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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报告族长,夫人跑了


    阿布叫这血淋淋的三个字砸得大惊失色,就当自己没听着。他说:“奚小哥,你最近是不是和族长吵架了?”


    奚临听了这话,侧头看他一会,说:“这么明显?”


    “那可不是。”阿布心直口快,两根指头比在一起再分开,“不对劲嘛,你也不回家吃饭了。”


    奚临正烦心这个,因为今天的课已经结束,回吊脚楼时兰朝生一定又在院子里等着他。虽然兰朝生也不会再和之前一样强硬地叫他回话,顶多就是得顶着他的目光进屋的事,但就是这么几秒的过程奚临也烦,他只要看见兰朝生就心乱,听着“兰朝生”这三个字都不行。


    这会叫阿布哪壶不开的一提,想着想着眉就皱起来,心底突然蹦上来个念头:不然我找户人家去住几天吧。


    这想法刚成形,奚临就猛地扭头看向了阿布。阿布措不及防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一时就有点脊背发凉,结结巴巴地说:“怎,怎么了?”


    “阿布大哥。”奚临抓住了他的手,“你家欢不欢迎我去住几天?”


    阿布:“什么!”


    此事就地敲定,因为阿布反抗无果,也实在不敢太强烈的反抗。奚临当夜运气很好,兰朝生可能是太忙,居然比他更迟回家,于是奚临顺利打包好行李翻出家门,马不停蹄赶往了阿布的住所。


    阿布不愧是南乌寨第一壮士,自己的吊脚楼建的相当大气,房间众多,多住一个奚临绰绰有余。


    他未婚,父母住在别处,是个独居的单身汉,真是用来蹭吃蹭住的不二人选。奚临相当满意,决心要在他这里赖得更长些,拿出自己的社交手段,真心诚意地忽悠:“阿布大哥,真到有难时也就只有你靠得住,好大哥!”


    阿布果然被这山外人的糖衣炮弹迷得找不着北,拍着胸脯跟他保证:“好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好老师!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


    热情的阿布拿自己珍藏的米酒来招待他,正中奚临下怀。一顿饭他们聊到天南海北,古今中外,阿布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到上头时搂着奚临大声唱起苗语的山歌,奚临相当捧场:“好听!”


    阿布于是更激动了,醉得糊里糊涂,搂着他用苗语说:“好兄弟,他们都说我唱歌难听,像鬼催命。就只有你夸我唱得好听,好兄弟,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最后两个人齐齐趴在桌子上睡去。半夜阿布迷迷糊糊起来,摇晃着想去外头关院门。外面一轮明月高高挂起,照得地上亮如白昼。阿布对天粗旷地嚎了一嗓子,余光中忽然瞥见站在那的一个人影,当即被吓得猛个激灵。


    兰朝生背着手站在那,面色喜怒不显。阿布残存的酒意立刻全醒了,可能是因为受惊也可能是因为拐走了奚临心虚,腿一软就对着兰朝生跪下了,哆哆嗦嗦叫他:“族……族长。”


    兰朝生:“跪什么,起来。”


    阿布也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不像样,扶着墙抖着站起来了。兰朝生往窗子里瞥了眼,阿布瞧见他的眼色,脸登时就白了:“族长,不是我叫奚临小哥不回家的,我什么都没干,我真什么都没干。”


    奚临是个男的,可到底是兰朝生的妻子,是他们南乌寨的“族长夫人”,不能乱来。阿布手忙脚乱跟他解释着,兰朝生却半句话也没说,到最后,阿布瞧着他脸色,小心地问:“您要把他带回去吗?”


    兰朝生却好半天没说话,片刻,轻轻一摇头。


    “做饭的时候别放辣椒,他吃不了辣。”


    阿布愣了下,“啊?”


    “炒菜别放姜,别放呛人的香料。”兰朝生嘱咐他,“他不吃熟番茄,不吃南瓜,不吃兽的脸,不吃禽的脚。”


    阿布呆了会,反应过来族长说的是奚临的饮食习惯,十分不可思议,说:“……啊?”


    兰朝生淡声问:“记不住?”


    “记……记得住!记得住!”


    兰朝生没了声音,静静看向那扇亮着灯的窗。又说:“不准再给他酒喝。”


    他这话语气稍重,阿布出了一脑门汗,忙答应下来,“是,是……”


    “他要你就说家里的要留到过节用,没有了。”兰朝生沉声说,“一口也不许。”


    “好……好……”


    兰朝生:“把他带去房里睡,客房备好了没有?”


    “备好了,奚临小哥来的时候就备好了。族长您放心,都是新被子新褥子,都是我阿妈去年刚套好的!”


    兰朝生那双淡色的眼都被夜色映得深邃了些,他稍稍在阿布身上停上片刻,又转头看向奚临在的方向。


    他想起来奚临发怒的眼睛,恼火的语气。说“不喜欢”当然是违心话,但更多的也无从脱口,只会吓到他。


    不要再有更多让他不情愿和害怕的事,奚临本来就不应该留在这,他只用无忧无虑待在这一年就可以。


    其他的,他不需要知道。


    兰朝生凝着那边不动了,月光只堪堪映亮他的背影。怪他一时没能控制好,居然任由情绪冲昏头脑,有生之年,倒还是头一遭。


    他眼皮一垂,心想奚临不想看见他那就不见,放他去外面玩两天,等到什么时候愿意回家来再回来。


    阿布看他久久不动,犹豫半晌,试探叫了声:“族长?”


    兰朝生身形一动,收回目光,垂着头像在想什么。末了,只留一句“多盖条被子,看好他”便转身离开。阿布战战兢兢目送他走远,一擦脑门的汗,叹道:“阿妈啊……”


    他说:“南乌阿妈呦!”


    次日奚临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好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两条厚实的棉被,估计是怕奚临冻着。只可惜用力过猛,奚临是活生生被闷醒的,只觉得自己身上是压了块滚烫的大石头,险些把他憋得一口气没上来。


    他费劲地把身上的“石头”挪开,晾凉了浑身的汗,心想:天爷。


    我这是在哪?


    阿布正蹲在院里洗东西,见他出来马上笑出一口白牙,指着旁边说:“饭!吃早饭!”


    奚临转头一看,看着他话中早饭是放在桌上的一碗肉菜,份量实在,卖相十分唬人。


    奚临讶道:“你家一大早吃肉菜啊?家底这么殷实的吗好兄弟。”


    阿布笑着说:“你来了,得好好招待。”


    “诶,不用,真不用。”奚临哭笑不得,“你吃什么我跟着吃什么就行了,这多不好意思。”


    阿布真是生性热情,叫他不要客气。奚临只好坐在他院里的小木桌上,这桌子相当有年头了,桌面上的漆已经斑驳成个花脸,四个边角缺一个,活像遭了狗啃。


    凳子就更不得了,娇气地跟朵花儿似的,稍有点重量就吱吱呀呀地摇摇欲坠,害得奚临得提着自己的裤腿心惊胆战地坐下去,生怕稍有不慎就给它压得一命呜呼。


    阿布看着他笑,两条平整的眉粗旷地展开,对他喊:“别客气!多吃点!”


    奚临坐在着“危凳”上吃完了饭。以前和兰朝生住在一起的时候,奚临吃完饭会自觉去洗碗。这是他爹奚光辉刻在他脑门上的家训:既然要做个饭来张口的废物就不要连碗都懒得洗,让做饭的人还得伺候你吃饭,谁欠你的?


    这个习惯刻在他骨子里根深蒂固,多年未变,但来到南乌寨奚临就很少洗碗了,因为兰朝生什么也不让他碰。


    奚临吃着饭出神,突然扭头问阿布:“昨天你是不是见兰朝生了?”


    阿布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盆摔飞,还以为奚临是瞧见了昨天夜里的事,心虚道:“没……没啊。”


    奚临其实问得是阿布昨天上课前有没有见过兰朝生,他怎么也想不到兰朝生会在半夜找过来。但他一看阿布表情就知道这人是见过了,只是阿布明显是不想跟他多说,善解人意地没接着追问,“哦,没见就没见吧。”


    今天公休,不用上课。洗完碗奚临甩着一手的水眺望远山,看见远方山影一重接一重,高低错落巍峨绵延,山峰间嵌着一轮朝生的红日,正缓慢地往上爬。


    南乌寨的人奉行日出而作,寨子里养的鸡犬又多,叫起来吵得死人都能从棺材里蹦出来。奚临日日“闻鸡起舞”,已经背离了新世纪青年人的熬夜准则,目前是拥有良好作息的一朵欣欣向荣祖国花朵。


    早睡早起,天天向上。


    山里的空气是冷的,带着稀薄的雾气,凉丝丝地往人鼻腔里沁。奚临抖着手上的水,手都快冻僵了,哆嗦着在那站着不动了。阿布好奇地蹭过来,问他:“奚老师,看啥呢?”


    “看日出。”奚临说,“真漂亮啊。”


    阿布也看一眼,没从太阳里看出个好歹来,“有啥好看的?不是天天看么?”


    “那你还天天看我呢。”奚临脑回路总是那么清奇,“我帅么?”


    阿布失声大笑,“帅!”


    他这话是出自肺腑,奚临和他们这的人都不同,但“好看”是出了名的公认。奚临听了也笑,一笑就更好看,头发长了,微微遮着眉眼,又叫风撩开,露出他那双整齐锋利的眉。


    奚临:“我教你个功夫,要不要学?”


    阿布问:“啥功夫?”


    奚临睁着眼说瞎话:“是从国外传过来的功夫,能强生健体增肌减脂。功法也简单,你现在就对着太阳一边吼一边捶胸,这样能纳天地日月光华,叫你通体舒畅,不信你试试。”


    单纯的阿布立刻就做了一遍,“这样?”


    “诶,很上道嘛小伙子。”奚临笑着说,“喊完是不是畅快多了?觉得气通了心也宽了?这就对了,接着喊吧,再大声点。”


    阿布高高兴兴地站在山头,对着太阳捶胸大喊,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忽悠成功的奚临微笑着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站在旁边看他对天狂啸。


    没手机是有点无聊。


    耍猴就有意思多了。


    奚临喊:“再大声点,让我看到你的热情好吗?”


    阿布:“嗷!嗷!嗷嗷嗷!!!”


    第32章 族长多关心你


    奚临那天忽悠阿布只是一时无聊下的心血来潮,简称闲的。但阿布隔天就热心肠地将这份“功法”传了下去,南乌寨的人本就对奚临有着高度信任,听阿布说“真有奇效”后果断深信不疑。于是近期寨中每天都有群老老少少对着太阳捶胸大喊,连旭英阿爷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要来上两句,古老淳朴的南乌苗寨,眨眼就成了一群上蹿下跳的疯猴子窝,


    罪魁祸首奚临对此实在一言难尽,也真是没想到一时的嘴贱居然可以发酵出这样的后果,以至于偶尔想到兰朝生居然还会觉得有点心虚。


    次日上课,奚临当堂明令禁止了此脑残行为。有小孩举手反问:“老师,那阿布叔为啥说有用呢?”


    “他和你们体质不一样。”奚临只好又开始胡说八道,“你阿布叔不是一般人,这东西不是谁练都行,一不小心很容易走火入魔精神痴呆,回去都转告自己爹妈别瞎练了啊,成天对着太阳乱嚎,我看最近寨里的狗都要吓出精神病了,造孽。”


    至此,得奚老师真传的“猴子功”就只剩了阿布一个。南乌寨众人每天早上听着阿布住处传来的鬼哭狼嚎,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


    奚临到南乌寨有快三个月,支教成果显著,成功将这堆马戏团的猴子训得开了智,三个月横跨进化链一大截,离成人也就只差半步。至少现在上课再也不会有人上蹿下跳,勉强够得上学生的样子,语文书也翻过了小半本,也能写挺多歪歪扭扭的汉字。


    奚临知足常乐,觉得挺好。但有可能是课上多了这些孩子心也疲了,这几天每到下午临放学这群孩子就昏昏欲睡蔫了吧唧,气氛一片愁云惨淡——因课程表上只定了语数两门,地理历史思想品德都是顺带,音乐美术那就更别想了,因为奚临自己就不是个德智体美劳全方面发展的好学生。


    这天下午奚临撑着讲台看他们,课本一敲黑板,勉勉把这些孩子的瞌睡拉回来,但也就是昙花一现的事,连阿布都困得眼皮耷拉几欲对着讲台磕个头。


    奚临往窗外看了眼,外头阳光正好,难得的大晴天。


    他于是拍板把下午的数学课改成了体育课,带着南乌寨“希望小学”全体学生翻出了学校大门。


    门卫旭英阿爷在上课期间不许人进出,除了他们族长谁来了都不好使。奚临拿他没辙,只好派出班干部阿布上前诱敌,自己带着小孩们趴在门后,等阿布把旭英阿爷引到旁边去,立刻吹了声口哨,指使:“跑!”


