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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千江(1)


    苦炼门。


    灰色的苍鹰在高空盘旋下落,双爪抓住一位身着暗红色僧袍的弟子肩膀。它足上系着一个摇动时会发出轻响的金属圆筒。


    圆筒很薄,以精金打造而成,筒身绘制有苦炼门的火焰标记。这是长老和长老传讯的工具,寻常弟子无法打开。


    苍鹰落下的地方,是千江的家。


    圆筒很快交到了千江手上。


    灌注“明王镜”内力后,圆筒便自火焰印记中央裂开,露出里面的小小纸卷。


    千江展开,才看一眼,瞳孔忽然急剧缩小。


    “稚鬼意外身死,尸体我暂为保管。七日后你若不来,我就丢到山顶喂鹰。”


    落款是:虎钐。


    纸卷上的金羌文字如银钩铁划,千江眉头紧皱,一是被纸上所写的内容震惊,二是不理解为何由虎钐发出这条讯息。


    稚鬼与商祈月一派的几个人素来不和,虎钐虽然为稚鬼配药,但两人从无私交。稚鬼和千江来往密切,连带着虎钐也不乐意搭理千江。她从未主动联系过自己,这张纸卷,十分可疑。


    千江立在门前,眼前是深不见底的苦炼门峡谷,暗灰色雾气从谷中翻起。他长久而阴沉的默然,让送来圆筒的弟子露出不安眼神。


    “千江长老,是危及苦炼门的事情吗?”那弟子问。


    千江干瘦的脸皮动了动,看向他。


    年轻的弟子身上有千江已经逝去的强壮气息。千江足够老了,算得上苦炼门长老之中最年长的一个,头发胡子全都灰白,皮包骨头,像一具骷髅。


    千江在看到弟子脸上的忐忑与忧虑时,心中忽然一阵急遽的悲切。


    “稚鬼死了”——他撑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微微打晃。他没有子嗣,稚鬼是他看着长大的。年幼时稚鬼也是李舒这样的练功炉鼎,但稚鬼根骨奇特,他竟然依靠自己,迅速地突破了“明王镜”的四层,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拥有了中层弟子的实力。千江把他收为弟子,一路看着他最终和自己一样,当上了苦炼门的长老——可他怎么就这样死去了?!


    纸卷在千江手中燃烧殆尽。他命弟子拿来武器,准备马匹,临走时回头叮嘱:“任何人都不可把我的行踪告诉他人,尤其是椿长老和满长老。若有泄露,我定拆了他皮肉,挂在雪音门上喂鹰!”


    弟子们颤抖肩膀跪下,再抬头时,马厩中少了一匹骏马,千江长老身影已然消失。


    唯有天空中盘旋的苍鹰,长长地鸣叫着。


    金羌的天空不缺少鹰,尤其在酷热或苦寒的时候。倒毙在地面的尸体是它们的食粮。


    然而并非所有鹰都愿意食用人肉。


    “它是我的朋友交给我的伙伴,名为雪奴。”


    一只的鹰从空中落下,收起双翅,站在陈霜的手臂上。它有金色的锐利眼睛,灰褐色腹羽,背上却是一片在日光里泛出银色光华的雪白鸟羽。


    “它从不吃人,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伙伴,我相信你也会喜欢它的。”


    陈霜正和栾秋站在黑塔附近的山顶,远眺着茫茫的金色沙漠与天地边缘耸立的雪山。


    “不愧是你的鹰,和你的名字很相配。”栾秋没话找话说。山顶烈日晒得他昏昏沉沉,两人即便躲进了石头的影子里,炽热砂石仍炙烤着双足。越接近地面,仿佛虚空中有水波一样,所见之物蒸腾着扭曲。栾秋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去吧!”陈霜一扬手,雪奴便振翅起飞,“你误会了,这并非我的鹰。朋友只是把它交给我照顾而已,等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得乖乖归还雪奴。”


    雪奴的主人是高辛人,一个年轻的、绿眼睛的青年,有着念起来铮铮有声的名字。栾秋听他说着,对这些事情实在兴趣寥寥,忽然打断:“虎钐送出那信至今已将近二十日,千江真的会来么?”


    他们是亲眼看着虎钐把纸卷封入圆筒,系在信鹰腿上的。


    信上写了稚鬼死去的消息,虎钐十分肯定:“千江一定会来。他要为稚鬼收殓尸体,还要弄清楚稚鬼为什么死。尤其当告知死讯的是我,他愈发怀疑和警惕。”


    千江绝对不会把稚鬼的死告诉任何人。稚鬼死去,千江失去了一个重要帮手,隐隐分裂的十长老之中,他立刻成为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为了查清底细,他必然会亲自过来。


    “千江非常自负。”虎钐告诉他们,十长老中,椿长老势力最大,也最有威信,千江一直隐隐地看不惯椿长老,但对其余长老十分不屑,尤其是武功平平、只懂耍弄草药与毒物的虎钐。他孤身前来,自然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压制甚至诛灭虎钐的信心。


    而针对千江的陷阱已经布好,无非是以众敌寡。


    陈霜与栾秋日日在山顶眺望,今日便是虎钐预测千江到来的时刻。


    陈霜招呼栾秋坐下,从腰上掏出两个小酒壶。每个酒壶不过四五口容量,他神神秘秘塞入栾秋怀中:“黄金换酒,这是金羌的侠气。”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金羌也不例外。栾秋一路所见所闻仅仅是苦炼门一家。而在广袤的金色炽热大地上,还有许多迥异于苦炼门的江湖帮派。


    陈霜四处游历,风一般无定无根,反而很合金羌帮派胃口。他在这里结交了许多朋友。


    酒是琥珀般的颜色,在酒壶里晃荡出浪涌的声音。入口有水果的香气,才吞入腹中,口舌立刻热而酣地辣了起来。栾秋酒量不好,他只浅浅尝了一点儿,把酒壶还给陈霜。


    “留着给李舒吧。”陈霜笑道,“我这酒,连虎钐都没有。他和我倒算是个同道中人。”


    陈霜话很多,他像是很久没用大瑀话跟人聊天,逮住栾秋,自然要说个不停。栾秋总是听一半漏一半,听陈霜说话很有意思,若是放在以往,他是很愿意把酒倾谈的,但现在情况不同。


    远处,虎钐的毒阵之外,迤逦行来商旅。


    陈霜看了那旗帜,双目一睁,拉起栾秋笑道:“是我的老相识,走,去要点儿吃的!”


    两人奔过毒阵,陈霜果然与那商旅中的人相识。一番问候后,商人们送了些肉干、奶酪给陈霜。


    离开时栾秋看见商队前后都有穿僧袍的苦炼门弟子,沉默不语,镖师一样护送长长的商队。


    “虽然只有五六个人,但只要知道我们在苦炼门有人,别的门派就不敢动我们。”商人笑道,“有这么好的帮手,给点儿好处给苦炼门,又有什么关系?”


    回去路上栾秋十分沉默,陈霜吃着肉干问他想什么。栾秋:“我在封狐城遇到西北军统领,他告诉我,我用的这把炎蛇剑,是金羌军队细作的武器。”


    陈霜用酒送下肉干:“但你身上这把,是李舒的贴身武器。”


    栾秋思索片刻,低声道:“苦炼门和金羌军队有关系。”


    陈霜大笑:“这有什么奇怪的!栾秋,你是栾家的人,你应该也知道,栾家之所以财雄势大,不正是因为背靠朝廷?”


    栾秋生硬反驳:“我不算栾家人。”


    陈霜只觉得他别扭,摇摇头继续:“金羌是罕见的苦寒之地,比北戎更苦、更难。任何一个能在极艰苦之地扎根的江湖门派,一定会跟权力扯上关系。权力不舍得放弃它,它更不可能与权力反目。”


    栾秋:“难以撬动。”


    陈霜扭头看他的眼睛:“因此,你此行无比艰难。”


    陈霜是大瑀江湖人,与苦炼门是死敌。


    虎钐会跟陈霜成为朋友,是因为她对苦炼门存在或消失,全都无所谓。她有黑塔,有师父和好友,苦炼门于她并无任何紧密关系。


    但李舒不一样。


    李舒和栾秋之间,掺杂了太多难以理清的东西,乱麻一样混成团。


    大瑀江湖人和苦炼门长老们,如今暂时同一阵线,不过是因为在“除去千江”这件事上有共同利益。


    千江死后,他们必然要面临新的问题,与各自身份、阵营相关,更与旧日怨仇相关。即便退一万步,当日杀死曲天阳的不是苦炼门而是曲青君,曲青君这样栽赃苦炼门,她当时又是浩意山庄的人,如今也依旧是大瑀江湖人,双方立场互换:又成了苦炼门要找浩意山庄的人讨说法。


    理不清,栾秋每每想起,只觉得心乱。


    “不过如果一切都如他们所说,借明夜堂名义犯事的不是李舒,而他又是被椿长老推到前台的替罪羊,只要李舒愿意离开苦炼门,你把他带回大瑀,岂不等于解救他?”


    “我没想过把他带回大瑀。”栾秋说,“他回到大瑀,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是莫大的麻烦。”


    陈霜吃了一惊,似是没料到栾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很快笑了笑:“你比我想的要成熟许多。”


    栾秋还要解释,陈霜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多想,维持现状即可。我看得出,李舒十分中意你。且不论这种中意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你好好骗他哄他……”


    栾秋皱了皱眉,很轻地答:“不,我不会骗他。”


    这一句并非说给陈霜听,而是信口吐出的真言。他也不是要陈霜相信,只是心中认定的事情,讲出口时再轻再快,都有千钧的重量。


    陈霜听清了,怔了片刻,忽然笑道:“哎呀,我真是……我怎么总撺掇有情人骗有情人,真是罪过。”


    他一副又要说故事的架势,栾秋把目光投向低飞的雪奴。


    不知李舒喜不喜欢鹰?栾秋想,跟雪奴亲近之后,一定要把雪奴带到李舒面前,让他看看这漂亮又威风的鸟儿。


    山的另一面,浓重的阴影里,星一夕和李舒正静静站着。


    陈霜与栾秋说话的声音传到这儿,即便是以李舒的耳力也听不清楚。


    但星一夕不同。他有绝佳的耳力,自从失去双眼便一直苦练,再加上“明王镜”内力的加持,他是苦炼门耳朵最灵的人。


    “然后呢?”李舒小声追问。他只隐约听见那两人说到苦炼门难以撬动。


    星一夕张了张口,很踌躇。


    “快告诉我!”李舒急了,“可恶,栾秋从来不跟别的好看少侠说悄悄话,怎么一到金羌,怎么认识了那陈霜,就、就这样……”


    星一夕把食指按在李舒唇上,止住了他的牢骚。


    “栾秋说,他从不打算把你带回大瑀。”星一夕转述,“陈霜眼睛毒,他看出你对栾秋有情。”


    李舒耳朵先红,唔唔地狡辩:“我没有……”


    “他让栾秋好好骗你,利用你。”


    李舒顿了一会儿:“也……也算公道。我毕竟也骗了他很久……可是……”他不敢问,又不甘心,嗫嚅着小声问,“栾秋怎么说?”


    星一夕侧了侧脸。日光照不到俩人藏身的地方,藏在布条下的金色伤痕,添了几分晦暗颜色。


    “他自然是答应了。”星一夕说。


    第62章 千江(2)


    等不到千江,栾秋已经被晒得两眼发花。


    他告别陈霜,回到黑塔,跳落地面时看到李舒在溪边捞鱼。


    大鱼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一些称不上鱼的、细细的虫豸一般的东西,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它们和水一起流过李舒的指尖。


    栾秋感到好奇,也感到新鲜。不闹腾不聒噪的李舒,他蹲在这样的李舒身边,也把手伸进溪水里。


    溪水冰凉,令人舒适。他扭头看李舒,凑近后笑了笑。


    李舒也靠近他。他们依偎着,栾秋忽然想起在金羌这儿看到的小羊——那些真正的羊,有湿润的鼻子和眼睛,总是在风沙里紧紧地相互靠近,用鼻头亲昵地蹭着彼此。


    但他察觉到李舒有一点儿不高兴。


    “跟虎钐吵架了?”栾秋问。


    李舒甩甩手上的水:“没有。”


    “白欢喜和商歌惹你?”栾秋又问。


    李舒眉头一拧,怎么说的都是苦炼门的人:“你就没想过,让我不高兴的其实是你吗?”


    栾秋怔了片刻,认真问:“我做错什么了?”


    李舒却不说,在栾秋衣服上擦干湿手,扭头走了。栾秋在原地回忆,越想越是茫然。


    白欢喜在不远处用小刀切割坚韧的千里藤,眯眼看着栾秋和李舒。


    “闹别扭了。”他小声对身边的星一夕说。


    星一夕也在切药草,切得又快又好,且在白欢喜的注视下越来越快,看那刀势,几乎要切到自己手指。


    他停下,手中的千里藤已经被切成了碎块。


    白欢喜小声:“是切片呀……虎钐又要骂人了。”


    星一夕把小刀往桌上一扔,白欢喜连忙接住。他极少见星一夕如此不安和愤怒,虽然那张速来沉静的脸上没太多表情,但嘴角紧紧抿着,泄露出来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怒气:“李舒回不了头了。”


    身为彼此生命之□□过生死的挚友,星一夕极少欺骗李舒,更别说是在李舒紧张的大事上。


    他比李舒耳朵灵,而李舒又绝对信任他,按道理说,星一夕说的任何话,李舒都会相信的。


    但在他说出“栾秋答应陈霜,会欺骗李舒”之后,李舒的呼吸便改变了。星一夕看不到李舒表情,敏锐地通过变化的呼吸频率和李舒握住自己的双手,察觉了不对劲。


    “不会的。”李舒平淡而肯定,“栾秋不会骗我。”


    他否定了星一夕的话,也相当于对着星一夕指责:此刻撒谎的人是你。


    星一夕攥紧李舒手指:“英则,为什么这么说?”他不得不追问,“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


    李舒那时候有一瞬的迟疑,仿佛星一夕是一个外人。他无法跟一个外人具体地把感情中的一切细节和下意识,说得清楚明白。


    “他不会骗我。”李舒肯定地重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劝说他、逼迫他,他也绝不会骗我。”


    星一夕胸口如被重锤击打,他不甘又难以置信:“你怎么能相信大瑀江湖人!你们相处那么短暂,你真能彻底了解他?”


    李舒这回点头了,还带着笑:“我了解,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这种笃定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


    星一夕抓起桌上的千里藤,渐渐加大力气,粉末从指间漏下。白欢喜十分惊奇:星一夕竟然会因为李舒的事情气成这个程度?


    “星长老,英则若是知道你骗他……”


    “他不过以为我在与他开玩笑。”星一夕答,“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白欢喜笑着问。


    话音刚落,星一夕忽然抓住他衣襟,仍带着怒气:“我以为那个大瑀人,对他不是真心的!”


    白欢喜恍然大悟,笑出声来:“是你弄错了。”


    星一夕听白欢喜念过他写的东西,也追问过白欢喜,浩意山庄的人对李舒到底怎么样。


    在见到栾秋之前,他根本不相信栾秋这样的大瑀侠客会真的对李舒动心。一切种种都不过是捕捉和俘虏李舒的计谋:对他好、亲近他、原谅他,等等。大瑀江湖客,见多识广,与李舒碰见,不过像是与一只装作凶悍的小兽碰上而已。


    李舒不过是因为从未见过栾秋那样的人,才会被短暂迷惑。


    星一夕从不打击李舒,李舒说栾秋的事,他也总是耐心沉着地交付自己的耳朵去倾听。挚友的些许妄想、希冀,听听又有什么关系?安慰他,体谅他,和他一起抱怨、一起责备那遥远的只有名字的陌生男人,星一夕并未察觉李舒的变化。


    他也不想承认,是自己太过自负,认为李舒心中唯一绝对信任的,永远只有自己。


    在紫衣堡第一次与栾秋打招呼,星一夕便知道大事不妙。


    虽然李舒认真遵守约定,并不主动跟栾秋说话,但星一夕能听见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当一起站在他面前,当李舒向栾秋和欧阳九介绍星一夕时,他从栾秋炙热的指尖察觉了微妙的敌意,针一样,细细地扎着星一夕的手指。


    不沉稳的心跳无法骗人,欧阳九问栾秋“怎么老看李舒”时栾秋的沉默也不能骗人,李舒频频的心不在焉,更是时刻提醒:有比星一夕更重要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星一夕站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唯一的交心之人正在离自己远去。


    “可他一定会碰壁。”星一夕再次开口时,有难以消化和掩饰的痛苦,“英则和他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双方的身份、立场,还有椿长老的存在。他放不开,任由自己陷下去,你我应该把他拉回来。”


    看着李舒和栾秋之间从无到有的发展,白欢喜没法像星一夕一样,果断地当斩断情丝的利刃。他反倒捉住一个不解之处:“他们俩的事情,和椿长老有什么关系?”


