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稚鬼(3)
栾秋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大亮。
他找不到李舒和稚鬼,又受了伤,一路踉跄走回来,气息不稳。
酷热的空气里,客栈像浮在水中一样摇晃着。栾秋在岩石的影子里站定歇息。血已经止住了,但他现在需要进食和喝水。
远远望着客栈,他忽觉不対。
此时正是旅人们重新上路的时辰,但客栈的马棚里,马儿甩着尾巴吃草,场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栾秋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大步跑向客栈:“商歌!”
商歌正蜷缩在羊圈里。她运功排出体内迷药,看起来比栾秋更加精神。羊圈里有五只“小羊”,三只已经死了,断剑划破了喉咙,剩下两只仍活着。
栾秋不愿意称呼他们为“羊”,开口问:“这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商歌怀中那个,羊皮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是遍布伤痕,新的旧的。他们都不太会说话,似乎是受了太大的惊吓,以及平时稚鬼不允许他们说人话,渐渐地忘了如何发声,开口只是断断续续的话语。
“我去取点儿水。”栾秋起身。
推开客栈的门,栾秋却一时无法抬腿走进去。
昨晚黑风太大,客栈里满是休息的人。栾秋离开时他们怎样躺着,现在也怎样躺着,在椅子上,在桌面,在地上。
所有人都死了。这是一个沉寂无声的死域。
栾秋只觉得手脚都沉重了,走近柜台,看见趴在柜上的老板和小二颈上都有细细的针口。死者眼皮发青,嘴唇乌紫,都是中毒而亡。
他不忍再看,迅速取了酒和冷水回到羊圈。
见栾秋去而复返,那未受伤的“小羊”忽然激动起来,拼了命往羊圈的角落缩。
栾秋不解,商歌接过酒和冷水,仔细地为怀中受伤的“小羊”清洗伤口。酒液令伤口刺痛,她挣扎起来,微微张开双眼,看见商歌面容时吓了一跳,呜呜地舞动手脚。
“别动!”商歌低斥,“我们要给你治伤。”
那“小羊”起初不信,直到看见商歌从怀中掏出金疮药药粉,倒在她身上的伤口。
药粉是商歌随身携带的,量不多,轻易不会拿出来用。但怀中孩子背脊上羊皮的粘合处被稚鬼狠狠撕扯过,血肉模糊,加上没有救治过,已经红肿溃烂。商歌倒光了药粉,孩子因痛昏睡过去,她静静抱着她,直到孩子的身体不再滚烫,呼吸也渐渐平缓。
见同伴无恙,另一个孩子终于放下戒心,小心地爬过来。他是男孩,因手足关节被稚鬼拧断续接,行走的方式也像羊,别扭怪异。靠近商歌之后,他轻轻把手搁在同伴身上,抬眼看商歌。脏污的脸上是一双乌黑的眼睛,目光充满了畏惧和怯意。
“……别担心。”商歌低声道,“我会救活她。”
趁着商歌救助孩子,栾秋去客栈厨房做了点儿吃的,这是几个人今天的第一顿,而此时已经接近正午了。
外头太热,商歌和他把孩子抱到客栈里,哪怕置身于尸首之中也顾不得了。
稚鬼养的“羊”,一旦落单,后果必定是死。或者被稚鬼杀死,或者被他手下的红衣僧侣杀死,又或者,被普通的金羌人和旅人捡到,也不可能活下来:他们已然非人,是脆弱的怪物,没有人会收留这样的“羊”。
“这样的孩子在苦炼门很多。”商歌轻声说,“都是被父母送入苦炼门的小孩儿,有的人是被花言巧语蒙骗,以为小孩在苦炼门能过上比放羊牧马更好的生活;有的是明知道苦炼门対他们来说如同地狱,但只要献出一两个孩子……反正家里多的是,交出一两个,就能换来苦炼门的庇佑,保全家平安。”
栾秋:“……鹤长老?”
商歌:“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他也算是个异类。你以为苦炼门为什么叫‘苦炼门’?吃尽人间百千苦,炼作浑天铁筋骨。”
未受伤的“小羊”,无论栾秋怎么问他家乡和名字,他都说不出来,只是茫然地看着栾秋,像一头真正的小羊,温顺亲切地依偎在栾秋身边。
“我们帮他们剥去这身羊皮吧。”栾秋说,“人就要有人的样子。”
商歌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嗯。”
两人各骑一匹马,怀中带着“小羊”,离开了客栈。
从这儿往西南方向走大约二十里,便是赤凤镇。赤凤镇面积很小,也是过往商旅的必经之地,商歌记得镇上有医者。栾秋原本打算烧红炎蛇剑,自己亲自剥,但羊皮已经长入血肉,他察看之后不得不放弃。
一路走走停停,专挑阴凉的地方过,速度很慢。
途中路过一片长满红柳的洼地,栾秋砍了不少红柳枝,用绳索捆了,做成便于两个无法直立的孩子躺卧的椅子,正好能放在马背上。商歌在一旁看他忙碌,忽然问:“你的剑没了,怎么办?”
“我先用炎蛇剑,没什么大碍。”栾秋束起衣袖,给两个孩子调整躺得不舒服的地方。
“那把不是浩意山庄的绝世好剑么?”商歌又问。
“什么?”栾秋听得笑出声,“我们山庄,哪里有什么绝世好剑。”
曲天阳出事后,浩意山庄一直都很拮据。一把上等好剑需要好材料、好工匠,两者都不便宜。
而且安安静静缩头缩脑的浩意山庄,根本连毛贼都碰不上,完全没必要去做什么好剑。
“只有谢长春和于笙的剑不一样。”栾秋回到商歌身边喝水,“谢长春做那一套蟒心剑的时候,师父还在世,庄子里也还富贵,他每月都有例钱,攒了许久才做出那两把好剑。师父走的时候,我不仅未出师,连浩海剑法也是刚刚学完全套,师父根本未打算给我准备专属于自己的剑。”
山庄里的武器,包括栾秋手上的那些,全都是四郎镇铁匠铺里随手买回来的,三把九折,五把八折并附赠一把小小匕首,十分划算。
商歌眉头大皱:“……好穷,好惨。”
这话听得栾秋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我们穷,你们还在山庄里吃喝这么久,尤其是李……”
他顿了顿:“我今日看见李舒了。”
商歌的手瞬间如同铁爪,铮地抓紧栾秋肩膀,双眼闪动厉光:“那你不让他来接我?!”
“……我还没来得及喊他,他就走了。”栾秋说了今日情况。
商歌懊恼不已,脚掌拍地,嘀嘀咕咕。
栾秋:“什么?”
商歌:“他一定不愿意再见你了。”
栾秋本想反驳,说些什么“我也并非想见他”之类不落下风的话,但一出口变成了:“不可能。”
商歌冷冰冰道:“你面目可憎,又是敌人,让他吃了许多苦,为什么还要见你?”
栾秋:“他临行时把母亲的遗物还我,他知道我在乎那东西,所以他……”
商歌嘴角一扯:“所以他不要了。那东西你再怎么稀罕,他恨你,他连碰都不愿意碰了。”
栾秋张口结舌,无可反驳。
商歌:“他很小气,生谁的气,就永远不会再见谁。世上无人例外。”
栾秋不禁回忆今日见到的李舒,想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可以反驳商歌的证据,可他连李舒是否真的看清楚自己也不能肯定。
“除了星长老。”商歌说。
左一个“星长老”,右一个“星长老”。
自从进了金羌,商歌说话渐多,提到这位神秘“星长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连栾秋这样的人都能听出商歌対星长老有无限的倾慕,他带几分不甘、几分不屑,问:“星长老到底是什么东西?”
商歌怒了:“嘴巴干净点!他是苦炼门最好的人。”
栾秋想起李舒说过许多次的赠扇挚友:“那把‘星流’就是星长老给李舒的?”
“当然。那是英则的命根子,他一生最重视的人赠给他的武器。”
栾秋:“……”
他开始回忆,除了母亲的玉佩,自己还给过李舒什么东西。
商歌:“‘星流’十分难得,打造它的工匠已经不在人世,是世上仅有的东西,无价之宝。别说你们这种穷帮派,明夜堂也找不到第二把‘星流’。”
栾秋暗暗咬牙:“……也不见得就这么好。”
一路上商歌滔滔不绝,栾秋被迫听了许多星一夕和李舒的事情。
尤其商歌声称,李舒每每在苦炼门之外遇到伤心事儿,回家总要跟星一夕哭一场。这次也绝不例外
她不描述李舒如何哭、星一夕如何安慰,然而栾秋脑中已然遍布无数令他心头烦躁的画面。
总之一行人抵达赤凤镇,已是傍晚。
镇子很小,有几队商旅歇脚,其中有勃兰湖边见过栾秋和商歌的,见他俩全须全尾,大惊失色:“‘水鬼’的同伴没有找你们吗?”
商歌聊了一路的星一夕,心情极好,压了压笠帽,声音又低又沉:“或许,我们比‘水鬼’更可怕。”
几个商人吓得远远避走。
商歌带路,一行人直奔医舍。两人从马上抱下“小羊”,还未走进医舍的门,那长须的医者便苍白着脸要关门。
“干什么?”商歌一只脚踢开了门,吼道,“救人!”
医者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対不住対不住,两位大侠,这两个……我不敢呀。”
他以金羌话和商歌対话,栾秋听得半懂,但商歌渐渐愤怒,大吼道:“你不必管这些孩子是什么人养的,现在我要你想办法去掉他们身上的皮子!”
医者几乎平贴地面,颤抖着摇头。
商歌甩出离尘网,勒住医者的脖子:“你若不救,脑袋立刻分家。”
“不救是死,救也是死啊。”医者大哭,“如果稚鬼长老知道我碰了他的‘羊’,我全家上下十几个人,甚至整个赤凤镇,都将……都将……”
“不是‘羊’!”商歌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只得大吼,“他们不是‘羊’!!!”
两个生面人带来了稚鬼的“羊”。
这消息旋风一样迅速传遍整个赤凤镇,一时间家家门户紧闭,就连同为大瑀来的商旅,也只敢悄悄给栾秋仍几块干粮,除此之外,再无人愿意施以援手。
两人只得带着孩子在赤凤镇边上的废墟里过夜。被晒了一日,如今又吹冷风,那受了伤的孩子再次发烫,难受得昏迷中也流了满脸的泪。
栾秋踹开医者家的门,抢了些药物给孩子用。但这无济于事。羊皮开始腐烂,必须及时剥离,栾秋点着灯烛尝试剥下,但扯动血痂,血立刻汩汩淌出,差点儿止不住。
两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看见从客栈方向行来两匹瘦马。
马上两个红袍僧侣,边冲入赤凤镇边大喊:“客栈起火了!稚鬼烧房子了!稚鬼在找他的‘羊’……”
话音未落,那两人看见了商歌与栾秋,还有废墟中蜷成一团的“小羊”。
栾秋立刻起身,挡在商歌和孩子面前。商歌当机立断,离尘网激射而出,瞬间穿透一个僧侣的喉咙。另一人拍马狂奔,抬手拉响一个传讯的烟火。
客栈已经变成了一团烈火,连同客栈中的无数尸首,都在熊熊大火中吱吱作响。
骑马赶到此处的李舒和白欢喜摘下兜帽,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稚鬼正在欣赏大火:“人都死光了,一把火烧去,免得麻烦。”
李舒刹那间以为自己听错,一步冲过去抓住稚鬼,声音如同变了调子的破弦:“什么?!”
白欢喜连忙拉住他,対他猛使眼色。李舒双目赤红,完全看不到白欢喜的目光,白欢喜只得主动掩饰:“商歌呢?商歌也在里面?”
他牢牢抓紧李舒:“你不要急,我进去找商歌……”
“商歌活着,与她同行的大瑀人也活着。”稚鬼说,“我的人一直紧盯他们,他们已经离开客栈,带着我的‘羊’往赤凤镇方向去了。”
就在此时,远处黑色天空中,高高窜起一束红色烟火。
“找到了。”稚鬼朗声大笑,“我的‘小羊’。”
李舒立即跨上马儿,双腿一夹,飞奔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上回说到白欢喜在写《大瑀行之浩意恶人》,李舒很喜欢看。
但是白欢喜三天两头出门跟女孩约会,心思完全不在写文上。
李舒给他留纸条:“好好写,让栾秋苦苦追我”。——没用。
李舒给他包红包并留纸条:“好好写,让栾秋追我追得肝肠寸断”。——没用。
李舒在深夜潜入他的屋子,用星流里藏的暗器对准白欢喜:你tm到底写不写?
白欢喜奋笔疾书,一夜写了三万字。
第52章 稚鬼(4)
传讯的烟火才刚发射出去,那红衣僧侣已经被栾秋追上。
栾秋并未骑马,他借力在赤凤镇边缘的废墟中腾跃,即便不熟悉地形,也很快追上了那僧侣,把他从马上掀下。
那人身上酒气浓重,栾秋微微皱眉:苦炼门的下级弟子许多都穿暗红色僧袍,扮作喇嘛模样,但这更像是一种伪装,他们吃肉、喝酒,行事恶毒狠辣,根本没有任何佛性。
把僧侣带回商歌身边,那僧侣还在破口大骂。他不认得栾秋,更不知道商歌具体是什么人。
商歌用离尘网削去他一截鼻尖,立刻让那人把稚鬼叮嘱的所有情况,又哭又嚎地说了个精光。
稚鬼离开客栈后叮嘱下级弟子严密监视。但两人带着“羊”往赤凤镇出发时,专挑阴凉静谧的小路行走,他们生怕跟得太紧了被发现,远远缀着,结果跟丢了。
若不是稚鬼发怒烧了客栈,他们也不会这么慌张,四处寻找俩人和“小羊”。
“稚鬼不会甘心吃亏。”商歌说,“今日如果不是门主喝止,他一定要跟你斗个你死我活。他故意把你从客栈引开,就是想制造能够杀你的机会。”
栾秋对此并不畏惧,他看着商歌:“我们不能一味地逃。”
商歌打晕那下级弟子,点头赞同:“从这里去紫衣堡,还有很长一段路。过了紫衣堡才算离开稚鬼地界,我们如果一直躲,只怕根本撑不到抵达紫衣堡,不如反客为主,先出手……”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怔,连忙低头。她怀中昏迷不醒的孩子半睁双眼,呼吸急促,手脚微微抽搐。
栾秋把医者从卧房里抓了出来。
若是浩意山庄的人见到他破门而入,又叱又恐吓地把一个老者从床上拎起,怕是会惊掉下巴。
栾秋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威胁医者:“你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但你现在不救,全家人立刻就会死在我的剑下。”
他第一次做这种威胁他人的事情,心里想的是李舒平时的无赖模样,有样学样,竟也十分顺畅流利。
医者哭得满脸鼻涕,被栾秋提着又跳又跃,终于落到商歌身边。他一手拧开药箱,一手搭在孩子手腕,片刻后伸手去摸孩子颈下脉搏,又掀开她半睁的眼皮。
抽搐已经停止了,连同她的呼吸和心跳。
她静静蜷在商歌怀里,身上羊皮肮脏污浊,一股臭气。商歌却把她抱得更紧了,死死盯着医者。
医者被她看得悚然,悄悄挪到栾秋身边:“对不住,这‘羊’已经……不是,这孩子已经……”
商歌双目含火,扇了他一巴掌。
医者被打得掉落一颗大牙,哭着磕头,磕完女阎罗又磕栾秋:“男大王女大王饶命、饶命……”
栾秋把医者送回家中。
因门窗被粗暴打破,不少赤凤镇的人在医者家门前围观。见他捂着流血的嘴巴回来,人人看栾秋的眼神,像看修罗一样恐惧。
人群里一个方脸大汉用大瑀话说:“喂,你是大瑀江湖人吧?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栾秋只当没听见,把医者扔回室内就走。
老头追出来,捧着几个白色小瓷瓶,磕磕绊绊的大瑀话:“大王、大王等一等。稚鬼的‘羊’,制作时都会受内伤外伤,本来就活不久。这是一些增气血的药,给另一只‘羊’……另一个孩子吃下吧,能多撑几天。”
栾秋接过药瓶子,小声道谢。
“……想剥下羊皮,你们最好去找一个人。”医者说,“苦炼门十长老里,有个特别擅长易容之术的人。她不仅通晓易容之术,还是厉害的医者。传说易容术传授给了她的女儿,医术传授给了她唯一的弟子。这长老在苦炼门,远得很,但她的弟子就在附近。”
栾秋吃了一惊:“这弟子叫什么?怎么找?”