    一群小孩立刻就如野猪出栏,尖叫着大笑着涌出大门。奚临紧随其后,跑得比谁都快,矫健跳过旭英阿爷伸过来的拐杖,笑道:“阿布!快走!”


    旭英阿爷两只眼瞪得浑圆,指着奚临:“干啥去嘛,这是干啥去嘛……”


    “上课,上课呢阿爷。”阿布见势不好忙也要跑,“真是上课不是瞎玩,我也走了阿爷,别告诉族长啊!”


    学生们跑着上了山,有人问奚临:“老师!我们今天要干啥?”


    要干什么其实奚临并没有想好,小学体操怎么做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奚临扭头瞧见了树林间飞过去的野鸟,于是说:“抓鸟?”


    学生们立刻高呼起来,奚临笑了两声,逗他们:“这么高兴啊?”


    有小孩上来抱住他的腿,“老师,我好喜欢你啊。”


    奚临笑得前仰后合,瞄准枝头的一只鸟,指使他们:“去!”


    学生们吵吵嚷嚷地出动,奚临这回顾不上亲征,因为他得看着这群小孩,以防他们乱跑着滚下山去。


    直到后来他意识到这些山里长大的孩子爬山跟吃饭似的,少一条腿也不会滚下山去。于是放心地背靠大树席地而坐,折了一根草,百无聊赖地对着天空发呆。


    有个小姑娘背着手忸忸怩怩蹭过来,叫他:“老师。”


    奚临:“嗯?”


    小姑娘把藏在后头的花环拿出来,捧给奚临看,“送给你。”


    这野花环编得很用心,上头点缀的小花五颜六色。奚临瞧见都惊了:“大冬天的,你这是从哪变出来的?”


    “那边林子里找到的呀,老师,你能不能低下头,我和你说个事。”小姑娘红着脸,好像在说一个秘密似的凑到他耳朵旁,小声说:“老师,我长大想嫁给你。”


    奚临:“……”


    这姑娘最多也就六七岁大,奚临年纪比她多两倍还有余。他哭笑不得地说:“这有点太忘年了吧,不大行。”


    小姑娘眼都瞪大了,一副相当心碎的样子,“为什么啊?”


    奚临心说她这个年纪估摸还没弄懂结婚是个什么意思,解释起来也怪麻烦的,这个难题还是交给他爹妈吧。于是奚临糊弄着回:“好,那等你长大了我就来娶你。”


    “真的?”小姑娘羞涩地伸出小拇指,“你跟我拉钩好不好?”


    奚临啼笑皆非,伸出小指郑重其事和她拉了钩。小姑娘红着脸跑了,紧接着,后头树干又探出个小脑袋,这回来得是个小男孩,羞答答地说:“老师,我也想嫁给你。”


    奚临:“……一边玩去。”


    天色将晚,不宜在山上逗留太久,奚临对着林子吹了声口哨,唤狗似的把他们聚在一块,数了人头半个没落,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下山去。


    送他花环的小姑娘跑过来撒娇说自己走不动,奚临于是把她抱起来。小弟一号显然是吃了醋,凑过来要拽着奚临的手。奚临只好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到了下山口,瞧见有个人正站在那。


    兰朝生不声不响地站在大树旁,看上去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奚临脚步一顿,停在那不动了。


    自他不吭一声“离家出走”已过了七八天,期间两人一面也没见,因为奚临基本都在躲着他走。


    这会骤然碰面,奚临居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莫名其妙觉得唇上被他咬过的地方又开始发烫,掉了块火星子似的。


    兰朝生面色如常,微仰着头,目光凝着他,好像有那么点责备的意思。奚临身后的那群小孩立刻敛了吵闹声,绷直身子站好了。阿布探出个脑袋:“族长……”


    “阿布。”兰朝生出言吩咐,“带他们回去。”


    阿布不敢多言,带着这些孩子们先走。山口眨眼就剩了兰朝生和奚临两人,奚临转身也想走,叫兰朝生出声止住:“你留下。”


    奚临其实是个不怎么会计较的人,他的处事原则是“差不多得了”。但奚临的准则在兰朝生身上向来不顶大用,这人根本就只能算个类人,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例外,跟兰朝生就得是“不跟你计较到底我就不姓奚”。奚临心底的气没消,不怎么想搭理他,扭头寒声问:“干什么?”


    他本以为兰朝生会说他不应该带孩子们上山来,纵着他们乱跑,或是斥他一言不合就跑出去不回家,再或者是数落他上次坑骗阿布结果把南乌寨人训成一窝猴子的事。


    可兰朝生哪个都没提,他看着奚临,平心静气地说:“明晚跟我去供灯。”


    奚临:“不是说了让你自己去?”


    兰朝生淡声道:“还没消气?”


    奚临不爽,“少管教我。”


    兰朝生眼皮一抬,视线落在奚临手里的花冠上。他猜得到这花冠是打哪来的,没多问,转身走了。


    奚临皱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闹不明白兰大族长这又是个什么意思,虚空对着他的背影抬脚欲踹。兰朝生估摸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腿刚抬起时就回了头,奚临见势更来劲,伸长了腿对他一踹,示意“有多远滚多远”。


    兰朝生收回视线,转身消失在山路尽头。


    晚上回阿布住处时奚临整个人都是窝着火的,吃饭时问阿布讨酒喝。阿布听了这话,拿着筷子的手却猛地僵住了,结结巴巴地回:“没……没有了!”


    可怜的阿布不擅说谎,这会说一个字脑门就滚一滴汗。奚临见状眉尾斜挑,心想没有了就没有了,怎么这么大反应?


    阿布抓着筷子,把上回兰朝生嘱咐的话一字不差地照搬出来,磕磕碰碰,“没有了,要留着过节用,实在不够……”


    奚临敏锐从他这样子里嗅出有鬼的味道,决定诈他一把,“这么不巧?兰朝生今天下午还跟我说你是南乌寨有名的酿酒好手,叫我多尝尝,可惜了。”


    直肠子的阿布一套一个准,“啊?族长这么说了,他不是说……”


    奚临循循善诱:“他说什么?”


    阿布:“说不让我给你酒喝呀!”


    “哦,是吗?”奚临微笑着把筷子一放,心想:王八蛋。


    “管得真宽啊你们族长。”奚临寒声说,“一天天的可忙死他了吧?”


    阿布讪笑,擦了把汗,“族长也是关心你,他那天肯定是看你喝得太醉,怕你不舒服,奚临小哥,你可千万别跟族长生气哈。”


    奚临:“看我喝得太醉?哪天?”


    阿布这才觉察自己说漏了嘴,也只好硬着头皮老实交代,“就是你来的那天,族长半夜来过一回。”


    奚临:“……”


    “族长怕你吃不惯我的饭,每天都送三餐来。”阿布趁机帮着他们族长说话,“你看族长多关心你!”


    奚临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兰朝生送来的?一日三餐都是?


    怪不得他总觉得饭菜味道这么熟悉,他还以为是他们南乌苗寨的饮食特色,全寨人上下做饭都一个味呢!


    第33章 跟我回家


    兰朝生这个人非常奇怪。你说他好吧,他大部分时间确实耐心又好说话,虽然不大爱搭理人,但事事也都愿意依着。说他不好,偶尔又实在专横地像个老古板,是个上世纪传下来的封建余孽,两句话能把人气得高血压,恨不能亲自操刀一除为快。


    奚临在课上总是出神,讲两句思绪就跑到兰朝生身上去。课间他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横线,画一道就给兰朝生判条死罪,下一道又给他减刑十年。心不在焉地上了整天课,晚上他又磨蹭了会才去了母亲河。兰朝生果然早早在那等着他,见着他来,先递给他一套苗服,叫他去换上。


    奚临心想:“去哪换?”


    当然是在山林里换,远离苗户的地方,兰朝生又不能给他变个屋子出来。奚临没话好说,毕竟是他自己不愿意回兰朝生的吊脚楼,接过来找了棵大树,迅速把衣服换好出来。


    他不想看兰朝生,看了又觉得烦,只好别开眼。兰朝生往自己腕上扣上五彩绳,眼也不抬,问他:“净手没有。”


    奚临:“脏的。”


    兰朝生好像是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奚临话没落地就将他的手抓过来。奚临蹙眉道:“干什……”


    兰朝生取出水往他手上一浇,拿着帕子细细擦净。


    奚临:“……啧。”


    兰朝生的手温热,蹭过奚临被冻得冰凉的肌肤像火燎。奚临叫他抓着两手,心下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只感觉兰朝生手指蹭过时的触感太鲜明了,鲜明地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往回缩,又蠢蠢欲动地想上去给他一个巴掌。


    兰朝生松开他,奚临立刻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浑身都不怎么自在。兰朝生没说话,将帕子叠好收进怀里,转身把祭祀用的东西拿出来。奚临退得离他三步远,坐在石头上,兰朝生这回也没有再让他站起来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往后看一眼。


    等月亮出来时奚临看着他背影,心底坏心思就冒上来了,有意和他说:“这样说挺对不起阿布的,但阿布家的饭菜真是很难吃,他可真是和厨房没什么缘分。”


    兰朝生头也不回,“你不是知道饭是我送来的。”


    奚临没想到兰朝生能一下就猜中他心思,噎了下,紧接着又冷笑道:“哦,那怪不得这么难吃呢。”


    兰朝生:“难吃你自己去做。”


    奚临心想:你大爷。


    他心底窝着的火气蹭蹭蹭上涨,面色不善地扭了头,实在不想再多和他说半句话。兰朝生转头看他,面色有些无可奈何的意思,沉默片刻,伸手摸了下他的脑袋。


    奚临“啪”地把他手打掉,“少动手动脚。”


    兰朝生没有说话,平静地收回手。奚临跳下石头跑远,决心不再跟这王八蛋多说半句话。兰朝生见状未言,沉默地去做他自己的事,过了会后趁奚临不注意,悄悄在他身后放了瓶酸奶。


    奚临假装没看见也不搭理。供灯时他把灯挂到树枝上,正想爬下去,低头却对上兰朝生的眼睛。


    兰朝生估计是怕他摔下来,在树底下跟着寸步不离。树梢后弯弯的月牙出来了,蒙在上头的云影散去,洒下清冷稀薄的月光。那盏灯就挂在奚临手边,小团光影裹着他的手,也裹着下头的兰朝生。灯罩上透出来的蝴蝶影子映在兰朝生脸上,翅膀就停在他高挺的鼻梁旁,半明半暗。


    他微仰着头,眼睛专注地看着奚临。奚临被包围在他的视线里,心莫名轻轻一动,鬼使神差开了口:“兰朝生。”


    兰朝生:“嗯。”


    奚临说:“你知道我只待在这一年吧。”


    “知道。”


    “你有时候是不是也得为我想一想,我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被送进来待一年,说起来其实和劳改也没什么区别,我觉得我已经很坚强了。”


    兰朝生看着他:“我没有说过你脆弱。”


    “所以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啊?”奚临趴在树上说,“你干什么都是一个表情,我怎么知道哪句话你爱不爱听,你要好好告诉我才行,你下次能不能不要再一言不合捂我嘴,这样很不好。”


    兰朝生:“不会了。”


    “你也不能再……亲我。”奚临说,“我不管你家从小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我不可能真因为张纸跟你一辈子待在一起。不说性别问题,主要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包办婚姻不对也不提倡,你不是也不准德龙把云朵送出去吗。”


    兰朝生看了他一会,冲他伸出手臂,“下来吧。”


    “你得答应我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好,答应你。”


    远处有风来,吹响了枫树叶,也吹得这盏灯轻轻摇晃起来,蝴蝶的影子就在兰朝生面上展翅欲飞,好像随时都要从他掌心里跑出去。


    “我没有要把你留下来。”风越来越大,蝴蝶影子终于得以逃出,顺着他的眼尾飞出去,兰朝生说:“我说过不会再这样。”


    “我真不是你的妻子。”奚临看着他,抓耳挠腮地把自己地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你老是出尔反尔,说话像哄小孩。你得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这么说。”


    兰朝生:“好,知道了。”


    奚临瞧了他一会,心底残存的火气早就消得一干二净。他琢磨就这样放过他是不是有点太轻易,又觉得为这么个小事吵来吵去也好像没必要。兰族长常居地主宝座,是朵不说人话的高岭之花,不能用寻常人类的思维跟他沟通交流,只会把自己气出个好歹,犯不上。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到此了结,化成一句不清不楚的“算了”,颇为无奈地落到了他心底。


    “算了。”奚临想,“跟他生什么气,简直闲的。”


    奚临不再跟他计较,正要从树上爬下来,又听兰朝生那头开了口,没头没尾地重复了遍,好像是个总结:“我不会再把你当妻子看待,一年后让你离开南乌寨,不再做你不喜欢的事。”


    他语气平淡,好像说得心无波澜。奚临端详他一会,当然没傻到立刻就信:“你得说到做到。”


    兰朝生抬手要接住他,“下来吧。”


    奚临不用他接,自己顺着树干爬下来。一脚踩进被风吹得乱倒的杂草堆里,担忧地问他:“风这么大,这灯会不会被吹跑?”


