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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41章 俘虏(2)


    七霞码头的水工遍布大瑀,除了被游家帮牢牢控制的列星江,大瑀境内几乎所有河道都有七霞码头的人。


    云门馆众人回平澜城,坐的正是七霞码头的船。平澜城位于沈水下游,是沈水入海口附近最大的城池,走水路比陆路节省一半的时间。韦问星当时也在那条大船上,偶然听见云门馆弟子们跟谢长春说看管囚犯的事儿,才察觉事情有异。


    “云门馆擒住苦炼门门主”的事儿,就这样经由七霞码头和诸条水道,迅速扩散至整个江湖。


    刚捣毁了慧光长舍的仙门城比平时更加热闹,山中无大王,各色宗派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吸纳从慧光长舍脱离的信众。


    无奈百姓也都不是傻子,上了一次两次当,自然对这些旗号响亮但毫无作为的宗派心生警惕。路上尽是招徕信众的、穿得稀奇古怪的人,但应者寥寥。人们忙着抢救稻田,重修屋舍,偶尔传几句明夜堂岳莲楼、苦炼门英则的闲话。


    坐在茶摊上吃茶的白欢喜,自然也听到了云门馆的传闻。


    他放下铜板离开,绕路到明夜堂门口徘徊。明夜堂门前很是热闹,都是来打听消息的江湖人,前几日还有人在门前支起嘌唱摊子,说的是岳莲楼惨遭苦炼门毒打的故事,明夜堂帮众二话不说掀了摊子,惹出好一场风波。


    白欢喜没头发,他买了件僧衣,似模似样地装扮成和尚,已经在仙门混了好几日。如今念着“阿弥陀佛”挤进人群,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周围的议论之声。


    好不容易等人群散去,他心思沉重,回到隐蔽住处。


    千江和他们藏在一间空宅院里,白欢喜推开门,便见到倒吊在房梁上的岳莲楼正有节奏地摇晃着,即便口中捆着布条,也不妨碍他自得其乐地哼小曲儿。


    房梁被绳索和他的体重扯得吱嘎作响。


    千江到沈水附近打听消息,鹤长老在床上呼呼大睡。白欢喜把岳莲楼放下来,长叹一声。


    他和千江长老都非常、非常后悔抓了岳莲楼。


    岳莲楼和千江打得正酣时,白欢喜和鹤长老忽然加入战局。两人从身后偷袭岳莲楼,岳莲楼反应机敏,无奈千江是一个与他不相上下的绝顶高手,如此三对一,他的节奏很快便被扰乱,最后被千江捆住手脚,拖上了马。


    四人在四郎峰附近藏匿了一段时间,始终不见商歌和李舒露面,千江果断决定先把俘虏带回仙门城,再计划之后的事情。


    岳莲楼在仙门醒来,第一句话便问白欢喜:“你是哪个寺庙的?这么俊的和尚,岳某此生少见。说来有趣,我小时候曾有一段佛缘,有人说我生来就是当和尚的命,即便不是和尚,也是跟和尚亲近之人。不知道这位师父法号是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了苦炼门?哦,对,苦炼门也有喇嘛,你是喇嘛?可你怎么穿着大瑀和尚的僧衣……”


    白欢喜不理他,他又转头看鹤长老。


    鹤长老已经不发病了,阴阴沉沉,岳莲楼又问:“你身上刺青不错。我认得一个同样浑身刺青的男人,琼周人,你是琼周的么?琼周好地方呀,听闻那儿的男人女人都不怎么穿衣服,浑身黝黑油亮,待人尤其热情,我真想去看看。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无妨,那你听我讲就行。虽然你我正邪殊途,但有缘相逢,不妨交个朋……”


    话未说完,千江往他嘴里塞了个生土豆。


    千江和白欢喜都不乐意搭理岳莲楼,鹤长老少年心性,不发疯的时候算是个勉强正常的邪魔外道,竟然与岳莲楼聊得有来有往。


    岳莲楼走南闯北,见识广博,随口说几个故事,都能引得鹤长老双目圆睁,连连点头。


    没几天,鹤长老已经开始恭恭敬敬,称他“阳狩”。


    “鹤儿虽傻,但不蠢。”千江曾说,“怎么就能被岳莲楼这种怪东西骗得团团转?”


    只要嘴巴舌头有空隙,岳莲楼立刻发挥功夫,一个故事能从天上扯到地下,天花乱坠,奇诡难测。鹤长老为了追听大瑀小将军与驰望原邪狼的故事,每天给岳莲楼偷来烧鸡一只、猪蹄三个、糕点果子无数,还有美酒好茶,好吃好喝地供奉他。


    岳莲楼讲完了朋友的故事,又讲自己的故事。不料鹤长老只愿意听邪狼如何大杀四方,岳莲楼只好杜撰出许多剧情,什么邪狼先死后生与小将军异世重逢,什么小将军被邪狼敌人附身,有情人变仇人,顷刻间杀得天昏地暗。


    鹤长老还不忘提醒他疏漏之处:“那个小将军只会骑马,不会武功。”


    岳莲楼杜撰正酣,一拍大腿:“他会,只是骗了邪狼,不告诉他。”


    鹤长老:“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岳莲楼:“你不是写书人,你不懂,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加的,只要能自圆其说,什么都行。”


    鹤长老不乐意,夺回烧鸡猪蹄,岳莲楼忍气吞声:“好,我改,你供我吃喝,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正吃着肉,千江和白欢喜推门而入。岳莲楼察觉自从昨日白欢喜心事重重地回来,两人行动便更加沉默隐秘。


    白欢喜原本只知道千江与英则在沈水,又听他们偶尔聊起一个“商歌”,心中暗忖:英则与商歌,似乎都下落不明。


    他绞尽脑汁,编了个邪狼大战北戎三百三十三头獠牙饿狼的故事,哄得鹤长老心花怒放,趁机问:“你们在仙门还等什么?不如尽快回家。我很久没去过金羌,正好和你一块儿去瞧瞧老朋友。”


    他脸上尽是真诚又恳切的笑,谁看了这样的笑都不会怀疑他的心意。


    鹤长老:“英则被你们大瑀人抓走了。”


    岳莲楼脸上笑容尽失。


    被逮住后他一直乖巧,尽全力哄鹤长老高兴,平日被白欢喜和千江怎么对待都绝不生气——为的就是保全性命,乖乖地让他们带自己回苦炼门。


    大瑀江湖人之中,知道苦炼门所在之处的只有沈灯。但沈灯多年未去,路径一再被风霜修改,连他也无法肯定原路还能不能通往目的地。


    岳莲楼以为这次自己能立功,不料再度落空:英则既然被抓,千江他们肯定要用自己来换英则的命。


    他十分后悔,前几日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不停在他们面前说明夜堂如何重视他、堂主如何钟情他、江湖人如何尊敬他,上至耄耋下至垂髫,人人都爱他。


    现在想往回撤,已经不可能了。


    岳莲楼郁郁寡欢,懒得编故事,鹤长老再催他,他只是蜷在屋角,一声不吭。


    白欢喜日夜在明夜堂和江湖门派周围游荡,打听到不少消息。


    云门馆的人已经回了平澜城,但究竟要如何处理那英则,谁也不知道。明夜堂沈灯、浩意山庄栾秋已经启程前往平澜城,或许要重组那个诛邪盟。


    诛邪大会开得轰轰烈烈,明夜堂和浩意山庄种好的果子却被云门馆摘去了。江湖上有取笑的,有诧异的,但渐渐也有新的声音传出:诛邪盟盟主,还是应该落在云门馆手里,毕竟,那可是曲天阳的亲妹妹曲青君。


    人们也不再频频提起曲青君叛离师门的过去,毕竟,她逮住了英则。


    人心如烟,随风而动。


    这边喧嚣,便殷殷前往;那头冷落,便远远避走。


    岳莲楼实在见惯江湖上这些事情。此时听来,也只是冷笑。


    “……等等。”他忽觉不对,“沈灯去了平澜城?那不奇呢?章漠呢?他又去了哪里?”


    白欢喜正用绳子捆紧他,那绳索与离尘网是同一材质,根本无法挣脱。他回忆:“我听说阮不奇在北境,料理江北民军的事儿。章漠应该还留在梁京。”


    “梁京?他在梁京干什么?怎么不来找我?”


    “他为何一定要来找你?”白欢喜奇道。


    岳莲楼一颗心伤得稀碎,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地上虫子般打滚伸曲。


    白欢喜扔给他两个炊饼,他哽咽着:“我不吃这些,我要吃梅花包子、桂花粉糍、二鲜面、黄金鸡、姜酒蟹、烤羊把子、香药木瓜、雕花金橘……”


    三人听着他报菜名,有滋有味地吃光了炊饼和淡茶。


    他在地上滚了会儿,又弹起来,笑道:“罢了,我不生气。你们门主也和我一样是俘虏,他还落在云门馆手里,总不可能比我舒坦吧?”


    此时的云门馆别苑中,李舒正看着桌上的东西发愣。


    满麻烧饼、菊花烧饼、笋泼肉面、白肉胡饼,这是面食。黄金鸡、嫩羊羔肉、鹌子羹、葱泼兔,这是肉食。


    另有几瓶好酒,贴了“眉寿”“中山堂”“酴醾香”之类的字样,揭开瓶塞子,酒香四溢。更有两琉璃瓶的果酒,一是葡萄酿造,一是山梨酿造,放在堆了冰块的盆子中,凉沁沁地从瓶里渗出水珠。


    除此之外,还有珑缠桃条、砌香樱桃之类的精致果子,琉璃碗盛了荔枝煎,蜜香浓郁。


    “金羌吃不上这个吧?”剥壳去核的白嫩水果放进李舒碗里,薄膜裹着一包甜汁,随着那放下的动作轻颤,“这是荔枝,听过荔枝么?不仅能做果子蜜煎,在梁京宫里,还能做御筵菜品。这道就是荔枝白腰子,我想尽办法才找到的制作法子,你不妨尝尝。”


    李舒饿得腹中如鼓。什么栾秋、什么浩意山庄苦炼门、什么伤心事开心事,全被饥饿和面前满桌好菜压在心底。


    “我也不是对御筵有什么兴趣,只是听人提起过……就是听沈灯提起过,所以好奇。”又一道菜推到李舒面前,“煨牡蛎,你应该也没听过。这是琼周名菜,只不过琼周没有好酒,在大瑀才变成这样的好东西。平澜城里不少琼周人开的菜馆,这是其中最有名的那家做的,招牌菜,我费了不少心思才……”


    李舒听得脑袋嗡嗡响。


    “你们把我抓来,就是请我吃饭?”他问,“这么热情,你怎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不用在浩意山庄盘桓几个月,吃那些粗茶淡饭了。”


    曲青君就坐在他面前,闻言微微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抓住李舒衣襟,目露凶光。


    岳莲楼:谁?谁“也”受苦???


    李舒:那些东西我又不爱吃,(打饱嗝),当然是受苦。


    第42章 俘虏(3)


    “你舍得栾秋?”曲青君笑着问。


    李舒抓起烧饼啃:“他算什么东西。”


    两人正在别苑对坐,从四面推开的窗户看出去,能瞧见繁忙的码头与宽阔平坦的沈水入海口。


    “那怎么不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曲青君笑着给他斟酒,“玉佩还带在身上,那就是仍旧有留恋。”


    李舒只是大吃大喝,不想回话。


    饭菜里自然不会有毒,曲青君如果想杀死自己,早在四郎峰上就可以下手,没必要等到现在。


    当日栾秋离开后,李舒踉踉跄跄在后面跟了几步,想追上去,又怕看见栾秋怨恨目光。他在峰顶徘徊时见到了曲青君。


    两人在沈水边缘那一战各有损伤,曲青君伤口在胸前,已经看不出伤势痕迹,单手撑一把青色纸伞,风姿翩然。


    “当时尸体就被钉在这里。”她指着山壁,李舒抬头一看,爬满藤蔓植物与青苔的岩石上有一个极深的小洞,是尖□□入的痕迹。“……你是说,曲天阳……他死在此处?”李舒吃惊得退了两步,没提防身后就是悬崖,差点栽了下去。


    曲青君抓住他腰带,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李舒即便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不怀好意,此时也完全丧失了和她对抗的念头,木然地任由她把自己带走。


    本以为落在曲青君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浩意山庄的人都想为曲天阳报仇,更何况曲天阳的亲妹妹?


    但奇怪的是,曲青君一点儿也没有对李舒下手的意思。她好吃好喝、高床软枕地接待着,李舒甚至还听见谢长春与她争执过几次,都是为了自己:为什么对这个魔头这么好呀,为什么不立刻了解他呀,等等等等。


    李舒听得多了,渐渐明白,曲青君把自己抓来,肯定是另有打算。


    想通这一点,他自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偶尔顺着曲青君的意思骂几句浩意山庄和栾秋。


    即便被人看出他口是心非,李舒也不在意了。


    “口是心非”是李舒擅长的本事。


    小时候吃了苦,回到苦炼门的深谷里,总会让同伴们担心。没了眼睛的好友在地上摸索,要确认他是否真的安然无恙。李舒即便痛苦得无法起身,也一定要挤出力气跟他说两个笑话,以免好友为自己而哭。他是这样,白欢喜也是这样,俩人总是一唱一和,一问一答,好像天底下确实没什么能难倒他们的事儿。


    长此以往,已成习惯。


    曲青君赞赏他:“你倒是坦然。”


    她看着李舒大吃大嚼,问:“你在这江湖里呆了几个月,有什么感受?”


    李舒嘴巴不停,心中忽然警惕:这是曲青君第一次用如此正经的语气询问他。


    “虚伪,恶毒。”李舒擦擦嘴巴,“就拿青松阁的欧阳大歌来说,浩意山庄没名气时,他要挟栾秋,想当诛邪盟盟主。等到浩意山庄有了起色,他觍着脸凑上来巴结,帮这帮那,实则是在栾秋面前卖乖。如此行为,不算虚伪?”


    李舒对欧阳大歌感受复杂,起初觉得他是混帐,后来又察觉此人心直口快,也有几分侠义心肠。他用欧阳大歌应付曲青君,边说边在心中道歉。


    曲青君点点头:“那恶毒呢?”


    李舒冷冷一笑:“金满空。”


    金满空利用慧光长舍抓小孩儿练邪门功夫,这事情并没捅到官府那里。明夜堂把它压了下来,似乎打算江湖事江湖了。


    曲青君怎么应付的,李舒不知道。但此事绝对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是你告诉她那种邪门的练功法子。”李舒说,“你去过金羌,还去过苦炼门,是不是?”


    他观察曲青君表情,不料曲青君只是笑笑:“你说得对,所谓正道,大多虚伪、贪婪,打着幌子,尽做坏事。”


    李舒咽下一口兔肉:“哎哟,怎么骂起自己了?”


    曲青君:“和苦炼门没什么不同。”


    李舒抬头:“别这么说,苦炼门惭愧。我们确实不怎么做正经事儿,但我们坦荡。”


    曲青君:“你又知道我不坦荡?”


    李舒立刻问:“你当时想杀卓不烦,是不是为了嫁祸于我?”


    曲青君想了想:“是,也不是。你是李舒,是英则。可你也是‘浩意闲人’。”


    李舒:“……我懂了,从始至终,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事,根本不重要。关键是,经过诛邪大会,江湖上许多人都认为,我就是浩意山庄的门客,我与浩意山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曲青君自斟自饮,轻轻点头微笑。她像一团雾气,难以捉摸,游移不定。


    李舒果断道:“你的目标一直都是浩意山庄。”


    沈水上,七霞码头的商船正在水面平稳航行。


    栾秋与沈灯同行,浩意山庄来的人只有他和于笙,曲洱等人留守看家。曲渺渺和卓不烦吵着闹着要来,出门时拉着栾秋和于笙哭个没完,逼得栾秋立誓绝对不会让云门馆的人杀李舒。


    栾苍水本来有一艘自家的船,但硬要跟栾秋、于笙同行。


    韦问星和霍夫人也随船,大船上更有无数江湖人,大家伙儿的目的都是同一处:平澜城。


    之前在江州城开的诛邪大会只有口号和擂台,连一个苦炼门的苍蝇都没见着;之后四郎峰传有苦炼门恶徒出现,可除了两个浩意山庄小弟子受伤,也仍旧谁都没见着。这回大大不同,英则就在平澜城,人人摩拳擦掌、议论纷纷,都想见见这个满头恶疮、面目丑陋的大毒物。


    明夜堂的几个帮众在船舱里卖起了《侠义事录》,专卖苦炼门那一卷。


    看过假书的江湖人则三五成群聚众聊天,苦炼门门主的各种虚假事迹一时间船头淌到船尾,再不想听的人也能嗅到味儿。


    栾秋等人与韦问星夫妇在船头喝酒聊天,说起了沈灯和曲青君的往事。


    于笙才知,多年前江湖上竟然流传着两人暧昧的传闻。


    “绝不可能。”沈灯摆摆手,笑道,“我年轻时确实风流,也确实为她动过心。但我们俩不是那样的关系。”


    霍夫人:“郎才女貌,当为绝配。真是可惜、可惜。”


    沈灯目光一闪:“霍夫人说的这句话,正是青君最憎厌的评价之一。”


    霍夫人讶然:“为什么?”


