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在过去的这三天里,徐凉云脸上原本触目惊心的十道口子慢慢转好,这几天结痂了,看起来好了很多。
他再没发过病,愣神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与此同时,也越来越黏陈述厌。
这事儿好像都已经刻进他的DNA里了。有次徐凉云又愣了神,就那么看着远方发呆,陈述厌习以为常,没有叫他,又正好觉得口渴,就起身去了厨房,准备倒两杯水回客厅。
结果他站起来往那边走了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响。他回头一看,就看到徐凉云也跟着站了起来。
陈述厌这一回头,徐凉云也跟着停了下来。
陈述厌愣了一下,还以为徐凉云是没在愣神。可仔细一看,他又看到徐凉云满脸都是茫然,表情也呆呆愣愣的,看向自己的目光也非常“智慧”——总而言之,他肯定是在愣神的。
陈述厌一时觉得不可思议又难以置信,于是往他那儿走了两步,伸出手,在他跟前挥了挥。
徐凉云没有任何反应。
陈述厌又收回手,默默地往外走了两步。
愣着神的徐凉云呆呆地跟着迈出了两步。
陈述厌莫名心疼又好笑,干脆转过头,走向厨房那边。
愣着神的徐凉云一路跟在他后面。陈述厌接了水,回了客厅,徐凉云也跟着他走了这一路。等回了客厅,陈述厌坐回到沙发上,徐凉云就也跟着坐了回去,伸手抱住了他。
陈述厌终于忍不住了:“你怎么都这样了,还记得要跟着我啊?”
徐凉云这才被他拉了回来:“啊?”
回过神来的徐凉云眼睛里有了点光彩。陈述厌看着他的眼睛,没再说什么,只朝他一笑。
这三天里,陈述厌陪着徐凉云,有时候跟他聊天,俩人就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以前。陈述厌帮他复盘以前的事情,徐凉云记得一些,也忘了一些。陈述厌说起的时候,他有时候会很茫然。
不过他也在慢慢想起来。
这就很好了。
而宠物医院里那只巨大的,名叫小明的阿拉斯加的那出差在外忙于工作的老母亲也终于回来了。从工作人员了解到了相关情况之后,她就加了陈述厌的vx。
是个用漫头的女生。
“你好你好,”她开头就说,“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工作出了点差错,在外面多耽搁了一会儿。”
“没事没事。”陈述厌道,“那我们……怎么弄?”
姑娘人很大度:“既然俩毛孩子看对眼了,那就多相处相处嘛,培养培养感情。要是真喜欢,那就到时候再说以后的事。我平时工作忙,小明都是放我俱乐部里养的,您要是方便,我就送去您家待几天,伙食费啥的我可以给您出。”
陈述厌寻思也行。
他答应了下来,姑娘就说周一的时候给他送过去,还要了他的地址。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徐凉云这几天恢复得属实是很快,情况很好,陈述厌就给他的心理医生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心理医生也很意外,但她却并不像陈述厌那么高兴,反倒有些担忧。她说徐凉云恢复得有点太快,她怎么寻思怎么不对劲,横竖放不下心,就叫陈述厌带徐凉云来医院一趟。
于是周日这天下午,陈述厌带着徐凉云出了门,去医院。
他俩临出门的时候,布丁不干了,上来就围着他俩裤腿蹭,甚至上爪子扒,呜呜嗷嗷被虐待了一样嚎,吵着闹着要跟他们出门。
也可以理解,毕竟徐凉云这几天怕发病,都没出过门,就连陈述厌刚刚说要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都犹豫,说怕自己发病。
陈述厌说你三天都没发病,没关系的。徐凉云想想,觉得也是,这才答应了下来,起来收拾收拾准备出门。
但这几天里他不出门,陈述厌也不放心他一个人,俩人一直待在家里——人没事,他家狗倒是要疯了,徐凉云发病过后的第二天就开始在他俩跟前刨沙发撕牛油果,愤恨之情肉眼可见。
徐凉云家的沙发很快就被抓成了流苏。
徐凉云教育过它一次,布丁背着耳朵很乖地听了,但当天下午就给他上演了什么叫“我听话了我装的”。
徐凉云气得要命,每次沙发一被狗刨,他就喊着“布丁”去拽它。
布丁也是知道自己做错事了的,每次徐凉云一喊它,它就转头开蹽,在屋子里背着耳朵蹭蹭地跑,偏偏还因为没恢复好跑不快,所以每次都被徐凉云抓住一顿乱教育,也每次都呜呜嘤嘤的态度很良好。
但一切都是假的。每次教育完以后,没过一会儿它就又去刨了,徐凉云又去抓它,布丁又再一次跑不快被抓住——一天下来,这番光景重复了四五次。
陈述厌很无奈,说:“别怪它了,边牧是牧羊犬啊,天生是活在草原上的料,肯定要大运动量的,你不带它出去,它就只能拆家……这还只拆了你的沙发,算是很为你着想了。”
徐凉云看向他家原本干干净净眼下却成了一片流苏的沙发:“你确定?”
陈述厌:“我猜的。”
徐凉云:“……”
陈述厌朝他笑了起来,过去抱他,说:“没关系啦,等过一阵子我不是还要搬家过来吗,你家这里我也得重新装一下,到时候重新换个沙发。”
徐凉云撇了撇嘴,转身过去抱他。
这都是前些天的事情了。周日这天下午,两个人穿戴好衣服,然后对着一个劲儿朝他们哀嚎的布丁,陷入了沉默。
徐凉云讪讪指了指它:“带出去?”
“医院里怎么带进去啊。”陈述厌有些头疼,“而且我还打算去趟超市呢……家里食材快没了。”
徐凉云唔了一声,说也是。
布丁很显然听懂了,它不干,背着耳朵朝陈述厌哀嚎起来。
“我们是出去办正事的。”陈述厌很困扰,道,“不方便带你啊。”
狗狗哪懂这么多,狗狗只知道你不带它出去玩。
但布丁是个听话的狗狗,它不会无理取闹。陈述厌这么一说,布丁就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下来,眼睛里都没了光彩。背着耳朵转过头,一步步步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狗窝。
它背对着两个人趴了下来,也不正眼瞅他们,只给他们留下了一个沧桑难过的背影。
两个人看着这一幕,半晌无言。
片刻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转了转头,互相看了一眼彼此。
很巧,他们各自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款不忍心。
陈述厌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徐凉云就说:“我听你的,你想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陈述厌听他这么说,就轻轻一笑,然后转过头,对布丁道:“等我们回来,就领你出去。”
布丁显然不相信,背着耳朵头也不回地呜呜了两声。像在跟他抗议,还像在骂他。
陈述厌无可奈何。但没办法,他也很想马上带着布丁出去,可毕竟医院和超市都不可能能让狗进去,而且超市倒还好,医院肯定是不行,陈述厌必定是要和徐凉云一起进医院的,到时候没人看着布丁,陈述厌也不太放心把它一个狗留在车里那么长时间。
就只能等回来再带出去遛了。
自己家的狗自己哄,陈述厌在家门口好声好气哄了会儿布丁,但布丁怎么都不给他正脸瞧。
陈述厌也没办法了,只好说了声你等我们回来,带着徐凉云出了门。
两人去了医院。
心理诊疗室里,心理医生正坐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写东西。他们一推门进去,医生就抬起了头,对他们笑了一笑。
“来啦?快进来吧。”
他们便进去了。
坐下之后,心理医生和他们简单聊了聊,了解了一下大致的情况之后,就把徐凉云单独带进了之前的那间房间里,要跟他单独聊一聊。
徐凉云走进去以后,医生就在门口和陈述厌单独说了些事情。她说他好得太快,到了有点吓人的程度,所以要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述厌问她这会有什么问题,她说他可能会为了让自己快速走出来而在心理层面不自知地采取一些无意识手段,说白了就是可能会偏执地自欺欺人,以达到让自己痊愈的目的。这样确实会好得很快,但是会出现新的心理病症,麻烦更大,所以要看看他有没有这种意识。
陈述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目送两个人进了那间房间。
人倒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比如明知那里没东西还非得去看一看——就比如陈述厌。他明明知道那个房间隔音效果很好,却还是过去了,想听听看他们的谈话内容。
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
陈述厌又在外面抱着杯水忧愁地来回踱步。等过了半个小时多,这两个人才终于从里面出来了。
陈述厌连忙上前:“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心理医生笑着说,“是他本人恢复得真的很快,是我想多了,真不好意思啊。”
陈述厌这才松了口气,又笑着说没事没事。
徐凉云走过去牵他的手,陈述厌又问医生这些天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医生说没有。但他现在这个样子,应该是不会再发病了,可以到处去散散心,不用担惊受怕的。到处玩一玩看一看,也好分散一下注意力,能好得更快些。
陈述厌说好,又道:“他最近还有点愣神,那这个……”
“啊,这个不用担心。”医生道,“这个一半是病症原因,一半是药物减少了摄入量的原因,以后会慢慢好的,现在不是愣神的次数也一天天少了吗。看他现在的情况,再过个两天就试试一天一片,大下周试着断药。毕竟是药三分毒嘛,能不吃就不吃。”
陈述厌点点头。
又听了会儿医生的嘱咐以后,两人就离开了医院。
按着陈述厌之前的计划,徐凉云开车带他去了超市。
车子驶出医院,上了路。
车内开着暖风。
陈述厌靠在副驾驶上,两手抱臂,长长舒了一口气出来,偏头去看徐凉云,问:“医生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跟我聊了聊,问我这些天有没有发病,都发生过什么。”徐凉云说,“她说我好得太快了,简直闻所未闻。”
“确实。”陈述厌忍不住笑,“我这些天也这么觉得,你怎么好得这么快。”
徐凉云撇了撇嘴。
“但是这不是坏事,我也没放在心上。”陈述厌说,“那她最后给你解释你为什么好这么快了吗?”
“说了。”徐凉云道,“说是因为你。”
陈述厌唏嘘了一声。
“说是因为你本人对我的影响太大,比她想象得更大。而且这个病一半的原因是因你而起,你说的话做的事都会对这病有影响,这才会好得这么快。”
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抽空拿余光瞟了下陈述厌。他很快速地看过了他一眼,然后又很有司机的职业素养地迅速看回眼前的路,说:“她还说,幸好你是对我感情深,毕竟照我这个情况,你有能力让我好,也有能力让我更糟。”
陈述厌若有所思,看向面前的路,沉吟了片刻,说:“我绝对不会让你更糟的。”
“我知道。”徐凉云说,“晚上我想吃皮蛋瘦肉粥。”
陈述厌猝不及防地怔了一下。
他看着徐凉云。徐凉云在开车,说这话时神色如常。
陈述厌怔这一下,徐凉云还以为他是不想做或者不想吃,于是又赶紧抽空看了他一眼,问:“不行吗?”
“……没有。”陈述厌说,“没有,可以的,可以的……我给你做。”
第52章
陈述厌心情不错,因为徐凉云终于跟他提要求了。
尽管还不像以前那样似的撒着娇要,但这是个进步。
心情不错的陈述厌进了超市,一个高兴就买了三大袋子东西。
要不是考虑到徐凉云有只手不能用,陈述厌估计会搞四大袋子东西回家。
他心情真的很好,往外付钱的时候都很高兴,一边笑一边轻轻摇头晃脑。
徐凉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路。陈述厌给了他一个袋子,说你别用右手拿,然后接着回头摇头晃脑,甚至还轻轻哼起了歌。
徐凉云忍不住笑了两声:“你怎么了啊?”
陈述厌晃着身子:“我心情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笑,一脸认真,看起来可爱得很。
徐凉云无奈一笑,伸出没拿东西的右手,想去牵他。可陈述厌两只手上都有东西,徐凉云的手便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抓住了他大衣的帽子。
陈述厌被他一下抓住,还以为他是有事,回过了头,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询问的味道。
徐凉云说:“没事,不牵着你点我难受。”
陈述厌拉长声音“喔”了一声,笑了起来,说:“回家回家。”
徐凉云对对联似的回答他:“好的好的。”
两个人拎着东西回了家。一回到家里,他们就看到布丁还生闷气似的趴在自己的狗窝里,背影依然沧桑又难过。
陈述厌看得又好笑又心疼,招呼着徐凉云把刚买来的东西分了类,在厨房里挑挑拣拣了一会儿,该冷冻的冷冻该冷藏的冷藏,至于买来的其他日用品,也都放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一切都置办好以后,陈述厌就说:“去遛狗吧?”
