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 26 章 生气
青葙没想到李建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与李义诗的谈话是否进了他的耳。
不过即便被他听到,应当也不妨事,他的心在卢听雪身上, 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担着太子妃名头的泄欲工具而已。
她从前中意过谁, 甚至往后会中意谁,他大概都不会在意。
“见过殿下。”青葙起身,对着李建深叉手行礼, “殿下可用过膳不曾?公主烤了鹿肉,殿下可要吃点?”
她的声音平稳, 面上无一丝慌乱不安,甚至说完话,还对他笑起来。
李建深莫名的讨厌这个笑容。
他的眼睛在青葙脸上停留许久,久到宫人们都注意到了不对劲,互相对视起来。
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氛四散开来。
李义诗将鹿肉翻了个面,然后抱着手臂悠悠看戏。
“不了。”李建深终于开口, 语气听起来与往常一般无二。
“是。”青葙照常行礼, 恭送李建深, 李建深见她如此, 眼中渐渐抹上一抹阴郁,手中药瓶被捏紧, 产生了一道细碎的裂纹。
李建深走了。
他一走, 李义诗便瞥了青葙一眼, 悠悠道:“太子殿下的心情瞧着不大好啊。”
青葙倒是没有感觉到, 方才李建深分明与往常没什么分别,不过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青葙也很难瞧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朝务繁忙, 殿下自然是烦心的。”
他就算是真不高兴,要么是为了政事,要么是为了卢听雪,反正不可能是因为她。
李义诗想想,觉得有道理,她这位兄长,可是个冷血冷肺的性子,别人知道自己的妻子有过别的心上人,多半会生气,但是他却绝对不会。
因为他压根就不会在乎。
他把太子妃当卢听雪的替身,不过是利用和消遣,谁会在乎一个替身喜欢过谁?
想到这,李义诗看向青葙的视线里不禁多了几丝同情,叫青葙很是莫名其妙。
烤鹿肉的火也早就灭了,从灰烬里升起袅袅炊烟,熏得鹿肉愈发香气扑鼻。
李义诗要拿刀片肉,青葙伸出手:“公主,我来吧。”
李义诗将刀交给她,坐在杌子上,继续早前未完成的对话:“你方才说你在关东有过意中人,后来呢,他怎么了?”
青葙拿着刀片下一张鹿肉,垂下眼帘,说:“他死了。”
李义诗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一阵唏嘘,不过眼见着青葙如今一颗心扑在李建深身上,提起那人时好似也不怎么伤心的样子,又觉着心里不是滋味。
是了,听闻青葙在关东时,是在市井里长大的,她中意的那人必定只是个市井小民,哪里能同李建深这样的天潢贵胄相比,她移情别恋,也属正常。
这世间能守得住一颗真心,从一而终的人又有几个呢,不过都是为了自己高兴罢了。
就像她的父皇,当初与李建深的母亲昭贵皇后那样情深义重,非卿不娶,差点闹到被家族除名的地步,后来还不是一个接一个的往宫里纳新人?
人性凉薄,本就如此,谁又能逃得掉呢?
于是她只能幽幽地叹了句:“原来如此。”
***
冯宜先前被李建深派去清点猎物,回来的时候,远远瞧见李建深往他这边走,连忙上前,道:
“殿下,清点完了,一共是一百零八只,其中麋鹿四十五只,梅花鹿十只,野猪十八只,野兔二十只,羚羊十五只,您早先吩咐过都给太子妃送去,您瞧是这时候送还是——”
“不必了。”李建深打断他的话。
冯宜一愣,他记得这个命令是半个时辰前李建深特意嘱咐的,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改了主意。
他瞧向谭琦,谭琦对他摇摇头。
冯宜瞧这情形,便知是出事了。
他们说话期间,李建深一直在往马场走,冯宜心里咯噔一下,这么晚了,太子殿下不会要这时候狩猎吧?
侍卫将马从马棚里牵出来,李建深沉着脸翻身上马,一扬手,将手中的东西扔出去,然后一甩马鞭,策马跑远。
冯宜过去捡起李建深扔在地上的东西,映着烛光一看,却是一个药瓶。
……
李建深一路策马狂奔,亲兵怕他出事,纷纷上马跟随,一时间,数十匹马匹奔腾在夜幕下的猎场上,闹出不小动静。
他们一直往山林里奔,那里夜间有不少野兽出没。
李建深伸出手,谭琦立即解下背上箭囊,与手中长弓一起扔给他。
李建深接过,利索拉弓搭箭,瞄准一头黑熊,此刻他脑子里在不断重复着方才青葙的那两个字。
有的。
有的……
李建深脸色一沉,手一松,手中利箭猛地射出去,只听一声惨叫,黑熊应声倒地。
身后跟着的都是亲兵,见他如此,便知他心情不好,皆不敢劝,只能默默骑马跟着,等他气消。
李建深又猎了几头羚羊和麋鹿,不多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却是冯宜策马赶了过来。
他急急勒马停下,翻身下马,跑过去跪在李建深的马前,那马正在疾行,眼前突然出现一人,不由得发出一声嘶鸣,扬蹄后退,这才没踩到他。
李建深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冯宜见马终于停下,不由欣喜,趴在地上砰砰就是几个响头。
“殿下,夜里不安全,您若是想狩猎,等明日也不迟,您的肩上系着无数人的安危,还请您珍重自身,不可自置险境,奴婢求您!”
谭琦与一众亲兵也纷纷下马,在冯宜身后跪下。
不远处一群林鸟被惊飞,李建设抬眼望去,忽然反应过来。
是啊,自己在做什么?为了一个他不喜欢,甚至不在乎的女人生气么?
太子妃,叫起来好听,却也不过是占有他妻子名头的一个陌生人罢了,他为何要因为她生气,为何要因为她曾喜欢过旁人而生气?那关他什么事?
他不在乎,也不该在乎。
看着眼前跪着的内侍和亲兵,李建深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带着冷意,带着讥讽。
众人知道,他又成了那个感情淡漠,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见李建深勒转马头,扬手挥鞭,冯宜从方才便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
方才太子殿下那个样子,可真是结结实实把他吓了一跳,夜奔狩猎,这可是大忌,叫陛下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自从昭贵皇后死后,太子极少会如此莽撞,他瞧着,跟从前陛下将卢娘子赐婚给崔氏那天有些相似,但当时太子殿下生气主要是因为与陛下的矛盾被激发,卢娘子只不过是恰巧赶上了而已。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仔细思索着,一拍脑袋,双目瞪圆,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难道真是为了太子妃?