    “郎才女貌,世人只知道我武功好,却不知她也有一身毫不逊色于曲天阳的武艺。”沈灯笑道,“女子若是丑陋,人们便说幸好还有几分才情;若是美貌,人们则只惦记美貌。她不喜欢这些话。”


    他说起了青年一辈从不知晓的往事。


    当年曲青君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美人,追求者从四郎峰山顶能排到山脚。


    她不胜其烦,干脆和沈灯一同去金羌游历,躲开这些烦人的事情。沈灯当时自视甚高,以为她对自己别有用心,又是得意又是高兴,不料这一路走完,沈灯便知他和曲青君绝无可能。


    曲青君愿意和他享男女之欢,但也仅止于此,再没有更多感情。她真正感兴趣的,是西域那些与大瑀截然不同的武艺与风物人情。


    沈灯隐隐察觉她有更大野心,可无法从曲青君口中打探更多。


    “去了一趟金羌,她回来便跟曲天阳说一路游历见闻,又说想离开浩意山庄,拜入别的门派学功夫。”沈灯回忆,“兄妹俩为此吵了很多次。当时于笙和谢长春还小,栾秋还没到浩意山庄,这些事情估计只有他们兄妹和任蔷知道。”


    任蔷身为曲天阳妻子,自然要当和事佬。沈灯是曲青君朋友,也常常劝架。


    “栾秋,后来曲天阳收你为徒,本来应该是由他亲自教导你的,但不知为何,曲青君跟你倒是很亲近。”沈灯说,“我知道你从小跟着她练武、学心法,我去找她的时候也常常见你。”


    沈灯顿了顿,看一眼于笙:“她收谢长春为义子,也是曲天阳的主意。这个事儿你知道么?”


    于笙一怔:“不知道。”


    沈灯笑道:“曲天阳认为,她这样忤逆,就是因为在浩意山庄没有牵挂。谢长春当时是浩意山庄大弟子,他成了曲青君义子,曲青君再怎么胡乱行事,也不至于抛下自己孩子,跑到别的门派去。”


    这实在出乎栾秋和于笙意料。


    “可她还是跑了。”于笙心头有些微动,她没想到谢长春竟然是曲天阳留住妹妹的一个工具,“还把谢长春和那么多弟子也带走……”


    江湖人看重师门传承,曲青君这等行径,是绝不能原谅的大错。


    “唉,她大错特错。”韦问星说。


    “……可见她想脱离浩意山庄的决心多么强烈。”于笙却接着自己那句,淡淡地说,“想做的事情竭尽全力完成,确实是她的行事作风。”


    沈灯睁大了眼睛,拿起酒杯和于笙碰了碰。


    “她怎么不选你?”他笑道,“我看你和她倒是趣味相投,能成一对好母女。”


    于笙有些别扭。


    霍夫人笑着打圆场:“不说别的,我倒是钦佩曲青君。多么洒脱,没有家累,天地之大任由来去。”


    韦问星轻咳两声,霍夫人继续:“曲青君一身武艺,又是曲天阳的妹妹,江湖上谁提起她都要夸几句。若是当初没有叛离师门这件事,她必定也能把浩意山庄经营得有声有色。”


    一直托着下巴听故事的栾苍水忽然说:“真是有趣。她如今明明是云门馆馆主,可你们聊起来,总还要提一嘴浩意山庄。人家已经跟浩意山庄没有关系了。”


    韦问星皱眉:“师门渊源,怎么能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即便再不乐意,她始终都是浩意山庄出来的人。”


    于笙撇嘴不言:“她不乐意,我们也不乐意。”


    很久之后,栾秋回想起船上这一段谈话,才意识到栾苍水那两句话多么重要。


    他们已经隐隐地说透了曲青君一切行为的根源。


    但当时谁都没意识到。他们闲谈着看江水滔滔、青山荒云,只把往事当故事。


    抵达平澜城时正是夜间。


    平澜城周围有不少矮山,溪流穿过平澜城,汇入沈水,再随沈水汇入若海。


    正是初夏,城中溪河热闹万分,鱼龙戏、水秋千演出不绝。


    “销金窟,温柔乡。”栾苍水对众人介绍,“平澜城是大瑀最富有的地方,想吃想喝想玩的,只要世上有,这儿就必定有。我带你们去我熟识的酒坊茶坊开开眼界?江州城、四郎镇那种乡下地方,可见不到什么好东西。”


    栾秋和于笙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韦问星和霍夫人指挥船工卸下货仓的东西,遗憾地叹气:“可惜李舒兄弟回家去了。他那个性子,一定中意平澜城。”


    栾秋实在无法再隐瞒,他看出韦问星是真的把李舒当朋友。


    拉着韦问星走到一旁,栾秋对韦问星坦白李舒身份。


    韦问星先是震惊,幸好见多识广,很快冷静。


    “糟糕!”他猛地醒觉,“云门馆抓走李舒……不,英则,曲青君是要在他的身份上,对山庄做文章。”


    “对。”栾秋点点头,“浩意山庄一边收留苦炼门门主,一边敲锣打鼓要重组诛邪盟,岂不好笑?这事儿抖搂出来,浩意山庄一定会成为江湖中人人唾弃的门派。”


    “你不该来。”韦问星皱眉,“你来了,她这场大戏才能唱出彩。”


    “韦把头,可我不能不来。”栾秋低声说,“我是浩意山庄的栾秋。况且……”


    韦问星:“况且什么?”


    栾秋轻轻摇头,不想多说:“罢了。”


    鱼龙戏舞了三日,终于停歇。


    平澜城百姓到处议论纷纷:云门馆抓了个大毒物,明日就要砍头。


    乐意看杀头的、乐意听故事的、乐意围观的,人们热热闹闹,仿佛过节般喜庆。


    一艘又一艘载满客人的船停在码头,连岳莲楼也被闷进大木箱,一路摇晃抵达平澜城。


    李舒在别苑楼上发呆。这院子漂亮轻巧,床铺又香又软,他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实在又嫉又恨。正吃着羊肉签,谢长春推门而入。


    食物里没有毒,但有令人手酸发软的散功药,李舒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腰上囤出一圈软肉。


    谢长春进屋时,他正隔着衣服捏腰肉,心事重重。


    “我胖了。”他说,“这样不好吧?到时候认得我的人一瞧,嘿,曲青君骗人,抓住了大毒物应该天天毒打虐待,怎么反倒好酒好菜招待,他竟肥了。”


    谢长春:“……”


    李舒一笑:“好吧,说正事。什么时候开始?”


    “明日。”谢长春说,“既然有好酒好菜,多吃点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我在这本书里好惨。


    (决定提刀暗鲨写书人)


    第43章 云门馆(1)


    在砍下苦炼门门主英则的脑袋之前,云门馆要开一次公审大会。


    消息传遍平澜城,更是早就传遍整个江湖。热闹非凡的平澜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持刀持剑的江湖人。


    英则这样,英则那样。


    人们热络讨论,英则的故事比《侠义事录》和假书上写的更加累赘臃肿。


    也正因此,公审大会在云门馆别苑外头的场子上搭起台子时,围观者众。


    千江长老和白欢喜做了伪装,一个扮仙风道骨老道长,一个扮出尘俊逸俏和尚,顺利混在人群里。


    鹤长老不适合到这地方来,若是看到与妹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发起疯来,谁都控制不住。岳莲楼自然也不好带过来,他是人质,是筹码。让鹤长老看管岳莲楼,实在是无奈之举,两人只能寄望于恢复正常的鹤长老多坚持一会儿。


    人声渐渐稠密。卖茶汤的、带馅馒头的、濯手热水的、时鲜果子的,纷纷在道旁支起摊子。


    千江长老人长得干瘦,走路时衣袍当风,瘦巴巴手指再一捋白胡须,俨然得道高人。


    茶摊原本已经满座,他在摊前一站再一望,立刻有几个年轻侠客起身让座:“老前辈请坐。”


    两人在茶摊里喝了一肚子水。


    “他此前在浩意山庄蛰伏数月,以为可以破坏诛邪盟,把正道人士一网打尽。”白欢喜很低地说话,“原来连门派都选错了。云门馆才应该是我们的目标。”


    千江一哂:“尽是借口。他只不过是多年没离开过苦炼门,趁机在外头玩玩罢了。”


    白欢喜左右扫了一眼,许多都是当日在诛邪大会上没见过的江湖帮派。“救了人就走?”他问。


    千江点头:“先看看情况,不好救,便把岳莲楼带来交换。”


    破旧的土房子里,岳莲楼打了个喷嚏。


    他嘴巴塞的布条在脑后打了死结,连喘气都有些困难,这个打不出来的喷嚏憋得他胸口剧痛,在地上弹来弹去。


    鹤长老坐在稻草铺的床上发呆。


    岳莲楼滚到他面前,“嗯嗯”几声。


    千江和白欢喜临走时叮嘱鹤长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解开岳莲楼嘴巴的布条,否则英则会死。英则若死了,星长老便会大发雷霆,永远不会给鹤长老好脸色看。


    这威胁起了作用,鹤长老牢牢记住此次来大瑀是为了带回英则,因而见到岳莲楼翻滚弹动,始终岿然不动。


    岳莲楼好不容易用舌头把布条顶出来,含含糊糊地说话:“你不去找妹妹吗?我知道,你的妹妹就在千江和白欢喜去的地方。他们带妹妹去玩儿,不带你。”


    “不是去玩,是去救英则。”鹤长老说,“妹妹已经死了。我没有妹妹。你不要说话。”说着跳下地,抓起布条又要往岳莲楼嘴巴里塞。


    岳莲楼面上带笑,心中暗骂此人怎么突然变得精明。他心念电转,边躲边说:“别人家的妹妹,你就不管了?”


    鹤长老抓住他头发:“和我没关系。”


    岳莲楼这一路上费尽心机套话,总算从鹤长老口中问出“妹妹”是怎么回事。他竖起眉毛怒道:“你不管,就总有天下父母为了一己之私,卖掉儿女!总有小姑娘像你的两个妹妹,无辜被恶人害死!”


    他吼得中气十足,义愤填膺,末了却忐忑:不知道这种江湖正道人士常挂在嘴边的话,能不能打动眼前的疯子。


    鹤长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他眼睛:“谁?谁要卖妹妹?”


    岳莲楼一见他眼神,便知这人又犯病了。他心中一边道歉,一边把戏演得真实可信:“我听见千江和白欢喜说,那些恶人不仅要害英则,还要害许多小姑娘。”


    鹤长老双眼如冒火光:“千江,千江也害过妹妹!”


    岳莲楼大吃一惊:“什么?”他很快镇定,学着白欢喜称呼鹤长老的方式,一字字道,“绍布,走!咱们去救妹妹!”


    手上的绳索解不开,但只要双足自由,岳莲楼溜得比猴子还快。


    “跟我来!”他双手攀在屋檐,翻上屋顶,足尖刚落地已经如箭矢窜了出去,“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鹤长老紧紧追在他身后,忽然说:“救不出妹妹,我就杀了你。”


    岳莲楼冷汗直冒,笑着:“救不了妹妹,还可以救英则嘛。”


    鹤长老已经追上了他,那双疯癫的眼睛饱含精光,死死盯住岳莲楼:“妹妹救,英则也救。不然,杀了你。”


    云门馆别苑中,曲青君正在检查李舒的状态。


    李舒吃足了散功药,现在浑身力气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吃饱喝足了正在打呵欠。他双手、双脚都有镣铐,手足镣铐用铁链相系,难以抬高和伸展。


    “其实你还有别的办法。”李舒说,“即便想摆脱‘曲天阳妹妹’‘浩意山庄的人’这些称呼,也不必毁掉浩意山庄。”


    曲青君看他一眼:“你倒温柔。”


    李舒:“……什么?”


    曲青君:“自己都要死了,还在为栾秋他们考虑。在四郎峰上,他分明说过想杀你。”


    她这样提起栾秋,李舒脑中一时间停滞,半天才想到怎么答:“浩意山庄死活,我才不管。”


    “嘴硬心软,实在致命。”曲青君笑道,“不过倒也巧,在这一点上,和栾秋堪称绝配。”


    她知道李舒不乐意听这名字,便偏要频频提起。


    若是按年纪算,她是能当李舒母亲的岁数,整理好衣裳后还对李舒笑笑:“可惜呀,苦炼门门主英则,怎么成了个优柔寡断的废物?”


    曲青君带着李舒下楼,穿过院子往别苑门外走去。李舒仍未放弃。


    “浩意山庄收留我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是英则。你这样信口雌黄污蔑他们,枉为正道人士。”


    曲青君笑得更快乐了。


    “你不是说,江湖正道大都虚伪卑鄙?我便是样板。”她丝毫不在意李舒对她的评价,“嘴巴说仁义道德,心里全是算计报复。天下人人如此,江湖人也不例外。”


    李舒怒了:“什么人人如此……渺渺是这样么?于笙是这样么?难道曲天阳也是这样么?”


    曲青君一怔,随后爆发出大笑。


    “你真可爱。”她捏了捏李舒下巴,示意跟过来的谢长春把他看管好,“我知道栾秋为什么中意你了,我也中意你。好吧,我也是个心软的人,放心,一定给你留个全尸。”


    大门推开,外间熙熙攘攘声音如狂浪涌入。


    人太多、太多了。李舒瞬间呆住,紧接着大门便被云门馆的弟子关上。


    曲青君在外头面对江湖人,他和谢长春仍在别苑。


    “我看到了,是李舒。”于笙说。


    别苑前头搭了台子,她和栾秋站在人群之中。大门开启的瞬间,她看见了立在门内的李舒和谢长春。


    她不知道栾秋是否也看见李舒身影,但栾秋并不应答,只是望着立在台上的曲青君。


    微风吹起她招摇的衣带,她立在台上扫视场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栾秋脸上。


    她冲栾秋点头微笑,像跟久别的好友打招呼一样亲切。


    “久等了。”她绝不浪费时间说寒暄的场面话,开口便令所有人吃惊,“四郎镇受灾那天,不少朋友都知道我从四郎镇回江州城,身上受了伤。当时许多人问我,那伤是谁动的手。感谢诸位兄弟姐妹关心,我之所以当时不说,是心中仍有疑虑,也有不解。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终于能够坦然开口了。”


    这种直入主题的方式很受江湖人欢迎。欧阳大歌当先喊起来,装作不知今日公审对象是何人:“谁呀?”


    在众人扰攘声中,曲青君继续说了下去。


    “起先我是不愿相信的。”她曲起手指抵在鼻下,似是思索,微皱的眉头又似是不忍,“这个人我认得。非但认得,某种程度上,我与他算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一直以为,他是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人,年轻,有趣,性子活泼,讨人喜欢。对,我也很喜欢他,就像……别人喜欢他一样。”她语气起伏,一时轻快,一时黯然。


    人们面面相觑:伤曲青君的显然是英则,可曲青君说的这话很耐人琢磨。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是我的敌人。”曲青君神色一敛,“是大瑀江湖,所有江湖客的敌人!”


    她指向身后的别苑大门。


    “苦炼门门主英则,他一直都藏在四郎峰!!!”


    隔墙传来欢呼和讶异声,李舒转头看谢长春。


    “她怎么不去唱戏?”他说,“这么会演。”


    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李舒打量谢长春:“谢大侠,你不觉得你干娘有点儿问题吗?”