    兰朝生:“不会。”


    “哦。”奚临在河边跪下来,“那祷词太长了,我还是没怎么记住,你再带着我念一回吧。”


    兰朝生却莫名没接话,他垂下眼睫看着流淌的母亲河,又看了眼山和月亮。


    月光洒在他短刀似的眼睫上,映亮了他半张侧脸。他的神情冷峻,好像是在出神。


    奚临久不见他动,莫名其妙:“干什么?”


    兰朝生回了神,转头看了奚临一眼。他在奚临旁侧跪下,面对着他们视为生命源头的母亲河,他们毕生供奉的信仰,沉默良久,低声开口用苗语说:“南乌阿妈。”


    对于这些苗语的祷词奚临向来是不解其意,也从没特地问过兰朝生,只能兰朝生说一句他鹦鹉学舌地跟一句。念完这句“南乌阿妈”兰朝生却忽又停下来,再次不动了。


    奚临无语道:“……您又闹什么脾气呢,就这两句词难为死你了吧,短路了?”


    他可能是当老师当习惯了,下意识拿出了对班上孩子默不出古诗词的毒舌态度,全然忘了是他自己先背不出来。兰朝生的反应相当反常,他没有看奚临,也没给出任何回答,只垂着眼盯着眼前的河,好半天才接了下一句:“我愿毕生与兰朝生相伴,与他结为夫妻。”


    “我愿毕生与兰朝生相伴……”奚临念到一半忽觉不对,“祷词改了?好像和前两次的不一样。”


    “嗯。”


    奚临于是磕磕绊绊念完后半句,听兰朝生在他身旁一字一句地教他,“我会履行契约,视他为我此生的夫,唯一的夫,与他并蒂结连,生死不离。”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重,奚临没能听清,“并蒂结连……后面什么?没听清。”


    兰朝生于是转头直视他,在月光下盯着他,缓慢重复:“……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奚临重复了一遍,“好了吧?”


    兰朝生听这几个字从奚临口中清清楚楚地念出来,垂首轻笑了一声。


    他暂时不去想奚临这话是否自愿,只反复将他这些话翻来覆来回咀嚼。他放任自己隐蔽私心堂而皇之地冒头,仗着奚临听不懂,堂堂正正地叫他用兰朝生的语言付诸于口,公之天地。哪怕明知是假话,是他一时被私心蒙蔽,他也要心甘情愿的自欺欺人。


    苗人重诺,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不认,你不当回事,你会一走了之,但在兰朝生心里,奚临永远都是他的妻子,今生今世,只有他,只能是他。


    结束后奚临将灯取下来,递到兰朝生手上。兰朝生的掌心正附在灯罩的蝴蝶雕花上,盖得密不透风,结结实实。


    回山路上月亮已被阴云遮了完全,地上路看不清,奚临不甚崴了脚,只能叫兰朝生背着往下走。他趴在兰朝生的脊背往上蹭,下巴抵在他头顶,兰朝生由着他,没有开口制止。走到一半,兰朝生问他:“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奚临知道兰朝生口中的“家”指得是他自己的吊脚楼,于是慢慢叹了口气,说:“你不是已经往那走了吗。”


    兰朝生走得就是回自己家的路,分明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再回阿布那去。


    “是我不对。”兰朝生说,“我错了。”


    “唉。”奚临又叹了口气,“原谅你了。”


    奚临抵着他的头发,呼吸打在他的发顶。兰朝生背着他一步步往自己的吊脚楼里走,心底想:我只留你一年。


    我不做绊住你的石头,一年后,你回你自己的世界里去,去做你想做的事。


    但要是你愿意留在我这里。


    兰朝生微微侧过头,瞧见奚临趴在自己背上,百无聊赖地正发呆。


    但要是你愿意留在我这里,我会好好对你,一辈子背着你。


    奚临的脸颊和他挨着,头发扫着他的眼尾。兰朝生背着他,将呼吸放浅了,像是生怕一个不当心惊醒了这只蝴蝶,他就会从他的掌心中飞出去。


    可惜奚临没有读心的本事,不知道兰朝生心底在想什么。他这番难得坦诚的自剖无人听,也不会真说给奚临听。


    回到吊脚楼时奚临睡得人事不省,兰朝生将他放在床上,月光透过窗子,在地上照出方形的光影。兰朝生坐在他床边没动,半晌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蹭了下奚临的侧脸。


    床上人睡得安稳,全然不觉。


    第34章 立个门禁


    兰朝生亲自去阿布家里把奚临的东西取了过来。回来时他左手拎着奚临的背包,右手拿着奚临的那个小花环。奚临远远看着他就开始笑,一边笑一边问他:“诶,你知道这花环是谁给我的吗?”


    兰朝生说:“榜娜。”


    “这你都知道?”奚临说,“行吧,真是她。这小姑娘可好玩了,她说将来想嫁给我。”


    兰朝生:“你答应了?”


    奚临:“哪能,差十二三岁呢,这不道德败坏吗。”


    刚好与奚临差了十二岁的兰朝生没答他,将他的东西放在桌上,“我帮你收拾。”


    “不用。”奚临摆手叫他出去,“忙你的去吧。”


    这个花环被奚临收在了抽屉里,和他刚来南乌寨时收到的一堆小野花放在了一起。


    外头风又刮起来,奚临打开门出去时被寒风迎面扇了个巴掌,只好沧桑地将自己的羽绒服裹紧了,天太冷,一开口就有白气往外冒,自觉是马上就要修炼成仙了。


    兰朝生坐在院子里,他也不嫌冷。奚临挪过去,“早上吃什么?”


    天气变冷之后他们的吃饭地点就从院子挪到了厨房,因为冷得实在太厉害,奚临筷子都握不住,厨房里至少还有墙和屋顶,能挡风。


    变冷后洗澡也就成了个问题,因为现在这个天气在外面洗澡是真会变成一尊冰雕。上个月兰朝生就在后院给他加盖了一间浴室,虽然依旧没有自来水,但起码能遮风挡雨聚聚暖气。成了,知足了,家里就这条件,还要求啥呢。


    算算时间,这个月底就要到元旦,这倒霉和多舛的一年就要过去,然后迎来在南乌寨新的倒霉一年。因为他们苗人新年历法不这么算,在他们眼里现在刚过完苗年,才到年初,跟他妈鬼打墙一样。


    吃饭的时候奚临问他:“咱们家很穷吗?”


    兰朝生搁下筷子,询问地看向他。


    “不穷你为什么不弄个取暖的炉子,阿布家里就有一个。”


    兰朝生:“那个要烧煤,你一个人不能用。”


    奚临一听这话,反应过来兰朝生这是怕他煤气中毒熏死,当即惊呆了:“在你心里我智商上八十了没有?其实我小脑发育的真还行。”


    兰朝生:“智商和生活常识是两回事。”


    奚临都茫然了,“……我哪没生活常识了,我下雨还知道往家跑呢。”


    兰朝生看了他片刻,半晌一垂眼,“知道了,明天给你。”


    饭到一半时,听着外头有人匆匆叫他,兰朝生只好放下碗筷先去应人,说了两句又随他一起出门。奚临没跟着,太冷。吃完饭他打算把碗筷收拾了,忍着冰水洗刷完兰朝生刚好回来,见了他就皱眉,“说了你不用动。”


    奚临:“你过来,跟你说个事。”


    兰朝生眉头紧蹙地走过来,奚临猛地将两只冒着寒气的手伸到他脖子里,朗声大笑。


    兰朝生的肌肤当然是温暖的,两边温度一碰,刹那把奚临僵掉的手暖得回了春,触感几乎是滚烫的。兰朝生叫他这么贴着肉冰了一下,紧蹙的眉反而舒展开了,由他胡闹,低声说:“幼稚。”


    话是这么说,他却还是抬手把奚临的手背也裹住,方便他取暖。于是现在就变成了兰朝生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颈窝里,掌心摁着他的锁骨,没有半点缝隙。


    直到两个人的体温变成了一样的,奚临却忽然莫名觉得手开始发烫,烫得他本能想抽出手,叫他:“我怎么觉得……”


    兰朝生:“嗯。”


    “……我怎么觉得这姿势有点奇怪。”奚临迟疑着说,“有点……gay?”


    兰朝生:“……”


    奚临:“……”


    两人对视一眼,兰朝生目光平静,奚临一对上他的眼,莫名有点发虚,又想起来兰朝生上回摁着他亲过来的样子。


    他心头重重一跳,忙要抽回手,嘴上说:“诶……我……”


    没能抽动。


    兰朝生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指头攥得很紧,须臾才一松。奚临连忙抽出手,欲盖弥彰地往自己兜里一揣,“不冷?”


    兰朝生微微摇头。


    奚临觉出自己掌心滚烫,灼着他的肌肤,好像那底下还摁着谁的骨头似的。他握紧了手,抓着自己的口袋内兜,下巴埋进羽绒服衣领里,垂着眼不敢看人,含含糊糊地说:“……没劲。”


    兰朝生于是改了口:“冷。”


    “时效过了,没用了。”奚临叹了口气:“唉……成天跟个人机一样。”


    兰朝生皱眉:“什么?”


    “夸你呢。”奚临懒得跟他多说,转身走了,“夸你情绪稳定,特了不起,偷着乐去吧。”


    兰朝生说到做到,第二日就给他搬来了一个崭新的小火炉。奚临乐不可支地看着兰朝生在自己房里支好了,一夜从隆冬回到暖春,从那之后更不愿意出房门了。


    他说要考教资就真开始着手准备,托阿布下山帮他跟书店订了资料书,休息日备完课就关在屋子里学一天,比他当年高考还认真。兰朝生整日见不到他人,偶尔借着替他烧炉子的由头进来,要是看他学得太入神,就拿两根指节在他桌上一敲,提醒他不要对着书看太久。


    晚饭后是雷打不动的学苗语时间,苗语没有课本,用得是兰朝生亲手写的教本,像教小孩学音标一样挨个教他认。说得最熟练最多的一句话是“谢谢,我要回家了。”两天下来成果显然,成功把奚临训成了一只到点就想着回家的单线鹦鹉。


    只不过屋里有了炉子也有弊处,弊处就是兰朝生总是不放心,每天半夜都要悄声进来看一看——看窗子有没有留缝,奚临还有没有气。


    他像个巡查自己领地的大型猫科动物,脚步无声,面无表情,查完窗子查炉子,查完炉子再去看奚临。奚临夜里眠浅,偶尔听着声音醒来,迷迷糊糊睁眼看着兰朝生都会吓个半死不活。不过再多几次他也就习惯了——也实在是适应能力强得惊人。


    那之后夜里他再听着门响就会半梦半醒地把手一抬,麻木地告诉兰朝生:“还活着,请回。”


    兰朝生每晚都来,每晚也不知道来几次。奚临实在是受不了了,次日和他说:“我夜里不烧炉子了,您别再来微服私访了行吗?”


    兰朝生听了这话只把眼一抬,说:“不嫌冷了?


