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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那幅画真的给徐凉云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他抱了陈述厌好久,后来俩人一起洗漱上床睡觉,临睡前徐凉云还忍不住说,看见那幅画的时候他真的想揍死闻人玉。


    “但是我不能揍。”徐凉云说,“我如果动手了,以后他找律师,律师还能说警察暴力执法。”


    “……没办法,规矩就是规矩。他应该是死刑吧?”


    “肯定的,故意杀人都是死刑——故意伤人也看情况死刑,叶夏四年前就被枪决了,你放心。”


    陈述厌知道这件事,点了点头,说:“好啦,别再说她了,你别总念着了,让她消失。”


    徐凉云没吭声。


    陈述厌也沉默了下来,他想等一个“好”的回答。


    可徐凉云总也不吭声,大约还是犹豫着不肯忘。


    陈述厌在一片黑暗里垂了垂眸,问:“明天能去看心理医生吗?”


    “明天……要审问,会忙,大概不太行,得后天。”


    徐凉云说完,又连忙补充:“我不是拖时间,是真的忙,后天一定去!后天没什么事,我肯定请假去看医生!”


    他着急起来莫名可爱,陈述厌忍不住笑了两声:“好,我知道啦,那我明天联系联系搬家公司。都结案了,我也该正式搬过来了……我再去宠物医院看看狗,还得回家拿点东西回来,你先去上班吧。”


    徐凉云点点头,又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明天……要一起起床吃早饭吗?案子破了,我不用起得很早了。”


    “好呀。”


    “那睡觉吧,”徐凉云凑过来搂住他,“晚安。”


    “晚安。”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一大早起就太阳高照。


    只不过冬天的太阳没什么用,外面还是很冷。


    但结案之后崭新一天的空气闻起来很清新。


    俩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徐凉云想起自己家的门还没录入过陈述厌的指纹,于是俩人围着门忙活了一会儿,把陈述厌的指纹录入了进去。


    随后,徐凉云和陈述厌一起吃了早饭。约好中午也一起找个地方吃饭以后,就各自分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就算案子破了,徐凉云也没改变多少,还是有些小心翼翼,分开的时候总依依不舍。


    陈述厌也总被他带动,等徐凉云走了,他心里就空落落的。


    很莫名其妙,又不是这一别就几天不见,明明晚上俩人都得回家。


    陈述厌站在原地目送徐凉云开车走远,想了想,转头往公交站走去,路上顺便查了一下公众号和小程序,联系了搬家公司。


    他本来想过到底要不要搬来这边。毕竟徐凉云这间房子没有陈述厌家的大,而且徐凉云接下来要治病,这黑白色调肯定都得重新装潢,这大工程很费事,陈述厌那边都是现成的,简直是精装修拎包入住,左想右想它都比徐凉云这间房子强。


    但陈述厌住的地方对徐凉云来说实在不是个很美妙的地方,还是搬了好。


    陈述厌东西多,搬起家来也费事,他就把时间预约在了下周二。他早上问过徐凉云,徐凉云那天能休,俩人可以一起去搬。


    今天周三,陈述厌准备去宠物医院看看狗,已经把它晾在医院好几天了,挺对不起它的。


    陈述厌定位了一下徐凉云给他发过来的宠物医院的位置。离得不远也不近,坐公交半个小时,一趟能直达。


    陈述厌走到公交车站,从兜里摸出了几块钱。这都是徐凉云早上给他的,他的钱包还在家里,公交卡自然也是一样。


    陈述厌坐上公交,到了宠物医院。


    他走到前台,问有没有一只叫布丁的边牧在这里住院,大概是上礼拜送进来的,被毒害的。


    前台的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说有。


    “是警察送来的,还给我们吓了一跳呢。”工作人员说,“陈先生是吧?”


    陈述厌点点头:“是我。”


    工作人员点点头嗯了两声,操作了一下电脑,说:“好,布丁现在状态不错哈,可以站起来走走了,但是保险起见,今天还是不要接走了,放这儿再待会儿。毕竟这几天一直在用药,得看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也不会很长时间,就再观察明天一天就行,大概后天就能接走,回家要好好养养哈。”


    陈述厌点点头,以示自己明白。


    工作人员带着他去看了布丁。


    布丁和其他五只狗在一个房间里,但并不完全在。它在这个房间里的一个玻璃房里,是单独一间,看起来像总统豪华套房。


    陈述厌去的时候,它还趴在地上恹恹地不想动。


    陈述厌一进门,它就眼睛亮了,赶紧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嘤嘤叫着晃着尾巴,嗷嗷走到玻璃边上,伸着爪子挠着玻璃叫他。


    它走得有些晃晃悠悠,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要倒。


    陈述厌无奈,走了过去,问它:“你怎么样?”


    布丁朝他嘤嘤叫。


    “恢复得还算不错,狗狗已经好久没见到主人了,应该挺寂寞的,今天您能多呆一会儿就多呆一会儿吧。”


    陈述厌点点头:“好。”


    布丁在玻璃房里垂着耳朵,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嘴里嘤嘤有词,好像是在问他什么,爪子很不安分,一个劲儿挠玻璃。


    陈述厌想也知道是因为徐凉云,毕竟徐凉云来过一次。布丁五年没见徐凉云,徐凉云来的时候它还不能动,当然很意难平,想跟陈述厌问清楚。


    陈述厌没急着回答,转过头问:“后续还需要什么花费吗?剩下的钱我付就行。”


    “您男朋友都帮您付完啦。”工作人员说,“他来过一次,在这儿陪布丁待了会儿,问过我们还要不要花钱,说多少钱都可以花,狗狗不能有事。”


    ……徐凉云居然跟工作人员承认过他们两个是恋人关系了。


    陈述厌有些无奈,心道徐凉云或许还是没变的,他到哪都不会怂,被问了就大大方方承认是男朋友。


    但在布丁的事情上,陈述厌和徐凉云当然是同样的想法。


    多少钱都可以花,布丁得好好的。


    “那……布丁好了以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什么,只是以后可能会玻璃肠胃一点,就尽量别再喂它吃生骨肉了,具体的等出院的时候会详细叮嘱您。”


    陈述厌点点头。


    工作人员说:“那您在这儿陪陪它?我把它放出来?”


    “可以。”陈述厌说,“不过为什么要把它单独隔离?”


    “怕别的狗狗闹它,它生病虚弱嘛。”工作人员指了指身边的一只自打她进来以后就一直甩着舌头撒欢疯狂往她怀里钻的大金毛,“这小子特别闹腾。”


    陈述厌:“……懂了。”


    工作人员笑了起来,把布丁从玻璃房里放了出来,把它抱起来交给陈述厌,问他要不要换个地方。


    毕竟在两个人说话期间,他们就已经被这房间里的狗包围住了。尤其工作人员刚刚点名过的这只大金毛,甩着舌头狠劲往她怀里蛄蛹,热情似火相当奔放。


    但布丁一出来,角落里的一只块头巨大的阿拉斯加就站了起来。


    它以一副百兽之王的姿态缓步走到陈述厌身边,无言地对金毛进行了恐吓。


    金毛还真就怂了。它舔了舔嘴,缩了缩脑袋,呜呜嘤嘤了两声,转头溜了。


    陈述厌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工作人员也沉默了一下,然后默默补充:“这是小明,它很喜欢布丁,经常会趴在玻璃房旁边看着布丁。”


    “……小明。”


    “嗯。”工作人员说,“它妈是市标明世隐。”


    陈述厌:“…………挺好的,电竞少女。”


    工作人员笑了两声,问:“那您要换个地方吗?”


    “不了,就这儿吧。”陈述厌看向这只个头巨大又沉默寡言的阿拉斯加,说,“这儿挺好的。”


    工作人员点了点头,说那我就先走了,您要是想把布丁放回去就出来叫我一声,我来帮您弄,有什么事也都可以叫我,我会一直在前台那边,您站房间门口喊我我就听得见啦。


    陈述厌说好。


    工作人员便走了。


    工作人员走后,布丁就在陈述厌怀里嘤嘤的更大声了,像在骂他。


    陈述厌无奈,哄着说:“我错了,但我这段时间也在住院嘛,一直站不起来,还一直被人盯着命。咱爷俩都不容易,这不今天结案了我就马上过来了吗。”


    布丁嘤嘤的声音弱了些,但仍然不罢休。


    陈述厌听不懂狗话,但知道它都想知道些什么。


    “是得亏徐凉云半路截胡我才没死,”陈述厌说,“我跟他和好了。等你好了,我就带着你搬去他家。”


    陈述厌分明看到布丁眼睛里一亮,耳朵都跟着立了起来,爪子也开始乱动,兴奋得嗷嗷直叫。


    好一个父母复婚,毛孩欢喜。


    陈述厌无奈又好笑,抱着布丁哄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手机,拍了几张照,给徐凉云发了过去。


    他拍的都是布丁。他俩和好这事儿让布丁兴奋得不行,拍的照怎么都抓不稳型,全是虚影。


    陈述厌实在拍不稳,心道算了,徐凉云也不会嫌他拍照技术烂,直接给徐凉云都发了过去。


    发过去以后,他又抬起头,看向身旁的阿拉斯加。


    这只体型硕大的阿拉斯加赶走闹腾金毛以后,就一直趴在陈述厌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老老实实的,眼神也十分平静,但其中又隐含着三分淡然七分不屈——是强者的眼神。


    陈述厌默了片刻,又伸手给阿拉斯加拍了张照,发给了徐凉云。


    陈述厌说:“它好像你。”


    徐凉云很快给他回了消息。


    他发过来了一串省略号。


    ……回了,但没完全回。


    陈述厌噗嗤一下笑了,问他:“审得怎么样?”


    “还行,刚开始审,才说到动机的事儿上。”徐凉云回他,“真凶就是闻人玉,是他把吴夏树的牙全拔下来让他假死的。等中午我接你吃饭的时候,跟你细说。”


    “好。”


    “你找搬家公司了吗?”


    “找了,约了下周二,你不说下周二能休一天吗。”陈述厌说,“宠物医院的工作人员说后天就能接回家,后天还得过来一趟。”


    “行。”


    “中午吃什么?”陈述厌问他。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陈述厌说,“跟你一起吃就行。”


    “好。”徐凉云说,“你给我发条语音呗。”


    “……干嘛啊,为什么。”


    徐凉云说:“闻人玉太他妈疯了,现在已经在描述自己犯案的心态了,我怕他一会儿说到你的时候我受不了。”


    陈述厌:“……”


    “你给我发一条吧,我听见你说话就能冷静冷静。”


    别说发一条了,发十条都行。


    也别说发语音了,陈述厌一听他害怕,现在立刻奔出去打车去警局跨过半个凉城去抱住他的心都有。


    但这显然不合适。


    陈述厌抹了把脸,冷静了一下。


    “可以。”陈述厌打字,“但是我说点什么?你突然叫我发,我也不知道该发什么。”


    “你叫我一声就行,叫我名字。”徐凉云说。


    “好。”


    陈述厌回完,就伸手按住了语音键,准备给徐凉云发条语音过去。


    语音键刚按下的那一刻,陈述厌突然顿了一下。


    语音空白了片刻。随后,陈述厌喉结微动,慢慢地,轻轻地说——


    “凉云。”


    “别害怕,我爱你。”


    第42章


    这条语音发过去之后,徐凉云给陈述厌发了一句我也爱你。


    徐凉云又说,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再好好给他说,现在在审讯,不太适合给他发语音。


    陈述厌表示理解。


    他陪布丁在宠物医院呆了半个上午。叫小明的大块头阿拉斯加一直趴在他旁边,还时不时地歪歪脑袋过去闻闻布丁,看看它怎么样。


    它甚至还闻了闻陈述厌,又很大方地把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伸了过去。


    陈述厌怔了怔,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


    小明接受度很好,被摸得很高兴,眼睛都眯了起来,但还硬要面子,死活不肯像其他狗一样咧嘴吐舌头乐,一直死板着脸要面子。


    但它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它很舒服这一事实。


    陈述厌忽然想起以前住一起时,他坐在沙发上抱着徐凉云搓他的脑袋,徐凉云就是这个表情。


    想要面子,所以板着个脸,但是非常享受。


    即视感太强。陈述厌忽然有些想笑。


    他揉着阿拉斯加巨大的狗头,说:“你真的好像我对象。”


    阿拉斯加拿眼睛斜楞他,好像很不服,跟徐凉云一样。


    陈述厌笑得更开心了。


    他拿手机拍了好几张小明和布丁,准备中午的时候拿给徐凉云看。


    中午十点半的时候,陈述厌走了。


    他出去叫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把布丁放回去的时候,布丁朝着小明嘤嘤了两声。


    小明终于出声了。它声音低沉,狗中低音炮,像小说里的霸总声线。


    小明还走过去舔了两下布丁。


    陈述厌默了一下:“它俩关系这么好吗。”


    “是有点好哦。”工作人员仰了仰头,说,“不过您放心,我们一直都有观察它们,目前还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这点也他妈很像徐凉云。


    陈述厌哈哈了两声,低头问:“布丁,你喜欢它吗?”


    布丁愣了一下,然后侧了侧脑袋,晃晃悠悠一瘸一拐往里跑了,跑得很搞笑。


    它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陈述厌无可奈何,再次笑了两声。


    工作人员也笑了起来,说:“要是布丁喜欢的话,您可以和小明的家长联系一下?小明是被送过来寄养的,它妈妈好像出去出差了。”


    陈述厌:“……也行,那它妈……”


    “正好也是预存到后天,我给她联系一下。”工作人员笑了笑,“后天您几点来接?”