医者指着远处:“穿过紫衣堡,离开稚鬼地界,就是那人的地盘。”
回到商歌所在地,她仍抱着那已经咽气的孩子,用自己的外袍裹紧她小小的尸体。
惦记着之前放出的传讯烟火,栾秋本想催促商歌尽快离开。但商歌执意要安葬这个小孩。
栾秋故伎重施,连威带吓“借”来铲子,直接在赤凤镇边上挖坑。
商歌忽然说:“稚鬼和千江年纪相仿。‘明王镜’练到一定程度,可以接着练苦炼门中秘藏的其他罕见武功,稚鬼抢走了一些书册,他练的便是那些书册上记载的古怪武功。容貌虽然如同孩子,但筋骨已是老年。因为练这样的古怪功夫,他常常浑身骨头发痛。他必须定期服用我娘亲制作的特殊药物,才能控制住身体的疼痛。”
栾秋回头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对你这么恶劣。”
商歌用沾水的帕子擦净了怀中女孩的脸,一张稚嫩的、连咽气时也眉头紧皱的痛苦脸庞。
“她身上有伤。”商歌说,“从上到下,连最隐秘之处也有伤。”
她抚摸女孩的头发,指尖温柔,声音却渐渐带上难以消弭的怨恨。
“这是稚鬼的兴趣。他化身为这样的孩童,有欲望,但根本不能人道。于是他专找年幼的孩童下手,把人变成‘羊’,把人变作他的玩物……”她忽然抬头,一双眼睛漾着血一样的红,“同样的事情,他也对我做过。”
商歌那时候还很小。她和白欢喜、李舒、星一夕他们不一样,虽然同在苦炼门生活,但并不是作为奴隶或者消耗品:她的母亲商祈月是苦炼门十长老之一,因为丈夫远走大瑀音讯全无,整日忙于寻找他的下落,疏忽了对商歌的看管。商歌在苦炼门里,常跟李舒他们玩在一起。
她幼时和如今大不一样,矮小、瘦弱,并没有现在如男子般高大强壮的体型。
那时候稚鬼也是长老,她喊稚鬼为“叔叔”,毫无戒心,稚鬼牵着她往哪里走,她就跟着往哪里走。
外出归家的商祈月先发现商歌哭着蹒跚走回家,随后在她衣上看到了血迹。
狂怒的商祈月折断了稚鬼的双手和他的命根子,在稚鬼身上扎了十几刀,稚鬼几乎丧命。
最后是椿长老出面,控制住几乎失去理智的商祈月,救下了稚鬼。
栾秋停下挖坑的动作。
他是看着曲渺渺长大的。虽然只是被曲洱从四郎峰上捡回来的弃婴,但整个山庄的人待她如同宝物,小时候她手指破一点儿油皮,都会哭哭啼啼逐个找庄子里的人展示。她知道,这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痛苦,也是爱她的人们不舍得看到的。她会看到慌张翻找药粉的哥哥,抱着她轻轻吹走伤口脏东西的二师兄,和小心翼翼给她包扎、喂她吃糖的师姐。
栾秋无法想象商祈月面对自己女儿受的苦难,会变成怎样的狂兽。
“我也第一次见娘亲这么生气。”商歌回忆往事,竟还笑了笑,“别人说爹爹抛下我和她去大瑀找相好的女子,她都没那样愤怒过。很可怕,整个苦炼门从此都知道,平素最温和、最亲切的满长老,也是会发疯的。”
栾秋忽然意识到,他从商歌的叙述里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椿长老。
“椿长老就是英则的义父,我说过的那个人。”商歌看着栾秋。
栾秋刹那间明白了:“他能控制你的母亲,能救下稚鬼,弄伤你的脸强迫你学习易容之术……他才是苦炼门真正的控制者?”
商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低头抚摸女孩失去温度的脸庞。
“从此稚鬼视我和母亲为死敌。但他练这种邪门功夫,始终需要娘亲制药止痛,所以平时也不敢对我们多么过分。”她说,“娘亲后来不愿制药,便由她的弟子制作药物,交给稚鬼。我平时在苦炼门里,很少和他来往,只是听过他在制作‘羊’……但我不晓得,他还一直在做这种事情……”
她抬头看栾秋,静静地笑了,那笑容有几分疯狂。
“他会来找我,也会来找你。”商歌笑着,“正好,我的离尘网很久没杀过人。新仇旧恨,我如今已不是当初的小孩,我,加上一个你,完全能与他相抗。”
她等待栾秋的回答。
但那是根本不需要等候和怀疑的答案:商歌非常明白,浩意山庄的每个人,包括栾秋,全都像山峰一样坚定正直。
“那是自然。”栾秋应道,“行侠仗义,我辈本分。”
赤凤镇外,几匹快马正渐渐接近。
李舒和白欢喜能明显地察觉稚鬼身上的杀气,离赤凤镇越近,越是浓烈。
两人飞快地交换眼色和不说出口的话语:栾秋的事情李舒只跟椿长老说过,是椿长老告知其他人的。稚鬼本来见到高大、英俊的男人就心生怨恨,栾秋在客栈与他一番激斗,又带走了“小羊”,终于激起稚鬼的虐杀之心。
与稚鬼拉开一小段距离,白欢喜低声问李舒:“怎么办?万一动起手来,我们帮谁?”
李舒的目光确凿地传递一个信息:你在说什么废话?
白欢喜恍然大悟:“保护商歌为上。商歌独自一人在大瑀潜伏,想尽办法拐了浩意山庄恶徒回咱们苦炼门,这是大功。商歌要保,那浩意山庄恶徒也要保。把他带回苦炼门,由你来狠狠鞭笞审问他,打听情报,为苦炼门再度进攻大瑀做准备。我说的对吗,门主?”
李舒点头赞叹:“很好,这门主之位,应该你来做。”
白欢喜笑道:“客气、客气……”
稚鬼回头看他俩,眉头皱紧。
白欢喜知道他也从来看不惯自己,但脸上笑意一点儿没打算收敛。
“英则,你记得吗?”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传递信息,“咱们都还小的时候,星长老也是他的目标。若不是商歌的事让他受了重伤,怕是连星长老,也当了他的‘羊’。”
“还有你。”狂舞的夜风吹起李舒的头发和衣角,他转头看白欢喜,冷得如此夜星辰的眼眸里渗出沉静的杀意,“他做过什么,我全都记得。”
若在此处击杀稚鬼,回到苦炼门必定要想出足够合理的理由,应付义父。
但不可能看着他对付负伤的栾秋,自己却袖手旁观。
李舒心念电转,一言不发,疯狂地思索。
离赤凤镇越来越近了,稚鬼和随从当先抵达附近一个小坡,勒停了马。
从小坡可以俯瞰赤凤镇。李舒来到小坡上,立刻看见赤凤镇边缘处两个熟悉的人影。
夜间寒冷,风卷起满地沙尘。
在一处小小的坟包前,商歌正跪地磕头,栾秋就站在她身边。
似是有所感应,在李舒看见栾秋的瞬间,栾秋忽然抬头,远远望向此处。
苦炼门的热是特别热,冷也是特别冷,结结实实,毫无商量的,岩石一样的热和冷。
李舒好不甘心,他竟然从来学不会。
在心头演练过千万次的冷眼相对,在和栾秋目光相碰的瞬间就被抛到了脑后。
他必须死死控制自己,才能压下此时此刻奔向栾秋的渴望——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更新任务达成!明天周日,休息一天,周一一起搞事——
目前已出场或提及的长老们:
年长的(不受李舒控制的):椿长老(义父),千江长老,满长老(商祈月),稚鬼长老;
年轻的(李舒当门主之后提携的):星长老(星一夕),喜长老(白欢喜),影长老(商歌),鹤长老(绍布)。
老的少的,都各有一个没出现——
我是不会因为被威胁而日更三万的!
这种事只有没骨气的白欢喜才会做,嘻嘻。
第53章 稚鬼(5)
在看到栾秋的瞬间,稚鬼便像一枚箭矢,从马上飞射而出,朝栾秋扎去!
栾秋拉着商歌立刻后撤,各自亮出兵器迎战。稚鬼的鞭子猛甩过来,打在炎蛇剑上,擦出一列火星。
炎蛇剑后撤,商歌的离尘网弹出。离尘网末端系着的铁丸径直射向稚鬼的眼睛。
稚鬼右手持鞭,左手一把抓住那铁丸。炎蛇剑就在此时刺向他的胸口。
稚鬼后跳躲开,松手放开离尘网,笑道:“原来如此。”
连栾秋和商歌也从未想过,浩意山庄会跟苦炼门配合抗敌。
两人都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死敌”成为了可以交心和托付背后的伙伴。
离尘网在暗杀、救援上有奇效,但对敌很不合适;栾秋右肩受伤,无法使出足够威力的剑招,落了下风。
一个为了回到苦炼门,一个为了抵达苦炼门,这暂时相同的目标,让两人没有任何犹豫,一拍即合。
如果不能在赤凤镇中抵抗稚鬼,这里就将成为栾秋的葬身之地。
心念电转之间,两人已经和稚鬼交手近百招。
稚鬼内力深厚、身形灵活,但有一个致命弱点:他身高不足。
为了弥补这一弱点,他使用的武器是长鞭。
商歌双手手环之中的离尘网,基础功法与鞭法十分相似。母亲教她武功的时候,也确实说过两者可以看作同一种东西。稚鬼鞭鞭沉重,能夺人性命,商歌则灵活异常,她与栾秋身形高大,武器出手,总比常人长多几分。
稚鬼在此地作威作福许多年,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这样的对手。他判断距离不够准确,前襟已经被栾秋的炎蛇剑划破几道。
恼恨、愤怒和擒住栾秋折磨他的渴望,让稚鬼双目渐渐蒙上殷红血色。
他张口大吼,长鞭忽然一抖,星光中如同覆盖一层锐利铁刺。
“来了。”商歌说。
这是稚鬼武器中的机关,铁刺密密麻麻附着在长鞭之中,使用特殊的手势晃动长鞭,才能令它们钻出表面,成为新的威胁。
原本与他俩拉开一段距离的稚鬼,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制服这两个比自己高大太多的对手,疾冲了过来。
缀满铁刺的长鞭呼啸出凄厉风声。
栾秋手中的炎蛇剑脱手而出!
那原本蕴满内力、绷得笔直的软剑,长鞭只要一甩,就可将它远远打开。稚鬼只想立刻靠近栾秋和商歌,用手中鞭子刮下两人一层皮,面对栾秋扔过来的炎蛇剑也只是嘲弄地笑笑:“打不过,连武器也扔了么?这就是你们大瑀江湖……”
话音未落,面色一变!
失去内力加持的炎蛇剑在碰上长鞭的瞬间忽然变软,绢布一样卷上了长鞭。
稚鬼试图甩开炎蛇剑,但炎蛇剑缠得极紧。眼看就要抓住栾秋了,他舍不得停步,伸出左手去扯开炎蛇剑。
就在他扯下炎蛇剑的瞬间,原本绵软如纸的炎蛇剑忽然再度绷直!剑尖锐利,薄刃毫不留情,切向稚鬼的左手掌!
被切断的半掌疾飞而出。稚鬼失声一喊,立即松手往后连续几次翻跳。
他看到了。栾秋脱手而出的那把炎蛇剑剑柄上,系着一根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丝线另一端,握在商歌手中。
商歌有两个手环,两副离尘网。
可以于无声处取人性命的离尘网,一副握在商歌手中,用来与稚鬼对峙;一幅被商歌系在炎蛇剑剑柄上。她通过这微弱的联系,在稚鬼对炎蛇剑松懈的瞬间传输“明王镜”内力,控制着炎蛇剑切断稚鬼的手掌。
这是极为冒险、成功率极低同时也绝无可能重复的一计。
栾秋滚地抄起炎蛇剑,浩海剑法如浪如涛,袭向稚鬼!
稚鬼心中大喊不好。
他松懈了,他轻敌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瑀江湖小人物,一个曾被自己伤害过、只懂易容和暗杀的年轻女子,谁都没有他这样阴毒的心肠和不择手段的武功。他的长鞭遍体生刺,以往只要在谁皮肤上一拉,便立刻令对方丧失战意,只能滚地哭嚎。
商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定见过。否则她不会在自己亮出尖刺长鞭的瞬间,双目布满恐惧。
可她为什么不退避?
稚鬼想不明白。左掌的剧痛更是令他愤怒,他甩动鞭子与栾秋对了几招,发觉左掌流血无法停止。
当机立断,他撤身后退。
“别追!”商歌喝止了试图追赶的栾秋。
稚鬼奔逃的方向正是他方才动身的山坡,山坡上有不少人马,其中两位是栾秋也认得的人。
栾秋停下了脚步。他胸口有一种陌生的灼痛:李舒就在远处的山坡看着,冷冰冰地看着,无动于衷。
想起商歌说过的话,他即便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知道那可能是真的:李舒把玉佩扔还给他,是“前情断绝”的意思。
商歌收起离尘网,拉着栾秋忽然退了一步。
“混帐!居然……”她咬牙说。
在山坡上,李舒和白欢喜同时起身,从马背跃出。
“气死我也!”白欢喜大喊,“竟然这样折辱咱们苦炼门的长老!稚鬼长老莫怕!我们来帮你!”
两人朝稚鬼狂奔,稚鬼正托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左手往回疾奔,闻言大怒:“别拦我!”
眼前两个年轻人脸上有一模一样的兴奋,这表情与他们所喊的话迥然不同。
如同即将踏入陷阱的猎物察觉了命悬一线的危机——稚鬼右腕一振,长鞭霎时注满内力。
然而武器还未甩出,一场小小的飓风夹带着夜间戈壁冰冷的风声,从李舒手中升起。
“星流”如同旋转的星夜,挟起风沙之刺,利刃一般切向稚鬼颈脖!
稚鬼刹不住脚,只得后仰躲开。
“星流”擦着他脖子而过,再度回到李舒手中的时候,白欢喜抓住因后仰而看不见自己飞速近身的稚鬼的双臂。
咔嚓两声脆响,稚鬼仰头惨呼。
白欢喜一掌击中他胸口,稚鬼被击得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地面。
李舒与白欢喜从下马、狂奔到接近稚鬼,手上动作快得无法捕捉,脚步却始终未停。
这出乎稚鬼意料的突袭,必须极快、极快,不能给稚鬼任何反应的时间。
稚鬼摔在赤凤镇边缘的废墟上,此时商歌那句“混帐,居然帮稚鬼的忙”才刚刚说完。
她与栾秋甚至来不及交换眼色,两人同时原地弹起,跃向倒地的稚鬼!