    奚临诚恳道:“我宁愿被冻死,真的。”


    这会兰朝生正在教他认字,听完他的话也没多说,用苗语回他:“知道了。”


    奚临没有骗他,他的语言天赋是真挺强。语言系出身的学习方法也多,他要求兰朝生教他认字的时候非必要不说汉语,也会磕磕绊绊地用苗语回他的话。


    兰朝生逐字教他学自己的语言,偶尔奚临听不懂的,就放慢了一字一句地说,让他能听清楚。


    补习时间结束奚临收了纸笔,脑子装满了不同语言的一二三四五,撑得要炸,消化不良地靠着椅子发呆。兰朝生却没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奚临转头看过去。


    兰朝生很少叫他的名字,一般他都是有话直接说,单刀直入,从不会先用“叫名字”铺垫个开场白。奚临从他声音里听出点严肃正经的味道,鉴于刚在他手下学了半小时苗语,恍惚竟然生出点上学时干了什么坏事要被班主任留堂的不妙感。茫然地问:“……干什么?”


    “天气冷了,山上的动物虽然该去冬眠,但土会冻硬,比以前更危险。”


    奚临听得云里雾里,“啊?”


    兰朝生:“你可以偶尔带着孩子们放风,但不能再带着他们跑上山,太危险。”


    奚临一时都惊了,这事都过去多久了,有两个星期了没?兰朝生居然能憋到现在才来和他说,不对,他居然还能记到现在?


    “挺记仇啊你,早就想说了吧。”奚临说,“可我这段时间也没带他们去山上啊?”


    “昨天有人和我说,你带着两个孩子去山上捡石头。”


    还“有人”呢,准又是阿布那个漏勺转世的。奚临无语道:“……行,知道了。”


    “你一个人也不能再去山上。”兰朝生的声音听上去很冷肃,“你不是在山里长大的,不知道摔倒会有多危险,我不能时时都跟着你,你得知道保护自己。”


    奚临听这话愣了半天,说:“你不如给我立个门禁得了,晚七点必须回家什么的。”


    兰朝生看着他。


    奚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当真了,立刻说:“……谁管你,你真立了我也该去哪去哪,腿长在我身上。”


    兰朝生没说话,手指来回摩挲着自己的袖口,“其余我不管,但不能再到山上乱跑,更不能再带着孩子们去山上。”


    奚临拿他没辙,叹了一口气,“行吧,知道了。”


    兰朝生:“答应我。”


    奚临:“答应你答应你,不会再乱跑了,行了吧?”


    兰朝生定定看他,应当是在考究他这话有几分可信。奚临这会的保证是真心的,人再怎么着也不能好歹不分,他又不是专和兰朝生对着干。想到这他突然心下一动,就势盯着兰朝生的头发打量起来了,打量到最后兰朝生终于有些受不了,侧头避开了他的眼神,“……看什么。”


    “我看看你有没有白头发。”奚临半真半假地感叹,“成天操不完的心,老得会很快啊兰族长。”


    兰朝生的神情凝住了,皱着眉起了身,盯了他一会,转身走了。


    成功把他气走的奚临在背后笑得直不起腰,朝他背影大喊:“保重身体啊族长!”


    兰朝生头也不回。


    当日那天奚临的保证是真心的,奚临虽然总和他呛声,但事关他们族里小孩子的人身安全问题,兰朝生的话不能不听。


    他真是这么想的,但有时候意外来得总是措不及防。


    第二天,奚临就闯下了他到南乌苗寨三个月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祸。


    第35章 奚老师大战…没完了?


    有时候奚临是真怀疑兰朝生那嘴位同天谴,警告的事过两天就必定成真,跟灾祸预言似的。


    那天是个大晴天,放学后奚临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批作业,听着门口有动静抬了头。见是他班里的两个孩子趴在门口,叫他:“老师。”


    这两个孩子正是奚家军的小弟一号和生性凶猛的姑娘小俏。奚临看见小俏手里抓了根绳子,尽头不知是牵了个什么宝贝,他忍着好奇心没立刻伸出头看,端着老师架子说:“怎么了?”


    “今天带我们上山吗?”小弟一号兴冲冲,“老师跟我们去玩吧。”


    奚临坐在课桌后面,一瞬间恍惚了下,觉得他现在有点像小时候作业没写完被奚光辉勒令不准出门,窗户外别的小朋友问他去不去公园玩,奚临只能命苦地隔着防盗窗回:去不了,我爸不让我出门。


    他低头看了看满江红的作业本再看看这俩小孩,心想人生的轨迹有时真是诡异的相似,倒只有命歹这一条没变。奚临坐在那唏嘘了会命运,说:“不行,山上太危险。”


    “啥危险?”小弟一号呆呆地回,“狼又跑出来了吗,那我把阿爸的枪偷偷拿来就好啦。”


    “……”奚临看着这位生猛的一号猎人种子,和颜悦色地回:“你小心我告诉你爸。”


    小俏手里的绳子忽然动了下,奚临耳旁就听着了声悠长的“咩”声。他诧异地往外转头,正与窗外的一头羊对上了眼,要不是有窗户隔着那羊嘴都要吻到他脸上来了,十分不屑地对着他咀嚼着草叶。


    卧槽?


    他心脏都停了半拍,错愕和这头羊对视半天,转过头问:“……哪来的?”


    小弟一号和小俏对视一眼,小俏抢先开口:“我家的!”


    “你牵到这来干嘛。”奚临茫然,“……你小心我告诉你妈。”


    “阿妈不在家呀!阿爸也不在。”小俏笑嘻嘻地和他说,“小羊每天被拴在屋子,好可怜,我带它出来散步。”


    小俏今年八岁,站起来勉强能和这头羊的个头打个平手。这还是头公羊,疯起来铲这俩熊孩子估计就跟消消乐似的,Unimaginable。


    奚临匪夷所思:“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你牵得动它吗?”


    “老师,我四岁就跟着阿妈去放羊啦。”小俏怕他不相信,对着那羊吹了声口哨,用苗语高声喝一声“去!”公羊撒蹄子跑去旁边,小俏又喝一声“回来!”公羊就又乖乖回到了她身旁。


    她把绳子一扯,骄傲地挺起胸膛,可能是在等奚临的夸赞。奚临登时无言,只好说:“……厉害。”


    “老师来吧!”


    奚临和这头羊对视了会儿,又看了眼外头的天,果断把作业本合上了,“走走走。”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兴高采烈地蹦着往外走。在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看,能把成熟的大人拐来一块玩是种至高无上的荣誉,更不用提这位大人还是从山外来的族长夫人,含金量就更高了。


    小俏热情地将绳子递给他,“老师牵!”


    奚临:“……不了。”


    小俏毫不在意,快乐地在他身旁蹦跶。小弟一号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掰着羊角试图往上蹦,瞧着好像是想骑到羊背上去。


    一个大人一头羊两个小孩沿着梯田上了山,深冬腊月,路旁草木都枯成了一把干枝,实在难寻到什么绿色。奚临漫不经心踢走路上的石子,瞧着远处天际翻上了层层晚霞,正是夕阳将近时。


    冷风吹着他的头发,吹着两个孩子大呼小叫的争吵声。奚临悠哉听着他们的话,隐隐能从中辨出几个词,也用苗语问:“不能叫谁发现?”


    两个孩子一惊,小俏结结巴巴地问:“老,老师怎么懂我们的话的?”


    奚临微笑着装逼,“老师什么都懂。”


    小俏又和小弟一号对视了眼,小弟一号面上有点慌张,小俏强装镇定地回:“我是说,不能叫我阿妈发现了,她知道我把羊牵出来要骂我的!”


    奚临其实只能听懂个大概,本来是没多想的,但现在看这俩倒霉孩子的反应明显是有鬼,又看小俏紧张地扣着手里的绳子,显然是在心虚。于是他双眼一眯,狐疑地说:“你们两个……”


    小弟一号和小俏如临大敌。


    “撒谎了吧。”奚临相当敏锐,眉头一挑,“骗了我什么?这羊到底是哪来的,老实说。”


    两个孩子见被拆穿,只好老实承认,“好吧,这羊不是我家的,是从邻居阿婆家牵出来的。”


    奚临:“……”


    “还什么牵,偷出来的吧。”奚临说,“你俩胆可真肥。”


    “老师,我不是故意骗你。”小俏可怜巴巴地凑过来,“可是小羊好可怜,我晚上就把它还回去啦。”


    奚临心下长叹口气,“再可怜那也是别人家的东西,你这可叫偷啊,不提倡。”


    “我只带它出来玩一会,阿婆对我很好,她从来不会生我的气。”


    奚临想说别人怎么愿意对你好你也不能仗着这点好胡作非为,但看这小姑娘正高兴,没忍心泼她的冷水,轻轻叹了口气。


    小弟一号有点紧张:“老师要罚我吗?”


    奚临:“现在知道怕挨罚了,回家等着挨揍吧你。”


    “我不怕挨打!”小俏人小志气高,“我要带小羊出去玩啦!”


    她说到这,忽然放开嗓子朝天“诶咦”一声喊,悠长地回荡在山林间。她张开双臂迎着风跑到前头去,脸被冷风吹得通红,回头叫:“小羊来呀!带你吃好吃的啦!”


    小弟一号立刻跟上去,公羊也被他们带着撒蹄跑起来,奚临抱着双臂看他们跑远,朝着山路尽头的那轮红日跑去。两个孩子跟着那羊来回跑,奚临冷得瑟瑟发抖。干脆在石头上坐下来,下巴缩进衣领,看着他们疯跑。


    不过,疯跑很快就变味了。


    两个孩子慢慢从笑着变成了尖叫,步子也不再像玩,更像逃命。奚临猛地站起来,大喊一声:“喂!”


    “老师!老师救命啊!”小弟一号痛哭流涕,“羊疯啦!”


    那头公羊不知道是什么受了什么刺激,先前的温顺眨眼消失了个彻底,狂叫着要拿角顶人。两个孩子哪里是它的对手,吓得哇哇大叫。奚临在心底“操”了一声,眨眼吓出满身冷汗,来不及多想翻身跃下,叫他们:“往这跑!往我这跑!”


    小俏生性勇猛人也机灵,哇哇大叫着窜上了树。小弟一号就稍差点,被这头羊堵得左右逃不了,小俏一看这样子,又扑下来要救他,于是两个孩子就手牵着手左右逃,小俏尤还不死心,喊着:“回去!去!回去!”


    奚临跑得飞快,在这俩倒霉孩子要被羊角顶个四脚朝天时一把将他俩抓起来,两边拎着往前跑,小俏哇哇大喊:“坏小羊!坏!”


    奚临浑身冷汗,心想妈的大意了,再怎么也不能太信一个八岁的小孩。不过为什么所有的动物见到他都会疯?到底是南乌寨克他还是他克南乌寨?他扛着这俩孩子没命地跑,这两人加起来快一百斤,超人来了也经不起这么造,奚临只好把他俩扔到树上,“爬!爬上去!”


    小俏拽着小弟一号飞快爬上去,奚临刚想爬,却看那公羊已到眼前,完全来不及。他只好又拔腿往旁边跑,两个小孩在树枝上给他加油:“老师跑啊!加油啊!”


    奚临心想快闭嘴吧,但实在没工夫说。羊蹄声越逼越近,也不知到底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发疯,不顶到人不肯罢休。奚临肾上腺素飙升,体力透支,瞄准着前面的一棵大树疯狂跑,临到时千钧一发闪身,这发疯的公羊果然是没能反应过来,重重撞到树干上,两只角卡进了树里,角度清奇地这么一别——成功把自己脖子撞断了。


    两个小孩大哭着跑过来,叫他:“老师!老师!”


    奚临没功夫回了,他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身上冷热汗交替,冻得他浑身哆嗦,抬头看了眼这羊新鲜的尸体,心底重重一声我操,掷地有声。


    ——完了。


    这回兰朝生是真要被他气死了。


    小俏哭着跟他道歉,奚临耳鸣得厉害,一时半会没听着。稍微缓过来时再抬头,就看着自己面前多了一个人。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兰朝生站在他面前,神情相当阴沉。他身后还跟着群闻声而来的苗人,小俏的阿妈也在,怒喊一声:“俏!”