    谢长春冷冷地瞥他。


    说来奇怪,没跟谢长春有什么来往之时,李舒尽从于笙、曲洱那里获得印象:此人卑鄙无耻、见利忘义,是个渣滓。


    但谢长春后来常到山庄去,李舒在这里又经常与他干聊,渐渐发现,此人和栾秋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是栾秋学习的模板,实则本人也跟栾秋一样,有点儿古板,有点儿硬梆梆的正直,也会摇摆不定。他和于笙截然不同,无论性格还是处事;但李舒也隐约明白,为什么于笙在分开多年后,始终不舍得丢弃谢长春给她做的蟒心剑。


    被真心打动过的人,总是难以割舍往事。


    “跟着她有什么好的?”李舒又问,“陪着她发疯,这就是你学武的意义?”


    谢长春竟然很轻地叹了一声。


    像是知道此人命不久矣,谢长春又确实对曲青君的行事有微词,他低声开口。


    “我曾以为,她会选择栾秋当自己的义子。”他说,“无论怎么想,这个人选都不应该是我。我当时是师父的大弟子,最受重视,学武又快又好,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浩意山庄的接班人。”


    李舒:“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谢长春说,“是师父强行让她答应收下我的。”


    门外扰攘声更大了,有弟子走到门边,伸手开门。


    “师父以为这样能留住她。但她不是一个我就可以牵绊住的人。”谢长春看着李舒,“她与我没有母子情谊,连师徒情分也欠缺。”


    李舒更不明白了:“那她当年离开山庄,为什么要带走你?”


    谢长春只是笑笑:“是我硬要跟着她走的。”


    他凑近李舒,在他耳边低声说:“师娘跟我说,长春,你必须跟青君走。你必须在她身边看着她,如果她要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你记得拉她一把。”


    谢长春的目光里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自嘲。


    “师娘有一个孩子,她便以为世上所有女子,只要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做事都会先为孩子考虑。”


    李舒怔怔听着。


    “师娘错了。人有千百样,我的义母,便是世人谁都无法揣测的那一种。”


    “那你拉她一把啊!”李舒喊,“现在就是拉她的时候!”


    大门再次开启。


    谢长春押着李舒走出别苑,登上台子。


    日光刺眼,李舒无法抬手搭凉棚遮阴,只好眯起眼睛。台上台下,各种纷纷乱乱的声音。他草草一扫,立刻看见人群中醒目的光头。


    是白欢喜和千江。


    他心中猛地一宽:有救,今日不必死。


    风吹起李舒鬓发,英俊鲜明的五官在日头里清晰得如同刻印纸上的画像。他的黑眼珠盛满了盛夏五月的光线,映出半颗琥珀般的色泽。


    台下忽然一阵骚乱,随即便是欧阳大歌的吼声:“李舒?!”


    “……浩意闲人!是浩意闲人!”


    场下许多人不知道“浩意闲人”的名头,只有李舒赐过名的,或是拜访过浩意山庄的江湖人,才会对他的模样留下深刻印象。


    李舒正懊恼自己长成这样,一眼难忘也是坏事,便看见人们纷纷往一个方向看去。


    “是浩意山庄的李舒!”有人大喊,“喂!他竟是苦炼门门主?!”


    李舒那颗才放宽一瞬的心立刻被攥紧了,仿佛困在了生满倒刺的铁笼里,本来静悄悄的,却忽然勃勃跳动起来。


    越是跳得凶猛,那不讲道理的刺,便让他痛得厉害。


    栾秋就在人群里。


    所有人都看他,看浩意山庄的弟子,要等一个说法。


    他只遥遥望向李舒。


    第44章 云门馆(2)


    在闷热潮湿的暗室里听商歌讲关于李舒的事情,栾秋有时候会想起他和李舒在大雨滂沱的那几天,呆在山洞里的时光。


    栾苍水送来的冰块放在暗室里,商歌总是不由自主地靠近。


    冰块融化得很快,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拍拍地面上无法排去的积水,会忽然在叙述中插一句:“他帮长老们练功回来就躺在地上,很快汗水就流了一地。我们都以为他会这样融化着死去。”


    商歌从来没说过那么多的话。她拼命地、竭力地重复自己曾见过的一切,就是为了从栾秋目光里打捞出一点点的怜悯和不舍。


    和她的多话相比,栾秋总是很沉默。


    他沉默着分心,一时想起李舒说过的胡话,一时想起李舒在清晨偷看自己练剑,被发现了就笑一笑。他应该曾经怀疑过的,但他已经忘记怀疑什么、又因什么而怀疑。


    他又沉默着难受,商歌说什么都会令他浑身发痛,那痛从胸口生长,像藤蔓像流水,遍布全身。然后他想起李舒说过的许许多多话。真话,假话。他恼恨李舒,假话这样可爱,真话又如此可恨。


    “我不是为了让你可怜他。”商歌说,“我是想让你,多了解他。”


    栾秋和李舒分享过许多自己的事情,快乐痛苦,他全都说过。


    李舒从来没有。他那泄露出的一点点痕迹,是义父从赤燕把他带回家,单看这一句,似乎是好结局。


    像捧着一碗太过满的水,水面比碗沿还高,又是新烧出来的,烫得人手疼。李舒就这样托着它靠近栾秋,水不能泻、不能倒,他烫得双手通红,不敢放下,也舍不得停步。


    栾秋迎接着李舒的目光。


    那碗水已经不存在了。他不知道李舒会怎么放置那个空碗。


    先移开视线的是李舒。


    只有他自己知道,衣袖下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可他绝不能露出一点儿脆弱痕迹。


    场下的吵嚷还在继续,追问浩意山庄的,还有给浩意山庄辩解的。


    “她说是就是了?她是什么东西!”斜阳帮的夫妻俩说话响亮,一下就把呵斥栾秋的人的声音压了下去,“听风就是雨,你闭嘴!”


    场面渐渐混乱。不相信这是“英则”的,和坚信这就是“英则”的,纷纷抄起武器对峙。


    嗓门最大的欧阳大歌又充当和事佬,插在众人中间:“不要吵!”


    他年纪大,也有一些威望,一开口便全场安静。


    “有理不在声高,咱们虽然是以武论道的江湖人,但凡事总要分个是非对错,才……”


    话音未落,有人在人群中尖声笑道:“青松阁当然要给浩意山庄说话了!他们就是浩意山庄的走狗!”


    欧阳大歌面色青白:“是哪条不识相的狗乱吠?”


    三个长相、身高一模一样的人站出来,正是喜鹊山庄的同胞三兄弟。


    欧阳大歌一见,立刻眼红:当日诛邪大会上,他们三个打一个,将他灰溜溜掀下擂台,这仇一直没找到机会报。


    这三人身段柔软堪比墙头草,随风摇摆,绝不会守定一处,当时为明夜堂出战,今日又给云门馆助威。


    众人一片嘘声,欧阳大歌亮出他的银背大刀:“今日我便割烂你们三张狗嘴!”说着提刀冲了上去。


    没料到劝架的先打了起来,众人轰然散出中央一处空地。三兄弟人多势众,根本不惧欧阳大歌,边躲边戏弄他:“输一次还不够,还想再领教第二……”


    说话的二哥面上忽然啪的一声脆响,被一把扇子狠狠扇了一记。


    这一记扇得他鼻青脸肿,吐出两颗大牙,顿时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栾苍水落在欧阳大歌身边:“云门馆给了你们多少钱?一个个争着当狗。”


    他边打边说话,与欧阳大歌齐齐攻出。喜鹊山庄剩下那两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不过吞吐瞬间,已经被大刀压在了地上。


    “要杀人砍头,至少把事情问个清楚!”欧阳大歌怒吼,“他是英则,你们说是就是了?有什么证据!”


    一直乐滋滋看戏的曲青君闻言点头:“问得好。”


    她从怀中抄出一把铁扇,潇洒展开。


    李舒不禁闭了闭眼睛。


    果不其然,曲青君把铁扇塞在他手掌之中,捏紧李舒的手指不让他放松,随即猛地出拳,打向李舒胸口!


    现在的李舒身上只有内功,根本没力气使用外功抵挡,那饱蕴神光诀的掌心袭来时,竟像龙卷风一样引发了他丹田内“明王镜”的呼应。求生的本能,以及曲青君引起的波动,让“明王镜”瞬间充盈李舒全身。


    他狠狠飞出去,被谢长春抓住按在台上,咚地跪下。


    手上的“星流”此时才落地,被“明王镜”激发的灿烂光华随着李舒松手,逐渐消失。


    苦炼门门主英则的独门武器铁扇“星流”失踪在四郎峰附近,许多人都曾在山脚挖泥扒土寻找过。


    “星流”沉重无比,有苦炼门独门内功加持,便可焕发奇特光华,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兵器。


    场中一片寂静,直到“星流”光华彻底消失,成为一把平平无奇的灰黑色铁扇,才有人出声:“……这只能说明他练过苦炼门内功,怎么就一定是英则了?”


    说话的是栾苍水。


    连欧阳大歌都震惊得不敢出声,他倒是说得清脆:“咱们早就知道苦炼门恶徒潜伏在大瑀,一直都在四郎峰附近活动。总不能抓住个苦炼门门徒就说他是英则吧?这英则长得可跟明夜堂发的追缉令完全不同。”


    “呸!你们栾家人,当然帮栾家人说话!”有人大喊,“管他是不是英则,都杀了!杀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发声:“吵什么吵!不能便宜了他!这人一直在浩意山庄住着,浩意山庄又怎么说!”


    在曲青君举掌打向李舒的时候,栾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剑柄,身子微动。


    只是他一动,于笙立时按住他手臂:“干什么?”


    栾秋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半的他很冷静,疯狂思考着能让浩意山庄从这件事情里脱身的办法,一半的他只看着李舒,哪怕李舒根本不给他半个眼神。


    关于李舒的所有往事,海浪一样在他心里翻涌。他对商歌的话并未全盘相信,但那超出想象的痛苦,又绝对不是仅仅依靠杜撰就能完全毫无漏洞地讲述。


    李舒猜测,那些总是即使把话题转到浩意山庄身上的,应该是曲青君安插的人手。


    场中议论声越来越大。


    李舒很想、很想看一眼栾秋,但他不敢。再看就糟糕了,他担心哪怕和栾秋对上一个眼神,都会让在场的江湖人在栾秋身上多加一分不必要的指责。


    耳中尽是嗡嗡的声音,各种议论,还有曲青君那能穿透一切的、志得意满的话语。


    “……浩意山庄确实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大哥走后,嫂嫂将我赶出山庄。她见识短浅,毫无经营管理之能,把好好的一个山庄料理得一塌糊涂。她死后山庄便落入栾秋手中。”曲青君看向栾秋,“你并非曲家子嗣,山庄应该是曲洱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于笙愤怒:“你说什么?师娘一直记挂你,你居然……?!”


    栾秋却很平静。


    曲青君滔滔不绝,说的也只是他们早就听惯了的事情。


    栾秋欺骗曲洱、栾秋和曲洱之间古古怪怪、不清不楚,曲洱傻得把家业拱手相让……等等等等。


    但江湖中不少新的帮派,或是最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对这些往事并不清楚。浩意山庄此前籍籍无名,突然之间变成江湖上颇受敬重的帮派,本来就让许多人心怀不满。曲青君如此煽风点火,吵嚷之声越来越响亮:“无耻!卑鄙!”


    这话甚至让栾秋笑出声。


    他想起李舒总在山庄里愤怒地跳脚,手舞足蹈地喊:你们江湖人好卑鄙!好卑鄙!!!


    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得他的真正意思。栾秋低声说:“确实如此。”


    台上,曲青君拿出了怀中的一件玉佩。


    金珠锁在镂空的玉里,泠泠轻响。


    李舒下意识去摸胸口,才知刚才那一掌,曲青君竟然把他一直贴身收藏的这东西摸走了。


    “曲青君!!!”他愤怒地失声大吼。


    玉佩在日光中晃动、闪光。


    于笙看看玉佩,又看看栾秋。栾秋盯着曲青君手中那东西,轻轻一笑。


    如他所料,曲青君举起玉佩,仿佛那是一件暴露在日光中便可彻底钉死栾秋的罪证:“此物各位陌生,但浩意山庄和栾家人必定认得。”


    栾苍水并不认得,但曲青君这样一说,便增加了可信度。


    她将一切娓娓道来:玉佩的来历,它对栾秋的意义,栾秋又如何与苦炼门门主英则勾勾搭搭,还以玉佩定情。


    “男子相亲,已是不伦。”她俯视众人,目光落在栾秋脸上,“更何况你是浩意山庄,他是苦炼门。大哥如何死去,栾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场中先是一静,随即哗然。


    窃笑的、议论的、拉长脖子看栾秋什么模样的,乱成一团。


    连起先为栾秋说话的欧阳大歌也吃惊不小,喜鹊山庄三兄弟撺掇他出声,他脸色阴沉一掌拍得那三人不敢再说话。


    “栾秋!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是真是假,你得给一个说法!”


    场下的小小混乱短暂地分散了曲青君的注意力。


    李舒忽然从地上一挣而起,撞开谢长春,朝曲青君冲过去。


    他张开被镣铐锁紧的双手,从曲青君手中,夺下了那块玉佩。


    才刚把玉佩抓紧,曲青君便踹来一脚。李舒横空飞起,又被谢长春抓在怀里。


    曲青君目光转向谢长春。只有场中高手看得清楚,谢长春出手迅速稳当,双足咬定地面,在抓住李舒的瞬间,卸了曲青君的力气。


    李舒只是胸腹剧痛,但没受重伤。他一擦嘴角的血,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


    “看来此物确实对你们非常重要。”曲青君笑道,“竟然冒险从我手中夺走……”


    “当然重要,这是我的战利品。”李舒笑道,“是我从浩意山庄骗走、偷走的东西里,最能羞辱浩意山庄的一件。”


    信口雌黄,这是李舒最擅长的。


    不过是随口扯谎,他根本不需要时间准备,张口就能说出一大段。


    被章漠打伤后如何逃跑,路上遇到曲洱、曲渺渺这两个太过热心善良的孩子,又如何撒谎骗得他们同情。


    进了浩意山庄,如何装作虚弱无比,重伤难愈,欺骗栾秋、于笙,把他好好地照顾到痊愈。


    这两人也曾怀疑过他,逼问过他,但他对自己心狠,可以在身上划出无数伤口,伪装成武功平平的江湖人。他俩又是最实在善良的江湖客,救危救难,从无二话。


    曲渺渺太小,曲洱把她护得太紧,他无从下手。于笙又有栾苍水、谢长春两人作梗,李舒生怕被这二人发现自己身份,最后把目标定在栾秋身上。


    栾家弃子,小小年纪便肩负重任,栾秋身边只有同门,没有朋友。


    他一心只为浩意山庄奔忙,从来不沾风月之事,是苦炼门恶徒最喜欢的猎物。


    李舒是什么人?苦炼门恶名昭彰的毒物,杀人砍头从不手软,更何况是欺骗一个对自己有无穷善意的江湖侠客?


    他利用了栾秋的善良和仗义,一点点地接近他、迷惑他,最终从他手中骗来了母亲最重要的遗物,更骗走了安放在山庄暗室的两把重要武器。


    “这是我要带回金羌的东西。”李舒忍着身上的痛楚,朗声大笑,“这是我战胜了你们大瑀江湖和浩意山庄的证据!浩意山庄仗义,有侠气,你栾秋一身正气,坦荡如天地,那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败在我的手里!”


    他摇晃手中玉佩。


    “我已经证明,你们大瑀正道人士所谓的道德仁义,全都是纸老虎!不仅毫无作用,还会被我这样的人操纵!”他笑得愈发大声,胸口裂痛如火如炽,“什么侠义什么正道,在我看来,都是自私卑鄙无耻的蝼蚁!”


    “去你娘的!!!”一片震愕中,韦问星忽然跳起,他的怒吼甚至压过了李舒的狂笑,“好你个苦炼门毒物,才是真正无耻!”


    他这一吼,众人纷纷醒觉,茫然中被带动着嚷嚷起来:“可恶!”“你竟真的骗了我们!”“杀了他!栾秋,杀了他!杀了这个混帐!”