这话话音一落,窝在自己的狗窝里自闭中的布丁就一下子立起了耳朵。
徐凉云应了下来:“行啊。”
布丁这下高兴了,立刻一扫阴霾,原地起立,汪汪叫着甩着舌头就朝俩人颠颠跑了过去。
陈述厌哭笑不得,低头去把它抱了起来。
“听懂啦?”他问。
布丁汪汪两声。
陈述厌刮了两下它的小鼻头,转头说:“要不我们走远点,去云海公园吧。”
徐凉云点点头,说行。
于是俩人给狗牵上绳子,带着它出了门,驱车去了云海公园。
现在是二月初,天气还很冷,云海公园里人却不少。这是凉城市中心第一大的公园,即使是大冬天,也有不少人趁着周日领着家人出来玩。
当然,最多的还是小情侣。
两人把车停在停车场,牵着狗走进公园,往湖边走——布丁总爱去那个地方。
两人手牵着手。
往湖边走的这一路上,他们看到了好几对情侣。这些小情侣大多都很年轻,甚至有的都还不好意思牵手。
陈述厌牵着徐凉云,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路人,悠悠叹了口长气。
徐凉云听他叹气,转头问:“怎么了?”
“没有,就是感叹一下,他们好年轻……我们年轻的时候也爱来这儿。”陈述厌说,“但现在我不年轻了,我都三十了。”
“我也三十多了。”徐凉云道。
“真的不年轻了。”陈述厌说,“以后我就跟你相依为命了。”
徐凉云:“好啊。”
他们一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一边走到了湖边。布丁是条聪明汪,即使放开它自己去浪也没什么问题,以往陈述厌每次带它来这儿,都是这么干的。
于是他把牵着狗的绳子松开,像往常一样大手一挥,道:“自己去玩吧。”
布丁这次却不干了,它呜呜嗷嗷两声,咬着徐凉云的裤腿往外拉,一看就是要徐凉云去跟它玩。
徐凉云人都已经坐到了长椅上,正往后仰着仰头看天,被这么一扯就一时无言,低头去看。
布丁背着耳朵看着他,一边咬着他的裤腿一边嘤嘤地叫。
徐凉云眼角抽了抽。
他直起身来,前倾过去,说:“我跟你说,可以是可以,但我要提前告诉你,我现在没以前那种体格子了。”
徐凉云以前是特警,平日里体能锻炼都是家常便饭,他们两个经常一起带着布丁来这儿,徐凉云每次都爱带着它绕着这块地方跑,还爱带着飞盘跟它玩,能跟它一起野半天。
但很显然,他现在肯定比不了从前——刑警肯定也是要体能锻炼的,但强度肯定不比特警。
布丁不干,跟他嘤嘤。
“我可以跟你去。”徐凉云说,“但咱们说好了啊,我……”
布丁根本不听他往下说,徐凉云话刚说到这儿,布丁就又嘤嘤了起来,打断了他。
徐凉云这下无奈了,便站起身来,对陈述厌说:“那我去陪它玩玩?”
“去吧。”陈述厌早知他会答应,点点头道,“没事,不行了就回来,它能理解你的,估计就是想让你陪它玩会儿。”
徐凉云点点头。
于是一人一狗进了场。
布丁开始撒欢地跑。三天没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它憋坏了,一进来便一路甩着舌头往前冲。即使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跑得也不怎么快,它也看起来很嗨。
徐凉云跟在它后面跑着,时不时喊一声布丁。
陈述厌坐在长椅上看。
这一人一狗久别五年地跑在一起,身体却都不太好。陈述厌以前也经常和徐凉云一起来这儿遛狗,以前的景象都还烙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么一看,如今瘦了不少的徐凉云和他印象里的人,还是有些对不上号。
年轻的徐凉云总比现在笑得肆意些。
可没办法。
这怪不了他。
冬日的风迎面吹来,在寒阳的辉映下,带着些泛暖的冷意。
陈述厌额前的发被吹动。
徐凉云说自己体格子不比从前,这话他应该是有些不自信了。他和布丁又一起跑了一个小时,看来警察不论是特警还是刑警,体能都是一等一的。
徐凉云跑出了汗,回来的时候嫌热,外套都脱了。
“会着凉。”陈述厌轻皱着眉对他说,“快穿上,别嫌热,会生病的。”
徐凉云听他的话,又乖乖穿上了。只是穿的时候眉头轻皱,还噘着嘴,一看就是真的热,不愿意穿。
徐凉云坐在他旁边,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抹干净手心里的汗以后,才去牵他。
布丁也跟着回来了,往陈述厌脚底一趴,伸着舌头开始喘气,看来也累够呛。
它一回来安安静静地在陈述厌脚边做雕像,从旁路过的路人就被它吸引去了目光。有人小声夸它可爱,有人给它拍照,还有人问陈述厌能不能摸摸它。
布丁确实长得品相极佳,陈述厌早就习惯了被围观或者被搭话,于是他点点头,示意可以摸。
布丁也知道自己被夸了,于是时不时地就摇摇尾巴,仰起头,一副“老娘知道老娘很优秀”的样。
“女明星啊。”徐凉云说。
“女明星有两个爹。”陈述厌道。
徐凉云笑了。
落日西沉,两个人牵着耍够了的女明星回了家。女明星今日得以出门,和爹共跑,心情极佳,回家路上都晃着尾巴,走路都一扭一扭的。
陈述厌看了它片刻,这才想起小明的事还没跟它说。
“布丁。”陈述厌道,“明天小明要来咱家喔。”
布丁虎躯一震,回头一脸震惊地看他。
陈述厌接着道:“还要住几天。”
布丁瞳孔地震。
徐凉云倒是面色如常。他知道这件事,陈述厌做饭的时候,在厨房和他说过——只不过那时候布丁饿了,在客厅专心干饭,没听到。
布丁回过头,背起耳朵朝陈述厌叫,目光三分难以置信七分怎会如此,骂骂咧咧地像在骂他怎么现在才说。
陈述厌转头看徐凉云:“它是不是骂我。”
“应该是。”徐凉云道,“都不跟你嘤嘤了,应该挺生气。”
陈述厌眨眨眼:“生气干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话不能这么说,你得换位思考。”徐凉云说,“你想想,如果那年你把画送给我之后没几天,你宿管跑进来告诉你,‘啊小陈过两天徐凉云跟你一起搬到一个二人寝室去单独住顺便你爸妈也在’,你干不干。”
陈述厌:“……”
很好的一个例子,代入感很强,他已经要疯了。
布丁确实气得不轻,回去的一路上都在后座上扒着前座,嗷呜嗷呜地骂骂咧咧,陈述厌只得连连道歉。
等到了家,布丁就蔫下来了。
愤怒过后,狗开始焦虑,在家里步履蹒跚地来回踱步,焦虑到情深处甚至开始又去祸害徐凉云家的沙发。
布丁刨沙发的时候,陈述厌正在厨房里给徐凉云做皮蛋瘦肉粥。徐凉云一如既往地来了,从背后抱着他,贴他贴得死紧。
哪怕狗刨沙发的声响传来,他都没动。
布丁刨沙发刨了半天,徐凉云根本不为所动。
陈述厌就问:“你不去看看?”
“随便它。”徐凉云抱着他完全不为所动,“反正等你搬家过来,我们就换沙发。”
陈述厌哭笑不得。
“我们买没买豆腐,我想吃小葱拌豆腐了。”
“买了呀。”
徐凉云道:“那我去给你拿,你放在哪儿了?”
陈述厌:“冷藏里。”
徐凉云点点头,这才松开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去冰箱里寻找豆腐。
外面的布丁似乎是因为无人理它而更加愤怒,刨沙发的动静越来越响,一阵阵刺啦刺啦地像在抗议。
这动静渐渐变成了噪音。
陈述厌切着要放进粥里的配料,很是无奈。他转过头,看到徐凉云刚把豆腐从冰箱里拿出来。
冰箱门还没关,徐凉云便对着一冰箱的东西,颇感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转头朝着客厅里大声喊了声:“布丁!”
这一声很管事,布丁安静下来了。
徐凉云关上冰箱,走过来,把豆腐放在案台上。
他刚放下,外面的刨沙发声再次响起,且比之前更加用力,频率也更加密集,刺啦啦啦地真的像在骂人。
厨房里的两个人被这声音搞得手上的动作同时一顿,抬起头,看向彼此。
随后,他们便不约而同地一起笑了起来。
布丁气得更用力了。
第53章
陈述厌熬了一大锅粥。
该怎么形容这个量呢——大概是那种够一个人两顿的量。
徐凉云看着这一大锅,终于明白了陈述厌到底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厌厌。”他说,“是不是有点多了。”
陈述厌端着锅,对他眨巴眨巴眼:“不多啊,我还觉得是不是有点少呢。”
徐凉云:“……”
该怎么说呢。
大概这就是爱吧。
两个人盛了粥,坐到饭桌跟前,就着小葱拌豆腐喝了。
布丁兴许是看自己挠沙发没用,也不挠了,窝在自己狗窝里自闭。
陈述厌看得好笑,开口安慰了布丁两声。但布丁不吃这套,陈述厌一说话它就仰头嗷呜嗷呜,还是骂他。
陈述厌无奈。
等两人吃完饭,徐凉云开始收拾碗筷的时候,布丁就站了起来,绕着两人腿边打转,还一个劲儿往卫生间跑。
一看就是有诉求。
陈述厌跟着去了。布丁带他进了卫生间以后,就跑到浴缸旁边,上爪就开始挠浴缸。
陈述厌:“……你想洗澡?”
布丁嘤嘤了一声。
陈述厌挠了挠头,说我去跟你爹说。
徐凉云人还在厨房洗碗,陈述厌去找他说这事。他晃悠进厨房里,像他做饭时徐凉云会抱他似的,他也过去从背后抱住了徐凉云。
徐凉云问:“怎么了?”
“布丁刚主动要求要洗澡。”陈述厌说,“估计是为了明天见小明。”
徐凉云嚯了一声,说:“行,等我洗完碗。”
陈述厌贴着他点了点头。
徐凉云洗完碗,两个人就带着狗进了卫生间。
徐凉云家里没有给狗洗澡用的盆,两个人也忘了从陈述厌家里拿。
徐凉云说:“糟了,我们拿没拿犬类专用的沐浴露?”
“拿了。”陈述厌拿着个可可爱爱的沐浴露瓶子,说,“好不好笑,我们拿了沐浴露,结果忘了拿盆。”
徐凉云笑了两声,说:“没办法,拿浴缸凑合凑合吧。”
他这话话音一落,布丁就跳了起来,一个纵跃跃进了浴缸里,转头咧开嘴,吐着舌头一边乐一边看这两个人。
徐凉云:“……”
陈述厌:“……”
沉默片刻后,陈述厌忍不住道:“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这孩子马上要化人形。”
徐凉云点点头:“是离成精不远了。”
布丁歪歪脑袋。它好像懂了,又好像一点儿没懂。
两个人放了水,一起给它洗了澡。
这是他俩复合以后第一次一起伺候布丁洗澡。两个人都很熟练,布丁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等洗完了,两个人就起了身,把浴缸里的水放掉。他们刚要去给布丁找毛巾时,布丁就突然直起身子,抖搂起来,把身上的水都给抖了出来。
瞬间水光四射,它两个爹都没反应过来,全被波及到了。
陈述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衣服湿了一大半。
他再抬头看徐凉云,就看到对方也正是如此。
徐大队长抻着衣服抽着嘴角,很无奈很生气,但又不舍得把气撒出来,只好瞪向布丁。
布丁似乎是知道自己做错了,又背着耳朵嘤嘤起来。
徐凉云无奈,叹了口气,看向陈述厌。
陈述厌看着他,突然就噗嗤一声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只是他笑的时候,他看到徐凉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又愣神了。
又好像没有。
后来,两人给布丁找来毛巾,把它擦干,然后又拿起吹风机给它吹毛。
等一切都弄好以后,布丁就摇着尾巴,甩着一身香气飘飘的毛,开始自豪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来经过愤怒以后,它开始翘首以待了。
陈述厌无奈一笑,又低头抻了抻自己身上湿掉的衣服,说:“我得洗个澡。”
“我也得洗。”徐凉云说。
两人就洗了澡。
洗完澡后,时间也不早了。陈述厌是先洗的,他洗完以后,就先躺到了床上,过了约摸半个小时,徐凉云才肩膀上披着个毛巾进来了。
徐凉云掀开被窝进去,抱住陈述厌。他一往陈述厌怀里一窝,陈述厌就感觉到他头发还有些湿,一看就是还没吹干。
“头发又没吹干。”陈述厌放下手机,捏他头发,“你每次用吹风机都吹不干。”
“那热风吹得脑壳烫。”
陈述厌:“是吗,那不还有中档吗,不烫也不凉的那个。”
徐凉云终于坦白从宽:“不爱吹。”
陈述厌笑了。
徐凉云卧室里没有台灯。陈述厌没开大灯,就只有外屋的灯光漏进来。
他们在并不明亮的光里抱着。
徐凉云说过这话以后,就不再吭声了。抱了陈述厌一会儿后,他松开了,看着陈述厌的眼睛,片刻后,垂下眼帘,伸手去捏了捏他脸边的头发,闷闷叫了他一声:“厌厌。”
“嗯?”
徐凉云说:“你说,我这些天就在想啊。”
陈述厌问:“想什么?”