    陈述厌想了想,约了九点半的时间。


    一切都沟通好以后,陈述厌就和布丁打了招呼,离开了。


    “阿丁,你放心。”陈述厌没什么表情地跟它打招呼,“一切交给我。”


    布丁目光很复杂地看了他好半天。


    陈述厌笑了起来,跟它挥了挥手,离开了宠物医院。


    他打了车,回了趟家。


    徐凉云说,他毕竟是在家里被人带走的,所以他家被当做了第一现场,拉过警戒线调查过,前几天才刚撤人。


    陈述厌出事的时候,门锁还被徐凉云拿枪干爆了,徐凉云前些天给他换了个新的,是指纹密码锁。


    陈述厌本人不在场,指纹录入不了,徐凉云就给他设了一个密码。


    “密码是你生日,年份最后两位加生日日期。”徐凉云说,“跟我家里的密码一样。”


    徐凉云家的密码确实也是这个。


    陈述厌走回家里,见到门锁特别崭新地挂在门上,和这扇已经七岁高龄的门有些格格不入。


    陈述厌想象了一下徐凉云当时来到这里,怎么拍门都听不到陈述厌回答,于是左手掏枪对着门锁就砰砰几下的画面,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伸出手,输入了六位密码,打开了门锁。


    他走进家。家里已经湛然一新,到处都干干净净,比他走的时候都干净,想必是徐凉云特地嘱咐人打扫过。


    陈述厌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掏出来个草莓果冻,一边吸着一边在家里到处绕了一圈,粗略清点了一下到底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带走,又有多少东西扔了也无所谓。


    绕完一圈以后,他把洗干净了的果冻壳扔到垃圾桶里,舔了舔嘴,叹了一声,心道自己这些东西可真是多。


    但这些陈述厌是准备等过两天再来好好收拾的。他得去楼下物业办点手续,过两天还得跑跑中介。这房子给徐凉云留下的记忆不好,陈述厌不准备把它一直挂在名下所有。


    陈述厌转头从卧室里拿了个书包出来,带了几件衣服,顺便把钱包耳机充电器一类的必需品也都带上了——这些天他都在用徐凉云的充电器。


    他还在家里换了副手套,又拿了几副放进了包里。这几天他出门戴的手套也是徐凉云的,徐凉云的手比他大一些,虽然不至于戴不上,但总归是有些不得劲。


    陈述厌端着脱下来的手套想了想,最后把这副徐凉云的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书包夹层里。


    简单收拾了一通以后,陈述厌接到了徐凉云的电话。


    徐凉云说自己下班了,问他在哪。


    陈述厌说自己回了家,刚收拾了几件衣服,准备过两天再回来好好收拾搬家。


    徐凉云说:“那行,我现在去接你,我们去吃饭吧?”


    “好啊。”


    二十多分钟以后,陈述厌背着包,坐上了徐凉云的车。两个人慢慢悠悠地开着车在路边晃悠了一会儿,最后随手挑了一家麻辣香锅。


    陈述厌挑好了菜,又付好了钱,最后拿着两瓶水走回到了徐凉云的位子上。


    他把水交给徐凉云:“多喝点水,平时别总喝咖啡,总喝对胃不好。”


    徐凉云拿了过来:“好。”


    徐凉云拧开水喝了一口,问:“布丁怎么样?”


    “很好啊。vx里都跟你说了呀,后天都可以接回家了。”陈述厌说,“哦对,还有件事没跟你说。”


    徐凉云坐在陈述厌对面,在托着腮看他:“嗯?”


    “布丁被人……不是,被狗看上了。”


    徐凉云沉默了。


    他愣了好半天,然后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看上了??”他说,“被谁看上了???”


    陈述厌已经打开手机找相册了,徐凉云这话一出,他也正好把小明和布丁的照片调了出来。


    他拿给徐凉云看:“就这只。”


    徐凉云看了一眼,就见这只阿拉斯加那硕大的狗头一个能顶两个布丁了。


    不过很正常。阿拉斯加嘛,巨型犬。


    “……这好像是你今天说像我的那只吧。”


    “是啊。”陈述厌说,“真的很像。”


    “……哪里像了,你可不可以不要拿我跟狗比。”


    陈述厌笑了两声。


    “你觉得怎么样?”陈述厌说,“布丁好像也很中意人家,要不要跟人家家长聊聊看看?”


    “要喜欢就聊呗。”徐凉云说,“我是都行,反正布丁还没绝育。”


    “行,那我后天去见见。”陈述厌道,“工作人员说后天可以见见,这只阿拉是被寄养在那里的。”


    徐凉云拉长声音“喔——”了一声,又说:“明天上午的心理医生我约了十点,明天上午一起去吧。”


    陈述厌点点头,问:“对了,那闻人玉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抓到的是闻人玉吗,那吴夏树是怎么回事?”


    “吴夏树在他手上。”徐凉云道,“吴夏树被他关在地下室关了半年,还被他治疗癌症。”


    “……?”


    陈述厌被说懵了,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啊?”


    徐凉云双手握在水瓶上,开始慢吞吞地回忆起来:“闻人玉说……”


    ——闻人玉双手被拷,坐在审讯室里,双手放在桌子上,合在一起竖在脸前,眼睛像两把刀,嘴角微微扬着,头发有些乱。


    “动机?”他笑出声,“我又不是杀人,你问我动机干什么?”


    “你不是杀了吗。”钟糖坐在他对面转着笔,“不然方韵和杨碌都怎么了?”


    “你们这些人真是不浪漫,我那只是在画画而已。”闻人玉说,“我只是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也是能画画的。”


    徐凉云站在审讯室一面巨大的玻璃后方,嘴里叼着根烟,但并没有点燃,他答应了一个人要戒烟。


    “晚上十一点二十四分是什么时间?”


    “我画画的时间呀。”闻人玉说,“我那天晚上决定突破自己要动手画画,当时就是这个时间点。”


    审讯室里的闻人玉一边说着,一边把双手慢慢交叉起来,接着道:“我天生色弱——不是色盲,但是我的色弱很严重,算是轻微的色盲。我对颜色的饱和度不敏感,甚至会无法分辨同一色域里的颜色……所以不适合画画,也不能画画,很多人都这么说……他们说得对,我也觉得我这样是画不了的,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画出来的不是我看到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当然画不了。”


    “松赴教授也这样说。每次只要吴夏树跟我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总要说我真是可惜了,总要说我要是不色弱就好了,总说我和他不一样,他说我可惜了说我特殊说我跟他们不一样让我看开一点不要在意甚至让我帮他看看画每次看之前都要补一句不用看色彩——”


    闻人玉说着说着就噗嗤一下笑了起来,颤声问:“他看不起谁呢?”


    钟糖:“……”


    “吴夏树那混账也是。”闻人玉说,“那天之前我就感觉出来了……他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他看不起我,我知道他看不起我,这些画画的每个人都看不起我。”


    “你带他出院那天,”钟糖问,“到底怎么了?”


    “我劝他回去住院啊。”


    闻人玉状似无奈地一摊手,手铐跟着响了一阵。


    他说:“吴夏树在车上告诉我,他色弱了。我很高兴,终于有个人跟我处境一样了,但我希望他比我处境更糟,我希望他色盲,所以我劝他回去住院。”


    “他说他不回去,他还要画画,我说你得活着。”闻人玉慢吞吞地复述,“他说你闭嘴,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画画。”


    “怎么不一样了。”


    “他也色弱了,怎么就和我不一样了——所以我摔门而出,一边骂着他离开了那儿。”


    “我觉得这样不行。如果他只是色弱,那就只是和我一样,他没办法切身体会我的痛。”


    “你懂吗?”闻人玉说,“你懂吗钟警官,我小时候色弱,我眼里的颜色特别灰,颜色如果饱和度不高我根本看不出来它是什么。但即使这样我也在画画,毕竟我不是色盲,我能用对颜色,我还有希望——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所以一直画一直画,学了大半辈子的美术,结果你猜怎么样?”


    “——结果高中的时候老师说艺术院校不收重度色弱,我他妈考学的资格都没有。”


    闻人玉笑了起来:“我班主任说我不行,让我放弃,他说我跟别人不一样,说我不行——”


    “……哪儿那么多不行。”


    闻人玉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成了一片恐怖的麻木。


    他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声音,如同恶魔低语般十分可怖:“我今天就要自己画画。”


    “我不但要自己画画,我还要让吴夏树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既然我们不一样,那我就让我们一样。”


    闻人玉说:“——我来给他治癌症,我来让他变成色盲,我拔了他的牙我让他先死,然后我再让他慢慢死在这世上。”


    “读研的时候我给他看画,现在,该他给我看画了。”


    闻人玉说这些话时,声音低得发麻。


    说完,他便又笑了起来。


    钟糖坐在对面,目光冰山似的岿然不动。


    “你疯了。”钟糖说。


    “艺术家就是疯的。”闻人玉说,“我在为艺术献身。”


    钟糖没吭声,盯着他看了片刻。


    片刻后,他说:“不对,你只是为了你自己而已。”


    闻人玉一怔。


    “如果真的是为了艺术献身,你根本没必要要借吴夏树的名头。如果真的是想画画,你就该以自己的名义,更没有让吴夏树假死的道理。”


    “你如果真的那么高尚,余信恒的死又是为的什么?你炸了吴夏树的家,楼上72岁高龄的老太太被卷进来死了,对门整整一家也因为你葬身火海,甚至整整一栋楼的人都被卷了进来。死了那么多人,重伤的也不在少数——这就是你要的艺术?”


    “艺术从来不是这种东西。”


    “你只是个想杀人又不想背罪名的疯子,你是个在给艺术抹黑自己又不想承认的杀人鬼。你哪里爱艺术,你分明是恨它。”


    “你和别人没有区别,和所有杀人犯都没区别,你们都是没有是非伦理道德观的人渣——你甚至比他们更恶劣。”


    “醒醒吧,闻人玉。”钟糖说,“你杀了人,你是杀人犯。”


    “你不配谈艺术。”


    第43章


    “那天晚上,闻人玉把吴夏树的牙拔光,让他假死以后,就把他关在了地下室里,用网上查来的方法买药,对他进行治疗。而且他的治疗是有目的性的,那个让吴夏树色弱的药他用的很多,而且他从来没学过医学,所以治得乱七八糟,现在吴夏树的病恶化了,原本良性的肿瘤成了恶性,昨晚送去了医院,现在在ICU里接受治疗。”


    陈述厌听得遍体生寒,嘴角一阵阵的抽,被端上来的麻辣香锅看起来都不是很香了。


    陈述厌问:“他……还好吗?有没有生命危险?”


    “被关在里面折磨半年,当然不怎么好。”徐凉云回答,“有很大的生命危险。医生说如果再晚一个星期,估计肿瘤就直接炸在脑袋里面了,现在情况比较危急,在急救中。”


    “炸”这个动词听起来太惊悚,陈述厌浑身哆嗦了一下。


    “等他好点,能开口说话了,我们再去问话。闻人玉筹备这些筹备了整整半年,这半年一直在画你们。他先把命案现场画出来,再进一步筹划。”徐凉云说,“真是有够变态。”


    陈述厌撇了撇嘴。


    徐凉云看他表情不适,立刻很适时地适可而止,把闻人玉犯案的手法咽了回去,说行了别说了,然后掰开了筷子,说:“吃饭吧。”


    陈述厌点了点头。


    他吃得有点食之无味,徐凉云看在眼里,便又开口跟他聊起了琐事,帮他转移了一下注意力。


    “你有多少东西要搬?”徐凉云问,“我看看周末能不能腾出时间去帮你倒腾倒腾。”


    “东西还挺多的,得慢慢来。”陈述厌说。


    “我家没有养狗的东西啊,狗窝狗粮狗碗全都没有。后天如果要去接的话,明天去看医生之后咱得回趟你家,还得拿点东西。”


    “……是哦,我今天都没想起来。”


    徐凉云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陈述厌说完低头扒了两口饭,没看到徐凉云脸上的笑在几秒里就慢慢消散,也没看到他低了低头,筷子在饭碗里索然无味地扒拉了两下。


    徐凉云愣了愣神。


    吃完饭以后,徐凉云就开车带陈述厌回了家。他说下午一点半就得回局子里,不过现在时间还早,可以回家躺半个小时。


    陈述厌就陪他在床上躺了会儿。陈述厌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躺在床上玩手机,徐凉云从背后抱着他睡觉。


    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手机闹铃一响,徐凉云就坐了起来,满脸不情愿地起了床,脑瓜顶有根毛很傲气地翘了起来,简直金鸡独立。


    陈述厌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头发。”陈述厌给他比划了一下,“它想独立。”


    徐凉云顺着他比划的位置摸了一下,果然揪到了一缕到了青春期跟家里闹叛逆似的头发。


    徐凉云抽了抽嘴角,大叹一声,起来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沾了热水,站在镜子前摁了它好一会儿。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又想出了神去,就那么和自己面对面的互相愣神,像傻了似的。


    徐凉云呆呆站在原地,好久都没动静。空气太过于安静,陈述厌觉得有点不对,便在卧室里遥遥叫了他一声:“凉云?”


    徐凉云浑身一抖,立刻回神,忙应了一声:“怎么了?”


    “你怎么都不出声音的。”陈述厌说,“你没事吧?”


    “……没有。”徐凉云干笑了两声,“我能有什么事。”


    说完这些,徐凉云讪讪松开了手。


    那根金鸡独立的头发已经被摁了下去。徐凉云见此,就放下了毛巾,对着镜子捯饬了一下自己,回床上抱了会儿陈述厌,跟他叨咕了好几句我爱你。


    “好好好,”陈述厌抱着他应声,“我也爱你。”


    徐凉云再一次依依不舍地走了。


    他走后,陈述厌就收拾了一下自己从家里带回来的东西。他把充电器放到床头柜上,又把衣服一件件拿了出来。


    之前他在轮椅上动不了的时候,也拜托警察帮他拿回来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他不知道该放哪,就摆在了床上。徐凉云回来以后看见了,就和他说不介意的话,可以放进自己的衣柜里。


    徐凉云那时候说话比现在还小心翼翼,打开衣柜帮陈述厌放好衣服之后,他又问陈述厌这样可以吗,他是真的不介意他把衣服跟自己放一起,但是陈述厌要是介意,他帮他另找地方。


    陈述厌说你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我跟你有什么可介意的。


    徐凉云就朝他很局促地笑。


    陈述厌看着他笑,心里难受,便过去抱他,一下一下拍他的后背。


    现在徐凉云比那时候好多了,但他还是很小心。


    ……希望明天看过心理医生之后会好一点。


    陈述厌一边想着一边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几件衣服从包里拿了出来,放进了衣柜里。


    下午,陈述厌待在家里刷手机。


    周灯舟给他发了消息,说握草厌厌老师闻人玉出事了,你看见新闻了没,挖草他居然是个变态啊他。


    周灯舟感叹三连:“哇我真的没想到。”


    “哇他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居然这么变态啊。”


    “哇真的人不可貌相啊握草我以前还找他办过展子啊妈妈诶。”


    周灯舟感叹不停,陈述厌都没来得及点开对话框回他,他就又接着说:“好恐怖啊他,你说他那六幅画里会不会还有你跟我啊厌厌老师?”


    陈述厌:“……”


    回答正确,恭喜你。


    “……不知道,但是闻人玉确实挺吓人的。”陈述厌道,“听说他肯定会被判死刑。”


    “那肯定啊,法治社会不能让恶魔活在这世上,他要是活着我就不一定能不能活了。”周灯舟感叹,“真没想到啊,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吴夏树也挺惨的,新闻里说他现在在ICU呢,好像情况不太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希望能撑过去吧。”陈述厌说,“他也不容易。”


    “是吼。”周灯舟说,“哎,他那个教授也进医院了,好像精神都出问题了,现在才缓过来点,真恐怖。”


    “嗯,不好过。”陈述厌说,“希望能撑过去,估计得有几年心理阴影了。”


    “不是说心理阴影是一辈子的吗?”


    “前几年会很大,时不时就会想起来。过几年慢慢忘掉就好了,不会那么经常想起来,能好过不少。”


    周灯舟给他发过来一串省略号。


    片刻后,他试探着问:“厌厌老师……你现在还是会想起来吗?”