    星一夕松开他的衣襟,草率地拍了拍,转移话题。


    “罢了。他碰了壁,自然会回到我们身边。”星一夕拨开桌上粉末,继续切割千里藤,“若是英则不醒悟,我便杀了栾秋。”


    白欢喜背脊瞬间发冷。


    如恶虫攀爬,一些令他憎恶和反感的情绪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星一夕并非随口胡说,他是认真的。这是他的誓言。


    白欢喜摇了摇头,把即将被唤起的记忆继续甩到不可打捞的深处。


    此时虎钐的声音正好从黑塔传出:“欧阳九回来了。”


    白欢喜这才抓住机会,匆忙道:“我去帮忙。”


    星一夕沉默地切割千里藤,听见好几个人纷纷跃上黑塔,迎接从赤凤镇归来的欧阳九。此处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停了手,微不可闻地叹气。


    地面上,欧阳九骑着一匹黑马,正过桥而来。


    虎钐是第一个来到桥头等待他的,长辫子在炽烈的热风中飞起,她手搭凉棚,远远看向欧阳九。


    欧阳九在看到她身影的时候加快了速度,很快来到她面前,勒停马儿弯腰笑道:“虎钐!”


    虎钐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欧阳九脸上。


    欧阳九又说:“不用担心,我没遇上什么怪人。稚鬼的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就算遇上,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也伤不了我。”


    虎钐去解马上一卷包袱:“我没有担心。”


    欧阳九习惯她一贯的态度,厚着脸皮笑起来。两人隔着马背对看两眼,是虎钐先垂下眼皮移开目光。


    “咚”的一声,那沉重的包袱滚落。


    栾秋和李舒正好赶到,不由得退了一步。


    包袱皮卷着的,正是稚鬼的尸体。


    然而这尸体比之前所见的更加恶心狼狈:它被焚烧过了。


    “估计是赤凤镇的人做的。”欧阳九卷起稚鬼尸身,扛在肩上,“身上还有不少毁坏的痕迹,怕是不用我们出手,千江也看不出稚鬼死于何人手中。”


    尸体放入黑塔。


    金羌干燥,尸体并未腐烂,只是一半尸身被火烧得几乎露出骨头,腰身以上倒还算是人样。


    这是他们为千江设下的陷阱之中,最关键的一个物品。


    当日商歌用离尘网勒死稚鬼,如今尸体颈脖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勒痕。这是必须要处理掩饰的。


    虎钐和欧阳九换上工作的衣裳,以布巾蒙面,催促其他人先离开黑塔。


    见只有欧阳九留下,栾秋迟疑:“我也来帮忙吧。”


    虎钐正在点灯,头也不抬:“出去。”


    欧阳九摆出琳琅刀具,笑道:“这儿有我在就行了。她只信我。”


    虎钐:“废话太多,你也出去。”


    欧阳九忙闭上嘴,示意栾秋赶紧滚蛋。


    此时的山顶,陈霜喝光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


    他倾斜酒壶,仰头伸舌去舔壶嘴滴落的半滴酒液,啧啧舌头,慢慢回味。


    日头斜了,金色的沙漠被笼罩上血红颜色,炽热的温度正被冷风吹散。


    在这血红的、如炙如烤的沙漠上,远远行来一匹马。


    马是健壮的,马上的人却极瘦。


    苍老和瘦,令他看上去像一具干枯的骷髅,灰白头发和胡子藏在兜帽里,他在虎钐的毒阵前勒停了马儿。


    陈霜一跃而起,两根手指塞进嘴巴里吹了个呼哨。


    哨音悠长,是给黑塔里的人传讯,同样也让千江发现了他。


    澎湃的杀意瞬间如利箭,向陈霜遥遥刺来。


    “好家伙!”陈霜暗自笑道,“果然如传闻,是个高手!”


    他如风一般从山头掠出,朝千江而去。


    第63章 千江(3)


    千江远远看见陈霜,已知是虎钐的人。


    看着那年轻人跃起,千江正预计他抵达自己面前的时刻,并盘算如何擒住此人,拷问出虎钐用意——然而対方速度太快了!


    千江甚至下意识略退半步。陈霜落在他面前时,微微一笑:“千江长老,虎钐长老让我来接您穿过毒阵。”


    千江收起了杀意。


    在这儿杀死这位青年,自己将无法穿越虎钐设下的毒阵。


    毒阵通路设计奇特,沙地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标记之物,外人无法分辨哪个落脚处安全,哪个落脚处危险。千江牵着马跟在陈霜身后,时刻提防着陈霜发难。


    走到一半,陈霜正跟千江说最近天气变化,马儿忽然被地上窜出来的毒蛇吓了一跳。它対于危险有本能的直觉,本来走得已经足够艰难谨慎,这蛇立刻令它前蹄高举,千江控制不住它,缰绳已经脱手。


    马儿往沙地另一面跑去,还没跑出两人视线,便咚地倒地。很快,它身下的地面破开了,无数毒蛇毒蝎从沙地里钻出来,很快覆盖了马身。


    “最多两天,就成白骨了。”陈霜说,“长老放心,我有马。虽然比不得您这匹,但也是日行百里的良驹。”


    千江看他一眼,装作闲聊:“你是虎钐的人?”


    或许是看陈霜解开兜帽后,有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或许是他提到虎钐时那熟稔亲近的语气,让千江产生误会,总之陈霜并不打算澄清,点头默认。


    千江便像早有预计一样:“难怪她要长留此处,是为了你。”


    陈霜摆摆手:“可不止我。”


    千江面色阴沉:“为了几个男人,竟然不肯回苦炼门!”


    陈霜笑道:“人各有志嘛。”


    虎钐说过,千江话很少。但在看到陈霜之后,一定会借机跟陈霜搭话,目的是为了套问出虎钐和黑塔的情况。


    此时的千江实在算不上“话少”,他和陈霜边走边说,从虎钐的男人聊到这儿天气,又聊到黑塔,最后千江终于开口,问陈霜武功的路数。


    他开口询问“你是大瑀人?什么帮派?”的时候,出手如电,忽然擒住陈霜手腕!


    两人已经站在毒阵边缘,千江不再需要这个带路人了。


    他试探陈霜内力,微微吃惊:是个练家子,但内力只能说平平无奇,大约是苦炼门中层弟子水平。


    陈霜双脚发软,跪地求饶:“长老、长老饶命!这儿距离黑塔还有一段距离,道路难行,又设了机关……”


    千江把他扔开。这样内力的武林人,対他是全然没有威胁的。


    没有马的两人终于走到山前。黑塔在深坑中露出顶部,乌黑塔顶在星夜中反射亮光。


    黑暗令人不安,饶是陈霜素来胆大,但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千江,他背上也免不了生出细汗。


    已经走到这里,再杀陈霜也毫无意义。况且这一路,陈霜是个极好的伙伴:虽是大瑀人,但他金羌话十分流利,连北戎话都会说,讲得尽是自己四处游历的所见所闻。千江并没有生厌,看着眼前的深坑和黑塔,他心中压抑着的悲痛沉渣泛起。


    此刻有比杀陈霜更重要的事情,他没必要激怒虎钐。


    两人落地,黑塔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塔中点了鲛油灯,十分明亮,虎钐和欧阳九正在塔内忙碌。


    千江落地后并未立刻进入黑塔,而是转身快速地在周围巡查一圈。确认安全后回到黑塔前,欧阳九正在迎接他。


    有了陈霜的话,千江也只把欧阳九看作虎钐豢养的男人,瞥一眼后皱眉:“怎么尽是大瑀男人?”


    虎钐头也不抬:“便宜。”


    一踏进黑塔,所看到的便是安置在塔中央的稚鬼尸身。


    尸体用一张黑布盖着,放在木板床上。虎钐自顾自在一旁搅拌药罐,千江知道她冷淡,扭头看陈霜,示意他掀开黑布。


    他的谨慎令虎钐冷冷地笑。千江等陈霜掀开后片刻,才慢慢走近。


    稚鬼双目紧闭,那张孩童的脸庞上满是烟火痕迹。因在赤凤镇露天放了几日,尸身开始干瘪,骨头顶起皮肤,看起来十分恐怖。


    千江在稚鬼尸身前站了很久,他抬手擦干净稚鬼脸上灰土痕迹才嘶哑声音开口:“怎么死的?”


    按虎钐所说,稚鬼死于赤凤镇。


    他深夜潜入赤凤镇,寻找小孩做“羊”,不料反被赤凤镇的百姓发现。这不是稚鬼第一次到镇上偷小孩,镇中百姓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旅留宿。得知稚鬼竟做出这种可怕之事,人人激愤。


    稚鬼最终寡不敌众,被重创后扔在赤凤镇外头。


    镇上百姓不敢动手,他们隐约明白,这个童颜狼心的怪人是苦炼门的厉害人物;但江湖客哪管这许多,当夜就有人用剑捅了稚鬼一个対穿。


    果不其然,紫衣堡中稚鬼的弟子见稚鬼久久不回,到赤凤镇寻找,正好与赤凤镇的百姓又打了一场。紫衣堡弟子们干脆放火烧镇,不料反倒把死在废墟之中的稚鬼尸身烧毁。弟子们作鸟兽散,是虎钐听闻传言,亲自去寻找,才把稚鬼尸身带回此处。


    虎钐所说,有条有理。


    稚鬼下半身烧得糊涂,腹上一个洞口,已经看不出任何线索。


    千江半信半疑:稚鬼功夫了得,寻常江湖客奈何不了他。但又想到他身材矮小,若是多个対他一个,确实难以取胜。


    想到这里,千江心中又隐隐地痛起来,他是把稚鬼当作自己孩子来看待的,虽然也让他吃过苦……就像椿长老让李舒吃苦一样,苦炼门从来都是这样训练自己的接班人,千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稚鬼用小孩儿做“羊”,千江也觉得难以接受,但那是稚鬼的乐趣——稚鬼此人一生没什么乐趣,既然他只用这个取乐,千江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们并不像中原汉人,讲究子嗣送终,死后尸骨便由天地接收。千江痛惜,全是因为,他又要寻找新的“儿子”了。


    养育和亲近一个人,从小到大,是多么、多么难的事情。想到还要再做一遍,千江厌倦中隐隐愤怒:対无法自保的稚鬼愤怒,更対杀了稚鬼的赤凤镇百姓和江湖客愤怒。


    他再次低头察看稚鬼尸体,忽然发现稚鬼颈上有奇特痕迹。


    “……稚鬼脖子上,怎么少了这么大一片皮肤?”千江问。


    虎钐在搅拌罐中磨成粉末的药材,陈霜乖乖侍奉在虎钐身边,为她按捏肩膀。另一个男人则蹲在黑塔门口,把药材分门别类放好。


    千江扫了塔中三人一眼,继续问:“是你做的?”


    药材散出苦涩气味,虎钐一边搅拌,一边回答:“是狼。”


    赤凤镇周围有野狼,它们啃噬了稚鬼的尸体,撕去他脖子上的皮肤,恰好紫衣堡弟子抵达、烧火,这才把野狼吓走。


    “若是他们再迟一些,怕是谁也捡不回他尸体了。”虎钐冷漠地说。


    “……你向来与稚鬼不和,商祈月是你师父,商歌是你妹妹,你为什么帮忙收殓稚鬼尸体?”千江问。


    “都是苦炼门长老,我再憎恶他,也不至于让他曝尸荒野。”虎钐眉头一拧,“你不信我,你还来?”


    千江回头看稚鬼。全身上下,最可疑的便是“野狼”撕走的皮肤。稚鬼双目暴突,嘴巴微张,这是被勒毙的特征。千江更发现他那被火烧焦的双手,手指均有缺失,像是被人用利器削断。


    但凡有一丝疑点,千江便不能视若无睹。他隐隐察觉尸体有问题,但说不清楚是哪里的问题。想了想,俯身去细细察看稚鬼的脖子。


    皮肤没了,只有干枯的肌肉和白色筋腱。在那肌肉之中,隐隐有一道很深的、线一般的勒痕。


    千江忙伸手去碰那难以看清的勒痕。


    才扒开肌肉,忽然便听见稚鬼尸体腹中,那个対穿的伤口处,一声轻微弹响。


    千江张开双臂,黑色长衣拂动,他如一只巨大的黑鹰般弹起!


    尸体腹部忽然破裂,从伤口里射出数根锐刺,射向千江!


    千江反应太快,那些锐刺已经完全无法伤到他。他一只手按在药柜上,反向弹向虎钐。


    一切不过眨眼,从稚鬼尸身内机关启动,到千江亮出手爪抓向虎钐!


    虎钐将药罐中药粉冲千江泼去。千江肩膀一缩,卷起长衣转动,药粉散入周围,并未在他身上沾染一分一毫。


    他听见黑塔大门砰地一响:是那个高大的男人关紧了大门。


    好一场请君入瓮!千江怒吼一声,使足十分力气,眼看就要用一招掏出虎钐心脏——虎钐却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陈霜在虎钐泼出药粉的同时,揽起虎钐的腰,原地跳起。


    千江抬头时,只看见黑塔中一片浓浓雾气。


    是那些散入各处的药粉,粼粼地折射塔中鲛油灯的光线,一时间塔中一片迷茫。


    千江正要冲向黑塔大门,眼前忽然闪过奇特光线。


    离尘网构成的线笼,不知何时已经环绕在他身边。


    苦炼门的几位年轻长老都十分熟悉千江。


    千江是教授他们内力与外功的师父,他的行事作风、脾气性格,他们都十分了解。


    此人自负,同时也多疑。但他的多疑不是因“人”而起——苦炼门中能与他本人匹敌的不多。千江的“多疑”,往往是因椿长老:他会怀疑与椿长老亲近的李舒,进而不信任与李舒交好的星一夕等人。


    但虎钐是商祈月的弟子,商祈月与椿长老已然不和,千江対她的戒心没有那么大。


    因此这个计划的最基础部分,是由虎钐向千江发信。


    稚鬼死得蹊跷,发信人又是虎钐,他在半信半疑之中,为了搞清楚稚鬼的死是否为椿长老削弱自己力量的一计,一定会独自前来。


    陈霜的出现是第二环。


    他在千江面前显露轻功,引起千江怀疑。又引出毒阵中的蛇蝎,毒死千江的马儿,让两人步行接近黑塔,给虎钐处理稚鬼尸体的机会。


    卓绝的轻功定会令千江生出兴趣的,但陈霜内力平平,千江一旦试探,立刻就会知道,所谓的“虎钐的人”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


    他対虎钐和黑塔的戒心进一步降低。


    稚鬼的尸体就放在黑塔进门处,他的惨状立刻会吸引千江注意力。


    欧阳九只能守在门边。黑塔的大门被椿长老带回来的戒指打开之后便无法关上,他和商祈月都不知道如何关闭这扇用机关开启的沉重大门。但欧阳九的臂力能让乌黑色的铁门暂时合紧。


    稚鬼腹中埋设好了机关,但那些机关并不能杀伤千江。


    它们的作用是激怒千江,让千江対虎钐出手。


    自负的千江,在遭遇危机的时刻,绝不会选择立刻逃离,而是擒拿此地害他的元凶,也就是虎钐。


    虎钐功力平平,她身边的陈霜更是内功寻常。千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必然会冲二人袭来。


    药罐之中是磨成极细粉末的千里藤,由星一夕完成。千里藤性质特殊,悬在空气中可反射光线,扰乱视线。虎钐把千里藤粉末泼向千江,这是极容易识破的招数,千江会用身上衣物拂开,却正好帮助粉末扩散于空气。


    黑塔中点了许多鲛油灯,千里藤粉末令光线混乱,能干扰千江的视线。


    认出眼前是什么线的瞬间,千江没有怒吼、没有闪避,他迅速伸出一手,抓住了眼前的离尘网。


    离尘网环绕在千江身边,瞬间紧缩,将他捆缚!