    恶言秽语水浪一样拍向了李舒。


    他看向场下,本以为所有人都会愤怒痛骂,却意外在人群中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他给他们的帮派起过名字,和他们一起喝过酒,在雨中搜寻过渺渺。那些在江湖上排不上名、连武功也平平无奇的人们,刚刚为了他跟云门馆的弟子起冲突,有几个脸上还带伤。


    此时全都怔怔看他。难以置信,不可理解,还有被欺骗的伤心与痛苦,树影一样在他们的眼里摇动不止。


    李舒死死站定,不让自己后退半步。


    曲青君万没想到,李舒竟用这个办法来洗清浩意山庄身上的污水。


    她正要挽回局面,韦问星又嚷嚷了一句:“都是苦炼门恶徒和云门馆说话,怎么不让浩意山庄说一句!”


    人们目光转向栾秋和于笙。


    于笙同样被李舒说的话震惊。她不知如何辩白,心底却怎么都不愿意附和李舒的话——哪怕她知道,这是李舒给浩意山庄的救命稻草。


    “他又撒谎。”栾秋声音清朗,平静而沉稳,“那玉佩不是他骗走的,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


    场中瞬间落针可闻。


    曲青君料想过许多浩意山庄可能应对的法子,她没有想过栾秋会这样说。


    李舒睁圆了眼睛,那攥着玉佩的手因为疼痛和更强烈的什么,而不停发抖。


    疯子、疯子、疯子!他的目光确凿无意地痛骂栾秋:你比鹤长老还疯!


    “他欺骗我,欺骗浩意山庄,是真。”栾秋看向李舒,“我和他有过一段情,也是真。”


    第45章 云门馆(3)


    李舒也曾做过一些不知所谓的美梦。


    他穷尽自己想象,哪怕想过栾秋说生生世世想念他、碧落黄泉找他,也从来没想过,栾秋会在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


    好像一个人走向注定会淹没自己的河流,他竟然没有一丝恐惧和犹豫,在那河流中央,他仍永远挺直腰杆。


    李舒再也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了。


    在真正坦荡的人跟前,一切心机、狡黠,都是多余。


    近乎凝滞的静寂中,掌声突兀响起。


    “好!好!!”岳莲楼一身褴褛、面目脏污,正站在远处的树梢上,起劲地鼓掌。


    树梢柔软,他身边还蹲踞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少年人。


    七霞码头的水工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见过这白发怪人,但又不敢肯定,毕竟当日明明见着怪人掳走岳莲楼,如今岳莲楼除了脏了点儿黑了点儿,并无什么损伤。


    岳莲楼双手被缚,无法解开,只能屈在胸前拍手:“不愧是你,栾秋!”


    人群中的千江和白欢喜也看见了岳莲楼。两人扶额长叹,悄悄往阴暗处躲了躲。


    “即便是我,这个时候也会撒谎,也会顺着他的话下台阶。”岳莲楼几下腾跃,落在墙头,笑着问,“你倒有意思。”


    “他赞我坦荡,我便不能负了这个印象。”栾秋看着李舒。


    他身边的于笙也开口了:“浩意山庄的人从来顶天立地,做过的事,没什么不可说的。是对是错,我们心中有底。”


    韦问星只想帮忙把浩意山庄从苦炼门这事情上摘开,此时万分懊恼:“你们……唉!”


    “一个人若能在真情上说谎,他便可以在任何事情上说谎。”于笙说,“浩意山庄没有这种人。”


    岳莲楼恨不得把手拍疼。他此前只知道浩意山庄有栾秋、于笙两个标致人物,但门派衰落,他们也很少与江湖同道交际,因此并不熟悉他们性情。今日这一遭,让他火速把这俩人引为知己。虽然还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他做事全凭心意,见人群中的沈灯没动静,便干脆落到栾秋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浩意山庄不明是非,收留了苦炼门恶徒,是大错。我们有错就认。”栾秋朗声道,“但浩意山庄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江湖同道的事情。”


    岳莲楼立刻帮腔:“江湖本一家,收留家人更是人之常情。谁人行走江湖没落难过?谁人没有接受过其他兄弟姐妹的帮助?”


    这确是实情,场中众人纷纷点头。


    “说得对!总不能在看到别人受伤的时候,先查八辈子祖宗,再审一审家中亲友关系,才决定救或不救吧?”韦问星抓住岳莲楼话头,“骗人有错,可怎么救人的也有错?”


    搅局的人越来越多了。


    欧阳大歌从震愕中回过神,立刻加入韦问星阵营,大着嗓门嚷嚷:“我瞧这事儿从头到尾,跟浩意山庄就没任何关系!栾秋也好,浩意山庄也好,有情无情都好,都是冤大头。如果浩意山庄和苦炼门勾结,为什么这英则进了山庄这么久,受伤的只有曲渺渺和卓不烦?”


    许多人当日都见到卓不烦惨状,不住附和:“没错,没错!”


    喜鹊山庄三兄弟已经从地上爬起,冷笑反驳:“欧阳阁主这话说的……苦炼门门主心狠手辣,那两个孩子稚气天真,说不定看破了他和师兄师姐的勾结,不肯沆瀣一气,才遭毒手!”


    栾苍水又要上前打耳光,不料立刻被栾家人拉住,不让他掺和这个乱局。


    “照你们的意思,今日之事浩意山庄清清白白,都是云门馆恶意诬陷?”三兄弟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云门馆才是大瑀江湖的恶人?”


    欧阳大歌气得脸白:“我没这么说。你们乱抬什么杠!”


    “口口声声说浩意山庄无辜,明摆着就是说云门馆不对。收留苦炼门门主几个月还能叫无辜,那干脆连英则也清白无辜算了!”二哥擦干鼻下新血,说得越发来劲,“云门馆这样的江湖大帮派,难道还会没事给浩意山庄泼污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看浩意山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哦!你说了!”岳莲楼忽然蹦上台子,拍着手大笑,“好你个喜鹊山庄,你竟然说云门馆是臭苍蝇!”


    “我、我没说臭……我没……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哥一看曲青君脸色,立刻结巴了。


    人群中接连冒出声音,一个接一个的阴阳怪气:“狗仗人势,还反过头骑到主人头上了。喜鹊山庄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说云门馆是苍蝇。”“估计早就看云门馆不顺眼了,装作帮腔,实则暗藏祸心……”


    三兄弟面色涨红:“明夜堂!你们说什么!”


    岳莲楼一出现,曲青君就知道事情不妙。


    本来一切对云门馆有利,转瞬便成了一团乱局。台下吵吵嚷嚷,已没多少人在意英则和浩意山庄的关系,反正栾秋已经坦然承认。


    江湖中众人围观的是骂人不见血的明夜堂,还有与云门馆弟子相互争执的喜鹊三兄弟。


    她又是生气,又是懊恼。李舒愣愣站在台上,表情十分古怪,目光落在墙头那灰白头发的少年人身上。曲青君不认得那少年,但隐隐猜中那是苦炼门门徒。她正要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沈灯的声音。


    “英则和苦炼门的事情大家都听明白了。”沈灯只当身后扰攘的“怎么就明白了?还没说清楚”等等吵嚷之声如无物,仰头看向曲青君,“明夜堂倒是有一件事想请教曲馆主。”


    他亮出一沓纸,抬手一洒。写满字的纸飘摇散落全场,有两张蒙在白欢喜脸上。他抓下来一看,对千江说:“是仙门那胖子的事儿。”


    千江目光闪动:“这才是重头,做好救人准备!”


    从慧光长舍救出来的孩子们说出了他们所知的一切。


    江湖中人原本只知道云门馆弟子金满空死在仙门,是被苦炼门的人杀死的,便以为苦炼门这次找上的是云门馆而非浩意山庄。


    但细看纸上的供述,人人脸色生变。


    “除了这些供述,另外还有别的证据。”沈灯看向栾秋,“当日在仙门,多得浩意山庄栾秋栾少侠协助,明夜堂才能顺利从慧光长舍救出孩子们。栾秋少侠亲证,那些被金满空用于练功的孩子身上,全都有‘神光诀’的一二重内力。”


    曲青君微微一笑。明夜堂不让官府掺和,说江湖事江湖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沈灯与她是多年好友,但她很清楚,沈灯绝不会在大是大非上姑息自己。


    “我不知道这件事。”曲青君说,“金满空是我云门馆成立后才招收的弟子,原本在别的门派有过功底,他修炼‘神光诀’确实进展缓慢,但我绝对想不到……”


    “你知道的。”


    一直沉默的谢长春忽然在李舒身边开口。


    “金满空跟我说过,你教过他怎么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大的收益,哪怕那可能是损人利己的法子。”


    李舒、千江和白欢喜心中同时掠过惊诧。


    曲青君究竟为什么会晓得这种邪门办法?她不仅晓得,而且熟悉到可以教会金满空操作。


    李舒不禁望向曲青君。他怀疑过很多次曲青君和苦炼门的关系。


    人群因谢长春的话哗然震愕,一时间场中乱声迭起。


    这吵嚷的声音令鹤长老头疼万分。他举目四望,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与“妹妹”年纪相仿。


    被太阳烤得浑身热辣,他再也忍受不住,站起身大吼:“岳莲楼!你骗我!”


    岳莲楼差点忘了这个疯子,忙窜到李舒身边,抬手指向曲青君:“是她!是这个恶人抓走了‘妹妹’!”


    曲青君后撤两步,手握剑柄。那灰白色头发的少年人如一头黑豹,高高跃起,瞬间来到她面前。他亮出漆黑如墨的十指,狠狠在曲青君脸上一划!


    救人的、躲避的,一时间乱作一团。


    曲青君躲得及时,没受一点儿伤,剑已出鞘,划破鹤长老□□胸口。鹤长老丝毫不觉得痛似的,铁爪接二连三攻击,又疾又猛,曲青君一时找不到还手间隙,只能不停躲避。


    千江、白欢喜一直紧紧盯着台子,鹤长老引发的混乱成了最好的障眼法,两人一个喊着“云门馆杀人啦”,一个喊着“明夜堂杀人啦”,迅速冲向李舒。


    台上的李舒在曲青君被鹤长老逼近的瞬间,扑向落地的铁扇“星流”。


    曲青君一脚踹在鹤长老胸口,眼角余光瞥见李舒抓起了“星流”。


    浩海剑法如浪如涛,卷向李舒!


    从曲渺渺口中得知伤害两个孩子的人什么模样,在鹤长老亮相的时候,栾秋和于笙一眼认出了他。


    两人已经踏上台子,栾秋不假思索地伸手抓向李舒。


    就在他手指碰到李舒的瞬间,李舒被人提着衣领拉了起来,只有被曲青君切下的几根发丝落在他的指尖。


    千江长老一探李舒脉门,立刻知道他为何无力躲开曲青君的剑。


    栾秋看看他,又看看跃上台面的白欢喜。


    想到卓不烦和渺渺受的苦,栾秋提剑立刻刺向千江!


    千江根本无心与他对打,扯过李舒挡在自己面前。栾秋大吃一惊,剑果然顿了一顿,千江趁隙拎起李舒跃上墙头。


    “栾秋!”


    一个东西随着李舒的喊声,朝栾秋疾飞过来。


    栾秋心头微惊,正要举剑抵挡,忽然看见那东西隐隐闪着金光。他的剑偏了一偏,直接伸手抓住了李舒扔来的东西。


    是母亲留给他的那件玉佩。


    再抬头时,千江和李舒已经消失在墙头。


    玉佩冰冷。是李舒不要它了。


    鹤长老还跟曲青君纠缠着,他武功路数奇诡,无逻辑无套路,野兽般乱舞乱打,根本不可能是曲青君的对手,已经接二连三被曲青君伤了几剑。白欢喜拖着他,无奈根本无法像千江一样跃上墙头,只得穿过场下混乱厮打的江湖人狂奔。


    鹤长老不分敌友,嗷嗷大叫,乱拳把白欢喜揍得鼻青脸肿。


    一支枪擦过白欢喜耳朵,差点把他耳朵切了下来。


    白欢喜吓得冷汗直冒,回头一看,果然是双目喷火的于笙。


    那枪招招致命,全冲着鹤长老而来!


    白欢喜哪里敢惹手中持枪的于笙,他拖起鹤长老,连蹦带跳地躲避。跑出一段后看见路边两匹大马,挂着青松阁的标志。他打翻两个看马弟子,骑马便跑。


    栾秋追了出来,与于笙紧追不舍。


    无奈两人没有马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千江与李舒掠过树梢、落在马背。


    苦炼门四人骑着欧阳大歌两匹油亮骏马,一路狂奔,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白欢喜大哭:我破相了!!!!!!


    第46章 云门馆(4)


    平澜城公审苦炼门毒物,江湖人大都很失望。


    虽然看了一场混乱好戏,也笑过也闹过,但总觉得心里很不是味儿。


    打算看浩意山庄笑话的,没看成。栾秋公开承认自己和苦炼门门主有过一段情,当然遭人唾弃,但更多的年轻江湖客却夸赞起他的勇气和坦荡。


    浩意山庄在苦炼门手中吃了许多苦头,接二连三地死人伤人,说栾秋和英则勾搭成奸、居心叵测,站不住脚。


    打算看英则笑话,看是看到了,吃了散功药没任何还手之力的门主,居然长了张中原人的脸。很快便有传闻散出:他是从小被拍花子拐卖,先是赤燕、而后金羌,辗转中早已丢了大瑀心性,被苦炼门那帮恶徒养成这个样子。


    惋惜中又有感慨:曲天阳之死和他没半分关系,他是不是被苦炼门的其他人推出来当靶子了?


    打算看明夜堂笑话的,岳莲楼一通乱打乱闹,沈灯甩出罪证,反而博得不少彩声。


    众人都以为明夜堂要成为诛邪盟盟主了,不料会场中沈灯却称他们绝不打算当什么盟主。江湖人只要心存善念,有除恶之心,人人都可以诛邪。


    立刻有人问:“那苦炼门呢?人不追了?不剿灭了?”


    沈灯:“关于苦炼门,我们心中尚有一些困惑。等一切真相大白,必定跟大家伙详细说明。”


    沈灯所说的“困惑”,是他与韦问星、栾秋、于笙、栾苍水在船中喝酒谈天时意识到的。


    曲天阳死后,所谓的诛邪盟分崩离析,随即浩意山庄分裂,曲青君不乐意提及山庄往事,任蔷又关紧山庄大门,几乎不与任何江湖帮派来往,他们竟然一直没有机会复盘当年的细节。


    当年曲天阳尸身从四郎峰上搬下来时,栾秋和韦问星都在现场。韦问星没见过曲天阳,只听过他的大名,随众人上山搬尸时,曲青君却不让任何人靠近尸体。刺穿尸体的那杆枪是她亲手拔下来的,尸体也是她亲自蒙上面部,“大哥在雨水里淋了多日,我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随后众人把曲天阳尸身运回浩意山庄,为他清理、换衣的,只有曲青君和任蔷两人,就连曲洱也不被允许进入。


    栾秋倒是记得清楚:众人理解任蔷的担忧,她是怕浮肿腐烂的曲天阳会引起年幼儿子的恐惧,因此不肯让包括曲洱和栾秋在内的弟子入内帮忙。


    是这两个女人亲手料理了一切。


    “……所以实际上,除了曲青君和任蔷,没有任何人亲眼看见曲天阳身上的致命伤口?”沈灯的目光落在于笙脸上,“浩意山庄也有绝顶枪法‘浩然枪’,这枪法是山庄女弟子都要练的。曲青君必然也练过。”


    于笙和栾秋在这问话中都沉默了。只有栾苍水迅速接话:“如果曲天阳是曲青君刺杀的,那么任蔷为她掩饰也很自然。山庄大当家和二当家兄妹相残,传出去是一件大丑事,浩意山庄里其他弟子都必定受牵连,曲洱和栾秋、于笙他们,指不定会一世背着师门丑闻。”


    “所以曲青君和任蔷决裂,另立门户?”沈灯摸着下巴。


    一切都是推测,但栾秋那时候再也无法确凿地回答:她绝不会干这种事。


    之后才有大会上,沈灯当场亮出慧光长舍的诸般罪证。


    李舒和苦炼门几个人逃跑,浩意山庄和韦问星、欧阳大歌等人追了好长一路,回到云门馆别苑才知,曲青君不见了。


    沈灯与岳莲楼联手,曲青君受了些伤,翻过墙头,跳入了沈水。


    七霞码头的人在平澜城沿岸找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


    这诸般后续,传得比风还快。


    李舒等人在昌良城外歇息的时候,白欢喜便在茶摊一五一十探听到了这些事情。


    沈水是列星江的支流,而在沈水西边,另有一条名为容河的支流。昌良是容河与列星江交界处的大城,几年前发生过雪灾,死了许多人,还有难民强抢军粮之事。城外有个万人塚,埋的都是在雪灾里冻死、饿死、病死的百姓。


    他们不便进城,在万人塚附近的林子里歇息。


    过了昌良,一路往西便是封狐城,大瑀和金羌的边关重城。只要出了封狐城外的白雀关,便进了金羌地界,他们就安全了。


    白欢喜带了茶水炊饼回来,把打探到的事情告诉千江等几个人。鹤长老已经恢复正常,但即便正常,对这些事情也毫无兴趣,蹲在一旁烤兔子。李舒被散功药影响,路上虚软了十几天,这时候才恢复大半力气。他听完了立刻跳起:“现在正是去找商歌的机会。”


    “不能去。”千江冷冷道,“她落入浩意山庄手中,全是心软作祟。自己犯了错,连累我们几个涉险,这种蠢货不要也罢!”


