倾了倾身,伸手捂住脸,将这口气在手掌里慢慢呼了出来。


    沉默了很久后,陈述厌开口询问:“他……能好吗?”


    钟糖说:“只要他跟自己和解。”


    “原谅自己,跨过这个坎,淡忘它。要想痊愈,只有这一条路。”


    第32章


    陈述厌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早上的时候,徐凉云会问他“我该不该治好”。


    那并不是他在犹豫要不要打扰陈述厌。


    徐凉云只是始终没办法原谅他自己。他没办法和自己和解,那一幕幕鲜血淋漓始终在他脑海里,它挥之不去,徐凉云也不允许自己将它挥去。


    这么多年了,每当药物和时间将这一幕慢慢埋上土,想要将它埋葬的时候,徐凉云就会自己断绝掉药物,亲手把它再挖出来,把心口上结痂了的伤撕开,让淋漓的鲜血再一次喷涌。


    他不允许自己忘。


    他不放过自己。


    陈述厌身子前倾,捂住脸,呼吸颤抖。


    他一直深深痛恨的当年对他绝情非常的徐凉云,居然是一直都在那里的——他他妈的居然是一直都在的,他在外面一直哭,一直恨自己。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陈述厌连连喃喃着问,可谁也回答不了他。


    陈述厌自己对这件事也有心理阴影。他越想这些,就越是能想起当年被按在电椅上的一幕幕,甚至都想起了当年那空气里蔓延的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他似乎又闻到了。


    他双手发抖,忍不住也手上用了些力,和徐凉云一样开始抓自己的脸。


    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是真的很疼。


    他当年……得有多疼啊。


    陈述厌心里乱得像麻,近乎难以呼吸,溺水一般喘不上来气。


    他觉得自己得去找徐凉云,于是松开了手,这才发现手上湿漉漉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连视线里都是模糊一片。


    他完全没发觉到自己哭了。


    陈述厌怔了一下,然后连忙抹了两下脸,把脸上的眼泪擦抹干净,吸了两口气。


    他手忙脚乱地抹完脸上的泪痕,又抬头对钟糖说:“那我去卧室了,您早点睡。”


    钟糖:“成,等有空给你报备一下案子进展,我先推你去卧室。”


    陈述厌本来想婉拒,但他手抖得厉害,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八成也推不动轮椅,只好答应了下来:“好……麻烦您了。”


    钟糖“害”了一声:“客气什么。”


    钟糖说完就站起了身,推着陈述厌,把他推到了卧室门口。


    “那就晚安了。”钟糖说。


    “晚安。”陈述厌心不在焉。


    钟糖转身离开,顺便关上了客厅的灯,整个屋子变得一片黑暗。


    陈述厌伸出手,打开了卧室的门。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徐凉云。


    卧室的门渐渐打开。窗帘没有被拉上,透过外面不亮的夜光,陈述厌能隐隐约约把卧室里的情形看清楚。


    徐凉云没有坐在床上,他靠着床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像是烟,但又不像。


    他前倾着身,低着头,双手拢在一起,垂在身前。


    在这样一片黑暗里,这消瘦身形看上去寂寥又落魄。


    陈述厌被这一幕刺得当场浑身一震。只这一瞬,他就看到了这五年里的徐凉云。


    他一直在这样的一片黑暗里,独自一人面对梦魇。


    徐凉云听到动静,慢慢抬起了头。


    陈述厌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知道那是个什么眼神。


    他站在门口,慢慢把门向后推开。


    他伸手,想自力更生地把轮椅往里推,但他手抖得厉害,一点儿都推不动,怎么都动不了。


    轮椅甚至吱呀一声,往后退了几寸。


    陈述厌突然在这一瞬崩溃了。他无法自抑地哽咽了一声,然后往前一扑,直接从轮椅上扑了下来。


    徐凉云吓了一跳,赶紧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起身去接他。


    陈述厌往他那边爬,他腿还动不了,就那么靠着上半身艰难地往前挪。


    他也没挪几步,徐凉云很快就跑过来了。


    他一来,陈述厌就又扑了上去,一下子抱住了他。


    徐凉云浑身一僵。


    陈述厌抱着他,慌乱无主地一直把他往自己怀里按,哭得几乎上不来气。


    “我来了……”他说,“我来了,我来了……我在这儿呢,你别怕,你别怕啊……我好好的呢,我没事了,我……我不恨你,我不恨你了,你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你会好的,你肯定会好的……我们治病吧,你忘了吧……你忘了吧,我求求你了,我不怪你啊……你干什么啊你,你干什么啊……”


    “你怎么不进来啊……你为什么不进来啊?你进来看看我啊,你看看我……你告诉我……”


    “你疼不疼啊……你为什么不忘了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干嘛啊你……你还疼不疼啊,现在还疼不疼……”


    “我们怎么就这样了,凭什么这样啊,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告诉我,我们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啊……凭什么变成这样了……”


    陈述厌哽咽得话都说不清楚,语无伦次地前言不搭后语。他哭得委屈又无力,到了最后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只一遍一遍地问凭什么。


    像在问徐凉云,又像在问他自己。


    徐凉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呼吸在颤抖不停,在接连的哽咽诘问里很快红了眼睛。


    他紧咬着下唇,在抑制着想要泣不成声的呼吸。


    “我们回去吧……我们……我们回去吧……徐凉云……”


    这句话似乎是一下子捅进了徐凉云心窝里。他浑身一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颤抖的气,慢慢低下了头,在陈述厌怀里缩起了身,靠在了他肩头上,终于哭了出来。


    他哭得撕心裂肺,他紧紧抓着陈述厌,像抓着末日里唯一能救他的方舟。


    他大声嚎啕,他哭着哀嚎哭得沙哑哭得声音都碎裂,用力得好像喉咙里都要哭得冒血。


    他在抖。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真的……”


    陈述厌心要碎了。


    “……别说对不起了……我爱你。”陈述厌一声一声哽咽着对他说,“我爱你……别再说对不起了。”


    陈述厌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对徐凉云说这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手上的旧伤一阵阵隐隐作痛,竟然和当年一样,让他痛得想死,痛得几乎窒息。


    徐凉云没回答他,一直在哭。哭到最后他低了声音,开始一阵阵哽咽,哭声闷闷的很压抑,像这五年。


    但他一定听到了陈述厌说我爱你,陈述厌分明感受到他抓着自己的手在那一瞬变得更颤抖。


    那天晚上徐凉云哭了多久,陈述厌记不太清了,因为他自己心也很痛,也一直在哭。


    后来,徐凉云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陈述厌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毕竟他也哭得昏天黑地的。


    他抱着徐凉云又抽噎了好久,然后抹干净了眼泪,很坚强地吸了几口气,轻轻扒开了徐凉云抱着他的两只手,想站起来把徐凉云弄到床上。


    他忘了自己腿废了,刚站起来就又摔了回去。


    陈述厌心里委屈,但没什么办法,夜里冷,他只好爬着去床上拿了一床被子下来,又爬了回来,身残志坚地把自己和徐凉云一起包在了里面。


    他在被子里抱住徐凉云。徐凉云睡得很沉,呼吸声却沙哑,一呼一吸带着陈述厌起起伏伏。


    陈述厌看着他,像看这五年的破碎岁月。


    他抱住他,整个人哆哆嗦嗦地埋进他怀里,声音也沙哑。


    “晚安。”


    他附在徐凉云耳边,轻轻说。


    别再做噩梦了。


    陈述厌想。


    他们复合的第一个晚上,就这么一起蜷在床边,窝在一个被子里睡过去了。


    兴许是因为药物作用,陈述厌这一觉睡得很死。等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徐凉云来晃他肩膀,他才从梦里悠悠醒了过来。


    陈述厌缓缓睁开眼,看到徐凉云拿着朵蓝色的花,正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陈述厌脑子不是很清醒,就那么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着徐凉云。


    “……鸢尾花。”他听见徐凉云说,“我今天还得接着出去查……早饭给你买好了,你有事给我发消息,晚上我尽量早点回来。”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了他手里。


    陈述厌大脑还在开机中,根本不提供任何功能,就那么傻了似的看着徐凉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凉云好像还说了什么,但是陈述厌没听太清。


    徐凉云应当是早知道他会这样,很无奈地朝他笑了一声,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先走了,你再睡会儿。”


    徐凉云一摸他,陈述厌就又困了。


    他一声也没吭,直接又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陈述厌从床上爬起来,低头一看,手里居然拿着一捧蓝色的鸢尾花,而且已经在他怀里蔫了一些。


    陈述厌坐在床上,手捧着这一捧蓝色的蔫吧了的鸢尾花,良久无言。


    等过了两分钟大脑重启完成,他才想起了早上的事,以及昨晚的事。


    于是他转头看了一圈四周,发现自己没在地上,而在床上——大概是徐凉云把他抱上来的。


    而一旁的床头柜上,还摆着一份豆腐脑。


    陈述厌抱着蔫了的花,沉默了很久。


    他撇了撇嘴,放下花,下了床,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站起来。


    结果啪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陈述厌无言以对,跪在地上叹了口气。


    没事,问题不大,这种局面很习惯。


    他正这么想着,胳膊就突然被谁拉了一下。


    陈述厌抬头一看,看见谢未弦抓着他一只胳膊,表情看起来有些无语:“你干嘛呢。”


    陈述厌:“……起床。”


    “那也不必请安。”


    陈述厌:“……”


    谢未弦把他扶回到了床上,说:“把早饭吃了吧,摆那儿一个来小时了,都快凉了。”


    陈述厌却很忧心忡忡地回头看了那捧花一眼。


    他转头问:“这里有没有花瓶?”


    “有啊。”谢未弦说,“你要插花对吧,那人早上买花回来就顺道买了个花瓶的。”


    陈述厌赶紧把要蔫了的鸢尾花递给他:“插里面,浇点水,麻烦快点,它要死了。”


    谢未弦就知道会这样,把花接了过来,又催促了他一声快点吃饭以后,就转过头去插花了。


    陈述厌这才放下了心,转过头去吃饭了。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八点半。


    那徐凉云是七点多就出门了。


    他好忙啊。


    陈述厌一边吃着饭一边心里叨咕,又打开了手机看了眼。


    徐凉云给他发了好几条消息,和昨天的没什么差别,让他好好吃饭,尽量把饭吃干净,说自己晚上尽量早点回来,但估计是悬。


    其中还有一句:“昨天说不出来话,没回你,我觉得有点不好,早上对你说了好几句我爱你,不知道你听到没有。”


    陈述厌:“……”


    谢邀,一句都没听到。


    陈述厌刚遗憾着,就看到徐凉云还在下面补了一句:“没听到我就晚上回去再说。”


    陈述厌瞬间心情好了。


    今天的徐凉云比昨天话多了些。昨天他还有点不敢唠叨,能一句说完的绝不敢分两句,甚至有的话都不敢多说。


    今天他倒发了好几大条,拍了出门的天空和自己的早饭,甚至吃药喝水都拍了,跟他乖乖报备说今天喝水吃了药,没有生吞。


    他还说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抽烟,叫陈述厌放心。


    虽然还是很小心翼翼,但把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似乎让他轻松了不少。


    而且这字里行间里,陈述厌感受得到徐凉云有了想黏着他的苗头。


    陈述厌一边吃饭一边跟他叨叨了两句废话,嘱咐他戒烟慢慢来,然后便很无奈地给他发:“以后给我买花,不要在我睡觉的时候塞我手里,我差点没把花压死。”


    第33章


    徐凉云后来给陈述厌回消息,说压死了也没关系,回头可以再买,但是花一定要交到陈述厌手里。


    陈述厌无奈,说你别太费钱,毕竟花不能吃,柴米油盐都得买。


    徐凉云被他搞得有点忐忑:“这就开始算过日子了吗?”


    陈述厌有些无语:“毕竟咱俩都活着,活着不过日子怎么办,一起蹲天桥上喝西北风吗。”


    徐凉云说那也行的,一起就行。


    陈述厌:“……”


    陈述厌说你够了,过日子也是你跟我一起,咱俩一起好好的,好好过日子好好活着,别喝什么西北风了,那东西又不好喝。


    徐凉云嗯嗯啊啊地应着声,发的消息看起来都很受宠若惊。


    陈述厌对着消息框,对着徐凉云满屏的小心翼翼,沉默了很久。


    昨晚的事历历在目,他也还是心痛。


    陈述厌踌躇片刻,慢慢地打下了一行字。


    “徐凉云,”他说,“你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过了好久好久,徐凉云才回了他一个好。


    徐凉云说谢谢你。


    陈述厌在屏幕后低下眼眸,抿了抿嘴,看起来有些难过。


    陈述厌说是让他别浪费钱,可徐凉云那天晚上还是捧着一大捧鸢尾花回来了。


    陈述厌很无奈,但也很快乐,接了过来,把它们和白天插在花瓶里的那一捧蔫了一些的放在了一起。


    这个屋子总算不是只有黑白配了,几束花给它增添了不少生气。


    但徐凉云今天回来的比昨天更晚,晚上十一点出头时他才回了家。回来的时候哈欠连天累得不行,坐到沙发上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也跑了很多地方。


    陈述厌还在花瓶跟前摆弄着他宝贝的鸢尾花,听他发出这种声音,就转过头,问:“累吗?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了。”徐凉云说,“我不渴。真渴了的话我就自己去,你不方便。”


    陈述厌觉得也是,就推着轮椅走到了他旁边,伸手摸了摸他脑袋,说:“今天也好晚啊,早点睡吧。”


    徐凉云脸色不太好看,愁得眉头都要皱到一起去了,他嗯了一声,又叹了口气,说:“还没找到杨碌啊……一点儿线索都没有,都快把凉城翻个底儿朝天了。”


    陈述厌听得也有点忧心:“那……案子查得怎么样?钟老师不是说锁定了一个十人圈吗?”