“我现在生病,你把我拉出来了,”徐凉云念叨道,“你疼的那时候……我可不在。”
“……你怎么又说这个。”陈述厌道,“我都说了……”
徐凉云根本不听他说,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那时候多疼啊。”
陈述厌:“……我不疼。”
“你别骗我。”徐凉云说,“我知道的。我那时候以为你恨我就行了,但我现在才知道,恨人一点儿用都没有,能治病的不是恨。”
“我是真的对不起你,比我以前想的更……我,我把这辈子都搭给你也还不起。”
徐凉云一边这么说,一边伸手去轻轻握他手腕,一下下小心翼翼地轻轻摩挲他手背上丑陋的伤。
徐凉云垂着眼帘看他,外屋的光好像能反射进他眼睛里,昏暗得特别温柔。
徐凉云说:“我爱你。”
“你要是要,我把我这几辈子都搭给你。”
徐凉云这人作为一个警察,很少做出这种违背科学主义的承诺。
陈述厌躺在床上看他,把被他握着的手动了动,在被窝里牵住他两根指头,像是怕被人发现了似的,轻轻说:“那我都要了。”
徐凉云苦笑起来,往他跟前凑了凑。
他捧住陈述厌的脸,亲了下去。
他亲得很轻,亲得很小心。
外屋的光很暗,但是徐凉云眼睛里有东西在闪。
徐凉云这么一过来,放柔了身心,两人再一离得这么近,陈述厌就又被他这双含情眼勾走了。
里面好像有两汪温柔的海,陈述厌再一次掉了进去,然后越沉越深。
他脑袋里迷迷糊糊地,恍恍惚惚地只有一个想法。
——徐凉云亲他了。
徐凉云没亲太久,很快就松开了他。
徐凉云摸了摸他的脸,轻轻盖住他的耳朵。
他轻声说:“谢谢你。”
陈述厌苦笑。他没回答这声谢谢,只是还伸着手,在揪着徐凉云的衣角。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忽然无端觉得这屋子里的黑白落在眼里都温柔至极。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突然想起了过去的某一天。那天徐凉云和他一起走在路上,然后他说,我爱你。
那是他第一次说我爱你。
陈述厌懵了,于是抬头看他。
徐凉云那时牵着他,陈述厌看他时,他也在看陈述厌。
他说,我爱你。
你跟我回家吧。
第54章
那天之后,陈述厌就真的和他回家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现在陈述厌和徐凉云在一起的日子可以用平淡来形容。和所有爱到深处并不会轰轰烈烈的大多数小情侣一样,他们的生活也全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起床吃饭工作睡觉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徐凉云亲了他这件事,无疑能给这种平淡添彩。
第二天的徐凉云比陈述厌醒得早,陈述厌睁开眼时,就看到徐凉云一手抱着他一手划拉着手机,看这样子,应该是醒来有段时间了。
徐凉云跟他这么久,当然知道陈述厌醒过来以后得给大脑一段开机时间,于是放下手机低下头,伸手摸摸他的脸,轻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陈述厌茫然地看了他一分钟,大脑成功开机,他打了个哈欠,往旁边一侧身,抱住徐凉云,腿也往他身上一挂,哼哼唧唧了两声。
“怎么了,”徐凉云道,“还要睡啊?”
“不了,睡不着了。”陈述厌说,“我就抱抱你。”
徐凉云嗯了声。
陈述厌抱了他一会儿。抱着的时候布丁听到了他俩起床的动静,迈着步子颠颠过来了,朝着他俩汪汪两声,好像在催他俩早点起来收拾收拾接它男朋友。
“布丁。”陈述厌叫它,“等会儿,我抱会儿你爹。”
布丁的叫声一下子变成了嘤嘤嘤。它一边嘤嘤叫着一边跳上了床,走到俩人旁边,揣手趴了下来。
它的两个爹又抱了一会儿。片刻后,陈述厌才松开了徐凉云,翻过身,又伸了个懒腰,问徐凉云早上吃什么。
徐凉云说昨天不是粥没喝完么,今天早上吃点剩饭得了。
陈述厌寻思也是。
于是徐凉云坐了起来。
陈述厌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伸手去拽住了他衣角:“等下。”
徐凉云被拽得一停,回头看他。
“你亲亲我。”陈述厌说。
徐凉云愣了一下:“啊?”
“亲亲。”陈述厌重复了一遍,又点了点自己的嘴角,“像昨天晚上那样。”
徐凉云这才明白。他无奈笑了一声,连连道着“好好好”,俯身下去,亲了他。
陈述厌还躺在床上,徐凉云几乎是欺身上去亲的。亲的时候陈述厌抓着他的袖子,面上没什么表现,被子里的两条腿却一晃一晃,高兴得像要上天。
一吻毕,陈述厌快乐起床,高兴得满屋子哼歌,摇头晃脑地像把家当舞厅了,徐凉云抱都抱不住。
陈述厌看看手机,发现一大清早小明家长就给他来了消息。
于是他们联系了起来。
小明它妈自称是个打工人,最近挺忙,昨晚就说自己九点上班,今天会在早上就把狗给他送过来,时间就定在了八点半。俩人起床的时候八点多一点,时间也正好。
陈述厌手上有她的联系方式,就由他去出门接狗。厨房里的饭菜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徐凉云热一下粥罢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交给他的。
陈述厌就跟徐凉云打了招呼,洗漱穿衣之后,出门了。
小明它妈站在小区门口。毕竟牵了一头壮得跟山似的阿拉斯加,一眼就能看到。
小明还是跟陈述厌前些天在宠物店看到时没差,一双眼睛散发着强者的光芒。
它妈长得很貌美,一头长发仙气飘飘,白白净净唇红齿白。
陈述厌小跑过去,和对方简单打了招呼。
双方家长第一次线下见面,这才展开了一次很正式的自我介绍。对方说自己名叫宣筝,在凉城市中心的那家电竞俱乐部工作,小明是她买回来在俱乐部里养大的。
“见的人多,它就比较……看透红尘吧。”宣筝笑着说,“您是做什么的?”
陈述厌言简意赅:“画家。”
“哦——我小时候也学过画画。”
“是吗,后来没有学吗?”
“没,我更喜欢打游戏。”
陈述厌:“……挺好的,打游戏确实有意思。”
两人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宣筝抬起手腕看了眼表,见时间没多少了,就说自己要去上班了,把小明交给了陈述厌,转头跑走了。
待她跑远,陈述厌低头看了看小明。
小明仰起头,看向陈述厌。
眼神一片平静。
陈述厌真是打哪儿看都觉得它巨像徐凉云。
他牵着狗回了家。
他开门进屋,见到布丁就守在门口。
“布丁,”陈述厌松开狗绳,“来,你男朋友。”
陈述厌分明看到布丁瞪了他一眼。
怎么,这都不让说吗。
陈述厌只好闭上了嘴。
徐凉云正好端着一锅粥从厨房走了出来。他看了眼两只已经凑到一起去互相闻的狗,没多理这茬,只对陈述厌说:“来吃饭了。把衣服脱了吧,都进屋了,怪热的。”
陈述厌点了点头,脱了衣服,过去吃饭。
两只狗看样子在医院里早已培养了不少感情,相处得很融洽,没一会儿布丁就领着小明走了。
陈述厌吃完饭,去找了它俩。俩狗正一块趴在卧室床上,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
陈述厌看得一时无语,转头把徐凉云招呼了过来,跟他一起无语。
两人无语了一会儿,又一起笑了起来。
徐凉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陈述厌盘算着自己也差不多该搬过来了。这么多天被太多事耽误,他真的该好好弄一弄这个家了。
徐凉云也和他一个想法。两人上午商量了一下,预约了这周五的搬家公司,准备今明两天回那边的家里好好收拾一下,再好好想想该怎么倒腾这个家。
陈述厌想起和周灯舟之前的约定,就问:“要不要叫人来帮忙?”
“你叫谁?”
“周灯舟。”
徐凉云立刻横了他一眼。
“……不叫了。”陈述厌道,“我们自己搬。”
“不,叫他来吧。确实得叫人来帮忙,我下午叫钟糖来,他下午没事。……而且那是你朋友,你不能因为我就跟人淡了来往。”
徐凉云说这话时不太高兴。
他这人倒还是这么个人,哪怕不高兴也能把事情拎得很清,什么事儿上都一身正气,总不愿意陈述厌被爱绊了脚。
于是陈述厌给周灯舟打了电话,问他方不方便。周灯舟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说自己完全方便。
布丁和小明都是聪明的汪汪,放他们自己在家当然也不会有事,于是陈述厌和布丁嘱咐了几句,说自己要回去搬家以后,就和徐凉云一起出门,开车回了另一个家。
他们还在路上进了家杂货店,买了胶带和剪子,还买了几个大纸箱子和塑料的收纳袋子,全副武装地回了家。
陈述厌家里的东西很多。撇去那些日用品不提,他可是个画家,一个画家的家里,装备至少占三分之一。
徐凉云对待他的装备十分小心翼翼,画板画架都十分小心地收起来。这些东西他一开始都是立起来放在墙边的,可放好之后他又怕它们倒下去,又让它们平躺在了地上。
俩人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周灯舟来了。
周灯舟上午帮了他们不少,下午的时候钟糖打着哈欠来了,他说自己上午有班,下午才给休息,还说他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这梦做得他累死,睡这一觉居然比不睡还累。
上午就在的仨人累得不行,正坐在沙发上一起歇着喝水吃饼干。
徐凉云听他这话,就问:“什么梦?”
“老牛逼了徐队。”钟糖说话都恍惚了,“世界末日,太阳跟月亮全砸下来了,那陨石跟不要钱似的,我家都没了,天上老大一个黑洞。我以为那是个黑洞,结果那他妈是个眼睛——就是,那个黑洞突然就睁开眼了,反正画面极其震撼。”
“……然后呢。”
“然后我记不太清了,好像我进了个医院,有个两层楼那么高雕像突然长出腿儿来了,跑出来举着火把追我。”
徐凉云:“……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医院里哪来的雕像?!”
“是吧,”做梦人本人显然也觉得非常离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我居然还他妈记得那雕像的名字,你说离不离谱。”
陈述厌倒是好奇了:“那雕像叫什么?”
“Cherubines。”钟糖说,“我对英文老敏感了,过去为了学这个出国,半条命都差点没搭里。”
陈述厌却被他这一句叽里咕噜的单词给说懵了。
“什么意思?”陈述厌问。
钟糖耸了耸肩:“不清楚,应该是专有名词。”
陈述厌唔了一声。
他们谁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下午接着搬家。
钟糖是个好帮手,这人看着个头没徐凉云高,但怎么说都是个警察,力气是真的不小。
后来,陈述厌还在网上找了一家装修公司,自己做了份设计方案。这几天他在家里转来转去,为了布置新家的事直挠头发。
但好说歹说方案是设计出来了。为了迎合方案,搬完家以后,陈述厌又带着徐凉云去了家具城,挑了几件新的家具。当然,他们换掉了那被狗祸害成了流苏的沙发。
既然要搬家,还要把家里重新装修,那徐凉云自己家里也需要收拾。
两个人就把自己家里也收拾了一下。这一下子,就翻出了许多压箱底的东西。
和陈述厌因为痛恨而把东西全部扔掉不同,徐凉云还把这些都留着。一收拾起来,他们就翻出来了陈述厌给徐凉云画过的画,陈述厌给他买的衣服,许多许多。
还有一本相册。
陈述厌一翻开相册,就看到年轻时穿着特警制服的徐凉云背对着镜头,后背上的特警二字白得发光。
陈述厌嘴角一抖,垂下眼帘,苦笑了一声。
下一张照片,是徐凉云转过了身。他戴着黑色头盔,手里还拿着一把枪,在朝着镜头肆无忌惮地笑。
那天的光线真的很好。
陈述厌叹了口气。
徐凉云一直在旁边看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陈述厌身后,从背后慢慢抱住了他,一声都没吭。
陈述厌低下头,看到他们刚刚打开的一个徐凉云说是“没怎么拿出来过”的箱子里,十年前他画的第一张坐在公园长椅上的徐凉云放在最上方,一点尘土没有。
想来这些年徐凉云应该是时不时就会拿出来,擦一擦上面的灰。
这些箱子里的画全部都是。
陈述厌合上相册,拍了拍徐凉云抱着他的手,让他松开了些。
他转过身,去亲了徐凉云。
一吻毕,陈述厌搂着他的脖子,额头抵在他下巴上,说:“我爱你。”
“嗯。”徐凉云亲他额头,“我也爱你。”
与此同时,两只狗子的感情逐渐升温,每天都黏黏糊糊地在一起。周三的时候,宣筝就来把小明接走了,说过两天可以带两只狗子一起出去玩。
陈述厌想了想,说行,不过他过两天要忙着搬家,就麻烦她等自己消息。
宣筝给他比了个OK。
周五这天,装修公司和搬家公司都来了他家,大家忙活了整整三天。他们把家里清空,然后重新刷一遍墙漆。刷完之后,他们开窗等了一天,待墙漆干掉以后,他们又重新布局了一下他家的家具,来了个大翻新,让这个家从此再也不黑白分明。
等到周日下午,两家公司的人才走。
陈述厌倒在沙发上,长出了一口气。
周灯舟今天也来帮忙了,钟糖要上班就没有来。
周灯舟一天下来也累得不行,本来也想在他家歇会儿,结果一看时间,就握草一声,说自己今天跟他家姑娘约好了晚上出去玩,然后就匆匆和陈述厌告了别,一溜烟跑走去接他闺女了。
他临走时还喊:“陈老师!展子日子差不多该定了啊!回头咱俩赶紧抓紧时间啊!”