他拿出手中那只被李建深扔掉的药瓶细看。
前些日子太子妃腿上受伤,太子找他要的好似就是这种药。
先前太子叫他将自己所猎野兽送给太子妃时,他只觉得奇怪,如今想来,却是大有深意。
可以肯定的是,太子殿下确实对太子妃产生了好感,只是他自己也许不知道。
可是究竟发生了何事?叫他对太子妃忽然又转变了态度?
冯宜自己想不明白,只能等着事后询问谭琦。
李建深和亲兵已经跑远,他翻身上马,赶忙追赶上去。
……
因前些时日,太子都是歇在太子妃处,此次秋猎,宫人们自然而然将两人的东西搬到了一处营帐。
帐内,青葙正跪坐在毡毯上梳头,她用梳篦从发丝梳到发尾,等梳到第八遍时,李建深还没回来。
她有些发困,撑着下巴,将手臂抵在矮桌上垂眼发呆。
不一会儿,她眼皮实在是撑不住,就要睡着,忽然,外头却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将她吵醒。
应当是李建深回来了,青葙起身,就要行礼问安。
有人进来,却不是李建深,而是冯宜,身后还跟着多名宫人。
青葙脸上露出疑问的神色。
冯宜先是恭敬行礼,然后道:“给殿下问安,太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怕夜里扰着您安眠,所以就不住这了,还望您见谅。”
身体不适?
青葙想起今日见到李建深的样子,他并没有受伤,脸色也十分红润,瞧着并不像身体不适的样子。
她看了一眼冯宜,又瞧了瞧他身后的宫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看来李建深并不喜欢同她住一起。
青葙笑了笑,侧过身,道:“好,叫他们搬吧。”
冯宜看着那些杂物,有些为难道:“还请殿下出去,免得奴婢们手脚粗笨,抬东西时候伤着您。”
青葙点点头,说好,然后掀帘子出去了。
营帐外,秋夜寒凉,青葙觉得有些冷,忍不住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帐前不停有宫人经过,瞥见她披头散发一个人站在营帐外,忍不住好奇地看过来,青葙忽略掉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找块石头坐了下来。
她双手抱臂,口中悠悠哼着歌,忽然瞧见有个婢女提着裙摆从远处跑过来,她好像很急,几次都差点摔倒。
她跑进了一处营帐,不一会儿,却是李建深从里头出来,翻身上马,策马疾行离去。
青葙坐的地方离他并不远,只要李建深一抬眼就定能瞧见她,可是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注意到她,朝她这里瞧上一眼。
他走后,那婢女也被人扶上马,转身的时候,青葙终于瞧清楚了她的脸。
那是卢听雪的婢女,好似是叫烟雨。
***
李建深一路策马疾行,从猎场赶回梨园,到的时候已至深夜,卢听雪所住的院子灯火通明,李建深的靴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塔塔’的声响,在夜里尤为明显。
他将马鞭扔给谭琦,一个人进去,越过屏风,只见卢听雪正闭眼歪在榻上,脸色苍白,眉头微蹙,瞧着十分难受的模样。
“怎么回事?”他问。
跟着他回来的婢女烟雨跑进来,‘扑通’一声跪下,连忙告罪:
“今日午后,娘子在外头捶丸,忽然说冷,奴婢们便回来取衣裳,谁知回去的时候,娘子已经晕倒了,额头还一直发烫。”
“知道殿下今日在陪同陛下狩猎,原不该打扰的,可奴婢们请了御医来开了药,娘子说什么都不肯吃,实在没了法子,这才大着胆子去请殿下,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李建深走到床前,垂首看卢听雪,许是知道他来了,卢听雪睁开眼睛,看着他湿了眼眶。
“怎么不吃药?”他问。
卢听雪嘴唇蠕动,道:“殿下,我怕。”
“怕什么?”Ding ding
“我怕他们。”兴许是因为病弱,卢听雪的声音里带了些微的颤抖,“我怕崔家人来找我,我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六郎生前看着我的样子,他恨我,殿下,他说他要把我拽到十八层地狱去。”
“他死了,拽不着你。”李建深说,“通敌卖国之人才会下地狱,你是有功的,阎王不收你。”
卢听雪点点头,眼角慢慢流出一滴泪。
李建深吩咐人给她喂药,自己到偏殿将给她治病的御医叫了过来。
“卢娘子的病情到底如何?”
御医恭敬道:“从脉象上来看,娘子不过是体弱受了风寒,算不得什么大病,但奇怪的是却总治不好,且脉象一次比一次弱,殿下恕罪,许是臣医术不精,暂且查不出原因,只能用普通的伤寒之药喂着,再添以补药滋养,慢慢寻求解决之法。”
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因此便有些奇怪。
李建深把玩着手中的象牙扇,静静听着,末了,点点头:“知道了,就依你说的办,仔细照料着就是。”
“是。”御医行礼退下。
李建深捏着眉头,神色有些疲累,他闭上眼假寐,脑海里慢慢浮现一个人的脸,他以为那是卢听雪,挥开眼前的迷雾仔细一看,确是青葙。
他猛地睁开双眼,捏着象牙扇的指尖慢慢泛白。
翌日,卢听雪身上的热已经退了下去,李建深去瞧她,见她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便道:
“御医说你这病古怪,要不要再找其他人给你瞧瞧?”
卢听雪喝药的手一顿,半晌之后才抬起头来,道:“多谢殿下,我就是有些体弱而已,不打紧,我瞧着那位御医就挺好,细心周到,还是不换了吧。”
李建深点头。
卢听雪见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关心自己,心下稍安,将药碗递给烟雨,道:
“殿下,我前些日子想着,原先给您做的那个荷包怕是旧了,便新给您做了一个,昨日正好做完,您现下就换上吧。”
说着就接过烟雨手中的荷包,要上手给李建深将旧荷包换掉。
李建深看着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有一次,青葙新打了络子,也是这般靠近他,说着要将络子给他挂上。
他垂下眼帘,躲开卢听雪的手。
卢听雪一愣,缓缓抬头,神色中尽是不解,“殿下?怎么了,可是不喜欢这荷包,若是您不喜,我再重新绣一个便是。”
李建深摇摇头,将那只旧荷包解下来,随手放在桌面上。
“绣荷包伤身,你身子不好,往后还是别绣了,我平日里挂着这东西出去多有不便,还是不戴为好。”
卢听雪不知他为何忽然说起这样的话,不免呆愣了许久。
他从前从来不会拒绝她送的东西,即便有时候他并不喜欢。
她敏锐地察觉到,她同李建深之间,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卢听雪暗示自己不要多想,也许李建深只是心情不好而已,没什么的。
她笑起来,收回手中的荷包,轻咳两声,道:“好,听殿下的。”
冯宜进殿,附耳在李建深耳边说了什么,李建深起身,道:“你先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卢听雪点点头。
等他走了,她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散下去。
方才说话时,她瞧出来,有好几次李建深都在走神,他的眼睛在看着她,心却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他从未这样过。
卢听雪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
青葙腿上的伤已经快好,因此等李义诗过来唤她去骑马时,她没再拒绝,二话不说便出了营帐。
她随着李义诗在皇家猎场上转悠,一边聊天一边看风景。
每当宫人经过,他们便会用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看向青葙,等被她发现,又瞬间扭回头去。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从前李建深在新婚之夜把她丢下的时候,这些人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好似她有多么可怜似的。
李义诗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景象,甩着马鞭道:“昨夜睡得如何?”