    “是啊。”徐凉云道,“知道吴夏树画过方韵,并且看过那张画的只有十个人。虽然这里面的所有人几乎都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会模仿他犯下案子的只有这十个知情者。但问题是,这十个人都表示吴夏树没有画过你和杨碌。”


    “他之所以画方韵,也是因为暗恋她,画她是因为想借此向她告白,所以画里才会出现红玫瑰和白玫瑰。但没想到的是,在那幅画画成当天,方韵在朋友圈和韩泽官宣了。”


    “所以这张画就被他收了起来,没发表过。如果目标只有方韵一个人,我们就能定义这是情杀,但是问题是目标不止她一个,杨碌失踪了,你也被盯上了。”


    “而且吴夏树人已经死了。”陈述厌说,“如果真的是情杀,难道不该是他自己动手?”


    “也有可能是对吴夏树有感情的人,在他死后看不过去,‘帮’他动手。”徐凉云说,“有很多可能。亲情、爱情、友情、师生情、敬畏之情,任何一种都有可能,心理扭曲的人会以任何一种形式存在于身边。”


    陈述厌说:“那那个快递员呢?”


    “那个快递员是被雇的。”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直起身来,拉过他的手,牵在手里捧着,低头轻轻揉搓他的手背,倦倦回答:“杀人犯用变声器给他打电话,用二十万的高价要求他把你带走,并且在他家门口放下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他作案过程中拍下的照片,都是方韵。他以此威胁快递员,如果他报警,下一个死的就是他家孩子。”


    陈述厌见他如此自然地完全不抵触地牵了自己的手,有些意外。


    徐凉云的话很快把他拉回了神。


    徐凉云说:“盒子里还放了一张存了三万块的银行储蓄卡。那快递员去取了,结果真的有钱。他家里缺钱,他妈人在ICU,癌症要化疗,一个月好几万,孩子连学都要上不起了,一来二去的,他就答应下了这件事。”


    “我们查过那张储蓄卡,卡主是吴夏树。”徐凉云说,“我们还调过监控,去存钱的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和护士形容的一模一样。”


    “他要求快递员和自己面交,地点在一个驿站门口。我们去了,但谁都没等来,后来在装你用的那个箱子夹层里找到了窃听器。据说装你的箱子和注射的针和药都是‘吴夏树’寄给那名快递员的,所以他肯定早就知道快递员被我截下来了。”


    陈述厌听得脑子有点疼,思路跟不太上了,表情有些茫然。


    他坐在那儿默默想了很久,又默默开口:“所以……现在的进展……”


    “不怎么样。”徐凉云给他总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被盯上的人都是从事艺术行业的,而且在艺术方面都放弃过什么。方韵放弃了舞台,杨碌因为儿子的事情也没有再画画,你似乎也转变过风格。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无法容忍这种行为的,目前在筛查这一点。”


    “‘吴夏树’给你送的那一大捧花,我查了花语。方韵那时候的玫瑰花的花语是爱情,蓝色桔梗是孤独忧郁的爱,向日葵是忠诚爱慕和沉默的爱。白色绣球花是希望,粉色郁金香是博爱和高雅。蓝色风信子是生命与幸福,紫色风信子……是后悔和忧郁。”


    “这些花语应该有意义。既然他说过‘作品’这个词,那他很有可能也是在把杀人当作艺术创作的,杨碌没了儿子,也正好符合蓝桔梗的花语。那么对他来说,每个受害者应当都符合这些花语,目前还在查有谁的经历符合其他花。如果符合上了,那很有可能也是目标——不过现在还在查。”


    陈述厌问:“之前不是说锁定了一个十人圈吗?里面没查出嫌疑人?”


    “现在是九个了。”徐凉云说,“杨碌也算在里面来着。……这十个人里倒没有非常明显有这种心理倾向的,目前还在进一步深入接触中,这事儿得看钟糖的速度了,他说目前看是有三个人可能有这种倾向。”


    “三选一。”陈述厌说,“跟柯南似的。”


    徐凉云笑了一声:“别闹。”


    陈述厌问:“都是谁?”


    “吴夏树读研究生的时候大他一年的师哥,一个以前唱歌剧的女网红,还有他研究生时跟着的主教授。等你腿好了以后,我就带你去见见。既然是打算杀你的人,那看到你说不定会露出什么马脚——不用怕,我陪你一起去。”


    陈述厌点点头:“行。”


    “尽早把案子破了。”徐凉云说,“省得提心吊胆的。你别怕,这次不会出事。”


    “好。”陈述厌说,“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徐凉云如实答:“还好,吃了药,没做什么梦。”


    陈述厌还是担心,轻轻皱了皱眉:“我们要不还是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


    “等案子破了吧。”徐凉云说。


    陈述厌一想到上次他拖着不去的结果,心里立即咯噔了一声。


    “不行。”陈述厌态度十分坚决,“你等我好了,我们马上一起去。”


    徐凉云:“……好吧。”


    徐凉云想也知道估计是他自己割腕的这件事闹得陈述厌放不下心,也没什么办法,只好答应了下来。


    徐凉云问他:“你腿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试过,站不起来……要不你抱我起来再试试?”


    “行。”


    徐凉云站了起来。他为了查案跑了一天,腰有点酸痛,于是就揉着后腰,走上了前,俯下身去。


    陈述厌伸开手,搂住他的脖子,徐凉云就把他抱了起来,然后慢慢放到了地上,让他双脚着地。


    两个人相互抱着,紧紧贴在一起。


    陈述厌搂着他,听着徐凉云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久隔五年地感慨万千,忍不住想,果然这才是他人生的归宿。


    他又把徐凉云搂紧了点,心道站不站起来都行了,如果能被这么一直抱着他可以当场残废。


    徐凉云却以为他是怕摔,没多在意,问:“有没有知觉?”


    “……那倒一直有,就是使不上来劲儿而已。”


    徐凉云无奈,变了说辞:“那你现在觉得能使上来劲儿吗?”


    陈述厌仔细感受了一下:“好像……可以。”


    “那我松开试试?”


    “你松。”


    徐凉云就试着松开了点。


    结果陈述厌当即两腿一抖,根本站不住,一下子往他身上扑过去了。


    徐凉云吓得心里一激灵,赶紧把他重新抱住。


    陈述厌扑在徐凉云身上,很不好意思地在他怀里干笑了两声:“好像还是不行。”


    徐凉云无奈:“那就再养两天,不急。”


    “好。”陈述厌说,“现在好晚了哦,我们睡觉吧。”


    徐凉云点了点头,刚要接着说点什么,手机就突然开始在裤兜里嗡嗡震动。


    徐凉云低声对陈述厌道了声抱歉,慢慢把他放回到轮椅上,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


    他一看来电界面,脸色就拉了下来,凶得一脸正气。


    徐凉云接了电话:“喂。”


    陈述厌坐在轮椅上,听不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但他看到徐凉云的脸色以惊人之势迅速黑了下来,像黑云压城城欲摧。


    徐凉云紧皱起眉,低了低头,沉声问:“真的假的。”


    “确定吗。”


    “知道了。”他最后说,“我马上到。”


    最后,他挂断电话,但脸色不见放晴。


    徐凉云把手机揣回兜里,对陈述厌说:“我得走了。”


    陈述厌问:“怎么了?”


    “‘吴夏树’报警了。”徐凉云说,“找到杨碌了。”


    第34章


    “‘吴夏树’报警了,找到杨碌了。”徐凉云说。


    陈述厌心里一咯噔。


    凶手本人报警,那杨碌大半是……


    “……他死了吗?”


    徐凉云看着他,沉默半秒,点了点头。


    他显然也不喜欢这个结局,眼神有些晦暗。


    “在一栋烂尾楼的五楼死了。”徐凉云说,“刚接到报警电话,我去看看,你在家里呆着。楼门口有守门的警察,我现在叫过来一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手机拿了出来,准备叫人上来。


    他一边操作着手机,一边又头也不抬地对陈述厌道:“我今晚估计睡不了了,你不用等我,早点睡觉。”


    陈述厌不太开心:“熬夜不好。”


    “……没办法,要查案,等忙过这阵就好了。”


    徐凉云满脸歉意地看向他:“对不起。”


    陈述厌:“……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了。”


    徐凉云朝他歉意一笑,打了电话,把楼门口的警察叫了过来。


    他挂断电话,俯身下去,揉了揉陈述厌的头发,又抓着他的手动作轻柔地揉搓了两下,说:“我先走了,你早点睡……我爱你。”


    最后那句突如其来,陈述厌一下子被说愣了。


    徐凉云见他这样,讪讪补充:“你说你早上没听见……我说晚上会补给你的。”


    陈述厌这才想起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说好好好我也爱你,然后伸手去搂住了徐凉云。


    “我们要好好的啊。”陈述厌说,“你要把犯人抓到啊。”


    徐凉云被他搂着,闷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我一定。”


    陈述厌还想多说些什么,但徐凉云还肩负着命案的工作,他想说的还是很多,不好在这个时候扯住他的脚步。


    而且杨碌死了。


    陈述厌只好拍了拍他,说:“你走吧,我等你回来。”


    徐凉云却还是那个徐凉云,陈述厌一松手,他就依依不舍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牵过他的手,说了好几声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你早点睡,一直叨叨到警察来敲门。


    敲门声响起后,徐凉云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陈述厌苦笑着送他,连连说着你放心我知道了,送走了刑警队长。


    徐凉云一走,他心里就又变得空落落了。


    陈述厌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有些怅然若失地看向窗外。


    又死了一个人。


    这种感觉实在不是很好。


    陈述厌抿了抿嘴,默默祈祷这件案子赶紧破了吧。


    案子破了,给死了的人一个交代,也让徐凉云松快点,让他好好回家来,让陈述厌抱着他好好睡一觉,睡到昏天黑地,再也不用梦见叶夏。


    陈述厌看着窗外。现在很晚了,外面很黑,漆黑的夜里暂时还看不到天光。


    徐凉云披上衣服下了楼,晚上太冷,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了悠悠而散的白雾。


    他走进车,靠在驾驶座上长出了一口生无可恋的气。


    徐凉云闭了闭眼,又睁开眼,看了一眼时间。


    23:43.


    上次的报警时间也是这个时间段前后。


    徐凉云感觉这其中似乎有什么讲究。


    他坐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伸手从兜里掏出药瓶,倒在手心里两粒黄色小药片,又拿出车上的水瓶,拧开盖子,合着水一起吞了。


    保障过自己不会突然发疯以后,徐凉云启动了车子,一脚油门去往命案现场。


    杨碌死的地方是凉城东郊的一片烂尾楼里。这楼盘建到一半就因为拖欠工人工资而导致工人罢工,最后闹上了法庭。黑料一出,老板赔完钱就跑了路,楼盘被迫终止了建设,就这么阴森森地盘在这个地方,这些年甚至还有闹鬼的传闻。


    毕竟这地方路灯都没通电,一到晚上就只有这一片黑漆漆的,看起来确实很有闹鬼的氛围。


    但今天不同了。


    徐凉云到地方的时候,这栋烂尾楼的五楼正向外直射着通天的光,一看就是警用的灯在工作。


    烂尾楼里没电梯,徐凉云自力走了上去。


    烂尾楼里理应都是毛坯房,但五楼这间命案现场却不同。这间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如血般的红色,地面是浓重到令人喘不过气的黑。


    墙上有云和星星,但这些都被以深紫色的颜色绘下,最低端还有一只只伸向上空的手,整个场景如同地狱绘图人间炼狱,画面震撼人心。


    窗边有白色的窗帘。那白纱的半透窗帘被冬夜的风吹得呼呼晃动,上面被人泼了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像血,也可能是颜料。


    烂尾楼没安窗户,外面的风呼呼往里灌。


    窗户下方还有一长竖的蓝色颜料,看起来像是这蓝色跳了楼一样。


    杨碌躺在里面。


    有一张床放在里面,那看起来很像医院的病床,白床单白枕头。杨碌就躺在上面,脖子上有一道巨大又丑陋的豁口,从里面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蓝色的颜料。


    从他脖子里淌出的蓝色颜料洒了满床满地,像苍空一般,给这地狱绘图撕开了一道梦幻的裂缝。


    他周身洒满了蓝桔梗,这一整个房间的地上也全部都是蓝桔梗。


    这是一片蓝桔梗的花海。


    杨碌的表情看起来非常满足,他嘴角扬着满足的微笑,轻轻眯起的双眼里,似乎还有未与灵魂一同消亡的光。


    他好像并没有对死亡感到恐惧。


    “来了?”


