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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别生气


    奚临并不知道“他来了花就开”的传言是打哪来的,他又不是什么花仙子。旭英阿爷在旁侧说:“俏啊,人老了病了都是很平常的事,你老是这样抓着他不让他离开,他也要难过的。”


    “为什么?”七岁大的小俏尚不能理解生老病死,天真地问:“不离开不行吗?”


    旭英阿爷慈爱地看了她一眼,告诉她:“都要离开的,有这么一天,我要离开,你也要离开。”


    小俏不说话了,埋头在奚临怀里,搓了搓手里的小黄花。


    “人都是要死的,好孩子。”旭英阿爷看起来好像是想摸摸她的头,可惜时间上不怎么允许,“死是好事情,是回到南乌阿妈那里去咯。你的阿妈难道就没有给你唱过那首歌,我们都会到月亮上去,到月亮上还能看到南乌山的地方去,都还会再见面的,一定还会再见面,怕什么?”


    “阿爷啊,我们到山下再说吧。”奚临已经有点力竭了,“我好像也马上要到月亮上去了。”


    小俏没有再说话,低头攥紧手中的小黄花。奚临抱紧她,觉出怀里人的体温在慢慢升上来,心底稍安。脚下步子走得快,又忽然想到兰朝生现在在山里什么地方,他们这头找着了小俏那头又不知道,会不会就在山里找上一夜?


    风雪未缓,脚下积雪一踩一个窟窿。奚临心底盘算着回去得先把小俏送到村医那检查下身体,再找点东西给她吃。这孩子在山上冻了太久,估计回头得生场病,也挺好,长长记性吧。


    正想着,身旁旭英阿爷忽然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别动。”


    奚临脚步猝然一刹,松懈的神经登时又拧成了一根麻花。


    谁都没再说话,奚临将气息放缓了,颤抖着断成了几截。他们后方不知何时多出了道异样的喘气声,粗重短促,明显不是个人。


    奚临的眼珠动了,飞速朝后瞥了一眼。看着漆黑树林里,有团影子躲在草后,成年男子一样大小,虎视眈眈露出亮点莹绿的光,像阴森的恶鬼。


    ——狼来了。


    旭英阿爷蓦地拔枪,朝后扣动扳机。南乌寨曾经最好的猎手骁勇不减,子弹准准击在这头狼的左腿上。刺目血花在眼前绽开,旭英阿爷大呼“跑!”奚临抱紧小俏拔腿就跑,听着身后那头狼呜咽两声,慢慢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奚临出了满身冷汗,不知道身后有多少条狼,又有没有再追上来。他还得顾及着腿脚不好的旭英阿爷,拽着他不敢撒手,另只手紧紧抱紧了小俏,脑子里除了逃命半点念头也没有,只顾本能地往前跑。


    积雪飞溅,两旁树影飞速往后退,前头的路像是不见底的深渊,横着古怪的树枝。奚临什么都听不着了,耳旁只剩自己的v娱演狂喘,他这辈子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在不平处踉跄两下,不敢摔倒,竭力站稳脚跟,片刻不停地逃。旭英阿爷往后扭头一看,见浓夜中亮起几双绿莹莹的狼眼,好似催命的鬼火,张着血盆大口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只是人又怎么可能跑得过狼,旭英大爷高声大斥,抬起枪管瞄准,在奔跑中连开三枪——当然难以瞄准,三发子弹皆落了空,于是他回头叫:“先放开我!”


    “放开你就死了!”奚临崩溃大喊,“先逃命吧!!!阿爷啊!!!”


    奚临说得是实话,这个距离,若停下半步不等旭英阿爷的土枪管瞄准狼就会先扑上来。可这样闷头跑被追上也是迟早的事,旭英阿爷只好叫道:“爬到前头那个坡上去!”


    奚临不敢胡来,听他的话翻上去,旭英阿爷紧随其上,电光火石扣动扳机,砰砰开枪,接连打死了两头野狼。


    剩下的几头狼步伐稍缓,被这枪声暂时唬住,没有再扑上来。它们呲牙低哮着,兽嘴口水淋漓,瞳孔荧绿,一看就是饿得正上头,是打算殊死一搏求个果腹。


    奚临紧盯着它们,搂紧小俏,手下胡乱摸着两块石头,死死攥在了手心里。领头的狼嘶吼着,粉身碎骨浑不怕,迎着猎枪纵身扑来。旭英阿爷瞄准它的头颅,却没能扣得动——子弹卡壳了!


    人身上血液冷透也就是刹那的事,奚临那刻实在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头狼跳到了自己的面前,獠牙寒光乍现,兽嘴腥气扑鼻。生死一线,其实也就是个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忽闻枪响,破开阻滞空气,在狼头上击出大片血花。紧接着,枪响连声拍响人耳,滚烫的血染红了白雪地,浇出热气升腾。奚临蓦地扭头,看见兰朝生带着猎手们站在远处,手中端着一管长枪。


    狼群的尸体斜躺在雪地,大雪狂舞,呼啸着拍着奚临的眼睛。奚临大脑里的血液刹那回了笼,好像惊涛拍岸,听着自己心下猛烈狂跳起来。


    兰朝生。


    ——兰朝生!


    那一刻奚临几乎全凭本能,抱着小俏猝然起身,踉跄着翻下山坡,直直往兰朝生的方向冲去——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兰朝生接住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奚临在他怀里埋着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翻来覆去,来回念叨。将“对不起”说了十几遍不肯停,倒也不是真为听兰朝生的一句“没关系”,单纯的基于本能,像是诚心认错,又像受惊后的语无伦次。


    兰朝生后头的话就没能出口。他本来是真打算好好训斥他,但凡他没能找到这里,或者来晚一步,现在躺在地上冒血的就是奚临了。


    他心底有狂盛的怒气翻涌,又颇觉后怕,拿他全无办法,恨不能在他脚上绑对镣铐才好。但现在奚临这样埋在他怀里,吓得魂不守舍、颠三倒四地跟他认错,兰朝生也就什么训斥都脱口不得了。


    不听话,还是该罚。


    兰朝生闭了下眼,将这点怒气重新咽了回去,打算留到事后再跟他一一算账,收紧双臂回抱住他,手指攥紧他肩膀,竟有些微微打着颤。


    其他苗人检查着自己狼的尸体,一同将旭英阿爷接下来。兰朝生把自己外衣披到奚临身上,小俏在奚临怀里埋着头,有可能是怕挨训,也可能是觉得羞愧,半句话不敢说。兰朝生回头和那些苗人说了几句话,约莫是在吩咐处理狼尸后事,带着奚临先行下山。


    小俏的阿爸阿妈险些哭断气,抱着小俏呼天喊地。寨里的苗人们举着手电筒聚成一团,七嘴八舌地安慰。夜深雪大,不宜多留,兰朝生叫大家都先回去,后事第二日再说。小俏的阿妈抱着她语无伦次地跟他们道谢,小俏从她怀中探出个圆滚滚的脑袋,大眼睛盈着水光,直直瞧着奚临。


    奚临微笑着冲她稍一摆手,示意回家去吧。片刻后再回头,才发现旭英阿爷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了人群,拄着他的拐杖,背影叫风雪吞没,隐入黑夜,渐渐瞧不着了。


    奚临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偷摸溜走的,连句道谢或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人群散后兰朝生领着他回家去,一路上走在他前头,奚临慢吞吞跟在后头,身上还披着兰朝生的外衣,衣领处飘出股草药香,混在风雪气里,吸到鼻腔里,凉得人不自觉地发抖。


    他心想这可真是有生以来过得最难忘的一个除夕夜,实打实的难忘今宵。兰朝生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叫他,背影两肩落了碎雪,白得醒目。


    兰朝生估计是还在气头,要么就是正在想该怎么惩罚奚临——反正都不是好事。奚临料到了,但也觉得当时情况属于迫不得已,只是一时没什么力气跟兰朝生据理力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像乱码,又冷又累,凄凄惨惨,命苦地连抬腿将自己的脚从雪地里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慢慢停下了。


    前头兰朝生察觉到了,回身看他。见奚临低着头站在那不动了,身上披的衣服太大,将他人衬得有点形影单只,孤零零站在雪地里,无端透着些可怜。


    可惜铁石心肠的兰朝生不为所动,问他:“怎么?”


    奚临没说话,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仰头栽了下去。


    苗寨里凶猛的小俏没生病,上山去救她的奚临反而先行病了个死去活来。那天兰朝生抱着他踹开村医的门,可怜的村医阿宝刚送走小俏躺上床,门被踹开的时候险些从床上滚下去,急匆匆出了屋便看兰朝生抱着奚临站在院里,面上神情从没这么失态过。


    奚临发了高烧,估计是受冻出冷汗再加上受惊逃命多重导致。他是个很少生病的人,难得一病就是排山倒海,头一天烧得几乎是谁也不认识,闭着眼昏昏沉沉,连草药都是兰朝生一点一点从他嘴角灌进去的。


    当天夜里奚临四肢发冷,迷迷糊糊醒过来,耳旁听着阵阵水声。他歪头看去,兰朝生坐在他床边,手边放着盆热水,拧湿毛巾搭到他额头上,冷了再换,反复循环。


    奚临半阖着眼皮,不怎么清醒地心想:几点了,他在这坐多久了?


    紧接着他又再度昏沉地睡过去。但或许是苗寨里的草药对奚临不起作用,整夜过去烧半点未退。第二天大早,兰朝生下山去镇上请了位医生回来,喂进点退烧药挂上点滴,奚临的烧才一点点退下去。


    只是他人还虚着,断断续续睡了醒,醒了睡,偶尔吐出几句含糊的梦话,听不清话里内容。半夜奚临又醒来,烧退了用不着再敷毛巾,但兰朝生还是在他旁边守着。奚临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兰朝生垂着的眼,一动不动地正凝视着他。


    奚临未能完全清醒,愣神似的看了他一会,呢喃着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低声应了。


    奚临说:“你生我的气了吗?”


    兰朝生这回好久都没再说话。夜色沉沉笼着他,他坐在奚临塌边,伸手轻轻摩挲了下奚临的脸颊,低声回:“不会。”


    “别生我的气。”奚临半梦半醒,“行吗?”


    兰朝生轻声道:“好。”


    他没能再等到回答,奚临重又闭了眼,再次睡了过去。兰朝生久久未动,窗外雪色朦胧,像个半明半暗的梦境。桌上的烛火跳跃着,在奚临眼尾映上了一点明亮的暖色。兰朝生侧着脸,手指擦过这点明色,轻轻地,方触即离。


    第42章 月亮走了


    大年初七,病了快一周的奚临精神重振,生龙活虎地拍开了自己的房门。


    院外雪已化得仅剩点残余,他先前堆的雪人和石狮子也早就寿终正寝,化得连灰都看不着了。


    奚临这几天卧床不起,除了真起不来外还有个原因——他怕兰朝生看他病好找他秋后算账。前几天他病得神智恍惚,连着做了几天光怪陆离的梦,实在没多余的力气去想别的事。后头稍微清醒了些,索性又顺势推舟的多装了几天,因为他暂时还没琢磨好怎么让兰朝生消气。


    兰朝生进院子的时候奚临下意识就把身子站直了,有点小紧张地蹭了把手心的汗。其实这事说起来很没道理,奚临长到这么大,还鲜少有过什么害怕的东西,就连小时候奚光辉拿皮带抽他他也是边躲边嗷嗷喊我就不认错,年纪轻轻就把奚光辉气得高血压,也实在是造孽。


    但兰朝生都不用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他只用将面色一沉,奚临现在就莫名有点犯怵。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好像就只是单纯不想看兰朝生动火——虽然他干得净是些叫兰朝生动火的事。


    想想刚开始那会奚临最乐意看他生气,对方不痛快他就痛快了。短短几个月全然翻了个样,倒是造化弄人。


    奚临揣摩他的脸色,觉得这人此时的面无表情更趋近“平静”,不像正窝着火,是个可以头上动土的好时机。


    兰朝生进院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他一眼,问:“好了?”


    “啊……”奚临干巴巴地回,“好了。”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挺好的。”


    奚临抓抓脸,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病着的时候都说过什么话,也忘了兰朝生已经和他保证过“不会生气”。奚临心虚瞥他,问他:“你生气了吧?”


    兰朝生就知道他不记得。他说:“没有。”


    奚临琢磨了下这两个字,觉得有点像是在说反话。想着解释,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话说起来奚临成功找到小俏也算将功补过,兰朝生该谢谢他才是。他摸了把鼻子,有点尴尬,好半天没头没尾憋出来一句:“……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点的。”


    大概他是从小俏这事上得了启发,从闯祸的一跃成为收拾烂摊子的,经此深切明白了兰朝生的不易,于是痛下决心决定以后少给他添点堵。


    可惜奚临的保证充其量也就是个雪花堆起来的石狮子,外强中干,风吹就倒。兰朝生瞧着他,明知道这是个虚无缥缈的保证,但还是应下了:“好。”


    奚临就笑了两声,为这莫名其妙的对话,为兰朝生还真认真回了他。他轻巧地从楼梯上跳下来,兰朝生马上说:“不要蹦。”


    奚临不当回事,问他:“小俏怎么样了?”


