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绿野之内 30-40

30-40

    第31章


    蓝天下,神木架高高耸立在视野前方,整体呈扇形展开,横梁纵杠交织,将天地贯通,宛如羽翼张开,直指苍穹。


    成千上万的祈愿幡从木架上悬挂而下,层层叠叠,随着风起猎猎飞扬。幡面色彩分明,赤如焰火,黄如稻穗,蓝如晴空,彼此交错铺陈,如同天穹中绽放的极光。每一片幡翻飞,发出沙沙的低吟,像虔诚地诉说愿望。


    越近神木架,人潮便往它的四周散开,文毓终于可以站定,抬头仰望。


    那是一座色彩与风织成的万愿之塔,是信仰的巨证,也是时间的捕网。祈愿幡一层一层向上,像无数心愿的翅膀在风中奋力振翅,飞向同一个方向。此刻,它们犹如风的羽衣、神的语带,翻卷出一场目眩神迷的奇迹。


    文毓被震撼,心里突然涌入一股相信的力量——他的愿望,定会被神听见。


    “‘心缘树’在回息林目前探明的共生核地带,它非常、非常高大,磁场能量非常强,确实不负‘神木’之名。”邵亦聪站在一旁,介绍道。


    “那……我们志愿者有机会看见它吗?”


    “目前我们只准许志愿者远观它,还不能靠近。”


    “那今天,就是我与它距离最近的时候了。”文毓再次仰头,喃喃道。


    据说,祈愿幡挂得越高,愿望便越容易被神明听见。然而,神木架太高了,贸然攀登并不安全,因此地面工作人员采用抽签的方式决定挂幡位置。


    每位挂幡者在祈愿前都可抽取一枚小球,要是幸运抽中金色,就能在专业技术人员的陪同下,攀上高梯,将心愿系于神木架的最高一杆上。


    至于未抽中者,则由工作人员根据架子上不同区域的悬挂密度进行合理分配位置,以避免神木架重心失衡。


    文毓在邵亦聪陪同下进行抽签。


    最终出来的小球是绿色的。


    “请前往A3区域挂幡。”工作人员查看平板后对文毓说到。


    “好的,谢谢。”文毓迈步,邵亦聪跟在他身后。


    文毓又开始犯难了:他该不该在邵亦聪面前挂红色的祈愿幡呢?


    他慢吞吞地挂好黄色的和蓝色的幡。


    “这红色的幡……”邵亦聪替他拿着装幡的袋子,话还没问完,文毓赶紧道,“我没有心上人,这幡就不挂了,等到外面,就把它扔垃圾桶吧!”


    小镇售卖的祈愿幡统一由植物纤维织成,天然可降解。挂在神木架上的幡不用回收,挂满节期后可自然风化,最终随雨落入土壤,为土地提供养分。


    没等邵亦聪说话,文毓的电话响起,是小伙伴的来电。


    “……嗯,好的,那就在神木架出口附近的饰品摊位见。”


    文毓结束通话,看向邵亦聪,“我们待会去镇广场逛逛,邵组长,您一起来吗?”


    邵亦聪摇摇头,“你们玩得开心点。”他举了举手里的幡袋,“这个我来处理,你去和他们会合吧。”


    见状,文毓只能点头,“那……我先走了。”


    午后,阳光炽烈,人潮减少,小镇上的热闹稍稍退了一点。


    邵亦聪折返神木架。


    轮到他抽签时,工作人员正欲说明规则,他却礼貌开口,“抱歉,我不需要抽签,请替我随机安排一个位置吧。”


    “……好。”


    邵亦聪带着那面红色的幡,来到指定位置。


    在系幡之前,他转头,顺着风的方向望去。


    他被安排的位置不高,只能勉强看见远方模糊的绿意。


    可他知道,那确实是通往“心缘树”的方向。


    他们曾研究过,就算神木架是由早已脱落的枝干所制,但唯有朝向母树时,它才会立得格外稳妥,仿佛还有某种隐秘的力量在牵引、维系。


    邵亦聪系好红幡,手指轻捏幡角,他闭上眼,默默祈愿:


    愿文毓平安喜乐,一生无忧,百岁无憾。


    他睁开眼,缓缓松开指尖。


    风起,幡影飘扬。


    傍晚时分,人群再次汇聚如潮,大街至镇广场这一段长长的路上热闹非凡。篝火晚会尚未开始,欢快的旋律已奏响,歌舞表演拉开了序幕。


    舞队身着鲜亮节庆服饰,排成整齐队列,一边踏着鼓点起舞,一边高声唱起半轮节的古老颂歌。而在广场角落、街道两侧,更多是民众自发加入的小型舞圈。有的是几位邻里围成一圈,随节奏拍掌跺脚;有的是外地游客在本地孩子的带领下学跳传统动作,笨拙却热情。


    营地的工作人员也陆续汇聚到广场上,不知是谁先答应了舞队热情的邀请,忽而间,所有人仿佛都被欢乐的节奏感染,纷纷投入舞蹈之中。伴着鼓点和歌声,大家脚步或轻快或踉跄,却都轻松地跟着身旁的舞者手舞足蹈。


    间歇时,文毓忽然来到邵亦聪身旁,“邵组长,谢谢你上午替我处理那面幡,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邵亦聪的谎言说得语气自然,“没什么麻烦,举手之劳而已。”


    如此,文毓确认对方把红幡扔了。


    音乐再度响起,邵亦聪再次被拉入舞蹈的队伍中,他转头时,却已不见文毓身影。


    夜幕降临,篝火晚会正式开始。


    但文毓已离开会场。此刻他无心顾及这场盛会,而是朝相反方向走去,穿梭在人群之间,目光四处游移,焦急地寻找还未收摊的祈愿幡摊位。


    他越想越懊悔——他应该把那面红幡系上的。又或者哪怕当时犹豫,也该找个借口把它要回来。那样的话,就算临时改了主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仓皇又狼狈。


    眼下,趁熟人们都在欢快起舞,他揣着下午向小伙伴借来的钱,想赶在工作人员下班前,把红幡亲手系上。


    好不容易看见一位阿姨正收拾摊位,文毓快步奔上前去,略带喘息地问,“请问……还剩祈愿幡吗?”


    买到祈愿幡后,文毓一路奔奔跑,越跑越快,直奔神木架方向。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工作人员正准备收工,他急忙伸手拦住,“拜托,能不能让我……”


    那位工作人员似乎早已习惯这种“最后一刻赶到”的情形,语气平静又爽快,“行行,来吧。”


    文毓随手一抽,竟然抽出了金色小球。


    “哇,你真幸运!”工作人员笑道,“请前往A1区域,技术人员还在的。”


    “谢谢!”


    在技术人员的陪同下,他踩上高梯,一步步朝着神木架的顶端攀登而去。


    本以为越高风越烈,没想到与地面相差无几。


    “神奇吧?”技术人员看出文毓的疑惑,笑了,“巨大的真诚是会得到庇佑的。”他指了指他们脚下那无数还在飘扬的旗帜。


    相信与尊敬,终会换来大自然温柔的回馈。


    文毓终于系上红幡。


    站在这顶端之上,他闭眼真诚祈求:祝愿邵亦聪永远幸福、快乐。


    他知道邵亦聪同为男性,但他无法对自己的心意说谎。


    睁眼时,手中的红幡已随风扬起。


    他顺着幡动的方向看去,远方星光灿烂,洒落在广袤的森林之上;而地面上,篝火丛起,火光明亮。


    邵亦聪此刻大概就在某处,开心地参与晚会。


    他不需要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只要祈愿成真,一切便好。


    小镇靠近回息林,属于重点管理区域,非本地人不得在此留宿。


    因此,篝火晚会在午夜前结束。一趟趟班车从车站驶出,载着满车游客离去,热闹也随之渐渐散去。


    营地的工作人员也陆续登上返程车辆。


    车上,小伙伴好奇地凑过来问,“哎,晚会刚开始那会儿你去哪儿了?怎么突然人就不见了?”