    钟糖见徐凉云站在门口,回过身去走向了他,说:“不好受吧,这个点还得出门,你马上都要搂着老婆睡觉了吧。”


    “闭嘴。”徐凉云横了他一眼,“有什么发现没有。”


    “如你所见,”钟糖头也不回地给他指了一下身后,“地狱绘图,红与蓝与黑与花的交响曲,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和方韵那件差不多,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倒有个有意思的事儿,这次的报警时间和上次分秒不差。”


    徐凉云一听这个,皱了皱眉:“几点?”


    “晚上23:24分。”钟糖回答,“这么病态的坚持在这个时间点给警方报告,肯定有什么特殊意义。”


    徐凉云听罢,低下了头,沉吟片刻后,道:“吴夏树生前……我记得是将近凌晨三点半的时候死的。”


    “对,凌晨三点二十七的时候。所以我觉得这个十一点二十四分是别的意义,不是死,是另一件对‘吴夏树’来说,比死更重大的事。”


    “又或者,他是在晚上十一点二十四分的时候死的,并不是凌晨。”徐凉云道,“他不是死于爆炸火灾,而是在这个时间点,被这位‘吴夏树’谋杀了。”


    钟糖一拍手,恍然大悟还有这么一个可能:“对哦。”


    “毕竟烧死的尸体没办法判断死亡时间。”徐凉云说,“我本来还想着去看看他的烧尸的,但是肯定早就被送去火化了。”


    “确实。”


    徐凉云问他:“尸体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如你所见。死亡时间的话,应该是在昨天死的,大概在失踪后的两个小时内,详细还要等解剖结果。”


    果然。


    那大概就是直接在他家里杀了。


    徐凉云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走进屋里,在大片的蓝桔梗里艰难寻找落脚点,走到了尸体跟前。


    鉴证科的警察在拍照,徐凉云站在床尾,往前倾了倾身,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躺在床上的男人。


    死去的男人毫无生气,脸色苍白,脸上微笑着的神情让这命案现场看起来格外像个恐怖片。


    “为什么会这个表情,”徐凉云又说,“方韵也是这样,他也被打了致幻剂?”


    方韵体内查出过致幻剂。


    “肯定是吧。”钟糖拿着手里的板子敲着后脖颈,一边研究着交上来的报告一边说,“而且应该在注入前和药物起效前做过一段心理诱导,这样能让他们产生相对应的幻觉,并且所诱导的一定是对他们而言最有重要意义的一段事情,这意义甚至能大到能让他们忽视死亡的痛苦——强成这样的精神力可不常有。”


    徐凉云无言。


    他直起身,又转头打量了一番这张死亡的地狱绘图。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很强的违和感。


    “还有四个未知目标,”钟糖说,“我们得加快速度了。”


    徐凉云低下头,看了眼脚边的蓝色桔梗花。


    *


    时间一晃而过,天边天光乍破。


    陈述厌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徐凉云跟自己躺在一个被窝里,睡得很熟。


    他大半个后背都露在被子外面,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上,跟他头抵着头,离得特别近。


    近得陈述厌能把他一呼一吸都听得很清楚。


    陈述厌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完全不知道他钻进了自己被子里。


    但徐凉云应该睡下没几个小时,他看起来睡得很熟,但脸色不太好,大概是这几天真的太累。而且陈述厌还出过事,搞得他身心俱疲,睡觉的时候都难掩疲惫。


    陈述厌看他睡觉都心疼,于是把被子往他那边挪了挪,上手抱住了他。


    不知道徐凉云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陈述厌这么一抱他,他的表情就放松了些,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拉长声音唔了一声,抱着陈述厌往下拱了拱,想往他怀里缩似的。


    陈述厌苦笑一声,抱着他拍着后背,哄小孩似的哄他睡觉,哄他做个好梦。


    卧室的窗帘拉着。徐凉云家卧室的窗帘是有点透明的黑灰色,清晨的初阳把它照得微微透光。


    陈述厌抱着徐凉云,一边拍着他一边听他呼吸,忽然感觉一切都是恍然一梦。他的手也好徐凉云也好这五年也好甚至叶夏也好,一切都是他做的一场太长的噩梦。


    徐凉云其实从来都没走,也没有什么创伤性应激障碍,他还是那个真挚又热烈地爱着他的徐凉云。


    恍惚之间,陈述厌甚至以为根本没下过那场让徐凉云身中三弹,从此让他们彼此都活在了噩梦里的雨。


    但这并不是梦。陈述厌抱着的徐凉云不是五年前的,他如今瘦骨脱相,不似从前,陈述厌抱一下就感觉得出来。


    但是也好。他想,做完噩梦惊醒过来看到旁边有徐凉云,那噩梦或许也能算是美梦一场。


    有徐凉云就行了。


    陈述厌往徐凉云怀里缩了缩。


    可老天爷却并不是个浪漫的人。陈述厌还没待够,徐凉云的手机就突然在枕头底下催命似的滴里嘟噜地响了起来——是闹铃。


    徐凉云在陈述厌怀里猛地一哆嗦,瞬间醒了过来。


    他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翻过身,慌慌张张地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把闹铃按掉了。


    他松了口气,再抬头,才看到陈述厌刚抱着他的两只手尴尴尬尬地停在半空中,虚抓着他衣角,人已经被他突如其来雷厉风行的一顿操作给弄傻了。


    “……你醒了啊。”徐凉云说话有点干巴巴的,“被我弄醒的?”


    “没有。”陈述厌说,“早醒了……你怎么了这是。”


    “没……我怕弄醒你。”


    陈述厌哭笑不得:“醒就醒了嘛,没什么的。”


    刚醒的徐凉云有点提不起劲,蔫蔫挠了两下很不屈地炸了起来的头发,嘟囔道:“不想弄醒你。”


    “那要再躺会儿吗?”


    “想。”徐凉云说,“但是要去工作……等工作完我躺个三天三夜的,我们也有空好好在一起待会儿。”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陈述厌无奈,道:“好吧……那既然我们一起醒了,就一起去吃个早饭?吃完你再去工作。”


    徐凉云揉了两下乱糟糟的头发,打了个哈欠。


    他应了一声行,但嘴上和手上却做了完全相反的事——他扑了过去,抱住陈述厌,倒到了床上。


    “五分钟。”他埋在陈述厌怀里说,“就五分钟……再睡五分钟以后就起床。”


    陈述厌哭笑不得。


    “徐凉云。”他说。


    “嗯?”


    “真好,”陈述厌说,“我们这样。”


    “嗯。”徐凉云说,“狗看见得乐死。”


    陈述厌笑了:“确实,那我们去接它吧。等我好了它也好了,我们一起去接回家来。”


    说到这儿之后,陈述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等你也好了,我给你画张画。”


    “太多了。”徐凉云声音迷糊起来,“你给我画得太多了……两大箱子……不敢看,全都压箱底呢……”


    徐凉云越说声音越迷糊,到最后成了一片哼哼唧唧的外星语,陈述厌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


    但他知道徐凉云在说什么。


    徐凉云真的累得不行,和陈述厌说话都能睡着。说完这些,他就又进了梦乡,一呼一吸平缓起伏,又不肯不和陈述厌说话,连浅睡间都不放弃哼唧,好像还在说什么。


    陈述厌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他轻笑起来,又忽然想起自己五年前恨得太深,早已经把所有和徐凉云有关的东西都扔了,只剩下一个牛油果泄愤。


    陈述厌脸上的笑意一顿,渐渐消失。他抱着徐凉云,愣了半晌,然后慢慢长出了一口气,有些怅然。


    徐凉云又睡了半个小时,然后打着哈欠起了床。


    他坐起来,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早上八点,到了该上班的点。


    陈述厌跟着他坐了起来,说:“凉云。”


    徐凉云久隔五年地被他很亲切地叫了名字,一时嘴快应了一声之后,便一下子愣住了。


    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陈述厌。


    “干嘛。”陈述厌被他看得想笑,“不喜欢啊,那云哥?”


    徐凉云慌了:“……没有,不是……没想到而已,你想叫什么叫什么。”


    “好吧,那就还是凉云。”陈述厌说,“跟你说个事。”


    “你说。”


    “之前分手的时候,”陈述厌挠着脸,道,“我把你给我的东西……全扔了。”


    徐凉云:“……啊。”


    徐凉云似乎早知道会这样了,苦笑了一声,没多意外,说:“没事,扔了正常嘛,我以后再给你买,扔了就扔了。”


    他又伸手去揉了一下陈述厌的脑袋,补了一句:“你别在意。”


    陈述厌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一起起了床,徐凉云又抱着他试了一下能不能站起来。


    陈述厌今天早上倒是可以勉强站住了,但是腿一直在抖,根本走不动,站着没几秒就啪地倒进了徐凉云怀里。


    陈述厌趴在他怀里苦笑:“看来还得再缓缓。”


    “不碍事。”徐凉云说,“慢慢来,不着急——我们去吃早饭吧?”


    陈述厌抱着他,感觉周围都开始冒快乐的粉红泡泡了:“好呀。”


    于是徐凉云推着他去洗漱,又给他换了衣服,从家里翻出了一副黑色皮手套,给他戴上以后,两个人就一起出门了。


    徐凉云在,也没有必要叫警察跟着,他就叫谢未弦守在家门口,等他们回来。


    徐凉云推他出去,出了小区。他们小区地方不算偏,但周围很安静。


    出了小区门以后,对面就是另一个小区。两个住宅区面对面,共同安静生活,日子很安宁。


    它们旁边就是两排餐饮店,店家们也不拿着喇叭大声吆喝。毕竟旁边就是两个小区,生意也不差。


    徐凉云问他想吃什么,陈述厌说什么都行,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徐凉云想了想,最后还是依着他的喜好,推他进了一家早餐店,要了米粥咸菜和饼。


    陈述厌被他安置在一张桌子前。徐凉云在那边点饭菜,身影看起来莫名让人安心。


    他偏过头,看向门外。今天早上不算很冷,天气也不错。


    他又一次觉得这样很好。


    说来很俗,但是有徐凉云在,是真的很好。


    第35章


    吃早饭的时候,徐凉云一直在看手机。


    他说手机上是案件的资料。那些资料想必信息量很大疑点很多,徐凉云越看脸色越沉。


    陈述厌坐在他对面,一边看着徐凉云一边安静喝粥。


    说到底徐凉云是个刑警队长,就算他有心理疾病,但既然能做上队长,他就不是个会被疾病拖后腿的人,一看资料就凶得像头狼。


    不过凶起来也好看。


    陈述厌看着他,嗦着粥想。


    案件看起来很令人头疼,这一顿早饭下来,徐凉云的脸色基本没有放晴过。等他放下手机看向陈述厌,脸色才稍微柔和了些——他从来不对陈述厌凶。


    徐凉云推着他回了家,然后就去上班了。


    陈述厌在家呆得很闲,干脆打开了电视看看。


    果不其然,一开电视就是这件“艺术”杀人案。


    杨碌的死让整件案子雪上加霜,连续杀人魔的字眼开始出现在各个平台上,各大新闻都在播报着警方放出的消息。


    警方并没有透露吴夏树和那七朵花的杀人预告的事情,想来是为了避免恐慌,才没有透露过多信息。


    陈述厌靠在轮椅上,抱着暖手宝,百无聊赖地抠着手玩,心不在焉地听着新闻主持人说话。


    电视机里,长相极佳的女主持人一字一句字正腔圆,说:“昨晚凌晨23:24分,舞女杀人案真凶再次犯案,画家杨碌被发现于凉城东郊的烂尾楼中。”


    “据了解,该死者并非事前杀人凶手所预告的第二受害者,因此可判断是一名连续杀人犯。警方已掌握到重大线索,是熟人犯案的可能性极大,目前案件在进一步侦查中,为避免万一,请各位凉城居民夜晚尽量减少外出……”


    这次也没有放出任何命案现场的照片。


    陈述厌撇了撇嘴。


    这之后的两天里,陈述厌拜托警察从他家里给他拿了些衣服过来,好在这边换洗,毕竟他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套衣服。