    “好好的。”


    他病得时候小俏的阿爸阿妈带人来看过几回,奚临怕过了病气给她找理由推下了。这小丫头就趁大人说话的时候悄悄遛到奚临房前,踮着脚敲敲奚临的窗户,小声跟他说:“老师,你快点好起来呀。”


    奚临真心实意地问:“挨打了吗?”


    兰朝生:“挨了。”


    奚临笑了声, 想起来小俏说她是为了给自己阿爷找什么花才跑到山上去,问兰朝生:“小俏是不是有个生病的阿爷?”


    兰朝生:“有,年纪大了,肺痨,一直卧在床上。”


    奚临话说得委婉:“是要……”


    兰朝生明白他意思,点了头:“嗯。”


    人都说冬寒阎王来,老人最怕过冬,久病的上年纪的,挨不过严冬的比比皆是。奚临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想起来小俏手里的那朵黄色小花,应该是一种下雪天才开的草药,这天真的傻姑娘。


    奚临侧头瞧了眼太阳,他的头发长了,有些搭眼睛。兰朝生看着他,伸手将他的碎发拨到一旁去,说:“下午带你去剪头发。”


    “没出正月呢。”奚临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他一眼,“我舅怎么招惹你了?”


    奚临笑起来是好看的,病了太久,脸上还没什么血色,眼睛一弯才有了点精神气,显得生动。兰朝生停在他发上的手指痉挛似的动了下,看样子像是想摸下他的眼睛,但还是克制地收回来了,说:“那过两天再带你去。”


    “骗你的。”奚临把自己额前的头发随便一捋,“我妈独生女,我没舅舅——走走走,剪头发去。”


    他先行一步出了门,兰朝生看着他从自己身旁跑过去,没动弹。外头阳光正盛,哪里都是明亮一片。奚临久不见他出来,在院子外朝他大喊:“走啊!”


    兰朝生抬步出门,应他:“来了。”


    正月一过,又到春时。


    没人能想到,今年的严寒大雪没能带走小俏的阿爷,先带走的,是身子骨一直还健朗的旭英阿爷。


    据说他走得很安详,清晨时坐在院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在日光下打了个盹,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人和人的相遇和离别都是偶然,或许未能有个正式的开场白,也或许总来不及好好道别。八十二高寿,算是喜丧,按他们南乌寨的规矩要装在红漆棺材里,鸣枪报丧。


    棺材停在旭英阿爷的堂屋中,中柱载着一颗“花树”——三株连生的指粗细的金竹,是由兰朝生一早带人上山挖取的。


    用意或为神灵的栖息地,是通往灵魂聚居地的通道或天梯。旭英阿爷没有儿女,于是由传承了他猎枪的年轻小伙罗裹作为后人,在他头部前放上一盏茶油灯,身旁放上一只大红公鸡,作为带他去归处的引路灯和开路鸡。脚部方向放着盛满谷子的谷斗,插着长香。罗裹就守在这香旁侧,不让烟断掉。


    笙鼓长鸣不熄,南乌寨人身着盛装,送灵枢到墓地里去。兰朝生作为南乌寨的首领人,他站在棺材前,手持着火把,是为给亡人照明引路。小俏跟在队伍后头,手里攥着那朵干巴巴的,垂头丧气的小黄花,待棺材到了地方,她悄悄将花插到土堆旁。奚临看着了,没有戳穿她,摸了摸她的头发。


    前头兰朝生高喊一声,抬手将箭对准长空射出,随后也将弓一同抛出去。后头抬棺的便将棺材放入墓坑,黄土撒在盖棺上,送他去黄泉,送他回到南乌阿妈的身边,送他的灵魂飞去月亮上。周围的苗人唱着丧歌,棺木渐渐被黄土盖满,那朵小花也埋进了里头。


    火堆点起,黑烟升腾,火星迎风闪烁两下,轻飘飘地跃起,消弭在空中,再也瞧不着了。


    小的时候,奚临曾经问过奚光辉,什么叫“死了”?奚光辉行事向来简单粗暴,隔天带他去了不知道谁的葬礼,让他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头稀里糊涂走了全程,指着公墓上崭新的墓碑,告诉他,这就是“死了”


    奚临当然没能从这场置身事外的葬礼里悟出什么痛彻心扉的生死别离来。他妈去得太早,未来得及在他心里留下点什么深刻的印象。周遭亲戚长辈缘分都淡,想来也没什么叫他体会生死有常的机会。于是奚临看着这陌生墓碑上的几个字,一知半解揣摩了半天,回头问他爸:“爸,这是啥意思?”


    奚光辉看了一眼,这墓主人也实在是位奇人,留下的墓志铭相当不走常路,没头没尾语焉不详五个字——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生”和“死”,大意也就是如此语焉不详,又纤悉无遗的几个字吧。


    夜幕降临后,南乌寨的苗人在外头“送魂”,唱着奚临听不懂的歌。他大病初愈,兰朝生不准他夜里在外头站太久,于是奚临只好独自搬了个板凳坐在屋子里头,对着一盆火炭发呆。


    屋子是从前旭英阿爷的旧屋,除了这盆炭火外别无光源。四周寂静,隐隐传来外头人婉转的歌声,混着火焰翻腾的轻响,安静得像是从没人来过。奚临漫无目的地东想西想,忽闻耳旁有脚步声,他抬了头,见是兰朝生进了屋子。


    大丧,他身上衣裳也和平常不同。苗人不像汉族遇孝要披麻戴孝,他们认为死亡是结束了一段旅途,好比种子埋进地里要发芽,是自然之理,轮回之喜,应当庆祝。这些人穿得还是他们遇盛事时的彩衣盛装,簪银带花,五彩纷呈。


    兰朝生又戴着镶银的腰带,只是样式跟他大婚大祭时的稍有不同。他进来后什么话都没说,垂着眼静静看着奚临,火光映着他的面容,发丝的影子落上眼睫,静默无声。


    奚临抬头看了他一会,问他:“你等会还要出去吗?”


    兰朝生:“害怕?”


    奚临倒是没这个意思,只是想让兰朝生留下来陪他坐一会。不过听他这么问也就顺水推舟应下来了:“……啊,嗯。”


    兰朝生找来个板凳,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围着炭火,谁都没再开口说话,好像只是两个一同取暖的陌生人。奚临揣着手发了半天呆,觉得空气静得连喘气声都像打雷,只好先行挑起话题:“你们这的葬礼挺有意思的,和我们那一点也不一样。”


    兰朝生:“你们那是什么样。”


    奚临其实就参加过一次,还是相当莫名其妙的一次——就是奚光辉带他去的那位陌生人的葬礼。他试图回忆了下,说:“我们那得披麻戴孝,放眼望去全是白的,所有人都在哭,送葬的时候哭,回来时候也哭。”


    兰朝生说:“死是好事情,是回去祖先那里,不用哭。”


    奚临自己在那想了会,没忍住问他:“诶,那你哭了吗?”


    兰朝生侧头瞧向他,淡色的眼睛平静,显然是没有哭过。奚临也问得不是今天,他问得是兰朝生的爸妈去世时。不过这话他又有点说不出口,只好含糊着说:“我说得不是今天,是那个时候,就是你的……”


    兰朝生懂了,他坦诚地说:“哭过。”


    奚临看着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问得这个问题好像有点不像话。只是话都说出去了也没收回来的道理,奚临于是没头没尾加了句:“你要是死了,我会哭很久的。”


    这话出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兰朝生是没出声。奚临是自己叫自己惊住了,他愕然心想:“我都说了什么?”


    “哦,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奚临强装镇定,语无伦次给自己找补,“我是说,我应该会挺难过的,毕竟一块住了这么久,对吧?人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咱们不是夫妻,哦,我也没有咒你死的意思,我……”


    他越说越不像话,只觉得舌头好像叫谁夺舍了似的,忙一脸糟心地闭上了嘴,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兰朝生没动静,过会轻轻摸了把他的头,“没事了。”


    这个万能的安慰倒是相当官方,反正是一点没让奚临的糟心平复下去。他快速瞥了兰朝生一眼,见他神色如常,看来是没因为刚才的话觉得不痛快。奚临不吃教训,今晚的话尤其多,另起了个话头和他说:“我还是头回参加认识人的葬礼。”


    兰朝生:“从前没遇到过?”


    “没。”奚临说,“我妈去世后那边的亲戚就很少联系了,我爸这边的……他这边本来就人少,又都是远房,喜事丧事都不怎么请我们。唉,挺没意思的。”


    兰朝生从他这堆狗屁不通的胡言乱语里听出了奚临的意思,奚临这是头回经历身边认识人去世,现在还有点浑浑噩噩的没着地,俗称没反应过来——怪不得他今天总在发呆。


    兰朝生垂眼安静了会,忽然跟他说:“以前我们这里有人去世时,有对兄妹哭得很厉害。”


    奚临:“然后呢?”


    “这两个人终日以泪洗面,菜锅里装着他们的泪水,手也被锅烟染黑了。后来有个老人来看他们,见了他们就开始笑,原来是因为他们哭的时候拿手擦眼泪,锅灰沾上了脸,擦来擦去脸就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他讲得其实是这里一个叫“打花猫”习俗的传说故事。当然外来人奚临并不知道这个苗族传说,他只当莫名其妙开始讲幼儿早教故事的兰朝生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古怪看着他,说:“哦。”


    兰朝生接着说:“这对兄妹抬头看着对方的花脸就破涕为笑了。于是后来大家议定,以后谁家里死了人,男女就互相吹芦笙‘打花猫’,热热闹闹的办丧事,一切忧愁就都会忘了。”


    奚临:“……哦。”


    兰朝生停了声音,拾起了火盆边的一块炭。奚临从他这无声的动作窥出了兰朝生的意图,登时就开始眼皮狂跳,一言难尽地说:“……你要是敢往我脸上抹炭灰,我真会跟你拼命的。”


    兰朝生又若无其事地扔回去,拿帕子将手指擦干净了。奚临无语看着他,又觉得有点啼笑皆非,兰朝生有时候行事真就跟个短路的机器人一样。奚临被他这脑残的举动弄得好笑,转过头笑了两声。


    兰朝生垂眼看他,当然是有意逗他笑。他把帕子收回怀里,听奚临笑够了,又叫他的名字:“诶,兰朝生。”


    兰朝生:“嗯。”


    奚临问:“死是什么?”


    兰朝生回:“是等下次再见面。”


    是等下次再见面。


    奚临飘了一整天的魂忽然就被这么一句话拉了回来。登时好像拨云雾开,脚下也突然能踩着实地了。这一天他跟在后头旁观,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这会心里的感情才慢半拍地开始清晰起来。他坐在旭英阿爷从前的小屋子里,也觉得不过是和以前那样带着一群小孩来做客,只是这回没有人再从抽屉里拿出珍藏的糖和饼干给他们吃,也不会再有人给他的保温杯里添满热水了。


    哦。奚临茫然地心想,再也见不着了。


    死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他坐在那呆了一会,感觉身下的小凳子开始摇摇晃晃。转头问兰朝生:“你们这里的人不哭,是因为什么习俗吗?在葬礼上哭不吉利?”


    兰朝生回:“不是,是因为大家觉得这是喜事,所以没有哭。”


    奚临“哦”了一声,转过头,眼泪就掉下来了。


    兰朝生坐在他旁边看他,等着奚临安静哭了会,拿手抹去他的眼泪,低声道:“好了,没事了,别哭。”


    奚临坐在那,也不出声,低着头掉眼泪。兰朝生不停地拿手给他擦干净,也不再说话,耐心地擦净他掉下来的泪。


    屋外的歌声到了高昂时,苗人的芦笙吹得越来越热闹。他面前的炭火烧完了,反倒慢慢平息下去。兰朝生温暖的手掌蹭过他的脸,奚临低着头,瞧着翻涌的火光,心想再见。


    再见啊,旭英阿爷。


    葬礼结束后奚临跟着兰朝生回家,天上悬着一轮弯月,将脚下的石板路蒙着层亮影,远山的树影绰约。兰朝生把他送进屋里,奚临又扒着门框探出头,在夜色中叫他:“诶,你给我唱个歌呗。”


    兰朝生果然没有理他,帮他关好房门。奚临本就是随口跑火车,转头自己就忘了个一干二净。他摸上床闭了眼,片刻后,又听着房门叫谁推开了。


    奚临知道是谁,闭着眼说:“没开炉子。”


    兰朝生却没打道回府,他走过来,脚步很轻,坐在奚临床边,说:“我守着你,睡吧。”


    奚临心说我尚还建在,真用不着你给我“守灵”。兰朝生轻轻摸他的头发,奚临心里一惊诧,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耳朵却这时一动……听着了兰朝生在唱歌。


    当然是苗语,和先前葬礼上那些苗人们唱得一样。这回离得近,兰朝生语速又慢,奚临大意听明白了。怔愣了会,没有睁眼也没有出声打断,将脸埋进了枕头里,短促地笑了一声。


    兰朝生的声音很低,轻得像是呢喃,和着窗外的月光,轻柔地裹住他。


    月亮来了,月亮走了。


    月亮上有故人,他瞧着你。


    生和死,它是一个轮回。


    轮回交织成一条线,我在这头,你在那头。


    等月牙儿爬上山头,那洁白的月光照着你回家的路,不要怕,不要再怕。


    好孩子,我们下次再见面。


    第43章 他是有家室的人


    元宵当天,奚临让兰朝生带他下了趟山。手机重新连上信号的时候奚临给他爹打了个电话,对面人声音听上去醉醺醺的,接通电话问:“哪位?”