他改口了。
陈述厌扬手跟他的背影说行。
周灯舟这两天表现不错,而且他又很有眼力见地主动改口了,徐凉云对他的敌意也没有那么强了。
所以周灯舟走时,徐凉云还给他塞了瓶水。
周灯舟受宠若惊,兴许是真的时间紧迫了,拿过去的时候口不择言,跟徐凉云说谢谢警察叔叔。
警察叔叔徐凉云嘴角一抽。
陈述厌笑出了声。
家里焕然一新,布丁就开始巡逻地盘。过了好半天才走到客厅来,跳上新沙发,摇着尾巴走到徐凉云跟前,脑袋搁在他右手臂上,趴下了。
“你怎么总爱弄我右手,”徐凉云低头对它说,“这几天闲着没事就爱扒拉它。”
“它知道你右手不好了吧,那么道伤口,看见的都知道。”陈述厌道。
徐凉云不做声了。
陈述厌说:“手给我看看。”
徐凉云把手给他了。
陈述厌托着他的手,看了他手腕上的伤。
这道伤还是触目惊心,几乎令人难以直视,想必这一生都难消了。
陈述厌摩挲着他手腕,说:“过两天出去玩吧。”
“好啊,”徐凉云说,“但在那之前……我其实想带你回家,我跟你复合了,得回家去见见我妈。正好家里刚装修好,现在还有点儿墙漆味,我们回我家住两天,把窗户开着,散两天味再回来。”
“行啊——但是回你家之前,我们得去看你爸爸吧?”
“是,我也好久没去看他了,现在有话想跟他说。”
徐凉云说完,就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你跟他说。”
陈述厌缓缓点了点头。
第55章
第二天下午,陈述厌就和徐凉云踏上了回他家的路。
徐凉云家就在凉城,只不过不在市中心,在北城那边,一到冬天就是凉城最冷的地界。
他们没带着狗走。陈述厌本还犹豫要不要带狗,结果当天晚上宣筝就联系了他,问他什么时候带布丁和小明一起出去玩。
陈述厌说最近可能要出个门,没什么时间。宣筝说那正好呀,把布丁交给我吧,让它和小明在一起,你就放心出门。
陈述厌一寻思也是,毕竟去看徐凉云他父亲的话,是有些不方便带着布丁的。
于是他去问了布丁的意见。
在布丁也表示自己想去找小明以后,转天早上,两个铲屎官就又约好了时间,陈述厌把布丁送了出去。
“我会把它放在俱乐部养,您放心,跟我家小明一起。”宣筝说,“您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了,回趟家看看父母和外婆而已。”陈述厌说。
宣筝点点头,说行,随后领着布丁走了。
徐凉云头天晚上给他妈打了电话,陈述厌靠在他身边听了。
他妈一开始难以置信,后来竟然有些受宠若惊。在电话里慌慌张张地应了几声,又说自己马上就收拾家里,随后便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电话被挂断,徐凉云无可奈何,转头对陈述厌说:“她也觉得我对不起你。”
“……别对不起了。”
转天上午,两人又出门买了许多东西,准备带回家给徐凉云父母。
中午吃过饭,歇了一个钟头以后,两人就开着车,回了他家。
凉城是一座不小的城市。从他们所在的地方开车去徐凉云父亲所在的地方,需要一个半小时多。
车子启动,窗外的路灯随着车速徐徐退后。
陈述厌看着车窗外,慢慢地陷进了回忆里。
那是他大四时候的事了,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大概是八年以前,又或者九年以前,七年也有可能。
陈述厌记不太清,也懒得掰着手指头好好数,毕竟纠结年数显然没什么意义。
总而言之,那年徐凉云第一次说爱他,然后在周末的时候带着他回了家。
徐凉云说,他和他妈说过了,也跟他妈一起去找他爸说了,他觉得要带陈述厌回家见父母了,因为他想跟陈述厌有以后。
陈述厌便跟着他回了家。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车,陈述厌都没毕业,大四的时候天天为了毕设忙得晕头转向。徐凉云也不是什么队长,只是个特警队里还算突出的小特警。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坐着公交车,一路颠颠簸簸地往徐凉云他爸那边走。
徐凉云那时候的行程安排很诡异,他带着陈述厌打车去了一个公交车站点,然后在那里坐了公交车。
陈述厌很奇怪,问他:“怎么不直接打车去你家?”
“去我家之前,先去看看我爸。”徐凉云回答他,“他位置比较偏,一般出租车不爱往那边去。”
“……你爸妈不住在一起吗?”
徐凉云点点头。点了头之后,他又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很微妙吧。”
他说。
直到那辆公交车到终点站前,陈述厌都没明白这个微妙是什么意思。
直到车到了终点站,广播说“终点站‘北郊坟场’已到站”。
直到徐凉云牵着他走进坟场里,走到一座摆放着黑白遗照的墓碑跟前。
墓碑是黑的,比其他的更大一些,也更气派些。碑上写着徐一灼,上方是烈士二字,两侧是两排题字,写着“烈士为民永生悼念,钢铁之躯挡火抗炎”,碑中央还有一张遗照,碑前铺着黑色的布。
遗照里的人是个器宇轩昂的警察,笑起来的样子和徐凉云很像。
陈述厌说不出话。
他看着墓碑。墓碑上还有很多小字,写着他的生平。
徐一灼死在十四年前。
陈述厌那时脑子很乱,使劲捋了好半天,才捋出来徐凉云那年大约才七八岁。
徐凉云蹲下去,把在坟场门口附近买来的白菊放到墓碑前。
“我爸为了救人死的。”他说,“十四年前,有家银行被抢劫,抢劫犯没说自己留了炸.弹在银行里,是我爸突然发现的。那时候还在给人质解绑,大厅里很多人,可倒计时就剩半分钟不到,大家都来不及跑,所以他喊了一嗓子以后,就抱着炸.弹反方向跑进银行里……银行金库大,他想着扔进去就行,能挡一下爆炸冲击。”
“……结果他没来得及。刚扔进去,那破东西刚一离手……”
徐凉云说完,便低下了头,不再往下说了。大概是说不下去了,也可能是不想再说。
他蹲在墓前沉默几许。
那时是深秋,有风吹来秋天的干枯气息,凉得人喉咙发干,连徐凉云的背影看起来都很寂寥。
陈述厌站在徐凉云身后,默了片刻,跟着走上前,在徐凉云旁边慢慢蹲了下去。
陈述厌一过来,徐凉云就长出了一口气,缓缓抬头,看向遗像。
徐凉云说:“爸,这是我男朋友。”
二月的北郊坟场比记忆中更冷。
两人手牵着手,各自手里拿着两束花,走在路上。
他们走到徐凉云父亲的墓前。
这座碑还是和陈述厌记忆里一样。黑白遗像上,徐一灼的笑也还是那么像徐凉云,笑得有如烈阳。
徐凉云蹲下去,把白菊放到墓前,声音闷闷:“爸。”
冬日的风更寒更冽,冷如刮骨,话出口的一瞬间,就被风刮成了一片悠悠白气。
陈述厌也蹲下去,跟着把手中的一束花放到墓前,留了一束花握在手里。
两个人肩并肩蹲着,徐凉云沉默了好长时间。
陈述厌偏头去看他,看到他正望着黑白遗像,目光平静又深邃,仿佛是真的在和那遗像上的人对视着。
“……爸。”
徐凉云又叫了他一声。
两个人蹲在碑前,额前的发都被风毫不温柔地吹动着。
“我跟他复合了,”徐凉云看着遗像说,“转来转去,结果我还是找他了。”
“除夕那时候,我不是在家里接了个报案电话么……凉城出了个连续杀人案,这案子跟他挂钩。出了挺多事的,说起来你可能要笑我,我就是……还是,往他旁边跑了。”
“你别想多,人我抓到了,杀人的是个画廊的管理人,心理有点不正常。”
“你也知道我得病了,最近这病好了,医生说多亏有他,还说我明天开始可以断药试试。我最近为了治病请了假,一直在家,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带着他回家跟你说说,我一会儿也回去跟我妈说说。”
徐凉云说到这儿以后,就没有再往下说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向墓前的花。
徐凉云沉默了好久。
好半天后,徐凉云说:“爸。”
“我其实……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直以来都错了。”
“这么些年,我想的都是让他恨我。我一直想啊,他恨我,去找别人,这辈子都别再想我了,这样就行了。……我知道这样只不过是我在逃避,是我不敢面对,可就算是我不敢面对,他因为我进了ICU这事儿也是真的。”
“但我发现我错了。我生了病,他有跑过来救我的勇气,我当时却只有自我逃避的胆量。”
“……我前几天做梦了。梦里你和我说,警察要挡在所有人面前。我还梦到你死了以后那会儿,很多人都哭着跟我说,你是英雄,叫我别恨你……其实不说那些我也不会恨你的,我知道你是英雄。”
“小时候你说你是警察,你给我讲你上班的事情,我小时候就想,我以后也要当个警察,我也想当英雄。”
“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你的。我现在这样……谁都对不起。我真的,我现在这个样子鬼都看不下去,我其实有时候都不知道我该不该当警察。”
“我不是英雄,”他说,“我这辈子都成不了英雄。”
陈述厌张口反驳:“你是。”
徐凉云身子一顿。
陈述厌收回目光,看向碑上的黑白遗像。
“你是英雄。”陈述厌说,“我两次差点死掉,都是你救了我。你是英雄的孩子,你是英雄。”
徐凉云哑口无言,看着他说不出来话。
片刻后,他笑了一声。这一声像是自嘲,像是欣慰,像是无奈,总而言之,里面的东西太多太多。
徐凉云说:“大概也就对你来说我是了。”
在墓前呆了半天后,两个人起身离开。
徐凉云本想带着陈述厌离开坟场,陈述厌却牵着他,往另外一边走。
徐凉云怔了:“不走吗?”
“不走,”陈述厌说,“看看我外婆。”
徐凉云愣住了。
他看了看陈述厌,又看了看他手里不知为何买了两束,刚刚却只拿出来一束的花。
陈述厌很平静地看着他。
徐凉云像是终于明白过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陈述厌,瞳孔都颤抖:“不会……”
“三年前去世了。”
陈述厌对他说:“癌症,我照顾了一年,没有用。钱都花光了,可没办法,还是留不住……谁都留不住。”
二月的风裹挟着彻骨的寒意悄悄溜过,陈述厌看到徐凉云眼里升起地动山摇一般的颤抖,和近乎能把一个人压到跪下的歉意。
陈述厌苦笑起来,笑声成了一片悠悠白气。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过年没回外婆家吗?……因为没有了啊。”陈述厌对他说,“我也说过了啊……我以后真就跟你相依为命了。”
“我只有你了。”
第56章
这么多年来,陈述厌是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的。
外婆叫郑清兰,陈述厌带徐凉云见过他。
徐凉云带他回过家以后,陈述厌也带着他回了一次外婆家。那次回家,他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摊开给徐凉云看了。
他家住在某个老小区的三楼,屋子里的家具都老气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了。陈述厌带着徐凉云进了家,给他看了摆在客厅电视旁边的一张照片。
那是张全家福,上面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女人的怀里抱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陈述厌给他指:“这是我,这是我妈,这是我爸,这是我外公——我三岁那年,他们一起出门,留外婆在家看着我。出门的时候出了车祸,三个人全没了。”
“我妈是独生女,我爸是入赘的。奶奶那边嫌弃他入赘给我妈,和他说一旦跟我妈结婚就断绝关系,结果就真的断绝关系了,这些年理都没理我们。不过幸好我家还有个超市,是我爸我妈结婚那年开的,这些年一直靠着它活着呢。”
陈述厌说这些的时候,外婆正好洗了一碗草莓出来。
“我把超市经营得可好了,”小老太太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和陈述厌高兴起来时一个样,“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钱呢!”
陈述厌看向徐凉云。徐凉云表情怔愣,根本没想到陈述厌家里会是这种情况。
外婆一直在乐,她对徐凉云很满意。
一转好多年过去,二月的寒天里,陈述厌领着徐凉云在坟场里左绕右绕,最后停了下来。
面前的墓碑上,写着郑清兰三个字。
徐一灼算是烈士,墓碑才会那么大。
郑清兰的小了许多,碑上遗照里的面容仍和陈述厌遥远记忆里的一样。
和他记着的最后的外婆不同。
陈述厌蹲下去,把花儿放到了墓前。
他没吭声,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的外婆。
他不太擅长和死人说话。
于是空有风声奔走。
一片风声将这里吹了个寂寥长久。半晌后,徐凉云才问:“什么癌?”