白欢喜当时本想折断稚鬼双臂,但稚鬼已有防备,他内力与稚鬼有差别,瞬间无法得手,只能令稚鬼双臂齐齐脱臼。
稚鬼落地后立即就地翻滚,迅速跳起,忍着剧痛往废墟中钻去。
赤凤镇此时已然大乱。在稚鬼手下发出传讯烟火的时候,赤凤镇的百姓便知道大祸将近。紫衣堡的僧侣们从另一条小路进入赤凤镇,□□烧,在栾秋等人与稚鬼激战的时候,火光已经遍布全镇。
稚鬼狠狠撞在土墙上,把脱臼的手臂复位。周围没有他的亲信,他一想到李舒和白欢喜居然出手袭击自己,便恨得浑身如被火烧灼,脑中混沌:“早知如此,应该把他们都做成羊!”
双臂仍旧疼痛不灵活,长鞭也遗失在远处,稚鬼翻过土墙,抓起一个跑过的红袍僧侣,拧断他脖子后夺走了他的剑。
前头火光熊熊,还未回头,身后一阵锐利风声。
稚鬼立刻回身格挡——又是“星流”!
“英则!!!”稚鬼破口大骂,“你这样对我……”
话音未落,炎蛇剑从另一个方向如蛇一般无声袭来。稚鬼连打带退,背部抵在一截破墙上。
眼前是李舒、白欢喜和栾秋,三个年纪相仿的、无论面目还是风姿,都令稚鬼憎恨的年轻人。
“大难不死,必成灾殃。星一夕所说的果然没错!英则,你就是苦炼门最大的祸害!”稚鬼狠狠瞪着李舒,“当日长老推选,我本来就不愿意选你!我知道你背后有人,我也知道,单凭你自己,根本不可能一夜之间手刃五个长老!”
李舒慢慢摇着“星流”,耳朵听着稚鬼的话,目光却一直往不远处的栾秋身上飘,心里想的尽是什么“栾秋怎么不看我”之类的事情。
他的悠哉愈发激怒了稚鬼。
“星一夕、白欢喜,商歌、绍布,还有虎钐!”稚鬼恶狠狠地笑了,“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帮手!你毁坏尸体、割下长老们的头颅挂在雪音门上,正是为了破坏他们身上致命伤的痕迹。可苦炼门里知道这事儿不止我,还有……”
他忽然顿住了。
眼前只有三个男子,却不见商歌的踪迹。
“还有谁?”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稚鬼来不及抬头,立即矮身闪开。然而不知何时,那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已经松松环在他的颈脖周围。
如鸟儿钻入陷笼,稚鬼一动,离尘网立刻收紧。
他反应极快,在瞬间抬手握住离尘网,竭力将它从自己脖子上拉开。
双手蕴饱内力,竟与离尘网僵持了片刻。然而纤薄、锐利的丝线,很快切断了稚鬼的手指,啪地勒上他的脖子。
商歌双足分开,站在土墙之上,双手一左一右勒紧了离尘网。
她这时才察觉,稚鬼很轻。
小时候她也很轻。因为太轻了,无法抵御、无法反抗。
多年来她苦苦地练习,每一夜入睡前都向天神祈愿,祈愿自己能拥有男子一般强壮魁梧的身体。没有任何人能压制她、伤害她。
离尘网越收越紧。稚鬼残存的喘息从丝线上传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有破碎的□□,手脚乱舞乱蹬。
直到稚鬼没了动静、脑袋忽然垂下,商歌才发现因为双手太过用力,离尘网也勒入她的掌心,渗出血来。
随着她松手,稚鬼的尸体沉重地落地。
她又感到困惑:竟然是这么重的声音吗?
过去的同伴、现在的同伴,全都仰头看着她。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虽然清点了过往的怨恨,但这种清点,根本无法补偿二十多年的痛苦煎熬。
“……商歌?”李舒走近两步,喊了她的名字。
商歌跳落地面,脚底是轻飘飘的。她走到李舒面前,李舒拥抱了她,像拥抱自己的亲人。白欢喜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口,探头探脑地看她表情。商歌没有哭,只是木木的,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啊。”白欢喜抚摸她沾满灰尘的头发,“我们没有去接你,你会怪我们吗?”
“……会。”商歌开口,“恨死你们了,把我丢在大瑀。”
李舒:“都怪白欢喜。”
商歌:“嗯,都怪白欢喜。”
白欢喜忍气吞声:“好嘛,我就是苦炼门最大恶人。”
栾秋无法走近。他没有可以和他们一同舔舐的陈旧伤口。
耳畔忽然传来哭喊声,赤凤镇里一栋房子被烧毁了。他耳朵尖,听出那是医者的哭声,连忙转身奔去。
火舌熊熊,栾秋从火场里救出医者的老母亲,看着众人救火、呼喊,心头忽然一凛——仍活着的那个小孩儿,他没有人照顾!
栾秋找到安置小孩儿的棚子时,那棚子已经被火烧透。
他找不到水,干脆蒙着口鼻,打算就这样冲入火场找人。
“喂喂喂!”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又是你?大瑀的年轻江湖客,一个比一个冲动啊?”
一个方脸大汉正坐在不远处的土墙上。栾秋依稀认得,此人在医者家门外指责过自己欺负老百姓,说的是流利的大瑀话。
大汉怀中正抱着小声抽泣的孩子,孩子背上羊皮被火烫着了,黑了一片,大汉裸着半身,外袍裹在孩子身上。
“多谢!”栾秋要接过那孩子,不料大汉却挡住了他的手。
“你是什么人?”大汉打量栾秋,目光最后落在他手中的炎蛇剑上。
他自称在赤凤镇生活许久,很少见栾秋这么年轻的独行江湖客,便多了个心眼,悄悄跟在他和商歌后面窥探,才发现两人照顾着两只“小羊”,之后更是见到他俩合力与稚鬼对峙。
僧侣们放火打砸,他回头去帮忙,中途想起那蜷缩在棚子里的孩子,才匆忙赶来救走。
栾秋又惊又奇:他和商歌居然一直没发现有人暗中盯着。
不想贸然告知陌生人自己来历,他客气反问:“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大汉又仔细看栾秋几眼。
“你肯定来自大瑀。我离开大瑀许多年,从不在江湖露面,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很正常。但你应该听过我父亲。”他大咧咧地笑,“青松阁,欧阳大歌,认识不?”——
作者有话要说:
虎钐(shan,“杉”音)——
此时的浩意山庄,来拜访的青松阁阁主欧阳大歌打了几个喷嚏。
欧阳大歌:谁?谁骂我?
谢长春:……或许是有人想你?
第54章 紫衣堡(1)
因在欧阳家族谱里排行第九,大汉自称欧阳九。
他自然有响亮的大名,但只乐意别人喊他欧阳九。
欧阳九少年时十分叛逆,和欧阳大歌一直对着干,又看不惯父亲四处钻营、想跻身江湖上流的嘴脸,一次大吵之后愤然离家出走。
在江湖上混了几年,没混出什么名堂,倒是杂七杂八学了许多本事。多年前听人说大瑀西北边防军有个厉害的统领,便提着佩剑来参军了。这军才参了三个月,他嫌军队枯燥无味,逃离后继续往西边走。
这一走就将近十年,再没有回过大瑀。
细看欧阳九的模样,确实跟欧阳大歌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大咧咧的性格,说话做事动不动就往栾秋背上狠拍几下的习惯,活脱脱一个年轻点儿的欧阳大歌。
看他年纪已有三十来岁,栾秋便问他是否在赤凤镇安家。
“我没有家,只有常住的地方。”欧阳九指着远处,“路程很远,我就不接待你去了。”
他把怀中孩子交给栾秋,转身继续帮忙救火。
天亮时,大火才堪堪扑灭。
赤凤镇百姓似乎对这样的灾厄习以为常,哭过后一个个沉默地在废墟里翻检还能用的东西。然而火势太猛,整个镇子已经剩不下什么东西。
李舒、商歌等人满脸污黑,坐在土墙边擦脸。
白欢喜倒是一身干净,十分利索。栾秋狐疑打量他,他在稚鬼的尸身上擦净了剑上的血。
“料理了稚鬼的那几个弟子。”白欢喜笑道,“斩草除根,可不能留口舌。”
栾秋:“……你杀了他们?!”
他想起和李舒、白欢喜同在那山坡上的红袍僧侣们。
白欢喜奇道:“不杀的话,倒霉的可就是我们。”
栾秋料不到这人这么轻易就取人性命,顿时面色阴沉。
白欢喜知道他脾气性格和苦炼门弟子的秉性从来不合,也不管他,催促李舒和商歌一同离开。
稚鬼死去的理由倒是好找,全推到栾秋身上就是了:商歌从大瑀带回来一个浩意山庄弟子,不料此人奸狡万分,趁隙逃脱,还设下陷阱夺了稚鬼长老性命。
“家里还有没有大葱之类的东西?咱们到时候往眼里挤一些汁液,故事更真实。”
商歌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问李舒:“接下来怎么办?”
赤凤镇百姓无家可归,附近的村镇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在这贫瘠的地方,难以一下找到可收留这么多人的住所。
“去紫衣堡。”李舒对商歌和白欢喜说,“带所有人去紫衣堡。”
欧阳九和栾秋去催促镇民收拾东西上路,医者感激栾秋,也帮着一同劝说。
出发时间约在正午,才能保证夜间赶到紫衣堡。两人回到李舒等人所在之处,商歌正抱着那刚刚苏醒的孩子,焦虑不已。
那孩子体温升高,正在发热。
“稚鬼在紫衣堡制造‘小羊’,紫衣堡里面有不少药物。尽快把他带过去,先不管羊皮能否剥下来,保证他活命才是要紧事。”李舒左右一看,目光掠过栾秋,直接对白欢喜说,“白欢喜,你先启程回紫衣堡,只把稚鬼的事情告诉星一夕,让他先在堡内先做好安置赤凤镇百姓的准备,尤其是食物、饮水和药物。我们今晚到。”
他想了想,又叮嘱:“紫衣堡里愿意留下的弟子全都留下,不想留的,立刻走。今晚如果还不走,或是在紫衣堡里闹事,任由你处置。”
他和欧阳九打了招呼、互道来历,叮嘱欧阳九和医者把镇民中病弱的、年老年幼的全都单独记好,还要再去找几辆能用的马车,等等。
他协调安排,一切井井有条。栾秋心中很惊奇:这样的李舒有些许陌生,不是他在浩意山庄里结识的那个好吃懒做、胡说八道的混账了。
“说到羊皮,大夫告诉我,穿过紫衣堡、离开稚鬼的地界,可以找到一个医术高明的人。”栾秋顿了顿,想起医者说的话,“商歌,那人似乎是你母亲的弟子。”
此话一出,他眼前所有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包括拿来干粮的欧阳九。
栾秋:“……你们认识这人?”
“确实。”白欢喜笑道,“要救‘小羊’,这附近也只有虎钐能做到了。正好,紫衣堡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孩子,我们先在紫衣堡汇合,等他们情况稳定,再一起去找虎钐吧。”
他说完抓起两个饼子,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平白遭了无妄之灾,赤凤镇百姓一个个敢怒不敢言,直到看见稚鬼尸身,才鼓足勇气痛骂。
栾秋却认为,赤凤镇这场灾难是自己和商歌带来的。白欢喜似乎没有把他当作外人,话里话外,是要和他一起去找救孩子的人。栾秋也没打算反驳,他此行要接近苦炼门,如今身边有商歌、白欢喜,外加一个李舒,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但李舒一直不跟他说话。
这种僵硬的生疏,连欧阳九都感到奇怪。
“你们吵架了吗?”他问栾秋。
一行长长的队伍正在酷热的沙漠上行进。马车里坐着孩子、病人和老人,能骑马、行路的男女全都在马车前后迤逦。他们已经离开被烧毁的赤凤镇,而距离紫衣堡路程还很远。
李舒只跟商歌聊天,问她在大瑀和浩意山庄发生的事情。栾秋有时候想插话,但李舒的冷漠太过明显,连眼光都不愿意赐予,他几次搭话,都是自讨没趣。
他和欧阳九徒步行路,欧阳九喋喋不休,说的都是虎钐的事情。
这名字不久前栾秋从稚鬼的口中听过。
虎钐是十长老之一,而且是李舒这边的,年轻,不合群,商歌娘亲商祈月的弟子,医术高明。
“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人,气质非凡,性格又可爱。我在见到虎钐之前,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一见钟情。”欧阳九挥动手里水囊,谈兴高昂,“但我一见到,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认定这一个人。”
他逃离军队后一直在金羌游荡,某次见义勇为,被十几个苦炼门弟子打得筋骨重伤,扔在流沙地里。路过的虎钐把濒死的他救起,拖回家里,又是灌汤药又是接骨,把欧阳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此欧阳九一颗心完全系在虎钐身上,什么爹娘、大瑀、江湖游历,全都抛在脑后。
“假以时日,虎钐一定能了解我的真心。”欧阳九拍着栾秋的肩膀。
栾秋:“假以时日?你在金羌呆了多久?”
欧阳九开始数手指。
数到第二只手,栾秋叹气:“你不容易。只不过我没料到,江湖上有龙阳之癖的人,竟然不少。”
欧阳九吃惊:“龙阳……不不,那是你们,不是我。”
震惊于欧阳九眼力的栾秋:“……”
欧阳九揽住栾秋大笑:“虎钐是个姑娘!整个金羌最好、最美、最温柔、最可爱的姑娘!”
他开始了新一轮的赞美。
在队伍另一侧,李舒和商歌震惊地回头,他们听见了欧阳九的话。
“……温柔?”商歌重复,“虎钐温柔?”
“……可爱?”李舒惊恐,“这个欧阳九不会是被虎钐折磨疯了吧?”
再回头时,栾秋正飞快靠近。
李舒心中暗骂自己没定力:一定是方才回头看的那一眼,又不小心扫到了栾秋身上。
栾秋和他之间隔着一个商歌,一开口,语气就很沉重:“商歌,不烦的事情你说了吗?”
商歌:“还没讲到,刚说了栾苍水和于笙吵架,被谢长春赶出山庄那事儿。”
类似事情在山庄常常发生,栾秋一时间也不知道商歌说的是哪次,总之继续保持沉重的口吻:“不烦没了。”
李舒吓了一跳,果然停步,直愣愣地看栾秋:“什么?!”
栾秋:“山庄里再也没有不烦了。”
李舒脸都白了,抓住栾秋衣袖:“出了什么事?不烦病了?伤又重了?不对、不对……他的伤势不致命,他只是……”
听不下去的商歌插嘴:“不烦跟着一牛派掌门人去游历江湖。”
惊慌恐惧的李舒:“……”
他和栾秋的目光终于准确而毫无差错地对上。
栾秋目光沉静:“愿意跟我说话了?”
李舒甩开他衣袖,脚尖一蹬,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离开紫衣堡之前,李舒在白欢喜和星一夕面前指天发誓:绝不跟栾秋说一句话,绝不多看栾秋一眼。
两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立誓。
“……若违此誓,白欢喜一辈子都碰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李舒正色道,“栾秋太过中意我,我若是给他回应,他必定又会死皮赖脸贴上来。”
正要抗议的白欢喜顿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半晌才反问:“你说的是真实的栾秋,还是我杜撰的浩意山庄痴心大恶人。”
李舒:“都是同一个。”
白欢喜转头求助:“星长老!”
星一夕倒是非常配合:“英则,我懂。确实,要摆脱栾秋这样的人,只有你硬起心肠才可做到。不要可怜他,不要同情他,你现在对他决绝,是为了他好。不然和我们苦炼门纠缠在一起,只会毁了他们那样的正道人士。”
李舒是怀着这样的决心来的,不料被栾秋一个谎言引得破功。
他更没料到栾秋居然学会了面不改色说谎,回头责备追上来的商歌:“是你教坏了他。”
商歌:“我……?!”
李舒:“不然这样正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撒谎!”