    陈述厌沉默。


    那一幕幕鲜血淋漓的从他眼前闪过。


    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手有点抖。


    “……还好。”陈述厌说,“忘是忘不掉的,但是不刻意记着就行了。”


    周灯舟哦哦了两声,赶紧转移了话题——他没有刨别人伤口的兴趣。


    周灯舟问他展子的事什么时候再商量商量,陈述厌说最近要搬家,过两个礼拜再说吧。


    “你要搬家啊,”周灯舟说,“搬去哪儿?”


    “搬徐凉云家里。”陈述厌说。


    “……我靠,你俩也太快了,这复合才一个多星期吧。”


    陈述厌说:“本来跟他时间就长,没那么多要矜持的。”


    “也是哦,那你什么时候搬?我去帮帮你?”


    陈述厌想了想,寻思也行,说:“我看看吧,我准备这周六去收拾一下,到时候给你发消息。”


    “行。”


    陈述厌躺在沙发上和周灯舟闲扯了会儿。后来徐凉云给他发消息,说他在搞手续,头好痛。


    就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抱怨和撒娇。


    陈述厌笑了起来,给他发了句多喝热水,晚上回来给你揉揉,又问他晚上吃什么。


    徐凉云说你说吧。


    陈述厌说那晚上吃点清淡的吧,我想喝粥。


    徐凉云说好,我晚上买粥回家。


    陈述厌说行。


    下午闲着没事,陈述厌出门去逛了一圈。徐凉云家里冰箱没多少食材,全是用来填肚子用的压缩饼干和牛奶一类,也就还有两罐水果罐头看起来有点味儿。


    倒也正常。徐凉云这人吃饭的事儿上很不会照顾自己,他不太会做饭,一进厨房就端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只会煮点方便面,从以前开始他家就一直是陈述厌做饭。


    陈述厌去附近超市买了一堆食材和水果,拎回家把他家冰箱填了个三分之二满。


    他又给徐凉云之前买给他的鸢尾花浇了点水。


    徐凉云回来时天色早都黑了,他买回来了点粥和包子。陈述厌说下午他去了超市买了水果,让徐凉云去挑点洗出来。


    徐凉云去了。他洗了两个苹果回来,表情很无奈地说他家冰箱真是一夜之间就变得很有生活气息。


    陈述厌笑了起来,说:“一个人过和两个人过不一样的。”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了电视。外头北风呼啸,陈述厌靠在徐凉云身上,不经意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看到他在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述厌见他如此,便问他:“你在想什么?”


    徐凉云怔了怔,然后收回目光,轻轻道:“没什么。”


    徐凉云不说,陈述厌也没有刨根问底。


    “别瞎想就好。”陈述厌只说,“你得开心一点。”


    徐凉云没吭声。


    陈述厌又补充:“我想让你开心一点。”


    徐凉云垂了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兴许是明天就要去看心理医生,也兴许是复合之后心理疾病的事让徐凉云不太轻松,他这一晚都有些心事重重。


    后来夜色渐深,两个人洗完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临睡前,陈述厌问他:“明天约的哪里的心理医生?”


    “市中心那家医院。”徐凉云说,“以前就是她负责看我的,后来我开始吃药,稳定下来以后也不怎么联系了。我昨天跟她说明天去一趟的时候她还挺意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复合了,你让我过去看看,她说那是得一起来一趟。”


    “这样。”陈述厌点点头,又说,“那明天见吧。”


    徐凉云笑了起来:“明天什么时候见?”


    “睁眼见。”陈述厌说,“要不一会儿梦里见也行。”


    “好啊。”


    “做个什么梦呢?”


    徐凉云无奈:“你连这个都要安排吗?”


    “当然了,我得让你做个好梦,万一我说几句就有心理暗示,你就真的能梦到呢。”


    陈述厌一边说着,一边沉吟了片刻,最后道:“那你就做一个我们去游乐园的梦吧。”


    “游乐园?”


    “嗯。”陈述厌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去游乐园,你给我打了个牛油果回来那次?”


    徐凉云却愣了一下:“什么牛油果?”


    陈述厌一怔。


    他愣住了,他抬起头,他在一片黑暗里看向徐凉云,他看到徐凉云眼睛里一片迷茫。


    那是一片没有承载着任何记忆,非常空白的迷茫。


    第44章


    陈述厌人傻了。


    “……什么牛油果……就是那个啊?”


    他微微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徐凉云:“我们刚毕业,搬出来一起住那时候,你领着我去游乐场,我说我想要那个牛油果……那个东西在射击场里,你就走过去给我打下来了,你一枪打下来的,你……”


    陈述厌说得语无伦次,越说越着急。


    可徐凉云的神情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茫然,像在听一个没头没尾又似曾相识的故事。


    陈述厌慢慢说不出话来了。


    他看着徐凉云,感觉像被一盆冷水慢慢从头淋到脚,浑身都变得冰凉。


    陈述厌喉结微动,轻声问:“你……你不记得了吗?”


    他声音在发抖。


    徐凉云眼神一僵,突然慌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终于是无话可说,只低下头抿了抿嘴,艰难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徐凉云声音发沉:“对不起。”


    陈述厌:“……”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突然感觉那天的徐凉云真的消失了,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他连影子都抓不到。


    徐凉云真的走了。他慢慢走远了,他消失了,他或许还能回来,又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悲凉。


    空余满腔悲凉。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徐凉云低着头,不敢看他。


    相顾无言。


    陈述厌看着他,片刻后,忽的轻笑了一声。


    “忘了啊。”陈述厌轻轻说,“那就没办法了,以后再去一次吧。”


    徐凉云怔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向陈述厌,眼神更加茫然了些。


    陈述厌眼神柔和地看着他,嘴角还噙着笑意。


    他俯身过去,钻进了徐凉云怀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陈述厌说:“睡觉啦。”


    徐凉云下意识地应了两声,抱住了陈述厌。


    “晚安。”


    “……晚安。”


    互道完晚安后,两个人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陈述厌窝在徐凉云怀里,又慢慢睁开眼来,满眼都是难压下去的心不甘。


    他听到徐凉云呼吸声发沉,他知道他也睡不着。


    陈述厌都知道,但他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后,陈述厌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会好的。”


    徐凉云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他低下头,在陈述厌脑门上亲了一口。


    “睡觉吧。”徐凉云说,“我应该会想起来的。”


    他说应该,他不确定。


    陈述厌再没多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他没闭上眼,他在一片黑暗里睁着眼睛看着眼前。他抱着徐凉云,又感觉其实根本抱不到。


    他其实想多问些什么,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另一些事。


    可陈述厌不敢问,他怕会从徐凉云那儿得到更多的“我不记得了”。


    他怕这句话。


    于是一夜难眠。


    徐凉云请了假,第二天不用上班,两个人便一觉睡到了自然醒,起来时都将近九点了。


    陈述厌睡得不太好,徐凉云也一样,第二天起来时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累,哈欠连天的。


    徐凉云比陈述厌还要严重些,起床走进卫生间洗漱时不停地在揉脖子,还时不时把手攥成拳捶捶后脖颈。


    陈述厌问他:“没睡好吗?怎么揉脖子,落枕了?”


    “没有,想揉揉而已。”徐凉云一边说着一边收回手,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又苦笑起来,“你看起来也差不多啊,昨天不是很早就睡了吗。”


    “画家是睡不够的。”陈述厌说,“睡觉这东西只嫌少不嫌多。”


    “……确实。”


    他们再没说没睡好这件事,但各自心里都心知肚明。


    简单洗漱完毕以后,两个人下楼吃了顿略迟了些的早饭,然后开车去了医院。


    市中心的医院是幢白色高楼,最顶端用红色的大字挂着医院名称,旁边还有医院的标志。


    徐凉云把车停在医院附近,牵着陈述厌走了进去。


    这家医院并不是陈述厌前几天因为艺术杀人案而住院的那家医院,而是五年前他险些命丧黄泉时进了ICU治疗的医院。


    他对这家医院的记忆特别鲜明,一进来就有点束手束脚,手上的伤都隐隐作痛,让他忍不住心道五年过去这里也没怎么变。


    两人坐电梯到了六楼。陈述厌被徐凉云拉着东绕西绕,终于到了一个挂着“心理诊疗室”的牌子的门前。


    “就是这儿了。”徐凉云说。


    陈述厌点点头,说:“那敲门吧。”


    徐凉云敲了门。


    里面传来一道很柔和的女声:“哎,进来吧,没锁。”


    徐凉云便推门而入。


    心理医生是个女人,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边摆着一杯水杯。陈述厌和徐凉云一进来,她就抬起头,朝他们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她看起来上了点年纪,眼角有些皱纹,她的微笑让它们很显眼,也让它们看起来很美。


    大约这种气质温和的人怎么样都是美丽的。


    “来啦?”医生朝徐凉云笑起来,“你看起来不错呀。”


    徐凉云苦笑一声:“我哪不错了。”


    “比我最后一次看到你好多了。”医生说,“你那时候比现在瘦多了,瘦得都吓人呢。”


    陈述厌一听这话,眉角微微一跳。


    医生歪了歪身子,看到站在徐凉云身后一些的陈述厌,道:“这就是你爱人?”


    “是。”


    徐凉云侧了侧身,看向陈述厌,道:“我们复合了,所以就再来看看。”


    医生点了点头:“好。”


    说完,她又朝陈述厌笑了下,道:“你好,他经常跟我提你。”


    想来温和大概也是一种气场,陈述厌站在这位心理医生面前,莫名有点心里发虚。


    他点了下头,无端有点慌张:“您好,这些年您费心了。”


    “这什么话,这是我的工作。”医生轻笑起来,道,“先进来吧,把门关上。”


    两个人便走了进来,徐凉云关上了门。


    医生站了起来,指了指咨询室旁的一排天蓝色绒沙发:“坐吧坐吧,我先去给你们倒点水。”


    陈述厌说:“好,麻烦您了。”


    医生道了两句没事没事,让他赶快去坐。


    陈述厌不太适应,有些无措,但徐凉云显然是习惯了这种场面。他牵起陈述厌,说了声走吧,然后便拉着他坐了过去。


    心理咨询室和其他病室不同,这里的墙纸是暖黄的,就连灯光都是暖色,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治愈人心的味道。


    陈述厌侧过头去问徐凉云:“你以前总来这儿吧?”


    “算是吧,刚开始每天都要来。”徐凉云说,“一开始吃药,后来药停了一段时间,医生想给我用心理疗法,但是我不乐意,僵持了半个月以后,只好又用药了。用药之后观察了两个月,没什么问题,我就再也没来过了。”


    陈述厌轻轻蹩眉:“那你怎么翘了大半年的班?钟老师朋友圈里,你隔了七个多月才回局里啊。”


    徐凉云说:“之后手要康复训练,中弹之后也得做体能恢复……回体制里还要做心理检测,我还转到了刑警,一堆事情乱七八糟,就拖了这么长时间。”


    陈述厌听得轻轻皱眉。


    医生端着两杯水走了回来。


    她把水放到两人面前的茶几上,又坐了下来,没急着开门见山地展开整体说正事,反倒和他们闲聊了两句。


    她问他们:“怎么来的?”


    “我开车。”徐凉云说。


    医生点点头,说挺好的,又问:“现在一起住还是?”


    “一起住。”陈述厌答,“我准备搬去他家。”


    “嗯。”医生再次点点头,又沉吟了片刻后,说,“那我们先一个一个来吧。徐先生,您先跟我来一下,我们去那边,我问问您现在的详细情况,之后也好跟您爱人交代。”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转头指了一下里面,那是个白色的门——这间心理咨询室里居然还有另一间房间。


    “我觉得单独说比较好。”医生说,“您看可以吗?”


    徐凉云当然没什么意见,也知道必定是这种展开。他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当然可以。”


    说完,他转头看向陈述厌,说:“那我先去?”


    “去吧。”陈述厌说。


    徐凉云跟着医生走了。


    他俩走了以后,陈述厌就端着水杯,慢慢一步一步凑到了那扇白色的门前——纵然他知道这么做有点不太道德,但他还是抑制不住本性,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到了门上,想要听到一些谈话内容。


    奈何这门的隔音功效做的是非常不错,陈述厌都快把耳朵碾平了,也没听到一个音儿。


    他只好作罢,叹了口气,开始端着水杯四处晃悠。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煎熬。纵使陈述厌知道徐凉云是在里面交代病情,没什么大事,也放不下心来。


    他都没心思看手机,满脑袋都是徐凉云,总来回忧愁踱步,站都站不住脚。


    就这么煎熬地过了将近一个小时以后,那扇白色的门才咔哒一声被人打开,徐凉云从里面走了出来。


    陈述厌连忙放下水杯,走了过去,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还好吗?”


    “……也就那样吧。”徐凉云苦笑起来,“谈一次而已,也改不了多少。”


    “……哦。”陈述厌蔫了下来,“也是哦。”


    “……会慢慢好的。”


    徐凉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说:“我在外面等你,你进去吧。”


    “嗯。”


    “……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可能,要说的会有些那个。”徐凉云脸色有些说不出的犯难,“你别放在心上,都过去了,我现在没事。”


    陈述厌知道徐凉云是在给他打预防针。


    他知道,于是苦笑了一声:“我怎么不在意啊。”


    徐凉云哑然。


    他还想说些什么:“我……”


    “你别担心。”陈述厌说,“你在这儿呢,我实在受不了,可以出来抱抱你。”


    徐凉云无话可说,点了点头,说好,我在外面等你。


    陈述厌踮起脚揉了揉他脑袋,走进了房间里。


    这也是个布置得很好,到处都洋溢着一股治愈人心的味道的房间。


    医生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张手写板,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旁边是一个白色的圆圈小茶几,她手边是一根笔,茶几上面还摆着两个杯子,一束鲜花,另一侧是另一张单人沙发。


    医生招呼他过来坐。陈述厌便回身关上了门,走过去坐下。


    “情况我刚刚都从您爱人那儿了解了。”医生将双手合在一起,说,“我无意冒犯,就是确认一下……您现在是完全没有怪他的意思,对吗?”


    陈述厌点点头:“我不怪他。”


    说完,陈述厌想了半秒,又补了一句:“我当时也没怪他,就是怨他因为这个跟我分手而已。”


    医生无奈笑了两声:“没有办法的,他当时……不太好。”


    “我知道,所以现在是完全没怪他。”


    “我听他说,您对当年那件案子的详细情形是记得不太清楚的,是吗?”


    “对。”陈述厌说,“只记得一点片段。”


    “好的。这样其实很好,您也不要强迫自己回想。治疗创伤性应激障碍,最主要的手段就是循序渐进,说得简单点就是慢慢来,他需要一点点忘,一点点走出来,您也不必多做什么,陪着他就好。好好生活,他自己会有‘事情已经结束了’的心理暗示,可以慢慢走出来。”


    陈述厌点点头。


    “他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好一些。他是想走出来的,但是罪恶感让他有些犹豫。这个没关系,您可以慢慢引导,有想走出来的心就很好了,以后会慢慢好的——徐先生还说,他有记忆衰退的表现?”