他声音有点抖。
“肺癌。”陈述厌蹲在墓前平静回答,“化疗把头发都剃光了,直咳血,喘不上气,话都说不清,呼吸都呃呃啊啊的,脸和脖子特别肿,身上倒瘦得皮包骨头。”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徐凉云深吸一口气,脚步声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
陈述厌吓了一跳,一回过头,就看到徐凉云跪在地上,往前伏倒,俨然一副谢罪的样子。
陈述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凉云便头抵着地,对着墓碑就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徐凉云!?”
陈述厌被吓到了,赶紧冲过去,要把他拉起来。
徐凉云不起,声音都发抖:“你先别拉我。”
陈述厌:“……”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真对不起你……这种时候我都不在,我干什么吃的。”
“……不是,这……”
“我说过的。我明明跟你说过了,我明明在你外婆跟前也说过的……我他妈真是,你别拉我,你让我跪着。”
陈述厌说不出话。
他知道徐凉云在说什么。他第一次把徐凉云带回家时,他告诉他他只有外婆的那天,徐凉云看着那张他们一家人的照片,说陈述厌,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那时候外婆也在。
徐凉云说完又转过头,对着外婆说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对他好。
后来到了晚上,徐凉云在他房间里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一只手揽着陈述厌,俩人一起仰头看着天花板。
徐凉云忽然转头看向他,开口对他说,我以后会对你好。
“我以后好好对你,我以后会对你特别好。”徐凉云说,“我一定把你这二十年来缺的爱全给你补上。”
陈述厌被他说得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今天总说这个啊?”
“我心疼你啊。”年轻时的徐凉云说,“早点遇见你好了。”
陈述厌没吭声。
他在一片黑暗里看徐凉云,他看到徐凉云那双含情眼里情绪太多,若非要总结,大约只能说他很难过。
徐凉云跪在地上头抵着地,深深吸气的声音尤为刺耳。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我真的错过太多了……我就是个混账东西。”
“……你没有,你快起来,”陈述厌去拉他胳膊,“你别跪着了,癌症又和你没关系……”
“你别拉我,”徐凉云说,“你让我跪着。”
“……”
“我以后会对他好的,我以后真的会对他好……我再也不会松手了,我不会放他一个人了,我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他跪在地上,如此喃喃低语。
他手在抖。
时间慢慢悠悠向前行进,一晃日落西山。
两人坐在车里,遥望天边斜阳。
车里暖风呼呼的在吹。陈述厌偏头看徐凉云,见到他头抵着车窗,轻皱着眉,脑门上淤青了一大片,肯定是刚磕头磕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别人呢。”
徐凉云突然说。
陈述厌怔了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没有家人,一个人活着很累啊……怎么就不去找个,新人呢。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心疼你孤苦伶仃的这几年……太难受了。你怎么不找个人……帮你扛一扛呢。”
陈述厌语气平静:“就因为没有家人而去找新人,我不觉得基于这种目标之上能找到我想要的。就算对方跟我在一起,那他对我的喜欢我觉得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掺了觉得我可怜的水,我不希望一个人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徐凉云:“……你还真没变。”
陈述厌无奈一笑,又道:“别想啦,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的,那是癌症啊,又不是你在那儿就能好……”
“我不在那儿。”徐凉云说,“你那时候肯定最需要我的,你一个人在医院里面照顾你外婆,好多事情带着手套肯定不方便做,你那么一双手……操。”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开始破口大骂起了自己:“我他妈个混账东西。”
陈述厌无可奈何,去牵住他的手,轻轻拍他手背,说:“好了好了,别想了。”
徐凉云沉沉叹了一声,声音都哑了:“你不怪我吗。”
陈述厌摇摇头。
“你不怪我当时不在吗。”徐凉云眼睛都红了,“我现在快恨死我自己了。”
陈述厌说:“你那时候走得太久太远了。”
徐凉云嘴角一抖。
“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不用对不起我。而且说实话,我那个时候……好像多少能理解你一点了。”
徐凉云一怔。
陈述厌说起这些来,目光很平静。
他说:“外婆当年化疗剃光了头发,还朝我笑着说她换了发型。她带着呼吸器咳血,有好长一段时间吃饭都不行,只能输营养液……我做了那么多却什么用都不管,她还是一次一次被推进手术室。那个时候,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无能为力,只能这么说。”他说,“仔细想想,我好像从那以后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恨你了。而且你在那里确实也没什么用啊,我的外婆我照顾,这不是理所当……”
徐凉云听不下去了,过去抱他。
他又开始抖了。
“别说了,”徐凉云说,“你别说了,别去想了。”
陈述厌声音一哽,不再作声了。
他忽然感觉有些奇妙。他也曾经为外婆的离开撕心裂肺地哭过,为自己在这世上真的成了孤身一人而绝望过,但如今却对这些看得一片坦然。可徐凉云如今却像过去的他,像在跨时空地和过去的他一起为此难过。
“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直对你好,”徐凉云说,“我真的不会放你一个人了。”
“嗯。”
“我会对你好,”徐凉云喃喃着说,“我不会放手了。”
“……嗯。”陈述厌说,“我们回家吧。”
徐凉云点点头,抱着他长舒了一口颤抖的气。
等到夜色降临时,两人才终于拎着大包小包,到了徐凉云家里。
徐凉云的母亲前来开门,她家里的猫咪不认生,也跟着晃着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来了。
五年过去,她也老了些,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也瘦了些许,但和陈述厌记忆里的样子没多大差别。
她一开门,见到陈述厌,就紧张兮兮地一缩肩膀,讪讪笑了起来:“小陈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怎么还拿东西呀,不用给我拿东西的。”
小心翼翼的样子和五年后陈述厌初见徐凉云时一模一样。
陈述厌应了两声,说没事您收着就行。
他嘴上说着话,目光却被跟着来门口迎客的猫给吸引过去了。这只猫白白胖胖一身长毛,可爱又高贵。
他还是第一次在徐凉云家里见到这只猫,不禁有些讶异:“什么时候养的猫?”
徐凉云说:“两年前,我给她买的。”
“是啊是啊,我一个人在家没意思嘛,又懒得出去遛狗,就养了只猫。你要是喜欢可以抱抱呀,它不认生的。”
他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从鞋柜上拿下来了两双拖鞋,再一抬头,才看到自己儿子脑门上青了一片。
她一愣:“脑门怎的还青了?你怎么伤的?”
徐凉云默默摸了下脑门:“没事,磕头谢罪。”
他妈很显然被说了个莫名其妙,但陈述厌在,她没多问,就说你等吃完饭了去厕所拿个毛巾沾点热水,热敷处理一下,说完就去厨房了。
“饭早好了啊,我怕放凉了,没敢提前给你们盛,我现在就去啊,咱们马上吃饭。”
徐凉云他妈一边唠叨着一边小跑进了厨房,拖鞋擦地一路响。
陈述厌换了拖鞋,一进房间,就看到他家茶几上摆着满满一桌子菜。什么螃蟹鱿鱼五花肉大虾鸡翅丸子汤,简直可比满汉全席。
陈述厌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哇。”
徐凉云显然也没见过这架势:“我天。”
两人穿着拖鞋走了进去。他家的猫倒也是真不认生,他俩一进屋,就开始蹭着他们俩,蹭得二人满腿猫毛。
陈述厌蹲下去,撸了两下猫。
猫咪仰起头,接受性很好。
陈述厌轻轻笑,问徐凉云:“它叫什么?”
“好好。”徐凉云说,“我妈说我们家就欠好。”
陈述厌一哽,登时哑然了。
他看到徐凉云身后有张他爸的照片。照片被裱在相框里放在桌子上,里面一身黑的特警正在笑,笑得很开心。
第57章
徐凉云他妈妈很快端着饭过来了,她招呼着陈述厌坐到饭桌前,又慌慌张张地调了一下桌子上饭菜的位置。
她说:“你快坐下吃坐下吃,别客气啊。我去再给你倒杯水……你还是喝点饮料?我家冰箱里还有点可乐,葡萄汁也有,看电视吗?儿子去把电视打开啊,你喝点什么?”
陈述厌一时无言,心道她真是和徐凉云像极了。
“不用了,我不渴。”他说,“您不用这样,坐下吃饭吧,我渴了自己去倒水,我们都和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她讪讪笑起来,说,“把……把手套摘下来吧,别害怕,这儿没外人。”
陈述厌一哽,应了一声,伸手把手套摘了下来。
施初雪——也就是徐凉云他母亲。她看着陈述厌手上的伤,脸上的笑有些发僵,嘴角都有些抖。
但那并不是害怕,那是愧疚。
陈述厌莫名有些不忍心,作为当年的受害者,反倒不得不出口安抚起了他人:“我没事,阿姨,我不疼了。”
施初雪哑然,她抿了抿唇,费尽力气苦笑了一声,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吃饭吧,别说了啊。”
徐凉云刚去开了电视,这时候刚坐回来。他捋了两把头发,把脑门上的淤青遮住,低着头没说话。
一顿饭下来他都没吭声,施初雪倒是时不时问陈述厌点儿什么。
她问怎么就和好了,陈述厌就把闻人玉案的事情跟她说了。
施初雪连连点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徐凉云,试探着道:“那你知道他……”
“我知道,他病好了。”陈述厌说,“我们一起去看过心理医生。”
施初雪一怔:“好了?这么快?”
陈述厌点点头。
徐凉云这病痊愈的速度确实是快,亲妈都不信。
“医生说是得有个人拉他一把,正好我们复合了,算是我拉了他一把吧。”陈述厌说,“他现在恢复得不错,马上就可以停药了。”
施初雪连连点头,又叹了口气,说:“幸亏有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筷子随意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饭,看起来有些没食欲。
“小陈呀,”她说话慢吞吞地,“阿姨也不是第一次见你了,你们之前那么长时间,阿姨也都看在眼里。有很多事情你们自己肯定比我明白,我也就不多说了。确实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你要是还肯跟他在一起,那阿姨当然是乐意的,就是……阿姨怕你委屈。你是个可怜孩子,父母走得早,出了那事儿,没人陪着你,阿姨心疼你,也自责,所以……阿姨很感谢你愿意回来,你要是有什么事,不用顾忌,给阿姨打电话,阿姨一定帮你,倾家荡产也帮你。你要是不嫌弃,以后阿姨就做你妈妈。”
徐凉云:“……”
“……好,谢谢阿姨。”
施初雪点点头,应了两声,又看向徐凉云,叮嘱道:“别再做对不起人家的事了啊。”
徐凉云叹了口气,默默扒饭点头。
“你对不起人家,人家愿意回来是对你还有情分,这不是本分,这是人家给你的恩赐。”施初雪开始唠叨,“你可得对他好点,不能再跑了,再跑你就是个混球东西了。”
徐凉云嘴里嚼着饭,一声不吭地连连点头。
他很认同他妈说的话。
吃完饭以后,陈述厌帮着去收拾了碗筷,又进了卫生间,和徐凉云一起找了条毛巾,泡热水里浸湿了,又折起来,给他放到了脑门上,热敷了一下脑门上的淤青。
陈述厌让他躺着敷。
他把毛巾搭在徐凉云脑门上,问他:“疼不疼?”
“不疼。”徐凉云毫不犹豫,“没事,我皮糙肉厚。”
陈述厌苦笑,捏了捏他的脸。
晚上,两个人和几年前一样,进了徐凉云的卧室里睡了。
他家倒是没变,除了一些物品肉眼可见地被时间老化了以外。
徐凉云却看着自己的床沉默了。陈述厌一进他屋子就四处打量,等一收回目光,就看到他蹲在床前,掀起床单看着下面的褥子,不知道在干嘛。
陈述厌走过去,低下身:“你干嘛呢?”
徐凉云正在一层一层捏着床褥子数。
陈述厌一来,他也正好数完,于是放下了床单,转过头满脸一言难尽地对陈述厌说:“我妈给你加了六层褥子。”
陈述厌:“……”
“把你当豌豆公主了吧这是。”
陈述厌被他逗笑了。
在徐凉云家睡的这一晚很安稳,兴许他们应该感谢把陈述厌当成豌豆公主的施初雪。
这天晚上陈述厌做了个梦,他梦到了第一次来这个家的时候。他那时还是个上大学的小年轻,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施初雪喜欢得不行。
“你看人家儿子长得多好,可可爱爱的。”她开始拉踩徐凉云,“你再看看你!一天天到晚拉个脸,真不知道是要去当警察还是去当劫匪!”
劫匪大哥徐凉云一抽眉毛,道:“我随我爸。”
施初雪说:“你爸可比你开朗多了。”
“你烦不烦啊对象都带回家了你能给我留点脸吗!?”