    徐凉云这两天很忙。他早出晚归,每次都后半夜才能回来,两个人说不了一会儿话就得去睡觉,有次徐凉云还拖着一身疲惫收拾了家里,看起来格外令人心疼。


    陈述厌见状,就帮他分担了洗衣服的活,但他腿不行,没办法帮徐凉云扫地拖地。


    衣服洗好以后,陈述厌看着徐凉云顶着一脸“我他妈好想睡觉”的脸在那里苦大仇深地拖地,觉得他好可怜,忍不住道:“等我好了,我替你收拾家里。”


    徐凉云苦笑:“好啊。”


    陈述厌也就晚上的时候能看到徐凉云了。这两天他早上醒过来时都看不到徐凉云,每次一醒过来,边上都只有空空荡荡一张床。想来是因为那天徐凉云半夜出警熬夜工作,陈述厌才有机会在第二天被抱着醒过来。


    但徐凉云一直都会给他发消息。这两天他逐渐放得开点了,尽管话里话外还是小心得不行,但干点什么都喜欢给陈述厌报备,总小心翼翼地问他吃了什么在做什么。


    好好的一个恋爱,硬生生让徐凉云搞得像网恋。


    徐凉云晚上回来时总累得不行,脸色也总不见放晴。他不怎么和陈述厌说案子上的事,说等陈述厌好了以后,会把他带到局里详细展开好好说。


    陈述厌有点忧心:“说给我听没问题吗?这不是机密……”


    “你是关系者,算不上机密。”徐凉云说,“再说警察家属有特权。”


    陈述厌就窝在他怀里笑了。


    徐凉云回来的时候很累,但每次都坚持把陈述厌从轮椅上抱下来,让他试着站起来走走。


    陈述厌很快就能站住脚了,后来也能试着往前走两步,但两腿还是抖。徐凉云总会扶着他,一步一步帮他慢慢恢复。


    徐凉云不在的时候,陈述厌就在家里扶着些东西,自力更生地做点儿康复训练。


    陈述厌恢复得还算不错,也恢复得很快。等到三天后的晚上,徐凉云回家来时,就看到陈述厌站在家里,手里端着一盆徐凉云前天晚上买回来的蓝莓,正往客厅这边走。


    陈述厌好了。


    徐凉云站在门口愣了两秒,然后笑了起来,把站在屋子里守着的警察送走以后,就朝陈述厌走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顺便伸长手从他手里偷蓝莓吃,还去摸他的手。


    自打那天陈述厌主动要求他牵自己以后,徐凉云就不太忌讳这件事了,很爱主动去牵他,去摸他的手,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揉,和以前一样,又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一次,徐凉云一边摸着他的手,一边问:“没事了吗?腿还疼不疼?”


    “不疼。”陈述厌说,“本来也不疼,就是使不上劲,现在缓过来了。”


    “那就好。”徐凉云点点头,“那明天跟我一起去局子里吧,我给你看看线索见见嫌疑人讲讲进展,看看你能不能发现什么。我们现在进展还挺大的,争取早点把案子破了。过两天我陪你去搬家,下午我们抽空去看看狗。这几天你就别接单子了,我不放心,我得把你随身携带。”


    陈述厌轻笑起来:“随身携带……你把我揣兜里吗?”


    “也行。”徐凉云也笑起来,“我去买个大兜,天天揣着你走。”


    “别闹。——对了,那去医院还轮椅的时候,我们顺便去看看心理医生好了。”


    “……能不能过两天啊。”徐凉云有些犯难,“最近真的不行,在破案呢,我要是这时候心理状态不好了,有点说不过去的。反正你在,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五年都这么过来了。”


    “五年都这么过来了”的这个表述让陈述厌有点不适。


    但这确实是事实。陈述厌想了想,觉得也是,不太情愿地答应了下来。


    他在的这几天,徐凉云确实还可以。虽然睡觉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但只要陈述厌抱抱他拍拍他,他就会好一些,也没有像医院那天被噩梦惊醒过。


    “案子破了以后就去看。”陈述厌说。


    徐凉云答应了:“好。”


    陈述厌又问他:“案子快破了吗?”


    “没。”徐凉云说,“明天跟你说。”


    徐凉云正从背后抱着他。陈述厌闻言,就偏了偏头,看向了徐凉云。


    他看到徐凉云紧皱着眉,表情严肃。


    第二天早上,陈述厌站在七点的冬日清晨里,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天刚亮的时候徐凉云就起床了,陈述厌今天要跟他一起出门,不得不跟他一起起来。


    “困吗?”徐凉云哈着白气问他。


    “还行。”陈述厌说,“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六点起过床。”


    徐凉云笑了两声,牵过他的手,领他往车那边走。


    两人吃过早饭,去了局里。


    清晨七点半的警察局人不多,零零散散的,大多是负责这件杀人案的警察。每一个从徐凉云身边路过的警察都和他点了点头,打了招呼,叫了一声徐队。


    徐凉云点点头,算作回答。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的背影,一声没吭。


    跟在徐凉云身后走,警局里的一切就莫名变得更加庄严了,气氛也变得更加不可亵渎。


    陈述厌也不知自己这是个什么心理。


    徐凉云带他进了办公室,然后让他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得不说,刑警队长的位置真的不错,一张大桌子横在最里面,往前几米是十几张并排横着的办公桌。


    徐凉云的位置旁边就是立着的大空调,空调旁边是饮水机,还有几个个头不小的绿植。


    徐凉云走过去,把空调打开了,调了下温度,又给陈述厌倒了杯热水来。


    陈述厌拿起来喝了一口,杯子里一股浅浅的咖啡余味——徐凉云肯定总用这个杯子喝咖啡,哪怕拿来喝热水都有一股苦味。


    咖啡余威仍在,陈述厌只喝了一口,都禁不住精神了一下。


    陈述厌低头看了下杯子,说:“你肯定总拿这杯子喝咖啡吧?”


    徐凉云正站在他边上分拣文件,把一张张资料在他眼前摆好。一听这话,他稍稍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是啊,有咖啡味儿吗?”


    陈述厌点了点头。


    “奇了怪了。”徐凉云说,“我寻思着今天要拿来给你喝水,昨晚都刷了好几遍了。”


    “喝太久了,味道都已经渗到陶瓷里去了,徐队长。”陈述厌说,“已经洗不掉了,认命吧。”


    徐凉云拿起张纸来,撇了撇嘴:“你别叫徐队,怎么被你叫这么一声我瘆得慌。”


    陈述厌朝他笑了两声。


    徐凉云把手上最后一张资料放到陈述厌跟前,开始干起了正事:“好了,看这儿。”


    陈述厌低头,循着他手指的地方看了过去。


    这是张个人档案。档案上,吴夏树的照片挂在右上角。


    吴夏树不怎么爱笑,照相的时候尤其。这张个人档案的照片上的他表情阴郁,嘴角向下撇着。他白净又瘦削,两眼里几乎没有任何神采,穿的是件黑色的卫衣。


    “听说你不怎么了解吴夏树。”徐凉云说,“我也记得你跟他关系不怎么样。”


    陈述厌点了点头,拿起这张资料看了起来。


    资料上是吴夏树的个人信息。


    吴夏树出生在外县的一个小县城里,父母是公司的小职员。大学不在凉城,而且一开始的专业并非艺术,而是口腔医学,在大二的时候转了专业,考研的时候考进了凉艺,读了油画。


    后来研究生毕业,他成为了一名画家,还办过几个展子。


    这个陈述厌记得,他在网上刷到过几次吴夏树的画,他画画色彩温和,喜欢让画面里的主体自己发光,背景也喜欢搞得灰暗,这种亮暗的对比性算是他的风格。


    “我前两天跟他父母打电话了解过。”徐凉云拿着一张纸说,“他父母说跟吴夏树冷战好几年了。吴夏树小时候画画有天赋,在他们家那边得过好多次奖。但是他父母只认为这是一个爱好,画画不能当工作,太上不了台面。所以上初中以后,他们就把他的画具全都扔掉了,初高中都没让他画过画,连高考的志愿都是他们给填的。”


    “但是后来吴夏树自己瞒着父母转了专业,父母知道以后很生气,甚至跑到学校去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当场就口头上断绝了关系。吴夏树后来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打工或接单子画画赚来的,父母总认为他在外面吃了苦头会回来自己认错,但没想到直到死吴夏树都没回来,甚至得了癌症他都没和父母说过。”


    陈述厌表情微微一变。


    “他的癌症是脑癌。”徐凉云接着道,“我去医院调了记录。记录显示,他发现的时候是早期,接受了治疗,但是并没有其他人说的什么治疗结果不尽人意,只是出现了一些副作用而已。”


    “副作用?”


    “是啊。”徐凉云道,“当时,吴夏树身上出现的副作用是视力减退,肢体麻木,乏力、消瘦,以及——色弱。”


    ……色弱。


    陈述厌眯了眯眼。


    “他的主治医生把这事儿记得很清楚。他说脑癌就是颅内肿瘤,是一个肿瘤会压迫脑内神经中枢的病,治疗时用的药物也会多少对神经中枢产生影响。虽然会色弱其实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而且药物造成的影响会是永久性的,病情好转以后也很难消退,并且随着用药的深入,色弱会渐渐严重,大概率后期会完全变成色盲——吴夏树听完这些,转头就出院了,拦都拦不住。”


    “来接他的,是他读研究生时候大他一年的师哥,嫌疑人之一。”


    徐凉云说到此处,就把陈述厌手边的一张纸拿了出来,轻轻一抖擞,送到了他面前。


    这又是一张个人档案。档案上的男人朝着镜头微笑,表情桀骜不驯,尽管是微笑着的,但他看起来相当轻狂自信。


    徐凉云道:“闻人玉,天生色弱。”


    第36章


    闻人玉是一个很耳熟的名字。


    陈述厌伸手拿起档案,道:“我认识这个人。”


    “认识吗。”徐凉云道,“跟他很熟?”


    “还算可以吧,商业交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那种。”陈述厌说,“你应该查到了。他不是画家,是画廊的管理人,平常负责管理画作,我想办画展的时候也会拜托他帮忙……我还真不知道他是吴夏树师哥。”


    “读研的时候,他们在同一个教授手底下。”徐凉云道,“不过闻人玉说他们专攻不同。吴夏树是油画方向,他更偏理论方向一点。”


    陈述厌一听这话,抬起头问:“你去见过他了?”


    “还没,只是打过电话。毕竟要判断谁有犯罪心理倾向,所以钟糖在电话里跟他深入交流过,电话都录音存档了,大部分信息我都知道。本来应该上门问话的,不过闻人玉说这两天有事,让我今天再去画廊那边找他。”


    陈述厌点点头:“我得跟你一起去吧?”


    “当然,你在的话说不定他会说漏些什么。”徐凉云说,“钟糖也跟着去。”


    陈述厌:“杨碌那边怎么样?”


    徐凉云张了张嘴,刚要回答时,一道声音就插了进来,替他回答了:“和方韵那时候差不多一样。”


    徐凉云抬头。


    钟糖正拎着豆浆油条,往自己位置上走。


    他朝徐凉云挥挥手:“早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放在自己工位上,然后拿着豆浆走了过去,一边鼓捣着吸管一边问:“说到哪儿了?杨碌?”


    “嗯。”徐凉云应了一声,伸手按了下陈述厌肩膀,习惯性地下意识在外人跟前宣示了一下主权,道,“刚跟他说完闻人玉。”


    “另外两个没说?”


    “还没。”


    “我觉得另外两个也不用说了。”钟糖道,“我们现在不是认定闻人玉就是真凶了吗。”


    陈述厌:“……认定了吗,已经。”


    “对。”徐凉云低头看向他,“我跟你说过,其他两个嫌疑人分别是一个唱歌剧的姑娘和吴夏树的研究生教授吧。”


    陈述厌点点头,他记得徐凉云说过这话。


    徐凉云说:“这位唱歌剧的姑娘是个女网红,在视频平台上很有名气。杨碌失踪的这两天,正好那个平台的一群音乐博主办了线下聚会,还一起拍了很多视频,那姑娘几乎每个视频都在。聚会从四天前就开始办了,她根本没时间去杀杨碌。”


    “至于那位研究生教授,杨碌死的时候他倒没有不在场证明,现在也还在怀疑他,但我更倾向闻人玉。”


    陈述厌问:“为什么?”


    “直觉。”徐凉云说,“而且命案现场不对。”


    “……怎么了。”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位自称是‘吴夏树’的犯人是把杀人当作自己在创作一个作品。但是杨碌的样子和方韵的样子不太一样,方韵那时候可以说是凄美,但是杨碌……怎么说呢,那个现场比较野。”


    ……野。


    这个形容词未免有点太接地气,陈述厌默了片刻,问道:“是比较有冲击性吗。”


    “……对。”


    陈述厌问:“有多冲击?”