    千江霎时想起稚鬼那被利器切断的手指以及颈上的勒痕。他双目燃起怒火,杀心已起。明王镜内力充盈掌中,他一时无法扯断离尘网,但已将身上离尘网攥成一团,狠狠一扯。


    黑塔顶部传来异响。


    商歌不得不立刻脱去一个手环。千江力气极大,若不是白欢喜即使拉住她,她已经被千江扯了下去。


    “商歌,你回来了。”千江的声音冷冰冰的,像蛇一样,“回来了,却不回家,原来是跟虎钐一起,谋害稚鬼的性命。”


    此时黑塔底部只有千江一人。欧阳九在黑塔门外死死抵着大门,不让千江有逃窜的机会。


    千江却不打算逃走。商歌、虎钐,再加上那个只有轻功出色的大瑀人,也根本不是他的対手。


    他处于盛怒中,耳力、目力都惊人。塔顶不止商歌一人!他忽然察觉,立刻抬头。


    一柄剑如直立落地的长针,穿破千里藤粉末形成的雾气,刺向千江。


    千江手腕一振,双刀出鞘入手,“噹”地迎击!


    那剑竟然是炎蛇软剑!


    眼见那剑绕双刀而上,他立刻拆刀脱身。才刚离开炎蛇剑攻击范围,他足尖在药柜上一蹬,双刀如剪,绞向持剑人。


    距离近了,他才看到持剑的青年有一张板正得令他瞬间憎厌的脸。


    “……浩意山庄?!”千江大吃一惊,“栾秋!”


    喊声与武器撞击声同时响起。


    栾秋不言不语,浩海剑法如浪如涛,卷向千江!千江武功路数奇诡,他有“明王镜”功力加身,栾秋一时之间根本讨不到便宜,只不过千江不适应黑塔地形,略有迟疑,两人才勉强战了个平手。


    但很快,栾秋渐渐招架不住。


    “我知道,这是你们山庄的看家本领浩海剑!”千江尖声长笑,“我见过、我见过!不,我不仅见过,我还与最擅长此剑法的人比试过!你与他相差实在太远、太远!”


    一声暴喝!千江双刀合并,忽然挑向栾秋双足,双刀飞速旋转,栾秋不得不立即跳起躲避。就在此时,千江忽然亮出一掌,朝栾秋胸口击去。


    这饱含“明王镜”内劲的一掌还未击中栾秋,栾秋已然浑身汗毛直竖。


    他人在半空,避无可避,一手持剑柄,一手托住炎蛇软剑剑身,同样倾注“神光诀”内劲,试图以剑为盾,抵抗这一掌。


    然而千江内劲比他高明,两种内力相击,绷直的炎蛇软剑竟被生生折断!栾秋胸口吃了这一掌,横飞出去。


    千江朗声长笑,眼角有异光一闪。


    不知何时,又有离尘网环绕着他。


    他笑声未绝,身后忽然有风声窜过。还未等他回头,光雾中射出两枚小鱼飞镖,正正扎在千江左右臂的穴位上。千江双手忽然失去力气,紧握的双刀脱手而出。


    两个影子如风一般窜过他身边,一左一右,抄走了他的武器。


    离尘网适时一绷,将千江捆个正着。


    “……白欢喜!!!”千江面色前所未有的狰狞。


    白欢喜和陈霜夺走了他的武器,千江却丝毫不惧,他奋起内劲,试图挣脱离尘网束缚。商歌有两个离尘网,他知道,只要再破坏这一个,商歌便再无威胁。


    但未等他摆脱离尘网,又有锐响从天而降。


    是铁扇破风之声。


    千江忽然想起,那些死在李舒手里的长老们,尸身都被损毁得不堪入目。


    他与稚鬼讨论过那五个人的死。


    他们功力不及千江深厚,又不像稚鬼,长年待在紫衣堡。住在苦炼门的他们,适合李舒下手。然而李舒本人武功层次如何,千江最为清楚,单凭他一人,绝无可能一夜之间连杀五人,并毁坏尸体、抛于深谷之中。


    这是眼前这几个人合力制造的惨案,为了让李舒成为苦炼门“门主”,为了让李舒背后的椿长老成为真正掌握一切的人。


    铁扇挟带的风声,有金属的怪响。


    千江目眦尽裂:他们一直擅长配合,擅长协作杀人。


    千江的自负,是李舒死死抓住的弱点。


    自负之人,最容易在自己自负之处露出破绽。


    栾秋露面给千江带来的震愕是计划之中,栾秋示弱、被千江击中,也是计划之中。


    一如他们所料,击中栾秋的时候,千江果真因为狂喜而暂时松懈,令夺武器的两个人有了机会。


    灌注内力的“星流”光华灿烂,它被李舒持在手中,像星辰陨落的轨迹,自上而下划破了千江的脸。


    李舒并未收手——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他们将陷入苦战。他手掌死死抵着“星流”扇柄,以最大力气,把铁扇当作一把刀,扎入千江的脸。他碰到了骨头,碰到了血肉,他要在这里把千江的脑袋也一并捣碎!


    千江双手如同铁爪,钳住了李舒的手腕,试图拔出那柄扎进脸面的铁扇。


    但离尘网太紧了,限制了他的手臂动作。陈霜和白欢喜更是同时窜出,仍旧一左一右,把他的双刀扎进他的足尖,将他钉在地面上。


    千江放声嘶吼。他抓破了李舒的手腕,他的血、李舒的血,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


    “星流”切开他的脸,像破开一个动物的头颅。


    第64章 千江(4)


    一枚弹子横空射来,击中李舒的“星流”。


    李舒却并未停手。哪怕千江手指已经插入他手腕皮肤,他也丝毫不退——直到星一夕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以了。”星一夕提醒,“别忘了,我们还有要问他的事情。”


    李舒双目赤红,“明王镜”内劲勃发。他在大瑀的时候吃过栾秋的一掌,之后栾秋又为了救他,渡过内力。两种相融的内劲在他体内融合、生变,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突破第七重与第八重,如今足以与千江一战。他可以在这里杀了千江,扇子已经刺破千江鼻子,只要扎入他头颅,只要捣碎头骨之中的——


    “英则!”星一夕抓住他手腕大喝。


    李舒狠狠拔出星流,污血溅了他和星一夕一身。


    千江也算顽强,脑袋几乎一分为二,仍死死抠住李舒手腕,尖锐指尖抓得李舒手腕血肉模糊,口中念念有词:“你竟与大瑀贼子……好啊,去啊,去苦炼门……你们一定要去苦炼门!”他突然大喊,“去见你的义父!带他去见你的义父!”


    他说罢狂笑,口中涌出血沫。


    星一夕点了他的穴,令他流血渐止。李舒这才觉得眼前的场景恶心,他不愿再看:“你来问吧。”


    “英则……”


    李舒收起星流,头也不回,直奔倒在门边的栾秋而去。


    栾秋撞在门上,发出巨响,欧阳九在门外死死抵着,听到这响声实在不安。等千江嘶吼的声音传来,他才急忙开门,拉起栾秋。


    栾秋体温渐渐升高,却又浑身冷汗,正在颤抖。


    李舒一握住他的手,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千江那一掌并不是单纯地想击退栾秋,栾秋体内,“明王镜”内劲正在横冲直撞。


    身后,黑塔里其他人已经聚拢到千江和星一夕身边。白欢喜、商歌全都面色凝重,虎钐往千江口中灌了浓绿色的药浆,令他麻痹、痛感减少,方便讯问。


    不便旁听的陈霜来到欧阳九身边,察看栾秋情况。


    李舒听见星一夕开口:“我想知道不闻长老的事情。”


    苦炼门十长老之中,除了李舒这几个年轻的,其余五位都是年长者:椿长老、满长老商祈月、稚鬼、千江,还有一个异常神秘的“不闻长老”。李舒他们从未见过“不闻”,也几乎没听过任何人提起,只晓得此人名号,对此人却一无所知。


    杀死千江和稚鬼之后,苦炼门其余长老便再无威胁。李舒认为,椿长老和商祈月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唯有这位神秘的“不闻”,是个未知数。


    年轻一辈不晓得“不闻”,但千江一定知道。


    既然星一夕开始问,李舒便不再理会身后的事情。他抱起栾秋,跃出黑塔,落在溪边。


    溪水冰凉,栾秋胸口又痛,口舌干燥,却无法自行饮用。


    李舒便含在自己口里,喂栾秋喝下去。


    栾秋丹田如同刀割,蜷作一团。千江的“明王镜”已入第八重,栾秋的“神光诀”同样也是第八重。按李舒与栾秋此前推测,层次相近,应当很快就能融合。但栾秋看起来并不适应这种难耐的痛苦,他紧紧扣着李舒手指,说不出话,只是看李舒。


    李舒也根本不知道他看自己能有什么用处,自己又不是灵丹妙药,看了就能消除痛苦。


    “……”他心中对栾秋所说的话仍有怨气,但见栾秋这个样子,仍觉得心痛,他把栾秋抱进怀里,低声道,“我们就要赢了,再忍一忍。”


    栾秋在痛苦中也不免对他的话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李舒说的“赢”是指什么。曲天阳不是曲青君杀的,就应该是椿长老杀的。李舒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但他蹭了蹭李舒的面颊,没有说一句话。


    “明王镜”和“神光诀”虽有同源的可能,但比“神光诀”霸道许多。它调动起经脉肺腑所有力量,用痛苦和折磨来饲育内劲。


    人的身体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当身体不断承受几乎超出限度的痛苦,那对痛苦的忍耐力也会渐渐增强。


    “明王镜”利用的正是这一点:四肢百骸的力量汇集于丹田,令丹田充盈至满,近乎爆裂,这是一种痛;失去力量的四肢百骸为了自保,生出新的力量,这是第二种痛;丹田之中“明王镜”仍未彻底融入体内,仍在不断吸收力量,于是这两种痛不停地循环,成为第三种痛。


    李舒与栾秋手心相碰,他的内劲也缓缓流入,与千江试图侵略、扰乱一切的意图不同,他在引导。


    混乱不堪的“明王镜”成为了溪流,逐渐归入栾秋丹田。它与“神光诀”对抗、争斗,最后被神光诀吞没,彻底成为只属于栾秋的力量。


    丹田仍有隐痛,栾秋浑身衣裳湿透,手指轻轻地无自觉地抽动。


    他的呼吸时快时慢,整个人如沐浴在冷汗之中,当太过强烈的痛潮水般退去,他像被日光暴晒,连皮肤都有针刺之感。


    李舒很理解他的一切感受。他把栾秋放在溪边草地上,用溪水打湿自己衣袖,为栾秋擦去脸上汗水。栾秋黑发被汗水浸透,目光疲惫,眼珠缓缓转动,注视李舒。


    李舒正要再去接水,栾秋忽然抓住他的手。


    “你现在别动,调息好了再……”


    一句话没说完,栾秋把他拉到自己身上,紧紧抱住了。


    李舒不敢大力挣扎。栾秋力气还未彻底恢复,连拥抱他的手臂也有虚软之感,他趴在栾秋怀中,半晌才说:“行了,放开我。”


    “原来是这样。”栾秋声音不仅嘶哑,而且没有力量,像一个虚弱的病人,但他仍强撑着,把想说的话说完,“原来你受的苦是这样的。”


    李舒扭头,只看到栾秋汗津津的脸。溪边矿石散着微光,白欢喜在这边插的两盏鲛油灯持续亮着。栾秋鼻尖水珠闪闪发光,他那过分端正以至于不近人情的英俊,因虚弱和疲惫,变作能触碰的温柔。


    李舒抬手去摸他的脸,有点儿想哭。这念头才起来,他眼泪便从眼角滚进草里。


    “什么废话……”李舒边说边笑,栾秋仍抱着他,凑近了吻去他的眼泪。


    “好痛。”栾秋小声说,学的是李舒平时耍赖的语气,“痛死了。”


    商歌说,她把李舒小时候的事儿全都告诉了栾秋。


    可具体是多少?李舒怀疑过:他又能理解多少?那都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往事,经他人之口讲述,痛楚层层削弱,到栾秋心里,就像装不住水的簸箕,剩的只是笼统的同情和怜悯而已。


    李舒一直是这样想的。他怀疑栾秋,又渴望栾秋,两根绳系在他心里左右拉扯,勒出谁也看不到的血痕。


    他甚至想好了以后怎么解释自己和栾秋的分离:反正总是要分离的,不是今日,就是之后的某日。分离的原因必定是因为自己厌倦,因为栾秋不能懂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他把自己与栾秋的过往放在秤上称量,分不清谁的更沉重一些,只好找一些栾秋无法弥补的事儿,添在栾秋头上,好让自己释怀。


    但现在李舒全忘了。


    栾秋一时也说不出更好听的话,只是凑在他耳边哼哼:痛,这里痛,那里痛,原来这么痛。


    李舒眼睛睁得很大,栾秋说一句什么地方痛,他就应一声“嗯”。身体里无法消除的恐惧,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和他分担了。


    “……都过去了。”李舒小声说,“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我们说以后的事情。”栾秋很快接上一句。


    他仍在调息内劲,说话声音渐渐有了中气,仍揽着李舒不放,让李舒趴在自己身上。李舒却挣扎坐起身,面朝小溪,背对着栾秋。三两只萤火在树丛里飞舞,只有水声。


    “还有什么以后?”李舒说,“你不是说,没想过带我回大瑀么?跟我是这样说,跟别人也是这样说。”


    栾秋慢吞吞起身,从背后揽着他:“你偷听我跟陈霜讲话?是为了这句生气?”


    李舒不答,栾秋握住他的手,强硬地把试图挣扎的李舒圈在自己怀中。李舒威胁道:“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我确实没想过带你回大瑀。”栾秋说,“就连我,我也不回去。”


    李舒怔住了:“说的什么屁话?”


    栾秋平时没自觉,现在才醒悟:自己原来喜欢听李舒不干不净地讲话。他笑道:“你说过的,我把浩意山庄还给曲洱,你也不当苦炼门门主。去哪儿都行,换个名字也行,反正我也不乐意姓栾。”


    他越说越多,越说,竟渐渐地越快活。平时只敢在心里略略一想的念头,终于有了可说之人。


    他羡慕一牛派掌门人,那个拎着两把破斧头、骑着老牛就敢带挚友游历天下的少年人,像他心目中真正的江湖人。他一身武艺,却始终没有用武之处,听闻江北十二城与北戎人总有摩擦,去行侠仗义也不错。李舒若是不乐意往北边去,他们就去南方的赤燕,或者渡海去琼周列岛,传闻列岛如百颗明珠,有大瑀人没听过也没见过的珍奇异兽。


    等栾秋弄清楚是谁杀了曲天阳,“明王镜”和“神光诀”到底为何可以互相融合,他就带着答案和李舒离开。


    他能吃苦,但他绝不让李舒吃苦。李舒吃的苦够多了,栾秋一定会发挥劫富济贫的江湖人传统本事,保准李舒这一路吃穿用度,至少跟他羡慕嫉妒的岳莲楼一模一样。


    李舒听得不满:“我不嫉妒他。”


    想了想又说:“我也能吃苦。”


    栾秋又想起了小羊。那些在赤凤镇的风沙里亲昵地碰鼻子,用湿润眼睛注视彼此的真正的小羊。皮毛可以御寒,身体和身体紧贴在一起,可以成为壁垒高墙,抵御一切。他吻了吻李舒的面颊,低声说:“去哪儿都行,我总得跟你在一块儿。”


    李舒一颗心跳得激烈。按他的性子,这时候是一定要开开玩笑的。要引诱这位正道大侠对自己死心塌地,他做到了,他应该得意,他有很多又好笑又气人的话可以说。


    他依偎在栾秋怀中,突然感觉说什么都是多余。


    只是这样平静地呼吸,他已经足够幸福。


    那三只细小的萤火消失于树丛之中时,黑塔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栾秋和李舒同时跳起。李舒搀着栾秋,栾秋催促他:“快去看看!不能让千江跑了!”