陈述厌被他逗乐,坐在沙发上轻轻笑。
施初雪后来还拿出相册来给陈述厌看。她给他看徐一灼和徐凉云的合照,时间过去太久,照片都泛黄。
但照片上的两个人却是同款的热烈,哪怕照片发黄都挡不住。
她笑着说:“小陈啊我跟你讲,我老公可是真不聪明。你知道他怎么跟我告白的吗?那天我俩出去约会,我看上了一家店里的一个项链。图案就是个小太阳,玻璃做的。”
“我喜欢,但是买不起,看了两眼就走了。结果那天下午,他拉着我回了那家店附近,把我放在路上,让我在原地等他。”
“我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他叫我。我一抬头,就看到他抓着这项链往我这边跑。你说跑过来能有几分钟?这二傻子这几分钟都不乐意等,抓着项链隔着老远就喊施初雪我爱你我想跟你结婚——好不好笑?那时候都没谈恋爱呢,上来就要结婚。”
陈述厌听得迷迷糊糊,被描述里同样耀眼的徐一灼闪得有点头昏,也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天雨里的徐凉云。
看来老徐家这特点一脉相传。
陈述厌梦得乱七八糟,一转眼又梦到徐凉云有次做任务伤了胳膊,回家以后陈述厌心疼得直掉泪。徐凉云说他没事,说完就笑嘿嘿地拿没受伤的那只胳膊单手把他抱起来转圈,说你看我说我没事吧,你云哥就剩一只胳膊也是最强的。
陈述厌还是心疼,眼睛更红了。
徐凉云这才慌了,连忙把他放下来安慰。
陈述厌做梦做得迷迷糊糊,转头又梦到徐凉云给他买了花。他把花别在自己头上,对陈述厌说今天的花是我,你养我吧。
陈述厌这一梦做得又好笑又难过,随后梦到途中,他就被徐凉云摇醒了。
陈述厌睁开眼,看到周围一片黑,徐凉云翻身起来趴在床上,侧着身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睡到半夜就起来,他的声音免不得有些沙哑:“你干嘛呢……又哭又笑的,梦到什么了?”
陈述厌也迷迷糊糊的。他唔了一声,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说:“没……就,梦到……以前的事。”
“唔。”徐凉云吧唧吧唧嘴,“梦到什么?”
“阿姨跟我说你爸怎么告白的。”陈述厌嘟囔着说,“阿姨也不容易。”
“谁容易啊,这世道。”徐凉云打着哈欠,往他那边挪了挪,翻身过去抱他,“没事,我爸守着她呢……我爸可稀罕她了。”
陈述厌说:“说真的,你爸挺帅的。”
“是吧。”徐凉云道,“我也这么想。”
两人说完,就又迷迷糊糊地一起抱着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上午,陈述厌一早起来,满茶几的山珍海味和他say HI。
全都是新的,没有昨天吃剩下的。
陈述厌:“……”
一大早起就这些吗。
施初雪一见他起来,便热情地招呼他赶紧吃早饭。
陈述厌吃完,和徐凉云一起帮着她收拾了下家里。之后,他们又凑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
施初雪看了看时间,一看到了该准备午饭的点,便说:“你们说在这里住两天是吧?那中午吃点什么?”
陈述厌:“都行都行,随便弄点就好。”
结果施初雪中午又弄了一桌满汉全席。
同样是全新版本。
陈述厌:“……”
当中午吃完饭,他靠在徐凉云身上,悄悄和他说:“咱下午就回家吧。”
徐凉云想也知道为什么:“我妈太热情了吧。”
陈述厌点点头,说:“我感觉我在这儿呆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阿姨的钱。”
徐凉云笑了两声,说行。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借口有急事,回了家。临走时,施初雪还塞给了他们两袋子东西,他们拿来的从超市买的礼盒她也不要,推着要还给他们。
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最后两人拿着两个袋子一个礼盒,回了家。
他们走时开了窗户通风,下午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了墙漆味儿。
徐凉云把施初雪给他们的两个大袋子打开了。
他一看,里面是他们吃剩下的一些山珍海味,什么螃蟹鱿鱼猪肘子宫保鸡丁水煮肉片,全都拿塑料盒包了起来。
破案了,怪不得这两天拿上来的全都是新菜,施初雪早把剩下的给他们打包起来准备让他们自己拿走了。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一大兜子水果。什么苹果橘子梨,车厘子和很不合季节的草莓都有。
“……我妈真是下了血本。”徐凉云说。
陈述厌很无奈地点点头。
第58章
陈述厌始终把徐凉云放在第一位,医生说过他可以试试断药以后,陈述厌就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问过心理医生什么时候可以断药,医生说大概这周三吧。
“他之前频繁用药,我怕一下子断掉会有不良反应,所以减少力度服药至少十天左右,之后再断药,大概到周二差不多……周二晚上停药吧。”
医生说。
陈述厌掐着日子算,正好他们从徐凉云家里回来时是周二,晚上陈述厌就让他停药了。
陈述厌没担心,他觉得徐凉云已经走出来了,不会有什么事。
他也确实没什么事,第二天起来时一切如常。
陈述厌问他感觉怎么样,他也说没什么事。
一切都很不错。
眼看徐凉云的两周病假要到期,这天中午,陈述厌就一边搅着碗里的鸡蛋一边看日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下周一,批了我两周多点儿的假。”徐凉云说,“出去玩吗?”
陈述厌也是这么想的:“好呀。”
徐凉云问他:“去哪儿?”
“去游乐场吧。”陈述厌说,“我想跟你再去一次。”
徐凉云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当天,两个人就在网上订了票,第二天一早就驱车去了游乐场。
去的还是当年总去的那一个。
第二天周四是工作日,而且大冬天的,游乐场里人不算多。他们到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多,今个儿天气不错,就是有点冷。
周四小孩要上学,基本上没有带着孩子来的,差不多都是小情侣,有不少人牵着手亲亲我我的,一看就是在热恋中。陈述厌一眼看过去,不禁又有些想扼腕叹一声青春匆匆,岁月真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去不回头,一转眼他就从二十小年轻变成三十老画家了。
想当年他也曾经和徐凉云在这里浓情蜜意过,还不止一次。
后来他们也来过好几次。
他们在这儿玩过不少浪漫,买过玫瑰也打过枪,接吻都要挑个夜色正好华灯初上时摩天轮最高点上。
陈述厌这么一想就想出了神去,又想到了那年在摩天轮上的徐凉云。
他前倾着身,在一片高高夜色里亲他。
过山车上有人嗷嗷尖叫,尖叫声把陈述厌拉回了神。
他转头看,正好看到前一批坐完过山车下来的游客。这一帮人小脸通红或煞白,索索哈哈地全被冻僵了,看着就冷。
……这过山车还是一如既往地要人命。
陈述厌第一次跟徐凉云坐的时候,下来脑袋嗡嗡了半天。
徐凉云看了眼直冲云霄的过山车,哈了几口白气出来,低头问陈述厌:“坐吗?”
“不坐,这大冷天的,我受不起这个。”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往围巾里面缩,对徐凉云说,“我身子骨不好了,这几年一不注意就爱感冒发烧,今天我就不吹风了。”
“是吗。”徐凉云心疼地揉揉他头发,说,“那我们搞点温和的,你是不是爱看恐怖片来着?”
陈述厌点点头。
徐凉云展开刚从门口进来时从架子上顺过来的游乐场导图。陈述厌揽着他胳膊,顺势就靠到了他身上去,看他展开的导览图,肆无忌惮地跟他贴贴。
自打分手以后,陈述厌就没来过这游乐场。导览图的样子虽然和他记忆里的差不多,但有一些项目被替换掉了,也有一些升级了。
也是,都五年了,游乐场当然也会做出一些创新。
不过项目创新归创新,从导览图上来看,它整体没被打破,很和谐。
徐凉云指指图上的鬼怪古堡:“鬼屋还是在这儿。”
陈述厌凑过去看。
他们几年前来的时候就有这个鬼屋,位置也没变。不过这鬼屋换过了,之前他们来时它还是个病院,应该是后来换了个古堡主题的。
古堡也不错,有新鲜感,很有挑战性。
两人一起去了。
十五分钟后。
古堡里,一具巨大白骨张大了嘴,从口中吐出阵阵黑气,黑旋涡似的眼眶里冒出血光,恐怖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嘶哑至极。
游客纷纷尖叫,叫声撕心裂肺,甚至有人喊起了妈。
人群之中,陈述厌和徐凉云手牵着手,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看着它。
半个小时后,从古堡走出的游客里,一半软了腿脚,一半眼角犹然挂泪,还有几个目光空空地像看到了彼岸,傻了似的说我想我妈了。
场面一度十分搞笑。
一起出来的陈述厌和徐凉云却没怎么样,俩人走了一遭出来神清气爽。
他俩谁都不怕鬼。
陈述厌朝徐凉云要来了游乐场的导览图,正在这儿研究着,徐凉云就过来揽住他,问:“吃不吃棉花糖?上次给你买棉花糖吃来着。冰淇淋就算了,大冬天的,别吃那个。”
“吃。”陈述厌点头,“我要草莓味的。”
徐凉云无可奈何:“你换个味儿啊。”
当年他就总吃草莓味的。
陈述厌说:“我就喜欢草莓味嘛。”
“好好好,给你买给你买。我记得卖的在这边,我们往那边走走看看。你想去哪?”
陈述厌倒是早就看好了,徐凉云一问,他就指了指导览图上的一个地方:“这儿。”
两人走到了目的地。
目的地不是别处,正是当年的射击场地。
射击场也多了件大装备。当年它还是个露天场地,如今却有了一个银色的科技感十足的小屋子,成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室内项目。
两人走了进去。
陈述厌舔手上的棉花糖。刚刚往这儿走的路上他们正好遇上卖的,徐凉云就给他买了一个。刚刚路上他说自己想吃,陈述厌就把棉花糖递给他,可谁知徐凉云没咬棉花糖,过来亲了他一口。
他说:“行了,我吃到了。”
陈述厌愣了下,然后笑了起来,说你多吃几口也行。
陈述厌拿着棉花糖,一边跟着徐凉云往里走,一边问他:“你现在还能打吗?”
徐凉云知道他是说枪的事,毕竟他现在右手已经全废了。
徐凉云朝他一笑:“我有办法,放心,欠你的一个牛油果我得还。”
陈述厌唔了一声,说你别逞强。
徐凉云点点头,说你放心,然后拉着他走了进去。
射击场地有了个屋子,里面的设备自然也焕然一新了。墙上琳琅满目地挂满了玩具枪支,远处的靶子上方有电子的显示屏,一闪一闪地显示着分数。
看来规则改了,现在是算总积分的体制。
陈述厌正打量着屋子里,袖子就被徐凉云轻轻拽了拽。
“厌厌,”徐凉云指指另一个方向,“奖品在那边,你喜欢哪个?”
陈述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奖品同样琳琅满目又很有秩序地摆在一个台子上,由上到下的什么都有,玩偶有吃的也有。
没有牛油果。
“没有牛油果。”徐凉云语气有点遗憾,“怎么办?”
“没有也行,我看那个熊就不错。”陈述厌指指里面的一个大白熊,“你看。”
徐凉云看过去。那大白熊个头大,向下撇着嘴,表情很凶。
徐凉云轻皱起眉。陈述厌看了他一眼,一眼就看出来他很不解陈述厌干嘛选这个。
“它跟你很像,”陈述厌说,“你在外面的时候就这个表情。”
徐凉云:“……我没有。”
陈述厌:“你有,你是个警察嘛,在外面就是这么凶的。说真的,挺帅的,我喜欢,可你又不肯对我凶,我就想要个这样的看一看,能望梅止渴。”
徐凉云无话可说。
他轻轻叹了一声,说你看什么都像我啊你。
“因为我爱你。”陈述厌说。
“我也爱你,”徐凉云说,“我知道啦,我给你打,你跟我来。”
陈述厌被他牵着往前走。
俩人一起走到台前。工作人员走过来,很热情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又给他们看了板子,介绍了规则。
“我们这里是积分制哈,一次三枪,靶子上十个环,打到哪个环就是几分。那边的奖品下面都有标积分的哈,积分可以累加,玩几次都行。”
陈述厌转头看过去。奖品台离得远,他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那大白熊下面有标签,写了个数,第一个是2。
2后面的数字他看不清。
徐凉云的眼神倒是尖,他看了一眼,说写的是23。
说完他就付了钱,要了三枪。
工作人员给他拿了把□□来,徐凉云示意她换了把大狙。
陈述厌看向他右手,不免有些担忧:“你可以吗?”