    徐凉云说:“命案现场的照片就不给你看了,形容一下的话,只能说是地狱绘图吧。墙面都是红的,下面还画了手,跟恐怖片一样往上够的那种,连地面都是黑的。”


    ……那这确实很有冲击性了。


    “简直像是两个人在犯案。”钟糖接过话茬说,“所以我们分析了一下,认为有可能是这样的——这个杀人犯把方韵按照吴夏树的画布置了,但在这之后死的杨碌,则是按照自己的风格来的。又或者是,这是他认为的吴夏树的风格。”


    陈述厌:“……有点绕。”


    “心理嘛,本来就很绕。”钟糖笑了一声,“闻人玉是吴夏树的师哥,研究生期间肯定看他画过画,跟他接触也最多。他天生色弱,在成长过程中,很有可能会对其他拥有正常绘画能力的人感到嫉妒,所以我们认定很有可能是他。”


    陈述厌听得一懂半懂。


    信息量太大,他脑袋有点昏,于是眨了眨眼,低头翻了翻桌子上的资料。


    徐凉云见状,便和他说:“你慢慢看,有什么发现和我说。”


    陈述厌点了点头。


    除却两张个人档案,这些资料里还有研究生时负责带他们的教授的资料。这教授陈述厌认得,也教过他,是教大二艺术鉴赏的老师,是个脾气很好的小老头,但一生起气来阴阳怪气的,也不好惹。


    陈述厌又往下翻了翻,看到了吴夏树死时的案宗报告。


    报告上说,吴夏树家里已经被炸得找不到任何细节,但经过牙齿DNA检测,确认了死者就是吴夏树。


    “说起来,我当时听到的时候还有点稀奇。”陈述厌一边往下看一边说,“吴夏树居然选择把自己炸死。”


    徐凉云一直低头看着他,闻言就问:“为什么?”


    “你不觉得他那种人会选择平和一点的方式死吗?”


    徐凉云一怔。


    钟糖却不觉得不对:“不一定,大概是被癌症给刺激到了吧。而且他人生经历不怎么样,得了病还色弱了,乱七八糟的一加,肯定会精神崩溃,最后选择爆炸也情有可原。而且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很有可能是这件案子的杀人犯把他杀死,再引发爆炸的,跟他自己想怎么死没关系。”


    陈述厌唔了一声,没多说话,又翻了两页手里的资料。


    徐凉云挑拣出来给他看的资料不多,大部分都和吴夏树有关系。陈述厌再往下翻时,几张医院的单子便跃入了眼帘。


    “你先看着,等你觉得差不多了以后,我们就去画廊看看。”徐凉云看了眼表,说,“开车去画廊那边得半个小时。”


    ——


    陈述厌没有多看那些资料,没坐一会儿就选择跟徐凉云出门去见嫌疑人了。


    “我真的看不出来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啊。”


    “没事,很正常。”徐凉云说,“你看不出来就表示我们查到的信息都是对的,是好事。”


    半个小时后,陈述厌和徐凉云以及钟糖一起站在了画廊前。


    今天周一,来看画的人不多,门口空着。


    画廊门口写着这次展览的名字,还有几个画家的名字。名字被用很有设计感的设计勾勒在墙上,下面还有细密的小字和寥寥几笔勾成的简笔画。


    陈述厌被吸引去了目光,想过去看看。


    但很遗憾,两位警员并不会被艺术所打动。陈述厌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徐凉云拉着手腕,直接走进了画廊里,和前台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陈述厌嘴角直抽,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也是,现在也不是看画的时候。


    前台笑着应了两声,然后去给闻人玉打电话联系。


    陈述厌抬头看徐凉云。徐凉云查案的时候脸上很凶,连看向四周的时候都很警惕,眼睛狼似的凶狠,抓着陈述厌的手也很用力,像是怕他被突然拐走似的。


    徐凉云握着他的力度越来越大,陈述厌站在他旁边,渐渐有点受不住了。


    “凉云。”他贴了贴徐凉云,悄悄说,“放松点,我的手真的要断了。”


    徐凉云:“……”


    徐凉云脸色一僵,把手放松了些。


    他往后倾了倾身,对陈述厌说:“抱歉。”


    陈述厌贴在他身上,说话很小声:“没事,爱你。”


    陈述厌说完,就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前台的姑娘打完电话后,说闻人玉很快就来,麻烦他们在这里等一会儿。


    闻人玉确实很快就来了。没过五分钟,他就从画廊那头走了过来。


    他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领带,脚上一双发亮的黑皮鞋,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简直和护士说的人一模一样。


    他还没走到跟前,徐凉云就眯了眯眼。


    闻人玉走到三人面前,简单朝两位警察点了点头,在看到陈述厌时,表情疑惑了些,但很有职业素养地笑了起来,叫了他一声:“陈老师,您怎么跟着警察来了?”


    陈述厌倒毫不忌讳,伸手指了下徐凉云:“跟着男朋友来。我也被盯上了,他不放心。”


    闻人玉一愣,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表情不太友善。


    刑警队长对内是条乖狗狗,对外就是头狼。闻人玉不敢多看他,只看了一眼眼神就抖了一下,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以示自己了解,没再多说什么,说了句这里说话不方便以后,就请他们进了一间茶水间。


    闻人玉给他们一人上了一杯热茶。


    “实在不好意思,这礼拜去外地见了位画家。”闻人玉说,“事情我都在电话里听说了,也都把知道的都交代了,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陈述厌坐在徐凉云旁边,把茶拿了过来。


    茶的温度不烫,是很温和的温度,拿在手里能暖手,还在腾腾往上冒热气。


    陈述厌低头吹了两下茶,抿了一口,又悄悄转头去看徐凉云。


    徐凉云居然正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以后,徐凉云收回了目光,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头也不抬地问:“去见了哪位画家?”


    “?”


    闻人玉眨了眨眼,显然对这个问题有点猝不及防。


    “……王铭,画山水的那一位王铭老师。”闻人玉说,“怎么了吗?”


    钟糖前倾着身翻看着自己的手机,问:“你在电话里说,是去了安城?”


    “对。”


    话说到这儿,闻人玉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问这些了。


    闻人玉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不会在怀疑我吧?”


    “干的就是这种怀疑人的工作嘛。”钟糖笑眯眯道,“有我们在怀疑,你才能安心生活啊,闻先生。”


    “……警官先生。”闻人玉说,“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得纠正您一下,我不姓闻。”


    钟糖:“……”


    闻人玉笑了起来:“我姓闻人,这是个复姓。”


    钟糖脸上的笑有点垮。


    眼看钟糖的面子要挂不住,徐凉云赶紧清了清嗓子,说:“抱歉,是我们失礼了,你别在意。”


    闻人玉朝他温和一笑:“不会。”


    徐凉云说:“你只是在被怀疑的范围内,也不用那么有压力。很多事情电话里没办法说清楚,所以需要面对面聊一聊。不用紧张,我们先来随便聊聊吧。”


    “好啊,聊什么?”


    “当然是吴夏树了,他是这件案子的关键。”钟糖很迅速地调整好了状态,又笑眯眯了起来,问,“聊聊你是怎么认识吴夏树的?”


    闻人玉有些许无奈:“之前在电话里您不是都跟我聊过这些……”


    “再说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吧。”钟糖说,“还是说您之前是跟我撒了谎,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编的了,所以没办法再说一次?”


    这说法太过犀利,陈述厌在旁边听都觉得有些不适了。


    作为当事人的闻人玉显然更加不适,脸上那很有职业素养的笑意都消失了些许。


    但闻人玉还在笑。尽管笑意浅得略显凉薄,但他还是在笑的。


    “您这话说得很没有礼貌。”闻人玉说。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了起来。


    陈述厌一个画家,真是没怎么见过这种气氛,只感觉空气都在燃烧,烧得他都口干舌燥。


    他抿了口茶,转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的目光像两把刀,像要把闻人玉从里到外都看穿。


    闻人玉坐在这种如刀般锋利的怀疑目光里,却丝毫不显害怕。


    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闻人玉忽的又笑了起来:“想怀疑的话,尽管怀疑便是,毕竟我没有干这种事,想让我重复多少遍问题的答案我都可以说,毕竟我没有撒谎。”


    “我和夏树在办公室里认识的。”闻人玉说,“在松赴教授的办公室里,作为研究生。”


    第37章


    “松赴教授是凉城艺术大学的教授,我那年刚升研二。”


    闻人玉说:“教授不爱多带人,每届只收两三个人,教油画鉴赏。可以跟他学画画,也可以跟着他学理论,他是个很博学的人。”


    “我那天是去交论文的。和别人不同,我走的是艺术理论方向,作业全部是研究论文。恰巧那天夏树刚来找教授报道,带了一幅油画去见教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着格子衫,戴着帽子和眼镜,还戴着口罩背着画板——那时候戴着口罩是很闷的,但是他戴了口罩。”


    “他穿得很干净,但是很不起眼,见到我还不敢跟我对眼,看了我一眼就低头了,像网上常说的社恐。”


    闻人玉说完,看向钟糖:“然后教授在办公室里介绍我们两个认识,说他是我师弟——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我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说的,您应该记得。”


    钟糖点了点头,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去帮他搬宿舍。”闻人玉说,“他行李都是寄过来的,还在快递站那里,教授说他不认路,让我帮忙照顾一点,我就帮他去搬了。夏树好像很不舒坦,一直说用不着我,赶我走。我嘛,我比较热心,跟他说这是教授让我办的,用不着跟我客气,就帮他都搬完了。”


    “再然后呢。”钟糖不肯放过他,“你们两个的关系怎么样,他有没有因为你天生色弱看不起你?”


    “……”


    听到这个问题,闻人玉很微妙地顿了一下,喉结微动,声音空白了好几秒,没说话。


    过了片刻,他才伸手去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热茶,说:“没有,我们关系还好。”


    “是吗。听医院的人说,半年前他出院的时候是你去接的他?”


    “对,他跟我说他色弱了。”闻人玉说,“他说只有我能理解他了,所以我就去了。”


    “听说你帮他搬东西出院,”徐凉云接下话茬问,“你为什么会同意他在癌症治疗期间出院?”


    “我并没有同意,也一直在劝他。但他说他需要回家缓缓,怎么都不肯继续治疗。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好,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没什么办法,只能和医生商量先回家冷静冷静,我来劝劝他,等他冷静下来之后再回来办住院接着治疗——我能理解。一个画家突然色弱,以后还可能会变成色盲,确实没办法冷静。”


    “然后他就在当天夜里自杀了吗。”徐凉云道,“可根据邻居的证词和监控来看,你送他回家之后没过几个小时,就突然暴怒,大声骂着他摔门离开了?”


    “因为他怎么都不肯回去治疗,”闻人玉淡然回答,“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也没那么有耐心。他固执得要死,给我气得不行,就对骂了起来。那天我回去本来想着第二天叫教授去看看他,毕竟教授教了他三年,说话肯定比我有重量——可没想到,他都没活到第二天早上。”


    徐凉云有些不信:“真的吗?”


    闻人玉朝他笑:“当然。”


    这些回答毫无破绽。


    徐凉云无话可说,只好转头看向钟糖。


    钟糖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了根笔来,正前倾着身在那转着笔玩,表情很严肃。


    闻人玉的话从头到尾都很有逻辑,也和他在电话里说得一模一样,钟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很显然,他和徐凉云有同一种感觉。


    “好,闻人先生,最后一个问题。”


    钟糖收起转笔的手,一字一字缓慢又沉重地问:“他真的真的,没有因为你天生色弱看不起你吗。”


    闻人玉平静看向钟糖。


    钟糖目光锐利地盯着闻人玉。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了很久,目光交合间电光火石,空气里满是无味无形的硝烟。


    最后的最后,闻人玉笑了起来,对他说:“没有。”


    “——我们感情很好。”


    ——


    十几分钟后,钟糖拎着一袋子水,从附近的便利店里出来了。


    他走向徐凉云的白车,开门坐到后驾驶座上,长哈了一口寒冷白气出来,把一瓶咖啡递给徐凉云,又把一瓶水递给陈述厌:“喏。”


    陈述厌道了声谢谢,伸手拿过了水。


    徐凉云从他手里把咖啡拿过来,拧开喝了一口。


    钟糖问他:“怎么看?”


    徐凉云答:“没说实话。”


    “我也这么想。”钟糖单手拎着手里的水瓶道,“看他那个反应,吴夏树肯定是看不起他的色弱。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恨上了吴夏树,把他杀了。”


    “我觉得不像。”徐凉云说,“我现在感觉不像是他了。”


    “啊?”钟糖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


    “他今天穿的和那天在医院里护士看到的人一样啊,连那金框眼镜都一样。”徐凉云说,“一般人会这么大张旗鼓吗?脑子坏了也干不出这蠢事。”


    “万一呢,”钟糖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个杀人犯肯定是个表演型人格,自大到这个份上肯定不是不可能的啊,我还是比较倾向于是他的。”


    徐凉云没吭声。


    陈述厌坐在副驾驶上,微侧着身,盯着徐凉云看了好半天。


    徐凉云似乎更烦了,脸色更加阴沉,估计是因为又一个嫌疑人将要被排除在外。


    “……我说。”陈述厌讪讪开口问道,“不能把闻人玉的照片拿去给护士看看吗?”