    李舒奔回黑塔,先看到的却是倒在黑塔之中的星一夕。星一夕面上被抓伤,蒙眼的布条落地,他正捂着眼睛,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


    千江不见了。


    “方才他说,不闻长老的事情只告诉星长老一人。我们几个退开之后,他便袭击了星长老。”白欢喜解释,千江一掌将星一夕推开,拔出脚上的双刀便窜出门外,陈霜、欧阳九与虎钐已经追了出去,他是直接往黑塔上方跃去,想逃离此处。


    起身追赶时,虎钐咬牙说了一句:他逃不出我这儿。


    李舒连忙抓起地上蒙眼的布条,靠近星一夕。


    星一夕浑身正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慑人气息,他低吼:“别过来!”


    “是我。”李舒说。


    星一夕沉默了。李舒小心靠近他,星一夕始终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看他的脸。


    两人之间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李舒为他系好掩盖双目伤口的布条,星一夕眉头紧皱:“对不住,我没看好他。”


    他的脸被千江挠了一下,伤口不深。李舒擦去他脸上一点血迹,用门外众人全都听不到的声音问:“为什么放走他?”


    星一夕沉默地面对李舒,不发一言。


    千江已然身负重伤,他推开星一夕,固然是星一夕给了他机会,但跃上黑塔、来到地面,那积蓄的力气已经用完。


    他耳中嗡嗡指向,被“星流”划开的伤口竖着贯穿脸部,点穴效果已经消失,随着他的剧烈动作,热血不停从脸上涌出。


    千江极其后悔。他不该大意,不该自负,不该给这些混帐孩子下手的机会。


    回头时,身后是影影绰绰的三个人。


    此时已经日出,沙漠反射万丈光芒。然而他双目模糊,视野被血淹没,完全看不清追来的人是谁。


    踉跄往前走了几步,他一脚踏空,跌入那道令李舒也感到恐惧的深沟。


    像濒死的黑鹰,落入深渊。


    虎钐和欧阳九同时拉住了想要一起跳落的陈霜:“不用追,他跌下去,活不成了。”


    深谷之中,千江跌破浓雾。


    一道黑影斜刺里掠过,抓住即将落地的千江,稳稳放在地面。


    千江下落时已经昏迷,一口血堵在喉中,近乎窒息。那人把他放下时十分粗鲁,千江浑身发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睁眼,朦朦胧胧中,看见一个人蹲在身边,正一个个掰开自己手指,试图夺走他的双刀。


    千江死死握紧武器,不肯放松。那人似是厌烦,捏住他手腕,咔嚓折断。


    千江喉咙咕噜着,这痛算不得什么,他全身的知觉都在缓慢消失。但他仍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吐着血沫,瞪着眼前弯腰凑近了的人。


    “曲……曲青……”


    那人割破了他的喉咙,千江登时断气。


    把千江尸体踢入河中,曲青君掂了掂手里的双刀。


    这是千江的武器,刀柄上刻有他自己的标记。


    在河水里洗净刀上血迹,曲青君抬头时看见千江的尸体卡在岩石中,腰骨折断,已经不成人形。


    “多年不见,难为你还认得我。”她微微一笑,将纷乱的鬓发别在耳后,“多谢,人死了,还赠我能进入苦炼门的钥匙。”


    将双刀收在腰侧,曲青君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


    第65章 旅途(1)


    封狐城。


    西北军军部门外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有几个江湖人打算翻墙进入军部,被西北军士兵厉声呵斥,忙不迭退了回来。


    军部外的铺子也坐得水泄不通,封狐城里的人已经许久没见到街面上一下涌出这么多的生面人,殷勤中带几分惶恐:“又要跟金羌打仗?”


    这句话一问出声,里外所有的封狐百姓都看向那位正被询问的江湖客。


    “……”那人摇着扇子,面上三分不耐烦,三分倨傲,还有三分讥讽,“我看起来,像去打仗的?”


    问话的是水滑面摊子上帮忙干活的少年,他被这江湖客冷冰冰的反问吓得不敢出声。一碗水滑面放在江湖客面前,端面的是个老妇,她扫了那江湖客一眼:“不像。”


    那江湖客“哼”地喷出一口气。老妇紧接着说:“如此油头粉面,哪里比得过咱们西北军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桌边还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位同样江湖客打扮的女子笑出声来:“正是、正是。老妈妈,你的面好吃。”


    这几位正是从江州城千里迢迢,来到封狐的于笙等人。


    浩意山庄所有人都离了家。起初曲洱和谢长春都不想带曲渺渺出门,渺渺打滚撒泼,逼得曲洱服输。山庄大门一关,四人骑上新买的马儿,一路穿过风雨烈阳,日夜兼程,终于在深秋时节抵达封狐城。


    四人本来不想带上栾苍水。不料在启程当日,已经回平澜城的栾苍水忽然出现在浩意山庄门口,说来找栾秋。


    栾秋的爹爹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江州城去了金羌,眼见中秋将近,便让栾苍水带些东西来看望他。栾苍水哪里敢说出大哥去向,提着中秋节礼不过是借机来看看于笙。一见浩意山庄关门闭户、居家出逃的架势,他心领神会,立刻骑上自己的马儿,跟在四人身后,也一同来到了封狐。


    浩意山庄四个弟子囊中羞涩,一路上多得栾苍水慷慨解囊,也不好一直拒绝他,进城之后便邀他一同行动。


    但行动不过半日,于笙已经四处寻找针线,想缝上栾苍水的嘴。


    几个人边吃边听周围议论。


    堵在军部门口的不仅是江湖人,而且听口音,大多都是沈水流域的江湖人。


    他们是来找活儿的,如此闹腾已有三五日,军部实在不堪其扰。


    “不是说封狐城到处都有活儿么?”有人嚷嚷,“咱们也不杀人放火,求个谋生活计也这么难?”


    士兵喊得声音嘶哑:“你们应该去找封狐城城守!”


    “城守听你们宁将军的!”人们又吵起来,“宁元成!宁将军!给我们个说法呀!”


    宁元成在军部实在坐不住,威风凛凛地迈出来,大吼:“谁在喧嚷!”


    原本见他年轻,江湖客都不怎么在意,不料他声如洪钟,这一吼竟将扰攘之声全都压了下去。


    周围一静,有人规矩开口,一五一十道来。


    这些江湖人原本在沈水流域生活,沈水连续两年洪灾,他们实在熬不下去,只得另寻出路。众人原本一路往北,打算去江北谋个活计,不料在杨河城里遇见了明夜堂的岳莲楼和章漠。


    一问之下,才知这两人也是要过江去北边的。众人自然要问堂主章漠江北有什么事儿可做,因江湖人太多,章漠不停接待,杨河分堂忙得不可开交。他与岳莲楼往北去的计划自然也暂时搁浅了。


    他们并不知道岳莲楼和章漠去北边做什么,但是眼见岳莲楼从一开始的和颜悦色,渐渐变成一副见到江湖人上门便烦闷凶恶的可怕嘴脸。


    “他告诉我们,封狐这儿才有活计,来晚了便没有了。”那人说,“还指名让我们来找宁元成宁将军,说只要报上他的名字,你便什么都懂了。”


    宁元成:“……我懂什么?”


    江湖客们:“我们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宁元成头发都竖起来了,恨得暗暗咬牙。他与岳莲楼一场相识,没想到岳莲楼竟然这样坑他,内心恨不能将岳莲楼架在火上炙烤,但也只能扭头对侍从低吼:“立刻把明夜堂封狐分堂的人给我找来!!!”


    军部门口再度乱成一团。


    这边的五人默默交换眼色,栾苍水暗唾:“为了不让人打扰他和章漠游玩,岳莲楼竟然这么阴损?”


    于笙打了个响指:“你没看沈灯新写的那卷《侠义事录》?据传是岳莲楼代笔,写的正是诛邪大会的事儿。他在书里说你玉树临风,不愧为栾家之后,气质清贵,只是……”


    难得于笙开口搭话,且不是讽刺冷嘲,栾苍水疯狂摇扇,正要端起架子询问,却想起自己李舒面授的各种技巧,忙清咳一声,轻柔反问:“只是什么?”


    于笙:“只是格调底下,人品不堪,如此败絮,可惜可叹。”


    同样看完那本假书的曲渺渺连连点头。


    栾苍水差点折断扇子,当先冲出去,要找明夜堂的人算账。


    好不容易把他气走,于笙扭头问曲洱:“此去金羌,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不能带栾苍水。”


    曲洱一路都极少说话,此时也只是默默点头。


    曲天阳坟墓中的怪象,重锤一般令他混沌不安。


    那个雨夜,浩意山庄的四个弟子在墓前静静伫立了许久。谢长春先离开,把韦问星和欧阳大歌等人劝了回去。等夜更深、雨更密的时候,他们把棺椁连同棺内尸骨都搬回了山庄。


    那张人皮/面具已经不知道在尸骨上附着多久,竟然难以撕扯下来。于笙尝试后不得不放弃。


    曲洱站在棺前,冷静得连自己也惊讶:“这是江湖客常用的□□,我对此道了解不深,但制作这个面具的人技艺十分高超。”


    “□□……谁要易容?”于笙问,“你是说,棺材里的不是师父?”


    只有这个可能。


    四人在正堂之中,室外风雨如磐,雷鸣闪电。


    他们的每一个推测都荒诞得不可思议,但也唯有这样荒诞的推测,才能解释眼前的怪事。


    于笙先想起来,曲天阳尸体被发现时在四郎峰上暴晒、雨淋了许多天,尸体应该已经膨胀腐烂。


    但面具是不可能腐烂的——任何人只要看到发胀的尸体与毫无变化的面具,便知道尸体有问题。


    “所以姑姑不许任何人靠近尸体,包括我。把尸体抬下来的时候,她才在尸体脸上盖了布巾。”曲洱说,“她当时已经知道,这不是爹爹。”


    谢长春同样想起任蔷捡起断指的事情。


    尸体送回来之后,曲青君先去找了任蔷,随后才开门让众人抬尸进入山庄。收敛曲天阳的时候,屋内只有曲青君和任蔷,其余任何人不准进入。


    当时任蔷说,是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曲天阳凄惨不堪的样子,要让他们永远记住的,都是师父和父亲最好的模样。


    “……师娘骗了我们。”谢长春说,“她也知道一切。”


    曲洱浑身忽然发冷,一种从内生出的寒意吞噬了他。他只觉得脚下坚实地面突然塌陷,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在皮肤上攀爬。


    他哭着跪送的人是谁?他年年祭拜、诉说心事的墓碑下是谁?


    为什么母亲和姑姑要隐瞒?曲天阳现在在何处?活着吗?死了吗?十六年来的一切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吗?


    杀人的真的是苦炼门?无缘无故的冤仇,究竟是因谁而生?


    曲渺渺是曲天阳死后才被曲洱捡回来的。她从未见过曲天阳,只晓得师兄师姐们震愕,但并没有任何伤心之感。


    “那我们要告诉二师兄吗?”她问,“师父也许没有死,我们山庄跟苦炼门没有仇。他可以放心地去找李舒大哥。”


    曲洱心如雷震。


    是了,还有栾秋。


    如果曲天阳并没有死,一切根本是一个谎言——被这个巨大谎言禁锢在浩意山庄足足十六年的,是栾秋。


    他们没有犹豫,很快决定启程。


    曲洱一是想找到栾秋,告诉他这件事,二是打算拜访苦炼门,决心解开误会。


    他是浩意山庄的主人,但一直以来,所有事务都由栾秋处理,他可以安心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度日。


    不能再躲了。这是他父亲和苦炼门之间的误会,他要自己去解释。他还要亲手解开禁锢栾秋的东西。


    趁栾苍水离开,四人连忙换了文牒出关。


    离开白雀关再往前不远便是勃兰湖。


    一路上遇到的商旅都在谈论“勃兰湖水鬼”之事。


    据说勃兰湖中原本有水鬼,杀人抢货,无恶不作。但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些水鬼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湖中。传闻说,是勃兰湖中出现了更可怕、更凶猛的新“水鬼”。


    总之勃兰湖如今十分平静,新的“水鬼”也从不滋扰歇脚的客人。商旅之人看出他们四人都是练家子,邀请了一同上路。谢长春和于笙合计,这样也方便打探消息,便汇入了商旅的队伍。


    入夜,他们抵达勃兰湖,扎营歇息。


    “水鬼”的生灭永远是最受欢迎的话题。人们围在篝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遭遇过的“水鬼”。


    曲渺渺不太喜欢听这种故事,悄悄走到一旁,啃未吃完的烤包子。


    勃兰湖平静如镜,映出天上半片薄月亮和漫天星子。


    正吃得饱足,肩膀忽然被拍了很轻、很小心的一下。


    曲渺渺回头,只一眼,霎时汗毛直竖——身后是一位蹲在地上的少年人,头发灰白,一身黑衣,裸.露的皮肤上画满了奇怪的黑色纹路。


    他认出曲渺渺,目光因快乐和激动而闪亮。


    “妹妹!”绍布抓住了渺渺的肩膀。


    第66章 旅途(2)


    曲渺渺心头窜起一股寒意。


    她知道江湖上恶人怪人很多,可浩意山庄偏安一隅,穷且低调,从未碰过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对“恶人”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他人之口和或真或假的《侠义事录》。


    绍布在她面前,毫无理由地割走卓不烦舌头的时候,曲渺渺瞬间理解了师兄师姐为何总是要她当心。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个怪人。商歌说过,鹤长老在苦炼门也是难以控制的疯子,而他甚少出门,没事做的时候总跟星长老一块儿呆着。


    可绍布如今就在眼前。


    曲渺渺僵得无法动弹,她的恐惧令绍布也有些畏怯,缩回了手,圆睁着眼睛看他。


    少年人的脸上有一种曲渺渺很害怕的神情,神经质而别扭,他像是想笑,又像困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渺渺。


    “渺渺!”曲洱的吼声传来。


    这一吼用上了十足的“神光诀”功力,声震勃兰湖。


    绍布从这充满怒气的声音中察觉杀气,原地弹起,瞬间与曲洱和渺渺拉开距离。


    曲洱挡在渺渺身前,绍布忽然又喊了声:“妹妹!”


    听过曲渺渺描述“怪人”外貌,曲洱一眼便认出眼前是谁,他将渺渺护在身后:“她的哥哥是我!”


    绍布白牙一亮,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正要跃来,于笙与谢长春也赶到了。绍布看出这两人不容易对付,转身钻入了勃兰湖。


    在勃兰湖的另一边,绍布从水中爬上岸。


    他浑身滴水,先运起“明王镜”散走湿润水汽,待身体干透,便静静蹲在勃兰湖旁。隔着黝黑湖面,他看见曲渺渺被几个人保护着,走近了篝火。


    绍布咬着手指。如果没有那一男一女,他可以一夜间杀遍勃兰湖周围所有人,就像诛杀在这里生存的“水鬼”一样。但那两个人不好对付,他没有信心在他俩眼皮底下掳走“妹妹”。


    对于“妹妹”,他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也有圆溜溜的眼睛,笑起来也亲切可爱,但应该更小、更小。在偶尔清明的瞬间,他知道曲渺渺绝非自己妹妹。


    他把自己指甲咬得裂开,时而皱眉,时而舒展。“妹妹”的记忆像落进水里,起起伏伏。


    曲洱一行人的金羌之行,从此缀上了一个尾巴。


    他们走过金色的沙坡,绍布像黑影子一样在远处跟随。


    他们在阴影里歇息,绍布也会停下。


    因为有绍布这个紧跟不放的怪人,商人们不敢再捎带曲洱等人,离开勃兰湖便与他们告别,只留了一张粗略的地图。


    而每每想到音讯全无的卓不烦,于笙便恨极此人,她数次提起长.枪追逐,但只要她一动,绍布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走。等于笙回到其他人身边,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灰白头发的少年人又会再次出现。


    因为绍布,于笙的脾气日渐暴躁,曲渺渺非常不安。察觉她的愧疚,曲洱安慰她:绍布不是为了她而来的,浩意山庄所有人都是绍布的仇人。


    曲渺渺便想起当日自己被抓走的情景,又想起勃兰湖再遇时,绍布看他的目光。


    “他一直紧跟我们,是为了复仇?”