青葙认真想了想,说:“挺好的。”
李义诗啧啧两声,道:“昨夜那卢听雪的婢女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太子妃竟还能睡得着?我当真是佩服。”
见她不信,青葙也只是淡淡一笑,抬头的时候,忽然瞧见树林对面出现了李建深的身影,不免有些意外。
看昨日那婢女那样慌张,应当是卢听雪出了事,他不陪着她,又回来做什么?
似乎是瞧出她的疑惑,李义诗俯身拍了拍马儿的脑袋:
“他昨夜擅自离开猎场,今日回来,多半是父皇要跟他算账了。”
李义诗猜得没错,对于昨天的事情,李弘显然十分生气,他坐在椅子上,等李建深进来,不由冷笑一声:
“太子殿下还知道回来,朕心甚慰啊。”
李建深听出他的嘲讽,神色未变,走过去行礼,“父皇。”
“难得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父皇在。”李弘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道:
“太子自己说,昨夜都干了什么?”
李建深淡淡道:“回父皇,也没什么,不过是到林子里打了几只野兽,后来又出去了一趟。”
李弘不住冷笑:“好一个没什么,夜奔狩猎,不说一声就走,你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你把自己的安危与祖宗家法至于不顾,你这个太子当得可真是好啊。”
这话已然说得极重,李建深却仍旧一副淡淡的模样。
“父皇有气,只管朝儿臣撒,儿臣绝无怨言。”他缓缓抬眼,直视李弘。
李弘刚想再骂他,猛然间瞧见他那双像极了昭贵皇后的眼睛,不由得一愣,顿时泄了气。
他背过身去,闭上眼睛,道:
“朕知道,因为当初的事情,你心里憋着气,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那卢氏,误了她的终身,是以总想着要补偿她。”
“可儿啊,你不能用这种方式补偿,你可以给她钱,给她宅子,给她奴仆,就是不能为了她把咱李家的脸面往地上踩。”
李建深与卢氏的传闻,从前他不以为意,只当是一件风流韵事而已,可是自卢氏回长安后,那传闻愈演愈烈,已经严重影响到李家的声誉。
“不论你是为何娶的王氏,既然娶了,在外头都要给她留点面子,别把咱们家弄成全天下的笑话!”
李建深垂下眼,没有吭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李弘方才说得急,不免觉得有些累,他坐在椅子上,歇息片刻,又道:
“雀奴,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别干糊涂事,外头的传言屡禁不止,你也该想想法子。”
李建深神情淡漠,显然不当一回事。
李弘见他这幅样子,心里就来气,但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就是个倔性子,卢氏的事情同他讲这么多次了,却依旧油盐不进,他不由得改变策略,缓缓道:
“自你回长安,也有近四个月了,太子妃的肚子也该有动静了。”
一旦有了孩子,他的心也许能从卢氏那里收回来点。
听见这话,李建深的脸色却沉了下去,李弘皱着眉头道:“怎么?你不想?”
身为太子,他到了这个年纪才有子嗣,已经算是十分晚了。
李建深却只是淡淡道:“父皇这是打算将手伸到儿臣的闺帷之中了?”
“你!”
这话说得着实有些过分,李弘站起身,一把将桌上茶壶往地上置,“滚!”
李建深安静行礼,转身出去,抬手掀开营帐,只见他的太子妃正在外头站着,见他出来,面色有些尴尬的样子。
李建深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翻身上马,一扬手中软鞭,飞奔离去。
27. 第 27 章 李建深的心忽然一紧
入冬之后, 天气骤然变冷,而再冷的天气都没有挡住酒肆中的热闹。
长安崇仁坊醉旺楼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小侯爷魏衍正在同中书令秦仲景在一起吃酒。
醉旺楼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酒楼, 就连平康坊的飞云阁都比不上, 今日天冷,天上下起了小雪,可这醉旺楼内却暖香扑鼻, 十分热闹。
魏衍给自己添了一杯酒,然后扭头欣赏起一楼的歌舞, 忽听身后用屏风隔起的隔间内响起了说话声,说的正是这个月礼部侍郎冯源因贪污被下罪一事。
“哎,那冯源也不过贪墨区区两千两银子,他又是从前朝过来的老人,按理说不过是个革职流放的罪名,怎么就被砍头了呢?”
“是啊, 还有上个月的大理寺主簿年升, 户部主事韩三千……, 近两个月因犯事被重办的官员已经有七个了, 以往虽也不时有官员落马,但也不过是三四个月才有一个, 近两个月这是怎么了?”
“哎, 谁知道呢?”
“小侯爷?”秦仲景唤他, 举起手中酒杯, “别听得入迷了,咱们走一个?”
魏衍嘴角微微勾起,抬手与他碰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秦仲景又给他添了一杯, 道:“近日朝廷里,凡是手上沾了脏事的,哪一个不是人人自危?咱们殿下呀,怕是最近心情不大好。”
魏衍一挑眉头,道:“瞧出来了?”
秦仲景摇头轻笑:“跟着殿下这么多年,便是再笨的,也该瞧出一二,往常咱们殿下对这些人,只要不是做的太过分,没有威胁到朝政,都是能从轻发落便从轻发落,鲜少有下重手的,这两个月却一改常态。”
“小侯爷。”他凑近,小声问:“你对殿下比较了解,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魏衍笑起来,也学着他小声道:“想知道?”