    “吴夏树交际圈里的九个人都拿去给她看过。”钟糖很无奈,“但是当时那个送花的只露了一双眼睛,护士就说闻人玉看起来像。其他的要么是女性,要么就是长相不符或者身高身材不符。……等等,要这么一说的话,也有可能是这个杀人犯刻意想嫁祸给闻人玉,才把自己穿成那样的?”


    陈述厌:“……有可能。”


    “那……不是他的话,还能有谁啊。除了他,那九个人里基本没有能撑得住这个长相的人了,是那个唱歌剧的姑娘吗?……可她的不在场证明真的太完美了,而且她一不认识杨碌二不认识方韵,跟吴夏树虽然关系不错……慢着啊,我记得她——”


    徐凉云没吭声。


    沉默了片刻后,他打断了钟糖,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钟糖:“啊?”


    “案宗里说,吴夏树自杀的时候,起火点在卧室,他人在客厅里,是坐在沙发上面安安静静等死的。”


    “这是为什么?”徐凉云问,“他当时得知自己色弱,情绪肯定崩溃,怎么能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等死?崩溃的人怎么可能坐得住?”


    “那也不一定,人崩溃的模式不一样,他可能就是会安安静静坐在那儿等死。当然,也有可能是被人杀死的。”钟糖说,“我们现在不是也不知道是哪种情况吗——可能是吴夏树自己自杀,也可能是杀人犯杀了他以后再引爆屋内。”


    “如果是被人杀死的,就更不对劲了。”徐凉云又问,“他的目的是杀死吴夏树,再在今天这起案子里装作已经死了的吴夏树犯案吧。那这样一来,把吴夏树伪装成普普通通的自杀,割腕或者上吊什么都行,让警方能直白地看出吴夏树死在了自己家里不是更好?”


    钟糖一哽。


    陈述厌也被他一席话说愣了。


    “这么做的理由,无非只有一个。”徐凉云说,“这个人不想让人看到死了的吴夏树的脸。”


    车内沉寂了下来。


    片刻后,陈述厌才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询问:“你不会是在想……吴夏树可能没死?”


    徐凉云看向陈述厌,皱起的眉下意识地往外松了些。


    他没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后,从兜里拿出了手机来,打了一个电话。


    ——徐凉云打电话来的时候,胡子拉碴的法医蔡勉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靠在椅子上,戴着个很搞笑的眼罩,张着大嘴呼呼大睡,口水都流了下来,睡到情深处还磨了两下牙,呜呜哼哼地睡得很香。


    等电话铃一响,他就一个激灵,还以为是领导来查,吓得一扑腾掉下了椅子。


    蔡勉摔到地上,嗷一嗓子,疼得委委屈屈。


    他欲哭无泪,拿起电话,看到徐凉云的名字明晃晃地挂在上面。


    他揉着自己脆弱的后腰接了起来:“喂?”


    对方开门见山:“你在局里没有?”


    “在啊,不然我去哪儿。”


    “那正好。”徐凉云说,“你找找一个叫吴夏树的人,半年前在家里自焚而死的。你看看你那儿有没有当时检测时候留下的人体组织,再测一次DNA,不要牙齿的。”


    “……大哥。”蔡勉有点无语,“那都半年前的了……我记得他,当时不是定性自杀了吗。”


    “对,但是现在事情不太对劲了,你先翻翻,要是实在没有就给我发个消息,有的话也给我说一声。”


    蔡勉显然很无语——检测DNA可是个很麻烦的事。


    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他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挠着后脑勺应了下来。


    电话挂断,蔡勉认命起身,打着哈欠揉着后腰往外走。


    他走出办公室,打开了隔壁的门。


    隔壁是间实验室,实验室里零零散散有几个人在摆弄着器材。见蔡勉进来,他们便纷纷朝他点了点头,屈了屈身,打了招呼:“蔡老师。”


    蔡勉挥挥手,算作回答。


    他走到一个铁柜子前,从兜里掏出了把钥匙来,低垂下眼帘,把钥匙插进孔里,打开了柜子。


    他伸手,把一排血样从里面拉出来了些。借着实验室有些不近人情的白色灯光,分辨了一下血样瓶上的细小文字,最后将里面一个写着“吴夏树”的小瓶拿了出来。


    里面的血黑得有些离谱。


    蔡勉低头看了下小瓶,撇了撇嘴。


    画廊前,徐凉云车里。


    蔡勉很快就给徐凉云发了消息,说运气不错,手头还有一管血样,等他去测个DNA,结果出来以后就告诉他。


    徐凉云回了一声好。


    车里,钟糖前倾着身,一手靠在主驾驶座位上,一手靠在副驾驶座位上,手里拎着个水瓶。


    “这不可能吧。”钟糖说,“如果真的像你认为的,吴夏树没有死,那死在那里的焦尸又是谁?和吴夏树有关系的人可一个都没有失踪的报告啊,牙上的DNA又怎么解释?”


    “没有失踪报告是当然的了。如果和他有关系的人在他自杀那天失踪,警方岂不是会有可能怀疑他尸体的自杀性?”徐凉云说,“他肯定会选一个和自己没关系的人顶帽。如果一会儿的检查结果显示那确实不是吴夏树,我们就去筛筛那天前后失踪的人……牙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现在只是怀疑阶段,等结果出来再说。”


    “……行吧。”


    徐凉云点了点头,又把话题一拐:“你看过《无人生还》没有?”


    “啊?……看过。”钟糖道,“你是想说里面那个法官吧?在中途就选择让自己假死的那个手法。”


    “对,没人会怀疑死人。”徐凉云道,“仔细想想,和方韵杨碌都有关系,而且会恨这些为了艺术放弃一些东西的人,吴夏树全部都符合。”


    “……你这么一说,倒也是。明明自己得了脑癌变成色弱,以后可能不得不放弃这些,但偏偏这些明明有能力的人却选择放弃……”


    陈述厌听到这儿,忽然想到了什么,道:“但他不是表演型人格啊。”


    徐凉云看向他。


    “刚刚不是说那个杀人犯有表演型人格吗。”陈述厌说,“吴夏树不是啊,他很自闭。”


    “人在经过重大事件后,人格倾向极有可能会发生改变。”钟糖说,“更别提是这种癌症加上突然色弱的打击,他会变人格再正常不过了——但我还是想说,这也太离谱了。”


    徐凉云凉凉道:“现实就是很离谱的。”


    钟糖:“……”


    “你也不用着急跟我争论,这也只是一个猜测而已,等蔡勉把结果发给我再下定论吧——我其实也想不明白,如果是假死的话,牙上的DNA该怎么解释。”


    “可以,”钟糖说,“那现在我们去哪?”


    徐凉云:“……”


    被这么一问,徐凉云才发现他们现在无事可做,也无处可去。


    沉默片刻后,徐凉云说:“等着吧。”


    第38章


    三个人靠在车座上,各自沉默着思考了起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蔡勉一直没来信息。


    徐凉云有点等不下去了,便给蔡勉打了电话问。对方说那具焦尸当时本来就烧得太狠,血液的DNA很难测,要不然当时也不会不测血液去测牙型了,让他下午晚点再说。


    徐凉云无语:“你怎么不早说,我在车里等你等了一个小时。”


    蔡勉:“?你也没问啊,我还寻思你日理万机肯定在忙别的事呢。”


    徐凉云:“……”


    徐凉云无话可说,只好挂了电话。


    他看了看时间,见差不多到了中午吃饭的点,就带着车上的两个人随便在路上找了家餐馆吃饭了。


    一顿饭下来,陈述厌基本都没有自己夹过菜,徐凉云一直在给他夹。


    坐在他们对面的钟糖早已习惯,自力更生地给自己夹了一筷子鱼肉,接着跟徐凉云讨论案子。


    陈述厌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徐凉云认为是吴夏树假死,毕竟现在做出的所有犯罪者侧写都符合吴夏树,这未免有点太不寻常。


    并且据杨碌生前所说,吴夏树和他关系不错,曾经在他失意时来找过他,两个人还一起喝过酒。吴夏树建议过他还是要尽量保持自己的风格,现在他的画越来越流水线,已经快要失去原本的风格了。


    杨碌那时苦笑着说儿子都要没了要风格干什么,吴夏树无言以对,也就再没有说过这件事。


    但这样一来,两个人在这方面有过小小的意见分歧,吴夏树是有杀他的可能的。


    钟糖说:“我承认你说的也有可能,但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现在的这个杀人犯心理状态比我们想的还有问题,他杀了吴夏树,然后把自己当成了吴夏树,所以他把吴夏树那儿的所有东西都烧了,因为他拒绝承认原来的吴夏树的存在,他所做的一切才是吴夏树该做的,所以才会导致这些侧写看起来很像吴夏树本人?”


    这番理论也不失道理。


    陈述厌转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脸色依旧阴沉,手里的饭还满满一大碗,压根就没动过几筷子。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转过头,看向陈述厌。


    两人四目相对,徐凉云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没说什么。


    后来,两位警员有一茬没一茬地互相讨论了很久。说着说着,两位的手机就同时响了起来。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各自拿起手机,接了起来。


    “喂。”


    “说。”


    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两个人突然同时筷子一顿,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然后,一番“确定吗”“这么快吗”“在哪儿”“知道了马上到”的交流过后,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地放下了手机。


    钟糖咬了咬筷子,问徐凉云:“长芳小区?”


    徐凉云点了点头。


    陈述厌一头雾水:“什么?”


    徐凉云站了起来,直接放弃一桌子的饭菜,拿起外套准备结账,道:“他又带走了一个。”


    陈述厌:“……”


    徐凉云低头,见他碗里的饭还剩一半,不禁感觉有些对不起他,满怀歉意道:“先走吧,没吃饱我一会儿再给你买点,得现在就去看看。”


    “……没有,不用,我其实也不怎么饿。”


    陈述厌说完就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披上外套,接着跟徐凉云去跑案子。


    警察真的很不容易啊。


    他想,忙起来的时候真的饭都吃不了几口。


    长芳小区八号楼的楼门口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许多小区的民众围在警戒线前,抻长了脖子想往里面看,谈论声大大小小地此起彼伏,还有许多人高高举着手机在拍里面。


    围在警戒线前的警察高声喊着,试图疏散民众。


    徐凉云把车停在了楼门口。他本来想把陈述厌留在车里,但临下车时想了想,又觉得很不放心,于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把陈述厌带下去了。


    “这次被带走的,是吴夏树和闻人玉的研究生导师,松赴。”


    “刚刚他在和一个学生视频,是学生报警的。据他所说,在视频途中,突然有人敲门,松赴去开门的时候突然尖叫起来,然后跑回到屋子里,拿起手机正要报警的时候,门就被踹开了,然后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进来,把他按到地上,打晕带走了。”


    “据说在打晕之后还凑到正在视频的手机跟前,拿下帽子朝学生鞠了一躬呢。杀人犯满脸都是血,给那学生差点吓死。”钟糖啧了一声,“真是表演型人格。”


    陈述厌光听描述都有些不适了。代入感太强,他禁不住想起了叶夏,忍不住往徐凉云身上贴了贴,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徐凉云知道他怎么了,于是很用力地回握过去,拍了拍他手背,对他道:“没事的。”


    陈述厌深呼吸了口气,嗯了一声。


    三个人坐上电梯,到了五楼。


    松赴教授住的地方在五楼右手边。他们上去的时候,门大开着,有警察站在门口。里面警察很多,有鉴证科的人在走来走去四处采证,举着照相机不停拍照。


    这一次没有花海,客厅里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卧室的桌上摆了两三支紫色的风信子。


    除了紫色的风信子,桌子上还有一个手机支架,以及麦克风和iPad。摆在一边的笔记本电脑处于关机状态,支架上空空如也,手机躺在地上,屏幕有了裂纹,想必是混乱中掉下来时摔的。


    有个小刑警正站在这里。听到声音,他抬起头,见到徐凉云进来,连忙一激灵站直了身:“徐队!”


    徐凉云朝他点了点头,问:“怎么样?”


    小刑警摇了摇头:“没什么发现。”


    这不是个好答案。徐凉云皱了皱眉,走到桌前,拿起那三支紫色的风信子,左左右右看了看。


    花没什么问题。


    “紫色风信子。”钟糖靠着门边说,“后悔和忧郁,会是吴夏树后悔做了他的学生吗?”


    “不知道。”


    徐凉云说罢,把花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陈述厌很快被徐凉云安置在了客厅等待。


    他坐在沙发上,手捧着一杯热水,看警察们到处走来走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着手头寥寥无几的线索。


    光是坐在一旁听着,陈述厌都觉得非常头秃。


    真的跟不上思路。


    陈述厌伸手挠了挠头发,撇了撇嘴。


    一个下午就这么在命案现场过去了,狗也没看成。


    但陈述厌没抱怨。


    等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徐凉云才终于走了过来,坐到陈述厌旁边,靠到了沙发上,脸色阴沉地长出了一口气。


    陈述厌问他:“怎么样?”