商歌懒得反驳,戴好笠帽扭头走远。
一路熙攘,终于在深夜时分,看到了远处的紫衣堡。
栾秋和欧阳九正在分吃干粮,欧阳九指着紫衣堡:“咦,有人来迎接我们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从两人身边飞速掠过,正是朝紫衣堡疾驰而去的商歌。
栾秋心念一动,凝神眺望:紫衣堡前的宽敞高台上,果然站着一个陌生的潇洒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栾秋,满意点头:李舒对我滤镜很重。
商歌毫不留情,按下“一键还原”。
第55章 紫衣堡(2)
在见到星一夕之前,栾秋也曾通过商歌的描述,想象过这位“星长老”的风姿。
但商歌对星一夕的看法掺杂了太多太多的个人喜好:星一夕是完美的,星一夕什么都好……栾秋不信。
从白欢喜抵达紫衣堡到大部队驻扎,不到半天时间。栾秋以为稚鬼的根据地应该混乱不堪、秩序全无,但出乎他的意料:一切井井有条,愿意留下来的红衣僧侣对白欢喜及星一夕毕恭毕敬。
和苦炼门其他长老不同,星一夕也练“明王镜”,但他极少在众人面前显露功夫。弟子们对他恭敬,大多因为他是长老,而且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清贵之气,令人无法违抗。
那蒙在双目之上的布条,和脸上被掩盖但仍能看到痕迹的金色伤痕,是星一夕震慑力的来源。
虽然目不能视,星一夕听力却十分出色。栾秋和李舒走到他身旁,还未出声打招呼,星一夕已经把脸转向栾秋所在的方向:“是浩意山庄的栾秋少侠么?”
两人很客气地作揖见礼,栾秋懒得从脸上挤出什么笑意,反正星一夕也看不见,始终面色冷淡。
商歌不满地看他,倒是李舒很热情——只对星一夕热情:“一夕,我们把稚……”
他压低声音,左右看看,似乎不想让别人听见这件事。
星一夕点头:“商歌已经说了。”
李舒显然失落:“噢……”
星一夕:“但我还想听你再说一次。”
他声音十分沉静温柔,无端令栾秋想起夏季时四郎峰的山峰与松涛。
栾秋本想说些什么话,但忽然间兴致全无。李舒自从和他搭了两句话就扭头不理,他心中郁气渐渐冒头,只顾埋头搬运行李。
白欢喜和星一夕调动起紫衣堡之中的所有人,无论是稚鬼的手下还是被稚鬼抓来干活的奴隶,全都动作起来。赤凤镇百姓很快在紫衣堡里安顿好了,寂静冷清的石头堡垒变得热闹,有了活气。
眼看天就要亮,几个人都没有睡意,白欢喜搬出稚鬼偷藏的好酒,在高台上摆了小小的酒宴。
栾秋不想参加这种无聊宴会,不料欧阳九跃上墙头,一把将他拖了下来。
他力气很大,功夫又好,栾秋毫无防备,眨眼便被欧阳九拎到众人之中。
恰好坐在李舒对面。
李舒十分露骨地转开了脸。
先转向左边,是正抠鼻孔的白欢喜。再转右边,是和商歌小声说笑的星一夕。
李舒把头干脆地侧向右边,咕嘟咕嘟喝酒。
稚鬼藏的都是金羌出名的葡萄美酒,入口香甜,后劲很足。李舒喝了半壶,被星一夕按住端酒的手:“别喝了。”
李舒乖乖听从。
欧阳九正揽着栾秋,聊他心目中最美的虎钐。但栾秋听到一半,忽然转头问白欢喜:“你们几个年轻长老里,所有人都听星一夕的话?”
白欢喜一头雾水,目光左右晃动:“也不是所有,我和虎钐谁的话都不听。星长老是商歌心里的神,当然说什么她都……”他躲开商歌扔过来的石子,“鹤长老正常的时候可能听。……嗯,至于李舒,他一直都很有主见。”
最后一句话讲得十分笃定。
不料话音刚落,星一夕就对李舒说:“别忘了你跟我发的誓。”
李舒眨眼:“什么誓?”
星一夕:“不跟他说话,也不可理会他。”
李舒掷地有声:“当然,我做到了。”
星一夕嘴角一勾,很满意的笑。
这笑落到栾秋眼中,几乎是挑衅。
“不跟谁说话?”他问,“我吗?那不对,李舒已经跟我说过话了。”
李舒:“我没有。”
栾秋:“第三句。”
众人:“……”
商歌开始数手指。
星一夕拎着一个琉璃酒壶,先冲栾秋笑笑,仿佛栾秋说了今晚最好笑的笑话。那笑一掠而过,他对李舒点头:“没事,我信你。”
白欢喜把肉干一颗接一颗往嘴巴里扔,决定暂时保持沉默,远离这个奇怪的战场。
不料欧阳九毫无眼色,忽然插话:“栾秋,你见过我爹,他现在怎么样?”
栾秋只得先应付欧阳九。
李舒对欧阳大歌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虽然之后渐渐有所改观,但他当□□着栾秋把浩意山庄交还曲洱的嘴脸,实在很令人讨厌。李舒如今看欧阳九也觉得不大顺眼,尤其此人酷爱与栾秋勾肩搭背。
“我也见过你爹。”他跟欧阳九说,“他还挺喜欢我,跟我聊过许多青松阁的事儿,问过我要不要拜入他门下。可我从未听他提过你。”
欧阳大歌认为,欧阳九受大瑀江湖侠客的故事荼毒甚深,年纪轻轻,不想着成家立业、买田买地、扩大势力,成日这边行侠那头仗义,他很是不满。
欧阳九同样认为父亲表面上是江湖客,内里则是活脱脱的四处钻营之小人。青松阁武功在江湖上排不上什么名,全因欧阳大歌到处与人称兄道弟,才勉强换来一点儿名声。他不齿这些行径,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要回去。
“他一生最热衷的,就是买田买地,收租过日子。收来的租钱,一是把青松阁修得碧丽堂皇,二是让青松阁弟子穿得富贵逼人。”欧阳九嗤之以鼻,“什么练武学艺,什么行侠仗义,他从来不考虑。”
栾秋说起诛邪大会上欧阳大歌为浩意山庄出头,结果被喜鹊三兄弟羞辱之事。欧阳九大吃一惊:“他疯了?”
倒是李舒听得不解:“明明是江湖人,还整天想着田地、银钱,好迂腐。”
欧阳九:“人人如此。”
李舒:“我见你们大瑀的什么和尚道长、丐帮毒教,过得很清苦,倒也不是人人如此。”
欧阳九灌下一口酒,清清嗓子开说。
丐帮长老黄乞儿,有一位正妻、六个妾室,梁京的鸡儿巷里头养了好几个娇美娘子,儿女成群、奴仆无数。大瑀几处城池都有他的豪宅肥田,每年光是收田租就有上千银两。他平日最爱收集金器玉器,浑身绫罗绸缎,只有在要以丐帮长老身份出门亮相时,才穿上破烂的衣裳,严肃地上工做事。
连那衣裳也是上好绸缎布料制作而成,又有工匠精心加工,又剪又烫,伪装破烂痕迹。江州城里就有专门做丐帮服饰生意的人,手艺出色,做出来的衣服看着比乞丐服还破,穿在身上却柔软舒适,清凉透气。
李舒、商歌和白欢喜愣得酒都不喝了。
道长们相对而言,确实清心寡欲,但沉迷找年轻强壮之人双修,又常常花大钱购买药材炼长生丹,为此大手一挥,买了好几座山头,专心修行和炼药。
那几座山头,峰顶云雾缭绕、仙气逼人,山脚繁华富庶、尽是商铺。
商铺都是道长们开的,茶酒、饭菜、饮水……应有尽有。
种种物品,无不携带仙气。
吃喝了仙气,自然要付出比平常多一些的银钱。
于是道长们的衣裳越来越漂亮,亭台楼阁越来越华丽,连流水、空气,也越发香甜宜人。
这下连栾秋都吃惊了:“我怎么不知道?!”
“和尚呢?”李舒心有不甘,“和尚总好些吧?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
“都差不多。”欧阳九说,和尚们喜欢买田买屋,在经商挣钱一道上远远超出其余帮派,方式手段之复杂繁巧,连明夜堂都要甘拜下风。
皇亲国戚们又常常入寺拜佛听经,一出手便是几十上百两的香油钱。毕竟香油越多,庇佑就越多,人们大都甘心如此。
李舒听得一愣一愣的,被这些大瑀江湖帮派的手段震惊得脱口而出:“实在太卑……”
话说到一半,忽然和正对面的栾秋对上眼神。
栾秋似笑非笑,支着下巴等他下一个词。
李舒连忙吞下自己口头禅,换了句话:“实在精明!”
说完又瞟栾秋。
栾秋笑得腰都弯了,肩膀疯狂抖动。在场之人只有李舒知道他在笑什么,可又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流露情绪——毕竟他发过誓——只好皱眉扁嘴,做出个古怪表情。
然而直到众人离开紫衣堡、前往下一个长老的地界,栾秋都没找到能够跟李舒好好说话的机会。
紫衣堡里稚鬼豢养的“羊”还有十几个,羊皮尚算完好,只是身体虚弱。他们带走了幸存下来的那孩子,打算先让虎钐看看他的情况。
星一夕也跟他们同行,说是顺便回苦炼门去。栾秋以为他一路免不了要受人照顾,不料星一夕上马、奔驰,动作行云流水,引得欧阳九都困惑:“他真的瞎了?”
离开紫衣堡,便是一片接一片的漫漫黄沙,起狂风时遮天蔽日,晴朗时又仿佛能将人双目灼痛。
栾秋的脸被晒得发红脱皮,欧阳九笑他适应不了这气候,连李舒也频频回头看他。
走了大约五日,前头终于出现一片枯萎的小树林。
这一日十分晴朗,栾秋极目眺望,看见不远处的石头山上有小小的黑色房子。
欧阳九提醒众人下马,商歌把孩子抱在怀中抬头时发现栾秋已经往前走去了。
他的左足正准备踏入一片松软的沙地。
瞬间,身后所有人脱口而出:“别踩!”
栾秋的脚已经落地。
金黄色的沙地突然如水面般疯狂涌动。
第56章 无量风(1)
沙面涌动如浪面,顷刻间便有无数紫黑色蝎子如弹丸般从地里窜出!
栾秋退避不及,眨眼间已经有两三只落在他的脚面。
李舒飞身援救,商歌甩出离尘网想把人拉回身边,栾秋急急后退——忽然一个人影掠过,李舒和商歌都是一愣:栾秋不见了。
再抬头时,栾秋已经落在十几丈外的一棵黑色枯木上,被人拦腰抱着。
“不要运功。”把他捞起的那人说,“运功后毒行更快,你这条腿还要不要?”
树下的沙面上密密麻麻全是黑色毒蝎。沙面还在滚动,是各式各样的毒蛇从沙子里纷纷钻了出来。
栾秋被他点穴,动弹不得,干脆不回答,只默默运功冲穴,斜眼打量。
那人披着带兜帽的披风,兜帽和面罩把他的脸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灵活的黑眼睛。察觉栾秋打量自己,他扭头,眼睛笑得弯弯:“你倒镇定。”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扔向远处的李舒等人。
“……哦?”兜帽怪人忽然睁大了眼睛。
离尘网破空袭来,“当”地击碎了瓷瓶。恰好一口风吹过,瓶中粉末被风吹散,纷纷扬扬落到李舒等人手上。
然而让怪人吃惊的并不是商歌的这一招,而是以惊人速度飞掠而来的一把精金铁扇!
“星流”灌注“明王镜”内力,飞袭速度比离尘网更快。李舒腾空跃起,一足踏在扇上,腰身一拧便借力高高跃起,右手抄起脚底的铁扇,劲风如刀似剑,朝怪人攻击而去。
“漂亮!”怪人十分快乐地赞了一句,似是非常欣赏李舒亮出的这手轻功。
李舒的目标是被他擒在怀中的栾秋,铁扇脱手袭向怪人,自己则朝栾秋抓去。
他愤怒、急切,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在星一夕和白欢喜面前许下的种种誓言。
“星流”先李舒一步来到怪人面前。铁扇沉重,挟带风声,威力极大。怪人却不闪不避,甚至伸出手去,想抓住那铁扇。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舒和栾秋都没料到,怪人竟能准确无比地抓住扇柄!
“暗器用得多,我眼力还……”
怪人一句得意的话还没说完,虎口忽然一疼。铁扇劲力十足,竟生生将他虎口震裂,血飞溅而出,落在了栾秋脸上。
“星流”脱手!怪人吃了一惊,“咦”地惊叹,但还带着几分笑意:“好厉害!”
话未说完他便提着栾秋跳起,落到了另一棵树上。
李舒抓了个空,心头又恨又恼,足尖在树梢一点,方向改变,再度冲栾秋和怪人袭去。
他捞起滞空的“星流”,再不留手,亮出了杀招。
不料那怪人竟然捏着栾秋脖子,把栾秋作为盾牌抵挡。李舒当即收手,“星流”方向转变,直冲怪人脸面而去。怪人哈哈一笑,竟用肉手阻挡铁扇。
一串火星溅出,怪人指间夹着暗器,与“星流”摩擦,发出刺耳怪声。
这一挡,李舒足底再无可以着力之处。他落到了沙面。
“栾秋!!”李舒大喊。
栾秋双目圆睁,胸口血气翻涌:那袭击过他的紫黑色蝎子正潮水般涌向李舒!
李舒全然不顾脚下的生死危机,甩开蝎子,再度踩上树干,要追赶怪人和栾秋。
“我先给他祛毒,有缘再见!”然而那怪人提着栾秋几下飞跃,声音和身影已经在追不上的远处,朝着山上的黑色房子奔去,“再见时你我一定切磋!”
小树林外,白欢喜和欧阳九各牵着一匹马狂奔而来。用马儿吸引蝎子的注意力,救出李舒,这是他们的办法。
但跑到李舒身边,各人面面相觑。
蝎子毒蛇们只是在他们周围爬动游走,完全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
星一夕和商歌带着孩子小心踏入,发现他们也是一样,被袭击的只有最开始踩上沙地的栾秋。
“这药粉……”欧阳九在身上嗅了又嗅。被商歌击碎的瓶子装满了药粉,闻起来有一股苦涩的气味。
“是虎钐的驱蛇虫之药。”商歌捡起瓶子的碎片,瓶底果真有一个金羌文字:虎。
欧阳九面色巨变:“这怪人怎么会有虎钐的药!此药珍贵异常,连我都拿不到!”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微微颤抖:“糟了、糟了!”
说着立刻跳上马儿,就要冲出去。星一夕耳力极好,迅速拉紧缰绳:“欧阳大侠,且慢。你若走了,我们怎么去找虎钐?”
虎钐擅长医术,但不喜欢救人。她会在自己的居所周围布置毒阵阻拦来访者,毒阵常常变化,即便是和她亲近的商歌,一段时间不见,也难以分辨毒阵阵眼和过阵方法。
但欧阳九来去自如,星一夕因此判断,他一定知道。
欧阳九果真停下,十分焦灼:“那便走吧!快走啊!”
此时李舒才回过头,看向白欢喜。
“那人的轻功相当厉害。”李舒说,“但内力大概中等,他能碰到我的‘星流’,但接不住。下次再碰面,只要不让他逃跑,我一定能折断他的脖子!”
白欢喜催促他上马,自己则摸着光头思考:“这么漂亮的脚底功夫,苦炼门可没人赶得上。”他忽然醒觉,回头对众人说,“奇了,那怪人开口说的是大瑀话!”
离开紫衣堡的时候,为了适应金羌白天热晚上冷的气候,栾秋也换上了金羌衣装。加上一路跋涉,他被晒得脸面发红,头上都是砂砾,根本看不出来历,更别说辨认来自何处。
“那怪人知道我们之中有大瑀人。”星一夕说,“他第一句话是对栾秋说的。他很确定,栾秋能听懂。”
李舒:“他认得栾秋?”