    奚临骂了一句“你大爷。”反手把电话撂了。


    没心没肺的便宜爹自己一个人正逍遥,指望他报平安道个好完全是痴心妄想。奚临面色不善地将手机揣回兜。听着远处爆出一阵叫好声,转头瞥了眼。


    南乌寨不过汉族的农历年和元宵,但西洲的大多数苗人还是会过的。镇上商户门前都贴着红春联红灯笼,地上鞭炮碎纸未散,零星堆在泥土里。不远处广场人声鼎沸,熙攘围了一群人,像是正有什么节日活动,时不时发出哄堂大笑或高声叫好。


    奚临张望了会,回头问兰朝生:“那边干什么的?”


    兰朝生侧头瞧了眼,没回话。


    元宵踩花舞,青年男女们聚集在那对歌跳舞,寻觅心上人,是传递心意,相互定情的社交活动。奚临听了会那边的声音,觉得挺有意思,扯着兰朝生的衣角,问他:“能去看看吗?”


    兰朝生看着被他扯住的衣摆,没说话。奚临说得虽然是个问句,可压根就没有征求他同意的意思,不由分说扯着他往那走,兰朝生也只好抬脚跟上。


    那地方围着的人很多,里外堵了个水泄不通。还好两个人长得都高,越过前头的头顶也能看着里面。奚临没往里挤,抱着手臂站在外围看热闹,瞧见里面站着一男一女,女孩子穿着彩绣苗裙,肩上搭着条五颜六色的带子,她对面的男人生得高壮,头上帽子插着根长翎,两个人正面对面叽叽喳喳一唱一和。


    简单的家常用语奚临还能听懂,但像这样语速飞快、活像大炮对轰似的话他就有点听不明白了。且周围人还在数着节拍拍掌做鼓点,哄笑叫好,更让人听不清里头人是在唱什么。奚临侧耳仔细辨认半天,听了个满头雾水,实在没招,凑近了兰朝生问:“这是在干什么?”


    兰朝生:“对歌,对不上来的要将宝物交给对方。男子的宝物是帽上的翎毛,叫‘落朗’,女子是肩上的彩带,叫‘唱诺’。”


    落朗是下雨,唱诺是天晴。这两个常用词奚临知道,觉得挺有意思,猜测道:“为什么是下雨和天晴?是不是结算的时候唱诺多明天就是晴天,落朗多明天就会下雨?”


    兰朝生:“对。”


    奚临笑道:“准吗?”


    兰朝生:“不准。”


    奚临听了这两个字就笑得更厉害了。里头那男人率先败阵,倒也不恼,爽朗大笑地把帽上长翎摘下,弯腰双手献给了这女孩。下场时高喊了一句话。女子立刻笑骂着回,假装恼怒地将长翎抛到旁边的地上。


    奚临没听清,问兰朝生:“说得什么?”


    兰朝生替他翻译:“妹收了我的落朗就缠到腰上,若是喜欢我,明早带着来敲我的家门。”


    哎呦喂。奚临快要笑死了,点评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更古怪了。”


    正此时,人群中又跳出来一个男人,跃跃欲试地迎战,两个人又飞快对起歌。奚临被人群挤着,和兰朝生贴在一处,拿胳膊肘戳戳他,“诶,他们唱的是什么?翻译出来给我听听。”


    兰朝生看他一眼,沉默片刻,还真把里头人的唱词逐句翻译给他听了。可惜他语气平直,毫无感情,奚临塞了一耳朵冷冰冰的“哥有情”“妹如花”“山好水好不如鸳鸯成双好”,腰都笑得直不起来,忙制止道:“好了好了,快闭嘴吧。”


    现在里头的这位姑娘约莫是附近有名的对歌好手,又将对面唱了个哑口无言,摘下落朗退场。这时无人再敢应战,姑娘只好亲自下场逮人。也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机缘巧合,一把逮住了人群外围八米开外的奚临。


    兰朝生眉心一皱,搂住奚临的肩膀往自己怀里带。奚临措不及防叫他拖得一个趔趄,浑然不觉兰朝生的用意,跟扯着他手的姑娘笑着说:“姐姐,我是汉族人啊,我不会唱你们的歌。”


    “汉族人怎么了?小看我们苗家姑娘,汉族的歌我也能唱。”这姑娘相当胆大,问他:“阿哥,我不美?”


    兰朝生紧紧抓着他不放手,正要开口。奚临却抢先一步,“美的美的,没有见过比姐姐更漂亮的人了,可真跟那没关系,我五音不全,开了嗓恐怕要吓着你,而且……”


    “怕什么,放开嗓子唱就行了!你来我们这里玩,我们高兴,欢迎你,请你来和我们的姑娘唱首歌,害羞什么呀?你赢了我也不会叫你娶我的呀!”


    这里的镇上人不像南乌苗寨里封闭的苗人,他们汉化程度高,也都会说普通话,离这不远还有片商业开发区,常和外来游客打交道。围观人都在叫好,奚临也确实很想凑这个热闹,兴冲冲要顺势上去,往前走了半步,兰朝生却依旧没撒手。


    “哎呦。”那姑娘歪着头说,“做哥哥的还这样放心不下弟弟呀?好哥哥快撒手,又不会活吞了他!过会就给你还回来咯!”


    这句用得是苗语,是看出兰朝生也是苗人。奚临说:“等我会啊!”拍了他的手跟姑娘走远了。边走那姑娘回了头,咯咯笑着和他说:“那是带你来玩的哥哥?长得可真俊。”


    奚临选择性忽略了哥哥这个称呼,问:“俊你怎么不找他来?他也是苗人,比我会唱的歌要多哦。”


    那姑娘“哎呀”一声,窃笑道,“他呀,他一看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他身上衣裳是只有已婚的男人才会穿的,要是跟有老婆的阿哥对情歌,回头我就要被口水淹死啦。”


    “……”奚临茫然:“……啊?”


    他折头去看了眼兰朝生的衣服,之前确实从没注意过,现下兰朝生这样往这堆未婚小伙子里一站,鹤立鸡群,气质出众,身上的衣裳形式确实跟周围人都不一样。旁人的袖子上不做装饰,只有他肩膀和袖口处都有横纹的彩绣。


    “所以我老远就看着你们俩啦。”姑娘说,“他俊,你也俊,你们两个人可真会长,十里八乡我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兰朝生正看着他,面色很沉,盯着那姑娘抓着他衣服的地方,好像要用目光烧出个洞来。奚临扭回头,心想自打他进了南乌寨兰朝生是不是就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来着?那他就是一直默认自己是已婚的?


    姑娘好奇问他:“他长得这样好看,是谁嫁给了他?他老婆是什么人?”


    “不知道。”奚临还恍惚着,“可能是我吧。”


    姑娘:“啊?”


    这里的苗人对情歌就是一唱一和,你来我往几个来回,接不下后半句词的就算输。还要跟着周围人拍掌的拍子,越到后头速度越快。奚临从没跟人对过歌,实话说他连歌都不怎么会唱,尤其这会脑子里全装着兰朝生和他的衣服,人还有点回不过神。


    姑娘叫他不应,只好抬高了声音喊:“阿哥!回神啦!”


    正青春的姑娘,抬高了嗓音也像唱歌,听得人心旷神怡。奚临猛地回了神,说:“好,好,你唱。”


    “哎呦,我不欺负你。”姑娘说会唱汉语歌真不是哄他,大方让步,“阿哥,我请你先来!你唱什么我都能接得上!”


    歌舞方面知识匮乏的奚临憋了半天:“……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姑娘愣了下,“……他们活泼又聪明?”


    奚临:“他们调皮又伶俐。”


    姑娘:“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


    “他们善良勇敢相互都欢喜。”奚临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哦,可爱的蓝精灵!”


    百灵鸟开嗓了,周围所有人都得退避三舍。姑娘估计是头一回用“蓝精灵”对歌,笑得直不起腰,“他们齐心合力开动脑筋斗败了格格巫……唉,好哥哥,算你厉害,是我输啦!”


    围观所有人都在笑,有小孩跟着大喊“蓝精灵”,看奚临的眼神如遇知音。那姑娘认败,真要把肩上彩带解下来给他,奚临可不敢收,躲着推拒。姑娘却铁了心非要给他,奚临没办法,瞄准了兰朝生的方向,找到机会撞进人群拉着他就跑。


    人群很快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兰朝生问他:“蓝精灵?”


    奚临:“你身上的衣服是已婚的才穿的?”


    随后两个人就一同沉默下来。


    奚临挠挠脸,心想算了,跟他在这事上掰扯也是白费口舌。主动另起了个话头:“刚那姑娘夸你长得俊。”


    兰朝生看他一眼。


    “所以你看,大家都这么说。”奚临说,“怎么你就非不让我说?”


    兰朝生:“别说了。”


    他语气平静,奚临却登时更尴尬了,松开抓着他的手,“……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


    兰朝生跟没听着似的。这时,另一个方向又传来阵阵叫好,也是同样堵着群熙熙攘攘的人群。奚临拔腿想去看看,刚一动就叫兰朝生抓住了后领子,警告他:“不要再乱跑,天晚,该回去了。”


    “我就看一眼。”奚临说,“行吗?行吗?行吗?”


    他连珠炮一样地问,语速飞快,意图恳切。兰朝生无奈叹口气,手下一松,“只能一眼……”


    话没能说完,因为他刚撒开手,奚临就跑得人影都看不着了。


    这回也是个对歌会,只是跟那边的略有不同,这里的男女老少未婚的已婚的都能参加,但输了就要罚酒。奚临跃跃欲试,被当地的美酒灌了个人事不省。回山路上他路都走不直,还是叫兰朝生一路扛回去的。


    放他自己走路的时候摔过几个跟头,滚得满身泥,实在不敢再让他自己一个人乱打滚,后半段路兰朝生只好死死把他摁在手里。回到吊脚楼兰朝生将他先安置在凳子上做好,烧好水放进浴桶。院子里奚临安安静静坐在那,两眼还有点发直。


    兰朝生当然不能放他就这样睡觉,或者让他这个状态自己去洗澡。他挽起袖子,只能亲自上阵把这浑身泥的脏孩子洗刷干净,对奚临道:“起来,去洗澡了。”


    奚临慢吞吞抬起头,颇有点不识眼前人是谁的意思,“洗什么?”


    兰朝生:“洗澡。”


    奚临:“给谁洗?”


    “……”


    兰朝生看他一会,弯下腰,将他头顶粘着的草叶拿掉,低声道,“给你,给奚临。好了,站起来。”


    第44章 浴室情事


    奚临醉得一塌糊涂,全然分不出今夕是何年。他被带进兰朝生之前给他搭的小浴室里,木门一关,里头安安静静。


    奚临站在那,被兰朝生把身上衣服扒得干干净净,冻得他两肩一哆嗦,不满地嘟囔:“……冷。”


    “马上就不冷了。”兰朝生将他抱进浴盆里。他没有将奚临全脱光,还给他留了条底裤。浴盆里水面荡漾开,兰朝生将目光压在睫后,没有乱看,低声说:“觉得烫要告诉我。”


    奚临迷迷瞪瞪坐在里头,滚烫的热气一蒸酒劲就更上头,一时间简直是坐都坐不住,直往下打滑,像条黏糊的鱼。兰朝生千钧一发捧住了他的脑侧,没让他整个滑到水里去,语气稍重地说:“坐好了。”


    这其实不能完全怪奚临,谁知道那些人手里的酒度数有这么高?奚临喝进去的时候只觉得甜,看在场的也有小孩就以为只是甜米酒,结果山路走到一半就不行了——这群狡猾的苗人,果然所有不在瓶身明码标度数的酒都全是敌人的糖衣炮弹。


    他脑子又晕又沉,只想睡觉。觉着捧着他脑袋的手很好地支撑柱了他越发沉重的脑袋,于是放心松下劲来,依偎在兰朝生的掌心里,含糊着说:“……我想睡觉。”


    兰朝生没有说话。


    热气蒸腾上来,弥漫在狭小的浴室里。空气稀薄,心跳如鼓,所有都变得朦胧起来,只有他掌中的奚临是鲜明真实的。


    奚临睡着了。他赤裸着坐在浴盆里,安静抵着他手心,眉眼俊俏,乖巧听话,胸膛微弱起伏,将细碎灼人的呼吸打在他的掌侧,好像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像他无数次的梦境里那样。


    人心底的渴望像吃人的兽,掀起咆哮的浪潮,有个念头拔地而起,遮天蔽日地蒙蔽住兰朝生的心。他捧着奚临的手缓慢收紧了,雾气模糊了他的脸,让他显得像个阴沉的影子。


    他想——这是我的。


    他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得以被放出来,他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坦然审视自己的内心。审视他的龌龊,私心,和蠢蠢欲动的——不肯平息半刻的占有欲。


    他偶尔会觉得不平,为他的某些不得脱口的私欲。他的理智清晰地告诉他不能留下奚临,也并无办法留下他,可他仍旧会为谁稍碰了奚临一下而觉得不满。他本能被奚临吸引,忍不住想靠近他,靠近了就想做更多事,可是不敢真的付诸行动,怕会吓到奚临。


    只是为什么。


    不能。


    只是我一个人的?