    “不懂。”他说,“我真的不懂,我以为要搞也是搞那个唱歌剧的姑娘。”


    徐凉云估计是用脑过度,说话都不和陈述厌一个频道了。


    陈述厌没有责怪他,问:“为什么?”


    “那个姑娘以前是唱歌剧的女高音,去年用嗓过度,做了手术,术后声音恢复得很好,但是音色和以前不太一样,她对自己很不满意,于是自请退出了舞台,去做了音乐博主。”


    “她和吴夏树关系不错,她和吴夏树说过自己选择退出舞台这件事,吴夏树觉得很不能理解,两个人也有过意见分歧……”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叹气,道:“我还以为下一个肯定是她,所以在她家那边布了好多警力……谁知道出事的是松赴。”


    陈述厌说:“说不定是因为吴夏树这次自己也生病了,所以一下子就感同身受了,理解了,就没有对她下手?”


    “钟糖也是这么说的。”


    陈述厌:“……是哦。”


    “我是真没想到他会盯上松赴。”徐凉云说,“松赴从来没有在艺术上放弃过什么。我们会怀疑他,只是因为他对艺术造诣的要求很高,是那种近乎于病态的高,对学生要求也很严格,接触过程中又感觉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才把他列到了嫌疑人里。”


    陈述厌想了想自己大二那年可怜兮兮的艺术鉴赏的擦线分,很难不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很严,明明看起来脾气挺好。”


    徐凉云愁得直犯嘟囔:“我明明还在单元门口派了两个人监视,也不知道吴夏树怎么避开的……”


    徐凉云正说着,手机就突然响了起来。


    他把手机从兜里拿了起来,看也不看地接通了:“喂。”


    “结果出来了。”


    是蔡勉。


    徐凉云一听是他,瞬间精神了,一下子坐直了身,眼睛都亮了起来,把电话紧紧贴到耳边:“你说。”


    “不是吴夏树。”蔡勉慢吞吞地说,“血液里的DNA,不是吴夏树。”


    ——不是吴夏树。


    徐凉云心里一沉,轰隆一声。


    他答对了,但是他高兴不起来,脸色反倒更加难看了。


    徐凉云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问:“是谁的。”


    “吴夏树死后三天,被报失踪的一个男的。”蔡勉说,“咱这儿有备案,是个叫余信恒的人。”


    果然如此。


    徐凉云眸色渐深。


    蔡勉接着道:“再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一拿到结果就觉得很离谱,明明牙是吴夏树的,怎么血会是别人的呢,所以刚刚就去复盘了一下当时的检测报告。”


    “我很幸运,真让我发现了一件事。当时在尸体四周,发现了一个被烧得焦黑的小器具,看起来像个钳子。”


    “我当时没在意,刚刚去仓库里把东西找了出来,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试着用软件复原了一下样子,发现这可不是个单纯的钳子,是牙钳。”


    徐凉云怔了一下。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禁不住眯了眯眼:“……不会吧。”


    “是啊,不会吧。”蔡勉悠悠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世道真是离谱啊,徐队长——吴夏树居然把自己的牙全部拔了下来,安到了余信恒嘴里。”


    第39章


    钟糖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正在喝水。


    他直接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在那儿咳嗽了好半天,咳得满脸通红,活像关公。


    咳嗽着缓了半天以后,他才哑声叹了口气,开了口:“我服了……我真的服了,为了让自己假死能干出这事儿来——人类的潜能果然无穷大。”


    徐凉云声音冷冷:“这不是值得夸赞的事。”


    “……我当然知道啊,你让我感叹一下不行吗!!”


    钟糖嗓子还是不行,说完这话,他就又咳了起来。


    陈述厌把目光从钟糖身上收了回来,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已经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正在那里来回踱步着走,手捂着半张脸,一边走着一边沉思,应当是在想抓捕吴夏树的办法。


    “现在怎么办,”钟糖声音沙哑道,“得去抓人吧?”


    老刑警向徊也在现场。他靠在门边,嘴里叼着根烟吞云吐雾,道:“肯定得去啊,但是又不知道他在哪儿。要网上发布通缉令搜集消息吗?”


    “现在肯定不能发通缉令。”徐凉云说,“吴夏树心理状态很疯,现在全网发通缉令告诉他我们破案了,那松赴就不知道要被他怎么样了,得考虑民众的生命安全。”


    “那怎么办?”向徊一愁莫展,“明明都知道了但是我们什么都不做?”


    “那不可能。”钟糖说,“现在只能想个办法把吴夏树引出来。”


    向徊问:“怎么引?”


    钟糖说:“不知道啊。他现在把松赴抓走了,我们还不能太过刺激他,但是又不知道他人在哪……这他妈怎么办啊,去找闻人玉帮忙?”


    这是个很令人发愁的命题。


    钟糖说完就叹了口气,可这口气刚叹到一半,徐凉云却开口把它打断了:“不用找闻人玉。”


    所有人纷纷一顿,抬起头,神色各异地看了过去。


    徐凉云站在全员的目光里,声音十分平静:“我们钓鱼执法。”


    ——钓鱼执法。


    一个听起来不是很靠谱,而且很心机的词。


    但是不得不说,大多数时候都很好用。


    抓捕行动说干就干,徐凉云很快就把所有人都安排妥了。他让钟糖和向徊去联络相关人员和警方编制外的友情赞助方,其余人则去钓鱼执法的地点蹲点。


    这次他们是准备和吴夏树面对面刚了,自然不能带上陈述厌,徐凉云便把他送回了家。


    陈述厌听完他的计划,有点迟疑:“他会因为这个跑过去吗?”


    “大概率会,但不能说是一定。”徐凉云说,“没事,不行就想别的办法。我今天晚上大概是够呛能回家了,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没事,我等吧。”陈述厌说,“你在外面冒险抓人,我在家里真睡不着。你让我等吧,我也不是没有熬过夜。”


    “……那好吧。”徐凉云无奈,“我可能真的回不来。等行动结束了,我就给你发消息,如果他没上钩,也可能会白等一晚上……你困了就睡觉,不用顾忌我。”


    陈述厌摇摇头:“没事,我跟你一起等。”


    “……好。”


    说话间,徐凉云已经把车开到了公寓区门口。不远处,谢未弦靠着一辆警车,正在那里低头看着手机等。


    他是被徐凉云叫来的。


    见人已经来了,徐凉云就伸手把陈述厌身上的安全带摁开来,说:“你先回家吧。”


    陈述厌点点头,道:“你注意安全。”


    “放心。”


    徐凉云垂下眼帘,看向陈述厌的手,声音轻了一些:“你放心,不用怕,我会把他抓出来的。”


    陈述厌怔了一下,随后浅浅笑了一下:“我知道。”


    徐凉云垂眸盯着他的手,说:“没有第二个叶夏了。”


    陈述厌:“……嗯。”


    他还是有点害怕这个名字。


    “我不跑了。”徐凉云接着说,“我这次不跑了,哪儿都不去了。我肯定要回家,我要回家给你买花。”


    “嗯。”陈述厌说,“我在家等你。”


    “……我是警察。”徐凉云说,“你别怕,我以后真的会让你安心一辈子的。”


    陈述厌说:“我以前也很安心,现在也很安心。”


    徐凉云不吭声了。


    沉默片刻后,徐凉云伸出手去,握住了陈述厌,声音有些发沉,似乎要说这三个字是件很费力气的事。


    他说:“我爱你。”


    “我知道,”陈述厌说,“我也爱你。”


    徐凉云声音开始变犟:“我爱你。”


    “好,我也爱你。”


    “我爱你。”徐凉云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我爱你,陈述厌。”


    “你不太爱我,”陈述厌说,“你看,你居然叫我全名。”


    徐凉云哽了一下。


    “你以前都叫我厌厌的。”陈述厌声音有点委屈,“感情淡了吗?”


    “没有!!!”


    徐凉云很大声地下意识反驳了一句,然后声音又蔫了下来:“没有……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所以……”


    “那等今晚回来,就叫我厌厌吧。”陈述厌说,“我想听了。”


    徐凉云想说的解释被这句话全堵了回去。


    “……好。”他说,“那你在家等我。”


    “嗯。”陈述厌说,“我也爱你。”


    徐凉云笑了起来。


    陈述厌下车以后,徐凉云把谢未弦叫了过来,跟他交代了几句以后,便一脚油门开走了。


    马达的轰鸣声带着徐凉云一骑绝尘,很快消失在了陈述厌的视线里。


    陈述厌目送他离开。


    徐凉云很快一转弯就离开了他的视线,但陈述厌却一直没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谢未弦站在他旁边,陪他无言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该进屋了。晚上天挺冷的,一会儿该吹感冒了。”


    陈述厌应了两声,转头走进小区里。临走时,又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两眼。


    即使徐凉云早已离开,即使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想看看。


    天色已晚,公寓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寒风呼啸着。


    整座凉城被夜幕笼罩。


    艺术杀人案搞得凉城人心惶惶。入夜之后,出门在外的行人也少了不少。


    七月商场是家大商场,里头服装店奶茶店游戏厅一应俱全,客流量总是很大。


    商场外有个大荧幕。这大荧幕和往常一样,播着商场里的店家们的广告和优惠信息。


    但突然间,荧幕忽然一闪,电视台的新闻主持人很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大荧幕里。


    “插播一条来自警方的紧急信息。”长相极佳的女主持人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今日,艺术杀人案的真凶再次带走一名受害者。但与前两起案件不同,该受害者并不具备前两名死者的原则性特征,并且,前两次现场出现的大量花朵在本次现场也大幅度减少,甚至说得上是根本‘查无此物’。”


    “对此,警方认为侦查方向存在错误,该杀人犯很有可能并非以艺术为中心目的。又或者杀人犯本身已经丧失理智,已经放弃以艺术为目的,开始了毫无意义的杀戮行为。但不论是哪一种,都建议广大民众夜晚不要外出,请锁好门窗……”


    同样的声音开始出现在各个电视频道里。


    所有的电视节目突然全面中止,开在道路上的每一辆车里的车内收音机的内容也全都停下,全都变成了新闻主持人的播报内容。


    就连手机里的各大媒体也开始了狂轰滥炸。一时间,“艺术杀人案真凶已经放弃艺术”的头条塞满了各大板块。


    某一个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机里映出来的光把他整个人照得分外寒凉。


    “因此,警方决定地毯式搜索整座凉城,将警力从受害者住宅处全部撤离。”


    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声音柔和庄严,他却听得咬牙切齿,牙根都被咬得咯咯直响。


    他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个苹果,苹果才刚削到一半。


    不过很显然,他已经没有了再削下去的兴致。


    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还在说:“警方表示,该杀人犯与其他犯人并无差异,所有犯罪者都是蔑视道德,没有是非伦理概念的普通人。并且此次命案现场毫无美感,并不符合艺术杀人案的艺术二字——”


    话里的某处似乎是刺痛了男人什么,他突然一把将水果刀猛地插到桌子上,一刀便把削到一半的苹果插了个透心凉,甚至刀尖还入了桌子几分,用力之大可见一斑。


    “——是否要继续以艺术杀人案称呼此案件,警方仍在思虑中。”


    “警方认为,该犯人似乎并没有艺术层面的坚持。”


    男人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慢慢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慢慢仰起头来,在一片黑暗里笑得几乎上不来气。


    *


    松赴家楼下。


    黄色的警戒线已经被撤下,松赴家楼门口一派祥和,仿佛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楼门口停了很多车。这个小区地下停车场车位不足,很多住户都把车停在楼门口。


    徐凉云也把车停在这里。门口这么多车,他的车一点儿都不起眼,不用担心会被发现的问题。


    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靠着车窗,盯着松赴家楼门口。车里不止他一个人,钟糖和向徊也都坐在车里,跟他一起守着。


    他们的车里开着广播,这条新闻也同样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牛啊。”钟糖啧啧称奇,“这波鱼钓的啊,不服不行,果然电视台是专业写稿的,这不得被气死?”


    “我有点没懂,”向徊问,“为什么那个杀人犯听到这新闻会跑回来看?你们怎么这么确定?”


    钟糖很耐心地给他解释:“因为这条新闻里已经明确表示了,绑了松赴就意味着他杀人变得一点儿都不艺术,因为松赴和前两个人不一样,什么都没做错。他那种心理状态,肯定受不了这个——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为了让自己的杀人能继续维持艺术的原则,他肯定会回来做些什么。”


    “……做什么?”向徊依旧不懂,“松赴他都绑走了,他还能做什么?真想反驳这条新闻的话,那就这次杀人也布置得和前两次一样不就行了?”