秦仲景愣愣点头。
魏衍将手中酒杯伸出去,道:“那就有劳秦中书再给某满上。”
秦仲景指着他道:“你啊。”然后照做。
魏衍吃了酒,用残存的酒液在桌上简略画了张地图,指了指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有太极宫,然后便是梨园,秦仲景瞅了半天,还是不知他指的是谁,犹豫道:“莫非是为了卢娘子?”
魏衍摇头:“非也。”
秦仲景哑然,“总不可能是为了太子妃吧?”
魏衍但笑不语。
秦仲景咂咂嘴,还是没弄明白,太子一向不把太子妃当回事,她能有什么值得太子生气的?
魏衍瞧见他迷惑不解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悠悠道:
“世间男女情爱之事可是门大学问,秦中书,看来你还有得琢磨。”
秦仲景眼中的迷惑更深。
这小侯爷今日说的话怎么总是叫他听不懂?太子若是有情,那也是对卢娘子,跟太子妃有什么关系?
“行啦,别琢磨了。”魏衍用手背轻轻敲击桌子,示意他看楼下。
只见楼下一青年正在同一中年妇人吃饭,那青年好似对那妇人有所求,不断地拱手作揖。
秦仲景认出两人,一个太子妃的母亲杨氏,而另一个……他打眼一瞧,却是礼部员外郎贾道思。
这贾道思原是杨氏的远方外甥,可外甥见姨母,做什么要安排在这里?
秦仲景扭头看向魏衍,对方只悠悠摇了摇头,道:“秦中书,来,咱们接着吃酒。”
……
杨氏出了醉旺楼,便直往东宫去。
她遇上贾道思本属偶然,但听说他被前头礼部侍郎冯源所连累,很可能被治罪,她登时一颗心提起来。
她娘家就剩这么一个远房外甥,自然不能平白看着他被治罪,在他百般哀求下,杨氏立即答应进宫为她求情。
可她答应的爽快,却全然忘了她在宫中除了青葙,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而青葙最近又失宠,怕是办不成事。
但没法子,她人已经进了东宫,好歹进去说一说,不然便是白跑这一趟。
青葙正提着食盒在承恩殿外等着李建深,天冷,即便她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也忍不住冻得发抖,只能使劲搓手取暖。
柳芝有些心疼她,道:“殿下,奴婢在这里等就成,太子殿下若是回来了,奴婢再派人去叫您。”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自从两个月前的那场秋猎之后,太子殿下便不大理会太子妃,平日里好多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就算见上了,太子也冷淡的像结了冰,这样的冷漠,比之从前更甚。
她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明明两个月前太子已经对太子妃慢慢亲近了起来,怎么去了趟皇家猎场,一切就都变样了呢?
如今,太子妃还是像从前一样经常自己做了糕点在承恩殿外等着,却再等不来太子。
她瞧着都心疼,劝了许多次,太子妃却一次都没听进去过,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受苦似的。
果不其然,这一次青葙又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你若实在觉得不成,就去替我端杯热茶来,我暖暖身子。”
柳芝欲言又止,还想再劝,但最终还是点头:“哎。”
柳芝走了,只剩青葙一个人站在那里,她搓着手,抬头去瞧承恩殿,只见几名禁军目不斜视把守着门口,除此外无一个宫人走动,瞧着甚是冷清。
今日李建深怕是又不会回来,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氏来的时候,正瞧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心里不禁一凉。
瞧青葙这样子,怕真是彻底失宠了,那她今日要办的事,多半是办不成了。
杨氏想抬脚就走,但又觉得不甘心,既然来都来了,总要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就能成呢?
等拿定了主意,杨氏才抬脚过去,开口道:
“太子妃,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也不嫌冷。”
青葙正在发呆,猛然听见杨氏的声音,面上一愣,自从上次中秋宴会之后,杨氏便再没来看过她,此刻突然出现,心中不免觉有些意外。
“母亲。”
杨氏用力挤出一个笑容,走上前去:“许久不见你了,我心中记挂着,便来看看。”
听到这句话,青葙下意识垂下眼帘。
每次杨氏对她说这样的话,都是有所求的,她已经听过太多次,失望过太多次了,但每一次都忍不住升起希望,期盼着一次例外。
青葙抬眼,对杨氏点头,“多谢母亲。”
杨氏有些尴尬地笑笑,心中却在算计着怎么开口。
反正这里此刻也没什么人,她便大着胆子说了。
“太子妃知道你那位贾道思贾表兄么?他今日求到我这里了,他是个有出息的,在礼部当差,偏他的顶头上司犯了事,他平日里同他喝酒吃肉,称兄道弟的,走得有些近。”
“那礼部侍郎已经被处决,你表兄怕被牵连,便想着能不能问问太子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他倒时也好为自己辩白……”
青葙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直至消失。
她看着杨氏,道:“我帮不了他。”
杨氏还在说着,冷不丁听见青葙一口回绝了她,登时怒从心火起。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成,这是你嫡亲的表兄,我娘家就剩这一个亲人,小时候你见过他的,你忘记了不成?”
青葙淡淡道:“母亲,六岁之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母亲是希望我想起么?”
杨氏一愣,神色有些慌乱,她当然不希望她想起,她若是知道她当初为什么流落市井,怕是非要同自己断绝关系不可。
她强自镇定,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青葙道:“字面上的意思,母亲喜欢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这是青葙头一次反驳杨氏的话,还是这样冷淡的语气,杨氏心中生气,见她要走,连忙伸手去拽她。
然而她用力过大,青葙被她一拽,一个不稳摔倒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食盒里的糕点也全都撒落出来。
杨氏一惊,没想到会这样,想要上前将青葙扶起,一双手却又缩回去。
她见青葙没什么事,只是额头擦破了点皮,便有些慌乱道:“既然太子妃说不成,那便不成吧,我先回去了。”
然后转身快步离去。
青葙独自一人从地上爬起来,李建深回来的时候,正瞧见她额头带着伤,弯身在捡地上的糕点,不由停下脚步。
青葙瞧见了他,走过来对她行礼:“殿下。”
李建深没想到他们许久不见,一见面青葙就成了这个样子,背后的手不自觉握起来。
他想忽视她,直接离开,却还是问:“脸上是怎么回事。”
青葙道:“方才母亲过来看我。”
“是她弄的?”