    兰朝生自上而下盯着奚临,面无表情,眼神却浓郁地像张网,活像现在就要将奚临吞吃入腹。奚临却在这时动了一下,好像是忽然惊醒,猛地从他掌心中离去。


    兰朝生的手指本能挽留,又刹在原地。奚临坐直了,像是理智稍微回来了些,问他:“什么时候好?”


    白雾遮着对面人的脸,兰朝生沉默了会,低声回他:“马上。”


    奚临揉了把脸,愣了会神,搞不清状况,叫他:“兰朝生?”


    “嗯。”


    “你在哪?我看不着你。”


    兰朝生的声音莫名低哑:“热气多,等一会就能看着了。”


    奚临可能是不满意“等一会”这个回答,他忽然往前一扑,朝着那个人影扑过去,好像是想看清他的脸。水声巨响,兰朝生被溅了满面水花,抬起眼的时候却呼吸轻微一滞。


    奚临停在他的面前,眼神有点发愣。兰朝生也怔着,好像被下了蛊,不受控制地看着他的眼睛。


    奚临黑色的,亮着光的眼睛。


    “兰朝生……”奚临忽然叫他,“你长得……真好看。”


    兰朝宇未岩生扶着浴盆的手忽然用了力,好像是要将那块木头活活攥碎。奚临不动了,他被酒精荼毒的脑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兰朝生克制地将自己呼吸放轻了,缓慢地说:“……坐回去。”


    奚临没动。


    “坐回去。”兰朝生的手摁在了他的肩膀上,稍稍用了力,“……你听话一点。”


    奚临跟没听着似的,他的视线被一滴划过兰朝生面颊的水珠吸引,不由自主跟着它往下走,停在了兰朝生的下巴上。


    晶莹的水珠坠在那,好像时刻都要落下去。


    兰朝生的下颌线条冷厉,奚临盯着那,浆糊似的脑子又想起来那个梦境,摇晃的荷花池,荡漾的水面,泼天的落雨。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变成了一尾鱼,他在寻找着,找他的荷花。


    荷花的花瓣上坠着一颗雨珠。


    一颗摇摇欲坠的雨珠。


    好渴。


    想舔掉。


    奚临忽然凑上去,贴上自己的唇,将挂在他下巴上的水珠舔去了。兰朝生的呼吸猛地断了,接着急促起来。他忽然低头凶狠地亲上去,拽着奚临将他从浴盆里拖出来。木盆忽然倾倒,热水“哗啦”一声泼了满地,不过谁都没心思去管这个了。


    兰朝生将他摁在怀里,吻得又急又重。他双臂紧箍着奚临,素来沉稳冷静的人情念上头,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奚临被迫仰着头,承受着男人的唇舌,惊道:“怎……”


    兰朝生不许他说话,连半口喘息都吝啬施舍。他双膝跪地,将奚临压着,难耐着叫他的名字:“奚临。”


    他叫:“奚临,奚临。”


    奚临就想起来了,这人是兰朝生。


    河面上的雨水变大了,铺天盖地打下来。荷花用尽全身力气用根茎缠住了可怜的鱼,不许它逃离半分。等秋天来了,我会腐烂,但我不会变成水珠,我要把你留在这,跟我绑在一起,等我的枝叶枯黄,你的身躯也会只剩骨架,我们两个一同回到泥土里,永生永世都待在一起。


    雨珠打下来,荷花的根茎缠住鱼尾,它被紧紧束缚,它全无办法,只好任由它缠紧自己的尾巴,颤抖着交出全部。


    奚临仰着头,有那么片刻分不出身在何处,但眼前人是谁倒是真真切切。他恍惚着,茫然着,全部依靠本能,救命稻草一样搂紧面前人的脖颈,水珠从他的胳膊淌下,落到兰朝生肩窝。


    他听见兰朝生一刻不停地叫他的名字,又忽然沉默下来。他的手臂收得很紧,紧到微微发着抖,却始终没再有下步动作。


    兰朝生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只全心专注着眼前人,不放过奚临丁点反应。他放纵着自己,全然将理智和克制扔去一旁,只管给予,不求回报。他低头轻吻奚临的额头、眼尾、鼻尖,像举香虔诚地求南乌阿妈庇佑时那样。


    细密的吻落在奚临的面颊,像无数不得宣之于口的爱,雨点似的落下来。奚临的世界下了一场大雨,好像又被摁进那片荷花池里。他扭着头躲,反叫兰朝生捧着下巴掰回来,喘着气叫他,“……亲我一下。”


    他说:“亲我一下,像刚才那样,听话。”


    水里的鱼没能够到荷花,是荷花心甘情愿低了头,将自己的水珠献给它。


    奚临失神着看他,好像被蛊惑,乖顺亲上去。身前人吻得深重,奚临好像漂浮在水面,跟着波澜晃来晃去,昏沉地想:这是谁来着?


    他半张的唇擦过面前人高挺的鼻梁,抿去挂在他颊边的泪痕,闻到股熟悉无比的草药香,奚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哦,对了,这是兰朝生。


    兰朝生。


    是兰朝生……那就没关系。


    奚临的心忽然狂热地跳动起来,躁动着敲击他的骨肉。他抬起头,只觉得心甘情愿,主动张开了唇,抱紧了兰朝生的脖子。雨——雨落下来,接连打着水面,压得满池荷花摇晃。春水起了波澜,惹起有情人心神动荡,温存着人的骨头。给予——或者献出,都是同样的道理。


    风雨卷过水面,惊起花叶飘摇,时而轻晃,时而狂啸,雨珠敲在花瓣,敲在水面,敲在吊脚楼的窗檐上,叫睡梦中的人快些清醒——奚临猛地睁开眼,呆愣愣望着眼前的屋檐,一时间有点找不着北。


    已是次日清晨,屋外落着雨,声声撞着窗,透过缝隙吹进丝潮湿的凉气。


    片刻,他“卧槽”一声惊坐起。理智回笼,昨夜记忆毫不留情地涌进来,这会把他冲击得有点懵逼。


    尽管有些模糊,好像做了场春梦似的,但大部分情景他还是能记得清楚——比方说他不肯放手地抓着兰朝生的脖子,比方说他亲上兰朝生的下巴,再比方说兰朝生低下头,珍重吻他的脸颊。


    ……我操。


    我操?


    我操!


    奚临遭受到了自断奶以后最大的冲击,短时间内经历了世界观人生观爱情观的三重崩塌,目前是堆懵逼的人形废墟,不具备任何理智的思考能力。


    于是他呆坐在那,足足愣了有五分钟。半晌废墟里颤巍巍冒出第一个念头——我都干了什么?


    这他妈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他妈是个什么情况?


    他这头正懵逼着,忽听门叫人推开。奚临猛地抬头,见兰朝生端着盘子站在门口,正看着他。


    奚临心神一震,手下一个使劲攥紧了被子,居然有点干了什么坏事被抓包的心虚——实在也是很没有道理。仓促地移开了视线。


    兰朝生走过来,将盘子放到他床头柜上,里头装得是早饭。奚临飘忽着的视线好死不死地正好定在了兰朝生袖口下露出的半截手腕,上头鲜明地印着几个牙印,当即眼皮一跳,又雪上加霜地想起诸多细节——比方说他是如何在无法承受时偏头叼住了这只手腕,并把他凸出的骨节和皮肉当磨牙棒啃的。


    兰朝生没有说话,惯常的沉默。他站在奚临床边,好像是在斟酌先叫他吃饭还是先问昨天的事。片刻,他低声说:“先……”


    奚临听着他的声音,整个人一激灵,先发制人地开了口:“你手腕怎么回事,遭狗啃了?”


    啃人的狗脸不红心不跳的装傻,率先摈弃了“面皮”此物,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我昨天是不是喝醉了,你把我扛回来的?”


    第45章 不想让他一个人


    兰朝生静静看他。


    他在奚临床边坐下,伸手撩去奚临睡乱的额发,问:“不记得了?”


    其实“装傻”实在是个相当手段低劣的下策,奚临也是不得已,主要是他这会心里和脑子都乱着,好像遭了炮轰,急需一个能安静思考的角落,以供他将思绪捋顺畅,暂时无暇招架兰朝生的质问。


    奚临闻言心底一抽,面皮不动声色,茫然的恰到好处,“什么?”


    兰朝生心底在想什么奚临瞧不出来,这人的面皮估摸有城墙这么厚,能把一切心思都滴水不漏地按在心底。这会没人再说话了,兰朝生把盘子往他手旁推了推,接上刚才那半句话:“先吃饭。”


    奚临:“哦。”


    兰朝生说:“没事了,别害怕。”


    他这句“别害怕”来得没头没尾,说不好是对什么。奚临莫名心下一动,抬起头看他。兰朝生却已起了身,推门离开了。


    奚临也没有再叫住他,眼睁睁看着房门“吱呀”合上,满室静谧。留他独对着这扇雕花的木头门,发愁似的出神。


    那之后,两个人都默契的没再提这件事,好像从来就没发生过似的。兰朝生或许是因为习惯了闭口不言,奚临是则是因为被炮轰过的脑子还没重建完善,暂时无法找出个合理的答案来。他想不明白兰朝生为什么要亲他,自己又怎么就头脑发热亲了上去——难道真是因为在苗寨里待太久了,看兰朝生也分外眉清目秀起来了?


    也说不通啊。


    人类通病——尤其像奚临这样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刚从“青春年少”的莽撞无知里蜕出不久,又马上接触到“长大成人”的大千世界一点小头。两方世界相碰,正处于逻辑紊乱,内分泌失调,从青春叛逆蜕化变质到类人的特殊阶段,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变态。


    遇到认知之外的事,要么钻进牛角尖出不来,把自己逼得抓心挠肺生不如死;要么选择埋着脑袋逃避,想不明白就眼不见心不烦地扔到脑后去,自欺欺人地刨刨沙子潦草盖住,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奚临这几日轮番经过了“钻牛角尖”“抓心挠肺”“生不如死”。最后可耻地选择了逃避。判定自己一定是一时鬼迷心窍,酒精蒙心,才会不分好歹狗血上头。经此正儿八经给自己立下一誓——从今往后滴酒不沾!再沾就真是小狗,以后也不用教猪了,收拾收拾给南乌寨看大门去吧。


    兰朝生什么话都不说,对于那天的事只字不提,正合奚临的意。他每天起个大早出门教猪,傍晚回来,偶尔遇到兰朝生——更多的时候遇不上,兰朝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忙了起来,有时候忙到深更半夜才回来,晚饭都是叫阿布送过来的。


    奚临三天两头见不着他的人,备觉可疑,可疑中还带着点小尴尬,说不清道不明。正逢月末,奚临给南乌寨这群小孩上课也有几个月,月底借机搬出所有老师的万恶手段——期末考试,大概排了个名次,请学生家长来开了个“三不沾”的家长会。


    所谓“三不沾”,纪律不沾,组织不沾,说教不沾。说是家长会,其实奚临抱的是请这些苗寨的父母知道学校是怎么回事的心思,顺带让他们看看小孩都在学什么,有什么显著进步提升,也好不要私底下一直给小孩灌输“读书无用”的错误思想。


    其次是给自己阶段工作做个总结,方便他回头整理成书面胁迫兰朝生去给他要支教证明……不对,是更好地理清下步教学思路。


    既然是工作总结,兰朝生肯定也在场。他坐在教室最前头,长腿挤在孩子们的桌椅里,显得有那么点憋屈。


    奚临站在讲台,请一级翻译官阿布帮他随声翻译。他可能是当老师当习惯了,课间有个弄不明白情况的学生家长站起来想往外走,触发了奚临的一级被动,头也不抬地精准丢了个粉笔头,斥他坐好。


    粉笔头抛出去的那一刻,奚临这才想起来,这会底下坐着的不是自己班上的猴子,是一群猴子爹猴子妈,不是他能当堂提出来训斥的人物。好在那位“猴子爹”相当自觉,意识到自己无意扰乱了课堂纪律,被打得心甘情愿,讪笑着坐回了原位。奚临有点心虚,下意识瞥了眼兰朝生的位置,兰朝生正抬着头,专注看着他。


    奚临嘴里的话就不幸卡了个壳,心想:他是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吗?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他被盯得浑身不对劲,感觉脚底下的木桩子讲台都长了刺,没忍住发动了所有教师的经典攻击:“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吗?低头看书。”


    “家长会”散后兰朝生起身往外走,奚临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出声叫住他:“诶。”


    兰朝生回头,询问着看他。


    奚临抓耳挠腮半天,憋出来一个怨夫似的问题:“……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兰朝生好像是愣了下,应该是有点意外,说:“……回。”


    奚临继续怨夫:“几点回?”


    “七点。”兰朝生话头顿了下,加了句:“行吗?”


    居然还问“行吗”,这简直是把顺竿子往上爬的机会递到了奚临面前,奚临果然给点颜色就揭瓦,“不能早一点?”


    这话说出来,他登时意识到自己有点像个黏着家里大人的小孩,好像等着兰朝生快点回家哄他睡觉似的,于是立刻悬崖勒马地把刚才的话吃了回去,“算了,当我没说,七点就七点。”


    “六点半。”兰朝生说,“一忙完我就回去,可以吗。”


    这“老夫老妻”的对话让奚临耳朵尖有点红了,自己都觉得红得莫名其妙,掩饰似的一抓耳朵,摸着一手热意。


    “唉……”他没再看兰朝生,挥手叫他快走,“可以。拜拜。”


    这几天二人都忙,满打满算没碰上几回面,更没正经讲上几句话。傍晚奚临飞快收拾东西奔回吊脚楼,等到六点半兰朝生回来,奚临在院子里就听着了外头人上台阶的脚步声,从桌子上抬起头,等兰朝生进了门,朗声叫他:“你回来啦?”