    “……对。”陈述厌说,“我昨天跟他聊天,发现他完全不记得我说的事了。”


    医生听得轻皱起眉来,道:“那这五年比我预想的还糟糕啊。”


    陈述厌听得心里一咯噔。


    他连忙问:“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他有没有跟您详细说过,他一开始来我这里治疗的时候,表现出了很强的自伤自虐倾向。不过还好,在后来的治疗过程里,好说歹说是把这种倾向压下去了,但他的治疗态度不太积极,他不愿意走出来,最后是无可奈何用上的药,好抑制病症会反应到生理上的大部分症状。”


    “可是从头到尾,他都在不停回想。”医生道,“他的罪恶感很高,不停地回想就预示着他会不停放大这件事带来的负面影响,有可能会盖过一些对他来说想起来时可能会弱化这些罪恶感的回忆。无疑,这些肯定都和你有关,陈先生。”


    陈述厌:“……那他,想不起来了吗?”


    “不,这毕竟不是失忆。”医生说,“他可以想起来的,只要把这些负面影响弱化,就可以让他慢慢回想起来。”


    陈述厌松了口气。


    “您可以时常给他讲讲,多聊聊天,看看到底忘了哪一些,再讲给他听。不用着急,慢慢讲,对他治疗有好处。”


    医生说:“我现在的建议是少用些药,他会忘掉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药物影响,现在就先试试看早晚各一粒。”


    陈述厌有些担忧:“没问题吗,会不会抑制不住,出现症状?”


    “很有可能哦,毕竟一直以来用药的强度都挺大。”


    “那他工作……”


    医生温和一笑:“这个您放心,我刚刚也和徐先生说过了,我建议他请个长假,先在家治疗一段时间试试,他答应了。”


    陈述厌这才放下了心,又忧心忡忡地问:“那他出现症状怎么办?我怎么做合适?”


    “没什么办法,只能叫醒他。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发病时会把人拉回五年前的情境里,您得叫他的名字,把他拉回来,告诉他那些事情都结束了,帮他深呼吸,让他冷静下来,或者抱住他,以防他伤害自己。如果发病很频繁的话,那我们就再酌情加药,不过我个人建议是尽量不要用药。”


    陈述厌点点头。


    医生又说:“徐先生说,他和您养了一条边牧?”


    “对。”陈述厌说,“它最近受伤了,明天可以接回家。”


    “这样啊。也没关系,边牧很聪明,狗也有治愈人心的功效,它对治疗病症有帮助。”


    “好。”


    “大概就这些。”医生道,“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他垂下眼帘,搓了搓手,轻轻说:“没了。”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陈述厌说,“麻烦您了。”


    医生轻轻摇摇头,温和地笑着:“职责所在。”


    陈述厌走出来的时候,徐凉云也正在忧愁得来回踱步。


    他俩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在外面等人的方式都是同款。


    陈述厌一出来,徐凉云就忙迎了过来,问:“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陈述厌无奈笑起来,“你怎么跟我一样?”


    徐凉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跟他一样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反应和陈述厌迎他出来时一模一样,都很紧张。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述厌走过去,抱了他一下,又很快就松开了。


    “走吧。”陈述厌说,“你是不是请长假了?”


    “……对。”徐凉云说,“请假治疗。”


    “那回家吧,回家看会儿电视。天气好冷,我想回家,家里有暖气。”


    “……好。”


    陈述厌笑起来,牵起徐凉云,回头和医生打了两声招呼告了别,离开了医院。


    一出心理诊疗室,陈述厌就开始唠叨:“我们先去吃饭?还是回家随便做点东西吃。该吃午饭了,我中午想吃点辣的。我想吃麻婆豆腐,我们回家自己做还是怎么办?”


    “都行。”


    “那我回家做吧。”陈述厌说,“我昨天买了豆腐回家,材料都有。”


    “好。”


    “对了,不能直接回家,我们还得回一趟我家,给布丁拿东西。”


    “好。”


    “过两天我搬家过来,顺手把你家墙纸换了好了。”


    徐凉云应:“行,你想换就换。”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行。”陈述厌说,“你好惯我。”


    徐凉云轻笑一声:“我一直都这样啊。”


    徐凉云确实一直很惯他,干什么都行。


    “那你记得我大三下学期,刚开学那天吗?”陈述厌说,“那次新学期开学,我得换新的画具,你陪我去买。我买了几样东西,你帮我拎着,问我还要买什么。”


    “我说得去专用店买油画画框,你说买。我说还得去别家店看看颜料,你说去。我说我还想去看看蒸汽眼罩,你听不下去了,你说走,买,都可以,我都行,我陪你,我一会儿送你回学校送你上宿舍,不要说了带我走吧。”


    “我记得。”徐凉云无可奈何地笑了,“你那时候买了个好大的画框,还心疼我,不让我拿,自己拿了一路。”


    陈述厌也笑了:“你记得啊。”


    “我记得,但是有些事情记不全。”徐凉云说,“你昨晚说的那件事我也记得。我记得我跟你去过游乐园,但是只记得去过,干了什么就完全没印象了,断了片一样。”


    “没关系。”陈述厌说,“咱俩日子还长呢,忘了的我给你讲。”


    “嗯。”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医院电梯跟前。


    陈述厌伸出手,按下了向下的键。


    按亮了按钮之后,陈述厌慢慢收回了手。


    他抬起头:“凉云。”


    “嗯?”


    “你要开心一点。”陈述厌说,“我中午会给你做麻婆豆腐,下午也会陪你一起的,你得开心一点。”


    陈述厌看着徐凉云。


    他曾经桀骜不驯如烈阳般耀眼的爱人到了今日瘦得脱相。陈述厌从前死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天天都在对自己笑的徐凉云说你要开心一点。


    他同样死也没想过,徐凉云会有一天在听到这些时,脸上会有犹豫怔愣又僵硬的神色。


    陈述厌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别对我愧疚了,我不需要这种公平。对我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叶夏。”


    “忘了它吧,忘了它不是对我不公平。”


    回来吧。


    陈述厌想,回来吧。


    把他还给我吧。


    把十一年前,那个撑着一把黑伞跑过来说爱我,在滂沱的大雨里嘶喊着说爱我的徐凉云,还给我吧。


    把那热烈、赤诚、勇敢、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桀骜不驯,能用这世上所有烈火一般的语言形容的灵魂——


    还给我。


    别再让他沉在非己之罪的深渊里久久不沉底。


    让他上岸吧,让他看一看光吧,像他当年对我那样。


    陈述厌说不出口。


    徐凉云一直认为自己回不去。他说这些,徐凉云会难过。


    他只好说:“我不要这种公平,我要徐凉云开心。”


    像以前那样开心。


    第45章


    徐凉云久久说不出话。


    两个人站在电梯门前,手牵着手,却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久。


    片刻后,徐凉云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时,电梯却叮的一声,好巧不巧地到达了他们所在的楼层,缓缓打开了门。


    电梯里有人要出来,陈述厌便往徐凉云那边走了走,侧过身去,让了路。


    徐凉云只好闭了嘴。


    待里面的人都出来以后,两个人便走进了电梯里。


    陈述厌伸手按了一楼。


    徐凉云忽然说:“慢慢来吧。”


    “嗯。”陈述厌应了声,“我只是说,你不要怕对不起我而犹豫。你没有对不起我,我希望你走出来。”


    电梯门缓缓打开,医院里的光从外面挤了进来。


    四楼的人走进了电梯。


    接二连三的脚步声里,徐凉云低了低头,轻声说:“好。”


    两个人走出医院,上了车。


    很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徐凉云开车带陈述厌去了他家楼下,打算取布丁的东西回家。


    “你在这里等我?”陈述厌说,“你别上去了吧,我怕你……”


    “我没事。”徐凉云有些哭笑不得,“我之前不是来过好几次吗,没事的,我没那么脆弱。”


    “……真的没事吗?”


    “没事,再说东西多,你一个人拿不了。”徐凉云说,“我跟你去。”


    徐凉云说完就打开了车门,走了下来。


    陈述厌想想也是,这里曾经被警方当成事发第一现场拉起过警戒线,徐凉云一个刑警队长,肯定是出入过好几趟的,肯定不会有没什么事。


    两人便一同下了车,一起回了陈述厌家里。


    进了门以后,陈述厌就去卧室倒腾起了布丁的东西。徐凉云跟在他后面,时不时转头看看四周。


    见他这样,陈述厌便说:“我重新装修过,是不是不太习惯?”


    徐凉云摇摇头:“还好,是你的风格。”


    两人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最后拿上了一袋还剩了一大半的狗粮,布丁的狗窝,还有三个它喜欢的碗和遛狗用的牵引绳,以及一些其他用品。


    倒腾东西的途中,徐凉云就在客厅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绿油油的、有些老旧的牛油果。


    他遥遥和牛油果对视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指着牛油果问陈述厌:“是那个吗?你昨晚说过的。”


    陈述厌点点头,说:“你之前来的时候没看到?你不是说警方把我家当成事发的第一现场调查过吗?”


    “看到了,但是完全没有印象。”徐凉云苦笑一声,“我以为是你后来才买的。”


    陈述厌轻轻蹩眉。


    明明看到了却仍旧完全没有印象,徐凉云的记忆衰退可能比他想得还严重些。


    “拿上吗?”徐凉云问。


    “……拿上吧。”陈述厌说,“不过我得先告诉你……我这几年挺不高兴的,把布丁训得一直在撕它。”


    “是吗。”徐凉云丝毫不在意,“我说你怎么留着呢。那这个就给布丁吧,我以后再给你弄来一个。”


    “……好。”


    两人把东西收拾了一下。陈述厌找来两个袋子,把狗碗和遛狗绳放了进去,其他的物品放在了另一个袋子里。


    至于狗窝和狗粮个头都太大,没法装袋,只能拿在手里。


    巨大的牛油果就更别提了。这东西拿起来最费力,陈述厌负起了责任,义不容辞地抱起了它。


    他本来担心徐凉云右手没办法拿东西,想自己多拿一点。但徐凉云说他的右手不是废了,可以拿些重量不大的东西,平时拿点文件拿瓶水拿些吃的都可以的。


    为了证明给陈述厌看,徐凉云就拿了那装着碗的袋子起来。那袋子里只装着碗和遛狗绳,重量不大。


    陈述厌却看得心惊肉跳,表情都吓得跟着一阵阵哆嗦。


    “你看,没事。”徐凉云说,“就是手筋断了,没办法拿特别重的,不然会脱力。打枪的话有后座力,那个就受不住,一箱水那样的也不行,这种轻一些的是可以的。”


    “这样啊。”陈述厌却不放心,“你别拿了,这跟你行不行没关系,我看你害怕,你把袋子给我。”


    徐凉云哭笑不得:“我又不是……”


    “别说了,我爱你。”陈述厌抱着巨大的牛油果,手上还拎着另一个袋子,说话有点艰难,“给我,不然中午只给你半碗饭。”


    徐凉云无可奈何,只好顺从地把袋子交给了陈述厌。


    他说:“那我拿狗粮。狗窝太大了,我一会儿再上来拿一趟。”


    布丁的狗窝是个房子型的窝。边牧是中型犬,这东西个头不小,两个人都没有手了,确实是还得再跑一趟。


    “行。”陈述厌说,“别用右手啊。”


    徐凉云连连点头:“好好好。”


    随后,两人一起下了楼。徐凉云打开了后备箱,又上楼去把狗窝拿了下来,和陈述厌一起把东西放了进去。


    牛油果个头太大,放不进后备箱,陈述厌就把它塞进了后座。


    它很不客气地横躺着,霸占了一整排座位,脸上的笑仿佛在说“爷很霸道你爱不起”。


    收拾好所有东西以后,他们上了车,一脚油门离开了那里。


    陈述厌看向车边的后视镜,见到这个家在镜子里越来越远。


    他转过头,看向他家对面的楼。


    他仰起头,看向这栋楼的天台。


    他坐在车里,他看不到。


    于是他便低下头,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在开车,他看着眼前的路,没有看陈述厌。


    回到了家以后,他们又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布丁的东西弄回了家里。


    陈述厌把狗窝放在他们的卧室里,又把碗放在客厅里,牛油果也同样放在了客厅。


    这一下子,这个原本黑白分明到近乎冷漠无情的屋子便突然就有了家的气息。


    陈述厌突然就理解了心理医生为什么会说布丁会对徐凉云有治疗功效。狗都不在,只是东西往这儿一摆就有这种功效——实在是妙。


    陈述厌手叉着腰,对自己的布置感到非常满意,于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对空气比了个大拇指。刚打算转头去做饭,忽然就听到了噗嗤一声。


    陈述厌转过头,看到徐凉云在他身后捂着嘴乐。


    “……笑什么。”


    “没有。”徐凉云说,“你好可爱啊。”


    陈述厌经常被他这么说,之前交往五年,他早对这句话免疫了。


    他撇了撇嘴,无奈地笑了起来。


    徐凉云走过去抱他。他伸出手,把陈述厌扣在怀里,开始抱着他摇摇晃晃,轻轻撸他头发,脸埋在他发间,一呼一吸都很清晰地传进陈述厌耳里。


    徐凉云以前经常这么干。


    陈述厌被他抱着,很配合地跟着他摇摇晃晃。


    过了会儿后,陈述厌说:“我要去做饭啦。”


    徐凉云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


    陈述厌分明看到他眼睛里有沮丧。


    “……我又不是要出门。”陈述厌说,“我去给你做饭而已。”


    徐凉云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吧。”


    陈述厌看他可怜,心里莫名过意不去。于是他摸了摸徐凉云的脸,说那你等我,然后便进了厨房,去给徐凉云做饭。


    徐凉云不会做饭,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也都少得可怜。


    前几天徐凉云告诉过陈述厌,这些少得可怜的锅碗瓢盆,也全都是他五年前刚搬过来的时候,他妈过来看他时给他置办的。


    她来过,还留在这儿照顾过徐凉云一段时间,等徐凉云好了不少之后才走。后来她走以后,徐凉云就很少用厨房里的东西了,于是这些东西全都成了摆设。


    陈述厌边想着边进了厨房。一进来就抬手就把立在一旁的菜板拿了过来,平放在了案台上。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


    陈述厌一边扎着头发,一边思忖了片刻,然后喊了一声:“凉云。”


    徐凉云连忙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颠颠跑到了厨房来,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在呢。”


    陈述厌看他这样,有些哭笑不得,心说你也够可爱的了。


    他问:“中午还想吃点什么?一个菜有点太少了。”


    徐凉云说:“我都行,我依你。”


    徐凉云这话一出,陈述厌便突然很没来由地哽住了。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哽在了喉头,就这样上不来下不去的,让陈述厌无端有些难受。


    陈述厌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那再来个洋葱炒鸡蛋吧。”


    徐凉云乖乖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你去等我吧。”陈述厌说,“我马上就弄好。”


    徐凉云点点头,乖乖消失在了厨房门口。


    陈述厌看着厨房门口,又愣了会儿神,才转头开始在厨房里忙活。


    四周一静,思想就开始发芽。


    陈述厌忽然想,如果换做以前的徐凉云的话,刚刚一定不会那么做,也不会那么说。


    徐凉云一定会在被叫的时候拉长声音懒懒应声,然后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进来,慢条斯理地走到他后面,伸手过来从背后搂住他,再然后就咬他耳朵,声音闷闷地附在他耳边撒娇说他要吃什么。


    他是个知道自己被爱,所以也有恃无恐地爱人的人。


    他现在太小心了。


    陈述厌想得莫名惆怅,忍不住叹了口气,盖上了锅盖。


    没一会儿,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味,一点儿不呛人的辣味香得恰到好处。


    陈述厌正忙活着,忽然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转过头,看到徐凉云走了进来。


    “怎么了?”陈述厌问。


    徐凉云没吭声,径直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身后去,然后从背后抱住了他。


    “想你了。”徐凉云说,“我一个人坐在那儿好久,都看不到你。”


    陈述厌笑了:“这才多久啊。”


    徐凉云说:“我不行,我可能有分离焦虑。”


    “你之前不也把我放在家里自己去上班吗?”