    曲洱毫不犹豫:“那当然。他是苦炼门的人,肯定至今仍以为我们山庄和他们是死敌。”


    他们经过了一个奇特的客栈,里外空空如也。谢长春在客栈里走了一圈,出来说:“这里死过许多人。”


    客栈外有一个羊圈,里头残留血迹和几张凝结了黑血的羊皮。于笙看不出那羊皮的来历,只觉得闻起来气味很似人血。


    他们在客栈这儿暂留一宿,于笙和谢长春研究那地图。地图画得潦草,大概分出几大块区域,是苦炼门各个长老的地界。管理这一带的长老叫“稚鬼”,是他们没听过的名字。


    “这一路倒也没遇上任何麻烦。”谢长春有些狐疑,“我怀疑这个长老或许已经不在此处。”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赤凤镇,穿过赤凤镇再抵达紫衣堡,便是两个长老地界的交点。


    和穿过沙漠相比,他们最迫切的,是要找一个苦炼门的人,问出苦炼门的位置。


    于笙和他交换目光,谢长春:“不如……”


    于笙斩钉截铁:“不行。”


    谢长春:“他一直跟着,我们来个请君入瓮,以渺渺当饵,手到擒来。只要抓住他,我们就有可能问出苦炼门的……”


    这一段时间在山庄,两人频频见面,于笙看他的目光虽然仍是没什么感情,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憎恶。只是谢长春此言一出,于笙脸色像挂了霜,一双眼睛里尽是冷冰冰的漠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果然像你。”


    “……于笙!”谢长春低声道,“我和你是站在一起的。我不是不疼渺渺,只是此行艰难,无论栾秋还是苦炼门都不好找。我们不能在这儿长耗。你我二人完全可以从那个怪物手里保护好渺渺。”


    “万一呢?”于笙断然拒绝,“那怪物能对不烦……谁想得到他会对渺渺做什么?万一渺渺落到他手里……”


    两人在客栈里小声争执。风沙声中,曲渺渺靠在窗边一动不动,绞着手指。


    夜深时分,曲渺渺悄悄起身,推开了客栈的门。


    于笙睡得浅,曲洱在门口值守,两人问她去哪里,她指指客栈后院:“我去解手。”


    曲洱跟着她来到后院,曲渺渺不让他靠近:“很臭!”


    她蹲到角落,装作解手,探头去看曲洱。曲洱背对她站在稍远处。


    曲渺渺无声地贴着墙根,翻过客栈低矮的土墙,往沙漠里奔跑。


    出行之前,众人商议要让谁留在山庄看家,曲渺渺是首选。


    曲渺渺不肯:“我现在武功比哥哥厉害,我要保护哥哥。”一番话说得曲洱面红耳赤。


    她自己不懂为何受伤痊愈之后内力反而增长,总之学起浩海剑和浩然枪,进步比以往大了许多。于笙和曲洱倒是知道的,两人都为她高兴,于笙更是细细讲解,教她练习枪法。


    人有了功夫,就有了底气。即便她是这样瘦弱、无名的小小江湖客,也会产生放手一搏的勇气。


    曲渺渺往沙漠里跑出一段,回头时,果然看见绍布又跟在身后。


    她一步步后退,忽然喊道:“你又想杀我?”


    绍布吃了一惊,没料到她会跟自己说话,也根本没听清楚她说的什么,总之开心地朝她蹦过去。


    曲渺渺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跳动。她右足后撤半步,前足踩定松软沙面,暗暗运起“神光诀”。


    绍布没有靠近,他在离渺渺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了,把手伸进怀中。


    他胸口衣物鼓起,渺渺以为他要掏出武器,狠狠咽了口唾沫。


    ——但绍布掏出来的,是一只土黄色的、手掌大小的兔子。


    那兔子腹部系着绳索,绳索末端握在绍布手里。绍布握着兔子,像握着一个物件儿,猛地递给曲渺渺。


    兔子被他捂得昏昏沉沉,此刻猛然清醒,要从他手里窜出去。绍布忙控制住它,这回直接举到渺渺眼前:“你以前很喜欢的,不要吗?”


    他说的是金羌话,曲渺渺一句都听不懂,但奇妙的是,她理解了绍布的意思。接过那只温暖的兔子,渺渺把它抱在怀中,忽然觉得夜间的沙漠也不那么寒冷了。


    “你给它起了名字,你记得吗?”绍布仍在问她。


    曲渺渺左手抱着兔子,右手悄悄缩回袖中。“它快死了,你看!”她装作焦急,把兔子抓在怀中。


    绍布同样听得半懂,只理解了“死”。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敲了一下,他挥动双手要安慰恐慌的“妹妹”,愈发靠近渺渺。


    渺渺举起兔子让他看,绍布低头察看时,眼角余光瞥见眼前少女袖口的一段冷光。


    那是曲渺渺遇险之后一直贴身带着的小匕首。


    她右手握持匕首,毫不犹豫朝绍布腹部刺去!


    绍布尚未反应过来,刀刃已经入肉。疼痛令他发出大吼,“妹妹”的幻象消失了,眼前是一个他根本不认得的、要制他于死地的少女。绍布右手先捏碎了渺渺手里的兔子,沾着血和肉的手尖利如铁爪,猛地把渺渺横扫出去。


    这一击实在太快,曲渺渺的匕首还插在绍布侧腹,绍布的重击令她瞬间失去意识,又在落地的时候被剧痛弄醒。


    视线晃动,曲渺渺头上流下血来,沙漠和天空都被染红了。绍布“砰”地落地,高举右手。


    曲渺渺擦去眼睛上的血,在绍布落地的瞬间扑了过去。她抓住绍布双腿,死死箍紧,试图把他控制住。


    “师兄!师姐!”她大喊,“我抓住他了!”


    客栈方向,于笙、谢长春和曲洱正在赶来。


    绍布的拳头一直没有落下来,曲渺渺仰头去看,撞上绍布那双忽然变得迷惑的眼睛。


    “……你不是……你不是妹妹。”绍布喃喃道,目光一厉,忽然抬腿——曲渺渺的重量对绍布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重重把曲渺渺踢开,像踢走一团破布。


    曲渺渺下落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深沟。


    于笙发足狂奔,但实在来不及了。渺渺朝着深沟落下,人已经失去意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口中吐出鲜血。


    一道影子掠过,轻盈得像鸟儿。


    曲渺渺被栾苍水抱在怀中,稳稳落地。


    “渺渺?!”栾苍水一探她脉门便感受到她内息紊乱,耳中忽然听见风声,抬头时绍布已经飞速接近。


    栾苍水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过绍布,他更是从未见过比绍布更像恶鬼的人——发红的双眼,狰狞的笑容,喊着他听不懂的金羌话,漆黑双爪如利刃向他切来!


    栾苍水一手抱着渺渺,一手亮出铁扇,才与绍布交了一掌,暗道不好:眼前人相当厉害。


    他双足踩定地面,铁扇脱手飞出,袭向绍布。在绍布退后的时刻,于笙从旁掠过,从栾苍水手中接过曲渺渺。没了包袱,栾苍水抬手接住飞回来的铁扇,大喊:“你们认为我是麻烦,但若不是我,今日渺……”


    话未说完,暴雨般的拳头忽然砸下。


    栾苍水顾不得讥讽于笙等人,连忙迎战。他奋起全部注意力,瞥见绍布侧腹竟然插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匕首。


    铁扇收束,如短棍横着平平敲向绍布的脸,绍布从这一招中察觉澎湃杀气,举起双手阻挡。栾苍水抬起一腿,猛地踢向绍布侧腹!


    痛吼声响彻寂静星夜。


    绍布跌跌撞撞,差点跪倒。匕首完全扎入体内,他急急喘气,大吼着拔出那匕首,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他也不管,忽然回头,把匕首扔向正抱着曲渺渺撤退的于笙。


    明明谢长春就在近处,栾苍水距离尚远,本能地也要奔去救援。才跨出两步,便发现绍布消失了。


    糟了!——这念头才出现,一记超出栾苍水想象的重击便袭向他的腹部。


    绍布竟在瞬间跳起,将注意力分散的栾苍水横踢了出去!


    谢长春接住那匕首,立刻交到于笙手上,自己则拔出蟒心剑朝绍布攻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绍布根本看也不看他,竟然不顾腰上伤口仍在淌血,踢了栾苍水一脚之后紧随而去,在栾苍水还未落地时悬空疯狂击打!


    “你!你伤了妹妹!”绍布尖声大吼,“就是你弄伤妹妹!杀了你,杀了你!”


    “听不懂!听不懂!!!”栾苍水被他那一脚踢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位,声音破碎嘶哑,全凭本能抵挡绍布的疯狂重击,“你是什么怪物啊!”


    “栾苍水!脚下!”谢长春追赶不及,失声大吼。


    栾苍水一低头,落脚处竟然不是沙面,而是那道狭窄的、深不见底的沟壑。


    他吃惊得忘了眼前是敌人,下意识抓住绍布衣服,想要借力跳起。不料绍布根本不管脚底能不能站稳,竟一把抓住栾苍水头发,朝他脸上重重打了一拳。


    栾苍水被这破坏颜面的一掌彻底激怒,他险险躲过,嗷地大叫,挥动武器。铁扇如薄刃,割开了绍布侧腹的伤口。


    深沟像黑色的嘴巴,瞬间吞没了两个厮打缠斗得无法分离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栾苍水:打人不打脸!


    绍布:听不懂!听不懂!(一通乱打)


    第67章 旅途(3)


    深沟之下是一潭清水。


    绍布先落水,他紧紧抓住栾苍水衣襟,把他也一起拖入水中。


    栾苍水生活在平澜城,那是沈水的出海口,他从小在水中摸爬滚打,此时如同一尾蛟紧紧缠住绍布,在水中搅动的铁扇晃乱了绍布的视线。绍布一时失神,立刻被他钳住喉咙,猛地压入水底。


    绍布在栾苍水身上一通乱挠,无奈缺氧窒息,他渐渐失去力气,很快就没了动静。


    干脆就这样把这怪物淹死算了。这念头在栾苍水心中掠过,他用全身力气把绍布压在水里。落下来的地方有个很深的水坑,水坑之外并不深,人直立的话大概淹没到腰部,绍布沉在水底。栾苍水的心忽然怦怦狂跳,忙拉起绍布,暗叹:好险、好险。


    他想起栾秋来金羌的目的。


    打探苦炼门、找到去苦炼门的路径自然是首要目的。但浩意山庄所有人都知道,栾秋还有没说出口的愿望:找到李舒,再见李舒。


    万一自己见死不救,害死了李舒的人,死的还是十长老之一,李舒必定勃然大怒。栾苍水心中后怕,忙把绍布拖上岸。


    在他看来,绍布死了也就死了,无所谓。但若因为这事儿,害栾秋和李舒又生出龃龉,他便成了罪人。想到这里,栾苍水有一瞬间的犹豫。他成了罪人,栾秋是大义灭亲把他交给李舒,还是会为了他跟李舒对抗到底?栾苍水对后者毫无信心。


    “但他说过,不想当栾家的人,但却始终把我看作兄弟。”栾苍水又自言自语。


    绍布死了一样没声息,只有肚皮微微起伏。栾苍水想救他,但又不想认真地救,干脆举起拳头,在他腹部狠捶几下。


    几口清水从口中喷出,绍布喘了口气,睁眼看见栾苍水,茫然眼神忽然转为凶恶,又要朝栾苍水扑来。栾苍水一记扇子把人敲晕,骂骂咧咧。


    水潭是石壁中流出的水积累而成,在深沟里蜿蜒流成一条小溪。


    往前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有萤火飞舞,矿石在黑暗里闪动幽光。栾苍水不敢擅自往前走,他站在水坑边里仰望,上边的缺口处一片漆黑,隐隐约约听见人的喊声,但他分辨不出是曲洱还是于笙。


    “我没死!”他冲上面大喊,“救我!”


    喊完感觉十分丢脸,面上一红。


    熬到天微微亮,栾苍水才借助天光看清那个下落的洞口:石壁光滑,有细细流水淌出,长满红色藤蔓。他去抓那些藤蔓,发现藤蔓上尽是光滑粘液,无法借力。


    缺口很高,他自己是无法攀登上去的。


    又等了一天,上面的人放下一条绳子,栾苍水却始终无法攀爬到能够到绳子的地方。


    夜间忽然起风,刮下来许多砂子。栾苍水又饿又累,再次打晕苏醒了的绍布,在昏暗处蜷了一夜。


    这一夜极其漫长,栾苍水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连第三次醒来的绍布都恢复了正常,用蹩脚的、几乎听不懂的大瑀话问:我们死了多久?


    栾苍水渐渐察觉不对,他冲进水潭仰望,心头一凉:昨夜的大风不知刮来什么东西,把上面的缺口堵住了。黄沙再覆盖上去,于笙他们根本不可能再找到那个深沟。


    溪水沉默地流动。栾苍水头一回感到了强烈的心慌和恐惧。他在这个漆黑的地底,孤立无援,身边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绍布。


    矿石和萤火在黑暗中泛起光亮。他听见绍布的脚步声钻进黑暗里,像黑色的石头落入黑色的水。


    “……什么?”


    绍布在黑暗里跟他说话,还是那蹩脚的、难以理解的大瑀话:“走啊?”


    栾苍水一动不动。他开始怀疑绍布被什么玩意儿夺舍了,现在与他说话的绝不是苦炼门鹤长老,而是死后长久地积蓄在地底的某个冤魂,要把他骗到炼狱里去。


    脚步声停了。萤火在绍布头上飞舞,他怪异的灰白色头发有莹绿的反光,眼睛毫无表情,回头看栾苍水:“走不走?出口,前面,出口。”


    栾苍水二话不说,立刻跟上。


    溪水的流动一直不停。


    前面确实有出口,栾苍水判断,水流的终点就是可以逃出生天的关键。


    然而石壁越来越低、越来越矮。萤火消失了,矿石仍亮着,幽冷的蓝色。他几乎撞在一堵墙上:没有路了。


    绍布跳进已经变宽许多的溪水里,鱼一样潜入水中。


    栾苍水跟着他钻进水里,水底也是漆黑的,但绍布好像什么都能看到,他紧跟在绍布身后,几乎被他有力的双腿踢到了脸——总之一口气快憋完时,前面的水里忽然一片大亮。


    是天光,是天光透在水中!


    栾苍水心头狂喜,疯狂往前游。绍布先钻出水面,湿淋淋地爬到岸边。栾苍水从水中探出头,先深吸一口气,胸肺痛得像被刀子搅动,身边还有那个疯子——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无声地笑出来。


    眼前仍是一个水潭,头顶却是朦胧的天光,被雾气阻隔。


    水潭里的水满出来,继续往前流动,成为岩石之中的小溪。绍布在石头上站了一会儿,弯腰伸手,从水里拉出一个黑魆魆的东西。


    栾苍水见流水清澈,禁不住又饥又渴,先喝了好几口。扭头看见绍布手里的东西,他又哇地全吐了出来。


    是血几乎流干、破破烂烂的千江尸体。


    栾苍水趴在溪边干呕,腹中空空,越吐越痛。他耳朵嗡嗡响,还没想清楚为何千江会死在这里,雾气里忽然破空射来一枚暗器。


    他本能地举起铁扇,哗地打开。被铁扇拍落地的暗器像一条小鱼,栾苍水眉头一皱:这东西他认得,是明夜堂人喜欢用的小鱼飞镖。


    还没开口,一个人影忽然掠过绍布,向他袭来。栾苍水心道不好,抓起铁扇就要迎敌,不料那人气势万钧,根本不用武器,一巴掌甩在栾苍水头上,把本来就虚弱的栾苍水打得头昏脑涨,眼看就要栽倒在岩石上。


    在他脑袋就要磕上石头的瞬间,有什么把他捆住、拉定。栾苍水双眼圆睁,先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离尘网,立刻扭头:“商歌?!”