    “商歌是我带来的,我必须带她回家。”李舒坚持。


    千江忽然笑了。“英则,你不如先好好想想回去之后怎么跟你义父解释一切。”


    李舒和白欢喜都是一怔。


    鹤长老正烤着兔子,回头慢吞吞接话:“你不打招呼就带人到大瑀来,椿长老很生气。”


    他想了想,更正自己的说法:“非常、非常生气。”


    李舒来到溪边洗脸。把手伸进水中,他看见自己正在颤抖。


    这种颤抖从得知义父“非常、非常生气”开始,就如同一场突发的旧病,突然控制了他的手脚。


    他不得不狼狈地找借口离开,以免被千江发现自己的恐惧。


    这是容河边上一条小溪,从山间发源,曲折汇入容河。溪面不宽,夜间水雾茫茫,李舒看见对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等风吹散水雾,他大吃一惊:对面的竟是曲青君!


    曲青君也发现了他。


    两人几乎同时原地跳起,一个亮剑,一个持扇。


    但谁都没有踏水而来。


    “要回苦炼门了?”曲青君忽然问。


    李舒不答,他细看曲青君,身上似乎有伤,但不重,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他反问。


    在跋涉的十几日里,李舒回忆所有和曲青君有关的事情,渐渐察觉到一丝异样。


    曲青君这次掳走自己、试图公开嫁祸浩意山庄,做得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她可以另立门户十六年,难道十六年中一直没有找到令浩意山庄声名狼藉的机会?


    李舒想了很久。


    他在四郎镇伤了曲青君,这明明是李舒和浩意山庄最危险的一刻:只要曲青君说出真相,一切都完了。


    但曲青君面对江湖同道的询问,没有把李舒说出来。


    而四郎峰上李舒和栾秋一战,曲青君却毅然带走李舒,设计了这么一个不严谨又混乱的污蔑现场。


    这两件事之间唯一出现的、意料之外的人物,是千江和鹤长老。


    “你认识千江。”李舒突然说。


    他以肯定语气开口,曲青君没有辩驳。


    “我认识许多人,不止他。”她坦荡笑笑。


    “千江让你感到威胁?”李舒问,“可我看他样子,他并不认识你。”


    “在你来到大瑀之前,我也知道你。你的名字、经历、长相、武功,我全都清楚。”曲青君说,“可你从不知道我。这有什么奇怪?”


    李舒意识到问不出答案。但他此时终于可以确定,曲青君和苦炼门果真有联系。


    一粒药丸凌空飞来,李舒抓在手里。


    “散功药的解药。”曲青君说,“李舒,我无心害你。我只是可怜你。无论在苦炼门还是在我手中,你都不过是一个有利于我们的工具。”


    她沉默片刻,又说:“但你能让栾秋改变,能让他说出心里话。单就这一点,我佩服你。”


    李舒根本不相信那颗药,抬手扔进了溪水里。


    曲青君后退两步,身影隐没在浓雾之中。


    “代替我向你的义父问好。”她那充满恨意和嘲弄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意,“多年不见,我祝他活着比死了更痛。”


    往扎营的地方走回,李舒半途看见了白欢喜。


    白欢喜耳朵被于笙划了一道,伤口延伸到面颊,平直的一横,差点跨过鼻梁。如今伤口结痂,看起来仍有些狰狞。


    “商歌不会有事的。”他是专程等着安慰李舒,“浩意山庄的人绝对不会伤害她。她人也机灵,有机会一定会自己逃脱,不需要我们帮忙。”


    见李舒面色阴沉,白欢喜又问:“还是说,你想再见栾秋一面?”


    李舒终于抬头看他。


    “能在那种情况下承认你们的情意,这绝非普通人可以做到。”白欢喜说,“我相信你们之间是有……”


    “有过。”李舒打断他的话,“他亲口说的,有过。”


    白欢喜又为难、又唏嘘地皱了皱眼睛。


    “他说的没错。”李舒说,“那个玉佩是他娘亲的遗物,我已经还给他了。和我这样的恶人有牵扯,只会让他以后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当时的场景。所有人都会唾弃他,取笑他。我不……”他如同突然卡壳,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让浩意山庄成为众矢之的,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白欢喜笑着,看懂一切般,那张过分风流的脸上流露了一点儿怜悯:“是吗?”他理了理李舒凌乱的头发。


    “以后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李舒凶恶道,“你不要再提了!”


    浩意山庄的暗室里,商歌打了几个喷嚏。


    正在放冰块的栾苍水愣了:“冷么?”


    商歌摇头。


    “……你怎么办?”栾苍水问,“李舒他们都回金羌去了?怎么不来找你?”


    这问题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商歌也不想和他多话,闭目养神。


    随从在商歌周围放下冰桶,烛光照亮商歌的脸,她微微皱眉,似是忍耐。盛夏湿热,她的伤疤不能排汗,红肿发疼,曲渺渺几次建议曲洱把商歌放了,曲洱都很踟蹰。商歌倒是并不抱怨,只在栾苍水送冰块的时候低声跟他道谢。


    见她难受,栾苍水总是想起月夜下自己所碰触到的女子面庞。他蹲在商歌面前,用扇子给她扇风。


    商歌睁眼,很平静地看他。


    那目光让栾苍水有些尴尬,忙起了个话题:“你的易容术也是苦炼门秘术吗?听闻西域有许多奇怪的术法,我在书上看到过。”


    “是我娘亲教的。”商歌答,“我爹娘都是易容高手。”


    栾苍水又有新的问题,却不敢贸然开口。


    商歌似乎读懂他忍耐着好奇的眼神,很坦然:“我脸上的伤,是有人为了逼迫我学易容术而弄的。”


    栾苍水愣了:“什么?!”


    “那时我爹爹已经不在,苦炼门里懂得这种易容术的只有我的母亲。易容术易学难精,而且双手总泡在药水里,十分辛苦。母亲不想让我学,苦炼门里便有人划破了我的脸,烧伤我皮肤,逼迫娘亲教我。”


    她说得平静,栾苍水却呆住了。


    实在是他一生顺遂,除了栾秋和于笙之外没有遭遇任何风浪,穷尽想象,也料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狠毒的人。


    “……苦炼门,果真是恶毒之极!”


    商歌忽然笑了,她很为栾苍水这突如其来的同情心感慨。


    “如果觉得我可怜,就不要再恨李舒了。”她说,“那人是李舒的义父。他吃的苦,比我多十倍百倍。”


    栾苍水从暗室里走上来,心事重重。


    正巧有人敲门,于笙开门一看,是风尘仆仆的谢长春。


    往日见到于笙和谢长春站在一起,栾苍水心头总有一股无名火,今日却被商歌说的话震惊,半天都想不起自己应该妒忌。


    谢长春和他都是被栾秋找来的。


    曲青君消失,云门馆也没有可继续的理由,就此作鸟兽散。谢长春没提过想回浩意山庄,但栾苍水看栾秋的意思,似乎是想重新接纳他。于笙不乐意,她仍不能原谅谢长春当时的拂袖离去。


    曲渺渺在院子里扫地,和栾苍水站在一块儿,愣愣看门口说话的两人。


    栾秋回到山庄才知道卓不烦走了。一牛派掌门人听闻山庄出事,和阿青骑着牛来帮忙。他主动提出带卓不烦去江湖历练,去找那两个名字平平、武功卓绝的老人。


    卓不烦识字不多,都是渺渺教的。他留下写满众人名字外加一句“我和掌门人走了”的字条,收拾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庄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寂。


    栾苍水揉揉渺渺的头发,渺渺不高兴地躲开。


    “你知道‘云门馆’是什么意思吗?”栾苍水摇着扇子自问自答,“是空中楼阁啊。”


    众人坐在杜梨树下,栾秋喝了口茶,把李舒出现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告知他们。


    谢长春第一次知道“明王镜”和“神光诀”可以融合,吃惊后立刻说:“这件事我不晓得干娘是不是知道,但我确实从未听过。”


    栾秋是信的。这件事若不是因为出现了李舒这几个人,只怕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两种本该截然不同的心法,可以互相融合、提升。这件事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们切记不可告诉外人。”栾秋说,“此外,苦炼门的千江怎么会知道只有我和师父、师娘懂得的暗室开启方式,也是我困惑的。”


    于笙:“还有那日船上沈灯提的问题。”


    谢长春:“什么问题?”


    “在师父组建诛邪盟之前,苦炼门在大瑀根本籍籍无名。它远在金羌,而且从不到大瑀兴风作浪。”于笙说,“师父为什么要对付这个帮派?苦炼门又是如何得知大瑀有人打算对付他们,并千里迢迢派人到大瑀,刺杀师父?”


    栾秋点点头。他眼中没有一丝犹豫,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所有人。


    “于笙,谢长春,浩意山庄你们负责照看。渺渺,曲洱,我不在的时候,凡事多听师姐的。”他转头看栾苍水,“苍水,我没有随你回家,是因为我确实不想再跟栾家扯上一星半点关系。但我是把你看作兄弟的。浩意山庄最秘密的事情已经都告诉了你,以后若有人找山庄麻烦,你多多帮忙。”


    栾苍水奇道:“什么叫‘你不在’?你要去哪里?”


    “我想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栾秋回答,“十日后我会带上商歌,去金羌,去苦炼门。”


    (上卷·群山青·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啦。从明天起请假一周,6月20日起更新下卷。


    一是为了歇息,50天写了近20万字,是有点儿累的。


    二是为了腾一点儿时间写《狼镝》的签名,特签总共手写14万字,现在只写了一半,月底就要寄给出版社了,现在心情很紧张,捂脸。


    总之20号再见!是在湛蓝天空和金色沙漠之间展开的,栾秋去追寻李舒的故事!(轮到陈霜靳岄这些老朋友出场了)——


    看完上卷的朋友可能对曲青君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比如她太坏了太过分了等等。相信我,看完下卷你们会发现,原来最糟糕的人不是她。


    #下卷:此生盟


    第47章 水鬼(1)


    一根细得可怕的手臂,像削去了皮肉,只剩骨头和一层痂。


    五指似铁,狠狠抠紧栾秋的脚踝。


    那手是从水里伸出来的,长而瘦,力气惊人。


    周围一片惊呼之声,栾秋紧握佩剑,忽然抓住那手臂,要把人从水中扯出来。不料立刻又有更多的手从水中探出,枯枝一样刺向了他!


    这是栾秋和商歌在金羌边境大湖——勃兰湖度过的第一夜。


    他万万没料到,才入金羌境内,就遭遇这样怪异的水鬼。


    从大瑀去金羌,必须经过西北边境的封狐城和城外要塞,白雀关。


    封狐城曾遭遇金羌部队进犯,城中百姓流离失所,西北边防军中的精锐部队“莽云骑”更是全军覆没。即便是不问朝廷事的江湖中人,也从无数自西北逃到中原的百姓口中,听过许多关于莽云骑和西北军统领的故事。


    莽云骑如今已然重建。过去的西北军统领姓靳,是大瑀赫赫有名的忠昭将军,如今的新统领则是个还未有大功绩的年轻人,宁元成。


    宁元成似乎是明夜堂,或者说岳莲楼的朋友。栾秋和商歌在大瑀境内紧赶慢赶,一路上不断搜集可疑线索,足足走了两个月才抵达封狐。在城门亮出岳莲楼写给宁元成的信,士兵很快便把他俩带到了宁元成面前。


    宁元成行伍之气十足,锐利目光在栾秋和商歌身上扫过,立刻盯紧商歌。


    盛夏炎热,商歌赶路时不戴帽子,如今进了城才用笠帽面纱伪装。她本想用易容药膏等物装扮成面目正常的人,但被栾秋劝阻:封狐也热得不同寻常,没必要再加重自己负担。


    宁元成命令商歌摘下帽子,商歌犹豫片刻才照办。宁元成打量几眼,愈发狐疑:“你是带她去……看病?”


    栾秋按照信上岳莲楼的说法解释:“这位是我妹子,她家在金羌,多年未回,我带她去寻亲。”


    有岳莲楼的信,加上栾秋一脸正派,宁元成很快在通关文牒上盖了印。


    他送二人去白雀关,一离开军部,话便渐渐多了起来。


    封狐城百废待兴,不久前西北边防军击退了再次来犯的金羌部队,莽云骑唯一幸存的女将军手刃金羌带头大将,还把头颅挂在城墙晾了多日,这故事被写作嘌唱词儿,大街小巷都在传扬。


    在军部对面的面摊上吃了碗水滑面,耳边听到的,尽是什么“白霓”“忠昭将军”“狼面侯”“小将军”之类的事儿。


    不是边境大将,就是朝廷人士,栾秋全无兴趣,商歌倒是竖起耳朵,津津有味。


    宁元成说了不少事儿,三言两语之间,忽然偏见栾秋腰上的东西。


    “……炎蛇剑?”他看看缠在腰上的软剑,又看看栾秋。


    临行时岳莲楼叮嘱过,宁元成此人绝对可靠,可以说出一部分实情。


    栾秋便解释,这是一位苦炼门人遗留的东西,原本被云门馆馆主曲青君收在囊中。如今云门馆散了,曲青君失踪,此物由明夜堂保管。他此次上路,岳莲楼和沈灯便交给他,让他防身。


    “苦炼门啊,听过、听过。”宁元成说,“金羌埋伏在大瑀的暗针身上,也有着这东西。”


    宁元成告诉他,被割脑袋的大将送了不少暗针潜入大瑀,炎蛇剑便是身手卓越的暗针们用以防身、自刎的工具。他谈兴正浓,又聊起自己在封狐城内抓探子的事儿,栾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狼面侯最近到西北军来练兵,他也是岳莲楼的朋友。”宁元成为二人付了面钱,继续带他俩往前走,“我介绍你们认识。”


    栾秋认为自己必须说清楚一件事:“我和岳莲楼不是朋友。”


    “我知道。”宁元成立刻道,“他那样的混帐东西,哪里来你这般正派的朋友?”