青葙没有说话,只是有些遗憾地抬起手中的糕点,道:
“殿下,它们碎了,对不住。”
李建深忽然意识到,青葙身上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她好像,从来没有主动依赖过他。
就像现在,明明受了委屈,却不会开口要他替她出气,她是太子妃,是她的妻子,她明明可以开口,可是此刻,她却只关心眼前这几块碎得不成样子的糕点。
李建深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忽然一紧。
28. 第 28 章 他对她的情感发生了变化……
李建深说不上此刻内心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也不懂得如何去处理它。
这些日子他有意无意让自己忙碌起来,忙到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琐事, 这样他就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 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太子殿下。
如此这般,那心底深处不知从何冒出的一丝丝异样定然能压下去。
他成功了,然而此刻, 看着眼前狼狈不堪,还一声不吭的女人, 之前的功夫似乎全都白费,那些异样又全部都冒了出来,同时还夹杂着一丝别的东西。
青葙将那些碎了的糕点重新装入食盒内,对李建深行了一礼,就要离去。
“等等。”李建深突然开口,他垂下眼帘, 难得主动靠近青葙, 道:“跟孤进去。”
她受伤了, 需要看御医。
此刻, 他好似全然忘记了,因为知道眼前女人从前有过有心上人, 而带来的生气与愤怒。
青葙提着食盒, 有些意外于他的接近, “殿下, 这糕点已经不能吃了,妾再去重新做一份。”
她以为自己叫她进去是为了吃糕点?
李建深收紧了下颚,道:“不必,先处理伤口。”
既然他这么说, 青葙只能点头。
方才额头磕上石阶时,她没有感觉,等站起来了才隐隐察觉到疼痛,她抬手摸了一下,发现磕破皮,流血了。
“别碰。”李建深冷声道。
她刚从地上爬起来,又沾了糕点,手上尽是灰尘和碎屑,摸了对伤口不好。
青葙的手一顿,说:“是。”
她跟着李建深进承恩殿,跪坐在外间的毡毯上,而李建深坐在不远处,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有宫婢过来替青葙清理伤口,那宫婢的手劲有些重,青葙轻轻‘嘶’了一声。
“太子妃恕罪!”宫婢立即跪下。
李建深想起那次自己被砸伤,青葙替自己处理伤口的事,手指一动,刚要开口,便见她叫那宫婢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说:
“无事,我自己来就好。”
李建深的手指掩在袖下,微不可查地曲起。
外头原先下着淋淋漓漓的小雪,此刻却突然狂风暴作,雪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地上便白茫茫一片。
殿内燃着银骨炭,炭火烧起来噼啪作响,和着外头的风声,听得人仿佛骨头缝里都能钻出冷意。
李建深掀起眼皮,冯宜了然,十分有眼色地挥手,示意殿内众人下去。
青葙将帕子攥在手心里,静静等着李建深开口。
李建深抿下嘴唇,轻声道:“太子妃就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青葙看着他的脸,视线扫过他眉眼间的那颗朱砂痣,顿了顿,道:
“妾不明白殿下想听什么,还请殿下明示。”
李建深呼吸一窒,是啊,他想听什么,他又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什么,听她讲从前的那个意中人么?
他不在乎,也不想听。
李建深在旁人跟前从来都是持重端稳的,可是这一次他却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躲开了青葙的视线。
青葙见他突然又不理会自己,不免叹了口气,她察觉到李建深这些日子似乎在躲着她,可又着实找不着原因。
难不成当真是因为那日听见她说在关东有过意中人,所以生气了?
她有些不大相信,李建深又不喜欢她,多半不是因为这个,但除了这件事,她又着实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别的地方惹到了他。
李建深见青葙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眸中郁色越发浓厚,垂眼瞥见青葙的手,只见她几根手指上又红又肿,不禁伸手捉住,道:
“怎么回事?”
青葙一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随后飞快地抬起头来,摇头道:
“回殿下,无事,不过是入了冬,冻疮复发而已,多谢殿下关心。”
她手上一用劲,将手抽了回来。
李建深的手一空,眼睫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好像从未跟他提起过自己从前的事,关东冬日苦寒,她必定是受了许多苦,才会在被王家找回三年后,一入冬手上冻疮还是第一时间复发。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他和他的太子妃之间,能谈的话太少了,她入宫前的生活他不了解,入宫后,他同样对她知之甚少。
他见她最多的时候,便是在夜里,在榻上,除此之外,他们连话都很少说。
不,不对,在一开始,她是经常同他说话的,可是当时他对这个临时起意娶回来的太子妃并没有多大的耐心,她一同他说话,他便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烦躁。
也许她是瞧出来了,所以后来,她便也顺着他的意,很少主动同他说话。
他对她,当真算不上好。
李建深抿起嘴唇,一颗心变得愈发沉闷。
这时,冯宜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打破了殿里的宁静:“殿下,御医到了。”
李建深收回手,将一双手掩回袖下,重新握起。
“叫他进来。”
御医在殿外用长袖扫落身上的雪花,脱靴进殿,绕过一道屏风后,看见了太子与太子妃。
他们两人离的并不远,但却谁也不看谁,好似在刻意避开对方似的,那画面,有种沉闷的诡异之感。
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只一眼,便在心中有了计较。
太子和太子妃这是闹别扭了。
御医眼观鼻鼻观心,只做不知,恭敬向两人行礼之后,开始给青葙问诊。
她额头的伤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养两天罢了,只是……
御医皱眉,太子妃的胃疾怎么有加重之势?
但此脉象却飘忽不定,无法立即做出诊断,在宫中给贵人看病,讲究落在实处,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没法断定的事,还是不说为妙。
于是,那御医收起手,道:“回太子、太子妃,太子妃的额头只需敷些专治跌打扭伤的药便可,注意休息,三五天便好。”
他又问:“不知太子妃近日脾胃如何?”
青葙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这个,便道:“有劳先生上次为我开的药,已经好多了。”
那御医听见这话,捋了捋胡须,暗想方才应当是自己多虑了。
待由宫人敷了药,青葙见李建深一直不吭声,猜想他多半不愿意自己留在这儿,便起身告退。
李建深还未张口,就见她的身影已然离去。
他抿起唇角,指尖渐渐发白。
“殿下。”冯宜过来,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
“说。”李建深的脸色有些不好。
“奴婢问过外头的禁军,说太子妃受伤确实是因为杨夫人。”
李建深抬起头,冷声道:“说下去。”
冯宜道:“是为了朝政上的事儿,礼部员外郎贾道思是杨夫人的远房外甥,他的顶头上司冯源前几日刚被斩首,是以托她来打听您的意思,这才跟太子妃发生争执。”
“争执?”