    奚临对上他的眼,眼皮一跳,心虚地别开了目光。


    众目睽睽下,小俏当时就被揍了个落花流水。公羊的主人——小俏的邻居阿婆颤巍巍地摸着她的羊,“我的羊啊……”


    奚临气喘匀了,听着兰朝生问他:“昨天你在家里是怎么答应我的,现在给我重复一遍。”


    奚临自知理亏,及时认错:“对不起。”


    兰朝生沉沉看他,估计是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多说他什么。跟两个孩子的父母和羊主人说了会话,转身对奚临说:“跟我回去。”


    “……唉。”奚临长叹了口气,心下想:都什么破事。


    第36章 两天禁闭


    兰朝生一路什么话也不说,带着他回了吊脚楼。


    房门在他面前合上,兰朝生这回恐怕是真被他气得不轻,神情和从前任何时候都不同,转身问他时声音也凉:“我不是说过,不准再去山上胡闹吗。”


    奚临这会没跟他犟,因为知道这次自己真有错,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了,没下回了。”


    “下回。”兰朝生将这字咬得极重,“下回你还想做什么,去山上追狼?”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那头羊会突然发疯。”奚临真情实感地疑惑,“为什么我总是遇到发疯的牛羊?你们这的动物是不是该打点狂犬疫苗啊?”


    兰朝生:“奚临。”


    奚临立刻敛声,低头不说话了。


    兰朝生眉头紧蹙,不着痕迹地将下颌绷紧了,“我告诉过你,冬天来了,兽会急躁。我说过不许再跟着孩子们乱跑,他们是在山里长大的,你不是。”


    奚临:“……我对天发誓,你根本就没提过‘兽会急躁’这四个字。”


    “那现在你听到了。”兰朝生寒声说,“有用吗?是不是非要我二十四小时跟着你才知道什么时候该回家?”


    奚临无话可说,坦诚地认错,“好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心想自己或许是不应该盲目信任俩小孩真能拴住一头公羊,也不该没有勒令他俩立刻把羊还回去,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真跟着他们跑到山上去——尤其是在兰朝生刚警告过他的第二天。想来想去居然自己都没找着一条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只好认栽:“你想我怎么认错,要我高呼三声‘族长英明’吗?”


    兰朝生沉着脸看他。


    他这回心底是真有怒火,且势头不小。公羊发怒起来不是奚临能躲得掉的,他可能会受伤,也很有可能在惊慌时摔到山崖下去,为什么他总是不肯听话?


    “我说过不许再上山。”兰朝生问他,“为什么不肯听。”


    奚临心底琢磨了下,觉得兰朝生目前这个样子恐怕是听不进解释,且解释也起不到什么大作用,因木已成舟,多说多错。于是果断一门心思认错,先把兰朝生气哄消了为上策,“我知道错了,真知道了,再也没下回了,跟你保证行不行?”


    “你想我怎么做。”兰朝生逼近他,“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乖乖听话,才肯乖乖回家来。”


    他目光阴沉,像把淬冰的刀。奚临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措不及防话头一噎,干巴巴地说:“……你说得都对,我再也不去山上了,我保证。”


    兰朝生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显然半个字都不信。因为他知道奚临胡话一向是张口就来,不可能真把他的叮嘱放到心上去。


    风雨欲来。处在风暴中心的奚临似有所觉,警惕抬了头,瞧见兰朝生的神色顿时心叫大事不妙,忙说:“我以后下了课就回来,作业都带回来批,行了吧?”


    可惜兰朝生的面色没有因为他这句保证缓和半分,还是片浓郁的阴沉,他说:“奚临,你需要反省。”


    兰朝生很少叫奚临的名字,此刻用在这里多少是个强调的意思。奚临叹气,答应道:“知道了,反省,反省……”


    兰朝生:“这五天不许出你的屋子。”


    奚临:“什么!”


    他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惊诧不已。兰朝生看着他,神情是不容置喙的冷肃。


    兰朝生这是个要关他禁闭的意思,奚临自打从戒了奶粉就再也没被关过禁闭了。他诧异地看着兰朝生,说:“过了吧,说起来其实我也是个受害者。”


    兰朝生:“你的口头保证没有可信度。”


    “我……”奚临对着他的脸发了会愣,“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是吗。”兰朝生声音听着倒是平静,“那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抬步上前逼近,云翳似的压过来。奚临呼吸一窒,下意识往后退,兰朝生却又半步不肯让地追上,将他慢慢逼进了角落。


    奚临背抵上墙,无路可去,有些心慌意乱,说:“你别凑过来。”


    兰朝生靠得实在太近,近到奚临稍一抬头鼻尖就能蹭到他的下巴,他无端又想起上回兰朝生这样将他逼到厨房里都发生过什么——自从那天后这场景就时不时从他脑子里蹦出来重演。奚临竭力扭着头,防止自己的脸真跟他蹭在一块,伸手推拒着他继续靠近,“……离我远点,你先起开。”


    兰朝生不退,奚临听着他的声音响在自己耳旁,“不能说重话,不能罚,不能捂嘴。”


    他垂眸盯着奚临,声音透着沁骨的寒意,一字一顿地说:“你来告诉我,我应该要拿你怎么办?”


    奚临好半天没能说得出来话。


    这是他的错吗?


    ……这不是他的错吗。


    也确实拿不出什么话好反驳,奚临有点无奈,觉得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把兰地主的怒火浇熄了再说,免得等会引火上身,再把自己烧出个窟窿。他的手还维持着那个要把他推开的动作,也不知道是哪根脑回路短了线,他搭着兰朝生的心口上下摸了摸,顺毛似的,“好好好,我知道了,那我反省一天。”


    兰朝生:“三天。”


    奚临:“两天!”


    “可以。”兰朝生面色冷淡,把他的手从自己胸前拽下来,“两天,好好反省。”


    他终于从奚临面前退开,眼神冰一样剐过奚临的脸。奚临没话好说,目送兰朝生转身离开,木门重重关紧,只剩满室寂静。


    奚临事后复盘,反应过来兰朝生可能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只关他两天禁闭,因为学校不能停课太久——这是知道奚临肯定会和他讨价还价才会开口先报五天,这狡猾的苗人!


    兰朝生说一不二,说要关他两天就铁了心要关他两天,半步不给出。奚临被迫开始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给他时间看书,反而一页都看不进去。他闲得无聊,索性写了纸四不像的检讨书,次日傍晚时瞧见兰朝生回来,便拍开窗子叫住他:“地主!”


    兰朝生抬眼看过来。


    “为表悔过,我写了封检讨书,你想不想听听?”奚临拿着纸朝他晃了晃,“怎么样,听不听?”


    兰朝生用眼神示意他说。


    奚临端正站姿,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念:“尊敬的兰族长,亲爱的兰地主,我怀着无比愧疚与懊悔的心情写下这封检讨书,为我近期所犯的错误做出深刻反省。在周五下午放学,我因一时疏忽大意听信小人谗言,做出了私自上山的错误行为。不仅违反了寨纪寨规,更辜负了族长对我的信任,对此我已沉痛思过,万分不该,诚恳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原谅。”


    兰朝生:“……”


    奚临:“回顾事情经过,起初只是因跟风侥幸心理,并未料到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至于那头羊的悲剧更是纯属阴差阳错,深刻缅怀。说到那头羊,不知是清蒸了还是红烧了?——回归正题,总而言之,此次事件深刻暴露了我在思想觉悟上的不足,在形态意识上的短板,深感羞愧。我在此做出检讨,承诺坚定履行,第一,端正态度,守好底线,以更高标准要求自己。第二,到点回家,绝不拖沓,下课首要先往家跑。第三,兰朝生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等草民坚决拥护。此书为证,绝不违背——小人奚临谨奏。”


    兰朝生掉头就走。


    “——诶!干嘛去?”奚临忙叫住他,“兰朝生!兰朝生!”


    他说话像唤狗,兰朝生停下步子,折头冷声道:“回你屋里去,好好反省。”


    “你不发表点什么意见?我写得多诚恳啊。”


    “你想要什么意见。”


    奚临:“你没听着是吧?你肯定是没听着,怪我念得太快,算了,不跟你多计较——接着!”


    他两下将检讨书折成个纸飞机,使力往兰朝生那投去。兰朝生抬手接住,打开扫了眼,见上头内容诚恳,字迹嚣张,末尾还跟了个简笔画的小兰花,就黏在“小人奚临谨奏”旁边。


    奚临揣摩着他的面色,想笑又不太敢笑,好悬憋了回去,一本正经问他:“怎么样?感受到我的诚意了吗?”


    兰朝生不发一言地将这封“检讨书”折好,塞进兜里,转身就走。这一回,无论奚临怎么在他身后叫他兰朝生都不肯再赏半分薄面了。


    奚临看着他冷漠无情的背影——推门进了厨房,在窗后头把自己笑成了个智障。吃晚饭时兰朝生将饭送进来就走,半句话不说,一眼也不看他,活像来探监的。


    监狱里的奚临无话可说,被这么“冷处理”了一天,浑不在意,活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第二天清晨,奚临早起时正要开窗,透窗却正看着兰朝生站在院子,一动不动,微微侧身,正看着这边。


    他面上表情还是相当平淡,叫人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奚临顿了下,去推窗子的手收回来了,藏在木窗后,瞧见兰朝生望着这边许久,像是在想什么,又像只是在单纯的出神。


    片刻,他收回目光,转身出门。


    奚临杵在原地没动,脑海里还回荡着兰朝生的那个眼神,轻描淡写一眼,又好像藏了万语千言,沉重得要凝成实质。奚临百思不得其解,打开窗果然瞧见手边放了一个碗,里头是兰朝生给他准备的早饭。


    奚临捧着碗琢磨了一会,觉得兰朝生像是在喂狗。


    他当然不清楚,兰朝生看着他的房间是在想什么。他更不知道,每个夜晚他沉沉睡去时,破晓他未醒时,兰朝生都会驻足在这,长久凝望他紧闭的窗。


    第37章 给我唱个歌


    奚临“刑满释放”的那天正好赶在元旦前头,下午他上完课回来,火急火燎拍开院门,朝里叫:“兰朝生!”


    兰朝生不在,不知道是在外头忙什么。奚临拍着院门杵在那,心想怎么就偏偏挑今天不在,回过头,跟外头的两只鸡对上了视线。


    这事说来话长,当日偷羊的主要撺掇者小俏回家后接受了一晚爱的洗礼,小俏的阿妈专程在教室后头门口蹲了两天,成功堵到了刚出狱的奚临,要和他赔礼道歉——两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


    奚临此生还没见到过这样清奇的礼,跟这俩公鸡轻蔑的绿豆眼对上视线的那刻人就有点懵了。他当然不肯收,但架不住小俏阿妈死活要送,说着说着就像要哭,好像奚临不肯收她就要羞愧得无地自容。无奈奚临只好先收下,打算带回来再让兰朝生送回去。


    可惜兰朝生不在。奚临站在门口想了几秒,决定先把这俩兄弟扔在这,等兰朝生回来再做处置。于是傍晚兰朝生进院时首先就看着了这俩五花大绑的公鸡,正引颈瘫在地上等死。


    他稍微一想就知道了这是哪来的,抬步进了院子。奚临果然从自己屋里探出个头,说:“小俏的阿妈非要送来的,你能不能给她送回去?”


    兰朝生将手里竹篓放到桌上,“不用,给了你就拿着。”


    “……我要俩公鸡放家里干嘛。”奚临茫然,“没事斗鸡玩吗?”


    兰朝生没答话,奚临看着他竹篓里装了堆五颜六色的东西,很没出息的被吸去了注意力,问他:“你带什么回来了?”


    “衣服。”兰朝生眼也不抬地勾手,叫他出来,“也有你的。”


    “哪来的,买的?”


    兰朝生:“不是,寨里的绣娘做好送来的。”


    奚临:“上供的啊?”


    他心想有人送衣服有人送公鸡,真是腐败到祖坟那去了。奚临唏嘘着过来,接过兰朝生手里的衣服一看,愣了两秒:“这什么?”


    兰朝生平静地回:“衣服。”


    “你少因为我不是你们这的人就诓我。”奚临震惊地把手里那套黑银相间,绣花带草的衣服展给他看,“这他妈不是套裙子吗?”