“得你帮我才可以。”徐凉云朝他笑,说,“你过来,站我旁边,糖先放下。”
话虽如此,但这游戏场所里,没地方给陈述厌放下棉花糖。
工作人员虽不明缘由,但还是很有职业精神地走上前,自告奋勇地帮陈述厌拿了棉花糖。
陈述厌把棉花糖交给了她,走到了徐凉云旁边。
徐凉云手托着枪,低头检查了一番枪体和弹匣,在开枪前查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陈述厌对这一幕太熟悉,一眼就看出了他动作的生疏。
……他都不熟悉以前最趁手的枪了。
工作人员在一旁给他解释枪的机制,徐凉云一边听一边点头。
检查好枪以后,他伸手摩挲了下大狙的枪管,对陈述厌说:“过来。”
陈述厌乖乖过去。
徐凉云将右手臂往前一伸,搁在枪托下,代替右手托住整把枪。
这个动作有些艰难,但徐凉云看起来还行。他动了动右胳膊,朝扳机的位置努了努嘴,对他说:“食指放到扳机这里,我说按你就使劲往下按。”
陈述厌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徐凉云右手用不了,所以陈述厌来帮他开枪。
陈述厌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按着扳机,准备等徐凉云一声令下,他就使劲摁下去。
“别紧张。”徐凉云说。
“我不紧张。”陈述厌道。
“那就好。”
徐凉云笑了声,眯起一只眼,去看瞄准镜。
只一瞬,他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
枪口在空中重心不稳地来回晃悠了几下,最后稳定在了一个点上。
徐凉云说:“按。”
陈述厌扣动扳机。
子弹出膛,划空而过,却偏了些方向,中了九环。
且是险中。这一枪要是再往外偏一毫米,就八环了。
一枪九分。
陈述厌有些失落,徐凉云以前每枪都中红心。
“不错,”徐凉云放下枪,丝毫不在意地道,“我们99。”
陈述厌笑了声:“也是。”
两个人合力三枪下来,打了个998的吉利数字,合计26,拿那个大熊绰绰有余。
换完以后剩下三分,陈述厌给徐凉云拿了一个钥匙扣。
徐凉云拿到手就把车钥匙扣了上去,秒用。
工作人员说可以把熊真空包装,给他们送到园区门口的置物台,再给他们一个手牌,等走的时候拿手牌过去换就行了。
陈述厌就领了手牌,跟徐凉云一起离开了。
两个人在游乐场里边玩边逛了一整天,等到日落西山夜色降临,冷月代替寒阳挂到空中时,徐凉云便拉着陈述厌,走到了摩天轮前,排队坐上了摩天轮。
陈述厌跟他走了进去,坐到位置上,说:“最后还是要这个啊?”
“当然了,”徐凉云领着他坐下,“我这一天都是为了这个活着的。”
陈述厌笑了两声。
月亮高悬,两人坐上摩天轮时,周遭已全是夜色,游乐场里的霓虹灯闪烁不停,放眼望去一片斑斓。
这座摩天轮个头不小,随着他们所在的座舱慢慢上升,所能看见的景色也越来越广。慢慢地,大半个凉城都入了眼来。
一片万家灯火。
陈述厌又看看天上,月亮旁边一片星辰。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星星出来了很多。
陈述厌收回目光,偷偷看徐凉云。
不知是他俩心有灵犀还是什么,陈述厌一看过去,就看到徐凉云也恰巧收了目光回来,看向他。
恰好四目相对。
徐凉云乐了。他笑了一声,仰头看了看。
陈述厌也跟着仰头看。座舱正在慢慢向上走,他们晃晃悠悠地飘上最高点。
徐凉云叫了他一声:“厌厌。”
陈述厌低下头。
坐在他对面的徐凉云倾身过来,两人的距离慢慢缩短。
徐凉云握住他的手,然后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陈述厌的世界忽然放慢了倍速,空气变得缓慢又温柔。
徐凉云慢吞吞地凑近他,又一次在摩天轮行到最高处时,在最高的夜色里吻了他。
他动作很轻,也很小心,有几分对待信仰一般的虔诚味道,又像在轻轻去摸一幅颜色绚烂的画。
爱意与气息一同滚烫至极,陈述厌眼睫微颤。
他眼底里闪烁起不知名的光,他伸手轻轻抓住徐凉云的衣服,他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含情眼里盛着自己。
他轻轻闭上眼,放自己沉沦而去。
过了许久,徐凉云松开他。
他不急着起身,他摸着陈述厌的脸,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厌厌,”他说,“谢谢你救我。”
陈述厌被太过浓烈的爱意弄得头昏眼花,莫名有些缺氧,一时间不太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徐凉云看他满眼茫然,笑了。
他重复了一次:“谢谢你愿意救我出来。”
陈述厌懵懵懂懂,有些明白了,但又有些不明白。
但这不重要。
他看着徐凉云,他看着他那双眼睛,看着这双眼睛里的自己,忽然忍不住很俗地在心里想,他真的离不开徐凉云了,他这辈子只能是徐凉云了。
陈述厌想不出该怎么形容他此时此刻的思绪。他脑子里一片混混沌沌的爱意,想不出任何能形容的词语。
爱意来得太浓烈,饱和度太高的感情色彩便会不可控地变成最烈的火光,一鼓作气地让人再无法自控。
后来走出摩天轮,二月晚上的夜风也没让陈述厌冷静一点。
陈述厌转头看向徐凉云,叫了声“云哥”。
徐凉云一怔,转头看他。只这一眼,他就声音一哽浑身一僵。
徐凉云沉默了很久。
徐凉云喉结微动,抹了一把脸。
“回家。”
他说。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拿手牌换上大白熊回了家,一路上谁都没吭声。
进家时,徐凉云抓着陈述厌的手,二月这大冬天的,他手心里却出了汗。
徐凉云回过头,在一片黑暗里看向陈述厌。
书房里的鸢尾花在月光下开,蓝得令人心驰神往。
第59章
陈述厌的身体很不好。
这点在第二天一大清早得到了证实。第二天一起来,他就感觉身上发烫,脑袋晕晕乎乎的,一阵阵闷闷作痛,喉咙也有点疼。
喉咙疼得不适,陈述厌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俗话说久病成医,所以都不用坐起来,陈述厌就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发烧了。
他身上难受,脑门上却一片冰冰凉凉,似乎是被放了什么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摸到一条毛巾。毛巾是凉的,应该是被冷水浸泡过。
陈述厌转过头,旁边一片空空荡荡。
徐凉云不在。
他又咳嗽了两声,微微起身,哑着嗓子叫了两声徐凉云。
徐凉云遥遥应了两声,然后便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很快跑了回来,手里还端着杯水。
“醒了?”他满脸担忧,“醒了就先喝杯热水吧,我一会儿背你去医院看看。”
陈述厌唔了一声,点点头,揉着脑袋坐了起来,接过徐凉云手里的热水,乖乖一口一口抿了起来。
他鼻子不通气,于是又吸了两口气。
徐凉云伸手来摸他脑门,试着温度。
“怎么发烧了,”他轻轻嘟囔着问,“你疼不疼?”
陈述厌摇摇头,轻轻咳嗽起来。
“……我没有,跟昨天晚上那没关系,你别多想,我就是……身子骨不好。”他哑声说,“我这几年就这样……总爱感冒发烧。这两年好多了……我都一两年没发过烧了吧,就是时不时会感冒。”
“我总觉得跟昨天晚上那有关系。”徐凉云少见地对他轻皱起眉来,说,“喝水吧,我一会儿给你换衣服,背你去医院。”
“……我没事,就是轻烧……跟昨天晚上也没关系,我就是……多半是昨天吹风吹的,我躺一天就好了。”
“不行,去医院。我们去一趟吧,你好好看看。我真不放心,我带你去吧。”
陈述厌看着他,知道自己多半是拗不过他了,只好无奈地叹了一口沙哑的气,点了点头。
半个多小时后,徐凉云背着他走出了家。陈述厌被他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甚至脑袋上也被裹了针织帽和围巾,包得密不透风。
徐凉云甚至还在把他带出家之前先出来把车挪到了家门口,副驾驶的座位还放平了,一出来就把陈述厌平放在了副驾驶上。
过于贴心。
陈述厌平躺在副驾驶上,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这要不得个高烧都对不起他家这徐大管家。
他躺在座位上,车窗外的景色都是仰视效果了。这么对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后,陈述厌就转过头,看向徐凉云,哑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发烧的?”
“六点多吧,你身上有点烫,我就醒了。”徐凉云说,“你呼吸声不对,我一醒过来看到你脸上红,就爬起来找退烧药了。可是我从来不发烧,家里没药,没办法,我去查了下百度,就先拿毛巾给你物理降温了。我刚才准备出门给你买药的,但是既然你醒了,我们就直接去医院好了。”
陈述厌唔了一声,说好。
他又偏头看窗外。有一个人比自己还早发现他生了病,这事儿令他有点说不出来的高兴,或者说是欣慰。
欣慰身边终于有个人会爱他关心他,把他放在心尖上。
俩人到了医院,徐凉云背他起来,小跑进医院,然后把他放在医院大厅的银色座椅上,说你等等我,然后自己跑去挂了号。
陈述厌靠在座位上难受,仰头看着医院里的白炽灯,突然想起前几年他自己三十九度高烧,没人在旁边,只好自己打车踉踉跄跄地来医院。
那时候他意识不清醒,衣服都穿少了,路上又着了凉,进来的时候直接奔了四十度,咚一下子昏在了医院里。
那时候外婆刚被查出来癌症,简直是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候。
外婆朝他笑,说小厌,外婆就怕你以后会一个人啊。
一个人不好受呀,小厌。
陈述厌怅然。
他低头,看到徐凉云在医院前台填表,在给他建卡挂号,连轻轻皱着的眉头里都写着爱他两个字。
他不怪徐凉云,只是有时候还是不免遗憾。
有很多时候,徐凉云要是像今天一样在他身边,陈述厌肯定能更体面些。
他是希望徐凉云在的。只是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也好,以后一起就行了。
以后把手攥牢点,别再松开,就行了。
徐凉云挂好号后跑了回来,背着他去了门诊。医生给他测了体温,37.7,确实是轻烧。
医生说和他们俩说的没关系,多半是昨天他俩出去的时候喝风了。就算没上过山车,他俩一个劲儿走室内项目,那游乐场里的室内项目都是分散的,里面也都开着热风,现在二月天,外面还死冷。这么冷热频繁切换,陈述厌还在外面吃棉花糖张嘴喝风,第二天起来才会轻烧。
“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他身体免疫力不太好而已。多吃水果蔬菜,平时少熬夜,多出去走走,别总在家里闷着,一会儿给他打一针就好了,不过以防万一,今天就在家里好好躺着养养吧。看他这样,你最好在家里多备点感冒颗粒,我估计他挺爱感冒的。”
徐凉云连连点头,全都记下了。
打针的时候,陈述厌看那尖锐的针头嘴角直抽,胳膊虽然露了出来,人却抓着徐凉云不放,半个人都抱着他,不敢去看。
徐凉云抱着他拍他后背,安慰着道:“好了啊,不看不看,就疼一下。”
陈述厌可怜兮兮地发出小奶狗呜咽一样的声音:“呜。”
徐凉云哭笑不得。
打过一针以后,徐凉云背着他出了医院。
陈述厌感觉好了不少,可还是有些使不上劲,懒得动。便有气无力地趴在他背上,搂着他脖子,问:“你放心了?”
“嗯,”徐凉云点头,“你吓死我了。”
陈述厌笑了,笑得病恹恹的,问他:“你是不是怕以后都碰不了我了?”