    兰朝生跨门槛的脚一顿,抬眼看他,应道:“嗯,回来了。”


    奚临莫名有点紧张,有点像小孩见自己班里心仪的姑娘那样紧张。他又觉得有点尴尬起来了,感觉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让他一时有点呼吸不畅。


    兰朝生看他这样子,也没有再说话,打算直接进厨房准备晚饭。奚临却在这时候叫住他,“等等。”


    兰朝生:“怎么了?”


    奚临其实只是想多跟他说两句话,摸了下鼻子说:“我有个……有个小问题,是班上学生的,你能不能给我解解惑啊?”


    既然是班上学生的问题,那兰朝生也没有理由拒绝。他走到奚临身前,低头道:“你说。”


    “就是,我班上有个小男孩,也不能算小男孩了得有十几岁了。这小兄弟估计是刚到青春期,叛逆得要命,最近在课上我说两句他顶三句,罚也没用告家长也没用。”奚临说,“那告你有没有用啊?”


    找家长或许不行,但找族长应该是行得通。兰朝生果然说:“叫什么名字?”


    奚临把这倒霉孩子的名字捅了上去,兰朝生回“知道了”,没立刻离开,垂头看着他,用眼神询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说。


    奚临对上他的目光,嘴里的话再次不幸卡了壳。


    兰朝生这人非常神奇,他纵有千百种方法把奚临惹得怒火中烧,奚临回头一看他这张脸就还是能平静下来。倒不是因为他好看,或者说不单因为。因为兰朝生这个人、这张脸、他的眼睛,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股冷静包容的气息,好像天大的事情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也总有办法能迎刃而解,轻轻松松替你扛着似的。


    奚临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遇着事情先找他的坏习惯——这真是个坏习惯,对他个人能力发展十分有碍,得改。


    但是兰朝生只要往他身边一站,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奚临就会觉得……哦,没事了,这事要过去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醉酒兰朝生捧着他的样子,他的唇蹭过兰朝生的脸颊,分明是尝到一点咸意,独属眼泪的咸意。这点细微末节的小细节方才叫奚临想起来,奚临后知后觉地怔住了,那是兰朝生的眼泪吗?


    不对,兰朝生哪会流眼泪。


    不对,他哭了吗?


    兰朝生站在那——他当然不知道奚临正在想什么,只是看奚临半天不动了,好像是在看着自己发呆,于是轻声问:“奚临?”


    奚临猛地回神,拽着他衣角的手骤然一松。


    兰朝生:“还有没有别的事?”


    “没有……没了。”奚临说,“……没事。”


    兰朝生又在他面前站了会,垂在身旁的手指微动——像是想摸一下他的头,又到底没能付诸行动。他转身进了厨房,奚临还坐在院子里,看着兰朝生弯腰进门,点燃了灯,昏黄的灯光填满了小厨房,孤星一样在夜晚的南乌寨里发着光。黑夜浓厚,天地诺大,也就眼前这一方厨房……是奚临能看着的仅有的光源了。


    他莫名想到他没来南乌寨之前的日子,或者等他离开南乌寨之后的日子。兰朝生是不是也这么一直孤零零地待在他的吊脚楼里,一日三餐的做饭给自己吃。毕竟他没有父母,也没有结婚的打算。碍于族长的身份,也根本没有能说心事或闲聊的朋友。他打算就这么独身待到死吗?他平时这么不爱讲话,是不是也是因为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


    奚临恍惚了下,好像真能看着兰朝生自已独自待在院子里的场景。于是没来由有个声音响在他耳边,他想:我不想把兰朝生一个人留在这。


    虽然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


    但就是不想。


    不想让他……一个人。


    这声音在他心底落地生根,大有一路拔地而起披霄决汉的兆头。奚临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凭着冲动开了口,远远朝他背影说:“兰朝生,你以后会结婚吗?”


    厨房里的兰朝生闻声回头瞧了他眼,虽然不知道他怎么莫名又提到这个话题,但还是耐心回道:“不结。”


    奚临:“为什么?”


    兰朝生沉默了下,又说出了那个他明知道奚临不爱听,自己也提过无数次的答案:“我已经结婚了。”


    可这一回,奚临却没有再暴跳如雷,他连不舒服的感觉都没了,只问:“你早知道我要来吗?”


    “嗯,早知道。”


    “那是什么时候?”


    兰朝生答:“从你出生的那一天开始。”


    第46章 我喜欢他


    奚临高一那会惨被初恋女友分手,对方给出的理由是“你根本就一点都不喜欢我”。奚临一头雾水,其实隐隐也被对方说了个正着。那会他还是个烟酒不沾的三好学生,回家后烧了壶开水坐在客厅喝。奚光辉下班回家,见着此景,一言不发坐在旁边也给自己倒了杯,父子俩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喝完了整壶热水,活像俩脑残。


    半晌,百思不得其解的奚临问他爹:“爸,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奚光辉无言半刻,捧着玻璃杯四十五度角仰望窗外,过了会很非主流地说:“爱是想到她就会流眼泪。”


    爱是想到他就会流眼泪。


    年少无知的奚临自觉将这句话当成了狗屁,不可一世地忘得干干净净。爱是想到他就会流眼泪?这是放得什么青春疼痛脑残狗屁,那他还想到教导主任就会掉眼泪呢,有毛屁用?


    但这话如今莫名又被他从脑后翻了出来,他想:兰朝生亲他的时候流了眼泪,他是在想我么?


    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兰朝生就是这么日复一日地在他的院子里等着吗?等着自己来的那一天?


    奚临是个在情爱上迟钝的人,他长到这么大,好像还真从没在什么人身上费尽心思。但这会他可能是任督二脉突然被谁一脚踹通了,所有来龙去脉清晰无比地串成条线,心底刹那有个声音掷地有声地说:兰朝生,他好像是喜欢我的吧?


    兰朝生从来都只对奚临不同。


    喜欢吗?


    喜欢吗。


    喜欢我。


    喜欢我吗?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瞥了眼兰朝生的背影,一方面在心底唾自己自作多情,一方面又在脑中不由自主将这个问题想得更深入些。两头这么一撞,活又碰出了许多他从前没注意过的细节,越想越觉得铁证如山,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奚临坐在那恍惚了半天,忽又冒出个念头——那我呢?


    我喜欢兰朝生吗?


    这后面跟着冒出来的两个问题再一次把他打得措手不及,又把他吓了一跳。奚临没来由又想起他高中从女生那借来一本闲书,看到最后才发现讲得是两个男人的爱情故事。他也没当回事,看完随手就搁在餐桌上。回头又被奚光辉翻了出来,当晚就组织了次家庭会议,语重心长告诉他:我奚家世代直男,祖训就是不要搞基,要求奚临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要整那些乱七八糟的幺蛾子。


    结果祖训是不要搞基的奚光辉过两年就把他儿子卖到山里给人当老婆了,多有意思呢,这脑残的世界。


    他思绪乱飞,东一茬西一茬。想到兰朝生,想到他的脸,他给自己唱的歌,他摸自己头发的手。他有意无意地想依靠兰朝生,他不想他生气,见了他总想笑,他不想再留兰朝生一个人。


    他把兰朝生划为了“可亲近的人”,或许比这个还要更、更亲近一些。他为兰朝生烦心,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走,平生所有的好脾气和坏脾气全给了这个人。他希望兰朝生能一直留在家里,不要去他看不见的地方,也是因为兰朝生,他才觉得这幢吊脚楼是他的家。


    他还想……还想亲他。


    ——哦。


    奚临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


    我是喜欢兰朝生的。


    一瞬间,“为什么兰朝生要亲他”和“我为什么想亲兰朝生”全都有了答案,水落石出一样把他敲了个醍醐灌顶。


    奚临接受自己可能没有那么直用了三天,但接受自己真喜欢上兰朝生只用了三分钟。他有点茫然,又有点大彻大悟,被点化了似的在那坐着,盯着兰朝生的背影恍惚地出神。


    他盯得太久,直到兰朝生似有所觉,回头看他。奚临措不及防和他对上了视线,一个战栗,心脏狂跳,下意识站起来了。


    兰朝生:“怎么了?”


    “我……”奚临竟然出了满手心的汗,悄悄往自己衣服上一抹,“……我看看什么时候能吃饭。”


    兰朝生只当他是饿了,“马上。”


    奚临看他又转身,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于是猛地松了口气,又往凳子上一瘫,在心底嘲讽自己:出息。


    天上的群星闪着,兰朝生端着菜出来的时候奚临还在发呆,也有点不敢看他,对此兰朝生未多询问。看着奚临埋着头在自己碗里扒来扒去,就是不往嘴里送,一看就是藏着什么心事。


    奚临确实是在想心事,主要是在想兰朝生到底喜不喜欢他,像是喜欢,但又好像又只是在尽照顾他的义务。不过兰朝生要是喜欢他为什么不说?难道是在等自己先告白?


    这么矜持的吗大族长?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伸手在他桌旁一叩——像他以前提醒奚临不要低头看太久的书那样。奚临果然回了神,也实在是对这个声音有了条件反射,一听着就想抬头放下书站起来,跟巴普洛夫的狗似的。


    他的目光移到了兰朝生要抽走的手指,心头一动,下意识抓住了。兰朝生于是不动了,任由他握了会,见他久久没有放手的意思,叫他:“奚临。”


    奚临恍惚地抬头,对上兰朝生的眼睛。


    兰朝生静静看他,他看着奚临的时候,总会将眼皮半垂,透出来的目光专注,或询问或等待——反正都是只看着他。这个人在外头从来不这样,他只在家里的时候,只有对着奚临的时候才有这样的眼神,是那种全天底下我只看着你,也只在乎你的眼神。


    奚临忍不住摩挲了下他的手指,在心底想:我喜欢他,然后呢?


    然后我该怎么做?


    兰朝生到底是不是也喜欢我?


    他平时鬼点子用不完,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忽然开始束手无策起来了。奚临抓着他的手指,一会清醒一会又茫然,没能琢磨出半点头绪。这时候,兰朝生可能是实在被他握得太久,有些受不住,指尖轻轻一动,撩痒似的擦过奚临掌心,低声说:“好了,快放开。”


    奚临心头一悸。


    他心想:对不起了,爹。


    我这次可能真要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了。


    奚临低下头,拽着他两根手指挨近唇边,看着他,轻轻在他指尖亲了亲。


    兰朝生的手指往外抽了下,低声叫他:“……奚临。”


    奚临还抓着他的手指没放手,瞧见他的反应,心头就好像被重锤敲了一把似的。


    哦。


    他喜欢我。


    兰朝生垂目看他,眼睛里瞧不出更多颜色来,像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低声哄:“奚临,松开我。”


    奚临发现他最近好像特别爱叫自己的名字,又联想到那次自己喝醉酒他也是一刻不停地叫自己的名字。突然说:“其实上回我说什么都不记得是骗你的。”


    兰朝生顿了下。


    “其实我什么都记得。”奚临说,“我突然觉得,好像跟男人也没什么不行?”


    兰朝生猝然抬眼盯着他,神情沉下来,风雨欲来。奚临装着看不明白,他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兰朝生不说话。


    奚临心底犹豫了下,来回蹭着他的手指,很彬彬有礼地问:“你这回又是为什么亲我,兰朝生,我这次也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话吗?”


    兰朝生说:“……没有。”


    “那是为什么。”奚临轻声问,“你得给我个回答,还是又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你想亲就亲,想摸就能摸吗?”


    兰朝生坐在那,像尊石雕像。


    兰朝生强硬地将自己手指从奚临手中抽出来,回他:“不是。”


    他语焉不详,答非所问。奚临这人天生不懂见好就收,虽然是个直男,但弯也要弯得坦坦荡荡。怪不得兰朝生总说他适应力强呢,只这么短短一会就安然接受了自己“弯了”的新身份,继续说:“诶,兰朝生,问你个事。”


    兰朝生沉默着抬眼。


    “我好亲吗?”奚临说,“好摸吗?”


    兰朝生好久都没再动一下,他从来就拿奚临没有半点办法。兰朝生凝望着奚临,淡色的眼睛平静,但奚临还是能读懂他眼底藏着的深色。


    “闭嘴。”兰朝生说,“吃你的饭。”


    他的语气稍重,专横的老毛病又犯,是个不允许奚临再多问的意思。奚临看着他琢磨了会,适时变了手段,语气一变,又说:“你明天也会早点回来吗?”


    话题跳跃的太突然,兰朝生可能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停了会才说:“嗯。”


    “早点回来行吗?”奚临说,“这几天你每回到半夜才回家,什么事这么忙啊大族长?你知不知道你把我自己扔在你的吊脚楼里,没有电也没有灯,我一个人很害怕的。”


    这话说得当然全是胡扯,以奚临的胆子,把他自己扔在山上他也能想法爬回来,莽撞倒是经常,害怕还真是从未有过。


    但兰朝生信了,他身上冷峻的气质登时消退个干净,语气好像有点歉疚,“好,以后都不会了。”


    “每天都会很早回来?”