商歌:“可是看栾秋的模样,两人并不相识。”
只有欧阳九急得满头是汗,小跑一段又停下:“你们到底走不走啊!”
小树林呈环形,把一座石头山包围在内。那石头山是漫长孤峻山脉的尾端,渐渐平缓,最高处是一片平坦的高台。远远的能看到高台上有黑色的房子。
那正是虎钐所在之处。
在欧阳九的带领下,众人绕路而行,明明石头山就在不远处,却始终无法笔直抵达。
李舒越想越气恼:若不是身边还有马儿和小孩,他也要像那怪人一样,施展轻功直接跳过去。
然而再走一段,眼前赫然便是一道深沟,吊桥在沟上随风摇摇晃晃。深沟颇宽,下不见底,只见深处雾气弥漫,几只瘦伶伶怪鸟在雾气里飞来飞去。
“怎么这沟里还有雾?”白欢喜往深沟里踢了块石头,直到走过吊桥都没听见一丝声音,他心有余悸,“妈呀,咱们金羌地界还有这种地方?”
李舒心中那“跳过去”的念头已经烟消云散。
从未来过此处的白欢喜东张西望,一抬头,欧阳九已经不见人影,石头山的山道上一道黄色泥尘。
“这儿没有毒阵了!循路上来!”声音远远传来。
此时已是正午,马儿疲惫,越走越慢。李舒等人把马儿系在路边阴凉处,朝石头山山顶飞奔而去。
“这……这是什么!!!”白欢喜一身轻松,跑得最快,靠近那黑色的石头房子时忽然发出怪声,“虎钐住的这是什么地方啊!”
他在黑房子跟前停步,扭头看见欧阳九竟然跳了下去。
那房子并不是建在山顶平台上的。山顶高台中竟然有一个深坑,那看似只有两层的黑色房子,实则是深坑之中一座高塔的顶部。高塔浑身乌黑,仿佛浸没在黑色的雾气之中,俯身去听,隐隐地竟然有流水之声。
紧接着商歌也抵达了这里。她抱着孩子,指点白欢喜和李舒:“塔上泥金色的地方可以落脚,踩着那几个落脚处,就可以跃到最下层。”
李舒牵着星一夕,商歌抱着小孩,逐个跳落,白欢喜最后一个落地,看看四周,惊讶得说不出话。
黑塔没有牌匾,没有题字,门户紧闭。但黑塔周围豁然开朗,栽满花草。
和上头的干燥截然不同,此处潮湿,雾气弥漫。石壁周围嵌满隐隐发光的矿石,照得内部明亮通透。花木之中还点着鲛油制作的长明灯,清澈泉水从山壁缝隙中流出,蜿蜒成溪,流向黑塔前方的一个洞口。白欢喜循着溪水往前,隐隐明白:这个深坑和外头的深沟是连通的,那雾气来自于深处的溪水。
走出洞口,他更是大吃一惊:眼前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鸟鸣远远近近,蜂蝶在花丛中飞舞,白欢喜在瞬间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夏季的四郎峰,湿润的水汽沁入他的喉咙,令他浑身如同浸在冷水里,舒畅得长长一叹。
欧阳九从黑塔中冲出来:“虎钐不见了!”
他冲进树林,大喊着虎钐的名字。白欢喜也打算随他一起找,刚抬腿,斜刺里一枚小鱼飞镖袭来。
他连跳带退,差点跌倒。那飞镖来势汹汹,慢一瞬间就要扎在他的腿上。镖上浸了毒,隐隐透出蓝绿色。
“你踩到我的东西了。”林中走出一个人影,声音冷冰冰。
白欢喜背上全是冷汗,只见刚刚要落脚的地方,一丛金色小花在雾气里摇摆。
欧阳九欢喜极了:“虎钐!你没事吗?”
“没死。”来者正是虎钐。她看向白欢喜,眉头皱得死紧:“你来做什么?!”
虎钐比白欢喜矮半个头,一头黑发梳成长辫,堆在肩上。她五官温柔清秀,唯有一双浓眉和浓眉下露出凶光的眼睛,才透露几分真实性情。
白欢喜风流成性,看到好看姑娘就要凑过去说些荤话,碰到看起来软弱可欺的,更是直接动手动脚。
有过稚鬼伤害商歌的那件事,商祈月之后便把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和女儿保护得严实,白欢喜第一次见到虎钐,是偶然见她与商歌一块儿在苦炼门里玩耍。虎钐比商歌大几岁,姐姐一般,很温柔地看着商歌又笑又闹。
白欢喜从未在苦炼门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自然要走过去套近乎。
他那时还有一头漂亮头发,很讨周围其他小门派的女侠客欢心。他总跟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厮混,卖力又殷勤,那一头乌黑长发也能在床笫间玩出许多花样。白欢喜从她们身上学来许多本事,难得见到虎钐这样的姑娘,动了玩弄的心思。
三言两语,他把虎钐骗到屋子里,一手擒拿虎钐双手按在头顶,控制她的动作,一手伸向虎钐胸口。
还没抓实,虎钐尾指忽然从束发的簪子里勾出一枚针。白欢喜连虎钐动作都没看清楚,针尖就扎进了他手里。
只是轻微一痛,并不致命。但白欢喜右手很快麻痹,不得不松开虎钐。他惊讶于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娘竟然有这等身手,还想继续擒拿时,右手却动不了了。
低头一看,手掌、手背发黑,那黑红色的痕迹正迅速蔓延至手臂。
白欢喜“啊”地大叫,抬头便看见虎钐翻身跃起,甩甩手臂,手上的长针落下两滴黑血。
虎钐就这样走了,最后还是商歌听见白欢喜哭得凄惨,才找来母亲帮忙。
商祈月帮白欢喜去除了体内毒素,但那毒十分霸道,没多久白欢喜满头黑发便落了个一干二净,浑身上下更是毛发尽脱。
没了头发的白欢喜瞬间在各位姐姐们面前失宠。他不得不苦练技术来弥补,后来年岁渐长,面目足够英俊,才重回昔日地位。
此时见到虎钐,白欢喜一面看得色心又起,一面却想起当年惨痛经历,咽了口唾沫,躲到李舒和星一夕身后。
李舒正要询问那怪人的身份,却看见虎钐身后的雾气里,有两个人正坐在石头上对饮。
带兜帽的怪人脱下了披风和面罩,他一身金羌衣装,但模样长相却是彻头彻尾的大瑀人。
而且是大瑀人之中较为英俊风流的那一种。
栾秋与他碰杯笑谈,十分悠闲。
察觉李舒等人的目光,那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年轻人还冲他们举了举酒杯。
李舒和欧阳九同时怒气冲冲:“他是谁?”
怪人饶有兴致地打量李舒,闻言侧头笑笑。
这一笑在刹那间令李舒想起大瑀人十分中意的远山之玉,温润精致,明明是触手生凉的东西,却会因别人的体温生出热度。
“在下明夜堂,无量风。”怪人笑道,“你们与栾秋一样,喊我陈霜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这一章的岳莲楼嫉妒极了:陈霜在金羌认识了漂亮姑娘!
章漠:……你很羡慕?
岳莲楼羡慕得咬手指:可恶!可恶!我也想去金羌玩!
第二日他便接到新任务,去金羌找一个相传已经遗失百年的宝贝,找不到,不许回来。
岳莲楼:Σ(°△°|||)︴
第57章 无量风(2)
“无量风”陈霜和浩意山庄的人曾经见过几次,但都在人多口杂的地方,他认得栾秋,栾秋却不认得他。
把栾秋带到黑塔,陈霜第一时间将他交给虎钐,让虎钐救人。
他当时并非抓人,而是出手相救:那毒阵是用来护卫虎钐领地的,只要有人随便踏入,毒蝎、毒蛇就会发起攻击;欧阳九知道如何穿过毒阵,只是还未出声,栾秋就踩了进去。
陈霜不熟悉黑塔周围的毒阵,为了保护他,虎钐给了他一瓶驱蛇虫的药用来自保。那药自然也浪费在李舒等人身上了。
虎钐不情不愿地给栾秋祛毒,陈霜便与栾秋聊起了往事。
栾秋起初觉得此人古怪,但聊得渐渐畅快,竟似与陈霜相识多年。
陈霜在明夜堂已有十余年,与岳莲楼等人都是生死之交。他性格洒脱爽朗,自称在大瑀呆够了,便远走他乡,先是北戎逛了一圈,现在又来到金羌,结识虎钐之后便在黑塔附近住了下来。
“你轻功很厉害。”聊天中栾秋忽然说。
陈霜给他的印象像无形无定的水、来去自如的风,好脾气好性情的另一面,是他似乎并不乐意向栾秋展露真实脾性。但在栾秋说出这句话之后,这人目光中流露一种绝非自负的得意。
他轻咳一声:“明夜堂高手众多,大瑀江湖之中擅长行云蹑风之人不在少数,但我的轻功,谁也比不上。”
陈霜说完便笑:“有空切磋。”
栾秋点点头。
很奇怪,别人这样自傲,往往会让栾秋生出不悦,但陈霜亮出本事在先,栾秋竟然一点儿也不反感。
这人很好相处。栾秋心想,或许可以与他交个朋友。
虎钐这里贮藏着许多好酒,她本来就是个好酒之人。祛除毒素之后,她便拿出好酒跟两人分享。
栾秋和他俩喝了没多久,欧阳九、李舒等人便落地了。
察觉到李舒和欧阳九対自己的明显敌意,若是换作岳莲楼,这时候一定手脚齐上,巴着栾秋或虎钐,定要把那两人的怒气撩得更旺。
但陈霜却不是。他似是不愿意掺进这些事情之中,自报家门之后便不再出声,静静一笑,给眼前三个酒杯分别斟满了酒。
这种怡然自得的态度,反而更令李舒恼怒:“又是明夜堂?阴魂不散!”
陈霜赞同:“対呀,我明明都已经离开大瑀了,岳莲楼还是让我干这干那。”说着举起酒杯対李舒示意,“有空一起骂他。”
李舒:“……”
他接不上话,转向栾秋:“你……你伤怎么样了?”
栾秋几乎同时开口:“蝎子碰到你了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李舒先转过头去,和虎钐聊起了这儿的事情。
十长老中,虎钐只跟商祈月和商歌来往,一年前李舒找她让她顶替十长老之位,她推辞过。但李舒身边可信任的人不多,虎钐被他说服,最终答应了。
成为十长老,虎钐没有跟其他人一样要求奴隶、领地,她仍旧远离苦炼门,独自在这儿生活。
“黑塔是我爹家族遗留的东西。”商歌看着黑塔,対栾秋解释,“我爹一族擅长医术、毒术和易容之术,简单来说就是一切可用于暗杀和自保的方法。爹爹是家中独子,如今他没了,这东西便归我和娘亲所有。”
商祈月把黑塔交给了虎钐,一是让她学习、运用,二是归她保管。
“虎钐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商歌推开黑塔沉重的大门,栾秋和李舒都是第一次步入此处,抬头一看,惊得屏住呼吸。
黑塔足有百丈之高,密密麻麻存放着数量庞大的药草、骨材、竹简、甲片,林林总总,尽是珍贵之物。高处即便极目,也根本看不清楚,据虎钐所说,此地下层湿润,上层干燥,适合贮藏各种不同的东西,苦炼门的一些武学典籍也存放在此。
“比如稚鬼长老练的那种奇怪功法。”商歌解释。
栾秋心中一动:“这里是苦炼门存放秘籍的地方,也就是说,那些秘籍,只有练了‘明王镜’的人才能运用?”
商歌:“也不尽然,这些都是苦炼门昔日前辈四处搜集、改良过的,十之八九可以练,还有些无法改变心法的,便当作宝物,先存起来再说。”
十之八九,十之八九……
栾秋无意识转头,竟然与李舒目光対上。
俩人在一瞬间都明白対方清楚自己内心所想,目光变得愈发复杂。
众人在黑塔出入自由,虎钐并不阻拦。
她和陈霜相见恨晚,引为知己;栾秋又是李舒和商歌信任的人,自然也不必阻拦。
反而是欧阳九心中忐忑,不停提醒:“白欢喜,这个你别碰,这种药碰了可不得了……商歌商歌,注意脚下!哎,这位长老你又看不到,就不要乱摸……嗯?你是真的看不到吗?真的吗?”
虎钐嫌他太吵,拉着商歌走出黑塔,讨论如何给那小孩剥去羊皮。星一夕目不能视,转悠一会儿便跟着离开,也想听听虎钐有什么奇妙法子让孩子从“小羊”恢复为人。
陈霜対他极感兴趣,也随着离开。欧阳九时刻关注陈霜行动,立即如影随形,不让他与虎钐相处。白欢喜看看门外,又看看门内奇特气氛,最终还是选择蹑步退出黑塔。
一时间黑塔里只剩栾秋和李舒。
栾秋已经随着长梯走到黑塔中段。从这里开始直到塔顶,不再是湿润药草,全都是需要干燥存放的东西。
瓶瓶罐罐之中随手放着几卷纸书,栾秋伸手拿起——不料被一把扇子轻轻打在手腕上。
李舒只说一句话:“不能练。”
栾秋不答,轻轻推开“星流”。
李舒:“这些功夫,‘明王镜’可以练,‘神光诀’却不行!即便两种内力可以相融,或许同源,但也……”
栾秋举起手中的书册,赫然是《大瑀行》,另有一行小字:浩意恶人。
李舒:“……”
栾秋念出封面文字:“苦炼门欢喜生?什么怪名字,毫无内涵。”
说着已经翻开内页。
这是“浩意恶人”卷的第二本,上本写的什么,在这本的开篇略微一带而过。
李舒已经忘记具体内容,但见栾秋目光惊奇,渐渐露出古怪笑意,他连忙伸手去抢:“别看了!”
栾秋躲过他的爪子,微微皱眉:“脚疼。”
李舒才想起这人脚上有伤,不敢再动手去抢:“给我。”
栾秋笑着读出声:“‘山庄无甚底事,恶人和衣便睡,难眠,辗转又念英则。正是:神仙标格,相思难尽。恶人心头难耐,解衣…………咳,解衣贪欢,至手脚酥软,慢叹:若能再见一面,我栾秋定把他擒回大瑀,日日囚于我怀……’”
读也读不下去,一是他实在忍不住大笑,二是李舒又扑了上来,这次是张牙舞爪要捂他嘴巴。
栾秋抓住他双手,那书哗啦一声,落在两人之间。
靠得太近,彼此能看到自己落在対方眼眸之中的影子。
栾秋静静注视李舒,清晰地想起上一次和他靠得这样近,近得连目光都能吞下去,是在四郎峰泼天大雨里的一场対峙。
他有许多话想跟李舒说,但开口总是迟疑,最后只低低嘀咕:“苦炼门把你养瘦了。”
几乎就在顷刻间,李舒眼中掠过惊讶和痛苦,眼睛甚至飞快地浮起潮红。他快速眨眼,把突然涌起的泪意控制下去,再次试图挣脱栾秋的手。
但栾秋握得更紧了。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变化,都是令他们欢喜和疼痛的信号。
“你想我吗?”栾秋问。
李舒却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踩在栾秋受伤的腿上,但没加力气,威胁道:“松手!”
栾秋又要和他赌,手上力气一点不少:“踩吧。”
李舒一咬牙,当真踩了下去。
那伤口其实很细小,毒液也并未扩散,只是小腿麻痹。栾秋只感到有力气加在腿上,却一点儿也不疼。李舒也不收脚,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是李舒忍不住了,问道:“你来金羌做什么!你难道忘了你师娘临死前怎么嘱咐吗?不要来找苦炼门,不要来金羌,永远不能寻仇!”