    “那能给你发消息呢,我也知道你在家,我知道我一下班回去能看到你,可你现在都不能回我消息,而且我也在家。”


    陈述厌说:“对啊,我们现在都在家啊。”


    “对啊,但是我在客厅你在厨房啊。”徐凉云说,“怎么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搞异地恋?”


    陈述厌哽住了,一时无话可说,又好笑又无语,心说他还挺委屈。


    他说:“这才隔了多少米,算哪门子异地恋?”


    “一米之内我要是看不到你,那就算。”徐凉云道,“半米也算,十厘米也算,毫米也算。”


    “你好黏人。”陈述厌说。


    徐凉云当即浑身一僵,人从他身上起来了些,有点想缩回手:“不行吗?”


    “完全可以。”陈述厌说,“别走,手放回来,再靠过来点,我爱你。”


    第46章


    徐凉云乖乖地把手放了回去,继续抱陈述厌。


    之后,陈述厌在厨房里挪去哪儿,徐凉云就抱着他跟着去。他一声也不吭,就抱着陈述厌,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偶尔闷声哼唧两声,好像撒娇。


    陈述厌感觉自己后背上活像贴了块活的牛皮糖,可移动性特别强的那种。


    等做好了饭,徐凉云才从陈述厌身上起来了。


    两道菜被端上了桌,陈述厌开了电视,随手开了个电影。


    两个人一人捧着一碗饭,一边看电影一边吃饭,时不时还有一茬没一茬地唠两句。


    “怎么样啊?”陈述厌问徐凉云,“鸡蛋会不会盐放少了?我怎么吃着有点淡。”


    “没有。”徐凉云说,“挺好吃的。”


    “是吗,那就好。”


    陈述厌看向徐凉云。


    徐凉云闷头扒了两口饭吃。这口饭分量大,一进嘴里,徐凉云就鼓起了腮帮子,两颊一动一动的像仓鼠干饭。


    这一幕莫名触人心弦,陈述厌心里有块地方被暖得软了下来,毫不自知地轻轻笑了起来。


    徐凉云完全没注意到。他看了两眼电视,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以后,又低头去夹了一筷子豆腐。


    这一伸筷子,徐凉云便下意识抬头看了眼陈述厌。


    于是,两人一瞬便撞上了目光。


    陈述厌没动筷子,一直在看徐凉云。这一下子撞上了视线他也不慌,反倒朝徐凉云温柔一笑,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徐凉云被他笑得愣了一下,顿在原地,一时都忘了动。等到陈述厌问他怎么了,他才如梦初醒地哆嗦了一下,嗯嗯啊啊了两声,把本来要夹给自己的这块豆腐送到了陈述厌碗里,说话都莫名有些干干巴巴的:“吃饭,吃饭。”


    陈述厌点点头,也夹给徐凉云一块炒鸡蛋:“你也吃饭。”


    徐凉云拨浪鼓似的低头,低头往嘴里扒了好几大口饭,好像八辈子都没见过饭菜了一样。


    陈述厌有些好笑:“你慢点,没人跟你抢。”


    徐凉云抬起头,嘴里嚼着饭,两颊鼓鼓囊囊的,活像只大仓鼠,嘴角还有饭粒。


    他们的生活稀松平常,意外地没受到“徐凉云要心理治疗”这件事任何影响。吃完饭以后刷碗,刷完碗以后俩人窝在一起,像以前一样黏黏糊糊地过了一个下午。


    这一天都过得很平常,也很平静。两个人下午窝在家里,晚上把中午吃剩下的饭菜热了热,拿出来又吃了晚饭。然后再做了下搬家的准备,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


    陈述厌要搬过来,徐凉云就把家里的书房收拾了出来。他说书房朝南,光线好,以后给陈述厌做画室用。


    收拾完以后,两人就一起去了卧室,躺到了床上,又窝在一起唠起了鸡毛蒜皮的事情。比如搬家是要提前还是延后,比如明天几点去接狗。


    徐凉云握着陈述厌的一只手,说自己今晚开始要减少用药量,会发病的可能性很大,怕在路上出事,最好不要出门。


    陈述厌想想也是,就说那我自己去。


    徐凉云说自己最好不出门,陈述厌又觉得那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家里,就取消了搬家公司的预约,准备等徐凉云这两周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生活稀松平常,陈述厌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得劲。


    心理疾病这四个字合在一起看,总给人一种它是洪水猛兽的感觉。从那家医院出来之后,陈述厌就总有一种他要和徐凉云并肩战斗打一个大怪物的预感,这一天里都在微妙地绷紧着骨头。


    但到了现在,陈述厌才发现,心理疾病原来并不是一个会叫嚣着“老子要来了”然后挥着大刀闯过来的东西——至少徐凉云这个不是。


    它是个无形之物。它会渗透一个人的生活,它会遍布在每个角落,它会让陈述厌无时不刻地感受到徐凉云在被影响,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徐凉云患了病,它让他明白这个破病就在这儿,让他知道他眼前的人一定很难过,但它却并不是一个只要做些什么就能简简单单治好的东西。


    它是零散的,它不致命,但它曾经让人生不如死,如今也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陈述厌都不敢想徐凉云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临睡前,陈述厌平躺在床上。徐凉云搂着他,手放在他身下,搂着他的腰。


    两个人一起盯着房间的天花板。


    “明天这个时候,脚底下就会有一只开水壶。”陈述厌说。


    他说的是布丁。布丁是个嘤嘤怪,一嘤嘤起来常常发出气音,听起来特像水开了,陈述厌有时候就叫它开水壶。


    徐凉云轻笑出来:“是啊。”


    “明天早上,我想吃豆浆油条。”陈述厌说,“把油条泡豆浆里,那是天下第一的早饭。明天我去买早饭,你吃什么?”


    “跟你一样就行。”徐凉云说,“我今晚就只吃了一粒药。”


    “我知道。”陈述厌说。


    “会不会发病呢。”徐凉云说,“不会明早就……”


    陈述厌在一片黑暗里侧了侧头,看向了他:“你害怕吗?”


    “怕。说真的,我真的怕。”徐凉云说,“怕给你伤着。”


    “……不会的,你怎么会伤到我。”陈述厌说,“那天在医院,我不是……”


    “那天不严重,我几年前没吃药的时候,发病起来很恐怖。”徐凉云说,“我妈在这儿的时候吓哭了好几回。”


    “……她见过?”


    “见过。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会什么样,但是我妈说特别吓人……后来医生说,我那是狂躁和惊恐。我妈那时候过来喊我,我直接把她身上抓出血了……所以我是真的怕伤着你。”


    “……”


    “我这几年在吃药,才没那些事。这一下子说让我慢慢断药,谁能说我会不会回去——所以我发病的时候,你离我远点,抱着花离我远点。”徐凉云说,“那花还没放到书房里去吧?”


    陈述厌刚想回答他前面那些话,一听后面的问题,只好舌尖拐了个弯,回答了他:“没,在客厅呢。”


    “我去放书房去。”


    徐凉云说完就果断翻身下床,一边在黑暗里摸索手机的所在地一边说:“明早上发病给你摔了就不好了,那可是我给你买回来的第一支花。”


    陈述厌:“……你不用,你不会的——凉云,你那时候没吃药,又不是让你现在立刻就断药,怎么可能会一下子就回去,而且我还在——”


    徐凉云打断了他:“不行,我害怕。”


    陈述厌无话可说了。


    徐凉云抓起手机,打开手电筒就往外走,趿拉着拖鞋走去客厅,拿起花来,把它挪到了书房,还把书房的门给锁上了。


    他回来以后,又有点忧心忡忡:“我以后要是早上起来就发病,会不会伤着你?”


    陈述厌:“……你不会还要跟我分居吧?”


    “……”


    徐凉云默了默。然后,他很固执地嘟囔道:“我怕伤到你。”


    陈述厌很头疼,转头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怕,养狗的谁没被抓过。再说,我可是在知道你有这毛病的基础上也坚持要跟你复合的,我的意思就是你抓我掐我我都认了,我愿意接受你这个病,明白吗?”


    “……明白。”


    “明白就过来睡觉。”陈述厌说。


    徐凉云乖乖过去了。


    他掀开被子,讪讪躺进去,半晌没吭声——纵使嘴上答应了,但徐凉云或许还是不肯放下心来,这次甚至都不敢抱陈述厌,还跟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陈述厌无奈,翻身过去抱他。


    他感觉到徐凉云身子一僵。


    “别怕。”陈述厌说,“我不会走,别赶我走。”


    徐凉云:“……”


    “我会把你叫醒的——如果你发病的话。”陈述厌说,“别担心,我在呢。”


    “那些事都结束了,你可以走出来了,不要回头去看了。你别看那个时候,你看现在的我。”


    “我很好,徐凉云。”


    “我在抱着你睡觉,我很好。”


    “我明早会去给你买豆浆喝,我明早会抱着你醒过来,我明早会亲你。”


    “我很好,你也很好。”


    陈述厌说:“睡觉吧,好好睡觉。”


    “做一个我们去游乐园的梦。”


    “你陪我去游乐园,你穿着一件白T,白T上有银色的链条,是我给你买的一件衣服。你给我买了棉花糖和冰淇淋,你带我去坐了过山车,你端起枪,给我打下了最难打的牛油果。到了晚上的时候,你拉着我去看喷泉,我们在摩天轮上接吻——你说你爱我,你说你永远爱我。”


    徐凉云慢慢闭上了眼。


    他表情不安定,但他慢慢沉进了梦乡里。


    陈述厌摸他的脸,缓缓道:“晚安。”


    他的晚安道得太轻,像生怕惊醒了谁,像生怕扰了那些泡沫般温柔的时间。


    第47章


    陈述厌第二天醒过来时,外面天色已亮。


    他照例懵了好一会儿,然后低了低头,看到徐凉云整个人都蜷在他怀里。


    徐凉云紧搂着他腰,脑袋埋在他胸口前,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贴在他身上。兴许是昨晚陈述厌临睡前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他的表情比这些天来睡觉时柔和了很多,只是还轻轻皱着眉,仍是有些不太轻松。


    陈述厌低头看着他,傻愣愣地愣了一分多钟,然后忽的笑了起来。


    他伸手揉了揉徐凉云的脑袋。


    可就这一下,徐凉云突然浑身一哆嗦,轻轻闷声惊呼一声,猛地两手一紧,把陈述厌勒得忍不住“呃”了一声,抬起头来睁开了眼,醒了。


    徐凉云醒得突然,意识似乎都没反应过来。抬头去看陈述厌的时候,他两眼迷迷瞪瞪的,好像还在梦里。


    陈述厌被他勒得肚子疼,忍不住伸手拉了一下徐凉云胳膊,刚想说些什么,徐凉云就接着迷迷瞪瞪地、意识很不清醒地叫了他一声:“厌厌?”


    “嗯?是我。”陈述厌疼得声音都不太稳,“你先松开点,我疼。”


    徐凉云还没完全醒,于是声音迷糊地应了两声,跟他说对不起,然后松开了他,往旁边一倒,捂住脸搓了两下,嘴里发出好一阵不愿醒过来的哼唧声。


    “别对不起了,你没睡醒吗?”陈述厌说,“那你再睡会儿,我起床给你买早饭去?”


    徐凉云摇了摇头,又慢慢坐了起来,揉了两下眼睛。


    陈述厌也坐了起来,见他这样,又说:“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徐凉云没吭声。他坐在那里,揉完眼睛就捂住了半张脸,表情莫名有些忧愁,怔怔地不知是想了什么而出了神去。


    徐凉云没回答,陈述厌便又叫了他一声:“凉云?”


    一被叫了名字,徐凉云才转过头,“啊?”了一声。


    “怎么了?”陈述厌问,“你梦到什么了?”


    “……没。”徐凉云道,“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问呗。”


    “我那天是不是还给你买玫瑰了?跟你去游乐场那天。”


    “……?”


    陈述厌怔了一下,说:“买了……你在游乐场里买的。”


    徐凉云接着喃喃着问:“卖给我的是个挎着花篮的小姑娘……是不是?”


    陈述厌:“……是。”


    徐凉云不再问他了。他开始自言自语,像在给自己填补丧失的记忆。


    他说:“那个小姑娘扎着麻花辫,穿的是蓝色格子的裙子。挎着的花篮里面还有白玫瑰和郁金香,风信子和满天星……我买走的是最后一支红玫瑰。”


    “花上还有小线灯……拿一条线连起来的金色的小灯珠,很亮……很好看。”


    “我领你过去的时候,天快黑了。”徐凉云说,“你从我手里拿走玫瑰的时候,挎着花篮的小姑娘有点惊讶……她又很快就笑了,她说……她说祝你们幸福。”


    “你有点不好意思,往我身后躲,你抓我的衣角。”


    “我没办法,我对卖花的姑娘说谢谢,然后转头拉起你……我说你不好意思什么,我说你一手玫瑰一手是我。”


    “然后正好天黑了……摩天轮亮起了光。”


    “我看到了。……然后,我就对你说……我说……我说厌厌,我们去坐摩天轮吧,我说我想在那儿亲你。”


    陈述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此刻,他才终于讶异开口:“你……”


    “我梦到了。”徐凉云显然也很难以置信,“梦里梦到一半,刚刚一坐起来……突然全都返上来了。”


    陈述厌:“……”


    徐凉云的记忆回来得太突然,陈述厌人都傻了。


    这无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于是,在片刻的怔愣后,陈述厌眼睛里迅速亮起了光,简直他妈星河灿烂。


    他扑了上去,一下子就把徐凉云扑回到了床上,然后扒着他的肩膀往上一窜,两手捧住他的脸,亲了下去。


    徐凉云猝不及防,陈述厌很明显地感受到他浑身都僵了。


    他接受性不是很好,牙齿都给陈述厌一种紧绷着的感觉,从里到外都硬邦邦的。


    陈述厌还没亲完,就忍不住笑场了:“你干嘛啊?”