    “每天都会。”


    奚临笑了下:“一言为定啊大族长。”


    兰朝生:“好。”


    当天晚上,经历了他有生以来最精彩一天的奚临睁着眼望天花板,整夜没能睡着。


    他在心底做了许多打算,无一例外全是为了兰朝生。次日奚临顶着对硕大的黑眼圈出门,兰朝生把早饭给他端来,奚临吃得昏昏欲睡,半道险些一脑门拍进面碗里。


    兰朝生第无数次千钧一发接住他的脑门,实在看不下去,“困就回去接着睡。”


    “我得上课呢。”奚临打了个哈欠,“哪有你这样放纵人的?不是你非要我去当这个老师吗。”


    “你这样怎么上课。”


    “小看我了。”奚临说,“我可是从高中血海里杀出来的人,这点算什么。”


    兰朝生劝说无果,索性随他去。殊不知奚临说得是句大实话,一进教室就凭着惊人的意志力把自己的一口活气吊起来,可惜吊到放学也差不多透支到了底,有气无力叫这群孩子快走。出了校门又看见阿布,奚老师的求知欲忽然又垂死病中惊坐起,连忙重新聚气,叫他:“阿布!”


    阿布回了头,“咋啦?”


    “问你个事啊。”奚临说,“你知不知道兰朝生的父母是什么时候,那什么,去世的啊?”


    “啊?”阿布茫然了下,“好像是……十三四年前吧?”


    这么早?倒是叫奚临意外了下,他在心底算了下兰朝生那会的年龄,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又问:“那后来呢,他就一直自己一个人住啊?”


    阿布:“对啊……咋啦?”


    “没咋。”奚临搂住他的肩膀,好兄弟似的,“来,朋友,告诉我,你们族长这么多年有没有过相好?”


    第47章 送花给我未来老婆


    相好是万万没有过的,不要说相好了,女子靠近兰朝生方圆三寸就会被他冻跑。再者谁不知道族长早就有娃娃亲在身,未来的族长夫人那是要承担给阿妈供灯的重任的,谁想不开要去触这个霉头?


    奚临听完这个回答,十分满意,抓着他事无巨细问了个遍。当然,阿布也只知道个大概,其他例如“生日多少”“喜欢吃什么”“平时都跟谁亲近些”那是万万不可能知道了。奚临也就问个大概,末了又问他:“兄弟,是这样,我有个苦恼,你愿不愿意听?”


    阿布面色登时变得严肃,“好兄弟,你只管说。”


    “是这样啊。”奚临说,“有这么一个人,我感觉他好像是喜欢我,而且是非常喜欢的那种。但是吧,这个人又什么都不表示,给机会也不松口,还非要嘴硬的说不喜欢,这是为什么?”


    “什么!”阿布一听,登时一跳三丈高,“谁啊?谁啊!奚小哥,你可不能犯糊涂啊!你是族长的夫人,是要跟族长过一辈子的!你可得守住底线,你说是谁?是谁家的姑娘胆子这么大?!”


    奚临:“……”


    他忘了这茬,立刻意识到跟阿布一诉衷肠那是不可能的了。当即脚步一转,道:“当我没说。”


    接着他就跑得影子都瞧不着了,只剩阿布在身后徒劳地追上几步,崩溃大喊:“到底是谁啊!!!”


    旁人靠不住,奚临也只能自己琢磨结果了。他这一跑就没停下来,权当锻炼身体,抱着教案边跑边想,脚步飞快。路过梯田时路过了一伙人,奚临正在想兰朝生,余光却瞥见个很眼熟的墨色衣袖,立马把脚步一刹,回头道:“兰朝生?”


    兰朝生早在他跑过来的时候就看着他了,问他:“跑这么快做什么?”


    “锻炼身体啊。”奚临朝他笑,“你去哪?”


    兰朝生身后跟着五六个苗人,多是上了年纪的中年男子,也齐刷刷地回头看他。兰朝生没有跟他说太多,只回了句“有事”。奚临也就不再多问,挥手叫他该干嘛干嘛去。


    兰朝生看着他,嘱咐:“不要跑,山路石子多,会绊倒你。”


    “哦。”奚临说:“早点回来啊!”


    兰朝生:“好。”


    “早一点!”奚临倒退着朝他挥手,“我在家等你。”


    兰朝生语气温和下来:“好。”


    奚临笑着朝他摆手,抱着他的教案,一步三回头地跑远了。兰朝生身后目睹全程的苗人们沉默片刻,说:“奚老师真是很活泼啊,怪不得那些孩子都喜欢他。”


    兰朝生收回目光,说:“是。”


    “活泼好,活泼很好。”苗人说,“年轻人嘛,有心气是很好的。”


    兰朝生这次沉默片刻,才回:“嗯。”


    奚临跑回吊脚楼时出了一身汗,马不停蹄地去烧热水准备洗澡。兰朝生回来时奚临还在浴室里,他听着水声,在院中站了会,神色很淡。


    天边翻上晚霞,暮色半明半暗,云上隐有暗星。浴室里的水声变大了,应该是奚临从浴桶里站了出来。兰朝生一动不动,缓慢将眼睫垂下去,望着自己脚下一块地砖,不由自主朝浴室迈了半步,又很快刹住了。


    浴室门被人拍开了,穿戴整齐的奚临裹紧自己的羽绒服冲出来,抱怨着冷。紧接着他就看着了站在那的兰朝生,面色一愣,说:“你不是说有事?这么快?”


    兰朝生目光转向他,说:“提前结束就回来了。”


    “行吧。”奚临不多探究,“你等等啊,站那别动!”


    兰朝生不明所以,但也真就站着不动了。奚临跑去翻着自己换下来的外套兜,神秘兮兮攥在手心,叫兰朝生伸手。


    兰朝生一双眉生得很平整,约莫是眼廓深的缘故,眉心不皱也像微蹙,看着总有些严肃。听了奚临的话,他将手伸出,掌心平举,面向奚临。奚临于是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掌心——是几朵生机勃勃,开得正盛的小野花。


    “好看吧?”奚临笑道,“你们这真神奇,才二月就有野花开。我路过的时候找着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小野花安静躺在他的掌心,还带着这个人的体温,鲜明的暖意。兰朝生垂目瞧着,好半天才轻声说:“好看。”


    “好看就行了。”奚临大为满意,“诶,我路上还遇到榜娜,你还记得吧?就是上回送我野花环说要嫁给我的那小姑娘,特好玩,羞答答的跟我要花。”


    兰朝生捧着野花的掌心收起,问他:“你给她了?”


    “哪能。”奚临说,“我说不行,老师这是要带回去送人的,很重要的人,不能分给她。”


    兰朝生神色凝了下。


    奚临观察着他面色,有心使坏,“她怪伤心的,还问我为什么不能给她,她就不重要了?我说啊——”


    他说到这里,尾音拉长,面上带笑,好半天没有下句了。兰朝生等了一会,忍不住追问:“说什么?”


    “我说这是给我未来老婆的。”奚临说,“谁收了我的花,将来就得嫁给我。”


    兰朝生不动了。


    奚临心底已经快要笑疯了,正盘算着怎么把这把火添个彻底。却看兰朝生不由分说把花还给他,说:“我不要,你拿回去。”


    奚临:“啊?”


    小野花躺在他掌心,兰朝生已经转身走了。奚临拔腿追上去,不依不挠地把花扔到兰朝生身上,有一朵正巧落在了兰朝生衣领里,更多的掉在地上。奚临追他途中匆忙捡回来了一朵,喊他:“跑什么?”


    兰朝生的背影不近人情,“别跟着我。”


    他说着就要进屋,虽然背影还是从容有度的,但落在奚临眼里,也就跟落荒而逃没什么区别。奚临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到了这位地主,眼睁睁看着房门在他面前拍上,只好徒劳朝里喊:“陛下,小人又是哪里惹得您不快了啊?给个痛快话好不好?”


    屋里半点声响都没有。


    “地主?”奚临不死心,“兰朝生!”


    无人答他,只有远处寨里连串的狗叫。


    奚临等了会,“啧”一声。兰朝生真是比他想得还要难琢磨,他实在没招,黔驴技穷。只好先作罢等改日再战,转身回自己房间,半道路过他窗户,脚步又停下了。


    窗子没合紧,奚临于是很不要脸地趴了回墙角。透过那点缝隙,他看着兰朝生在屋里默不作声地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兰朝生从自己衣领里把那朵小野花拿出来,小心捏在手中,一动不动地看了会,珍重收进了木头盒子里。


    窗外的奚临叹了口气,猛地把窗户拍开了。兰朝生猝然扭头,面上是掩饰不住的错愕。


    “你反正最后还是会收起来的。”奚临两条胳膊趴在窗檐上,手里捏着那朵小野花,“到底在装什么矜持啊地主?”


    兰朝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面上错愕眨眼消失个干净,复又变得一片漠然。


    奚临就眼睁睁看着他又将自己包进了不近人情的壳子里,隐隐还瞧出点破罐子破摔的无可奈何,兰朝生对他说:“回你自己房间去。”


    “我回去了,然后呢?”奚临说,“然后这事就当没发生过啊?”


    兰朝生没说话。


    奚临:“你想的怎么这么美呢大族长。”


    兰朝生背对他,一言不发。


    “说吧。”奚临手里的小花转来转去,坦白地捅破了这张窗户纸,“你为什么装不喜欢我?”


    兰朝生的背影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奚临匪夷所思:“怎么就变成我想让你说什么了?这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兰朝生微微侧过半张脸,他说:“让我说喜欢你,想叫你留下来?”


    奚临措不及防听着这话,眼睛眨了眨,有点愣:“……啊。”


    “听我说想让你别走,留在我这,和我在一起。”兰朝生的声音很平静,“是吗。”


    奚临怎么听这话……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这“互诉衷肠”的阶段来得有点太快,奚临一时招架不及,正在满脑子盘算该怎么回。兰朝生终于转过了身,也让奚临得以瞧见他面上全部的神情。那个代表他心意的,存放着小野花的木盒子就放在他身后,像谁无法开口的罪证。


    奚临对上他的眼睛,没说出来话,听兰朝生说:“……不行。”


    “这怎么不行了?”奚临茫然,“都哪跟哪啊?”


    “你才二十岁。”兰朝生说,“大学还没毕业,人生才刚起了个小头,什么都不明白。”


    奚临抗议:“我二十一了。”


    兰朝生没有搭理他这句话,接着说:“你该回去好好读书,再找个好工作。这里太落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不能留下你。”


    奚临倒是没想到他考虑的是这么沉重的东西,有点发愣。他趴在窗檐上,又觉得两个人中间隔得不止有这么一块木头。这么片刻的时间,兰朝生惯常的沉默,纵容,他闭目侧过去的脸,他移开的视线,他抓住又松开的手指,他的无可奈何,欲言又止。奚临刹那就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喜欢的。


    是想要的。


    但是知道我留不下你,也不能困住你,所以无法付诸于口,也不期待你能有所回应。


    你只要往前跑就好,不用顾忌着要回头看我,那会让你摔倒,但到那时候我已经没办法再扶起你。


    “回去吧。”兰朝生话里有话,“饭好了我会叫你,回去。”


    第48章 我的血肉


    奚临当然不可能回去,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没有“知难就退”这条。兰朝生始终没有转过身,只留给奚临一个背影。奚临就盯着他的后背琢磨兰朝生刚才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兰朝生此话十分没有道理,为什么这么轻易地先给自己判个死刑,还要不由分说给奚临扣个“年少无知”的帽子,简直相当专横。


    奚临说:“迈步前先想太多,分不出左右,就容易绊倒自己——这不是你自己说的话吗?”


    兰族长估计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奚临会拿他自己的话反驳自己,沉默片刻,说:“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奚临说,“你能不能先转过来,我爸从小就教导我和人讲话要看着人的眼睛,没礼貌。”


    兰朝生:“不要再说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愿意留下来,你怎么就不先问问我?”奚临看着他,“诶,兰朝生。我要是说我愿意留下来,你高兴吗?”


    这话落在兰朝生耳朵里,和冷水滚进油锅里也没什么两样。他忽然回头,眉眼阴沉,好像奚临再多说一个字就要活吃了他。奚临半点不惧,直视他的眼睛,“我要是说,我喜欢你。”


    他说:“你高兴吗?”


    一语惊起千层浪,约莫也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浪潮淹没了屋顶,心狠手辣地抽去了所有氧气。漂浮在水面的人寻不着落脚点,只好无能为力地旁观着被淹没。


    他的心好像被高高抛起,又很快重重落地。兰朝生闭了下眼——他说我喜欢你。


    兰朝生忽然转身大步走来,双唇紧闭,是想将窗户关上。可惜外头人不肯他躲,知道拼力气比不过兰朝生,于是狡黠地撑住了窗户,兰朝生要想把窗户强行关上,就得先夹住他的手。


    “兰朝生。”奚临叹气,隔着窗户仰头看他,“你有什么话得好好告诉我才行——你不是已经答应过我了吗?”


    兰朝生低声说:“手松开。”


    奚临非但不松,甚至有心想顺着窗户爬进去,他今天非要把兰朝生撬出条缝不可。


    “你又不答应,先前还老是重复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怎么总是这么矛盾呢。”奚临说,“回答我啊,兰叔叔。”


    兰朝生的手攥紧了窗板,指腹青白,像要活摁出条缝。奚临看着了,目光移过去又移回来,对着兰朝生那双沉沉的眼睛,心想:你怕什么?