栾秋瞳仁微微张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以为你回了金羌,我们就永不可能再见,所以才把玉佩扔还给我?”
李舒:“……你听到我问的什么了吗?”
栾秋:“是不是这样?”
纵然彼此都答非所问,但又已经得到了答案。
李舒忽然放弃了挣扎。
“那个明夜堂的什么霜,是来帮你的。”他非常肯定,“你这次来金羌,是打算把苦炼门连根拔起。”
栾秋知道李舒在某些时刻机灵得可怕。但他没料到,只见到一个陈霜,李舒便猜中了大瑀江湖人的打算。
他到金羌,是为了寻找“明王镜”和“神光诀”的渊源,以及曲天阳当年死亡的真相。
但他和李舒“有过一段情”,有这个前因,明夜堂的沈灯日日登门,竭力说服栾秋接受他们的另一个打算:准确地找到苦炼门的位置,并把这些讯息交给明夜堂。
沈灯告诉他,会有一个人在金羌接应你,你不必主动去寻找他,他一定能找到你。这个人是明夜堂的重要人物,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见到陈霜,栾秋才知道,対方已经在金羌活动多时,不仅熟悉苦炼门几位长老的情况,连大致方位也已经粗略摸清,只是仍未找到可以进入苦炼门的办法。
好在有了一个栾秋。
好在,栾秋有一个李舒。
栾秋反问李舒:“苦炼门有什么好的?你受过的折磨还不够吗?”
“你以为苦炼门没了,我就能好好活下来?你以为商歌、白欢喜他们能有好下场?”李舒狠狠瞪着栾秋,“我们在你们大瑀人眼中是魔教,是恶徒,人人除之而后快。你以为毁了苦炼门,我能和你去大瑀?”
栾秋一怔:“我没这么想。”
李舒也愣住了。
栾秋:“我从没想过把你带回去。”
刹那间,李舒的脸先是通红,随即变作恼恨的惨白。他手上力气瞬间爆起,抬腿狠狠踢在栾秋腹部。栾秋一时没有防备,也没有运功抵达,砰地斜飞出去,砸在堆放药材的架子上,和药材药罐一同滚了下来。
李舒脑中空白,又羞又恼:自己把白欢喜写的那些破玩意儿全都当了真,竟然误以为栾秋来金羌至少有一个打算,是要带他回到大瑀一起生活。
他一时恨白欢喜乱写,一时恨栾秋无情,一时又恼自己混帐,把卑鄙无耻的正道人士当成真心人。
还没等栾秋爬起身,李舒又冲了上去:“既然你是带着対苦炼门恶意而来,那就是真正的浩意恶人,杀了也无妨!”说着甩开“星流”,如利刃一般切向栾秋脖子。
栾秋被几个沉重罐子压着,一条小腿麻痹,瞬间无法跳起,干脆伸出肉掌抵挡。
“星流”才碰到他掌心就被李舒收了回去,他听见李舒怒喝:“你手无寸铁,我胜之不武!”
栾秋抓起手边一根胳膊粗的藤条挥舞起来,那藤条非常沉重,上面有干枯的灰色菌子,入手滑腻。栾秋在衣上擦干净,用藤条支撑起身。他不明白李舒为什么暴怒,正要继续说明自己的来意,“星流”从李舒手中甩出,卷起一阵旋风,朝他袭来。
满地药材、药粉,这旋风中全是杂质,栾秋呛得睁不开眼睛。他也被李舒莫名其妙的杀招激怒,握紧藤条,使出了浩海剑法,一招打落“星流”。
李舒飞身而来,抓起“星流”,狠招如风如电袭向栾秋。
藤条始终不比金属兵器,没几招已经被“星流”削去一半,满地都是不到寸长的木屑。
李舒收起“星流”,如手持短棍,欺近栾秋与他缠斗。
就在两人互不相让的时候,斜刺里一柄软剑飞来,直冲李舒后背。李舒正应付栾秋剑招,想躲开时不巧被身旁药罐绊了一下。栾秋在瞬间揽住他的腰,就地一滚。那软剑贴着李舒耳朵擦过,削断了几根头发。
两人心口狂跳,还未抬头,一个影子已经落在他俩身上。
虎钐一言不发,双目赤红,长辫子与衣角无风自动,“明王镜”内劲正流转全身——如同一头暴怒的、无法自控的猛虎!
李舒和栾秋心头同时一寒,一个抓紧“星流”,一个忙从头顶拔出炎蛇剑。
虎钐正要弯腰,陈霜、欧阳九飞窜而入,异口同声:“不必动怒!我来处理!”说着一人迅速抓起一个,飞快掠过虎钐身边,扔垃圾一般把两人扔出黑塔。
栾秋和李舒滚到地上,还没爬起,虎钐已经冲出了黑塔,双手如锋利铁爪,朝两人抓来。
“不可杀人!”
“他是门主!”
周围一片扰攘之声,虎钐听若不闻,一手拎起一个,腾空跳起。
不过呼吸瞬间,她已经带着两人跃上黑塔顶部,双臂运足力气,摔两个酒坛一般,把两人狠狠甩了出去。
栾秋和李舒落地后顺势翻滚,差点从石头山的平台上滚落山崖。两人相互抓住対方手臂才停下,抬头时看见虎钐立在黑塔顶部,漫天霞光把她涂成一个燃烧的怒佛。
“去死吧。”她连声音也变得刺耳,目光如同嗜血利剑。
李舒动也不敢动,栾秋还试图跟她道歉,不料被李舒按着后脑袋,趴地磕头。
起身时虎钐已经不见了,火红的太阳在金色的沙漠尽头露出坟头般圆胖的身躯,穿过身体的晚风越来越冷。
察觉俩人手臂还互相紧抓着,李舒连忙甩开。
黑塔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打这一架毁了虎钐多少东西。栾秋心里有些愧疚,在深坑边缘探头探脑。回头时,李舒已经往石头山上走出很远。
这座石山名字不详,只知道在一片连绵山脉末端。栾秋犹豫片刻,远远跟着李舒往前走。
夜黑得很快,走走停停,忽高忽低,栾秋冷得打颤的时候,才看见李舒终于寻到一个低洼处慢吞吞坐下。
天色晴朗,云被夜风远远吹走了。金羌已经入秋,夜里很冷。头顶一轮白色的月亮,将日间金色的沙漠照得一片雪亮。站得高了才看清楚,远处是连绵的峰峦,明明无边无际,却又像壁垒一样把沙漠圈在当中,人是轻易走不出去的。
李舒已经烧起一堆小火。
他身上带着火石,烧的是四处找来的枯木。人蜷在火堆前,影子在风里晃动。
栾秋冷得牙关打颤,但他也倔强,故意坐在李舒看得到的地方,却不朝李舒走哪怕一步。
最后还是李舒先出声:“喂。”
栾秋立刻扭头看他。
李舒指指火堆。
栾秋扬声:“干什么?”
踟蹰很久,李舒才气急败坏大吼:“你过来!”
栾秋起初还想再做作地僵持一会儿,可实在冷得受不了,他小腿的麻痹感正在消退,一瘸一拐地朝李舒和火堆走去。
火虽然小,但至少是温暖的,两人的位置之间足够塞下六个大汉,各自皱眉不吭声。
栾秋腹中咕咕作响。李舒刺耳地冷笑几声,抬头时看见栾秋扭头不看他,耳朵在火光里显出与肤色不同的潮红。
李舒忽然一怔。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栾秋脸红。
这人羞恼的时候,总是硬撑着不肯服输,只有两片耳朵敢擅自背叛躯体泄露心事。
他心头一软,想起这人从跨过边境便频频吃苦,商歌说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无论是勃兰湖水鬼还是稚鬼,都不是栾秋平时见惯的普通恶人。李舒犹豫许久,往火堆里塞了两根枯枝,起身跃了出去。
回来时,他手里拎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动物。
那东西像兔子又像猫,大尾巴柔软,两只耳朵还抽搐着。李舒左右看看,没有称手工具,犹犹豫豫拿起“星流”。可是用“星流”宰杀这动物,一是不称手,二是舍不得。
炎蛇软剑啪嗒扔到他脚边,他抬头一看,栾秋正装作看月亮。
剥皮去血,分作几块,囫囵架在火上烤熟。栾秋已经坐近,现在两人之间只能塞下四个大汉了。
没人说话,也没人愿意和対方打招呼,各自拿起一块大嚼。
吃完食物,吐了一地骨头,李舒发现栾秋越坐越近,现在两人之间只容两条大汉而已。
吃饱了,但没有水。李舒自己也渴得厉害,周围有水的只有深沟和黑塔底下的河流。
他回到深坑周围,惊讶地在地上看到一个装满了的水囊。
这不用劳累自己的意外之喜让李舒心情大好。他提着水囊小跑着回到火堆边,想起要以冷脸面対栾秋,才连忙换上另一副表情。
这水就不必分给他了。李舒心想,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但还未坐下,栾秋长手一抄,竟然把水囊给抢了过去。
“你!”李舒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栾秋一抢到手立刻拔出塞子喝了一口。
他把水囊抓得极紧,李舒根本夺不回去,恨得举拳要打他。
那口水咽入腹中,眼看拳头就要砸到脸上,栾秋把水囊塞回李舒怀中:“你喝吧,没有毒。”
李舒忘了收回拳头:“什么?”
“无端端一个水囊出现在那里,万一是虎钐放的……”栾秋说。
李舒这才收回拳头:“你在试毒?”他一怔,“万一真的有毒……!”
栾秋面色平静:“那你就不必喝了。”
李舒心情又复杂起来。他抓着水囊坐下,没注意拉开彼此距离,也没注意栾秋正悄悄靠近。
才喝了两口水,腰上忽然一紧。
栾秋用右手把人揽在怀里,李舒手中水囊差点脱手,水在胸前洒落一片。
他下意识挣扎,栾秋却紧箍着他不肯松手,胸膛紧贴他的背脊,嘴唇就贴在耳边,耳语的声音挠酸了他耳朵深处:“李舒。”
李舒心知不妙,但手脚渐渐松懈。那很轻的呼唤声断断续续地、小心翼翼地,摩擦他的耳廓。栾秋対他像是対待失而复得的宝物,他能听见栾秋胸膛中那颗心跳动太快的声音,连带着让他也悸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谁?谁要一起骂我?
瞬间太多人吵嚷嚷说话,他捂着耳朵跑远——
看完本章 的曲洱、渺渺、于笙和谢长春:哪里有《大瑀行之浩意恶人》?想看!——
模仿宋代话本写了几句,突然来了兴致。
番外可以写一下这种风格的《浩意恶人》,哈哈哈哈
第58章 无量风(3)
栾秋有千万句话想说,但每一句又都不足够。
不足够把他的忐忑、焦灼、思念和难捱简单袒露,也不足够让李舒消气。
他其实不知道李舒和苦炼门的人生什么气。
他们闯入大瑀,用假身份进入浩意山庄,栾秋全然不知情。而即便他不知情,他也从未怠慢过这些人。他一生坦荡磊落,行事做人只求问心无愧,唯独在李舒身上,虽然找不到自己做错的根据,但他知道自己总是错的——让李舒伤心过,他就该受惩罚。
这没道理可讲,天底下最正直的大侠,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也无法把所有事情分门别类一一理清,在秤上称个你轻我重。
栾秋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没见到李舒之前,觉得一切都可忍受,是他把自己看得太过沉着。
多日前的匆匆一瞥,令他仿佛身入烈火,五内俱焚的痛楚今日仍隐隐作怪。
李舒被他揽着,霎时间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其实说是“从前”,也不过就数月之前。可天地一旦变换,就像换了人间,他在干燥寒冷的金羌,每每想起大瑀,总是带着做梦一般的朦胧和潮湿。
许多困惑和疑虑都在这个紧得过分的拥抱里消散了。
栾秋是喜欢他的。甚至比寻常的喜欢还要更深、更深。李舒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吸引这位顶天立地的年轻侠客,但当日在众目睽睽之中栾秋那句“有过一段情”,就让他不能再怀疑这份情意。
所有的胡思乱想与猜测,在被揽入栾秋怀中的时候,遁匿得无影无踪。李舒握紧了栾秋的手,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还在耳边一遍遍重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名字,他还能说什么?
名字是记认,是标记。是一遍遍重复,把心底印痕刻得深之又深的唯一方式。
正邪有别、正邪有别……李舒懒得理会什么正邪有别了。
他扭头靠近栾秋,想碰一碰或吻一吻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料却闻到一股酒气。
李舒:“……”
他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随即又记起,这人在黑塔下方,确实和那位什么霜豪迈喝过酒。
“你又醉了。”李舒咬牙,“你喝醉时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会忘记。”
栾秋眼神很清澈,坚持道:“我没醉。”
李舒完全不信。这人平时端方拘谨,怎么会突然之间揽腰低语?他不想跟喝醉的、会忘事的栾秋说话,厉声呵斥:“放开我。”
栾秋喃喃嘀咕:“不放。”
李舒更加笃定,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正打算一根根抠开栾秋手指,栾秋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来金羌,确实是违背了师娘的遗愿。”
曲天阳走得突然,曲青君离开时栾秋还没担当大任,但任蔷撒手人寰时,留下的所有嘱托都是给栾秋的。
他要照顾浩意山庄,要好好看着曲洱和渺渺,要让浩意山庄存活但绝不能扬名立万。更重要的,是绝不可寻仇,更不可去金羌,去苦炼门。
叮嘱这件事的时候,任蔷手上力气大得惊人。她分明已是弥留,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却忽然显出迫切的哀求:“小秋……记住了吗……你必须永远牢牢记住!”
年幼的曲洱被母亲圆睁的双目吓得哭出声,先于栾秋答应:“我记住了,娘。”
“不,我要听你二师兄说。”任蔷眼中流下泪来。
栾秋跪地磕头,重复师娘的话,发誓应承她所有的嘱托。
任蔷枯瘦的手只剩皮包骨,她抚摸栾秋的脸,含泪看他:“你若违背誓言,我在九泉之下,将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李舒惊呆了,他头一次知道任蔷竟然这样胁迫栾秋。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讲?”李舒忙回头看栾秋,捧着他的脸,“清醒一些!你师娘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平常人发毒誓,都用自己为凭,可你发毒誓,她竟然……她……”
李舒忽然想,任蔷真的愚笨、卑弱、毫无作为吗?
不想让浩意山庄惹人注意,任蔷顺利地在自己离世之前,任由山庄凋敝、人丁离散,浩意山庄最终成为无人问津的帮派。
不想因诛邪盟的事情与曲青君生起冲突、让浩意山庄和弟子们成为江湖人的笑柄,于是曲青君顺利离开师门,甚至任蔷也从不在他人面前议论过她的背叛。
不想让山庄涉险,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和仅剩的弟子,她临死前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作为威胁,令栾秋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所有她想做到的事情,全都一一做到了。这哪里是江湖传言中的孱弱寡妇?
李舒愈发心痛。栾秋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把浩意山庄支撑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你又为什么要来?”他问。
“师娘说,对不起我……”栾秋的声音很低、很低,李舒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不由得安静下来。
顿了片刻,栾秋看着李舒眼睛:“可我早已违背誓言。”
他参与了诛邪盟,他顺从了自己内心最迫切的想法。
但奔赴金羌和其他事情完全不同。这是任蔷押上自己来世所有命运跟栾秋赌了一局。
“她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对不住她。”栾秋的眉头深深锁紧,他确实醉了,心里的许多话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再也不想隐瞒掩饰,“是我违背誓言,令师娘……”
“去他妈的誓言。”李舒恶狠狠打断他的话,“那是已经死了的人!你还活着,栾秋。你有自己想做的、必须做的事情。哪怕是你要掀翻苦炼门……对,我是苦炼门的门主,我不乐意你这样做。可我要告诉你,你有这样做的自由!”