    兰朝生:“嗯。”


    奚临:“……”


    嗯你大爷。


    “给谁穿的,给我吗?”奚临无语地把这套裙子给他扔回去,“你们这的绣娘性别认知障碍吧。”


    “寨子里的老绣娘送来的,可能以为你是个女孩。”


    奚临又震惊了,第二次。他摸了把自己的短发,恍惚着问:“我哪像个女孩?”


    奚临是不像,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像,他个子高,身量好,长腿窄腰,五官俊朗,眉眼带笑,是个校园男神式的开朗帅哥,没人会把他错认成女孩。


    当然,苗寨里久居深山的阿爷阿婆是个例外,他们只知道奚临是外来的族长夫人,潜意识里就先行将此夫人盖章成了女孩。至于他这长相和打扮,阿爷阿婆有言:以为这是外面的小姑娘时兴的打扮呐,时代发展的太快了,咱也不是很懂。


    是发展的很快,也确实不是很懂,因为族长夫人他根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的。


    时代变了,阿婆!


    兰朝生把这套衣服收回去,奚临突然反应过来了,其实兰朝生本来没必要把这身衣服拿出来给他看的,想也知道奚临会是什么反应。但兰朝生不仅拿出来了,还是特地把他叫过来当着他的面拿出来的,那么此人的用心就很细思极恐了。


    奚临果断把他的行为归为了“找茬”,问:“你什么意思?”


    兰朝生扫他一眼,好像是个斥他没事找事的意思,四两拨千斤地将奚临的话头拨了回去,“她从知道你要来就开始准备,做了小半年,穿不了也得拿给你看一眼。”


    奚临的嚣张气焰顿时消了,老实地回:“哦。”


    兰朝生没回他,打算把这衣服收进柜子里去。奚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点愧疚……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院子里又只剩了奚临和这俩公鸡面面相觑。片刻兰朝生从屋里出来,奚临回头问他:“诶,这俩怎么处置?”


    兰朝生:“杀了。”


    两只公鸡的眼神顿时从轻蔑变成了惊恐。


    “刀下留鸡,陛下。”奚临拿脚踢了踢它的翅膀,“真不能给送回去啊?我虽然是个无证上岗的冒牌教师,但我也是有原则的,我从不收学生的礼。”


    兰朝生:“这不是送礼,是给你的赔罪,拿着吧。”


    “是吧。”奚临其实就在这等着他呢,“是给我的赔罪,人家也知道我无辜,你怎么就非得关我两天禁闭,过不过分?”


    兰朝生已经进厨房了,闻言又回了身,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定在奚临身上,缓慢问他:“你无辜。”


    奚临马上转头就走,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合紧了门。


    这两只公鸡到底没能杀成,因为奚临总觉得受之有愧,还想再找个机会还回去。不过第二天奚临就后悔了——凌晨四点半,这俩破鸡跟被撅了祖坟一样开始狂叫,扯着脖子无脑嗷嗷嗷,两张嘴就是双倍要命,杀伤力高涨,简直是魔音催命。


    这俩货还很会挑地方,就窝在奚临窗户底下,半步都不带挪的。深更半夜叫得奚临“卧槽”一声惊起,满面空白转向窗外,魂飞魄散扶摇直上,人都有点恍惚。


    这俩倒霉鸡叫了多久,奚临就失眠了多久。半道他实在忍不了,拍开窗使力把鞋扔出去,砸得那鸡伸长脖子“嗷嗷嗷”的受惊飞走。奚临一听它嗷嗷叫就应激,恨不能现在就下楼亲自操刀,忍无可忍拍窗大喊:“闭嘴!!!”


    于是清晨,奚临恍惚出门,见着兰朝生首句话便是:“赐死吧陛下。”


    兰朝生看他一眼,当然也听着了凌晨这俩鸡的狂叫以及奚临的怒吼,他早料到会这样。奚临魂不守舍跌坐在椅子上,自己发了会呆,真心诚意地问他:“你说,我是哪里得罪了小俏阿妈,她为什么这么报复我?”


    小俏的阿妈当然不是报复他,她只是没能想到像奚临这样的山外人受不了鸡叫。两个人各自出门,傍晚回来时,奚临殷勤地递上菜刀,像个小人得志的狗奴才。兰朝生手起刀落,送这两位鸡兄归天。


    奚临看他熟练地冲去血迹,瞧这公鸡翻着白眼吐舌,心头大快。做饭时奚临照旧蹭进来烤火,问兰朝生:“明天元旦,你们这的人过不过元旦?”


    兰朝生摇头。


    奚临就猜到了,他仰头看了会窗户,好像是在出神,过了会问他:“那我晚上能不能喝酒?”


    兰朝生:“你想喝就喝,没人拦你。”


    奚临嗤笑一声,“人说万事都有两面性,比方说漏勺不可能只漏一边。兰族长不是说不许我喝酒,一口都不能喝吗?”


    漏勺转世的阿布嘴没个把门,什么话放在他那都撑不到过夜。兰朝生眼看被拆穿,面色都没变一下,说:“那是在外面。”


    奚临:“在外面不行,在这里就行了?”


    兰朝生:“我不在就不行。”


    奚临听了这话莫名抖了下,好像谁拿了根带电的鞭子抽了他一把似的,忍不住心想:……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想兰朝生这话应当是说奚临只能和他在一块的时候喝酒,不过用意就不大清楚了。奚临左思右想没能琢磨明白,问他:“为什么?”


    兰朝生拿菜下锅,在升腾的白烟中淡声回他:“没人照顾你。”


    奚临:“……”


    这说的是什么话!


    晚饭时奚临一句话没说,他不说话,兰朝生又鲜少会主动开口,一顿饭吃得沉默无比。奚临喝了口酒,在火光中端详兰朝生的脸,忽然说:“你给我唱个歌吧?”


    兰朝生眼也不抬,“我不会唱歌。”


    “骗谁呢。”奚临诓他,“我听阿布说听过你唱歌,你明明就会,别这么小气。”


    其实阿布根本没这么说过,奚临只是想给他下个套。可惜兰朝生不往他套里钻,冷淡地说:“那你找阿布给你唱去。”


    奚临“啧”一声坐直了。


    这么没劲呢。


    窗外月亮显形,遥遥抵着山廓的影。奚临回了自己屋子,半夜靠着床头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好像还真能隐隐约约从上头看着几个影子来。


    说到月亮上的影子,奚临从小听的版本五花八门,耳熟能详的无非就是嫦娥奔月,玉兔捣药。他小时候有段时间常缠着奚光辉问我妈在哪我妈在哪,奚光辉都会敷衍回他“在月亮上”。于是奚临童年时期是真相信那上头住着仙女,也相信他妈是仙女变的,无非就是不怎么肯下凡来看他。


    不过后来读了书开了智,此传说也就自动在他心里破灭了。


    只是如今在南乌苗寨,这里的人虔诚地信奉着他们的南乌阿妈,相信那些缥缈的传说。人死了,灵魂会回到月亮上去,那些影子就是故人正在遥望家乡。


    月亮上有故人。


    想到这,他轻轻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朝谁说,自言自语似的,“新年快乐啊。”


    苗寨寂静,夜色浓郁,天上只挂着半轮弯月,投下的月影萧条。奚临起身合上窗,仰头躺回枕头上,瞧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呢喃似的飘出几个字。


    “生日快乐。”


    第38章 发春的梦


    兰朝生正在院子钉木头。前两天奚临说自己屋缺一个放书的架子,羡慕兰朝生屋里有个大书柜。今天兰朝生就找人搬回来一堆好木料,准备亲手给奚临打一个。


    奚临盘腿坐在他身侧,头也不抬地翻着手机——昨天阿布下山有事,奚临托他帮忙充满了电带回来。其实手机有电也没什么用,南乌苗寨又没有信号,也没有网,作用基本等同于块板砖。奚临闲得把自己相册里外翻了个遍,灵机一动,对准正在干活的兰朝生,咔嚓照了张相片。


    兰朝生没有抬头,平静道:“别拍我。”


    奚临“哦”一声,对准了又拍一张。


    兰朝生停了手里动作,抬眼看着奚临。奚临没搭理他,来回翻着这两张照片,第二张刚好拍到了兰朝生抬眼的一瞬间,淡色的眼冷冷看向镜头,拒人千里,不近人情。


    他穿墨黑的苗服,袖口衣领肩膀处都绣着古朴的苗绣,袖口挽着,露出腕骨。冬天的阳光在他身后割出道明暗线,照在他削薄宽大的手掌上,握着手中木板,青筋鼓起,是双看着就很有力气的手。


    奚临盯着他照片里的手看了半天,朝他伸手,“诶,能把你的手递给我看下不?”


    兰朝生眉心微蹙,不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但还是依言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


    奚临一把抓住,兰朝生的指尖稍颤了下,几不可察。奚临攥着他的手,说:“别动啊,我给你看看手相。”


    兰朝生当然知道他不会看手相,多半又是在随口跑火车,但也没将手收回,由着奚临半真半假的研究。片刻,他低声问:“看出什么来了?”


    奚临还能看出什么,他又不是真会算命——此技能尚未开发。随口敷衍:“看出来你不婚不育。”


    兰朝生的手长得也漂亮——这人身上就没有不好看的地方。奚临捧着他五根修长的指头,脑子里的思绪一个不小心就走上了岔路,成功想歪了。


    他想起来头回见面时兰朝生用这双手对他做了什么,又发散思维想到兰朝生会不会也这么打发过自己。说起来兰朝生也三十多岁了,按照不太礼貌的叫法那就是个老光棍,那么三十多年就是靠着这双手,还是说……不过兰朝生这人跟个冰棍似的,他真有那方面的欲望……不对,功能么?


    等他理智回笼,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下流东西时整个人刹时一激灵,深觉此人有毒,如临大敌就将他的手甩开了。


    兰朝生莫名其妙,皱眉问:“怎么?”


    奚临的表情明显有点心虚,是那种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心虚。他不敢看兰朝生了,低头将自己的脸埋进手心,捂着脸叹了口气:“……唉。”


    他露出来的耳朵尖有点红,忙叫他一同欲盖弥彰地捂进掌心里,觉出阵滚烫。他心想没来由揣摩这个是干什么?人家怎么样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莫名其妙开始关心起别人的生理健康了?


    神经病也会传染吗?


    奚临露出眼睛,瞥了眼兰朝生,兰朝生正静静看着他,日光映着他的眼睛。


    天爷。


    真好看。


    “诶,你……”奚临忙开了口,像个急迫的掩饰,“你右手无名指上有颗痣。”


    兰朝生抬起手看了一眼,确实有,正好长在他掌内指根处。于是答:“嗯。”


    奚临:“克妻。”


    兰朝生:“……”


    奚临耳尖的热慢慢下去了,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兰朝生没有再管他,已经接着去做他的书柜。奚临也不敢再出声打扰,安静如鸡地缩在旁边看他干活。


    他随手拾了块兰朝生不要的木板,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心下不着边际地想:兰朝生每回都这么坚定地跟他说以后不结婚,他是真有什么身体上的难言之隐,还是心里……有人?


    倒不是催婚的意思,只是他三十二岁未婚未育放在南乌苗寨里也实在罕见,难不成兰朝生真是心里装着人,少时没能再一起就要抱憾终生此生不娶了。谁?他们南乌寨的姑娘?说起来兰朝生小时候也在外面上过学,虽然不知道上到了哪个年纪,难道是山外面的人?汉族的姑娘?


    他想得入神,手里木头却叫一只手拿走了,兰朝生说:“有刺,会划伤你。”


    手指蹭过他的掌侧,方触即离的温热。奚临心头一动,下意识追上去,攥住了他的手指。


    实实在在将它抓在手里了,奚临又愣了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抬头又撞上兰朝生的目光,淡得像他身后的日光,无声无息地罩住他。


    攥住的刚好是他的无名指,摁在他指根的痣上。奚临没来由想起一本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书,鲤鱼爱上了池塘里的荷花,每天都要从河水尽头游过来看它。但池塘里荷花众多,每株都长得一模一样,鲤鱼得靠它枝干处一点不同寻常的刺找到它。后来春去秋来,荷花对它说我不像你有一条尾巴,能自由自在地游在池水中。我的根茎长在淤泥里,离开就会把生命消磨殆尽。你不要再来找我,秋天很快会让我枯萎,等我腐烂,消失在水中,到时候我就会变成河水,和你一起游去远方。


    当然,兰朝生不是荷花,他长了一双腿。奚临也不是鲤鱼,因为他进了水就会死。但奚临此刻心里莫名起了股冲动,想到自己走后兰朝生还会一直留在这个小院里,或许还会和其他人结婚,到时候呢?兰朝生也会像现在这样做饭给她吃,做书架给她用吗?