    徐凉云呼吸打哆嗦,一个字儿蹦不出来。陈述厌起身去看时,就见他满脸通红,眼神闪躲,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


    陈述厌心里突然一哽。


    他这才反应过来。徐凉云想了起来,并不意味着他回去了。


    更不意味着他走了出来。


    他只是想起来了,仅仅是想起来了而已。


    “……我不行。”徐凉云伸手捂住嘴,声音艰难又生涩,“我不行……你让我缓几天。”


    “……好。”陈述厌说,“那我去给你买饭。”


    徐凉云点点头。


    “别着急。”陈述厌道,“你慢慢来。”


    “……嗯。”


    陈述厌又抱了他一下,亲了亲他嘴角。


    徐凉云还是很僵硬。但陈述厌没有说什么,他拍了拍徐凉云胸口,然后起来洗漱换衣服,出门买了早饭。


    路上,他想了想,给心理医生发了消息——昨天从医院里出来时,他和心理医生互换了联系方式。


    陈述厌简单把徐凉云一夜之间就把事情全想起来了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一下,又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是否需要注意什么。


    医生倒是回得很快。


    她说这倒是很稀奇,心理障碍要恢复记忆,理论上来说是很难的,尤其徐凉云这种还没有完全迈过心里的这道坎的类型,对这种事情理应是有一点抗拒存在,不该恢复得这么快。


    “这种情况下,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说,“你对他的影响真的很大,陈先生。”


    陈述厌默然。


    “但您要明白,这会让他更难受。今天又减少了用药,可能……很有可能会发病的,陈先生,您好好看着他,发病的时候如果没人,他有可能会自残的。他现在肯定很没安全感,多陪着他一点,尽量不要出门。”


    “好。”陈述厌回复道,“我会的。”


    陈述厌拎着豆浆油条回了家。


    他到家的时候,徐凉云刚洗漱完。不知是医生的话给了陈述厌一些心理暗示还是确实如此,陈述厌总觉得徐凉云今天看起来比以往更憔悴。


    更憔悴的徐凉云朝他笑起来时都好像很吃力。


    “回来了啊?”徐凉云笑着对他说,“吃饭吧。”


    陈述厌看他心疼,于是张开双臂:“过来抱抱。”


    徐凉云乖乖过去抱了他。


    他刚从卫生间洗漱完出来,发丝上还有没擦净的水珠。


    陈述厌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


    “不怕。”陈述厌说,“我在这儿呢。”


    徐凉云没作声。


    “我一会儿叫我朋友帮我接狗过来,我就不出门了,今天陪你在家。”


    “……怎么不出门了。”徐凉云道,“我一个人没事……”


    陈述厌打断了他:“不能放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没事的。五年都这么过来了,你出门一会儿而已……”


    “不行,我不放心。”


    徐凉云试图挣扎:“我一个人真的没事的,我……”


    陈述厌道:“别说了,我必须得陪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你说什么都没用,这事儿我说了算。”


    徐凉云终于是无话可说了。


    “现在有我了,你别害怕。”陈述厌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别自己都扛着。”


    徐凉云半晌没吭声。


    他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不知道。”


    陈述厌问:“不知道什么?”


    “好多。”徐凉云说,“太多了,太乱了,我理不清……我很烦。”


    陈述厌轻轻拍他后背:“没事,我们慢慢理,事情本来就很多,我陪你理。”


    徐凉云没有吭声。


    “先吃饭吧。”陈述厌说。


    “好。”


    两个人走到茶几前坐下。


    吃饭的时候,陈述厌给周灯舟发了消息,想麻烦他代替自己去接一趟布丁。


    发完消息,陈述厌就看向了徐凉云。


    徐凉云今天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一顿饭吃下来他总发呆,时不时就抬头看向别处,眼神呆呆楞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述厌叫了他几次,把他叫回了神来。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又听到或者看到了。


    徐凉云说没有,就是控制不住总走神,回过神来又不记得刚刚发呆时都想了什么。


    徐凉云一这样,陈述厌就更担心了。


    他实在放心不下徐凉云。听医生的意思,徐凉云今天是处于发病的高发期,看他这个样子也确实很像,陈述厌怎么想都没办法离开他去接狗,哪怕这时间不会太久。


    万一就在他出门的时候发病怎么办?


    等两个人吃完饭,陈述厌把东西收拾好扔进垃圾桶后,周灯舟才回复了他。


    周灯舟说今天在搞作品,就是打算放在和陈述厌合作的展子上展出的作品。他说自己在弄最后一件,在进行最后的细化环节。


    陈述厌默了一下,问他着不着急,毕竟大多数搞艺术的都讲究灵感,灵感来了真的停不下来,没心思干别的。


    “不着急啊,我们不是日子都没定下来了吗。”周灯舟说,“怎么啦厌厌老师?”


    厌厌老师说:“不着急你能不能帮我去接个狗?”


    周灯舟去过陈述厌家,见过布丁。


    “可以啊,你家狗怎么了?”


    “住院了,胃出了点问题,边牧玻璃胃。”陈述厌说,“我男朋友昨天去看过心理医生,他今天请假在家治病,人家让今天试试少用药,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太对,不太敢出门啊我。”


    “理解理解,我去帮你接。”周灯舟道,“你家狗在哪家医院?你对象家在哪儿?你都给我发个位置,我一会儿去帮你接狗,再给你送过去。”


    “我马上发你——哦对了,还有。”


    陈述厌突然想起了布丁的儿女情长,说:“跟我们家狗一起的有个叫小明的阿拉斯加,我跟宠物医院的前台说过,你跟他们说你是我朋友,说我今天有事去不了,麻烦人家家长加我vx。”


    周灯舟显然不太能理解:“啊?”


    陈述厌言简意赅道:“俩狗看对眼了。”


    周灯舟沉默了。


    沉默半晌后,他说:“枯木逢春啊。”


    陈述厌噗嗤一下乐了,附和:“嗯,枯木逢春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向到了如今不知是枯木还是春的徐凉云。


    徐凉云又愣神了,正傻了吧唧坐在沙发上转头望窗外。陈述厌这一乐,就把他给拉回了神来。


    徐凉云回头看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述厌低头打字,“我叫我朋友去帮忙接狗了啊。”


    “哪个朋友?”徐凉云问。


    “周灯舟,搞雕塑的,三年前认识的,那时候跟你分了,你不认识他。”陈述厌说,“但你见过。那次我骗你说我去晚秋,吓得你跑过来,还跟在我后面进了西餐厅那次,约我出去的那个就是他。”


    徐凉云肉眼可见地把脸拉了下来。


    “哦。”他声音凉薄道,“就他妈那个跟你勾肩搭背还搂你脖子一口一个厌厌地叫你一个劲儿往你脸跟前凑的那个一点边界感没有的混账是吗。”


    陈述厌:“……”


    第48章


    徐凉云脸色很黑。


    陈述厌看着他这一张拉得又黑又臭不停往外散发幽怨气息的脸,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吃醋了啊?”他问。


    徐凉云供认不讳:“吃了。”


    “别吃醋啊,普通朋友而已。”陈述厌说,“我们那天是在聊展子……”


    徐凉云无能狂怒:“什么展子得需要他老人家弯下腰来搂着你脖子贴你耳朵旁边说!?”


    “……倒也没贴耳朵旁边。”


    “那都搂你脖子了!”徐凉云气呼呼地喊,“没贴也差不多了!都那么近!那么近!!我都看不到你俩之间有缝!!怎的你搞个展子还必须无缝对接吗!?!!你俩还他妈一开始要去晚秋说!?干嘛啊!?你要上天啊!!”


    陈述厌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什么!!”徐凉云大叫,“不许笑!!你给我解释!!!!”


    “不是……就普通朋友啊。”陈述厌强忍住笑意说,“人家都结婚了……都有姑娘了,他家姑娘都上幼儿园了,谁跟我一样三十多了都不找对象啊。而且不是没去晚秋吗,我那天说去晚秋是气你的,谁让你死活不露面给我看?”


    听到这些,徐凉云的怒气才往回收敛了点。


    他肉眼可见地蔫吧了下来,不吭声了,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抓起个黑色抱枕往怀里塞,开始闷头用力捶抱枕,一下一下捶得特别用力,拳拳到肉,抱枕被一下一下揍得变形,看起来很可怜。


    徐凉云消气了,但没完全消气。


    陈述厌看得好笑,走了过去,抱住他,蹭着他的脸,柔声问:“还生气啊?”


    徐凉云嘟囔着赌气:“他搂你脖子。”


    “嗯,他就那样,为人比较热情。”陈述厌说,“你那时候还没回来嘛,我一个单身汉,他肯定没那么多忌讳的。现在我跟你在一起,他以后会收敛点的。”


    徐凉云赌气:“可他搂你脖子。”


    陈述厌憋不住地想笑,没忍住,又扑哧一声,搂着他脖子抱紧了他,说:“以后不啦,我注意点,好不好?”


    徐凉云低眸看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有些不服的低沉哼声。


    陈述厌说:“乖啊,一会儿你姑娘就回来了。”


    约摸中午十点半的时候,周灯舟抱着他家个头不小的“姑娘”布丁来了。


    “你好,厌厌老师,”周灯舟抱着狗在门口笑着道,“送货上门。”


    “辛苦了辛苦了,”陈述厌把狗从他怀里抱过来,道,“麻烦你了啊。”


    “害,这麻烦什么,我……”


    周灯舟刚要接着说点什么,陈述厌屋子里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陈述厌回头,看到徐凉云双手抱臂,一脸杀气腾腾地走出来,目光相当凶狠,好像瞪哪个即将接受审讯的犯人一样瞪向周灯舟。


    ……他这时候倒不愣神了。


    陈述厌哭笑不得,心道吃个醋可真跟吃药一样好使。


    陈述厌再回过头,就看到周灯舟脸上笑意凝固,脸都白了,简直是一片惨白,想必他这辈子都没有被警察这么瞪过。


    人生新体验啊,这日子过得真刑。


    “……你好,徐警官。”周灯舟吓得说话都磕巴了,“久、久仰大名。”


    徐凉云还没来得及应声,一声狗叫就十分响亮地打破了安宁。


    布丁很大声地叫了起来,在陈述厌怀里无法安分地胡乱动弹,挣扎着想跳下来。陈述厌一个没抱住,布丁就挣扎成功,从他怀里一跃而下,摇头晃脑晃晃悠悠地朝徐凉云奔去了。


    徐凉云愣了一下,低下头。


    布丁恢复得还行,只是走起路来还有些晃晃悠悠地走不快,就这么跑到了徐凉云脚边去,扒着他的裤腿使劲晃着尾巴嗷嗷地叫,一边叫一边嘤嘤嘤,可怜兮兮又奶凶奶凶的。


    徐凉云这下是彻底生不起气来了。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把一看见他就嗷嗷个没完,使劲扒拉他要抱抱的布丁抱了起来。


    五年没见,布丁比他想象得更重。低头去抱时,徐凉云估计根本没想到会他妈是这个重量,突然低低“草”了一声,往前倾了倾身,差点没抱住。


    陈述厌吓了一跳,忙道:“你别用右手!”


    “知道。”徐凉云说。


    徐凉云说完这话,就把狗抱了起来,又瞪了眼周灯舟,不再说什么了,抱着狗转头回屋。


    徐凉云走后,陈述厌回头,对周灯舟歉意一笑:“不好意思,他……”


    “我理解。”周灯舟点点头,“我老婆也爱吃醋。”


    陈述厌:“……那就好。”


    周灯舟说:“但是警察吃醋是真他妈吓人啊,我都以为我要进去了。”


    陈述厌:“……”


    “你跟他过日子得啥样啊,你会不会天天都觉得自己被一股浩然正气包围?”


    陈述厌:“……确实是的。”


    徐凉云这人确实一身浩然正气,正义的光辉和法治的光芒天天在他家里光芒普照法渡众生。


    陈述厌想着想着,就无奈地笑了起来,问:“你接回来的时候,宠物医院的人说什么了没有?”


    “喔,他们说你家狗要注意的事情还挺多的,说让我传话怕有差错,让我把你vx给他们,我就给他们了……他们应该加你了呀,您没看vx吗?”


    “……没怎么看手机,我上午陪我男朋友来着,还收拾了会儿屋子……我一会儿看看。”


    “行。还有那个叫小明的狗……它妈没来,说是工作出了点差错,要晚点才能回来了,现在还在出差。我把你的vx号留在那儿了,等它妈回来你俩就能加上吧。”


    “行。”陈述厌点点头,“谢谢你了。”


    “没事没事。”周灯舟说,“那你男朋友这个治疗要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展子怎么办?”


    “他请了两周的假治疗,我看看怎么调。”


    一说这个,陈述厌就降低了音量,说:“也不知道能恢复得怎么样,我得看看他情况,有消息了我vx给你发消息。”


    周灯舟给他比了个OK:“妥,您慢慢来,我怎么都行。”


    又随意聊了两句后,周灯舟就走了。


    临走前,周灯舟说:“对了,厌厌老师。”


    “嗯?”


    “主题要不要改改?我们枯木逢春的主题。”


    “都可以啊,我都行。”陈述厌说,“你要改什么?”


    “枯木逢春,还是枯木逢春。”周灯舟忽然笑了起来,说,“是被春光救回来了的枯木的枯木逢春,不丧了。”


    陈述厌:“……行,但我现在手头没有这样的……”


    “我觉得您马上就能画出来了。”周灯舟说,“现在让您合着我那丧式的主题画东西,您也画不出来了吧?”


    周灯舟一边说着,一边朝他屋里努了努嘴,说:“您画里丢了的东西,这不是回来了吗。”


    陈述厌说不出话来了,只得无奈笑了一声。


    送走周灯舟之后,陈述厌转头走进客厅。


    刚刚在门口和人聊天的时候他就一直听到狗在叫,这一进客厅,他就毫不意外地看到布丁在晃晃悠悠地绕着徐凉云不停地嘤嘤嘤,尾巴摇个没完。


    像在跟他撒娇,又像在问他这五年都死哪儿去了,还像在心疼他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


    徐凉云坐在沙发上很无奈地看着它。有时候布丁嘤得惨了,徐凉云就乖乖点头嗯嗯两声,像在认错。


    陈述厌一回来,徐凉云就抬头看了过去。


    他一挑眉,说话语气有点酸不溜秋的:“完事了?”