    你怕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你,还是怕你耽误了我的前程或者人生?姓兰的地主向来说一不二铁石心肠,也会有这么畏手畏脚,瞻前顾后的时候么?


    他心下忽然柔软万分,倒是慢半拍地体会了把兰朝生无奈的心情,语气放轻了,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眉心微蹙。


    奚临说:“你低下头,我有话跟你说。”


    兰朝生看着他,依言将头低下来。于是奚临电光火石捧住了他的脸……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铁石心肠的兰朝生怔住了。


    奚临动作轻地像春风,生怕惊动了哪里刚生的芽。亲过一口还不算罢,又伸出舌尖轻轻一舔。


    兰朝生的呼吸一滞,旋即变得粗重。这点变化叫奚临捕捉到,奚临笑了一声,他说:“我也真是搞不懂你。”


    “你明明就很喜欢我,偏要装什么大度?”


    兰朝生的眼睛近在咫尺,怔怔看着他。奚临觉得他这个表情挺有意思,他说:“你没头没尾假设了一堆,就是忘了问我怎么想。你不问,我自己告诉你——我怎么想,我觉得想那些全是狗屁,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这不就行了?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兰朝生没有说话。


    “你不是经常强调自己正值壮年,怎么就自顾自把自己划分到‘拖累’这一栏里去了。”奚临说,“我长了腿,就算回去上学也不是回不来,我要是想回来你也拦不住我,难道你还要在寨子门口立个‘奚临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你真立了我也有办法能翻进来,你就等着吧,你想看不着我还真是有点难度。”


    兰朝生的手摸上奚临捧着他脸的手指,像是想掰开又像想更攥紧些,叫他:“奚临……”


    奚临直觉他后头跟的不能是什么好话,连忙打断他:“没那么多问题,你多为我考虑我又不会谢谢你,你倒不如自私一回。我问你,你想不想留下我?”


    他的声音像引人的蛊,轻飘飘地压低,问:“说话啊,你想不想留下我?”


    兰朝生不说话,但他的眼睛替他给了答案。


    奚临笑了,他说:“兰朝生是胆小鬼。”


    兰朝生忽然偏头吻下去,又是他常有的那种吻——急迫且沉重,和他平时的行事作风分毫不像。奚临措不及防被他拽得脚下踉跄,兰朝生摁着他的脊背,好像是要竭力把他往自己怀里拖——也好成为他的血肉。奚临的肋骨抵着窗檐,皮肉都被挤得变了形,差点要断气,在亲吻的间隙推他:“等一下,等等……”


    兰朝生不肯放手,奚临却强硬挣开。挣开了倒也不跑,他撑着窗檐跳进他房里,主动将自己送上门,“来了,接着我!”


    兰朝生喘着气,又把他摁进怀里,手攥着他的肩骨,是个极具掌控欲的姿势。奚临察觉到了,又莫名其妙笑出了声。他想兰朝生分明就是个这么不肯放手的人,还非要逼自己藏着掖着,这人也真是……挺有意思。


    唇齿相依,奚临忍不住笑,又叫兰朝生将他的声音全部堵回去。他不躲不避,任他里里外外攻略城池。直到外头天黑,奚临唇舌麻得不像话,受不住偏过头,“可以了,可以了,先休战行吗?改天再战。”


    兰朝生磨蹭着他的唇离开。奚临或许不知道,但奚临实在张了一双很好亲的嘴唇,形状上扬,柔软细腻,最中嵌着颗微翘的唇珠,笑起来就更生动,好像时刻是在索吻——兰朝生的目光一寸不离,气息变得粗重滚烫,像是随时要烧着。


    兰朝生也确实快要烧着了。


    “拥有”实在是个让人心潮彭拜的念头,尤其是这念头变成现实的那一刻。奚临在他怀中,清醒着,并心甘情愿地在他怀中。妄想一朝成真,兰朝生面无表情,实则心下激动得难以自抑。他无法自控地亲他的脸,将唇贴紧奚临的皮肤,深长嗅闻,像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


    兰大族长真有意思,前半部分如此冠冕堂皇义正辞严地说“不能耽误你”,后头亲过抱过后一秒暴露本性。奚临无端想起某位学姐骂他的话:“你们男人都一个样!”看来这话也能原封不动地还给兰朝生。


    他被兰朝生的气息弄得发痒,一面缩着脖子躲,一面不忘数落他:“这么喜欢还玩什么欲擒故纵,就非得装这个逼吗?”


    兰朝生:“……”


    他摁着奚临的肩胛骨,附身亲他的额头,到这么会,难得有了些温情的意思。奚临还未来得及发表什么感想,就听兰朝生一点也不温情的开了口:“你会后悔。”


    奚临:“……”


    “您可真会说话。”奚临啧道,“这么些年没少挨过揍吧?”


    兰朝生亲他的额头,发顶,耳尖。他或许是没能想到奚临会对他说“喜欢”,也或许是没想到奚临会愿意。他说:“我比你大很多岁。”


    奚临:“说点我不知道的。”


    兰朝生:“我不能离开南乌寨。”


    奚临:“这个也知道了,下一条。”


    兰朝生没有下一条好说,他的所有顾虑、担忧都是来自为奚临的考量,因为不想让他有半点委屈。他的爱沉重,不敢全部倾倒在奚临身上,怕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兰朝生拿手碰他的面颊,又是那样克制的一触即离。奚临在这刻忽然福至心灵,想到自己多次半梦半醒时脸颊上的痒,他还以为是招了蚊虫。现在看来,这蚊子大概就是兰朝生。


    奚临对上兰朝生的眼神,没来由愣了下,他心想:……你的眼睛总在替你说话。


    奚临在心底琢磨了会,想着要怎么把兰朝生的顾虑打消掉,半晌对他说:“嗯……我高中那会有次早恋被教务处逮着了,通知我爸把我领回家去,你猜我爸怎么罚我的,你猜猜。”


    他这个故事来得莫名其妙,兰朝生抱着他的手却猛地收紧了,低声询问:“早恋?”


    “你这重点放得真是……”奚临叹了口气,“啥事没有,我那会才十六七岁,懂什么……松松手成吗,真要断气了。”


    兰朝生不松手,问,“做了什么?”


    奚临就猛地探头亲他一口,“反正没做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后头我爸让我在门口跪了一夜,倒不是气我小小年纪搞什么非主流早恋,是气我没弄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稀里糊涂跟人家在一起,这是不负责任。”


    “我当然很不服气,夜里就跪在他卧室门口大喊大叫,那干脆谁都别想睡。我那时候想得特别简单,我觉得恋爱这种事,两个人都觉得差不多就在一起试试,又不是谈个恋爱就非得步入婚姻殿堂了,谁年少没犯傻过,至于吗……唉,兰朝生,你有没有在听啊。”


    兰朝生:“嗯,我在听。”


    奚临一巴掌糊在他脸上,把他的下巴推远了,“说正事呢,接着听。然后我爸就出来了,他跟我说不是所有人都犯傻你就一定得去犯傻,不是所有人都莽撞你也必须要去凑这个热闹。做人敢做就得敢当,得堂堂正正,又不喜欢人家还要占个‘男朋友’的名头,这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不是纯贱吗。”


    他这个青春往事说到这里,其实兰朝生也根本没弄明白此故事的意义为何,只好接着问:“所以呢。”


    “所以做人得敢做敢当。”奚临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那我就堂堂正正来占你男朋友的位子了,这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第49章 生死不离


    兰朝生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没有说话,因为知道奚临的话还没说完,给他时间。奚临仰着头看了他一会,目光很直白。


    这个故事的后续他没有告诉兰朝生,后来奚光辉隔日给他发了条批评短信,告诉他等弄明白自己的感情在哪再谈恋爱也不迟,反正谈恋爱这事也是个火坑,没必要提前赶着死,因为死了也没法早超生。


    一长截短信,那恐怕还是奚光辉头一回费力气给他打了这么多字。末尾不忘带了个相当官方的鼓励,让他要真遇上喜欢的那就去追,失败不怕,总比当懦夫好,也别等没机会。鉴于奚临家里的情况,他合理怀疑奚光辉指代的是他亲妈,不过也无从考究,奚临也没去问。揣摩了会这短信的意思,顺手给他回了个好。


    然后奚光辉就以上课玩手机为由把他手机没收了,这老王八蛋。


    “抓住我吧。”奚临没头没尾地说,“……别等没机会。”


    兰朝生总是不说,不看,不坦诚。


    但奚临明白,他明白他说不出口的话,也看得懂他眼底藏着的挽留。兰朝生估计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希望奚临留下,他不知道,因为他习惯压抑,但奚临明白。


    奚临伸出手,但没立刻握住兰朝生,他平举在两个人面前,像是诱导,也学着兰朝生的沉默,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握住。


    兰朝生沉默了很久,握紧他的手, 攥结实了,使力将奚临拉进自己怀里。


    奚临听见他沉闷的心跳,察觉到兰朝生又开始不停地啄吻他的头发,留下连串细密的,看不见的吻痕。奚临知道他这是个妥协的意思,不着调的老毛病又犯,笑道:“盖章呢族长?要给我身上盖个‘兰朝生私有’的印是吧。”


    兰朝生低声说:“奚临,我想要你的保证。”


    奚临正处于一个无条件溺爱的“新婚蜜月”时期,兰朝生说什么他都乐于答应,“什么保证?”


    兰朝生:“你说,永远不离开我。”


    奚临想都没想:“这有什么难的?说说说——我永远不离开你。”


    我永远不离开你。


    什么是永远,什么是不离开?


    兰朝生想,南乌阿妈庇佑着我们,圣山会赐你福禄,会保你人生美满,顺遂无忧。


    爱和爱的界限常有模糊,它介于“占有”和“成全”之间,是个会让人痛不欲生的中间词。兰朝生总是把他的爱藏得很失败,他的目光从眼睫压下来,沉沉投在奚临身上。没再多说,低头亲他的鬓角。


    “我的心永远在你这。”兰朝生说。


    奚临事后回忆,总觉得兰朝生那句“我的心永远在你这”说得不像是保证,更像个毒誓。兰朝生向来奉行言简意赅,不是出自必要,与人相处时基本是“先说话的是王八”。他做得从来都比说得多,更不轻易给保证,话到末尾给这么一句,大概就是个拿命起誓的意思了。


    奚临隔日出门不甚绊了下脚,整日上课都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兰朝生和他说过的话。放了学他飞快收拾了东西往家跑,谁料刚出大门就看着山路那头有个人正静静等着他,奚临一看着就笑开了,喊他:“兰朝生!”


    兰朝生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等奚临跑近了才说:“慢点跑。”


    他把奚临怀里的书本接到自己手里,奚临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很眼熟,好像是家长来接他放学似的!他登时莫名其妙笑得直不起腰。兰朝生当然不知道他神奇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带他往家走,问:“怎么不带着竹篓?”


    奚临上下课要带教材,因为晚上要带回去提前做批注整教案,偶尔还要带回去批改一堆字迹“策马奔腾”的课后作业。兰朝生在他刚开始上课时给过他一个竹篓,方便他装书本用,不过奚临一回也没拿过。


    “背那个总觉得要去种地似的。”奚临说,“教猪本来就很命苦了,不想用。”


    兰朝生:“回头给你买个包。”


    “哎呦。”奚临抖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就买上包了地主,家里有矿了不起啊?”


    兰朝生口中的此包非彼包,不过他也不懂奚临这话什么意思,只好说:“书包。”


    奚临立马就联想到自己背个儿童书包混进一群智障儿童里面,马上拒绝:“太智障了,我不要。”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兰朝生无奈道:“你想要什么?”


    “再说吧。”奚临把下半张脸缩进衣领里,脑回路山路十八弯,自顾自换了个换题,“晚上想吃糍粑。”


    “糍粑没有了。”兰朝生说,“明天给你。”


    “不能今天?”


    “要找人来打。”


    奚临长叹口气,“那这回多弄一点。”


    兰朝生:“好。”


    奚临叫他一本正经的回答逗得笑出了声,觉得兰朝生这个人真是哪哪都有意思。冲他勾手,说:“诶,你把手抬起来。”


    兰朝生依言抬起。奚临快速扫了眼四周,凑过去在他袖子上亲了一口。


    他此举当然是存了点坏心思,考虑到还在路上,有被人看到的风险,坏的也十分点到为止。兰朝生还不怎么能习惯他的主动,垂着眼看他蜻蜓点水似的吻后又离开,面色未变,低声说:“不要胡闹。”


    这话里的斥责意味淡得基本没有,奚临被他的反应逗得乐不可支,说:“害羞了?”


    兰朝生头也不抬把自己刚被他亲过的袖子理好,没答他。


    不过,等他们踏进了家门,奚临就明白过来了,兰朝生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收录“害羞”这两个字。


    那头门一关,这边兰朝生就把他摁到门上亲了个死去活来。奚临在他细密粗鲁的吻里喘不上气,好半天才费劲别过脑袋。


    奚临的手还被他攥在手里,指尖抵着他的掌心。他仰头对上兰朝生的眼睛,有可能是因为被亲得大脑缺氧,一股冲动凭空而来,促使他说出了那句兰朝生不乐意听的话——“你长得真好看。”


    兰朝生这回没再生气或冷脸,时过境迁,人的心态也会变,这会心意相通,当然也不会再生他口无遮拦的气。兰朝生瞧了他片刻,轻轻笑了一下。


    奚临的脑子一定是被狗啃没了,他被兰朝生的笑晃了下眼,脑子一空白,嘴上就不由自主地开口:“……少爷已经十年没笑过了。”


    “……”兰朝生说:“什么?”