    到时候,他是不是就再也找不着兰朝生了?


    但没了兰朝生……他该怎么办?


    “眷恋”这种东西相当狡猾,常在人不自知时趁虚而入,回过头来却难找着究竟是因何而起。奚临这时还未意识到自己是有了眷恋,只觉得有种冲动迫使着他攥紧了兰朝生的手指,不想撒开。兰朝生垂眸看他,倒也没急着抽回去,叫他:“奚临。”


    奚临倏然回了神,手劲猛地一松。兰朝生不动声色收回手,问他:“在想什么?”


    “想什么?没想什么。”奚临把手揣进兜,悄悄攥紧了,不“我在想书柜做好了没?”


    兰朝生:“你一直拽着我的手,没办法给你做柜子。”


    奚临:“……哦。”


    他稍稍挪远点,低声说:“我这不是松开了?快做。”


    兰朝生没有回话,专心打他的柜子。于是到了夜幕降临时,奚临房里就多了个崭新的书柜,整齐摆着他那些学习资料。兰朝生洗完手要回自己屋,奚临从门后头探出个头,叫他:“诶,兰朝生。”


    兰朝生回头。


    “谢谢你啊。”奚临说。


    兰朝生看他一会,没有说话,转头离开。


    当天夜里,奚临做了一个梦。


    他梦着自己没了双腿,变成了一尾鱼,得拼命扭着往前游。水流在他眼前分开,他游进荷花池,在簇拥紧密的枝叶中绕着圈。荷叶上有青蛙口吐人言,问他去哪,奚临回老子爱去哪去哪关你个绿色蛤蟆什么鸟事。他头也不回地拨开层叠荷叶,果然找到了那株有着特殊刺的荷花。


    他独一无二的荷花傲然挺立,高洁不屈。奚临仰起头只能看着它最下面的花瓣,坠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他突然觉得口渴,很想上去将这颗水珠衔在嘴里,于是他竭力往上跳,想要将水珠收入囊中——当然徒劳。


    水花溅起又平息,像拽着他的网,不肯放他离开半步,告诉它这是痴心妄想。这时候,忽然有只手将它掬起,好像掬起一捧春水。这只手骨节匀称,五指修长,无名指上缀着一颗很眼熟的痣。奚临愣了半天,如愿以偿将那颗水珠吮进口中,喉咙却干得越发厉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一条鱼变回了人,盘着双腿坐在这只手的掌心中,听水声淙淙,满池荷花轻轻随风晃,鬼使神差地让他低下头,轻轻吻上这颗痣。


    周遭的风声忽然变大,忽然起了暴雨。荷花丛疯狂摇晃,压下水珠连溅,花瓣狂卷。天上落了雨,在水面砸出圈圈涟漪。湿的,哪里都是湿的,哪里都在摇晃,好像乘上一艘窄小的渔船,雾蒙蒙地荡开了荷花丛。奚临的双唇贴上谁的下巴,冷硬的下巴,一路往上走,亲上他的鼻尖,眼尾,面颊,再一路下滑,吮住他的薄唇。


    他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长出来,潮水裹着一样发芽。他本能地想要更多,于是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贴过去,双手缠上他的脖子。


    身前人一动不动,纵容着他的胡闹。奚临茫然地抬头,仰着头往上看,正对上兰朝生垂着的眼眸。


    淡色的,琥珀一样的,平静的眼睛。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奚临猛地惊醒。他愣着神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半晌游魂似的飘出来一个:“……卧槽?”


    言罢他一转头,正对上床边一个黑沉沉的影子,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惨叫道:“卧槽!!!”


    第39章 长命百岁,好好长大


    会在大半夜站在奚临床边的人当然只有兰朝生。兰朝生进来是想看炭火的,其实奚临之前总这样被他吓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但今天他刚做完一个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梦,一转头正对上梦里的主人公不声不响站在他旁边,双重惊吓,加倍惊喜,险些把奚临吓得终年二十一。


    他心脏狂跳,重得好像要敲断他的肋骨。奚临脸都煞白,话也说不全,“……你有病吧?”


    兰朝生没想弄醒他,也不是有意吓他,但奚临今天反应尤其大,兰朝生于是跟他解释,“我来看看炭火,怎么吓成这样。”


    “……你还真有脸问。”奚临哀嚎着倒回床上,捂着自己的胸膛,“我的心脏……”


    兰朝生沉默看着他,忽然在他床边坐下来,伸手放在他的胸前。


    “?”奚临:“干什么?”


    兰朝生:“顺气。”


    兰朝生的本意是要帮他顺回受惊后的那口气,只不过这个姿势略有些奇怪罢了。奚临觉出他轻轻帮自己揉着心口,越揉奚临越觉得不对劲,一把给他拍开,“起开,别碰我。”


    兰朝生:“好了?”


    奚临翻身把自己卷进被子里,把脸一股脑埋进去,“看着你就不好了,快走!以后再也别来了。”


    身后人没说话,好像又在他床边静坐了会。片刻,床板一响,身后人起身,推门离开了。


    次日奚临紧急拜托阿布弄来一把锁,挂在自己卧室门口。对此兰朝生持反对意见,奚临充耳不闻,告诉他再这样下去就要养条狗看门了,狗还是锁,你自己选吧。


    那天的怪梦被奚临归于大脑短路,简称抽风。一定是因为他白天想到了那个童话故事夜里才会梦着自己变成条鱼,至于亲他,也一定是因为大脑擅自主张将兰朝生之前强吻他的情节加工了上去。不然怎么解释,他发春了吗?发春也不可能对着兰朝生发,都是男人,哪来的春?


    说来说去全是兰朝生的错,这王八蛋凭什么强吻他?奚临简单粗暴地把这事抛去了脑后——这事不能细思,忘了最好。


    转眼要到一月底,年关降至,天气渐冷。奚临掰着日子数,离除夕差不多还有十天,要从现在开始翻墙回家跑,年三十说不定还能赶上春晚的难忘春宵。


    难忘春宵是别想了,但饺子还是可以想一想。南乌寨的苗人不过农历年,但也会包饺子。腊月二十六奚临缠着兰朝生带他去了趟镇上,买回来一堆糖。兰朝生问他要糖干什么,奚临答:“用来包饺子啊地主,现代人的玩意儿,没见过吧?”


    可惜这堆糖没能等到除夕当天被包进饺子里,因为早在两天前就全进了奚临的肚子。三十前夕,夜里突然下了场大雪,奚临早起推门时才发觉院里已经变成一片白。


    屋檐和地上都覆着一层新雪,将这天色与雪色勾勒地浑如一物。远山蒙了雪,南乌圣山就显出些圣洁,奚临跑到院后朝下一看,见苗寨里所有的吊脚楼都盖着层白,片片相接,好像堆叠在一处的白色卡片。


    空气是冷的,呼吸也带着白气。奚临扒着木头栅栏,抓了满手雪,手指冻得通红,激动不已地朝屋里喊:“兰朝生!兰朝生!”


    兰朝生正在厨房,闻声出门,问他:“怎么了?”


    “雪!”奚临兴奋地回头,“下雪了!下雪了!”


    奚临当然不是头一回看雪,但南乌苗寨里的雪就很不一样了。南乌寨很漂亮,是不同于城市,山景,也有别于常见的那些苗寨商业区的漂亮。是一种原始的,粗旷的,却又处处透着神秘气息的美。


    兰朝生循着他的手指往外看了一眼,他看了三十多年的景色,分毫未变。于是兰朝生的目光只瞥了一眼便移回来,重新定在眼前人身上。对他和南乌寨来说,奚临才是难得一见的那一个。


    他的黑眼睛又亮起了光,睁得很圆,鼻翼和脸颊冻得通红。兰朝生看了一会,说:“去多穿件衣服。”


    “再穿就成球了族长。”奚临抨击他的审美,“哪有在羽绒服外面套羽绒服的?”


    兰朝生也没有让他套两件羽绒服的意思。他转身进了屋,过会拿着顶帽子出来,扣在奚临脑袋上。


    这是顶翻毛的皮帽,像以前山里的老猎人会戴的那一种。有点大,遮住了奚临的眼。奚临扶正了,问他:“哪来的?”


    “以前有人送的。”


    这帽子崭新,兰朝生应该是从没带过。奚临欣然接受,在院子里堆了个雪人。片刻兰朝生做好饭出来,正与这坐落在院中央的雪人对上了眼,脑袋滚得并不怎么圆,纽扣眼,还歪歪扭扭插了半根芹菜当鼻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混进厨房偷走的。


    兰朝生步子停住,轻叹了口气,叫他:“过来吃饭。”


    院子里没见奚临的影子,却听某处他拉长了声音回了声:“等会!”兰朝生轻皱着眉,顺着声音去找他。人走到院子外,看见奚临蹲在院门口,两旁一左一右堆了两个雪做的“石狮子。”


    兰朝生:“……”


    “别客气。”奚临给这头母狮子雕出爪子,说:“看你门前实在太寒酸,好歹也是族长,说出去别让人笑话。这下是不是气派多了?”


    兰朝生:“……”


    兰朝生:“洗手,吃饭。”


    “等会,马上好。”


    “等不了,饭菜会凉。”兰朝生伸手扯着他的领子把奚临拉起来,“现在,去洗手。”


    奚临别无他法,暂时屈服于大族长的淫威。主要不给做饭的人面子实在说不过去。进了厨房奚临先将冻麻的爪子往火旁一伸,皮肉后知后觉犯上点细密的刺痛。兰朝生看着,将他的手拽走了,告诉他:“这样容易起冻疮。”


    奚临:“那怎么办?很冷啊,我现在连筷子都拿不住。”


    兰朝生:“放到你兜里去。”


    “兜里也是冷的。”


    “过一会就不冷了。”


    奚临将这话断为敷衍,分外不爽,将一对冰冷的手猛地伸进兰朝生衣摆,贴上他的小腹。


    兰朝生的体温果然是热的,热的奚临都怀疑自己手贴上去的那一刻是不是起了水蒸气。兰朝生看他一眼,没有斥责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由他贴着。


    奚临本意是想冰他一下,但兰朝生大概是个铁做的,巍然不动。奚临只好兴致缺缺地暖好手,想抽回来,却莫名其妙没再动了。


    他的指节蹭到兰朝生的小腹肌肉,硬邦邦的。奚临腹诽兰朝生这都是从哪练出来的,难不成他每天其实是去祠堂里偷偷做卷腹?这么卷我?


    这样想着,他的手指就轻微一动,刮了下他的下腹。兰朝生身体一颤,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拿出来。”


    奚临没当回事,横竖手已经热了,顺势拿了出来。兰朝生没再理他,面色也有点沉。奚临问他:“晚上要包饺子的吧?”


    兰朝生没有回话。


    “怎么又闹脾气?”奚临匪夷所思,“大过年的,能不能别老板着脸?”


    兰朝生:“你想要我说什么。”


    “那给个红包吧族长。”奚临朝他伸手,“新年快乐,族运昌盛。拿来,快点。”


    兰朝生:“钱袋不是已经在你那了。”


    他指的是前段时间下山买东西时给奚临的那个小钱袋,那之后就一直放在他这没收回去。奚临无语道:“……你给的是个钱包,不是ATM机,也不是哆啦A梦的神奇口袋。”


    兰朝生从怀中内兜掏出钱袋,淡声说:“不要说我听不懂的话。”


    他抽出纸票拍进奚临手里,算是“压岁钱”。奚临说:“谢谢,谢谢,祝兰叔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兰朝生:“……”


    他重重合上钱袋,面色不善,“闭嘴。”


    奚临笑道:“兰叔叔等会还出门吗?”


    兰朝生不说话了,起身从厨房柜子里拿了个什么东西,片刻回来,拇指在奚临额头上擦了一道。


    他手指上沾着不知是什么的粉末,红色的,在奚临眉间留了道显目的痕迹,开了个天眼似的。奚临看不见自己额头的情况,茫然问:“干什么?”