    栾秋:“那你……”


    宁元成:“我们几人凑在一起,说的全是岳莲楼的坏话。你若有兴趣,一同喝酒聊聊。”


    栾秋迟疑好一会儿才谢绝。


    “岳莲楼面子真大。”骑在马上的商歌说,“西北边防军统领,那得是多大的官儿?还一路把我们送出白雀关。”


    两人此时已经告别宁元成,离开了白雀关。


    白雀关外便是周王坡,长而陡峭,易守难攻。当日西北军便是在此处与金羌激战。宁元成描述当日情形,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等说完这些,他又问栾秋大瑀的事儿,尤其是江湖事儿。栾秋此时才懂,这人一路远送,其实是为了听江湖故事。


    “边地贫瘠,难得遇上可以说话的人。”栾秋回头,远远看见宁元成还率着几个士兵在身后徘徊,“何况我们有明夜堂阳狩的信。”


    迎面有炽烈热风吹来,地面砂子被烘出热烫的熏蒸之气。


    “踏入此处,什么明夜堂、阴阳狩,可就全无作用了。”商歌摘下笠帽与面纱,干燥的风扑到她的脸上,皮肤很快就红了起来。她忍耐着这种熟悉的痛楚:“虽然我教过你金羌话,但你实在说得太烂。除非必要,你不得开口说话。行事、沟通,都交给我。”


    带商歌来金羌,栾秋等人思索了许多说服她的理由。


    不料栾秋刚一提议,商歌便立刻答应了。


    快得让他们几乎要怀疑:她心中另有盘算。


    实则这个怀疑直到现在也没有消除。来的途中商歌教栾秋说过一些金羌话,栾秋方才逮着商歌不注意的时候,一一与宁元成验证,才知都是真正的金羌调子。


    没有熟悉道路的人带领,栾秋根本不可能找到接近苦炼门地界的路径。为什么你心甘情愿为我带路?栾秋曾问过商歌。


    商歌诧异,又觉得十分好笑:我并非为你带路,而是我自己想回苦炼门。这是我唯一能回去的办法。


    栾秋想起启程时于笙和谢长春千万叮咛:一定要警惕商歌的毒手。


    上路后不久,商歌主动坦白:我不会对你下手,因为我打不过你。


    极其简单,但十分真实。


    栾秋忍不住又问她为什么这样迫切地要回苦炼门。


    “南方潮湿,多呆一日我都觉得自己即将腐烂。”或许是在浩意山庄里并不需要掩饰自己身上的伤口,商歌已经能够坦然地以真实面貌面对栾秋,“这是我必须回到金羌的最重要原因。其次,李舒把我带到大瑀,却没能把我带回家。会有他招架不了的人找他麻烦。”


    栾秋对苦炼门几位长老并不算熟悉,李舒招架不了的人……他皱了皱眉:“星长老?”


    商歌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星长老绝不会伤害李舒。我说的是别人。”


    栾秋只抓住了前一句,也不晓得要怎么往下问,只在脑中反复咂摸“某某绝不会伤害李舒”。


    商歌适时补充:“不像你。”


    栾秋:“……”


    两人一路无话,夜落时抵达了金羌和大瑀边境的勃兰湖。


    勃兰湖周围许多商旅扎营,这是金羌、大瑀、北戎乃至白原和其他地方的商人停歇的必经之地。勃兰湖周围已经形成许多小小城镇,原本十分富庶繁华,但因为连年征战,纷纷凋敝了。


    如今战事暂时停歇,以勃兰湖为中心,重新焕发生机。


    两人在城池中歇脚,主要依靠的是明夜堂和栾苍水的资助。栾家财大势大,大瑀各个大城都有商铺产业,有栾苍水信笺为凭证,可以随便住下。但出了大瑀,栾秋便开始节省着用钱。两人一商量,干脆在勃兰湖边歇脚。


    不少囊中羞涩的旅人也同他们一样,在湖边烧起篝火,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聊天、交换天南地北的干粮和美酒。


    澄澈湖水中灿烂星河横跨,天上地下,共看九天之鲸。


    异事发生在栾秋和商歌闭眼歇息之后。


    察觉有东西抓住自己脚踝的栾秋一睁眼,看见的便是从湖水中伸出来的、黑而长的一只手。


    湖水在夜间悄悄上涨,几乎淹到脚背。


    那黑色枯手力气极大,一只接一只,眼看就要把栾秋拖到水里。泥沙湿滑,栾秋无法踩定用力,忽然感到腰身一紧,紧接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摔在地面上。


    离尘网嗖嗖作声,被商歌收回掌中。她歇息的地方与栾秋拉开一段距离,听见声音才赶来救了栾秋。


    和栾秋陷入同样困境的还有五六个睡在湖边的独行旅人,虽然个个身怀武功,但黑手袭击太快,人一旦被拖入水中,立刻因呛水和窒息,无法有力地抵挡。


    栾秋手起剑落,当即削下几根枯瘦黑手。


    他拎着两个落水之人回到岸上,听见湖中传来人的哭嚎之声。


    心中大惊,栾秋回头看商歌:“这些黑手……是人?”


    他此时才发现,湖边骚乱引来不少围观之人,但下水救人的,只有他一个。


    就连商歌也无动于衷,静静站着。


    漆黑的水面站起几条人影,无一例外,都是枯瘦、漆黑,如地狱恶鬼。


    他们立在较浅的坡面上,只有膝盖以下浸没于水面。


    鬼的目光正盯紧栾秋。


    栾秋丝毫不惧,他从不信鬼神,更何况看见其中两人捧着枯瘦手臂,手中淌下鲜血。


    “你跟那位宁将军嘀咕我教的金羌话是对是错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勃兰湖水鬼’的事吗?”商歌冷笑,“难怪你执意要睡在湖边看星。”


    栾秋:“……你早知道湖里有这东西?”


    他回头看围观的人,心中已有答案。


    在这里宿营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湖里有“水鬼”。但没人提醒。


    似是看出栾秋身怀上乘武功,那几个“水鬼”没有继续进攻。它们缓慢后退,渐渐隐没于湖水之中,像石头一般静静地沉没了。


    栾秋察看几位伤者的伤势,扭头问围观者要金疮药。


    忽然有人开口:“你不该救人。”


    原本沉默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是的,你不应该出手。”


    栾秋难以置信:“为什么?”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人们议论声渐渐稠密高亢,带着埋怨:“你激怒了水鬼,倒霉的是所有人!”


    戈壁地区天亮得很早,栾秋和她的马儿被水鬼拖入湖中,只好步行启程。


    湖边商旅陆续出发,但没有一队打算捎带栾秋和商歌,且纷纷避而远之。唯有昨夜被栾秋救过的那几个人要和他们一起走,“听商人的语气,水鬼指不定还有同伙,会报复你”。


    栾秋婉言谢绝。他来金羌有自己的特殊目的,不方便与其他江湖人同行。


    和众人告别后,商歌忽然幽幽地说:“他们的意思是,死三五个旅人,换得过路商客数日安宁,是值得的。只要是人,只要踏入勃兰湖地界,就要有成为献祭之物的准备。”


    所谓的“勃兰湖水鬼”,全都是金羌败军。


    那位被大瑀女将军割了脑袋的大将,虽是金羌名将,但生于大瑀、长于大瑀,是背叛了大瑀的叛徒,金羌人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人们恐惧他的心狠手辣,他一旦死去,这种恐惧便变本加厉地报复到曾在他身边服侍左右的亲近将士身上。


    这些“勃兰湖水鬼”,总人数约有五十多人,全都受了重伤,面目破碎,身体皮肤被烈火燎烧,伤痕累累。


    “金羌人折磨异族人的法子,是你想也想不到的惨烈。”商歌说,“‘水鬼’们都是金羌子弟,却莫名地因为大瑀叛将,受这种人所不能受之苦。他们都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就剩一条命,全都无法劳作,也回不了家。那七八个还能动的,便在勃兰湖周围用这种方式抢一些东西,给自己和兄弟们续命。”


    白日里藏在村镇的废墟之中,夜间潜入勃兰湖,把过路的大意商旅拉入水中溺死,夺走马匹、财物等等东西。他们配合默契,已经在勃兰湖周围活动了大半年。


    “……他们恨大瑀人?”栾秋问。


    “当然。”商歌笑了笑,“你没发现昨夜他们只对大瑀商客出手吗?”


    栾秋暗暗咬牙:“这也是没有人帮忙的原因之一?周围都是异族人。”


    “应该有人帮过吧。”商歌用树叶给自己扇风,边走边说,“抵抗过‘水鬼’的人,没有一个能离开勃兰湖周围。不说你,就连昨夜那些围观的商旅,也一样会被波及。只有营造出人人畏惧‘水鬼’的氛围,‘水鬼’才能畅行无阻。”


    “你也认为,死一两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让‘水鬼’获得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往前走?”


    “当然。”商歌很坦荡,“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踏入金羌境内,商歌便渐渐变得多话。这是她熟悉的地方,是栾秋不适应的的地方。他们的优势在微妙地转化,商歌的行动、言语都愈发自如了。


    “当然,你是正直的人。”她说,“你从不说谎,也不会伪装。凡事随心而行,有人遇险就一定要救,不管后果如何。”


    “……”栾秋狐疑地打量商歌,“那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救渺渺?昨夜又为什么要救我?”


    商歌一时无言。


    栾秋轻叹一声:“不要再试探我了。一起往前走吧,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是同路人。”


    两人正走在路上,炎热、干燥,偶尔的一棵高峻杨树,才投下稀疏阴影。


    “水鬼背后是苦炼门。”商歌再度开口,“你阻拦了他们,苦炼门门徒一定会找你麻烦。”


    她很恳切,也很苦恼:“栾秋,你的过分正直,在这里不适用。如果你学不会伪装自己,应付苦炼门人,你不可能见到李舒。”


    栾秋:“……我来金羌不是为了——”


    “好好好,不是。”商歌懒得与他辩驳,“在你走到苦炼门之前,你至少要保住自己一条命。见到没见过的事情,不要急着出手。记住了,听我的。”


    栾秋倒是不怕:“十长老之一与我同行,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掌管这一片地儿的是个怪物。”似是为了强调对方的可怕,商歌加重了语气,“是比绍布……也就是鹤长老,比他更古怪的怪物,武功之强,与千江长老不相上下。”


    栾秋停步:“五个老长老之一?”


    “他不喜欢我。”商歌看着栾秋的眼睛,“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大瑀江湖人身份。否则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绝无可能走到苦炼门。”


    话音刚落,路的前方便扬起一阵沙尘。


    金色尘烟之中,缓慢走出三个身着暗红色僧袍的僧侣。


    脑袋光滑,胸前垂着硕大佛珠,但面相阴沉凶恶,不似善人。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合掌低语,声音低哑,中气十足,说的是有点儿怪腔调的大瑀话,“许久没在路上见到大瑀江湖人,实在稀奇。”


    栾秋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嘴唇蠕动:“哪个是长老?”


    “都不是。”商歌低声答,“小喽啰,最多只知道十长老代号,模样、名字都不可能晓得。”


    栾秋暗暗点头。


    商歌十分着急。她熟悉苦炼门的层级,这三人看武功路数,确实只是平平之辈,但若伤了、杀了,只会引来更麻烦的人物。可若是搪塞欺瞒……栾秋又是个不会主动伪装的人。


    商歌眼珠骨碌地转,偷瞄周围能顺利逃脱的方向,耳边却听见轻微的武器抽动之声。


    栾秋从腰间抽出了纸一样薄软的炎蛇剑。


    炎蛇剑只在他手中轻轻一甩,便绷成了锋利异常的薄刃。


    三个僧侣同时停步,同时后退。


    “炎蛇剑?!”为首那位喝出声来,“大瑀人怎么会有炎蛇剑?!”


    栾秋说了句金羌话。


    三位僧侣面面相觑。


    栾秋微微扬起下巴,他有绝世高手的气质,如今不言不语,自有威慑之力。


    商歌双目圆睁:是她只教过他一次之后,栾秋便拒绝再学的那句话——“我来自金羌”。


    但,发音很不正宗,重音轻音全然不对,听起来,像是“我跑马不吃饭”。


    为首僧侣:“你说的什么?听不懂。”


    栾秋:“……我长期呆在大瑀,连家乡话都忘了。”


    商歌:“……?!”


    栾秋又说:“在大瑀已有二十多年,最让我牵挂的,就是家乡的风和羊肉。将军死后我就断了联络,千难万险,终于回到金羌,昨夜在勃兰湖,是我做错了,吓到了各位兄弟。”


    他说得流畅、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从来便真实无误的事情。


    商歌收回系在栾秋身上的目光,背后全是冷汗,开始更加紧张地偷瞄逃脱路线。


    僧侣仍有怀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挽了个剑花,栾秋平平托起手中的炎蛇剑,递给为首那人。


    “这把炎蛇剑就是证明,我是金羌安插在大瑀江州城的暗针,我的金羌名字是……”栾秋搜肠刮肚,继续平静开口,“……绍布。”——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下卷“此生盟”开始噜。


    白霓呀,狼面侯呀,封狐城呀这些故事,都在《狼镝》里。(不看也不影响此文阅读,请放心!)——


    看完本章的李舒:这个作者脸皮好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


    岳莲楼:不遗余力地……


    栾秋:不遗余力地……


    梁蟾(气得满脸通红):才没有不遗余力地安利《狼镝》!


    李舒、岳莲楼、栾秋:啊,她说出来了。


    第48章 水鬼(2)


    商歌见惯他人说谎。


    有的如李舒,口齿伶俐脑筋灵活,说半真半假的话,语速又快又密,你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绕了进去,懵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和岳莲楼很像,故事说得流利,佐以表情、手势,让人听得高兴,对模糊细节也就不再追究。


    有的如白欢喜,巧舌如簧,再加上风流面目,哄骗痴心少女最为娴熟,对这个说自己生来是孤儿,活得好生艰难,对那个说父母把他卖到苦炼门,活得好生艰难。“活得艰难”是白欢喜之流的拿手好戏,总能唤起善良女子的母性之心,沦陷他的温柔陷阱。


    但栾秋这样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老实人说谎,那谎言也像坚硬石头,无从质疑。


    栾秋英俊得很板正,有一种绝不会令人失望的坚实可靠。


    栾苍水的眼睛与他很像,但少了栾秋的冷静持重。


    谢长春的气度也与他很像,但也没有栾秋的从容笃定。


    他在浩意山庄,就是浩意山庄的主心骨。他在诛邪大会,便是所有正道人士看过都要暗赞一句的青年侠客。


    只有他同李舒一块儿的时候,就像石头开裂、密云生隙,所有不该在“栾秋”这个雕像脸上出现的情绪,都会一层层地浮现:愤怒、无奈、隐忍,到种种复杂但过来人都能看懂的细微表情。泥塑木雕的人像,被涂抹了人世的鲜活色彩。


    李舒离开之后,栾秋恢复成过去的栾秋。


    他快乐过,因此消沉的时刻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此时商歌看着平静撒谎的栾秋,竟从他那没任何波动的眼神里看出一点点熟悉感:李舒撒一些无关紧要、但足以耍弄他人的谎言时,眼底也会闪动这样的小小雀跃。


    “……绍布?”那三个僧侣面面相觑,用金羌话相互询问,“有点熟悉,你听过吗?”


    为首那人夺过栾秋的炎蛇剑仔细察看。


    这把炎蛇剑原本属于李舒,是他从苦炼门带到大瑀的,剑柄上刻有一束小小的火花,这是苦炼门的标记。


    僧侣们认出此标记,慌忙把炎蛇剑交还给栾秋,又惊又疑。


    “这是苦炼门的剑。”为首的僧侣换了大瑀话,“既然是暗针,怎么会有苦炼门的剑?”


    栾秋轻轻抚摸剑柄。他回忆李舒和岳莲楼胡说八道的情形,打算试试模仿,但很难把面部肌肉灵活调动,更不可能手舞足蹈。他清清嗓子,神秘地压低声音:“这是一位苦炼门前辈,在我启程前往大瑀的时候赠送给我的。”


    僧侣追问:“什么前辈?!”


    栾秋太恳切真诚了,谁看到这样的人开口,都绝不会怀疑话语的真实性。


    他说:“千江长老。”


    三位僧侣如中定身术,僵在当场,


    回过神来,一人扑通跪下,一人转身狂奔,为首那位还算镇定,拖着跪下那个连连退步:“我们有眼无珠,对不住、对不住……”


    大瑀话和金羌话混杂,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栾秋和商歌在戈壁狂风中呆立。


    “原来千江的名字是护身符。”栾秋摸摸下巴,“你应该早告诉我。”


    商歌:“……我想,你也许不屑于用这种狐假虎威的法子。”


    “事有轻重缓急。”栾秋振振有词,“你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早日抵达苦炼门。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商歌以为他被“水鬼”弄疯了,拉着他衣襟看了半天。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勃兰湖遭遇的“水鬼”事件和商歌、旅人们的态度,让栾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是一个混沌而混乱的世界。


    战乱导致的秩序崩溃,让生死之类的基本道德,已经渐渐泯灭。他在和平、安全的大瑀江湖里学习的一切,在这里都将遭遇挫折。


    栾秋迅速地调整了自己:他可以说谎,可以伪装,可以做一些从前不齿的事情,只要能靠近苦炼门。


    连声催促商歌上路,栾秋展开怀中羊皮纸,这是经过封狐城时,商歌草草画的一张示意图。图上标明,穿过勃兰湖地界,他们应该往南走。


    “错了。”商歌指着北方,“往北去吧。”


    栾秋收起羊皮纸:“这又是什么说法?”