栾秋伤心、憔悴,被往日的恶誓折磨着。李舒说的话他只听清楚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轻飘飘滑过耳朵,被风吹散。他忽然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庞,霎时想起自己唯有在李舒面前,才敢说出平日深藏于心的话。
李舒不是寻常江湖人。李舒不喜欢那如笼如罩、把栾秋困在其中的大瑀江湖。
李舒敢恨敢骂,李舒自己明明卑鄙却还讽刺他人不义。
李舒洒脱。李舒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李舒在瘦弱的、开不成花的杜梨树下偷偷喝酒。李舒总是等他来到身边,等他开口。
李舒是他唯一的出口。
栾秋抚摸李舒的脸,拂开被风吹乱的鬓发。
“其实你来苦炼门挺好的,说不定一切并不是你和你师娘以为的那样。曲天阳怎么死的,我看曲青君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那毒蛇般的女人说不定故意嫁祸苦炼门,反正咱苦炼门山长水远的,你们来不了也找不到,她岂不是正好脱身?……”李舒还在滔滔不绝,“反正……反正现在这儿并不是浩意山庄。你不必有什么顾忌,想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他说完心中有一角暗暗懊恼:明明是栾秋惹他生气,怎么反倒变成自己在安慰栾秋?
“……什么都可以?”栾秋忽然问。
他小心地吻李舒的额头,察觉这不是往日的幻梦,呼吸骤然急促热烈起来。
李舒察觉不对,正要推开他,那吻已经密实地封紧了他的嘴。
躺在又冷又热的沙地上,能看见清凉如水的月光。
那月光把李舒犁开,从心头、从身体深处,久违的情动诱发轰然震颤。他抱紧了栾秋,头脑还在犹犹豫豫,身体先主动坦诚。
火堆渐渐烧尽,人和人的影子,山和山的影子,在沙面上分离交叠。
月色铺满一身。栾秋的影子把李舒彻底笼罩,令他想起刚认识这位端谨的正道大侠时,心底直觉般的悚然。
星一夕说他这一生都会极痛。李舒在喘息中忽然想,自己倒是忘了追问:痛之后呢?苦尽甘来,总有这样的时刻吧?
栾秋捏他身上要害,不满他的分神。李舒怒道:“你醉了!你明天……你明天又会忘记现在做了什么!”
“不会的。”栾秋说话时又急切,又喑哑,带着承诺般的郑重,“我定不会忘。”
金羌日落早,日出也早。
冰凉的沙面微微热起来的时候,李舒在熄灭的火堆里扒拉出两块拳头大的熟肉,扔给栾秋一块。
栾秋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皱眉看他。两人之间又恢复了能塞下四条大汉的距离。
李舒开口就骂:“可恶,我就知道你记不住。”
栾秋:“……我没忘。”
李舒大口吃肉,狐疑看他。在他目光里,栾秋的耳朵浸了霞光一般飞速红了起来。
“……”李舒吃惊了,忙坐到栾秋身边看他的眼睛,以防此人撒谎骗人,“真的?”
栾秋恼他不信自己,扭头看李舒时,瞥见他颈上清晰的吻痕。他嗫嚅片刻,开口说:“只是印象有些许模糊。”
李舒冷冷一哼:“果然。”
栾秋:“或许还要多做几次。”
李舒:“……”
他掏掏耳朵,平平地“嗯”一声,紧接着又惊又奇,满是不可思议地:“嗯???”
那双手立刻抓住栾秋衣袖:“你刚刚说什么?你是栾秋吗?你……你还醉着?还是被冻傻了?”
那两片耳朵红得愈发厉害了,连带着栾秋没什么表情的面庞也染上潮红。他支着下巴静静看李舒,目光里全是视死如归的勇敢:“你说的,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疯了,我要告诉山庄的人,二师兄疯了。”李舒被他的态度弄得自己也害羞起来,无话找话说,“嗬,栾秋被我李舒弄疯了。”
栾秋抓他头发,用五指轻轻梳理。
李舒警告他:“别动我,我刚弄好头发。昨晚上你伺候得很好,我很满意。但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栾秋这回说得流畅自如了:“那多来几次?”
李舒背对栾秋,不让他看自己表情,嘀咕:“几次可不够。”
“李舒。”栾秋又像昨夜那样,伸手揽着他的腰,这次轻轻揉捏他腰上肌肉,声音里带着轻笑。
一声清脆的弹指声从远处山坡响起。
戴着兜帽的陈霜站在坡上朗声笑道:“早啊!哈哈。”
李舒吃了一惊,连忙推开栾秋。不料身后的栾秋面无表情,竟然不肯松手移动,仍把李舒死死圈在怀里,一双眼睛平静看向陈霜。
陈霜朝俩人一挥手:“不用忌讳,明夜堂什么没见过,那岳莲楼……”他挥挥手,像挥走一只苍蝇,话锋一转,“走吧,我是来接你们的,回去商量大事。稚鬼死了,你们得好好计划如何应对千江长老的责备。”——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指着最后出场的陈霜,非常不满:干嘛呀,这种偷听墙角的事情应该我来做,为什么给了陈霜!
他越想越生气,揪住梁蟾:老太婆,重写!重写!我在下卷第一章 就要出场!把陈霜的戏份都给我!
梁蟾:那可不行,陈霜妈咪多,你一个都无。
岳莲楼:……怎可能?!
第59章 无量风(4)
身为明夜堂的一份子,陈霜在明夜堂之中是约束较少的那一种。
他性格圆滑,能跟任何脾性的人愉快相处,因此在明夜堂乃至江湖同道之中,都有不错的名声。他的功夫由沈灯传授,自从发现他有练习轻功的绝佳本事,沈灯便告诉他:你只需要把这件事练成天下第一。
有卓绝的轻功,陈霜同时擅长使用暗器,他灵活游走于大瑀各地,这两年更是远赴北戎或金羌,一是四处溜达,二是给明夜堂搜集各地讯息。混迹金羌的这些日子里,他听过许多“稚鬼长老”的事情。
“虎钐本来生气着,但是听白欢喜和商歌说,你们合力杀了稚鬼,她态度一下就变了。”陈霜说,“稚鬼在你们苦炼门十长老之中,是不是最不得人心的一个?”
他看着李舒问。
三人正站在塔顶,初升朝阳照在李舒脸上,他点了点头。
“稚鬼脾气太古怪,苦炼门里几乎没有与他交好的人。”李舒说,“他和商歌一家有旧怨,虎钐是商祈月的弟子,本来就不愿意为稚鬼调制压制他体内剧痛的药物。如今稚鬼死了,她当然是高兴的。”
陈霜忽然皱眉:“嗯?”
栾秋同时发问:“我一直不明白,商歌母亲和虎钐都憎恶稚鬼,为什么又会愿意给他配药?”
跟随陈霜,踩着黑塔上已经与昨日位置完全不同的泥金色砖块逐渐下落,李舒答:“因为开口说情的,是椿长老。”
这一路上栾秋已经听商歌说过不少“椿长老”的事儿。
他是李舒的义父,也是苦炼门之中与各个长老关系都不错的中心人物。
商歌谈起他的时候,有钦佩有敬畏,还有一些难以掩藏但不肯承认的恐惧。
一想到此人曾对李舒做过什么,栾秋便在心中把他想象成青面獠牙的一个恶鬼。
三人先后落在黑塔面前,虎钐就站在不远处。
李舒极乖,下落中途已经疯狂揉脸,把脸颊弄得通红,又捏着鼻子拼命挤动脸上皮肉,激出一点儿眼泪。见到虎钐,他立刻小步挪过去:“虎钐,我昨夜在外面,已经扇了自己数千个耳光。”
虎钐冷冷地捏他下巴:“是吗?看不出来,这倒像是自己捏红的。”
李舒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是厉害。”
虎钐:“你知道昨日你俩打斗,毁了我多少东西吗?”
李舒:“虽然不知道,但十个……不,一百个李舒也不够赔的!黑塔里头什么不是宝贝?我后来冷静一想,便知道这次大错特错,虎钐即便杀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他滔滔不绝,听得栾秋面部渐渐抽搐,实在无法控制平静表情。
在说到“我绝不会化身厉鬼日夜缠你”的时候,虎钐一脸不耐烦,捏住了李舒的嘴巴:“闭嘴吧。别的都不重要,关键是那根长满干菌子的藤条。英则,那是师父交给我的东西,是无价之宝,即便把你卖了,也决计买不回一模一样的了。”
栾秋正要开口,李舒大声道:“那没办法了,是我弄坏的,你杀了我吧!”说着昂起脖子。
虎钐把他甩开,指着黑塔:“限你们一日之内,把黑塔给我整理好。”
李舒嘿嘿一笑,拉着栾秋往黑塔里跑。
商歌和白欢喜已经在黑塔里忙了许久,汗流浃背,回头看向冲进来的两人,目光里很难不带怨气。
尤其白欢喜,见李舒竟然牵着栾秋的手,立刻生出不祥预感,咬牙切齿地:“我和商歌干活儿的时候,你们在上面做了什么!”
“也是干活,你管我。”李舒心情极好,窜上跳下,开始帮忙。
虎钐在门口扫了一眼,瞥见欧阳九坐在一旁打瞌睡。
“你不干活?”她问。
欧阳九立刻跳起,茫然道:“我也要?”
“你和白欢喜不是从我手中救了他俩一命?”虎钐冷笑,“你如果什么都不做,要你何用?”
欧阳九立刻冲向栾秋,嗷嗷大叫,跟他抢夺一个药罐子。
黑塔极高,听欧阳九说,越是高处,放的东西就越重要。幸好俩人当时只在底下五六层厮打,毁坏的大多是药材容器。
陈霜和他们都不熟悉,只能跟栾秋聊天。他说起自己憎恶稚鬼的原因,以眼神示意栾秋看黑塔门口。
虎钐和星一夕正坐在门前空地上,给他们带来的那小孩检查身体。
她不说话、不生气的时候,是个谁见了都会心悦的姑娘,此时眉目手势都温柔,仔细地翻看孩子背上羊皮,不时询问、记录。
“稚鬼住的紫衣堡,我去探过几次。”陈霜说,“最多的时候,紫衣堡里有二十多个‘小羊’。稚子何辜,落在他手里竟然要受这样的苦。”
昨夜虎钐告诉他们,那羊皮已经跟孩子的肉长在一起,若贸然撕开,必然引起大量失血,孩子难以存活。她要寻找另外的、可以安全剥离羊皮的办法。
“纵使是苦炼门这样的门派……”陈霜说这一句时,李舒、白欢喜和商歌投来冷冰冰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也绝无可能容忍这种行径。”
他以为那三人是气自己诋毁苦炼门,不料白欢喜先开口:“你对我们苦炼门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陈霜:“……?”
李舒摇头:“那些事情,你们大瑀正道人士可听不得,要是听到,连耳朵都会烂的。”
陈霜走过去:“那我更想听了。”
白欢喜看出李舒和栾秋在外面过了一夜,回来之后对栾秋的态度变得柔和许多,不再那么别扭。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很为李舒高兴,又为他感到难过。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栾秋此行是别有目的,他们必然会在未来再次因为立场不同而决裂。
“李舒,过来。”白欢喜对李舒招手,“不要跟大瑀人混在一起,不好。”
陈霜正听得津津有味:“这么说,稚鬼被人憎厌,重要的不是他对孩子做过什么,而是他连苦炼门弟子的孩子也不放过?”
“正是如此。”李舒点头,“所以苦炼门长老之中,只有千江长老跟他关系尚可。千江没有子嗣,稚鬼倒像是他的儿子一般……”
说到这里,黑塔里忽然一片可怕的沉寂。
商歌嘶哑开口:“这才是我们现在最应该讨论的问题。”
栾秋与千江打过照面,知道此人武功高强,不可小觑。扭头见李舒面色不佳,便凑过去低声说:“这个简单,让你的义父去劝劝千江。”
李舒很讶异地看他。两人目光对上,都有瞬间的闪缩。
一个知道对方在套话:栾秋想了解苦炼门内部情况,他对那位“椿长老”有无穷的兴趣。
一个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根本无法隐瞒,眼前之人心有九窍,可他冒险前来,就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恰在此时,商歌开口了:“千江的‘儿子’死了,即便椿长老开口,也根本不可能让他消气。”
陈霜奇道:“可这位椿长老当日却能让你娘亲消气。”
商歌正站在梯子上,回头看他:“那是因为我娘肯听椿长老的话。”
陈霜仰头看她,微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娘亲为了什么跟稚鬼决裂,但听说当时她非常愤怒,几乎将稚鬼活活弄死。她怎么会因为他人劝说,火气全消?”
商歌没有立刻回答,咚地落地。
“明夜堂,无量风。你不是苦炼门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苦炼门长老的事情?”白欢喜也跳落地面,“连稚鬼差点被弄死都晓得,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事情虎钐绝对不会说。”
“我跟你们苦炼门另一个长老也是朋友。”陈霜笑道,“他叫绍布。”
黑塔内部再次陷入静寂。商歌和李舒惊得睁大了眼睛。
一直苦于无法插话的欧阳九终于逮到机会:“鹤长老?我见过。可是他疯疯癫癫的……”
“我很擅长跟疯疯癫癫的人打交道。”陈霜又笑,“而且他正常的时候非常可爱,我们真的是朋友。”
“你连绍布都认识……?”白欢喜言语中已经带上了危险的气息。
苦炼门的三个人已经将陈霜围在当中。他丝毫不惧,面上笑容也不见慌张。
李舒心中无数念头急转。
杀了稚鬼,千江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何况这已经不是李舒和白欢喜他们第一次对长老下手。
稚鬼说得没错。所谓的“英则潜入五个长老家中割去他们头颅”,是他根本无法独力完成的艰巨任务。
白欢喜、商歌、绍布,甚至还有星一夕,全都是他的帮手。
稚鬼说还有别人知道此事,这个“别人”,极有可能是千江长老。
他们无法诛杀千江,当时做不到,现在也一样做不到。
但是,如果千江知道他们已经杀了稚鬼,出于种种考虑,必然会果断对他们几人出手。而李舒十分确定:一旦自己或白欢喜、商歌死去,栾秋也绝对无法安全离开金羌。
无论是少年时便同生共死的朋友死去,还是栾秋丧命,全都是李舒不能接受的。
商歌忽然再度开口:“你想知道为什么椿长老劝不了千江,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旦听了,便不能善了。”
陈霜:“什么叫‘不能善了’?”
商歌:“成为我的同伴,和我一起对付千江。”
白欢喜失声:“商歌!你在说什么!”
“是我杀了稚鬼,是我!”商歌大声说,“勒死稚鬼的是我,他的尸体还在赤凤镇,只要千江看一眼,他就能认出离尘网的痕迹。又不是没有对长老们下过手,只不过千江难度太大,我信心不够。这个无量风……”
陈霜插嘴:“叫我陈霜就好。”
商歌没理他:“……他轻功厉害,又能使用暗器,和我正好能够相互配合。你们大瑀江湖人不是恨苦炼门入骨吗?现在你有机会杀一个臭名昭著的苦炼门长老,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陈霜含笑点头:“确实。”
白欢喜跳上两个药罐子,怒道:“我是说,什么叫‘稚鬼是你杀的’?稚鬼是我们一起动的手!我,你,还有英则!”
他没有提栾秋,却笔直看向李舒。
刹那间,李舒想起少年时发生的许多事情。
被挖去双目的星一夕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而他完成了长老们的要求,穿过大漠、额头的血流了六百九十九级台阶。站在觅神梯之上的椿长老和千江长老争执很久,用怜悯又疼惜的目光笼罩李舒。
“好吧,我们会救星一夕。”
回到孩子们的住所,他还没进门便昏倒在地。醒来时看到星一夕双目已经被包扎好,虎钐和商祈月正在照料他。白欢喜则跟那时候还不太正常的绍布守在床边,见他睁眼,两个人都哭着笑起来:“英则!”