    奚临回了神,立刻拿两根指头摁着他嘴角往上一提,“好看好看,多笑笑吧地主。”


    兰朝生攥住他的手指,奚临一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他又是要亲下来,姓兰的地主估计是一把年纪才开荤有些把持不住,一亲上来就没完没了。奚临就算是有双铁嘴唇也禁不住他这么个造法,他弯腰一躲,灵活地从兰朝生胳膊底下钻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出跑:“做饭去了地主,想饿死我?”


    恋爱这个事,奚临从前经验不多,也无从比对。但单看他和兰朝生的关系,和之前相比无非就多了条想亲就亲,其他似乎大差不差。奚临掰着手指头盘算,惊觉他好像已经很习惯兰朝生的照顾了,不光是习惯,还成功将奚临的自理能力从“大学生水平”照顾成了“学龄前儿童”,养成了凡事先找兰朝生的条件反射。最可怕的是,他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个条件反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真要盘算起来,好像奚临从来到这似乎一点忙没帮上,从头到尾都只是再给兰朝生闯祸,然后心安理得地等兰朝生给他收拾烂摊子。意识到这个后奚临立马就有点坐不住了,深觉这样下去不行,作为人家的男朋友,老这么等着别人照顾算什么?显得既好吃懒做也没有担当。于是拍板计划明天早起要给兰朝生做顿早饭,也侧面表达一下他自己的心意。


    不过此计划以第二天没起来为由作废,宣布告吹。


    直到三月开春,农田里播种的季节到了,月合年的第二次大祭也要开始,兰朝生又开始忙得一天到晚不见人影。奚临立刻认为这是个绝佳的大好机会,为族长分忧计划又再开始。次日当晚,差点烧了兰朝生的厨房。


    兰朝生回家的时候奚临正站在门外,面色有点惆怅。一见着他就殷勤地凑过来,好像很盼着他回家似的,“地主您回来了?累不累,先吃饭还是先吃我?”


    兰朝生相当了解他,对他这张“我闯了祸但你不能生气”的表情尤其眼熟。没着急进去,平静问他:“又犯了什么错?”


    奚临立马说:“我和你说个事你别生气。”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我把你厨房烧了。”


    兰朝生:“……”


    奚临揣摩着他的脸色,觉得兰朝生这反应不像是个要大动肝火的意思,忙说:“说好了不能生气的,做个言而有信的成年人好吗?别生气好吗?好的。”


    兰朝生长叹一口气,叫他:“奚临。”


    “到。”奚临说,“地主您吩咐。”


    兰朝生板着脸,先把他扯过来,上上下下全检查一遍,确定这闹心的小孩毛发无损才松开他。


    他没再管他,先要去看厨房成了什么样。奚临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虚地一个字没敢往外蹦。兰朝生进厨房一看,里头简直非单个“惨”字得以形容,地上全是水——约莫是奚临手忙脚乱想救火弄出来的,墙是黑的,锅是漏的,锅碗瓢盆那更不必说,东歪西倒哪里都是,就是没一个在它本来的位子上。


    兰朝生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折头问:“你做了什么?”


    “想热个糍粑来着。”奚临说,“那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嘛,什么都得有个磨合期……唉,我来收拾就行,你别管了。”


    只是热个糍粑就能热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效果,兰朝生实在也不敢让他再进厨房,叫他:“回你自己房间去。”


    奚临:“……你听我解释。”


    话到这他又卡了壳,又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实在没什么可狡辩的。经此一役又深刻明白了个道理——没了兰朝生,他以后大概真会把自己过成个流浪汉。


    第50章 浴室情事第二集


    兰朝生其实没有怪他的意思,无非是怕他胡来弄伤了自己。可惜他面无表情的脸落到奚临眼里就自动曲解成个“我在生气”的表现,抓耳挠腮地在那解释:“我就是不太熟悉你这边的灶,要弄火还要顾着锅里有点没平衡好,半道加水的时候看岔了,不小心加了点油。”


    兰朝生:“……”


    这得多不小心。


    他又叹口气,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就炸了。”奚临说,“多亏我跑得快。”


    两样东西天差地别,兰朝生实在想不明白奚临是怎么看错的。但其实奚临也是有他自己的原因,以前在家里偶尔心血来潮祸害厨房,加水的时候懒得把锅拿起来,都是放桶矿泉水在旁边随取随用。这个铺张浪费的不良习惯叫他养成了肌肉记忆,慌乱下没多想就凭着手感把油桶抄起来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种报应。


    兰朝生:“出去,去洗个澡。”


    “你生气了吗?”奚临说,“对不起啊。”


    兰朝生挽起袖子,弯腰把地上一堆东西捡起来,平静地说:“是,我很生气。从今以后禁止你再到厨房里来,也不准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弄火,会伤着你。”


    奚临当然不能把烂摊子全丢给他收拾,认命地答应下来,拿块抹布擦地上的水。兰朝生没有看他,说:“不用管,去外面待着。”


    “我们老师从小就教我善始善终。”奚临说,“给个赎罪的机会吧族长,我已经很愧疚了。”


    兰朝生看他一眼,没再管他,随他折腾。等两个人把这地方收拾好天已经黑透了,兰朝生袖口和裤脚都是湿的,奚临更不必多说,人像刚从锅里逃难出来的。他坐在凳子上叹气,说:“看来我真是和厨房没什么缘分。”


    兰朝生准备去给他烧洗澡水,想起来奚临说过奚光辉不怎么在家,问他:“以前你怎么吃饭。”


    “有阿姨啊。”奚临全面总结了所有年轻人的不良饮食习惯,“要么外卖或者便利店。”


    兰朝生不是很赞同这样的生活方式,问:“那以后呢?”


    奚临:“以后有兰朝生。”


    他这话没动脑子,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兰朝生蓦地没音了,叫他一句话轻描淡写堵回来,好半天才低声接上一句:“嗯。”


    奚临坐在那发呆,本来是想照顾兰朝生,结果弄巧成拙害得兰朝生更累了,一时心底就有点受挫和愧疚。他看兰朝生准备起炉子烧水壶,立刻起身殷勤道:“我来烧吧?”


    兰朝生目前不允许他靠近一切需用明火的东西,不容置喙道:“坐回去。”


    奚临老老实实坐回去,“哦。”


    洗澡水烧好兰朝生叫他先去洗,奚临看着他湿透的裤脚和袖口,有点不好意思:“……你先去吧。”


    兰朝生没有再跟他多说,拎着他往浴室里走。奚临也实在懒得反抗,在他手掌底下老老实实,问他:“晚饭怎么办?”


    兰朝生:“锅烧漏了,需要明天叫人来补。”


    “哦。”奚临说,“然后呢?”


    兰朝生:“我叫阿布送来。”


    “……算了。”奚临叹气,“别麻烦他了,你柜子里不是有糕点吗?凑合一天算了。”


    兰朝生不置可否,把他塞进浴室里关门就走。奚临到底于心不忍,又开门叫住他:“诶,兰朝生。”


    兰朝生:“怎么了。”


    奚临说:“你要不要来一块洗?”


    兰朝生不动了。


    奚临自己琢磨了下,觉得他把腿蜷一蜷那浴盆容纳两个成年人也不是不行,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等我洗好再烧水要到什么时候啊?你的衣服都是湿的,天这么冷你会感冒的,进来一块洗吧?”


    兰朝生半天没动,不说好也不说拒绝,垂着眼不知道在看哪。奚临心想兰族长这是累懵了?叫他:“兰朝生?”


    兰朝生看他一眼,推开了浴室门。


    吱呀轻响,门被牢牢合紧了。


    这间临时搭建的浴室空间狭小,也是为了能更好的储存热气。两个成年人站在里头,基本就得肉贴着肉才能勉强并排站着。热气蒸腾着上涌,蒸得人莫名躁动。奚临的肩膀抵着他的臂膀,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比方说——赤裸裸地把人邀进来一块洗澡,这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居心叵测啊。


    奚临只好回头补了一句:“只是洗澡啊,我……”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兰朝生偏头就堵住了他的嘴。


    兰朝生这个人,心思拐弯抹角,行事却从来是单刀直入。奚临措不及防叫他压在了墙壁上,被激得心头一颤,忙叫他:“兰朝生!”


    “嘴张开。”兰朝生低声说,“听话。”


    奚临:“……”


    兰朝生肯好好说话的时候,奚临向来是不怎么忍心驳他。尤其是当这个惯常不苟言笑的人紧抓着他,用一种渴求和诱哄的语气对他提要求时,奚临也实在没办法对他说个“不”字。


    于是他只犹豫了半秒,就心安理得地把洗澡这事扔到了脑后,想着先亲了再说,对着他微微张开嘴。


    兰朝生手指来回摩挲着他的下巴,低声哄:“舌头伸出来。”


    “……”奚临说:“差不多得了你。”


    “伸出来。”兰朝生说,“听话,乖孩子,伸出来。”


    奚临其实每回听他叫自己“乖孩子”都有种被当成小狗的错觉,因此十分不满。但兰朝生也不再动了,耐心地等着他把舌头伸出来,奚临盯着他形状冷薄的嘴唇看了几秒,觉得自己一定也是被这里的热气熏得脑子短路,想亲他的念头攀上顶峰,心下叹口气,妥协地把自己的舌尖伸出来。


    兰朝生重重咬住了他的舌尖,大力一勾,将他完完整整吞没。奚临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他的吻法,找准重心把自己站稳了。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里,兰朝生把他亲密无间地摁在他怀中,奚临抬头接受他的吻,浑浑噩噩间产生了种错觉……好像这天底下只剩了他们两个人似的。


    兰朝生的手从扶着他的肩膀变成攥紧他的腰,手指从他腰后探进衣摆。对于他这样的动手动脚,奚临也差不多习惯了。只不过兰朝生刚才在外头待了太久,手指冰凉,冰块似的贴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叫奚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紧接着,他摁着奚临的脊椎骨一节节往上走,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冰冷的寒意,随即又被更浓厚的热意取代。


    奚临的皮肤上留下许多被人大力揉搓的红色痕迹,吻痕似的煽情。他觉得衣服里好像是钻进了一条冰凉的蛇,在他骨肉上肆意盘桓流连。兰朝生亲他,叫他的名字,咬他的下唇,他的气息粗重,分明是成年男人动情的动静,鲜明无比地扑在奚临耳边。


    热气充斥着这间狭小的浴室,叫人快要喘不上气。奚临偏头躲着他的气息,兰朝生低头吻他的下颌,在连着耳垂的那一片舔吻着,深嗅他的气息,不留缝隙地将他压在墙壁和身体的间隙里。


    奚临终于受不住,抵着他胸膛推他:“水要凉了……”


    他仰着脖子,绷出纤长漂亮的脖颈线条,锁骨深陷,肩骨清晰,肩窝处盛着颗小痣,引诱谁落下吻。


    兰朝生亲他的痣,在他身上留下许多看得见的吻痕。一般来说兰朝生不轻易留下这些痕迹,因为奚临不愿意总穿高领衫。但这回他没能控制住,全凭本能,想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看得见的痕迹,恨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奚临是他的。


    他掰着奚临的脸,让他不得不直视自己,问他:“我是谁?”


    奚临嘴上不饶人,断断续续地呲他:“你老年痴呆了吧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是谁。”兰朝生没搭理他,“说我是谁,叫我的名字。”


    这个死闷骚。奚临仰着头喘气,有心和他杠,“地主。”


    “错了。”兰朝生啃咬他的嘴角,“再说。”


    “族长。”


    “再说。”


    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胸前,来到了相对危险的一带,奚临眼皮一跳,率先认输:“兰朝生……兰朝生!”


    兰朝生疯得更厉害了。


    有句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比方说有些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可一旦被撕开了外头的人皮,里头藏着的是什么毒蛇猛兽可就说不好了。再比方说有些人平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但藏在心里头的多半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是好是歹奚临也都领教得差不多了,但只有一点,就这么一点,就是他们也就止步于亲亲抱抱这一步了。


    因为再往下的事奚临没好意思先发制人,兰朝生也没有出过手。事情进展到目前为止维持得相对温情,奚临其实挺满意,毕竟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男人和男人还能做什么?


    无非……无非也就是和他们“新婚夜”和奚临醉酒那次一样,互帮互助,也就没了。


    他觉得缺氧,脑子里有点晕。觉出兰朝生的手在往下走,已经解开了他牛仔裤的拉链。


    他晕得越发厉害,几次差点站不住,全靠抓着兰朝生的胳膊才没整个滑下去。兰朝生手臂肌肉紧绷,青筋分明乍现,干净利落地连着他的小臂和手背。


    “……呃啊。”


    “停,停,慢点……”


    半途中,奚临脑子稍微回了些,颤颤巍巍伸了手,撩开他的衣摆,顺着他绷紧的小腹探进去,念叨着“……礼尚往来,礼尚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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