    商歌:“出白雀关之后,我带的都是错的路。”


    栾秋:“……”


    商歌:“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栾秋咬牙:“带路,正确的路!”


    他认识的苦炼门人不多,本来除李舒和商歌之外,个个在他心中都是面目可憎。


    现在唯一光鲜可亲的,仅一个李舒了。


    两人拐过山坳,忽听山壁上有鸟雀振翅、人声呼哨。


    “……牧人么?”栾秋抬眼眺望。


    山壁极陡,顶上数排料峭高树,树下果真游走着几只小羊,一团人影蜷在枝丫里。


    往前走了几步,栾秋回头发现商歌站定了。她正盯着那树上的人影。


    那人影从树上爬下,看身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


    “你认识?”栾秋问。


    那孩子牵着羊走了,山顶只剩树枝在风中摇晃,蓝色天空映衬中,似无数黑瘦的手臂正竭力伸展。


    商歌没说那孩子的事情,只是一路变得更加警惕和心事重重。


    夜里两人抵达一处城镇,商歌本不想留宿镇中唯一的客栈,打算和栾秋在野地里歇息一晚再继续上路。但听见过路的牧人和旅人议论:今夜似是要起黑风。


    黑风就是混杂着沙尘、碎石的剧烈风暴,往往在入夜后生成,卷过村镇,在日头升起、沙面渐热的时候消失。


    那时候人是绝不能逗留外头的。


    栾秋掂掂钱袋,商歌只得走向那挂着苦炼门标记的客栈。


    凡是乐意给苦炼门纳钱的店铺,都将得到苦炼门的保护和照顾。


    一年纳一次钱的,货物运送经过勃兰湖,不会受“水鬼”滋扰;一个季节纳一次钱的,苦炼门低级弟子常常巡视,虽然又吃又拿,但总也有个威慑作用,过路商旅不敢闹事;一个月纳一次钱的,便可以在门口高高悬挂苦炼门标记,南来北往之人一见,便知道这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动的地儿。


    听了这些的栾秋陷入沉思:“……这路子有种熟悉之感。”


    商歌:“那当然。就是你最熟悉那个苦炼门恶徒想出来的。”


    栾秋:“……”


    他顿时想起李舒为诛邪盟和浩意山庄敛财而想出的种种主意。


    “你若是做生意的,从这镇上过得交买路钱,看车队数量,一辆车一两银子。”商歌叫了一桌饭菜,把李舒那把炎蛇剑放在桌面,端菜上茶的人一见剑柄标记,立刻点头哈腰,万分殷勤,“贵吧?谁都觉得贵。也有不贵的法子,按年缴费,不管这一年你来金羌做多少生意,带多少辆车,一次缴三十两银子就行。”


    栾秋:“……可边境战乱,能组建三十辆马车的车队可不容易。”


    商歌吃面:“嗯嗯。”


    栾秋:“况且一旦开战,商路中断,商人们可就来不了了。”


    商歌喝酒:“没错。”


    栾秋眉头微皱,眼中却不是苦恼也不是憎厌。转头看向夜幕渐降的窗外,他支着下巴,想象李舒为了敛财抓耳挠腮想辙的样子,嘴角泄露了很轻的一丝笑。


    入夜后黑风果然骤起。


    听惯了这种似鬼哭的风声,客栈里大部分客人都能勉强入睡,栾秋却不行。


    他和商歌来得迟,没了客房,只能在客栈里占半张桌子歇息。商歌身形高大,像个男子,她凑到女人那边睡了,挡在几个女眷和众人之间。风声凄厉,砂落如雹,栾秋倚在墙边,睡意无法凝聚。


    天摇地动中,只有这客栈是小小的避风港。


    栾秋跟老板要了热茶,小口地喝。


    客栈灯色昏暗摇动,一只小手伸来,轻轻拍了拍栾秋的腿。


    栾秋吃了一惊:有人靠近,他竟然完全没察觉。


    低头看见一张干净的孩童脸庞,眼光好奇地打量他。


    那孩子一看便是金羌人:眉骨高耸,眼窝低陷,褐色眼珠在昏暗灯光中洇成浓黑色,和头发一样是黑夜的黑。他肤色如蜜,有被风沙吹红的痕迹,粗糙,几丝红色的皲裂,腰上系着牧人的鞭子。察觉栾秋低头,孩子胆怯地收回了手。


    “什么事?”栾秋看他,想起年幼时的曲洱和渺渺,连说话声音都温柔许多。


    他用的是大瑀话问,那孩子似是能听懂,踟蹰一会儿后反问:“你不是金羌人?”


    比今日所见的三个僧侣更标准的大瑀话,栾秋心中掠过一丝惊讶:“我来自大瑀。”


    孩子磕磕绊绊地跟他交谈,对大瑀风情很感兴趣。栾秋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跟他说,听到开心处,那孩子笑得十分开怀,椅子上的两条悬空小腿不住地晃动:“我也好想去大瑀。”


    栾秋摸摸他的头:“现在不打仗了,想去就去吧。大瑀气候比金羌好得多,也热闹得多。”


    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好。”


    他跳下椅子往后门走,冲栾秋挥手道别。栾秋一怔:“你要出去?”


    “我没钱住这里。”孩子拧着手指,“我跟我的小羊住在羊圈里。”


    外头风疾,栾秋忙按住后门不让他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室内,人人闭目歇息,就连刚刚还睁着眼睛的老板也蜷在了毯子里。


    “太危险,你不能出去。”栾秋低声说,“你这么小,风一吹就跑了。”


    孩子满眼恐惧:“我知道。”他很踟蹰,也很焦急,“可是小羊……我只有这几头小羊。我要照顾它们。”


    听见外头风声渐小,栾秋蹲下来说:“我帮你把小羊牵到马棚里,马棚牢固,你的小羊不会被吹走。”


    “老板会骂我的。”


    “是我做的,他想骂,让他来骂我好了。”


    栾秋把牢后门,拉开一条缝。


    在风灌进来的瞬间,他泥鳅般滑了出去。


    还未站定,腰上忽然一股大力袭来。


    这是蕴含了极强内力的一掌!直接砸在栾秋后腰,能将他脊骨砸断!


    在手掌碰到栾秋衣裳的瞬间,栾秋消失了。


    只有外衣维持了一瞬的人形,随即被重掌击中,霎时裂成十余片。


    狂风暂歇的黑夜,空气中弥漫着混乱的异味。栾秋已在几步之外,右手持剑,盯着眼前之人。


    那小孩看看自己手掌,很惊奇地“咦”一声:“你什么时候识破了我?”


    “你我移动、在后门说了这么多话,商歌却始终不醒。”接着客栈外的不灭风灯,栾秋打量眼前的孩子,“是你让她沉睡了。她并不是没有警惕心之人,往常听见我起身,便会立刻醒来,随我而走。”


    那孩子笑道:“既然识破了,为什么还跟我走出来?”


    “你就是掌管此地的苦炼门长老。”栾秋冷冷道,“我只是想看看,当初折磨李舒的,都是些什么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打滚、撒泼、假哭:我要出场!我现在就要出场!栾秋没我不行!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梁蟾:下一章!下一章 !


    第49章 稚鬼(1)


    “李舒?”那孩子想了一瞬,笑道,“噢,英则啊。”


    他扭了扭手腕,眼中仍旧带笑,但嗓音渐渐粗了,是成年男子的嗓音。


    “我们待他不薄。若不是有我们日夜带他练功,他这个年纪,怎么可能练到七层‘明王镜’?”孩子的躯体、表情,却有粗哑苍老的声音。


    他在这暗夜中桀桀笑着,令栾秋背脊恶寒。


    很意外的,栾秋忽然想起了鹤长老。


    他只在云门馆公审李舒的时候见过引发混乱的鹤长老,那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和遍布黑色印记的少年脸庞,仿佛恶鬼化身。


    据商歌说,在李舒还没有来到苦炼门之前,鹤长老是最好的练功工具。他身形、外貌永远停留在备受折磨的十几岁,一头黑发因苦熬而成白,又因无人医治救治,最终成了现在这个疯疯癫癫、不可控制的样子。


    没有人能在成年后,仅靠练习肉.体功夫就把躯体变作小孩;而稚鬼也浑然不似侏儒:他身形、神态、五官,全都是孩子模样,唯有嗓音渐渐发粗。


    “……你也曾被苦炼门的人用来练功?”栾秋心念电转,一个他始终没能找到关窍的疑问,在此时得到答案,“你应该跟千江差不多年纪,难道你小的时候,苦炼门就已经用孩子练这种邪功?”


    话音刚落,混乱寒冷的杀气如此夜黑风,从眼前人身上爆发!


    消停片刻的狂风又隐隐吹动。风灯在夜里摇晃不止,那孩子如野豹一般,在栾秋眨眼瞬间已经闪到他的面前!


    腰上的牧人鞭子果然是他的武器,栾秋举剑,当的一声脆响,那鞭子灌注了“明王镜”内力,灰黑色的柄亮出柔和光华,比石头更加坚硬。


    鞭子柔软,蛇一样缠到栾秋手臂上。


    栾秋以剑为枪,一刺一缩,先逼退敌人,随即脱开鞭子束缚。


    一切不过瞬间,栾秋脱身时,那孩子的一个呼吸还未中止。看了看栾秋胳膊上被鞭子撕碎的破口,他低声笑道:“真是灵活!”


    说第一个字时后足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栾秋。他个子矮、体重轻,顺风跳起,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第二个字,栾秋原地起跳,翻身亮剑,削下他脑后束的一束头发。


    第三个字从孩子齿间吐出,栾秋的剑刃才刚刚切断发丝,他已经甩鞭回身。鞭子原本柔软,此时忽然绷直如枪,刺向栾秋脸面!


    最后一字落定,栾秋被迎面一口狂风吹得双目刺痛,砂子扑到他的嘴巴鼻孔,他在本能闭眼的瞬间,肩胛骨尝到了尖锐痛楚。


    敌人同样吃了一嘴砂子,栾秋的剑更是直接在他背后划了一记。


    他自小在这黑风中成长、练功,能根据声音和气味判断风的来处和速度。他是借风打风,栾秋根本无法在此地与他公平对决。


    那鞭子坚硬如铁,末端是尖刺形状的一截精金,锐利如刺,深深扎进栾秋右肩。


    栾秋忍着肩胛骨和眼睛的痛楚,闭目握紧鞭身。


    如他所料,鞭上满蕴“明王镜”内劲,与他浑身布满的“神光诀”内力隐隐呼应。


    在栾秋接触鞭子之后,那孩子也立刻察觉不妥。他微微一怔,迅速收回自己武器。


    尖刺自栾秋身上抽离,溅出一泼热血。


    不料即便负伤,栾秋也不打算放过眼前劲敌。他并不放手,狠狠拽紧鞭子,往自己身侧拉。


    右肩负伤,右手无法使出足够威力的剑招,他把剑抛入左手,使出了“浩然枪”。


    浩海剑与浩然枪是相辅相成的两套武功。


    谢长春离开后,于笙练习浩然枪的时候,和她配合的就成了栾秋。


    两人交替练习,栾秋为了给自己提高难度,总是用右手练浩海剑,左手练浩然枪。


    他此时以剑当枪,挑、刺、扫,招招致命。


    “有趣!有趣!”那孩子放声大笑,“这么有意思,我不如把你抓起来,陪我练功!”


    他并不格挡,只是一味躲避。栾秋渐觉不对。


    正起疑时,那孩子笑着说:“你人虽有趣,剑却讨人嫌。”


    栾秋左手巨震!


    一股强如巨浪的“明王镜”,竟通过左手的剑传来。


    他不禁忍着刺痛睁眼。


    眼前孩童右手不知何时缠着黑色的绑手带,正紧握栾秋的剑。


    栾秋还未来得及抽手,一声脆响,他竟徒手折断了那把剑!


    断裂的剑刃收入他手中,就像一把小小匕首。他手指一挑,把剑刃握在掌中,以疾风般的速度扎向栾秋双眼!


    断剑在扎入栾秋双眼的瞬间忽然抬起。


    叮——


    铁丸击中断剑,嗡嗡作声。


    是离尘网系着铁丸,射向孩童的太阳穴。他不得不抬起断剑挡下这隐藏在风声里的致命一击。


    栾秋抬腿踢在孩子心口,把他整个人猛地踹飞。


    腰上又是一紧,离尘网把他拖回了商歌身边。


    商歌手掌中被锐器划开了一道伤口。她中了迷药,是凭着最后一分清明,用这剧痛强行令自己清醒。


    头脸俱湿,她抢了客栈里的冷水倒了一身。把栾秋拖回身边后,她也立刻往栾秋脸上泼了一把水。


    水冲走栾秋眼中的砂子,他终于能够正常睁眼。


    “坏孩子商歌。”笑声从马棚顶上传来,“好久不见,你就这样跟我打招呼?”


    顿了顿,他又说:“我来接你回家,你怎么还跟我打起来了?你我合力杀了这个大瑀人不是更好?割了他脑袋,挂在雪音门上给鸟儿加餐,多个能响的骨头风铃,英则一定喜欢。”


    商歌不言不语,盯着敌人,开口问栾秋:“伤重吗?”


    “不重。”栾秋答。


    他知道商歌愿意豁出性命救自己,实则是为了自保。眼前的怪人与商歌不和,中了药的商歌必须依赖栾秋,才能度过此次危机。但他还是跟商歌说了句“多谢”。


    “英则也是坏孩子。我们怎么逼问,他都不肯说半句浩意山庄和你的事儿。要不是有其他人,我们连你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孩子笑得愈发尖锐了,“你果然有意思!我若是英则,我也中意你!我不会杀你,放心吧。你若乖乖跟我走,陪我练功,我就永远好好地养着你。”


    “别说废话,稚鬼。”商歌开口,“我要是死在这里,谁都能猜到是你下的手。你今生今世,将再也拿不到止疼的药。你忍得了吗?”


    稚鬼的速度俨然也似鬼。


    他又一次被激怒,箭矢一样射向商歌:“不许威胁我、不许威胁我!!!”


    不料一口大风忽然吹过,卷起羊圈的苫布,扑到了稚鬼身上。


    稚鬼忙后跳躲开。黑风终于又起了,势头弱了许多,东方的山峦已经隐隐透出鱼肚白。


    羊圈里的都是稚鬼养的“小羊”,被吓得乱跑乱喊。


    栾秋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即便强敌在眼前,他也忍不住扭头看向羊圈。


    “别看!”商歌低斥。


    但已经来不及。借着风灯微光,栾秋如同被彻骨冷水自头顶泼下:那些并不是羊,而是背脊生出羊皮的人!


    有男有女,都是与稚鬼相似的年纪。手脚着地,像羊一样走路,唯有在受惊吓的此时才想起了人的本能,纷纷哭喊着蜷缩在一起。


    一截断剑凌空飞来。栾秋下意识伸手去挡,但断剑自他手指边缘擦过,扎进了“小羊”的身体。


    那断剑力度十足,接连刺死了三个“小羊”。


    栾秋目眦尽裂,再抬头时,稚鬼已经长笑着远去了。


    栾秋知道为什么人身上会有羊皮。


    剥去身上皮肤,趁血未干、伤口未愈合,立刻覆盖羊皮、牛皮之类的动物皮毛,它们便和人的血肉长在一起,无法分离。


    商歌叮嘱过他,见到没见过的事情,绝不能轻举妄动。但栾秋胸中尽是熊熊怒火:那全都是孩子!年幼的、还未懂事的孩子!


    他不顾商歌的阻拦,拿出炎蛇剑,抓起破碎外袍蒙住口鼻,在黑风中狂奔追赶稚鬼。


    栾秋从未有过这样剧烈的、令他手脚都几乎失控的愤怒。


    肩胛骨上的刺伤形成了一个伤洞,随着他奔走,汩汩流血。


    稚鬼走得并不快,他的体型限制了他的速度,很快,栾秋便在镇外追上了他。


    长鞭似蛇游动,逼退了紧追不舍的栾秋。


    “你也想当我的小羊?”稚鬼笑道,“你年纪大,可以当领头羊。”


    栾秋根本不与他废话,内力注入炎蛇剑,薄如纸片的剑刃绷直,刺向稚鬼!