他们一生中能有的机会不多,每每都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在苦炼门这个地狱里,先活下去!
活着才有新的可能,活着才有摆脱和离开的机会。活着才能复仇,才能割下戕害自己之人的头颅。不管如何,至少活着——那希望微渺的“幸运”和“好事”,才有被双手碰触的可能。
如今,“死”的危机又再一次摆在他们面前。
“我同意。”李舒低声说,“我同意商歌的话。我们不能对千江留手。”
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刻,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与浩意山庄里终日吵闹、厮混的“浩意闲人”,截然如两个灵魂。
栾秋静静看着李舒,开口说:“加我一个。”
陈霜也笑:“那看来,我也成了你们的伙伴。那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椿长老无法说服千江,却能说服商歌的娘亲?”
“因为母亲感激椿长老。”商歌找了个位置靠着,“十六年前,我爹爹远走大瑀,从此销声匿迹,踪影全无。是回到苦炼门的椿长老带回了爹爹的信物,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是为了逃离苦炼门,不想再跟我们母女一同生活。椿长老在大瑀见过我爹爹,爹爹十分信任他,连开启黑塔的信物也一并给了他。”
一股奇特而令人悚然的恶寒爬上了栾秋的脊背。
他还没来得及分清楚这是恐惧,或是某种比恐惧更可怕的预感,失声问:“椿长老在大瑀?”
“当然。他本来就是苦炼门的门徒,只是一直在大瑀流连。”商歌说,“十六年前,爹爹奉命去大瑀找他,让他回来接替一位病死长老的位置。”
第60章 往事
商歌对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
她爹名叫唐古,是苦炼门十长老之一。前任门主当时仍在世,有长老重病离世,商讨继任之人时,门主提起了一个在大瑀流连多年的苦炼门门徒。
商祈月彼时并不是苦炼门长老,因为唐古和苦炼门中的女弟子有私情,她把唐古赶出门去,不许他回家。唐古明目张胆与那女弟子相好,久不归家,某天却突然来叩门,说的正是那位神秘的“大瑀人”。
这个“大瑀人”是在门主游历大瑀的时候与门主结识的。两人在武学之道上都持有相同的观点,因此一拍即合。当时两人都是少年年纪,“大瑀人”跑到金羌,在门主的带领下游历苦炼门。
“大瑀人”加入了苦炼门,但没有在苦炼门久待,很快回了大瑀。
他与门主一直保持联络,但就连十长老也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样的联络。
商歌记得,唐古神神秘秘地跟商祈月说:那人可能跟“明王镜”相关。你我的“明王镜”都只停留在七层,门主已经突破八层,直抵九层,或许跟“大瑀人”有点儿关系。
“明王镜”总共十层,但没有人练到过第十层。
就连创制出这种心法的人也没有抵达自己梦想中的武学巅峰。
“第十层”成为苦炼门门主和诸位长老的心结。
唐古认为那人或许有利于大家突破现状,门主要求他必须把人安全带回来。既然奉命去大瑀寻找这个人,他手中自然有线索,也有和那人接头的凭证。山长水远,一去或许就是大半年。
商祈月问他要线索,唐古自然不给:这是绝密情报,门主只给了我。
但商祈月不信。在唐古来找他之前,与唐古有私情的女弟子也消失了。商祈月怀疑这俩人是借机远走大瑀,唐古打算丢下他们母女不顾。唐古辩解,说那女弟子不过是在苦炼门待不下去才逃走,转而又指责商祈月多疑善妒。
爹爹离家前与娘亲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两人各自负伤——这是商歌对离家的父亲最深刻的印象。
之后便是陌生的椿长老带着唐古的信物登门拜访。
唐古从此销声匿迹。
“信物是爹爹手上的一枚指环。”商歌亮出右手中指,“娘亲与爹爹成婚的时候,并不受爹爹一族待见。她是爹爹的徒弟,跟随爹爹学习易容之术。她本身十分擅长医术与毒术,学起这个事半功倍。爹爹一族的人便认为娘亲是想偷学本事,不肯让爹爹教她。”
但唐古是个情种。他对自己弟子动心,便宁可与家族切割关系;他对门下女弟子动心,即便有妻有女,也无法压抑爱意。
与家族关系断绝的唐古,身边只剩这座黑塔。
黑塔是连商祈月也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拥有开门信物的仅唐古一人。黑塔的大门之中嵌有复杂机关,指环按入机关之中,大门才会缓慢移动开启。
椿长老带回来的正是这个信物。
唐古在大瑀又碰上了令他动心的女人,不肯回来,又自觉亏欠商祈月和女儿,便委托椿长老把这东西带给商祈月:他把黑塔留给了妻子。
众人说话时一直勤恳工作的欧阳九也被这往事吸引。他听到这里,忽然发问:“不过是一枚戒指,说不定是那椿长老从你爹手上偷来的,怎么他说是委托,你们就信?”
“那不是普通的戒指。”商歌指着右手中指根部,“黑塔是爹爹那一族只传给儿子的储藏之地,从确定继承人那天开始,指环就会被戴到继承人的手指上。娘亲说过,那东西已经深深嵌入爹爹手指,想摘下指环,除非把手指剁去。我的爷爷、太爷爷,右手中指都是缺失的。”
欧阳九:“……你这话一说,椿长老就更可疑了。”
商祈月不是没有过怀疑。
但她找不到椿长老杀唐古的理由。
唐古是为了把椿长老带回来,接替长老之位。黑塔里收藏无数苦炼门搜集的武学典籍,椿长老回来若是要研究“明王镜”与这些武功,门主也必定会让唐古开启黑塔,由他翻阅。
杀唐古,对当时的椿长老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他招致苦炼门的怀疑。
而这种怀疑也确实弥漫在苦炼门十长老之中。商祈月接替唐古的长老之位后,多次找门主哭诉自己的怀疑。
门主不得已,说了一件事:在唐古与商祈月成婚之前,唐古曾在苦炼门地界上邂逅过一位大瑀的女侠。那女侠英姿飒爽,令唐古一见心折。无奈女侠和唐古虽然有几分真情,但只愿做露水夫妻。唐古这场痴恋痛苦万分,常常跟门主倾诉。门主后来见过那女子,言语行动确实与别人不同,心性自由,根本不可能被男女之情束缚。
她绝不会长留金羌,唐古也不可能到大瑀去,最后那女子不辞而别,唐古终日郁郁,直到结识商祈月。
而此次唐古去的地方,正是那女侠的故乡。
商祈月死心了,她改了商歌姓氏,从此极少提起唐古。
唐古为何不回来,这真正的原因只有她、椿长老和门主知道。
其余人都以为唐古在大瑀失踪,最可疑的自然是椿长老。商祈月没料到,椿长老背负这样的误解竟然一声也不辩解,任由他人解读。
“这些长舌之人若知道唐古为什么不回来,不知道要把你和歌儿编排成什么样。”椿长老这样对商祈月解释,“孩子还太小,怎么能让她在旁人的讥讽和嘲笑中长大?”
商祈月为了把这谎言做得圆满,时不时出门装作去大瑀寻夫。椿长老很懂得照顾孩子,年幼时商歌和他很亲近。这当然也给了椿长老毁容的机会。
栾秋总算听明白:“你娘亲是因为他害你毁容,才跟椿长老决裂的。”
“对。”商歌看向虎钐,“虎钐姐姐跟娘亲很像,她们都是游离在十长老边缘的人。”
年长的几位长老里,商祈月不跟任何人拉帮结派,而千江和稚鬼是一派。他向来看不惯椿长老,自然不可能听从椿长老的话,对稚鬼的死轻轻放下。
陈霜渐渐捋清这几个人的来龙去脉。他摸着下巴:“十六年前,唐古去了大瑀。当年大瑀确实发生过与苦炼门相关的事情。”
李舒看向栾秋。两人交换惊疑目光:曲天阳被一个武功高强的“苦炼门门徒”所杀,他们以为那是曲青君的嫁祸,但如今看来,凶手可能是唐古,也可能是椿长老。
欧阳九还沉浸在自己的问题里。
“我还是觉得椿长老很可疑。”他说,“他跟大瑀女侠跑了,这只是椿长老和你们门主的说法。”
商歌有些不耐烦:“椿长老没有任何必须在大瑀杀掉我爹爹的理由。即便爹爹和他一起回来,他仍旧能拥有自己的一切。杀一个苦炼门长老,对他完全没有任何益处。”
“为什么没有?”欧阳九不解,“如果他在大瑀的时候,恰巧需要一具尸体呢?”
栾秋的心突然之间猛烈地跳动。
急促得他几乎难以呼吸,不得不踉踉跄跄冲出黑塔,跪在地上张口喘气。
李舒紧跟着追出来,虎钐和星一夕都被他俩吓了一跳。
“栾秋?”
栾秋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恐慌什么,只是下意识握住了李舒的手。李舒皱眉:“对不住,又提起了你师父的事情……你想山庄了?”
先是点头,很快又摇头。栾秋靠在李舒身上,依赖着他的体温。
江州城正下着大雨。
秋汛凶猛,沈水涨了好几次,四郎镇的重建一直没什么进展,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出逃,四郎峰周围一片凄凉。
官府的赈灾粮食到了,这倒是出乎众人所料。毕竟之前沈水溃堤,那粮食只在仙门城出现过一次便再无下文。
百姓说那是因为现在掌管天下的是一个好皇帝。江湖中人听了便罢,拿过馒头灾米,对雨中赈灾、浑身湿透的朝廷鹰犬嘿嘿冷笑,转身就走。
唯有曲洱生出新念头,和谢长春带着米面回家,抬头就跟于笙说:“师姐,要不我去考个功名?”
不出所料,不仅被于笙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欧阳大歌和韦问星来看望他们,也顺带骂了几句。
“丢江湖人的脸”“吃什么朝廷粮,都是百姓血汗”之类的,把曲洱说得头都不敢抬起。
江湖人也要吃饭,江湖人也要养家。
如今洪水泛滥,江湖人也顾不上什么劫富济贫了,带着妻儿弟子往北边去。
听闻那江北百废待兴,又听闻封狐城重建急需人手,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朝有希望的地方涌去。
欧阳大歌和韦问星来,说的正是这件事。
七霞码头和列星江的游家帮接上了头,游家帮一直在帮江北十二城和封狐城运送建材,十分欢迎七霞码头的人加入。欧阳大歌听闻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曾在金羌出现过,动了去找他的念头。
谢长春明白了:“我们也同你们一起,去封狐城,去金羌?”
“困守山庄有什么意思?”欧阳大歌环视周围,浩意山庄冷冷清清,“咱们当江湖人,不就得四处游历闯荡吗?你娘临走时有过什么叮咛,那都是妇人之见,她懂什么江湖!栾秋不也去了金羌?你们随韦问星坐船到封狐城去,至少先在封狐立足,做点儿江湖人可做的事情。”
说到任蔷,自然想到曲天阳。
欧阳大歌拍拍曲洱肩膀:“你娘头发长见识短,不要听她的!她就是被你师父的事儿吓的,胆子忒小,怕你们在苦炼门出事,可男子汉大丈夫,不历练怎么行!让于笙和渺渺看家算了!”
于笙和曲渺渺同时面露不满。曲洱低声嘀咕:“我才最适合看家吧……”
谢长春听着也觉得不舒服,笑了笑:“师娘胆子可不小。”
当年曲天阳尸体从四郎峰被搬下来,曲青君盖住了他的脸,说是尸体淋雨浮肿,怕山庄里的徒弟和曲洱看到,心生恐惧。
最年长的谢长春又惊又怕,牵着哭泣的于笙,紧紧跟在人群后面。抬尸体的人进了山庄,曲青君先进了山庄,说是跟任蔷交待一声,免得她太过惊怕,失了分寸。
片刻后山庄大门打开,任蔷面色纸一般苍白,双眼淌着眼泪。
抬尸的人小心跨过门槛,在一片哭声之中,忽然有东西从担架上滚了下来,正好停在谢长春鞋子前。
那是一截男人的指头,看长度大概是中指,被切断了似的。因为被雨淋了几天,惨白浮肿,隐隐腐烂。
谢长春吓得一时根本忘了呼吸。那东西太不起眼,没人发现,他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见了任蔷。
任蔷仍是那张苍白的、布满泪水的脸。她飞快地抓起那截指头,藏进手心的帕子里,就像从未停下过一样,抽泣着,继续随着人群和尸体往正堂一步步走去。
“那东西,换做现在,我都不敢碰。”谢长春叹气,“师娘绝非你所以为的孱弱女子。”
欧阳大歌不服气,哼一声:“那是曲天阳身上的东西,她当然敢碰!”
曲洱面色郁郁:“竟然还有这样一件事……我们都没看到爹爹最后一面,娘和姑姑说,怕我们看了之后,会忘了爹爹平日模样,只记得他……他那……”
他说不下去了。
接下来又是一番好劝,直把山庄众人劝得心动。
于笙和谢长春倒不是想去封狐城建什么功业,他们担心的是单枪匹马的栾秋。
曲洱和曲渺渺还有几分孩子心性,他们从没离开过四郎峰,自然想出去见见世面。
正说着,七霞码头的人忽然闯了进来:“又、又塌了!”
于笙心有余悸:“四郎镇吗?!”
“不是!是山里!”那水工抹了把脸,“没有人的地儿。但我远远认出,塌的是曲老前辈那片墓地!”
雨虽然停了,山路仍极其难行,有功夫的那几个走得快,水工陪同曲洱和曲渺渺落在后面。
连曲渺渺都比曲洱走得利落些,曲洱急急喘气:“渺渺,怎么你上次受伤之后,练功反倒比我进步了?”
曲渺渺也说不出原因,干脆拖着他往上走。
曲天阳和任蔷的墓地在四郎峰侧峰的山腰处,一个风景秀丽、可远眺大江与山川的地方。
快到时,曲洱看见韦问星和欧阳大歌站在塌方的泥堆边上。
“你留下。”韦问星对水工说完,转头朝着曲洱,“你们兄妹过去。”
原来是当先抵达墓地的谢长春拒绝了两人靠近。
曲洱觉得奇怪,和曲渺渺加快脚程。山腰处一方平地被大雨冲走一半,任蔷的坟墓仍完好,曲天阳的棺椁在地下露出一半,棺盖已经被泥石冲开,斜斜搭着。
曲洱大惊:“糟糕!”
他没顾得上看谢长春和于笙脸色,举着火把冲过去。
火光照亮棺内景象的瞬间,曲天阳的脸在棺内晦暗阴影里闪现。
曲洱手一抖,火把脱手而出。谢长春拉住他,抬脚踢飞了那火把。一星火光遥遥坠落江中。
“……不、不可能……不会的!”曲洱颤抖着,听见一种怪异的破碎呼吸从自己口中传出,“已经……十六年了!”
谢长春点亮火折子,凑近棺椁。
于笙立即捂住了曲渺渺的嘴巴。
曲洱浑身冰凉——棺椁之中是一具已然化为白骨的尸首,仍穿着入殓时的衣裳。棺内陪葬的剑、玉等物品全都还在,没有任何被他人打开和破坏的痕迹。然而那白骨的头颅上仿佛覆盖了一张古怪的面具。
是面色红润的,曲天阳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好可怕!大家都猜得差不多了,( ̄▽ ̄")
也很高兴,感觉是跟大家一起玩了个小小的游戏,我的谜面足够让大家拼凑出真相(但还不是全部)
明天周日例行休息,周一见!
千江长老,下一个就是你了。(李舒阴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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