“没,”徐凉云说,“我对这事儿……你知道的。”
陈述厌确实知道,徐凉云没多少世俗的欲望,每次都是陈述厌说他才会出手,且事事都以陈述厌优先,对他很是温柔。
“我就是怕你因为这个发烧,所以想来医院看看。要是真因为这个,我以后就不碰你了。”
“我会疯掉的。”陈述厌说。
徐凉云乐了一声。
陈述厌听着他笑,心里也忍不住跟着轻笑。
“凉云。”他说。
“嗯?”徐凉云应了声。
“我好爱你。”
“嗯。”徐凉云说,“我也很爱你。”
陈述厌病蔫蔫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陈述厌这天低烧,回到家以后徐凉云没让他下床,一直让他躺在床上静养。又给他倒热水又陪他躺着的,让他好好盖着被子多睡觉,睡一觉出出汗,起来就好了。
这是人类发展至今的至高法则。发烧就出汗,出完汗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陈述厌躺在他怀里笑。
躺了会儿后,他说凉云你知不知道,我前两年发烧的时候,没人带我去医院。
徐凉云默了一下,说嗯。
陈述厌其实想跟他说不少以前的事。这一天下来,他心绪万千。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和徐凉云回首自己过去的黑暗人生。
他靠在徐凉云怀里,握着他的手呆了好长时间。
“凉云,”陈述厌说,“我们以后好好的。”
“嗯,”徐凉云应了下来,“我会的,我以后会好好对你。以后你要是生病了,我来照顾你。”
陈述厌轻轻沙哑一笑,忽然想起了那天。
那天在大雨里告白之后,徐凉云讪讪地问他你回家吗,陈述厌点点头,说我回家看外婆,徐凉云就摸摸鼻子,眼神慌乱闪躲,说那我送你吧。
然后徐凉云就送他去车站。他没敢牵他,俩人只是一同撑着一把伞,并肩朝着车站走。
前脚刚告白成功在一起,后脚俩人就都蔫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偶尔眼神相撞,都在相交的的一瞬间便触电似的躲开了。
他们那时候青涩得连看向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不敢看对方,他们就只好那么脑子跟团浆糊似的一起往前走。
等到了车站,又一起脑子跟团浆糊一样并肩站着,像两尊沉默相守的雕像。
后来公交车来了,陈述厌才干巴巴地对徐凉云说:“那……那我走了。”
徐凉云僵硬地对他点点头:“你走吧……我,我回头给你发消息。”
陈述厌点点头,上了车。
上车的人多,陈述厌排在最后,跟着人群一步步慢慢往前晃悠。
徐凉云目送他。陈述厌那时候感觉他的目光烈火一样烧在后背上,骨骼都发麻地痛。虽然很不合适,但他真的忍不住在心里催前面的快一点,徐凉云这把烈火真的要把他给烧成灰了。
片刻后,徐凉云突然开口:“那……那个。”
陈述厌两肩一抖,回头。
徐凉云那时候脸好红。
他张着嘴支支吾吾好半天,说:“我,我第一次谈恋爱……可能,可能就……就有点那个,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你要是,要是有那什么……就,就主动跟我说。”
他确实是第一次谈,话挑明之后他再看陈述厌,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蹦不出来了。词儿跟零碎的豆子一样往外蹦,就是死活说不到重点上。
可陈述厌那时候也慌。两个同样慌张的人心有灵犀,陈述厌愣是听懂了他想说什么。
陈述厌被说得紧张,他也是第一次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
于是,也不知道是脑子那时候抽了还是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了,陈述厌张嘴就蹦了一句话出来:“那就给我买花吧。”
徐凉云一怔,然后紧抿住嘴,点了点头,表情非常凛然,仿佛接到了一个什么非常重要的任务。
两人说话间,前面的人都上了车。公交司机按了下喇叭,示意陈述厌赶紧上车。
陈述厌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于是慌慌张张朝徐凉云一点头,转头上了车。
他上车,投币,回头,远远看到徐凉云在车站撑着黑伞,满脸通红地目送他一路远去,目光像在看信仰一般庄重虔诚。
他眼里有烧不尽的烈火,烈火之中有陈述厌这一生的归宿。
第60章
陈述厌在徐凉云怀里睡着了。
徐凉云搂着他,时不时揉他头发,给他掖掖被角,摸摸他的脸,又一下一下轻轻拍他身上,哄小孩睡觉一样哄他。
过了很久以后,他抬头看向窗外。
似乎寒冷都被他们之间的爱意带缓,外面的寒风轻柔了许多。
陈述厌在他怀里睡得安稳,呼吸均匀,毫无防备。
岁月静好,大约就是如此了。
徐凉云低头看他,轻轻扬了扬嘴角。
就这么静静养了一天以后,陈述厌退了烧,成功复活。
第二天,他们去接了布丁回家。宣筝所在的俱乐部是凉城市中心的电子竞技俱乐部,楼不高,外表银得高级,一股高科技感扑面而来,从外观上就给人一种“老子很吊”的既视感。
DaYBreaK这串单词烫得金光闪闪,挂在上面熠熠生辉。
“听说这是家电子竞技俱乐部。”徐凉云在他旁边说,“养小明的那个姑娘,说不定是职业选手呢。”
陈述厌对此完全没有概念:“很牛吗?”
“看水平了,如果去比赛的话,算上奖金,听说牛的一年将近一千万吧。”
“……你怎么这么了解。”
徐凉云耸耸肩:“组里有小刑警喜欢这个。”
两人正说着,宣筝就领着狗出来了。
几天没见他俩,布丁高兴非常,一冲上来就抱住陈述厌的腿,嗷嗷叫着往他身上扑。
徐凉云看不过去,牵着狗绳把狗拽过来,说行了他身体不好,你别弄他。
布丁嘤嘤。
宣筝在一边笑。
宣筝第一次见徐凉云,便问陈述厌:“这是您……”
“是我男朋友。”陈述厌说。
宣筝愣了一下,随后笑开:“这样啊。”
交谈了一会儿后,两个人就带着狗回了家。
之后的日子一如往常,平淡如水,但过得很舒适。
徐凉云有天晚上说出趟门,回家时就给他买了花回来。那是一大捧红玫瑰,上面还有小线灯,一个个金色的小灯珠像星星。
“那天去游乐园,晚上上摩天轮的时候,我就看到有卖这个的。”徐凉云捧着花说,“我当时本来想着,等从摩天轮上下来我就给你买,结果后来……急着带你回家了,没买成,我有罪,这是我的歉意。”
陈述厌无奈一笑,接了过来。
他说:“忘了也没办法,当时也不是买花的气氛。”
他把一大捧玫瑰放进花瓶里,和以前一样,放进了自己的画室,摆在窗边。
画室里,玫瑰和鸢尾一起开得令人心驰神往,满屋的花香。
有了漂亮的花,陈述厌便又好好规整了一下自己的画室,把画重新摆上了画架。
他抽空给周灯舟打了个电话,两人商量了一下展子的事。
周灯舟说怕电话里说不明白,约个时间见一面比较好。
陈述厌说行。
他打着电话,看了眼自己刚摆上画架上的这幅画。
画才画到一半,这画上是个面向一片重重黑云的人。
陈述厌记得自己的构思。画里四周一片黑暗,无火无光,天上没有任何能照亮他的救赎,整个画面黑压压的令人喘不过气。
陈述厌看着这画,听周灯舟在对面定时间。
周灯舟说:“那下周三?周三晚上怎么样?”
“……行。”陈述厌说,“地点你定,我都行,你回头vx发我位置就好。”
周灯舟说行嘞,俩人互相“好好行行嗯嗯”地结了尾,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以后,陈述厌站在原地,抠着手机和画互相对视了片刻。
片刻后,他放下手机,走上前,拿起浅黄色的颜料,挤在颜料盒里,又回头拿起松节油,往里加了点。
鼓捣好颜料后,他拿起个刷子走上前,好好沾了颜料,抬手一笔下去。
——一道浅薄金光。
周一的时候,徐凉云病假结束。完全痊愈的刑警队长获得新生,精神抖擞地回了他人民公仆的岗位上。
至此,所有事终于拉下帷幕,走歪了五年的日子终于回到了正轨上,所有的一切也终于都安稳下来了。
之后的日子都和五年前一样。徐凉云下班回家会给陈述厌买花,他回家来时会抱着陈述厌晃晃悠悠,早上会出门遛狗,给陈述厌买早饭回家。
陈述厌也终于架起画板开始干活。
也和五年前一样,徐凉云下班以后回来,就爱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地陪着他看他画画。有时候陈述厌想唠叨了,他就半倚在他的座位上听。
就为了让徐凉云坐在这儿的时候能舒服点,陈述厌后来还买了个懒人沙发放画室里。
当然,是徐凉云专用的。
这次他也记着这事儿,置办家具的时候特意买了个懒人沙发,放在了画室里。
和以前一样,陈述厌有时候爱唠叨那些绘画理论,他喜欢的画家和各个地方的艺术史。徐凉云五年前后都没变,听得迷迷糊糊,嗯嗯啊啊地点头,有时候时间晚了,他会忍不住打个哈欠。
陈述厌知道自己唠叨这些他听不懂,就笑两声,说:“你睡觉去吧。”
“一起去呗,这么晚了。”徐凉云说,“你明天再画,医生叫你少熬夜。”
陈述厌想想也是,就又画两笔收了个尾,跟着去洗漱了。
他想起刚同居那会儿。那时候徐凉云也爱坐他旁边听他唠叨,虽然听不懂,但他总笑。
陈述厌就问他,你笑什么?
徐凉云说,不知道,看见你就想笑,我太喜欢你了。
陈述厌就无可奈何,问:“那你有没有听我刚刚说什么呀?”
“听了,”徐凉云说,“你说魔女。”
“莫奈。”陈述厌道。
“好,”徐凉云点头,“磨难。”
陈述厌:“……你睡觉去吧要不。”
周一这天晚上,陈述厌跟他说,自己周三晚上要和周灯舟出门。
他一说这话,徐凉云就肉眼可见地警觉了起来,手机也不看了,立刻直起了身,两只眼睛少见地对着陈述厌放出了审讯犯人时的光芒。
徐凉云道:“周灯舟?”
“……啊,对。”
“跟他出去干嘛?”
“说展子的事情……”
“去哪儿?”
“吃、去吃个饭……他说去圣彤商场那边的一家西餐厅。”
“又去西餐厅?”
“西餐厅比较安静嘛。”陈述厌说,“在炒菜店聊办艺术展……是不是有点太low了?”
徐凉云冷哼一声,不太服气的样,收起姿态往后一靠,又问:“几点回来?我接你去。”
“不知道,没定。”陈述厌说,“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吧。”
徐凉云撇了撇嘴,说行。
周三晚上,徐凉云亲力亲为地送他去了俩人见面的地方。陈述厌下车前,徐凉云说自己就在附近逛会儿,有事给他打电话。
陈述厌点点头。
周灯舟倒还是老样子。他满面红光,一见陈述厌就很高兴,蹦蹦跳跳地跟他聊展子。
“人我都联系好了,就等作品和定日子了。”周灯舟问他,“您看什么时候?”
“你不说三月吗。”陈述厌道,“我要拿几张出来?展子在哪儿办?”
“地点的话,我定的是响灯巷那边的画廊……没定一直以来那边的。闻人玉出了那事,我现在对那边的画廊有点……抵触。”周灯舟说,“我们场地不小,所以可以的话,您多拿一点比较好,尽量就行,数量不强求,实在拿不出来也没事,我这雕塑也挺占地方的。时间也不一定非要三月,您看着来。”
陈述厌点点头,沉吟片刻后,说:“那方便的话,就多给我点时间吧,四月中左右行不行?我好好准备准备。”
“行的行的,都妥,我明个儿跟他们说说。主题还是枯木逢春,没问题吧陈老师?”
“没问题。”陈述厌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往前走,陈述厌天天都在家里对着画板忙活。狗子在家里陪他,时不时就在他旁边呜呜嘤嘤两声。
徐凉云在这期间给他买了不少花回来。很快,陈述厌的画室就再次满屋芬香了。
陈述厌看这些花开心,没忍住拍了个照,调色发了朋友圈,无文案。
他向来是个发朋友圈懒得想文案的人,也很少发朋友圈。
但他朋友多,这一条很快来了很多个赞。
布丁和小明的感情也一天天肉眼可见地升温,时不时就得出去一起约会。有次隔了七八天没见,布丁就不干了,抓着陈述厌呜呜嗷嗷地叫,抓完他就抓徐凉云,骂骂咧咧地要见男朋友。
陈述厌无奈,给宣筝打了电话。
宣筝在电话里说:“哎呀,我最近给忙忘了,打春季赛呢,我头都要秃了哈哈——我后天回家,到时候把小明给您送过去哈。”
陈述厌愣了下,说行。
他挂了电话,跟布丁解释完以后,坐回去画了会儿。
但宣筝话里说的“春季赛”让他太在意,画了没两笔,陈述厌就坐不住了,拿起手机搜了宣筝的名字。
然后,“DYBK电竞俱乐部《败落之源》职业战队冠军选手迷雾真名宣筝”的百科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真的是职业选手。
还是拿过冠军的职业选手。
陈述厌不禁感叹一声人世间真是卧虎藏龙,越强的人看起来越随和。
那些总在强调自己很强的人反倒没什么水准。
时间一眨眼过去一个多月。这天徐凉云一如既往回到家,然后往他身上扑,抱着他在家里晃晃悠悠,伸手抹他脸上的颜料。
徐凉云把抹下来的金色颜料给他看:“怎么又沾到脸上了。”
陈述厌傻笑,说:“它自己跑上来的。”
徐凉云笑了声。
“吴夏树好了不少了,”徐凉云说,“治疗得还不错,现在也能说些话了。”
“……是吗。”
“嗯,”徐凉云应了声,“我明天得和钟糖去问话。”
“……好。”陈述厌拍拍他的手,“注意安全。”
“嗯。”
徐凉云抱紧了他点,亲亲他耳垂,又垂下眼帘看他,说:“你好像有点……低落?”
徐凉云说不出陈述厌的情绪状态,但他知道陈述厌情绪不对。
“不算低落吧。”陈述厌说,“我就是……你办案的时候,我就觉得……怎么说呢。”
“觉得他可怜吗?”
陈述厌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不容易。”陈述厌说,“但我还是不太喜欢他,他说我变态。”
“人的情感很复杂,这很正常,不喜欢和觉得可怜不冲突。”徐凉云说,“而且他说你变态,这确实很烦人。”
陈述厌点点头,转过身去,抱徐凉云。
徐凉云揉揉他脑袋,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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