    “……嗯啊。”


    徐凉云冷哼一声,低头去撸狗头,道:“以后别跟他勾肩搭背地搂脖子,我不高兴。”


    陈述厌轻笑两声:“知道啦。”


    他走过去,挨着徐凉云坐下,见已经快十一点了,便问:“中午吃点什么?饿了吗?”


    “没有。”徐凉云答,“你饿了?”


    陈述厌摇摇头。


    “不饿就先不用做饭了。”徐凉云说,“我们待会儿吧。”


    “好呀。”陈述厌道,“我们干点什么?”


    “什么都不干。”徐凉云说,“就一起待会儿。”


    “好吧。”陈述厌说。


    布丁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感受到了什么,陈述厌话音一落,它便忽然跟着安静了下来,跑到了徐凉云手边去,搂住他的右手,乖乖趴了下来。


    徐凉云伸手撸了两下它的狗头。


    陈述厌靠到了他身上。徐凉云想了想,也靠了过去。


    两个人相互靠着,沉默了下来。


    四周很安静。


    这样呆着呆着,陈述厌慢慢地就明白了,徐凉云为什么想要就这么安静地和他待着,什么也不干地和他待着。


    四周很安静,这就让外面的风声与身边人的存在成了这一方世界的全部。这能让人能清楚地感受到旁人的存在,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时间的缓慢流逝,能让人清楚地感受到在这缓慢的流逝里,他的爱人就坐在他旁边爱着他。


    所以也能让他明白,无论是在此刻被荒废过去的时间里,还是过去曾有过意义也或曾毫无意义的时间里,亦或是未来无人可知会变得如何的时间里,这个人都一直在这儿。


    在这里,爱着他。


    陈述厌靠在徐凉云身上,握住了徐凉云的手。


    徐凉云愣了片刻后,才回握了过去。


    他轻轻摩挲着陈述厌手背上的伤痕,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呆了好半天,陈述厌陪着徐凉云愣神,谁都没有去看时间。


    等到中午十二点半时,陈述厌的肚子很没出息地打破了宁静。


    徐凉云偏偏被这个动静拉回了神来。


    他笑了起来:“饿了?”


    “嗯。”陈述厌说,“屁股还有点麻。”


    “那去做饭吧。”徐凉云笑着说,“坐麻了就不要强撑着,可以跟我说,不用硬逼着自己陪我。”


    “没事,我爱你。”陈述厌道,“中午吃点什么?”


    “都行。”


    徐凉云还是这个答案。


    吃饭是生活的一大部分,他们总会无法避免的有这种对话。而每次有这种对话时,陈述厌都总会下意识地以为徐凉云会点菜,会抱着他声音闷闷地撒娇说想吃什么。


    徐凉云的这种反应都已经刻进了陈述厌的DNA里,让他以为一定会如此。


    可徐凉云没有。


    陈述厌接不到自己以为会有的答案,于是这答案碎到了地上,成了一地谁也接不住的怅然。


    陈述厌只得苦笑。


    他把怅然藏起来,说好,我去做饭。


    第49章


    徐凉云还是坐不住,陈述厌进厨房还没五分钟,他就趿拉着拖鞋跟进来了。


    还带进来了一只狗。


    他进来的时候,陈述厌还在淘米。


    陈述厌被人从身后抱住,一点儿不慌,只道:“又坐不住了?”


    “嗯。”


    陈述厌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陈述厌一边淘米一边转头去看,见到布丁也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它恢复得还不怎么样,走起路来底盘不太稳,也走不快。


    陈述厌朝它苦笑了一下。


    他中午随便做了点。饭上桌之后,布丁就凑上来扒着桌边闻,鼻子一动一动的。


    徐凉云捂住它的嘴把它往下拉:“滚滚滚,你不能吃。”


    布丁可怜兮兮地朝他呜呜嗷嗷,伸出爪子去扒拉徐凉云的手。


    陈述厌轻轻笑,低头拿着手机,点开vx,看到果真有宠物医院的好友申请。


    他点了通过,在聊天框发了句你好。


    现在一点半多,兴是宠物医院的人已经上班了,陈述厌的消息发出去还没十秒,对方就秒回了。


    “您好。”对方说,“我这边是愈爱宠物医院哈,想跟您交代一下狗狗以后的注意事项。”


    说完,对方还发了一个可可爱爱的狗狗表情。


    陈述厌表示明白。


    宠物医院的人说,布丁现在还是有些脆弱,所以不要喂食生骨肉一类的食物,只能吃些狗粮,可以经常喂些肉汤,也可以适当喂一些苹果和胡萝卜,有助于恢复。


    平时可以像往常一样带着出去散散步,但是不要太久,也不要做些太剧烈的运动,毕竟现在恢复得还不怎么样。


    “现在已经大部恢复得很好了,就是后续需要您这样帮助它养一养,再好好恢复一下,估计再过一周左右就可以完全好转。”对方说,“幸亏它吃到嘴的药没多少,才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


    陈述厌在屏幕后面连连点头,接着问:“那后续还需要做什么检查吗?”


    “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下周六的时候带着狗狗来做一个检查。不过不来也可以,布丁吃进嘴的药不多,药物导致的胃出血在我们这里已经治好了,只是后续需要再养养胃,您可以放心。”


    ……胃出血了。


    陈述厌有些心疼自家狗子,抿了抿嘴叹了口气,说我下周六带着它去看看。


    然后他起身,给布丁倒了些狗粮——他一开始怕布丁吃不了他家有的狗粮,没敢给。毕竟之前宠物医院的人说它现在玻璃肠胃,陈述厌生怕它的胃会玻璃到狗粮也吃不了,中午还给它拿鸡腿肉煲了肉汤。


    那既然没玻璃到这个份上,陈述厌就给它倒了些狗粮。他没倒多少,这傻崽子给多少吃多少,实诚得很。


    给倒完狗粮以后,陈述厌又去给它拿另一个碗盛了些肉汤,第三个碗倒了水,全并排摆好了。


    布丁晃晃悠悠走过去吃了。它走起路来底盘不稳,摇摇晃晃的。


    陈述厌望着它的背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已经好了的腿。


    “他给狗下的什么药?”陈述厌问。


    徐凉云又愣神了,陈述厌一说话,他才被拉了回来。


    徐凉云“啊?”了一声。


    “那个快递员。”陈述厌说,“他不是被闻人玉指使的吗,给布丁下了什么药?你去的时候它什么样?”


    “……它倒在地上,吐了点血。”徐凉云答,“我叫人送去宠物医院,自己跑出去找你了。把它送去的人后来告诉我,给狗下的药是农药,他是把农药抹在火腿肠上面了……怕你担心,我没敢告诉你,闻人玉其实是冲着把狗毒死去的。”


    陈述厌:“……”


    “不过你别担心,那快递员养过狗,他对狗有点感情,没舍得下死手。所以火腿肠上的农药成分不大,应该是用水稀释过。而且他没用闻人玉告诉他的农药牌子,他知道那个会害死狗,用的是毒性不强的农药,掺了点安眠药进去,布丁那时候才动不了。医院的人给洗了胃,说也幸好是吃进嘴的不多,洗完胃以后就是有些胃出血,毒性不大,没威胁到生命。”


    陈述厌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他喃喃问:“怎么总有人恶意这么大呢。”


    徐凉云没吭声。


    他垂了垂眸,扒拉了两下碗里的饭,然后把筷子放了下来。


    徐凉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这就是人啊。”


    “也是。”陈述厌苦笑一声,道,“吃饭吧。”


    吃完饭后,徐凉云自发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刷碗——他们家以前就是这样,陈述厌负责做饭,徐凉云负责刷碗。


    布丁也干完了饭。它爹咪的做饭手艺还是一流,它很满意,吃完肉汤就舔着嘴往窝里走了,嘴边还滴滴答答滴着汤水。


    陈述厌看了它一眼,痛苦面具瞬间上脸,抽出张纸来就追了过去:“布丁!!”


    布丁嗷呜一声,乖乖被逮住擦嘴。


    陈述厌给它擦干净了嘴,把纸团成一团,放到茶几上,轻皱着眉骂它:“吃得到处都是,你饿死鬼投胎吗?”


    布丁嘤嘤。


    陈述厌看了它片刻,很快就皱不住眉了。


    他的表情慢慢柔和,最后叹了口气,把狗往怀里揽了揽,头埋进它柔顺的毛里。


    “别怕啊,布丁。”陈述厌说,“你没事,我们都好好的。”


    布丁呜呜了两声。


    它知道陈述厌在说什么,抬了抬爪子,安慰似的蹭了两下他肩膀。


    陈述厌抱了会儿布丁以后,就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松开了布丁,开始撸狗。


    他揉它的狗头,捏它的脸,又摸它柔顺的毛。布丁很配合,一直咧着嘴乐。


    陈述厌心情很好,撸到开心处忍不住傻乐了两声。


    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是徐凉云在洗碗。


    一切都岁月静好。


    陈述厌捏着布丁的狗脸,开始跟它聊天:“你爹是不是瘦太多了?”


    布丁又嘤嘤,它是个嘤嘤怪。


    “就是,他现在还不习惯我亲他。”


    陈述厌压低声音,跟狗轻皱着眉嘟囔着抱怨:“有什么不习惯的,我还想跟他睡觉呢。”


    布丁呜呜。


    “他现在生病了。”陈述厌揉着狗头,说,“你得……”


    话到此处,厨房里突然传来一声陶瓷碎裂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徐凉云打碎了碗。


    声音来得突然,陈述厌吓得手一哆嗦。


    布丁也脑袋一抖,刚刚还因为享受被撸而背起来了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警觉地看向厨房的方向。


    陈述厌坐在沙发上,心里很没来由地突然咯噔了一下,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升腾而起。


    他往前倾了倾身,慢慢站了起来,遥遥叫了一声:“凉云?”


    没回应。


    只有水声在哗哗地流。


    四周很安静,和上午陈述厌跟徐凉云靠着肩膀挨在一起时一样安静。


    可跟那时不一样,眼下的安静很恐怖。


    布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嘤嘤了两声,前爪很不安地在沙发上踩了两下。


    陈述厌也察觉到事情是真的不妙了,于是低声骂了一声,赶紧往厨房那边跑。


    布丁跟着跳下了沙发,全力跟着他往那边跑,但还是跑不快,急得它一瘸一拐。


    陈述厌跑进厨房。


    厨房里的水龙头开着,水流哗哗地流。洗碗池前,一个碗碎裂在那儿,已经碎成了一地陶瓷碎片。


    徐凉云已经退到了正对着洗碗池的墙边,他坐在那里,背贴着墙,整个人缩成一团,手合在一起,捂着口鼻,眼神呆愣愣地看着眼前。


    不知他是看到了什么,眸子在一阵阵颤,手也在一阵阵抖。


    空气里,他粗重的呼吸声在起起伏伏。


    陈述厌赶紧跑了过去。他伸出手,摇了两下徐凉云,大声叫他:“凉云!”


    徐凉云没反应,甚至都没抬眼看他,一直在眼神颤抖地看着那一个方向,呼吸声很不冷静地起伏着。


    “徐凉云!”陈述厌开始使劲摇他,“徐凉云!徐凉云!!醒醒!!!!”


    陈述厌喊得很大声很用力,嗓子都被扯得发疼。


    徐凉云终于被他摇动,慢慢松开了手,抬头看他。


    陈述厌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这个眼神。


    他很难形容这是个什么眼神,他只能从里面看到无尽的恐惧。


    恐惧之中,是无穷的旋涡。


    陈述厌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他突然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看着那片无穷无尽的恐惧。


    徐凉云看着他,眼里的恐惧越来越深。


    这是个太陌生的眼神。


    四周陷入了一片恐怖的宁静。


    陈述厌张了张嘴,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到手上的旧伤在痛。


    一声狗叫突然响了起来。


    布丁一步一步晃晃悠悠地努力跑过来,急得都有点脚步发瘸。


    它呜呜嘤嘤着,赶紧往徐凉云怀里钻,咬着他袖子,把他的手往下扯。


    陈述厌这才被拉了出来。


    “徐凉云!”


    陈述厌赶紧冲上来拉他,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大声喊道:“你看看我!你醒醒!!你看着我……看着我啊,我没事!”


    陈述厌喊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他急得要命,一句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地朝徐凉云喊:“五年过去了!五年都过去了!都结束了啊,你看看我!我们没事!!别害怕啊,你别害怕!!!”


    陈述厌喊得歇斯底里,徐凉云却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好像在听,又好像并没有听。


    他嘴唇动了动,慢慢地、很轻很轻地从唇齿间地吐出了一个字:“叶……”


    陈述厌一顿:“……什么?”


    “……叶。”徐凉云怔愣地看着他,“叶夏……”


    陈述厌浑身一抖。


    “叶夏,叶……”


    “……别,不要……”


    徐凉云看着他,忽然红了眼眶,声音也碎裂了,被陈述厌抓着的手开始剧烈发抖,右手抖得尤其吓人。


    “……停下,别……”


    “……我求求你……”他说,“我给你跪下……我可以,可……”


    “……我可以……我自杀。”


    陈述厌浑身一震。


    “……放了他。”


    “放了他……别……”


    徐凉云越说声音越颤,到了最后,浑身都突然开始一阵阵剧烈地抖。


    痛苦都太直接地体现在了他身上,让人不住地跟着浑身冰凉地作痛。


    陈述厌突然也被不由分说地扯了进去。


    电流仿佛又途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一阵阵为之发抖,那些本都一直被尘封起来的记忆突然也被连根拔起,恶意血腥痛苦爱恨恐惧一同交织,在耳边开始轰隆隆作响。


    ……对了。


    陈述厌昏昏沉沉了起来,有些傻愣愣地想,对了。


    她说了。


    她——


    陈述厌突然就想起来了。


    他想起她在直播给警方看的手机面前手舞足蹈,她歪着脑袋说你跪下呀,你跪下我就放了他。


    她说你自杀呀,你去恩阳死的地方跳楼,你让记者把摄像头都对着你,你在所有人面前跳楼,你在所有人面前摔个四分五裂你把脑浆都摔出来你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死得难看。


    她……


    她说着说着,突然回过头,然后掐住陈述厌的脖子。


    她很用力地掐,陈述厌那时候已经被电过一遭,连惨叫都没力气了。


    他连一口气都上不来,他张着嘴喘不上来气,他被迫仰着头窒息,眼睛在一片血泪重影模糊里努力地往下看。他看向远处直播着这一幕的手机,手颤抖着往那边伸,可他被绑着,根本伸不起来。


    他想向徐凉云喊救命。


    他想喊徐凉云的名字。


    他——


    陈述厌正想着,徐凉云就突然低了身子,把自己缩得更厉害,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连呼吸都在用力。


    他开始出冷汗,那些冷汗淋漓得像他出去淋了一遭雨回来一样。他脸色开始发白发青,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扯开被狗咬着的袖子,他伸出颤抖的手,他抓住陈述厌捧着他的双手,像在惊涛骇浪里抓住一叶扁舟。


    陈述厌回过了神,看到徐凉云的目光变得愈发惊恐,看到他冷汗淋漓面白如纸眼眸通红泪如雨下。


    他张着嘴喘气,呼吸慢慢染上了哭腔。


    他声音开始吚吚呜呜地发哑,仿佛在把痛苦用力压在嗓子里一般。


    陈述厌手腕被他抓得痛死,但他不敢说话。


    他看着徐凉云,近乎不敢呼吸。


    徐凉云看着他,在看他身上那些早已被擦干了的鲜血淋漓。


    在他眼里,它们依然在流。


    流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徐凉云突然慢慢吸了一口气,眼眸开始剧烈震颤,仿佛看到了什么这一生都无法接受的场面,突然从嗓子里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松开抓着陈述厌的手,突然身子往前一倾,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又伏倒下去,双手紧抓住自己的脸,一声声惨叫哀嚎哭喊破碎,卑微得近乎要融进尘埃里。


    布丁开始呜呜嗷嗷地叫,去咬他的衣服扯他的袖子,想让他停下,急得难得的呼噜噜地吼叫起来。


    陈述厌也赶紧过去扒他。


    他一边大喊着徐凉云一边抓着他。可徐凉云怎么都不起来,陈述厌费了老大力气,才把他在地上翻了个身过来。


    这一看,他才发现徐凉云已经把自己脸上抓出了血痕,指甲里全是他自己的血。


    陈述厌吓得要死,赶紧把他的手拉开,大喊:“徐凉云!!!”