“是。”冯宜道:“太子妃不同意,顶撞了杨夫人,这才……”
原来如此。
她受伤的源头竟是他自己,可是方才她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李建深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不好受。
杨氏太过不知收敛,竟打算将手伸到朝政上来,按理她该被下狱,可是她是青葙的母亲,处理了她,便是公然打青葙的脸……
李建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在替青葙考虑,按照以往,以他的脾气,才不会管那人是谁,直接处理了便是。
然而此刻,他却开始犹豫起来,这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
半晌之后,李建深才站起身,缓缓道:“往后,不许杨氏再进宫,然后派人去告诉王植,叫他管好自己的夫人,他若是聪明,便该知道怎么做。”
“是。”冯宜又问:“那贾道思……”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奴婢明白了。”冯宜行了一礼,正要退下,忽听李建深又叫住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
李建深在殿内来回走动,不发一语,冯宜知道他正在想事,于是安静地等着他张口。
“太子妃回长安之前的事,你知道多少?”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缓声问道。
冯宜未曾想李建深竟问起这个,深感意外,从前太子可从来不关心这些事。
“殿下恕罪,奴婢只知道太子妃是在关东战乱之后被王家找回,并且如今在关东还有一位亲人,太子妃时常寄信同他联系,旁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李建深想起来,青葙好似是很少提及在关东的日子,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他看着外头的飞雪,道:“查。”
冯宜应声称是。
等殿里只剩下李建深一个人,他才躺在床上,开始睁着眼睛回想方才自己的反常举动,眼中难得出现一丝茫然。
卢听雪嫁给崔六郎,后来又在端州出家做了道姑,当初他到端州平叛的时候,其实已经三年多没有见过她。
他知道那三年里,她必定经历过许多事,受过许多苦,可是直到今日,他都没有想要了解过。
旁人的经历,他从来都没有兴趣。
可是如今,他却不知哪根弦没搭对,竟起了想要了解他的太子妃的念头。
王青葙。
她对他来说,本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个人的关系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准确来说,是他对她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叫李建深感到无措。
他躺在那里,脑子里却忍不住在想,她如今在做什么?额头上的伤还疼么?还有她手上的冻疮
李建深豁然坐起身,一双眼睛透过朦胧的窗纱往丽正殿的方向看去。
29. 第 29 章 喜欢
青葙照着御医的话, 仔细用药,那额头上的伤三五日后虽消下去,却留下一道细小的疤痕, 虽不显眼, 但到底不大好看,只能用细粉遮住。
对着镜子里的青葙,柳芝有些可惜道:“都怪那日奴婢没快些回去, 不然殿下也不会……”
她摇头:“杨夫人也太过狠心了些,殿下怎么说都是她的女儿, 她也真下得去手。”
那日,她见到青葙额头带血从承恩殿里出来,还以为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动了手,直被唬了一跳。
后来知晓青葙受伤是因为杨氏,又不免感慨太子妃命苦。
太子妃从不爱在她们这些宫人面前说起自己从前的事,但长了耳朵的都知道, 太子妃是在关东长大的, 而王家在前朝却世代盘踞在江南, 虽比不上高门大户, 但到底也是世族人家,这样人家的女儿却流落民间, 还流落到离江南千里之外的关东之地, 其中必有隐情。
关东苦寒, 且前些年饱受战乱, 可想而知,太子妃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娃在那里是受了多少的苦楚才能平安长大。
她想,太子妃在王家人找到她的时候必定很是高兴,然而……
柳芝叹了口气, 瞧着杨氏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便知,太子妃回到王家的那一年里怕是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见她唉声叹气的,青葙不由拉着她的手道:
“好姐姐,这疤这么小,有什么的?放心吧,旁人瞧不出来。”
柳芝无奈,她就知道等着她的必然是这句话,太子妃心大的没边,好似这世上除了太子,就没她在乎的事。
不对,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太子妃好似连太子也不在乎。
真是奇怪,这两个月太子不见人影,太子妃几乎日日做了糕点守在承恩殿外头,等着太子殿下回来尝一口。
谁见了不说一句情深义重,可她为何还会有这样离谱的念头?
定是这些日子日日听樱桃那丫头对着那鹦鹉念叨,被念昏了头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只见樱桃将自己裹成粽子一般从外头掀了帘子进来,一边走一边抱怨:
“这么冷的天,可真要冻死人了。”
“就属你最怕冷。”柳芝笑着用手指推她的额头:“叫你办的事办了么?”
樱桃轻哼一声,道:“我怎么会将殿下的吩咐忘了。”
然后小跑到青葙跟前,道:“殿下,我守了小半个时辰,太子殿下今日也回来了。”
青葙十指交叉,将下巴枕在上头,意外道:“是么?”
前两个月李建深回东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可自从前几日她摔了额头被他撞见后,他便日日回来,却也不见她,当真是奇怪。
不过李建深这个人,一向是随心所欲,他做什么自有他的理由,旁人一般很难猜透。
青葙手捧着下巴,右手食指不断跳动着。
多半是同卢听雪闹了别扭,除了这个,青葙想不出别的原因。
不过不管他为什么回来,能见到他的脸总是好的。
青葙抬头,对着樱桃道:
“去问问厨房,紫薯山药糕做好了没,若好了,便派人给太子殿下送去。”
“哎。”樱桃朗声应是,也不知是不是太子殿下吃惯了太子妃做的糕点,若在从前,太子妃送去的糕点是定要被丢出来的,这几日以来,却都收下了。
她正要离去,却忽然想起一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转身对青葙道:
“对了殿下,您的父亲王植大人传了信儿进来。”
青葙想起这个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父亲,面色淡淡的,点头:“说什么?”