    落在他面前的果然是商歌。而在商歌对面,一位陌生的女子正微微皱眉。


    “虎钐,别生气!”商歌解释,“这位我认识,不是坏人。”她指指身后的栾苍水。


    “我不认识。”虎钐打量栾苍水,“大瑀江湖客?你怎么会跟绍布在一起……绍布,别碰!那是脏东西!”


    绍布没什么留恋地把千江的尸体扔到了岸上。


    原来虎钐和商歌是到这儿寻找千江尸体的。两人一路查探,在这儿遇见了刚钻出来的绍布和栾苍水。


    见到商歌,栾苍水十分高兴: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了。


    虎钐给绍布分了些干粮,绍布在水里洗干净手,狼吞虎咽。栾苍水向商歌问起栾秋的去向。


    “栾秋他们已经出发了。”商歌指着峡谷的前方,被浓密雾气笼罩的地方。


    “去哪儿?”栾苍水不解。


    “苦炼门。”商歌说,“沿着这条水道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是苦炼门。这是从地下去苦炼门最快的方式。”


    栾苍水:“你为何不去?”


    商歌便说了稚鬼长老与“小羊”的事情。栾秋、李舒等人数日前已经出发前往苦炼门,她则留在黑塔,与虎钐、欧阳九一同研究如何给“小羊”们剥去羊皮。


    虎钐正在察看千江的尸体。她用足尖把千江翻过来,立刻看见他被水泡得鼓胀的颈脖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千江确实浑身致命伤,但真正让他断气的,是喉间毫不留情的这一剑。


    “……有陌生人。”虎钐说,“这里来了个陌生人。”


    她看向浓雾弥漫的水道。


    “英则他们可能会有危险,我们得追上去。”她当机立断。


    在浓雾之中,数人行走的身影若隐若现。


    陈霜走在最前面,他身边是白欢喜。两人虽然开始不熟悉,但很快便谈兴高涨,这几日俨然成了好友,边走边说,十分热闹。


    一个讲明夜堂如何利用种种方式敛财,一个啧啧赞叹、不停追问,学得认真。


    栾秋走在中间,沉默不语,偶尔回头看一眼。


    李舒与星一夕并肩而行。在一些需要提示的地方,李舒会低声提醒星一夕。星一夕脸上蒙着布巾,但却像是仍有视力一样,走得又稳又好。


    栾秋盯着他的脸看,布巾挡住了大半脸庞,他只能够想象被乐契刻下的金羌文字“牛羊”如何刺破星一夕的双眼和皮肤,留下无法祛除的金色印记。


    栾秋还想起,在黑塔中,发现布巾丢失后,星一夕始终固执地捂着自己的脸,只愿意在李舒面前抬头。


    李舒正和星一夕小声说话。栾秋不想偷听,默默往前紧走几步。


    “我以为你不会让栾秋跟我们一起回苦炼门。”李舒说。


    星一夕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想?……你以为我不喜欢他?”


    在李舒的沉默中,星一夕牵着他的手,轻轻地笑了:“唉,英则。”


    他连叹气也温柔无害。小时候刚刚失去双眼,李舒劝说他与自己一同出门吹风,他也是这样牵着李舒的手。李舒是他的探路拐杖,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遇到嘲讽星一夕双眼的孩子,李舒总要跟他们打一架,鼻青脸肿地回来。


    星一夕便会用这样的无奈又充满感激和欣喜的声音,叹息着喊:唉,英则。


    “我当然不喜欢他,但你才是最重要的。”星一夕低声说,“你中意他,我便认可他。”


    李舒没有从星一夕口中问出他放走千江的用意。


    相反,星一夕极力劝说李舒,要李舒把栾秋带回苦炼门。


    “让栾秋见椿长老,你们之间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星一夕是这样说的。


    他告诉李舒,椿长老与千江、稚鬼一直对立,虽然明面上不显出来,但其余长老心知肚明。如今李舒和栾秋合力杀了这两人,椿长老自然高兴,自然赞叹。这是其一。


    其二,椿长老虽然对李舒严苛,但如今李舒能为他除去心头大患,他又用李舒练了这么多年的“明王镜”,如今内力已臻化境,苦炼门里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匹敌。不再需要李舒的椿长老,是愿意放走李舒的。


    况且椿长老与李舒父子般相处这么久,感情深厚,只要李舒和栾秋真心恳求,他一定会怜惜两人真情,答应李舒卸任苦炼门门主,从此与栾秋远走高飞。


    而最重要的,则是一定要让栾秋和椿长老相见。


    “我不知道何谓大侠,但我从栾秋身上看到了苦炼门人没有的侠气与义气。”出发之前,星一夕真诚而恳切地与李舒长谈,“他能折服你,也能令我改观,那必定也会让椿长老重新审视浩意山庄与苦炼门的恩怨。他这样的人,必定能得到椿长老的认同。只要椿长老认可栾秋,愿意放你们离去,从此你便再无桎梏,彻底自由了。”


    李舒如今与他牵着手,想起星一夕说的种种,感到很有道理之余,总有微弱的不安。


    一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不能让栾秋去苦炼门,不能让栾秋见到椿长老。


    然而为什么“不能”?李舒无法说清。他认为这种不安来自于陈霜:如果栾秋把苦炼门的位置告知陈霜,则等于大瑀江湖人随时都能轻易攻入苦炼门。


    要在抵达之前杀了陈霜?可这样栾秋一定会恨自己。


    胡思乱想之时,星一夕捏了捏他的手,李舒扭头看他。


    “所以我才会放走千江。”星一夕说,“这个局在黑塔设计而成,我们大可以把此事推到虎钐身上。你是被虎钐蒙蔽的,而你最信赖的我又放走了他,足以证明你无心害他。如果千江活着,说不定在你请求椿长老放你的时候,他能帮一帮腔。”


    李舒静静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不知道星一夕是否察觉,此时说的这些“理由”,与他之前所言,根本自相矛盾。椿长老如果真与千江是死对头,千江又怎能说服椿长老放走自己?


    “……英则?”星一夕微笑着,看向李舒的方向。他的笑容半明半暗,低声道:“难道你以为我放走千江,只是为了扰乱你们的计划,好让苦炼门有所防备,让栾秋无法顺利抵达?”


    李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星一夕总有能准确说出他心中所想的能力。


    “英则,”星一夕收起了笑容,他紧抿的嘴唇泄露一丝失落和伤心,“你不信我?”


    李舒一凛,脱口而出:“我没有。”


    星一夕牵着他的手,半晌才叹气:“你若不信我,我在这世上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依无凭了。”


    悚然之感刹那侵蚀李舒的胸口。他凭着习惯握紧星一夕的手,重复道:“我真的没有。”


    星一夕微微一笑,与他一起往前走去。


    他们进入了更加浓密的雾气之中。


    浓雾如同有形之物,纠缠、生长、膨胀,侵染一切。


    溪水变成河水,浓雾从河水中如云般腾起,无论是谁,穿过这片漫长的雾气,头发衣裳都会湿透。


    曲青君离开那雾气已经有数日,她不停地往前走,但总觉得头发沉重,浑身不舒服。


    天气晴朗,日光照透深谷。这里雾气全无,周围尽是红褐色的石头,干燥的色泽令人焦灼。曲青君沿着这红色的巨大裂痕,在大地中穿行。


    河道开始收窄,在最窄之处被左右两岸巨大岩石包夹。曲青君停下脚步:一个女子正在河中刺鱼。


    那女子手持一根细细的杆子,杆前捆着铁片。河中没有什么鱼,都要从这最窄之处经过,女子出手如电,不断从河里刺起一种青绿色的小鱼。


    察觉曲青君气息,那女子转过头。


    曲青君心头一动,手移动到剑柄上。眼前女子距自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只一眼,她便察觉到了杀意。曲青君的手指刚碰上剑柄,刺鱼矛子已经破空飞来。


    她双足一蹬,原地跳起,竟比刺鱼矛子还要高出半分。那矛子从她脚底经过时,曲青君骤然下落——咔地一声脆响,她踩断了那根杆。


    杀气如剑,令她头皮发冷。她来不及抬头,举剑一挡,与那袭来的女子对上眼神。


    那女子和曲青君年纪相当,瘦高得像竹竿,面颊凹陷,双臂明明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两人才一对上招,曲青君心头雪亮:对方的内劲是“明王镜”!


    瞬息间已过数十招,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把短刀,曲青君则剑未出鞘,两人各有保留,都在试探。


    对掌后双双跃开,那女子落在红色石头上,甩了甩头发:“身手不错,大瑀人为何来金羌?”


    曲青君身上穿的是从牧人家中买来的金羌服饰,但女子从她身手招数看出她来历。她也不隐瞒:“在下云门馆馆主,曲青君。”


    女子对这个门派和名字都毫无印象,她皱了皱眉。


    曲青君又继续道:“有这般年纪、这般内力的苦炼门人,少之又少。阁下可是满长老?”


    诧异于眼前人竟熟识自己,女子再次打量她,片刻才答:“我是商祈月。我们见过?”


    “没有。”曲青君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你。我是你丈夫唐古的旧友。”


    第68章 旅程(4)


    商祈月立在石头上,“唐古”这个名字太过陈旧了,她没料到从一个大瑀女人口中吐露时,竟然还能引起自己无边的愤怒和怨恨。


    她细看曲青君,从对方已有风霜之色的脸庞上仍能辨认出年轻时的卓越风姿。


    商祈月心中并没有对曲青君的丝毫嫉妒,尤其在她看见曲青君鬓边斑白的细发,一种只有女人才懂的怜悯和冷嘲在她心里微微动摇。


    她曾以为自己会嫉恨夺走唐古的女人,然而女人太多了——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她实在嫉恨不过来。憎厌唐古才更为直接简单,这个过分风流、无视任何承诺的男人,他的多情是另一种无情。


    “你不跟他在大瑀风流,来这里干什么?”商祈月从石头上跳下,她判断眼前女人身手不凡,武学造诣或许在自己之上,但对方并没有敌意,“事到如今,再来找我,打算说什么?”


    曲青君没料到商祈月对唐古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坐在身旁石头上,轻轻叹了一声。


    “唐古已经死了。”她说,“那个人没有告诉过你吗?”


    商祈月睁大了眼睛。


    曲青君几乎就要把那个徘徊在嘴唇边的名字说出来,但她险险收紧,换了个称呼:“椿长老,他没有告诉过你?”


    此时在河边,李舒等人也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停下分吃干粮。


    栾秋和李舒坐在河边喝水,白欢喜与陈霜在河里摸了些鱼,正细细烘烤。星一夕坐在角落,静静地啃手中的干粮。李舒看见他抬起头,日光照在他净白沉静的脸上,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却蓦地让李舒生出陌生之感。


    栾秋正问李舒椿长老的事情。


    李舒当年被炼药人囚在药谷当药奴,是椿长老找到他、带走他。他和椿长老自那时候相识,在此之前椿长老哪里过活、什么身份,他全然不知。


    甚至连名字也不晓得,是到了苦炼门之后,才晓得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被苦炼门门主称为“椿长老”。


    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他称号的含义。


    椿长老不是金羌人。他和李舒一样,有一张一眼就看出故乡水土的脸。李舒也曾困惑过为什么大瑀人会在金羌的帮派里担当长老,但椿长老“神通广大,武艺高强”——江湖中一切奇怪之事,都可以用这八个妙字解释。只要功夫了得,就有胡作非为的资格。


    李舒隐隐记得,除了自己之外,椿长老似乎还带回了另一个长老的讯息。那位长老的失踪引起了苦炼门小小的轰动,可惜彼时李舒年纪太小,又一直住在苦炼门的深谷之中,接触到的都是自己的同龄人,没有更多的信息来源。


    等到他长大,已经将幼时的小小疑惑和好奇忘得一干二净。


    “……无根之人。”栾秋说,“你义父身手不凡,或许以前曾是大瑀江湖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可若是有名有姓,为什么不远万里,要回到金羌当一个偏僻门派的长老?”


    这问题李舒能够回答:“义父是武痴。你记得虎钐的黑塔中藏有许多苦炼门前辈四处搜集的武功秘笈么?义父几乎全都翻过。”


    “他杀唐古,是为了夺走能开启黑塔的扳指?”


    商祈月坐在了曲青君面前。


    眼前陌生女子并未向她告知姓名,但商祈月自有一双看人的毒眼。曲青君讲述的一切虽然匪夷所思,却极有条理,毫无破绽。


    唐古当日前往大瑀奉命寻找椿长老,他按照门主给的方式,顺利与椿长老接上了头。彼时的椿长老是大瑀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侠客,有自己的门派,有妻儿徒弟,热闹威风。


    但他正被武功数年毫无进益的境况所困。


    唐古拜访他,自然将自己身份和苦炼门的条件坦率告知。椿长老想要的各种武功秘笈,只要苦炼门有,他都可以阅读学习。


    椿长老心动了。他对苦炼门没任何感情,只不过是多年前还是年轻人时,与妹妹游历金羌,偶然跟门主结识,一见如故,入了苦炼门而已。大瑀江湖讲究师门渊源,椿长老却不在意这种束缚:他只想学武,学更多的、更厉害的功夫。


    但学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不能够随便离开门派,更无法用普通的理由说服正直的妻子。


    “他绝非寻常人。”曲青君说,“想学武,想离开大瑀到金羌,他的目的非常直接,因此瞄上了身边唯一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商祈月半晌回不过神。


    她怀疑过那枚扳指落入椿长老手中的原因,可门主也为椿长老的担保,更说出唐古与某个大瑀女人一直有情……“他们在骗我。”商祈月明白了,“门主宁可牺牲唐古,也要留住椿长老。”


    这回轮到曲青君不解:“为什么?椿长老有什么值得门主重视的?”


    “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商祈月说,“椿长老是苦炼门里唯一一个能够将‘明王镜’练至九层的人。”


    “‘明王镜’共有十层,但谁都没练过第十层,就连前任门主也没有。”


    李舒看栾秋在水中搓洗衣袖上的污渍,继续说道:“创造出‘明王镜’的是苦炼门一位早已不在的前辈,他自己只能练到第八层,第九、第十层,是他根据前八层推断而出的。虽然有练习方法,但极为艰难,从未有人成功过,许多人都在第七层冲第八层的时候发了疯。唯有义父例外。”


    栾秋想起“明王镜”修炼的关窍:用叠加的、强烈的痛苦,逼迫身体产生更多对抗的力量。


    “是你为他承受了发疯的可能。”他忽然心有余悸,“李舒!”