    “等不到的。”徐凉云说,“在那之前,这条新闻就会迅速膨胀。一个经历过病痛,现在精神状态极其脆弱敏感,心理状态不怎么样的人,是不会允许别人对他进行这种‘侮辱’的。”


    “差不多就是这个理。”钟糖说,“所以我们让新闻节目说了警方打算从这里撤退,他一旦听到这个,很大可能会马上跑回来,把这里洒满花,用这种方式告诉警方他还在坚持他的艺术。”


    徐凉云点点头:“毕竟他又不可能把松赴放回来。”


    向徊:“……懂了。”


    “懂了就行,”钟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那等着吧,看他上不上钩。”


    徐凉云手撑着脸,感觉自己等得都要发霉了。


    他叹了口气,低头点亮手机,给陈述厌发了两条消息。


    发完消息后,他放下手机,看了眼车上的时间。


    已经将近八点了。


    距离他们拜托电视台发布那条新闻,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分钟。


    他们就这样在车上等了好久。


    等到十一点多时,突然,一个一身黑色的身影闯进了徐凉云的视线。


    那人高高瘦瘦,穿着黑色的风衣,在冬日深夜里抱着一个大箱子,缓步走来。


    徐凉云赶紧拍了钟糖一把:“来了!”


    第40章


    远处,那个高瘦的黑色人影慢慢悠悠地走近了。


    车里的三人凑到车窗跟前,又怕会被发现,都缩在车里,只小心翼翼地露出眼睛去看。


    这黑色的高瘦身影目测一米八五上下,应当是个男人。他手里抱着一个大箱子,脚步慢得像在散步。


    在走到楼门口附近时,他的脚步又放慢了些许,慢得活像王八走路。


    他慢慢悠悠地走,佯装无事地走到了单元门口前,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四周打量了一圈,见四下确实无人以后,才抬起脚,走进了楼里。


    他前脚一走,徐凉云后脚就立刻打开了车门:“走!”


    三人纷纷下车,匆匆走进楼里。


    他们走进去时,楼里的电梯已经开始上行,橙色的箭头直指上方。


    徐凉云早知如此,只看了一眼,就转头领人奔上了位于手边的楼梯,噔噔噔地跑向五楼。


    他一边跑着一边关注电梯的动向。等到电梯行至五楼,徐凉云立刻抬起手,止住了身后两人的行动。


    他们已经跑到了三楼。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不准备用电梯,只放慢放轻了脚步,慢慢往五楼靠近。


    走到五楼以后,他们果然看到了松赴家早已被警方锁上的门此刻已经被人撬开,虚掩着一条门缝,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里面遥遥传了出来。


    声音并不近。听它距离,人应该是在卧室里。


    徐凉云朝身后的人比了个手势,左手伸去腰间,把枪捏着握把拿了出来。


    他走到门前,慢慢握住门把。


    里面不断传来声响。


    徐凉云看向身后两人。三个人手里都拿起了枪,各自都做好了准备。


    互相交换了一番眼神之后,徐凉云就直起身,一把拉开了门,闯进了屋子里,迅速跑进了卧室,举枪大喊:“不许动!!”


    卧室里的男人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东西全掉了——人果然在卧室里。


    而从他手里掉出来的,是一捧紫色的风信子。


    他脚边摆着刚刚被他拿上来的箱子,箱子已经被开了封,能看到里面乌泱泱地塞满了风信子。这些花已经被他拿出来了一部分,全部都摆在了桌子上。


    满屋子都是花香味。


    男人急了,他啧了一声,立刻转过头冲向徐凉云,想撞开他跑出去。


    徐凉云一侧身,又扬起手,一个背摔就把他摔在了地上。


    向徊见状,顺势压了上来,一边喊着老实点,一边把手铐铐在了他身上。


    男人奋力挣扎。


    “别动!!”向徊大叫,“我告诉你!!我们破案了,你跑不了了吴夏树!!”


    向徊一边大叫着,一边伸手去把他的帽子和口罩都扯了下来:“拿来吧你!”


    这一拿下来,向徊却人傻了:“我操?”


    口罩下的人,竟然不是吴夏树。


    钟糖正举着枪对着这男人,一见脸不对,他也愣了,举着枪的手都垂下去了好些:“闻人玉??”


    闻人玉被他们压在地上,脸上却毫无惧怕。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反倒还笑了一声。


    他笑了起来,越笑越疯。笑到最后,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房间里的紫色风信子散发着过分的芬香,腻到发腥。


    半个小时后,两辆警车行驶到到闻人玉家楼下。


    徐凉云下车,打头走了进去。钟糖跟在后面,向徊和另一个警察压着闻人玉紧随其后,还有几个警察从另一辆警车上走了下来,跟下去打后手。


    他们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了无收获以后,坐上电梯,往下到了地下室。


    徐凉云一拉开地下室的门,一股苍白言语难以形容其杀伤力的剧烈臭味就扑面而来。


    这味道不仅仅侵害鼻腔,还他妈十分地熏眼睛。徐凉云一开门就眼睛一痛,胃里当即一阵翻江倒海,呕地一下转头就开始干呕。


    向徊本来还想笑他怎么老刑警还这么大反应,话还没出口,里面的味道就飘出来了。


    他当即青了脸色,也跟着猛地呕了一声,剧烈咳嗽起来。


    这味道太感人了。


    不止是血味,还有尸臭味和那种类似于排泄物的味道,甚至还有消毒水的味——这么多味儿混在一起,杀伤力可谓是巨大无比,平常人估计闻上一下都得吐死。


    徐凉云实在受不了,可不进去看看又不成,没什么办法,他只好脱下大衣缠住口鼻,捂着鼻子走了进去。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地下室的墙上摸索了会儿,找到了开关,打开了灯。


    地下室里灯光昏暗,但好说歹说能够照明。


    一开灯,眼前的情景就让所有人都心里一咯噔。


    地下室的中央摆着一个大台子,台子上是好大一片淋漓的鲜血,无数苍蝇蚊虫围在那里嗡嗡地叫,旁边还摆着许多工具,什么锯子尺子和刀全部都有,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颜料和笔刷。


    松赴被捆住手脚,扔在房间最里面,呜呜咽咽地哆哆嗦嗦着,脸上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和淤血,一看就是被闻人玉揍过。


    他还在那里哆嗦着一动不动,即使警察来了也没反应,嘴里一直念念有词,声音一阵阵发抖,瞳孔都震颤不停,一看就是吓得不轻,精神已经出了点问题。


    而在房间另一边,还摆着一张床。床上盖着白布,白布之下是一个人形,那人似乎还活着,一呼一吸间都带着白布缓慢地起起伏伏。


    地下室的墙上挂了整整六幅画,每一幅都色彩鲜艳,配色十分诡异。


    徐凉云一眼看到里面有一幅画色调金黄又血红,满画都是向日葵。


    有个熟悉的人躺在那大片的向日葵里,心口被掏空了,空荡荡的心脏里向日葵扎了根,长得鲜血淋漓。


    那个人睁着眼,目光是满片死的晦暗,黑夜一样暗。他好像在看远方,好像在看画外,好像在看徐凉云。


    徐凉云眼角一抽,突然想杀人。


    他回头,目光恐怖地看向闻人玉。


    被警察压着的闻人玉死死盯着他,目光直勾勾的,嘴角扬着诡异的笑。


    有几个警察连忙跑过去看松赴的情况,另一个赶紧联系了救护车。


    徐凉云轻轻啧了一声,转头走到那张盖着白布的床前。


    他走得越近,那些排泄物的臭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刺鼻。


    徐凉云知道这是谁,手头的答案毕竟只有一个。


    他走过去,手捏住白布,一把掀开。


    一瞬间,一张消瘦得有些恐怖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白布一被掀开,躺在床上的人就张开了嘴,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嘴唇干裂,嘴里只有一片发脓发炎的牙床,一颗牙都没有。


    他的头发掉得一干二净,瘦得像个骷髅,脑袋上裹了一大块早已渗满了血的纱布,嘴边和眼角边上乃至鼻孔里都还有残留的血痕,脖子上青筋突起,极为吓人。


    ——吴夏树。


    吴夏树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巴奋力张张合合,但只有啊啊的沙哑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徐凉云看到他眼里有恐惧,有渴望,还有绝望。


    徐凉云看了他一会儿,转回身去,语气平静地问:“刚刚是不是叫救护车了?”


    “……是。”


    “再打一个。”徐凉云说,“告诉他们,一辆不够。”


    他说完,再次看向了门口。向徊正和另一个警察站在那里,压着闻人玉。


    闻人玉仍然在死死地盯着他。


    “别看了。”徐凉云冷声对他道,“你肯定死刑。”


    闻人玉噗嗤一下笑了起来,也不知这话是哪里好笑。


    他多半是疯了。


    徐凉云皱了皱眉,再次侧头看向墙上那些画。


    他看着那张金灿灿的向日葵和里面他最熟悉的人,忽然久违地遍体生寒。


    徐凉云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钟糖。”他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钟糖已经走过来看吴夏树的情况了。闻言,他毫不意外地回头看了那张画一眼:“你可以先回家。”


    徐凉云:“……”


    “也没什么事儿了嘛,人都抓到了。”钟糖说,“剩下的就是把这两个人送到医院,然后把闻人玉关进去就行了。毕竟都这么晚了,要审也得等明天才能审,事情我去帮你办,你先回家吧——回家找你的药去。”


    *


    夜深了。


    陈述厌正在徐凉云的书房里站着发呆。


    徐凉云家里的书房也是黑白搭色,他家里唯一有色彩的估计也就只有这些书了。但这些书也都色调很灰,并且全部都和法律以及刑事案件有关系,一本小说都没有。


    陈述厌正发呆的时候,徐凉云就给他发来了消息。


    陈述厌拿出来一看,消息只有两条。


    徐凉云:结案了。


    徐凉云:我要回家。


    陈述厌有些想笑,回复道:回吧,我等你。


    徐凉云秒回:你没睡啊。


    “没有。”陈述厌说,“在等你啊,抓到吴夏树了?”


    “抓到人了,但不是他。”徐凉云说,“回家跟你说,你等等我。”


    陈述厌应了声好。


    刚回完消息,书房的门就被人笃笃敲了两下。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谢未弦站在门口。


    他朝陈述厌举了举手机,说:“局里说人抓到了,全面解除警戒,我就先回去了啊。”


    陈述厌点点头:“好,辛苦你了。”


    “不算事。”


    简单客套完两句以后,谢未弦就跟他挥挥手,离开了徐凉云家。


    徐凉云也很快就回来了。


    陈述厌听到了开门声,去门口迎他。


    徐凉云开门进来,朝他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陈述厌感觉这一笑里憔悴非常,还有些松了口气的安心感。


    徐凉云关上了门,张开双臂去抱陈述厌。


    陈述厌接住了他。


    可徐凉云比他想象得力气大,这一抱里,他把自己半个人都交给了陈述厌,陈述厌当即一个踉跄,差点没因为接不住而一屁股坐地上。


    陈述厌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发觉出了徐凉云不太对劲。


    他抱着徐凉云,侧了侧头:“怎么了?”


    徐凉云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没回答,但把他抱紧了些,轻轻叫了他一声。


    徐凉云说:“厌厌。”


    “……哎。”


    陈述厌应了下来,心里却没来由地有点慌。


    慌得悸动,像第一次被他这么叫一样。


    “厌厌。”徐凉云又叫他。


    陈述厌莫名有点受不住,应声的声音都干巴巴的:“哎。”


    “厌厌。”


    “哎。”


    “厌厌。”


    “……哎。”


    “厌厌。”


    被叫得多了,陈述厌突然忧心了起来,开始一下一下给徐凉云拍后背安慰他:“在呢,到底怎么了啊?犯人跟你说什么了吗?你还好吗?是不是犯病了?”


    “没有,我有吃药。”徐凉云说,“抓到的是闻人玉。”


    “……?怎么是他?”


    “不清楚,明天审问。”


    “吴夏树呢?”


    “在他家地下室里。”徐凉云道,“还在地下室里找到了画。”


    “什么画?”


    “……杀人的画,他把想杀的人都画成画了。”


    徐凉云声音发沉,有些艰难地说道:“你在里面。”


    陈述厌默然,也理解了一切。


    这实在是个令人后背发凉的事,陈述厌头皮发麻,把徐凉云抱紧了点。


    徐凉云也把他抱紧了点,说:“不怕,我赶上了。”


    陈述厌没说什么,轻轻一下一下拍着徐凉云的后背,无言地安慰他。


    “幸好这次赶上了。”徐凉云抱着他说,“幸好。”


    陈述厌嗯了一声,道:“幸好你来了。”


    徐凉云紧紧抱着陈述厌,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安心了下来。


    “别害怕,我在这儿呢。”陈述厌说,“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徐凉云点点头,又偏过头去,蹭了蹭陈述厌,又叫他一声:“厌厌。”


    “哎。”


    “让我抱一会儿。”徐凉云说。


    “抱吧。”陈述厌说,“不怕,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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