    “赐福禄给你。”兰朝生拿帕子将手指擦干净,用苗语说:“长命百岁,好好长大吧。”


    奚临不知道,这是他们南乌苗寨过苗年时的习俗,约莫是效仿传说里的古时英雄赐福给子孙后代,有给孩子明堂驱邪的意思,多是由家里最年长的长辈或寨子中受敬仰的位高者赐下。当然,这是个只针对小孩子的习俗,十二岁以下的那种小孩。


    奚临茫然地拿手一摸,摸着满手红。他嘴里“啧”一声,看在刚收了他压岁钱的份上没跟他计较。


    下午风雪又来,寒风卷着豆大的雪粒直扑门窗。厨房里烧着炭火,奚临坐在桌旁和兰朝生包饺子——当然他是纯添乱,让他包饺子不如让他去造火箭,围在桌角给兰朝生添堵,拿面团捏了条毛毛虫。


    窗外狂风呼啸着,雪落得极大,碎羽般飘满了整个苗寨。奚临玩腻了面团,搬着凳子趴在窗户那看雪,想起来兰朝生说这是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他望着满院茫茫的雪,石瓦屋檐覆着一层白。密密麻麻的雪花扰乱了他的视线,又觉得实在太过寂寥,少了点什么东西。于是支着下巴随口说:“缺个红灯笼。”


    兰朝生听着了,回他:“明天去给你买。”


    奚临笑道:“这么大的雪山路都该封上了,你不是说不能乱折腾吗?”


    其实这样的雪拦不住兰朝生,更不会让他在山里迷路。但这话他没说出来,改口道:“那明天给你做一个。”


    奚临笑出了声,“无所不能啊大族长。”


    夜幕降下来了,因着有雪,还是满目亮堂,呈出种深色的蓝。空气阴冷,忽听院外阵阵嘈杂,几道手电筒照出的光柱晃来晃去,像是有很多人正在往这跑。奚临诧异地直起腰,正要回头叫兰朝生过来。那边院门忽然叫人拍开了,院外围着一群人,最前头的是个汉子,寒冬腊月跑得满头大汗,急急大声喊道:“族长!”


    “俏!小俏跑丢了!”


    第40章 独自上山


    雪虐风饕,寒意刺骨。


    南乌苗寨所有人倾巢而出,顶着狂风大呼小俏的名字。奚临想跟着,但兰朝生出门前又忽然转了身,严肃地说:“你待在家里,不准乱跑。”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不容置喙,奚临知道他是怕小俏没找着再连他自己一块丢了,说实话自己也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但又实在不甘心干等着,上前一步,“我……”我跟着你不行吗?


    “没得商量。”兰朝生制止他,“你哪里都不许去。”


    事态紧急,容不得多说,兰朝生警告地看他一眼,匆匆随其他苗人出去。奚临只好眼睁睁看他走远,锁上了大门。


    “族长,小俏的阿妈说是下午发现她不见的,家附近哪里都找不着,也问了其他小孩,都说没见着她!”


    兰朝生步履匆匆,面色沉沉。身旁跟着的苗人顶着风雪飞快朝他喊着,话到最末,语速慢下来,犹豫着说:“会不会是叫狼叼走了?这么大的雪,狼来了也听不着,脚印一会就没,实在是……”


    冬时资源匮乏,山里的狼没有食物,偶尔会到寨子里袭击畜生和人。兰朝生踩着雪往走得很快,身后苗人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听他出声吩咐,“叫猎户都带上枪,跟我进山。”


    苗人大声应下,一张嘴嘴里就飞进雪花,“带着了!带着了!罗裹从旭英阿爷那借来了枪,说也要跟着一起去,他说跟着旭英阿爷学了很久,能进山打猎了,族长,这回带不带着他?”


    旭英阿爷从前是南乌寨最英勇最好的猎手,兰朝生头也不回:“带着。”


    这苗人汉子于是将两根指头放进口中,响亮吹了声口哨,朝后大声吆喝:“阿依!罗裹!叫着其他猎手!带上枪走了!”


    狂风暴雪中十几个汉子小跑着聚集过来,跟着兰朝生准备进山。这些都是南乌寨打头的猎人,手持土枪,披着皮袄,浑身散发着悍然野气。一行人匆匆在白雪地上留下脚印,又很快被新雪掩埋。忽然,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叫他:“兰朝生!”


    队伍最前头的兰朝生猛地回头,瞧见奚临喘着气站在那,面色登时阴暗地沉下去。


    奚临不知道是怎么从院子里翻出来,又是怎么跑着追了过来——横竖他真想跑,怎么都拦不住他。兰朝生刚要出言斥他回去,方听奚临喘匀了气,连珠炮一样地说:“我不给你添乱,我不乱跑,我就在寨子里帮忙找,跟其他人在一起,绝不自己单独乱转,行不行?”


    奚临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又实在没办法在家里干等。他说完这话就等着兰朝生答应,因为知道兰朝生一定会答应的。果不其然,兰朝生沉沉看了他两秒,重声说:“不许乱跑,八点前不管找没找到,必须回家。”


    奚临:“知道了!”


    兰朝生的面容被风雪模糊着,唯只有眼睛沉重而清晰,在他身上只停留片刻,转身匆匆而去。奚临目送他们消失在山口,转头往寨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小俏!”


    所有人都在跑,到处都是人,迎着风雪呼喊着他们寨中走失的幼子。小孩子们窜上树叫着小俏,老人相互搀扶着往山下走,小俏的阿妈泪流满面,在大雪中撕心裂肺地喊着:“俏啊!”


    小俏去了哪,无人知道,有可能是一时贪玩迷了路,有可能是在哪受了伤,也有可能真像那些人说的,也是所有人最不能细思的原因——被捕食的饿狼叼进了山。


    奚临脸被寒风拍得生疼,雪粒砸着他的眼,叫他难以睁开。他大脑飞速转着,想着小俏有可能会去哪,是不是又调皮偷了羊或牛,带着去哪找新鲜的草吃了?他顺着寨子里的石台阶跳下去,溅起大片碎雪,这么大个南乌寨,这么大的几座山,还是这样风雪滔天的时候,深夜来时再找不着她,这小姑娘真有可能冻死在哪的!


    他心急如焚,又全无头绪,只能大海捞针一样乱找,祈祷这孩子没跑得太远。夜幕压下来,苗寨里没有路灯,只能靠着白雪反出的一点微弱光亮照明。临近山脚,他忽然眼尖地在雪色中发现个黑黢黢的影子,像是个瘦长佝偻的人。


    他拿手电筒一照,瞧见那是旭英阿爷,高声喊他:“旭英阿爷!”


    旭英阿爷背着一杆土猎枪,正要往山上走。听着这声喊他回了头,瞧见奚临,回道:“孩子!”


    “您到哪里去?”奚临在风雪里眯着眼,喊着:“山上危险!别往那上头跑了!”


    旭英阿爷远远冲他摆手,示意别管他,回身又要进山。奚临只好快步跑过去,“别去了!阿爷!”


    “俏!那丫头!”旭英阿爷拿拐杖往山上指,“她在上头呐。”


    奚临这段时间苗语水平突飞猛进,已经能勉强和旭英阿爷交流。他闻言一惊,往山上看了眼,问他:“您怎么知道的?”


    旭英阿爷:“感觉到的!”


    奚临:“……”


    他话头顿了下,眼看旭英阿爷又要转身往山里跑,心想不能让他一个人胡来,这么大年纪的人,万一摔在山上怎么办?奚临挽着他的胳膊想先把他扯回去,劝道:“回去吧,兰朝生已经带人在山上找了,太危险。”


    旭英阿爷抓着他的手,“等他们找过来,小俏就冷死啦。”


    他不再管奚临,撒开他的手上山路,真是铁了心。奚临劝阻未果,四下居然也没再看着其他人,想起兰朝生警告他的话,只犹豫了半秒钟,果断跟上去,“那我跟你一起去!”


    山土林梢掩着厚雪,积到人脚腕深,寸步难行。奚临走得艰难,四下山林死寂,夜色浓郁不详,惦记着他们说有狼,也没敢大声喊,手电筒开到最小档,只照着眼前的路。


    旭英阿爷虽然老了,但对这片山林还是相当熟悉,脚下走得健步如飞,半点看不出老态。奚临提心吊胆地跟在他后头,屏气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面有点后悔真一时脑热由着旭英阿爷上山,一面脑子里飞速转着后路——如果真遇上狼该怎么办,凭旭英阿爷手里的猎枪能不能打赢;山里的狼畏枪声,枪响它们应该也不敢再扑上来,但这枪里到底有几发子弹,要遇上的是群狼该怎么办?


    小俏呢,小俏在哪?是死是活?奚临想到这就更焦躁,在风雪中抬了头,瞧着眼前林后的天,漆黑难辨,狂乱落着雪花,斜斜遮人视线。


    自然总是这样,闲暇时算美景,危难时就是割人的刀,不晓得哪时就翻脸要吞人的骨头。奚临祈祷这雪不要再下得更大,更不要真让他们碰上狼群。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旭英阿爷,生怕俩人走散,听着远方风声在山谷间咆哮,像吃人的猛兽。


    旭英阿爷念着小俏的名字,手电的光柱在林间割出细窄的路,临到半山腰,奚临耳尖一动,忽然听着几声喘气,极其微弱。他的脚步猝然停住,朝后一甩头,心脏高高吊起,剧烈跳上他的嗓子眼。


    枯枝影子张牙舞爪地蟠踞在雪上,真到此情境,奚临反而出奇地冷静,他攥紧手电筒,找着声音来源,连喘气声都尽量压在喉咙里,耳旁只能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天地里像聒噪的鼓点,活要把他捅个对穿。


    忽听身旁旭英阿爷叫了一声:“在那!”


    什么在那?狼还是人?奚临抓着手电猛地往那一闪,瞧见几百米外两颗高大树木间蜷着个瘦小的影子,躲在漆黑树影里,叫人一时难分辨究竟是个什么。


    但奚临看出来了,他一眼就看出那是小俏,刹那真是心脏重重落下转而又重新高高提起——因为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奚临连滚带爬冲过去,中途险些在山坳里跌倒,冲过去摸了把她的身体,还好,还是温热的。


    奚临紧绷的神经骤然软了,连带人都有点站不住,站在那缓了会,叫她:“小俏?小俏!”


    小俏小小的身子一抖,睁开眼瞧见是奚临,两嘴委屈的一瘪,又不太敢哭,叫他:“老师……”


    还能说话也能认人,这就证明人没什么大事。奚临沉着脸把人从上到下检查个遍,摸出除了有些失温别无大碍,提在嗓子里的那口气登时一松,往后瘫坐在地上,剧烈喘着气望着天,心下想:天爷。


    老天爷!


    小俏弓着背,手里藏着什么东西,小声说:“老师,我好冷,好饿……”


    奚临两三下把自己的羽绒服扯下来,劈头盖脸地把她裹起来。一时半会真不知道该拿这三天两头闯祸的祖宗怎么办,他心想兰朝生面对他时应该也就是这个心情,实在也是风水轮流转。


    但这会不是说教的时候,小丫头受惊严重,不安抚好了容易落病根。奚临拿衣服把她裹起来,来回搓着帮她回温,低声说:“马上就有吃的了,咱们回家了,没事啊,不怕了。”


    旭英阿爷站在旁边,叹着气,什么话都没说。小俏没有力气,也走不了路,奚临把她抱起来,安抚着:“好了,好了,回家了啊,没事了。”


    他们实在不敢多耽误,带着小俏往山下走。小俏蜷缩在他怀里,冻得厉害,浑身剧烈发着抖,奚临紧紧抱着他,在风雪里走得艰难,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怀里人在抖还是他自己在抖。旭英阿爷走在旁边,问她:“俏,你跑到山上来做什么?山上有狼的呀,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


    小俏哆嗦着说:“找……找花……”


    奚临难言道:“你又是给谁找食物来了?”


    “找花……给我的阿爷。”


    奚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千言万语噎在喉头,有心想亲自上手在这祖宗屁股上抽一把。怀里窸窸窣窣,小俏把怀里裹着的东西露出来,手里攥着朵奄奄一息的黄色小花,样子看着像是棵草药。她就是为这么个东西才跑到山上来。


    旭英阿爷看清楚了,面色登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在身旁叹了口气。


    “你来了,花会开。”小俏低声说,“花开了,我阿爷的病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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