樱桃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青葙接来看过,然后默不作声。
看来,怕是有人到府中警告了王植,他这才特意替杨氏写了一封告罪书上来,说王婉然就要议亲,这时候若是生了事端,怕是找不着好人家,请她为了妹妹不要计较杨氏的过失。
除此之外,里头无一句问好,更无一句提及她额头的伤势。
这是这位生身父亲头一次给她写信,竟是这样的内容。
青葙只觉得那封信像是这数九寒天里炼化的一把冰刀,正在一点一点往她的心尖上刺。
这就是她的亲生父母,与她血脉相连的家人。
看着那封信,她此刻更是分外想念从前在关东的家,想得心尖疼。
只可惜……那人不在,她的家也早没了。
青葙起身,将手上那封信扔进炭盆里,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
***
几日之后的醉旺楼里,魏衍正优哉游哉地倚着凭几欣赏歌舞,这家酒肆前几日刚来了位胡姬,能唱能跳,尤其是那胡旋舞跳得最好,回回能赢得阵阵喝彩。
此时,魏衍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吃酒,正好不快活,忽然察觉到颈边一凉,他霎时腾身而起,一个翻转,拔出腰间短刃就要向来人刺去。
那人轻哼一声,捉住他的手臂一按,短刃便猝然掉落,那人一伸手,利落接住。
“殿下?”只见李建深身穿一身寻常圆领胡袍,手拿象牙扇,正站在不远处悠悠地看着自己,魏衍立即酒醒了一大半,就要跪下。
李建深坐下,道:“你这样跪我,旁人瞧见又要问东问西,出来一趟也不安生。”
魏衍的腿便没跪下去,他长呼一口气,道:“方才殿下可要吓死臣。”
他跟着李建深坐下,招呼人添酒加菜。
“殿下这时来找臣,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建深捏着酒杯不住摇晃,眉头微蹙,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却不说话。
魏衍瞧他这样子,心下便有了计较,道:
“殿下既然不说,那就由臣来猜。”
他笑了笑,眼中趣味渐浓:“殿下近日可是心绪不宁?心里总想着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
李建深这几个月太过反常,想不叫他注意都不行,他稍稍一打听,便知晓了其中缘由。
李建深停下摇晃酒杯的手,仍旧不吭声。
魏衍接着道:“殿下心底里想同她亲近?”
李建深这回张了口:“亲近?”
他同太子妃还不够亲近么?在这世上,他只同她那样亲近过,彼此之间几乎毫无距离,可是他很清楚,他要的不是这个。
魏衍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道:“是,亲近,总是想着念着同她在一起,若是瞧不见便神魂恍惚,仿佛丢了魂一般的亲近。”
李建深蹙起眉头,垂下眼帘,一双凤眸里罕见地出现一丝困惑。
他……想对太子妃那样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一闭上眼,眼前总是会出现她的脸,而且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他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魏衍难得见到李建深露出这样的神情,不由啧啧称奇。
人都说太子对卢听雪一往情深,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太子因为她这样过。
辗转反侧,心绪不宁,甚至跑到这里来找他这个臣下来寻求开解,这样的太子殿下,从未因为卢听雪而出现过。
魏衍指着那胡姬对李建深道:“殿下,您可想同她亲近?”
李建深皱起眉头。
他又道:“那……卢娘子呢?”
李建深扬手饮尽杯中酒,摇头。
魏衍笑意加深,悠悠道:“那太子妃殿下……”
李建深眼睫猛地一颤,捏紧了手中酒杯。
魏衍见此,便住了口,知道需得他自己想明白,便给自己添了一杯酒,仰头饮尽,然后接着欣赏舞蹈。
不一会儿,他瞥见一人,眼睛忽然一亮,对李建深道:“殿下您瞧,那是谁?”
李建深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不俗,瘦高的青年从楼下走过。
“赵家三郎,当年可也是动过求娶卢娘子的念头的,如今在这里瞧见,也是缘分。”
李建深神色未变,眼中无波无澜,仿佛看见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当初看到青葙同张怀音走在一起时,自己不是这样的。
李建深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卢听雪的情感就是世人所说的喜欢,可是如今才知道,那不是。
他从未为她茶饭不思,辗转难眠过,更不会在看见她的爱慕者的时候气愤伤心。
可是为了青葙,他会。
李建深突然起身离去。
魏衍看着他的背影,摇头轻笑,然后继续转头看那胡姬跳舞。
街道上,谭琦牵着马守在酒肆外,风吹起马身上的铃铛,叮当作响。
今日是个大晴天,却仍旧十分寒冷,马儿踢踏着蹄子,不断从两只鼻孔中喷洒出白气。
“主子。”谭琦向李建深行礼。
李建深接过软鞭,飞身上马,策马扬蹄,往太极宫飞奔而去。
他想见青葙,立刻。
路上行人纷纷躲避,谭琦带着剩下的亲兵上马,追随李建深而去。
一时之间,街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四起。
在醉旺楼对面的一家胭脂铺内,卢听雪正在挑选胭脂,她听见马蹄声,不禁下意识透过窗子往外瞧,正瞧见李建深骑马从自己面前飞奔而过。
她已经有多日不见他,一着急便喊了两声,李建深像是没听见,连头都没回,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卢听雪放下手中胭脂盒,轻咳两声。
太子这么急,是要往哪里去?
30. 第 30 章 “我给你画一幅画像吧。……
冬日严寒, 东西大街两侧的水槽里厚厚的结了冰,人走在大街上,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想着加快脚步, 早些时辰回家喝口热乎汤,暖暖身子。
这样的天气里,李建深骑在马上, 似乎全然察觉不到正化作刀子往脸上刮的冷风,只顾扬手甩着手中马鞭, 一个劲儿往太极宫赶。
“踏踏”的马蹄声在街道上响起又跑远,惊飞街道两侧屋檐上停歇的麻雀。
进了太极宫,李建深便下马乘撵车,等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冯宜见李建深顶着一身寒气回来,唬了一跳, 连忙要招呼着他进承恩殿, 免得受了风寒, 可李建深却没理他, 只管往丽正殿走。
冯宜没了法子,只得先叫人去烧热水, 那小内侍得了命令, 拔腿就要往厨房跑, 冯宜抱着拂尘, 猛然抬首唤他:
“回来!”
小内侍又连忙跑了回去。
冯宜想起方才李建深的样子,慢慢回过味来。
太子殿下这些日子一直住在东宫,有事没事就爱发呆,还总爱往太子妃住的丽正殿瞧, 太子妃派人送来糕点,他也命人收下吃了,然而却不知为何,就是不愿见太子妃。
他在一旁瞧着,不觉感慨。
原来英明神武如太子殿下,也会为了一个人如此辗转反思,犹豫不决。
本以为这种情况怕是要持续一段时日,不想今日太子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直往丽正殿而去。
这是开窍了?
冯宜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子这些日子的反常弄得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一直战战兢兢,生怕惹他不高兴,如今这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太子今夜怕是要歇在太子妃处。
他拉着那小内侍道:“烧好的热水往丽正殿送去,可知道了?”
小内侍一怔,太子不都歇在承恩殿么?然而他不敢多问,领命去了。
冯宜一甩手中拂尘,正忍不住高兴,忽然一拍脑门。
“坏了!”