    李舒笑着靠在他肩上:“别胡思乱想,我如今已从第七层进阶至第八层,可我还是正正常常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或许小时候有过痛得神智全失的时候……但我已经忘记了。你还记得绍布么?他是那些无法抵抗痛苦的孩子之中的一个。如果我没撑住,我早就疯了……或者死了。”


    栾秋顿生恶寒。


    “明王镜”与“神光诀”似是同源,但“神光诀”却温和许多:它不以毁坏人的身体和精神为引子,而是强调通过漫长的、持久的练习,去突破自身的界限,令肌肉形成习惯,令身体强壮。在无数次的练习与对抗中,以岁月为积累,最终使人稳步成长。


    “你义父如今能练到第九层,难怪门主欣赏。”栾秋竭力跟上苦炼门人奇奇怪怪的逻辑,“苦炼门如果真的出现一个把‘明王镜’练到第十层的人物,足以令门派成为传说。”


    李舒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所以门主还活着的时候,对义父用小孩儿帮忙练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的长老知道了这个法子,又见他真的练成了,便……”他靠在栾秋肩上,没有说完。


    每每回忆,他都有一种欲呕的冲动。即便身边是栾秋,他也难以抑制自己骨头透出的颤抖。


    栾秋静静牵着他的手。


    李舒换了个话题:“其实他对我也不算太坏。”


    栾秋:“……”


    李舒认真道:“真的。”


    解救他、给他吃食衣裳,让他结识知交挚友,阴差阳错的还令他积累武艺,有了如今际遇——李舒纵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商人,也无法将憎恨与感激准确称量,分出谁轻谁重。


    他的命运有无数种终局的可能,大多是早早死在赤燕,但他至少活了下来:算是顺利,也算是健康。即便身为椿长老的棋子、承受怒意的靶子,但他还有“苦练门门主”这个身份,能做一些过去不能也不敢的事情,比如释放了所有被囚禁在深谷里用于练功的孩子,并不允许任何人再使用这种邪门恶毒的练功法子。


    栾秋静静听他说,等他讲完才带一丝怒意补充:“这算什么好?他折磨你,和你有现在的际遇,那根本是两码事。像我师父那样的,才是真的好。”


    李舒笑着戳他的脸:“你又要说那件事了,对不对?”


    栾秋捏住他的手,闭嘴不言。


    有时候他们会聊起往事。栾秋愿意跟李舒提小时候住在栾家是多么的不开心,栾苍水又是多么粘人,令人心烦。说着说着,总要说到一场宴饮。


    在那场宴饮中,曲天阳看到了被父亲无理责备的栾秋。茫然无措的孩子被大人们围观取笑,失了仪态的父亲带着醉意指责谩骂,唯有角落的曲天阳,冲他招了招手。


    “师父牵着我去找那个人,说他要收我为徒,想带我去浩意山庄,把一身武艺倾囊相授。”栾秋说,“我即便留在栾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苍水能学的功夫我不可以学,苍水能做的事情我不可以做。纵使那个人对我仍有一点儿父子情分,他看我,仍旧是看自己人生中最可憎可恶的污点。是师父救了我。”


    李舒重复:“是师父救了你。”


    栾秋:“这样才称得上是‘对你好’。”


    李舒:“可你进了浩意山庄,却是曲青君在教你。”


    栾秋一时语塞,皱眉道:“师父忙碌,是她主动跟师父师娘说,要自己带我。可不是我要跟着她。”


    “他找了许多从未正经练过武艺,更是毫无内力的孩子,作为帮助他练功的炉鼎,是不是?”曲青君冷冷一笑,“否则他怎可能在十六年间,把‘明王镜’从无到有,练到第九层。”


    商祈月满心震惊,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曲青君。她忽然发现,眼前女子和椿长老,都有一双令人感到不快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商祈月反问,“用小孩儿来练功,那不是人能做出的事情。难道这是你们大瑀人练功的秘法?”


    曲青君托腮笑道:“哎呀,商姐姐,原来黑塔里藏的武功秘笈,你并没有仔细翻看过。‘以无垢之身,取精粹,成大法’,这是苦炼门初创‘明王镜’之人写下的话。有人试验过,但从未成功,他们也不理解何谓‘无垢之身’。”


    她跟商祈月解释:椿长老早年就从苦炼门门主口中得知这个秘法,他人在大瑀的时候,不断搜寻、尝试,最后发现所谓的“无垢之身”,是指身体强壮、略懂武艺,但从未习练过任何内功心法的人。


    “就像一个足够坚固的杯子,多烫的水灌进去,它都盛得住。”曲青君说,“在他回到金羌之前,他尝试过去寻找这样的人。他有很好的弟子,但都练过粗浅内力,不合适。他有一个儿子,但从小体质孱弱,也不合适。最后,他在富贵显赫的人家里,找到了一个不被任何人重视的孩子,顺利地把他带回门派。那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他那所谓的父亲同样什么都不清楚,甚至万分感激,感激椿长老带走那小孩儿,让家门得以清净。”


    商祈月毛骨悚然:“那孩子……也死了么?”她想起那些无法熬过练功之苦的孩子。


    “没有。”曲青君往河道里扔了一片石子,石子贴水而飞,落在对岸,免遭沉落厄运:“我知道他的目的,所以用最快的速度,把孩子抢了过来。”


    浩意山庄当时由曲青君和曲天阳把持。虽然曲青君是武林中卓有名气的女侠,但山庄中控制一切的,仍旧是曲天阳。


    曲青君只爱四处游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到处拈花惹草”。曲天阳和嫂子总要劝她定一定,不要惹回太多男女绯闻,否则会令自身饱受争议。但谁也管不了她,双脚长在她身上,她是无定所的鸟儿。


    栾秋听于笙说过,曲青君在山庄里留的最久的一段时间,是栾秋被曲天阳带回来的那几年。


    原本曲天阳是打算亲自教授栾秋的。他带栾秋回来的隔天,曲青君归家,在山庄门口看见正和谢长春、于笙一块儿练功的栾秋。她走上前,探了栾秋的脉门,发现他没有丝毫内力。


    栾秋只记得,曲青君和师父在正堂里关着门吵了一架。吵完出门,曲青君大声宣布,自己将代替曲天阳照看和指导栾秋。


    栾秋一颗心如坠冰窟,他年纪还小,脱口而出:“我不要你当我师父。”


    曲青君来到他面前:“因为我是女的?还是因为我不够厉害?”


    栾秋摇摇头,恳求地看向远处的曲天阳。


    当时的曲青君,在栾秋眼中笑得颇为狰狞。她挡住了栾秋的视线,捏着栾秋的脸,居高临下:小屁孩子,你懂什么。


    “但她对我确实很好,尽心尽力,就像……”栾秋艰难地选择词汇,“就像娘亲一样。”


    “你当时不肯跟她一起去云门馆,一定伤了她的心。”李舒想象曲青君当时的心情,“我愈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说好坏,她做的事情实在难以理解,比如为什么一定要脱离浩意山庄,去创建云门馆?”


    “她和师父、师娘一定有极大矛盾。”栾秋说。


    曲天阳举行葬礼之后,曲青君要求任蔷把浩意山庄交给自己。任蔷不肯,曲青君才执意出走,脱离浩意山庄。当时的栾秋在曲青君的行动上依稀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想要极力摆脱人生污点的人,总是那样迫切。


    栾秋伤心,浩意山庄里的所有人伤心,除了任蔷。他们责备曲青君,斥骂她、驱赶她,唯有任蔷愿意一次次开门迎接,与她对灯长谈。


    有一次,栾秋为多日难以入眠的任蔷煎好药、端过去的时候,听见曲青君在房中呜咽:“……若不是我一次次退让,他就不会死……他是因我而死……”


    任蔷出门接过药碗,并没让栾秋走进室内。她站在门口目送栾秋远去,栾秋回头时,室内昏黄烛光把任蔷照成瘦削纤薄的一片影子,在风中摇晃不止。


    “……也许她做了什么事,才连累师父身死。”栾秋说,“她始终心怀愧疚。但这愧疚不能让她停步,她最终还是一意孤行,创立云门馆,与我们断绝了来往。”


    “若不是我一次次退让,唐古就不会死。”曲青君看着商祈月,“唐古确实是因我而死。”


    当时已经找回椿长老的唐古,意外发现椿长老身边的曲青君,就是多年前与自己在金羌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女子。曲青君仍记得他,唐古为此狂喜不已。


    但曲青君的冷酷和绝情和往昔一模一样。她拒绝与唐古重温旧情,催促唐古尽快回家,不要跟椿长老多来往。


    唐古没有听。他爱过许多女人,见过许多女人的羞涩和欲拒还迎。曲青君从来没有小儿女姿态,但椿长老与她毕竟关系特殊,唐古被往日的旧梦冲昏头脑,他开始乞求椿长老从中斡旋,帮忙说服曲青君与自己相好。


    “唐古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曲青君笑了笑,“他竟然以为,椿长老能够说服我去做不乐意的事情。”


    商祈月死死盯着曲青君眼睛。她在这双上了年纪但仍旧灵动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与椿长老截然不同的魂魄。“唐古最后做了什么?”


    “我不肯和他见面,他便听了那人的建议,装扮成椿长老的模样,约我在四郎峰见面。”曲青君回忆,“我没有去,那天天气极好,我下山去别的帮派找老朋友。第二日开始,四郎峰下起大雨,唐古的尸身被钉在山上,日晒雨淋。”


    商祈月手足俱冷。曲青君之后说的一切,她听得恍恍惚惚。


    唐古死得太惨、太惨了。如此孤零零在异乡离魂,却还白白捱了她十六年的怨憎。商祈月心中一时空落落的,一切都匪夷所思,但又与她多年前的怀疑处处吻合。


    “我对唐古从来没有情意,但他毕竟是因为我,才受椿长老蒙骗。”曲青君看向商祈月,“商姐姐,他的死,你尽管怪我。”


    “……你们是什么关系?”商祈月只感到背后生出寒意,鸡皮疙瘩在手肘层起,“你和椿长老,究竟是什么关系?”


    日头西沉,峡谷中先暗下来,黑夜逐寸覆盖。曲青君开口时,仿佛锐器在冷夜中被露水击打。


    “我和他是血亲。他也是我此生所见之人中,最卑鄙、最恶毒也最无耻的一个。”她说,“我来金羌,只为取他性命。”


    苦炼门。


    不点灯烛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椿长老在这样的黑暗中如履平地,长及地面的袍子遮住了他的双足,看不到他如何行路,人仿佛在地上飘动一般捉摸不定。


    他拎着一个苦炼门弟子从千江的家中走出来。那弟子只剩一口气,半张脸皮几乎被他剥去,唯有嘴巴能喘息说话。


    “千江……千江长老出去了……稚鬼长老给他送来讯息……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椿长老没有听完,抬手将人甩出山崖。


    山崖底下正是李舒、星一夕等人幼时住过的深谷。如今深谷缝隙中已经没有小孩,被拷住的尽是犯了错的苦炼门弟子。地上几具新鲜尸体,缝隙中蜷缩身体的人们麻木地看着又一个人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


    椿长老身后,影影绰绰地现出几个人影。


    “千江不见了。”他对身后之人说,“无论是生是死,立刻找出失联的千江和稚鬼。”


    有人开口:“长老,英则等人离开苦炼门已有两个多月,此前是说去稚鬼长老地界巡视,但直至今日,仍不见回。”


    椿长老:“那便一起找。稚鬼地界附近是虎钐地盘,速去速回。”


    “那若是见到英则……”


    “不必留情。”


    如黑鹰振翅,他身后的几个人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中。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痛苦的□□也听不见。骤然的寂静将他包围,他站在浓稠的夜色里,露出了笑容。


    “……坏孩子。”方正的面庞不见一丝扭曲,他唇齿蠕动,对着虚空责备一个不听话的稚子,无奈又怜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里,李舒易容成栾秋去明夜堂杀乐契的时候,被沈灯和真·栾秋追到江边。栾秋看到假·栾秋的时候心里冒出个奇怪的感觉:仿佛看到另一种命途的自己。


    不算伏笔,但前文确实埋了一些回看时会觉得“原来如此”的小情节。


    第69章 旅程(5)


    峡谷实际上是金羌地域上一道极深极长的裂谷。不知何时生成,只知道起点终点的位置。金羌风沙凶猛,裸露在地面的沟壑很容易被风沙掩埋,在深谷中行走,时不时会走入阴影之中,人会渐渐失去距离和时间感。


    包括李舒在内,所有人都没走过这条路径,通过深谷往返于苦炼门与黑塔的只有虎钐。


    就在李舒几乎快要怀疑此行目的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陈霜和白欢喜在河边发现了死去的鱼。


    几条鱼都很小,被随便丢在河边。


    “有人在刺鱼。”白欢喜抬头四望,在石头便看见了被折断的刺鱼矛子。


    陈霜过去看了两眼,指着矛子上的痕迹:“鞋印。这是被踩断的。”


    他们无法复原此处曾发生过的事情,只晓得一件事:有人也在这深谷里。这些神秘人,也是要往苦炼门去吗?


    众人暂且停下,白欢喜提议先把这些刺鱼又似乎发生过争执的人找出来,以确保万无一失。


    能进入这个深谷并且还能活动的人,必然也是身怀绝顶武功之人。陈霜叮嘱众人留在原地,运起内力,鸟儿一般踩踏石壁,跃出峡谷。其余人仰头呆看他身姿,白欢喜喃喃道:“大瑀有轻功这么漂亮的人,怎么我都不知道?”


    大约一炷□□夫,陈霜回到了深谷。从他们停留之处抵达地面后,他在周围巡视一圈,然而一无所获:周围尽是茫茫沙漠,烈日晒得沙子滚烫,极目眺望,没有任何城镇、绿洲,更无人马。


    李舒问清楚远山形态,推断出此处距离苦炼门大约还有三四日路程。


    苦炼门周围的土地,确实如《侠义事录》所写:极尽荒芜,渺无人烟。没有明确方向的人一旦踏入这个地界,只会在不断的徘徊、流浪中死亡、干枯。湿润的通路藏在深谷之中,然而没有好武艺,落入深谷非死即伤。


    刺鱼的是好手。李舒察看刺鱼矛子,心头微动:矛子前头是一块薄薄铁片,用草绳捆在杆子上。绳索的打结法是苦炼门人常用的方式。


    “这儿除了我们还有他人,还是找出来解决了再前进吧。”一直很少说话的星一夕开口了,“否则前路危险。”


    白欢喜认为,会在这儿刺鱼的必定是苦炼门的上级弟子,万一正是千江长老的人,为了杜绝后患,还是先下手为强。李舒不同意杀伤本门弟子,面露不悦,他以为星一夕会制止,但星一夕却顺着白欢喜的话说了下去:“尸体也不要留在谷里,抛出去丢了。”


    李舒不禁怔怔看他。


    连白欢喜都眨了眨眼。但碍于身边有陈霜与栾秋,他没有再问。


    入夜后,众人在道旁相互依偎歇息,陈霜守着小小的篝火堆,白欢喜则跟星一夕在河里洗手洗脸。


    李舒和栾秋倚靠在一块儿,栾秋正想问李舒回到苦炼门之后如何跟椿长老坦白一切,却发现李舒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星一夕。


    他伸手截断李舒视线:“看什么呢?”