    徐凉云早已红了眼睛,满脸泪痕,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使劲挥着手,想挣脱陈述厌。


    陈述厌破天荒地大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俯下身去,很用力地抱紧了他,像试图把两个人硬生生融在一起一般用力。


    徐凉云没因为这个停下,他开始乱蹬着喊叫,一声比一声歇斯底里,使劲地把陈述厌往下扒,也很用力。


    陈述厌理都不理他,死抱着他跟他一遍一遍大喊。他喊徐凉云的名字,喊着告诉他都结束了叶夏死了,喊着让他他妈的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是谁在抱着他。


    他喊着说你不要害怕徐凉云,你不要害怕。


    哪怕他自己都怕得阵阵发抖声音颤得不行,哪怕他犹然还感觉有人在掐他的脖子,哪怕他身上又感觉有电流在烧。


    狗在一旁呜呜嗷嗷地叫喊,声音也急得不行。


    也不知是陈述厌喊的还是徐凉云自己缓过来了,慢慢地,他停下了挣扎,只是呼吸仍在一下下喘不上来气一般辛苦。


    他努力地深呼吸,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气息都被哭意染得发颤。


    陈述厌一直抱着他,哪怕自己也被带得头皮发麻,身上早好了四年多的旧伤都在一阵阵灼痛。


    布丁在一旁呜呜嘤嘤,咬着徐凉云的手,时不时舔一舔。


    过了不知多久,徐凉云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出来,呼吸声也慢慢变得正常。


    他咳嗽了两声,终于完全缓过了神来,于是低了低头,再开口时,声音都哑了。


    “……谁?”


    陈述厌愣了愣,抬头去看时,就见徐凉云一脸茫然,好像真的不知道是谁抱着他。


    陈述厌一抬头,徐凉云反倒还愣住了:“陈述厌?”


    “……啊?是我……”


    陈述厌有点懵,他心道不会吧,难以置信地问:“你不会……”


    “……不是。”


    徐凉云这才反应过来,很虚地抬了抬手示意暂停,又倒了回去,捂了捂脸,说:“你让我缓缓……我每次都这样,一时半会儿……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徐凉云说完,又长舒了一口气出来。


    布丁见他缓了过来,也挪了过去,在他旁边开水壶似的嘤嘤嘤。


    徐凉云苦笑一声,伸手揉它狗头。


    怕陈述厌多想,他又接着道:“我没有……我这次真没忘,这次真没有……我是真的反应不过来。几年前那时候,我犯完病缓回来的时候……就有时候以为你还在ICU,有时候以为你没跟我分手……有次还满屋子叫你名字找你,叫了十来分钟才反应过来分手了……”


    徐凉云声音沙哑,话说的断断续续的,时不时就得停下来咳嗽两声缓一缓。


    陈述厌听得不是滋味,就说:“你别说了,先缓缓。”


    徐凉云就很乖地闭了嘴。


    但他刚在陈述厌跟前犯了病,很显然是待不住的。老实闭嘴呆了还没一分钟,他就忍不住开了口,说:“厌厌。”


    “嗯?”


    “我伤到你没有?”


    陈述厌疼着手腕说:“没有。”


    “你害怕吗?”


    “没有。”陈述厌说,“我不会怕你。”


    “我没说这个,”徐凉云说,“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在怕叶夏。”


    陈述厌一怔。


    徐凉云忽的苦笑一声:“你怕的吧。”


    “……”


    “对不起啊。”


    徐凉云伸手抱住了他,道:“你才是最怕的那个。”


    陈述厌没有吭声。


    他在徐凉云怀里垂了垂眸,感觉到徐凉云抱着他的两只手抖得好厉害。


    他又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喉咙刚刚喊得有点痛,于是禁不住猛烈咳嗽了两声。


    像是刚被谁掐过脖子。


    第50章


    陈述厌没吭声,徐凉云也没有吭声。


    两个人互相抱着沉默了好长时间。


    渐渐地,徐凉云抱着他的手不再发抖了,陈述厌也抱他抱得半边身子有点麻,于是抬起头看他。


    徐凉云整个人仰躺在地上,头也往上仰着,目光空空地看向上方。


    他眼睛里一片平静的茫然,好像又愣神了,又好像没有。


    “在想什么?”陈述厌试探着问他。


    徐凉云这次却没有愣神出去,他马上就回答了:“在想地上好凉。”


    陈述厌噗嗤一下笑了:“那我们起来吧。”


    “好啊。”


    于是两个人爬了起来。徐凉云发病之后整个人都不太好,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没给陈述厌跪下,得亏陈述厌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徐凉云很无奈地说自己腿软,陈述厌没办法,便扶着他进了卧室。


    陈述厌把他放倒在床上,说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喝。


    徐凉云说不用热的,你拿杯水来就好。


    陈述厌想了想,寻思也是,烧水还得要时间。现在两个人嗓子都不好受,是水就行了。


    于是他点点头,去厨房接了两杯水来。


    布丁没跟着他来回跑。它跳到卧室的床上,朝着徐凉云呼呼噜噜,表情有些生气,看起来好像在骂徐凉云。


    陈述厌端着水回来时,就看到布丁还在背着耳朵朝靠在床头上的徐凉云呼噜噜地骂。徐凉云微垂着头,伴着狗的呼噜呼噜声一下一下点着头,好像在附和着说你说得都对。


    陈述厌又忍不住笑了,他走过去,顺了两下狗背,说算了算了,你爹不是故意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水递给了徐凉云,道:“你说是吧,它爹。”


    徐凉云撇了撇嘴,伸手去拿水。


    陈述厌喝了半杯水,然后把被子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凑了过去,看了看徐凉云脸上的伤。


    徐凉云还在喝水。陈述厌这么一凑近,他就把水杯放了下来,咽下嘴里的水,问:“怎么了?”


    陈述厌说:“我看看。你别动,我看看你脸上。”


    徐凉云乖乖给他看。


    他刚刚对自己下手下得不轻,脸上全是被自己抓出来的血口子。这些伤都已经出了血,十道血印弯弯曲曲,看了都让人觉得脸上疼。


    陈述厌越看越心疼。


    “你对自己怎么……”陈述厌欲言又止,话到中途叹了口气,道,“你对自己好一点啊……还疼不疼?”


    “……不疼。”徐凉云说,“我没事。”


    “我不信。”陈述厌道,“你家有没有药?我给你上点药。”


    “有……客厅那边,电视下面的柜子里,有碘伏和创口贴。……不用了,这种小口子,放几天自己就好了。”


    “上药能好快一点,再说我能放你不管吗。”陈述厌拍拍他脑门,说,“你等我。”


    说完这话,陈述厌就去找药了。


    他走到客厅,找到了碘伏和创口贴,里面还有一盒棉签。陈述厌把这些都带上,回了卧室,把东西都放到了床头柜上。


    他想了想,把自己喝到一半的那杯水拿起来一饮而尽,又去厨房接了一杯回来,先拿棉签沾了点水,然后在徐凉云脸上的口子点了点,给他先用水变相清洗了一下伤口。


    沾了水的棉签碰到伤口的一瞬,徐凉云轻轻嘶了一声,但没躲,只轻轻皱了皱眉。


    “疼吗。”陈述厌说,“乖啊,弄完就不疼了,上药我们能好得快一点。”


    徐凉云嘟囔着“嗯”了一声。


    陈述厌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脸,拿着棉签给他处理伤口。陈述厌凑得这么近,徐凉云能把他一双眼睛都看得很清楚。


    他看到陈述厌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徐凉云这个人。


    徐凉云垂了垂眸。


    布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跟着凑近了过来,卧在徐凉云身边,开始呜呜嘤嘤,好像也在担心。


    徐凉云拿右手去胡乱抚了一下狗头。


    布丁拿爪子牵住他的右手,脑袋低了低,趴在了他手臂上。


    陈述厌拿水沾完了伤口,就把碘伏拧开了,又沾着碘伏给他脸上的伤消毒。


    徐凉云轻皱着眉忍耐。他盯着陈述厌看,眼底却是一片晦暗难明。


    拿碘伏全部处理完后,陈述厌便摸了摸徐凉云的脸,然后收回手,笑了一声:“好啦。”


    徐凉云看着他,喉结上下动了动。


    徐凉云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陈述厌一只手,轻轻叫他:“厌厌。”


    “嗯?”


    “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我就是想,你既然回来了,我得跟你好好的。”


    陈述厌默然。


    他知道徐凉云要说些什么了,于是收起了笑意,垂了垂眸,拿出另一只手,两手一同握住徐凉云,一边摩挲着他的手,一边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我知道我得跟你好好的,我不能再有病了。”徐凉云说,“医生告诉我,你跟我这个情况,PTSD很有可能会变成二联性精神障碍……就是会传染。你可能会被我带着应激障碍。”


    “我不想让你这样,我真的不想,这破病不好受。”


    “我也不想让你害怕了。是我说我要让你安心的,结果到头来还要你安慰我别怕……说真的,我都觉得丢人。”


    “没有,不丢人。”陈述厌说,“你……”


    徐凉云道:“可我是警察。”


    陈述厌:“……”


    “我都知道,但是我一想到我当年放着你在ICU没管,我就没办法走出来。真的,我知道的,无论我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把你一个人放那儿不管啊。”


    “你多疼啊。”他说,“我多混蛋啊。……我这五年,好多时候都想,我现在这么让你恨我,估计也是为了自己。我不想面对,所以让你恨我,我就有不用面对的理由了……我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蛋。”


    “我也确实是。”


    “我都不知道我当时在干什么……真的,我怎么就不去看看你。”


    “我特别后悔。”徐凉云说,“我真的对不起你。……我一这么想,就觉得,如果我这么轻易就走出来了,这么轻易就把这些全都忘了的话……那对你……对当时的你,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陈述厌道,“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徐凉云点了点头。


    “你说你要我开心。”徐凉云说。


    “我说我不要公平。”陈述厌说,“我说对我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叶夏。”


    徐凉云不做声了。


    他低垂下眼帘,紧抿住唇。


    “我也说过,我们都是受害者。你不容易,我也不容易,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


    “不要说什么不公平了,公平一直都在。叶夏被抓住判了死刑,有个叫徐凉云的警察早就给了我公平。”


    徐凉云一怔,抬起头来。


    陈述厌看着他,说:“只是他为了这个公平冒了好大风险,我现在心疼他。他说他对不起我,那决定该不该原谅他的应该是我——我原谅他了,我不怪他。”


    “辛苦他了。”


    陈述厌苦笑起来,看着徐凉云说:“希望他可以早点走出来,跟我一起养狗,在太阳底下挑最好看的花买回家送给我,好好亲亲我。”


    徐凉云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嘴角在抖,又红了眼睛,慢慢俯身过去抱住陈述厌。


    他说对不起,他终于抑制不住,他闷闷地哭出了声。他的声音还是沙哑,哭不大声,就那么一阵阵闷闷地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得断断续续,说对不起,对不起。


    陈述厌把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后背,一言不发。


    出来吧,徐凉云。


    陈述厌想,走出来吧。


    走出来,回来看着我,回来爱我。


    像以前一样,勇敢一点。


    布丁似有所感,它跟着走上来,伸出爪子,按了按徐凉云。


    陈述厌看过去,看到它眼睛里也有担忧与心疼的神采。


    它什么都知道。


    陈述厌想着,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徐凉云抱着他哭了很长时间。但哭过这一场以后他好了不少,那天下午没愣神几次。


    发病之后他腿软,躺在床上蔫蔫呆了半个下午,陈述厌陪他一起躺着,有一茬没一茬地跟他聊天,但更多时候都一起安安静静地呆着,一起看窗户外面的景色。


    虽然没什么可看的,两个人却仍旧一起躺到天黑。


    徐凉云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忍不住叹道:“真是虚度光阴啊。”


    “挺好的。”陈述厌说,“光阴就是用来虚度的。”


    徐凉云笑了。


    晚上,他们随便做了些东西吃。陈述厌本打算带着徐凉云去遛狗,但徐凉云怕自己在外面发病,不肯去。陈述厌又怕他在家里出什么事,没办法,在给了布丁半块苹果和半碗肉汤之后,他就哄着它说你爹最近不太好,就暂时不出去了。


    布丁是条善解人意的小汪汪,很大度地叫了两声,原谅了他。


    陈述厌苦笑,说等你爹好了,我们一起带你去玩。


    布丁很高兴,更大声地汪汪了两声。


    这之后几天,徐凉云都恢复得不错。时间一转眼过去三天,他什么事都没出,愣神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少,也没有再发过病,白天醒过来时也没有因为噩梦惊醒过,只是睡觉的时候表情仍然不是很好。


    仔细想来,大约是陈述厌那天说的话真的把他彻底拉出来了,他真的在慢慢好转,连那些小心翼翼都有了要往回收的苗头。他朝陈述厌笑的时候,渐渐有了些五年前的影子。


    为此高兴之余,陈述厌有些无可奈何,忍不住心道早知如此就好好跟他谈一谈了,问问他到底怎么想,早把这些话说开那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然后他又转念一想,觉得也不一定。毕竟徐凉云得了这个病,肯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封闭内心,说不定主动问他他是不会说的。那天估计是因为发了病,陈述厌不但没怪他,甚至还忍着自己的恐惧去哄他,这一来二去的,他才自己承受不住,把那些话说出口的。


    但不论如何,他在往前走。


    这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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