那位画师张怀音如今好似就在丽正殿里头呢,他犹记得上次太子瞧见他同太子妃在一起时的模样,如今想来还有些不寒而栗。
“这叫什么事儿……”
他刚放下的一颗心又突然被提了起来,赶忙追着李建深的身影过去。
李建深一路往丽正殿里走去,到了殿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
他来得急切,到了此刻,忽然在心里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意思,一时心下茫然,他同青葙之间一向话少,不知一会儿见了她该说些什么。
李建深到了此刻才突然发现,他对青葙属实是了解太少。
她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不讨厌什么……他通通一无所知。
或许,他应当准备准备,问过伺候她的宫人再来,可是他又着实忍不住想要见她。
李建深站在殿外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紧张,那陌生的,难以言状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涌动在他的心头上,叫他变得不像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眸光微动,终于抬手,用手中象牙扇掀开了厚厚的门帘。
暖风扑面,温香四溢,然而映入眼帘的场景却犹如一盆冷水泼在李建深的心上,将他方才一路以来所有的紧张急切浇灭得一干二净。
他的太子妃正在同另一个男人说笑。
那笑容如春风过境,透着难言的愉悦和放松,仿佛同那男人的交谈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情。
这样的笑容,李建深从未在青葙脸上见过。
宫人们都说,他的太子妃对他情深义重,他也是这样认为,因为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无限的情意,叫人难以忽视。
可是如今见着这个笑容,李建深开始心底里慢慢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若果真情深义重,她为何在他面前从未这样笑过?
如今想起来,她在他面前的时候,好似总在压抑着什么,从前他不在意的事情,如今细细想起来,却处处透着古怪。
青葙因手上长着冻疮,今日的画便只学了半个时辰,张怀音见她似乎兴致不高,不大高兴的模样,便特意捡了些长安城里最近发生的趣事讲她听,逗她开心。
正讲到兴处,忽听门上响起了动静,两人齐齐扭头看去,却见李建深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漆黑的眸子里尽是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青葙不免意外,瞧李建深的穿着,他应当刚从外头回来,怎么没换衣裳就到她这里来了?真是稀奇。
她走过去见礼,神色淡然:“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过了许久,才听见李建深开口:“怎么,太子妃不欢迎?”
青葙不禁抬头看过去,她总觉得李建深今日好似同寻常不大一样,身上好似笼罩着一层难以言说的郁气,眼睛还一直盯着她瞧。
青葙不禁叹气,他同卢听雪的这场矛盾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去,这都多少时日了,非但没结束,瞧着兴许还变本加厉起来,若非如此,他也没必要对着她这个替身露出那样的神色。
“自然是欢迎的。”青葙引着李建深往里走,亲自给他倒茶。
李建深面色淡淡的,接过茶杯,却一口没喝,也不说话。
张怀音仍在那里跪着,李建深没叫他起,他便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建深终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起来吧。”
短短三个字,却让张怀音无端感到一阵寒意。
太子殿下既来,他自然不好再呆在这儿,只能告退。
“师父慢走。”青葙点头同他道别。
张怀音察觉到李建深身上散发的寒意更重了,他只能匆匆冲着青葙恭敬行了一礼,然后退下。
见青葙一直往外头瞧,李建深抿了抿唇,淡淡道:“太子妃很喜欢同张画师说话?”
这句话问出口,李建深便有些后悔。
他在做什么?同一个画师争风吃醋么?
青葙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满,点头,说:“他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
听到这句话,李建深不免垂下眼帘,手握象牙扇的指尖渐渐泛白。
青葙瞧见李建深耳朵有些发红,不免用手碰了碰,李建深身子一僵,歪头看过去。
青葙对上他的视线,道:“殿下身上怎么这样凉?”
见李建深不吭声,她便不问原因,只道:“这样不成,殿下还是先沐浴吧,免得着凉。”
然后起身吩咐人去烧热水。
看着她为自己忙碌,不知怎么的,李建深心中的燥郁忽然消了大半,淡淡地‘嗯’了一声。
或许,那心中没来由的古怪只是他的错觉,她是喜欢自己的,他不应该有所怀疑……
因李建深不喜宫女伺候,便由青葙替他宽衣。
净室内,李建深坐在浴池中看着青葙忙碌,一双眼睛不自觉盯着她瞧。
青葙察觉到他的视线,以为他想要,便抬手去解衣衫,然而解到一半,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李建深道:
“殿下稍等,妾去去就来。”
说着,便重新拢衣出去,等她回来的时候,李建深抬眼望去,只见青葙额头上多了梅花花钿,一头秀丽的乌发挽着,用的便是那梅花白玉簪。
李建深的心口突然一哽。
云雾缭绕间,青葙还在问他:“殿下,如此这般可好?”
李建深的舌尖开始泛酸,他想说不好。
从前他只当青葙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她做什么,不做什么,他都不在意,甚至在最开始,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学卢听雪打扮,他只觉得可笑,心里头尽是冷漠和麻木。
他默许了这一行为。
如今再看着青葙的花钿和簪子,李建深却只觉得刺眼。
李建深起身,一把捞过青葙的腰肢将她抱进浴池里,然后抬手便拔掉她头上梅花白玉簪扬手一扔,很快,浴室中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
簪子断了。
青葙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李建深又用沁了水的手指往她额头上抹去。
“殿下?”
李建深握住她的肩膀,眸中神色透过云雾看不分明,只听他沉声,一字一句道:
“往后,不许再如此打扮。”
青葙微微愣住,她有些不明白李建深究竟是怎么了,从今日进丽正殿起,他好似就有些不对劲。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李建深便一个转身将她压在了池壁上。
青葙仰头,忍不住咬住下唇,堵住嗓子眼里发出的闷哼。
池水在不断地上下浮动,哗啦啦响个不停,青葙扶在池壁上的手被李建深握住,放到他的脖颈上去。
外头脚步声掠过,应当是柳芝和樱桃她们取药回来了,不一会儿,从浴池外传来几句说话声,然后,那脚步声便很快远去。
浴池里,青葙抬眼,透过升起的云雾看向李建深眉眼间的那颗红痣,眼中仿佛也被雾染上了水汽。
“殿下……”她唤李建深。
李建深‘嗯’了一声,要去吻她的唇,却被她微不可查地躲开,最终那吻落在了鼻尖上。
“我给你画一幅画像吧。”
这是青葙头一回对李建深自称‘我’,李建深心头一荡,在一阵温润潮湿中抬起头来,抱着青葙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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