    李舒扭头看他。栾秋微微一惊:他在李舒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情。当日在四郎峰上暴露身份时,李舒也曾流露这样的目光,被困惑和无法避免的痛苦纠缠的人总会対最信任之人暴露自己的弱点,栾秋放轻声音:“我在这儿。”


    “我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以前总要求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人。”李舒说,“但他现在不是了。”


    为帮助李舒夺得门主之位,白欢喜、星一夕、商歌和虎钐,全都参与了李舒诛杀五位年长长老的事。


    这是一场在椿长老指挥下实施的屠杀,五个人一齐协力,最后连偶尔正常的绍布也加入了进来。他们的目的很清晰:解决这些阻碍者,李舒就可以在椿长老的推举下,成为苦炼门的门主。


    这是让他们脱离炼狱最直接、最好的方法——椿长老是这样承诺的。


    即便有过片刻怀疑,他们最终也相信并忠实地执行了一切。在杀了松挞长老之后,李舒本想一并将乐契脑袋也割下来,但被星一夕阻止。


    星一夕当时说,杀那五位长老不仅是他们的愿望,同时也是椿长老的要求,他不便置喙;但乐契不是长老,他不愿意李舒变成随意夺取他人性命的恶人。


    李舒从来都听星一夕的话,也从不会忤逆。星一夕的叮咛一直被他牢牢记住,就连杀乐契,也要借着“栾秋”的名义才可大胆下手。


    他尊重、喜爱、信任星一夕,这种敬爱与亲昵之中,或许还隐藏着一些愧疚。


    多年前,乐契进入苦炼门的深谷,寻找一个据说像北戎巫者一样可以占卜世事的孩子。


    那孩子是苦炼门人从封狐城外抓回来的,他会说煞有介事的话,与一个人的命运、生死有关。苦炼门里的人都在议论:这是在批命。


    “大难不死,必成灾殃”便是星一夕给李舒的八个字。李舒乐滋滋地逢人就说,事情传到乐契耳中,乐契便来到了深谷里。


    长老的孩子不必涉足深谷中最脏、最乱也最臭的地方,乐契认不得路。他抓住路过的李舒,询问是否有一个这样的孩子生活在这里。李舒问乐契想做什么,乐契答:让他也给我批一批命。


    星一夕说乐契将孤单一人死在异乡。李舒知道,进来时乐契在自己屁股上狠踢一脚,星一夕这是为自己出气。十几个孩子衣衫褴褛地挤在窄小的山洞里,他们都被星一夕说的话逗得发笑。


    谁都没料到,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乐契身上带着一把小刀。他按住了星一夕的额头,刀尖刺入星一夕眼窝。


    栾秋听得心头发凉。


    那不是李舒的错。他知道李舒明白,星一夕和其他人也一定明白。但明白归明白,李舒不会原谅自己。


    山洞中的孩子都被乐契带来的人殴打得半死,只剩被椿长老看重的李舒没人动。他在伙伴的血泊中抱着星一夕大哭,承诺自己将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救活所有人。


    “那时候绍布和白欢喜和我不在一个山洞。我跑了出去,恳求他们照顾星一夕和那些孩子。我去找义父,我去找那些长老,只有他们才能……”


    李舒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栾秋拉过他的手,将他发冷的指尖握在掌心。


    所以才有李舒赤身走过沙漠,披着一身干涸的、不属于他的血。


    他完成了长老们吩咐的任务,回到雪音门前,发现血已经干了。干涸的血在漫漫长路中剥落,他不得不逐级爬上觅神梯,在六百九十九级上磕了六百九十九个头,重新带着一身的血,站在长老们面前。


    李舒的神智当时已经昏沉,他不记得自己対椿长老说了什么,醒来时正睡在商祈月医舍的床上。商歌那时候容貌还没有被毁。她小心翼翼地牵着蒙住双眼的星一夕走到李舒身边,在星一夕身边呵斥“不能哭”。但星一夕还是哭了,他们紧握彼此的手,在哭泣中交换了另一个沉默的誓言。


    “山洞里这么多人,只活下来星一夕一个。”李舒说,“义父探查过他的经脉,他那时候和我一样,已经有了‘明王镜’的二重功力。”


    栾秋静静地听着。


    “一夕他只有我。”李舒问,“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你曾看过世间万物,见过大漠和星河。然后你……失去了眼睛。你余生只能在黑暗中度过。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明白这样的恐惧和孤单。我竭尽全力去理解了,可我有时候还是觉得,我不懂一夕。他心里有些东西,我是不敢去懂的。”


    “嗯。”栾秋摸摸他的头发。


    李舒终于敢说出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的话:“一夕不让我杀人。我知道,他是用这样的承诺来钳制我。”


    成为苦炼门门主的李舒,対苦炼门里绝大部分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就像一个人牵动嘴角就能笑,李舒只要动一动手,就能解决曾经欺辱过他们的苦炼门人。


    人人惶恐,尤其得知李舒如何杀死了那五位长老之后。一切残忍可怕的印象都牢牢长在李舒身上,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他也确实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因为星一夕不允许。


    “他当时让我不要随意杀人,我便连乐契都没有杀。”李舒说,“他不让我做这件我很想做、且极其容易做的事情,就像不允许一个人随随便便笑出声一样。他要通过这一件事来确定,我听他的,我遵从他……”


    “……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栾秋说。


    李舒轻轻地连续点头。他感激倾听这一切的是栾秋,也感激栾秋如此迅速地听懂了。


    此时充盈栾秋内心的并不是妒意。他感受到星一夕対李舒的感情和自己不同,且是根本上的不同:星一夕所能触碰的世界太狭窄了,他像孩子一样,需要一次次不断地确认自己拥有一个绝対忠诚的玩伴。


    “但你总不可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栾秋低声说,“我们说好了,回苦炼门见你的义父,说明一切,你离开苦炼门,我们远走高飞。”


    “……可能的。”李舒说,“只要你不在,他所想象的就有可能。”


    翌日启程,星一夕察觉有人频频看向自己。


    “栾秋?”他微笑着问。


    栾秋又被他出奇敏锐的感知力吓了一跳。“没什么,你似乎心情很好。”栾秋说。


    “毕竟要回家了。”星一夕答,“英则,你不想家吗?”


    李舒像平常一样牵着他的手:“当然想,快走吧。”


    陈霜这回落在后面,与栾秋并行。他一路默默记忆路线,就等着日后回到明夜堂,好好跟章漠禀报。


    众人各怀心思,走出一段后,忽见前方山壁上开始出现血红色的巨大岩石。


    白欢喜转过头,笑道:“栾大侠,陈大侠,不好意思。”


    他手里拿着绳索与蒙眼的黑布。


    栾秋和陈霜只得应允。


    在黑暗中,栾秋听觉愈发敏锐。他们沿着河岸往前走,越来越静,只听见层叠的脚步声。


    “到了。”李舒说。


    片刻后,大门开启的沉重声音响起,一口腥风自门的另一边吹出。


    他们终于踏入了苦炼门。


    第70章 椿长老(1)


    苦炼门的故事,大瑀江湖人全都看过很多。栾秋也曾在《侠义事录》上读了不少,无论真书假书,全都离奇诡谲。


    但沈灯没有写过苦炼门内部是什么样的。他最多只走到雪音门、看过觅神梯,他不知道走过觅神梯之后,是一道深不可见底的裂谷。苦炼门所在的裂谷与李舒等人一路行来的裂谷,交汇起来仿佛一个扭曲的“人”字。裂谷名为“九雀”,是“人”字的那一撇。栾秋自谷中抬头,看到的是一些水汽凝结而成的薄云,浮在九雀裂谷的上方,黑暗的天地仿佛被锐剑划破,裂开一道蓝色伤口。


    他坐在谷中石头上,想象李舒幼时仰望天空,所见的是否与此刻自己眼中之景一模一样。


    蒙眼的布条已经取了下来。栾秋和陈霜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一处依山壁凿出的洞口之中。腥臭黑暗,没有灯烛,他和陈霜面面相觑:洞口有铁栏杆,落了一把大锁。


    陈霜笑道:若不是你和苦炼门门主相识,我怀疑我俩有来无回。


    栾秋听见星一夕与李舒小小的争执声。


    他没有细问,李舒很快将两人带出来,栾秋没看见星一夕的影子,只有白欢喜抱臂斜靠在洞口前。


    两侧的山壁上凿着许多洞口。金羌缺少树木,多是砂石,房子也全是冷而硬的风格,这些在山壁上凿洞建造的房舍,倒有些出乎栾秋意料。他左右望了一眼,接近地面的几处洞口似乎是牢房,锁着一些不敢出声的人,从相似的铁栏杆后面露出浑浊眼睛。


    山壁上方除了住人的洞口,还凿出通道、平台。曲天阳发声讨伐苦炼门之前,大瑀人并不熟悉这个偏僻的异国帮派,如今看来,至少这道九雀裂谷已经在金羌存在许久,到处都是前人生存过的痕迹。


    苦炼门内部弟子不多,有几个人从山壁上探出头来,发现是李舒后立刻缩回脑袋。


    “星长老呢?”栾秋问,“他不跟我们一起去?”


    “只有我和你。”李舒说,“白欢喜看管陈霜,我和你去见义父。”


    陈霜抚掌笑道:“那可太好了,白兄弟说的那故事我只听了一半,心痒难耐,真想立刻知道门主和大瑀那位伪君子大侠发生了什么。”


    李舒:“……什么伪君子?你又改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给了白欢喜许多不敢跟李舒说的灵感。他摆摆手,示意二人尽快走,不要耽误他和陈霜讨论。


    往前走了一段,李舒才说,星一夕本想与他俩同去,但李舒拒绝了。他也不乐意把栾秋和陈霜关在那小牢房里,在李舒看来,他俩是客人。然而在星一夕看来,他俩是不速之客,甚至是会给苦炼门带来大麻烦的人。


    “他好像已经有预感,我们会跟义父起冲突。”李舒说,“他说,有他这个外人在,义父至少不会对你我动怒。”


    栾秋只感到奇怪:“外人?我不是外人么?”


    李舒自己给星一夕找出理由:“你是我的人,自然不算外人。”


    栾秋曲起手指抵在鼻尖,轻轻一笑。他这克制的笑里包含了许多东西,笑完牵起李舒的手。两人往前一步步走去。


    九雀裂谷非常深,曲曲折折,他们如同行走在大蛇腹部。天黑得很快,没走出多久,两壁纷纷亮起小灯。点灯的人见了李舒,有的远远冲他点头问好,有的话也不说,直接缩进暗处。


    栾秋忽然想起一件事:“苦炼门真正的门主,是你的义父。”


    李舒没有再否认。


    栾秋心中微动:如果李舒是有名无实的幌子,那么十长老或许也是椿长老的幌子。一个完全控制了苦炼门的人,没有必要继续设置“十长老”,而在他的指使下,李舒也确实和同伴们对过去的长老动了手。如今的“十长老”中,跟椿长老不对付的,只有稚鬼和千江——而这俩人又都已经死了。


    “如果十长老是虚衔,你的义父保留“十长老”,只是为了维持苦炼门一贯的制度,不想做出太大的改变,那么许多事情他绝不会让十长老代替他去做。”栾秋说,“在苦炼门里,真正为椿长老做的事,就只有你们吗?”


    李舒:“……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栾秋:“你的义父有太多秘密,比如连你也不知道他过去在大瑀是什么身份,做的什么事。既然对你隐瞒了这件事,或许也对你隐瞒了更多其他的事情。”


    两人已经拐过拐角,又是长长的一道曲折路途。


    “义父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帮手。”李舒终于开口,“那些人只听命于义父,连我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黑暗的角落里,有衣角轻轻拂过。


    “十二剑,这是他们的名号。”李舒说,“这些人总是三个一队,一同行动。他们武艺高强,由义父亲自指导,就连白欢喜、商歌,独自一人也很难对付十二剑的三人小队。”


    十二剑即十二个只依从椿长老命令的苦炼门弟子。


    他们武功高强,或许与十长老之□□力最弱的商歌不相上下,但李舒从未有与他们比试的机会。


    他们是苦炼门的影子,从暗处伸出手爪,揭破秘密,甚至夺人性命。


    椿长老坐在石椅上,正逗弄一条缠在手臂上的红色小蛇。两个一身黑衣的人跪在他面前,低声禀报。


    “冥剑三个人,都死了?”椿长老顿了顿抚摸小蛇鳞片的手。


    去寻找失联的千江、稚鬼与李舒等人的十二剑成员之一,“冥剑”小队,抵达紫衣堡后得知稚鬼长老已死。三人立刻转战黑塔,想寻找虎钐长老。久不见这三人传回讯息,其余伙伴赶赴紫衣堡与黑塔,最后在黑塔外的深谷里发现了三人的尸体。


    “是剑伤,不似苦炼门武功。”回禀的语速飞快,“虎钐不在黑塔里,附近也没看到任何她的踪迹。而且……黑塔的门关上了。”


    赤红色小蛇忽然在椿长老手臂上僵立。身边人瞬间散发出的气势令人兽都感到惊恐。


    他的声音似是惊奇,又隐含极深的怨憎:“黑塔的门,能关上?”


    虽然从大瑀带回了唐古的扳指,但扳指只能开启黑塔,他却不知道关闭黑塔大门的关窍。他还记得,当时商祈月对自己完全信任,但即便如此,她也坚持称从没有听唐古说过关闭黑塔的方法。


    和唐古有密切来往的人不多,他也不是会把这种秘密随便告诉泛泛之交的性子。椿长老扔开小蛇,眉头微蹙:唐古此人一生都为女色所困,他没有把家族代代看守、管理的黑塔秘密告诉商祈月,但他可能告诉了另一个人——一个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人。


    一种近似于兴奋的恶寒,爬上椿长老背脊。


    他没有愤怒,反而笑出声来。


    “不闻长老……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不闻长老,来金羌了。”椿长老笑道。


    面前跪地的人不知如何回应,干脆不答。


    “她是来杀我的。”椿长老低声说,“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我已经等了她许多年。不愧是血亲,竟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絮絮叨叨,仿佛瞬间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出口,然而眼前并非可倾谈交心之人。


    椿长老想起了苦炼门里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英则呢?找到了么?”


    话音才刚落,外头便有人大声通传。


    冲进来的是李舒。


    在他进入瞬间,十二剑的两位头领已经消失在暗处,他只能察觉到一些人的气息,但看不到踪迹。


    椿长老和以往一样,坐在他最喜欢的石头椅子上,斜靠椅背,身边是山壁伤被风侵蚀而成的巨大空洞。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见布满星子的宝蓝色天空,圆月贴在天上,一片苍白的指甲。


    赤红色小蛇在椿长老手里始终温顺。烛火在它的鳞片上流溢金色的光芒,李舒每每看到它,都觉得它像一把持在椿长老手中的精金武器。


    “义父!”他高高兴兴地呼唤。


    椿长老招手,示意他到身边坐下。像对待儿子一样,他拍拍李舒肩上灰土,笑着问:“去哪儿玩了?这么久不回家。”


    “和一夕、白欢喜到处乱走……”李舒说了些路途中发生的事情。


    椿长老没有责备他,无论是他之前偷偷带人到大瑀,还是这次久不归家,李舒都没有受到想象中的责罚。


    李舒装作忐忑,开口说:“我们……杀了稚鬼和千江。”


    椿长老眉毛微微一动,终于露出一丝讶色。“我不记得我吩咐过你做这种事。”


    李舒擅长撒谎,擅长演戏。


    这技能并非天生练就,他是在与椿长老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学会的。


    有时候从椿长老身上学来,有时候他为了避免责罚,无师自通。


    而他撒谎、演戏的大多数时刻,他知道椿长老都能看透。但椿长老即便看透也不会责备他,反而会用一种饶有兴味的赞赏眼神,欣赏李舒的谎言。只要李舒的谎言能令椿长老感到高兴,他不太在意事实,也不太在意李舒隐瞒了什么。


    比如此刻。


    李舒编织了一个谎言,这个谎言与栾秋和他自己有关。


    思慕他的大瑀少侠不远万里来到金羌,却被稚鬼逮住。稚鬼以为可以凭借栾秋的性命来威胁李舒,进而让李舒做一些不利于椿长老的事情。李舒知道稚鬼背后就是千江,而椿长老与千江向来有龃龉,李舒是绝不可能为千江而去害椿长老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叙述之中,是哪一部分引起了椿长老的兴致。但他从义父脸上看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表情,混杂惊奇、诧异、狂喜、怀疑和极度的兴奋。


    “栾秋?”椿长老字正腔圆地念出这两个字,他第一次在李舒面前失态,完全无法压抑脸上的笑容,“他到了苦炼门?”


    一种陌生的恐惧箭矢一样扎进李舒的胸口,他忽然间手脚发冷,难以开口。


    他看懂了:椿长老对他的谎言不感兴趣,对稚鬼和千江为什么死去也不感兴趣。唯一能令他的义父丢开赤红色小蛇、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是另一个事实——栾秋来到了苦炼门,就在椿长老的居所之外,等待和椿长老相见。


    在李舒口中,栾秋是为自己而来。一个年轻、稚嫩、从未懂过情爱的大瑀少侠,他完完全全倾心于苦炼门门主,愿意舍弃一切,来寻找李舒。


    唯有在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李舒从椿长老脸上看到了一丝嘲弄和怀疑:“栾秋愿意舍弃一切来找你?”


    那口吻像提起久别的故人。


    李舒动弹不得。曾感受到的恐惧和不安就像此刻投在他身上的影子一般,把他紧紧包裹。


    灯烛在椿长老身后,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他走出两步,与李舒擦肩而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他愿意为了你欺骗所有人吗?”


    李舒没能明白:“什么?”


    “真正爱你之人,会和你一起欺骗全天下。”椿长老温柔地说,“英则,如果他做不到,他必定是在骗你。”


    李舒心口一冷,紧追上去要辩解。椿长老不再多说,只点点头:“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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