    对苦炼门的恶,栾秋有一种模糊的、极不清晰的认知,自小到大都是如此:它们为何可恨?因为它们杀了曲天阳。


    直到李舒出现,直到商歌说出李舒曾受的苦,直到现在看见“小羊”,栾秋才看清楚那令自己憎厌万分的“恶”究竟有多么庞大和扭曲。


    如果控制苦炼门的并不是李舒,那纵容苦炼门长老们作恶的,也不是李舒。


    袖手站在李舒身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妖鬼。


    两人瞬息间过了十余招。


    来到这里之后,黑风渐渐平息,东方晨曦染亮天穹与冰冷沙面。


    在这开阔之地,稚鬼的长鞭愈发灵活施展。栾秋从未真正应付过这样的武器,勉强顽抗,炎蛇剑又被鞭子缠上。


    稚鬼大笑,正要夺走炎蛇剑,炎蛇剑忽然软了下来,如一匹布一般,轻巧迅速地从长鞭的束缚中滑走。


    “咦?”稚鬼吃惊,“厉害,你竟真的懂怎么用?”


    既然带了炎蛇剑防身,栾秋自然从沈灯和岳莲楼口中得知它的特殊之处。两个月的路途,他一直在练习李舒的这把剑。


    如果用这把炎蛇剑杀了稚鬼长老,李舒会高兴吗?


    这个念头忽然窜过栾秋的心口。


    似有感应,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哨之声。


    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正背对晨光,遥遥看向此处。


    他和马儿立在山坡上,微热的风吹得他长发与衣角翻飞,如无法读懂的诗行。


    “稚鬼长老!”他勒转马头,遥遥地喊,“又做了什么坏事?”


    栾秋只觉得头晕目眩,是因为失血,也是因为听见了李舒的声音。


    他熟悉的,却又隐隐陌生的声音。带着不快与生疏,像是训斥下属,没有半点的活泼和亲昵。


    他想张口喊,声音却古怪地梗在喉咙里。李舒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和马儿垂目注视废墟之中的栾秋和稚鬼,目光平淡而冷漠地扫了过去,仿佛栾秋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他认不出来也不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表面那啥,心里其实……那啥。


    李舒:哪啥?


    白欢喜:就那啥嘛。


    梁蟾:对啊,那啥嘛。


    李舒:……谜语人滚出江湖。


    第50章 稚鬼(2)


    栾秋甚至无法确定,他们的目光是否真的对上了。他头脸被初生的日头照得发热,踩在沙面的双足却冰冷异常。


    稚鬼暗骂一声,收起武器连跳几步,跃上山头,朝李舒所在处奔去。


    栾秋忽然想起自己还蒙着口鼻,连忙扯下蒙面的布条。然而再抬头时,无论稚鬼还是李舒,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犹豫,立刻手脚并用,攀上陡峭山壁。


    金羌的山都是石山,风吹日晒,一部分化作砂砾,一部分仍伫立天地。岩石缝隙里钻出绿色和褐色的植物藤蔓,裸.露的石面上攀爬着血管一样的根须,竭力抓住微不足道的土壤和水分。


    栾秋右肩受伤,又流了不少血,他几次爬到中途,都因为手指无力而差点下落。


    炎蛇剑不比普通铁剑,无法扎入石头缝里借力。酷热的日头晒得栾秋头疼,等他终于费力爬上山崖,无论怎么眺望,都已经没有李舒的踪迹。


    只有戈壁与沙漠的交界,一片黄沙漫漫。


    从稚鬼的地界回苦炼门,要足足一个月时间。李舒此次却不是从苦炼门出来的,他和稚鬼一人一马,一路狂奔,在午后抵达了稚鬼地界的边缘城镇,紫衣堡。


    紫衣堡是一座土石山,以前有不少金羌人居住,自从被稚鬼占据,想活命的纷纷跑了,剩下的便是被稚鬼控制的,以及心甘情愿跟随稚鬼的。


    两匹马儿过了紫衣堡关卡,稚鬼先下了马,问:“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舒还骑在马上,神情有些怔愣。被稚鬼这样一问,他立刻拧紧眉头:“白欢喜比我们先到,他没有说?”


    稚鬼一怔:“除了你和白欢喜,还有谁来?”


    有僧侣模样的人凑近耳语,稚鬼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李舒。


    李舒仍骑在马上。他每次看稚鬼这张脸都感到恐惧:分明是孩童模样,做的却是十长老之中最凶残可怖之事。


    “星长老也来了?”稚鬼问,“他能离开苦炼门了?”


    李舒不答,翻身下马。


    “你又开始养‘羊’。”李舒听见了充斥在紫衣堡的奇异哭声,“你明明答应过我和义父,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稚鬼笑了:“一点子乐趣而已。每年进贡入苦炼门的孩子这么多,我拿几个玩玩,没有什么关系。”


    他丝毫不惧,甩了甩鞭子,哈哈一笑:“我觉得今日碰上那大瑀江湖人不错,我没养过这样年纪的羊,试试也无妨——”


    方才还凑到他身边说话的僧侣已经手脚发软,扑通跪在地上。


    李舒站在稚鬼面前,居高临下,双目燃烧着冰冷的火。


    他一言不发,静静盯着稚鬼。稚鬼一句话实在无法说完,默默闭上了嘴。


    等李舒走入紫衣堡,稚鬼才松了口气般轻笑。


    “门主……门主刚刚的神情,实在……”那跪倒的僧侣瑟缩着爬起,他与寻常的苦炼门弟子等级不同,是跟随稚鬼长老见过其余长老的人,“实在很像椿长老。”


    稚鬼盯着李舒背影,许久才从齿缝挤出一句:“闭嘴。”


    李舒起初还走得很慢、很稳。但脚步渐渐越来越快,竟开始奔跑。


    他双足踩在紫衣堡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虽然啪啪作响,脚底却轻飘飘的。明明置身一片枯黄褐红的干燥天地,他却有种错觉:自己正在四郎峰的山路上奔跑,正踩着永远青嫩摇曳的草茎;往山下去,是热闹的四郎镇,卓不烦的爹娘会给他做好吃的豆腐羹,往山上去,是敞开大门的浩意山庄,有人正在杜梨树下,摆开清粥小菜等他。


    “一夕!”他跳落一处石阶,猛地推开一座小楼的门。


    白欢喜被他的喊声吓得不轻,手上棋子啪嗒落下。


    “……哎,不对。”棋子刚沾到石板棋盘,他立刻拈起,想放到另一目的位置。


    坐在棋盘对面的人轻轻压住了他的手指:“落子无悔。”


    “因对手大意,落子出错才获胜,不地道吧,星长老?”白欢喜笑着和他对峙。


    白欢喜对面的青年只是静静笑了笑。


    他全然不似武人,更像操琴奏笛、文墨相伴的书生,坐在那里就如一棵静谧的树。


    根扎在看不见的地方,树冠却极大、极高,疏朗高峻,只看一眼,都觉得舒畅清爽。


    星一夕是一株不属于金羌的植物。


    纯白的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布条边缘漏出几道狰狞的刀痕,像孩童学字时抓起毛笔乱画的痕迹。刀痕中洇满了金色,金色的伤痕像尖刺,划开他从来平静温和的面目。这怪异的模样令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者是一幅画,或者是一尊塑像。


    他最后松了手,白欢喜得偿所愿落子,笑道:“输了三局,可算赢了一次。”


    话音未落,李舒已经冲了过来。他不满这两人明明听见自己呼唤,却仍旧装作沉迷棋局,双手乱舞把棋盘搅乱,然后抓住星一夕的胳膊:“一夕!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了!他来金羌了!他就在这里!”


    星一夕和白欢喜异口同声:“谁?”


    李舒瞪着白欢喜:“那个……浩意山庄……那个……”


    星一夕拈着棋子敲敲棋盘,装作恍然大悟:“噢,是那个。”


    白欢喜一拍手掌:“懂了,那个啊!”


    李舒:“……”


    星一夕竟笑了,虽然很快收起笑意,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轻快。他用手虚掩嘴巴对白欢喜说话,像是不想被李舒听见,声音却又无比清晰:“是那个他决心再也不见、再也不理、再也不想的人。”


    白欢喜:“对,他连名字都不想提的人。”


    星一夕:“栾……栾春。嗯,是这个名字。”


    白欢喜满脸惊奇:“对对对,没错没错!星长老记性就是好,足足两个月没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李舒:“……”


    哗啦一声,他把棋盘掀翻了。


    千江带李舒、白欢喜和鹤长老回到苦炼门,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李舒精神萎靡,见到星一夕先狠狠哭了一场。


    星一夕和他情如兄弟,却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样哭过。这不是能在白欢喜这样的朋友面前流露的伤心,甚至面对义父也绝对不可以:他从大瑀带回来的伤痕和痛苦,只有星一夕能承载,也只能放心交给星一夕承载。


    总之哭得白欢喜一连几日在星一夕门外磕头谢罪:是我没看好英则,让他误入浩意山庄大恶人栾秋的陷阱,是我的错,都怪我……


    磕一会儿停一会儿,拿出纸笔写一会儿。


    一趟大瑀行,白欢喜从明夜堂、岳莲楼那体悟到不少东西。他学以致用,编写各色故事在苦炼门内部售卖。


    等李舒出门,苦炼门里已经流传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门主一人迷倒整个大瑀江湖,引得各路江湖豪杰为他又死又生又哭又闹;尤其浩意山庄,虽然富甲一方弟子数千,却无人识破门主妙计,门主和千江长老里应外合,直捣黄龙,把浩意山庄的家底都偷走了。


    此外还有不少小册,价格昂贵,配有大瑀风格的工笔插图,全是门主和这位少侠那个女侠之间发生的故事:英则如何令他人魂牵梦萦,英则又如何铁石心肠,把大瑀江湖人、尤其是浩意山庄大恶人的一片痴心玩弄于股掌……


    连扇过白欢喜耳光的相好也纷纷找上门,就为了听他把这些故事娓娓道来。


    若不是星一夕及时阻拦,暴怒的李舒早已把白欢喜的家烧成一片焦炭。


    李舒偷偷带人跑去大瑀捣乱,已经引来椿长老诸多不满。怕椿长老因为这事情惩罚李舒,星一夕不顾他的阻拦,坚持要陪他去见椿长老。


    苦炼门的长老本来就热爱研究大瑀江湖的各种可笑之事,白欢喜的书自然是出几本他们就买几本,研读、批评,讨论、嘲笑,总之津津有味。


    椿长老也不例外。


    他见了李舒,自然先问大瑀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李舒在心里给白欢喜剥皮抽筋、鞭打火烫,面对义父倒是十二万分恭敬,解释得很详尽。


    出乎两人意料,得知李舒竟然真的在浩意山庄住下,椿长老的脸上先是漏出一丝讶然的惊奇,随即竟像忘了义子离家带来的种种麻烦,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在听李舒说的过程中,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受过‘神光诀’的攻击么?”


    李舒瞬间犹豫。“明王镜”与“神光诀”可以相互融合之事,他没有告诉过千江和鹤长老,只有同去的白欢喜和商歌知道。白欢喜虽然绞尽脑汁敛财,但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大事写出来。


    见他犹豫,椿长老伸出了手:“英则,过来。”


    李舒忍耐着恐惧,把手伸了出去。椿长老果然按住了他的脉门。


    李舒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椿长老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他甚至赞赏了李舒的机智。


    “两种内力可相互影响、融合的事情,看来他早就知道。”离开时,星一夕低声说。


    之后椿长老一有空,便把李舒叫到身边,巨细无遗地问大瑀江湖、浩意山庄和曲青君的事情。


    他对明夜堂如何动作毫无兴趣,只听四郎峰上发生过什么。他还会询问栾秋,会问曲洱、于笙和谢长春,他甚至问过任蔷。但得知任蔷已经病死,他叹了一声,此后便再也没提过任蔷——取而代之的是细细询问曲青君的事情。


    面对义父,李舒可以谈论栾秋。


    那一刻的“栾秋”并非他记忆中的心上人,而是一个生疏的、有威胁的大瑀江湖客。


    但他无法在面对星一夕和白欢喜的时候,毫无障碍地提起栾秋。


    白欢喜收拾好棋盘,安慰愤怒的李舒:“好门主,我们以后再也不提栾秋了。我写的书里也绝对不会出现栾秋……啊,你说过,不许我再写了。”


    李舒:“闭嘴。”


    白欢喜:“好。我都听你的,什么栾秋,什么浩意山庄,我绝对不写。没有栾秋的大瑀江湖也是蛮有意思嘛,我能编,我很擅长现编。栾秋其实没什么故事性,我本来也不乐意写。和栾秋相比,岳莲楼有意思多了,那栾秋不过是……”


    星一夕独自把黑白两色棋子分开放置,听他俩又吵又打。


    李舒占了上风,白欢喜悻悻收拾满地狼藉。


    “你看不见,怎么分清楚颜色是白是黑?”李舒问星一夕。


    “白棋声音脆一点,黑棋声音钝一点,仔细听,很不一样。”星一夕把最后一枚棋子放入棋盒,扭头问,“既然见了那人,为什么还不高兴?”


    “……他瞪我。”李舒坐在星一夕身边,一声长叹,“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仇人一样。他一定恨死我了。”


    白欢喜捂着被扇肿的脸:“好不公平。星长老能问,我就不能提?”


    李舒朝他砸去几枚棋子。


    “他那时正跟稚鬼长老打斗,你又离得那么远,他很难在瞬间认清楚。”星一夕说,“再说,他能当着那么多江湖同道承认你们有一段情……”


    白欢喜以重音更正:“错了,是‘有过’。”


    棋子暴雨般砸向他,他抱头窜出小楼。


    星一夕想了想:“他单枪匹马到金羌,为了什么?为曲天阳报仇?还是当大瑀江湖的探路先锋,摸咱们苦炼门的底细?”


    李舒;“我也不知道。但听稚鬼说,和他同行的有商歌。”


    星一夕立即扭头看向李舒:“商歌?她为大瑀江湖人带路?”


    “稚鬼应该也和你一样想法。商歌若是叛变,稚鬼绝不会留情。他很可能打算一口气杀了他们两个。”李舒说,“我们必须把商歌救回来,不能让她呆在……那个人身边,否则她百口莫辩。”


    “噢……”星一夕托着下巴笑问,“那,‘那个人’可以任由稚鬼处置?”


    李舒却踟蹰着,一时无法回答。


    白欢喜蹑手蹑脚走进来,他并未走远,一直在门口听李舒嘀咕。


    “英则,你不要去了。”他说,“我和稚鬼一定会把商歌安全带回来。至于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我把他打晕,香车软枕伺候着,好好送回浩意山庄。”


    李舒目光很冷。


    白欢喜犹豫:“那,送到……你家里?”


    他说完放声狂笑,灵活地擒住李舒砸过来的棋盘,几步跳到李舒身边正色道:“门主,我说正经的。救商歌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们几个正好一起离开这破堡,一起回苦炼门。这事儿你如果去了,对你、对那个浩意山庄大恶人都不好。”


    他把棋盘放在星一夕面前,悄悄叩了叩星一夕的手背,示意他静候片刻。


    星一夕面上沉静,嘴角露出一丝笑。


    果然,李舒在两人中间伸个脑袋,语气口吻都竭力装出忧虑:“我不去……不太好吧?商歌毕竟是我带出门的,也得我亲自救回来、带回家……”


    他理由不少,数着手指诸条地说。


    说着说着,在白欢喜和星一夕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连面颊带耳朵都红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白欢喜舔舔毛笔,开写《大瑀行之浩意恶人》的续集。


    讲的是那浩意恶人无法割舍苦炼门门主,千里迢迢来到金羌,只为见门主一面,问一句:你心中……当真从没有我?


    黄沙漫天,那英俊、潇洒的大瑀少侠失落万分,几乎要在英则面前落下泪来:正邪不同道,可……你竟比我狠心。


    书一面世,一下卖出六百本(苦炼门识字的弟子不多,很多女弟子都买了两三本收藏互赠,所以销量其实蛮少的)。


    弟子们看了,又哭又笑:好痴情哦,哭得好帅哦。


    渐渐,舆论变成了:“门主怎么能这么狠心!”“讨厌门主!”“门主太过分!”“喜长老再这样写,我们就不看了!”


    唯有李舒,看得双眼放光,茶饭不思,并给白欢喜留纸条:继续写,不要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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