    “还用问吗?”另一人立刻起哄,“你忘啦,下午有女孩子跑来问他要联系方式呢!”


    “哎哟!”旁边的人顿悟般一笑,用手肘顶了顶他,“可以啊文毓!”


    文毓轻笑,顺着他们的误会胡扯下去,“可不是,我忙得很,要应付三个女孩子呢。”


    一车人哄笑。


    最后上车的邵亦聪也听见了,淡淡开口,“那你真的挺忙的。”


    大家笑得更欢了,“看!连邵组长都调侃你啦!”


    文毓讪笑。


    邵亦聪已在前排坐下,文毓看不见他的表情。


    ……内心怎么忽然间这么不安呢?


    回息林中,夜色沉沉,万物静籁。


    自己将文毓抵向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掌心扣住对方的腕骨,指节微紧,“听说你有个美妙的夜晚,对吗?”


    文毓怯怯又无辜地摇摇头。


    “哦?你不是很享受女孩子们的围绕吗?人影都不见了呢。”说着,他咬上文毓的手指,“上午人潮汹涌的时候还把我推开,对别人却……”


    文毓吃疼,眼眶泛红,却只会摇头。


    见状,自己情绪翻涌,理智与冲动在心口交战。


    唯有将文毓压得更紧,几乎将他嵌入粗糙的树皮,自己低下头去——


    邵亦聪猛地睁眼。


    又是这样的梦。


    第32章


    文毓一夜没睡好,天一亮便起了床,此刻正盯着新的一盒茶出神。


    要不要找个机会,和邵亦聪解释一下昨晚车上的那句玩笑话呢?


    那句“应付三个女孩子”,真就是顺着玩笑说的,没别的意思。


    毕竟,邵亦聪是组长,要是让他以为自己油嘴滑舌、喜欢招蜂引蝶,那可就糟了。


    但……特地去解释,会不会反而显得此地无银?甚至让他觉得自己有意巴结?


    文毓皱了皱眉。


    唉,要不算了……


    “邵组长早!”


    不远处有人朝邵亦聪打招呼,声音飘进文毓耳朵里,让他心里激灵一下。


    “早。”邵亦聪回应道。


    文毓四肢反应比脑子快,他端起茶盒朝邵亦聪走去了。


    等意识追上动作,他人已经站在邵亦聪面前。后者察觉到动静,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邵组长,昨天您替我付了祈愿幡的钱,这盒茶,送给您,当是谢礼,谢谢您。”文毓双手递出茶盒。


    这盒茶远比祈愿幡贵。要是文毓直接还钱,邵亦聪一定不会收下;现在他送谢礼,不收反倒不合适了。


    邵亦聪接过茶,“……有心了,不客气。”


    文毓顺势解释,“昨天难得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气氛一热,我说话就有点飘了。要是您听见什么不着调的玩笑话,别当真,真没那回事。”


    本来邵亦聪点个头、“嗯”一声,对话就可以结束了。但不知道怎么的,他心里的不痛快浮了上来,一时没控制好,来了一句,“……年轻人,爱玩也正常。”


    这平静的语调下,怎么有点淡淡的阴阳怪气?


    文毓急了,“没有,真的!”


    邵亦聪微微别过脸去,像在说“谁知道呢?”


    两人都没意识到,气氛正悄然起微妙变化,不像上下级在对话。


    文毓嘟囔,“……您也还年轻呀,这句话,其实是在为自己爱玩开脱吧?”


    闻言,邵亦聪挑眉,把脸转回来,似笑非笑,“嗯?我是不是也该说一句——‘没有,真的?’”


    他居然拿他的话来堵他!


    文毓鼓了鼓腮,这算什么呀,明明他连未婚妻都有了,自己连别人的小手都没牵过呢!


    文毓抬眼看邵亦聪,“行吧,我承认您老了。”他展开一个乖巧又气人的笑容,朝他微微鞠了一躬,“邵爷爷好!”


    这鬼灵精!


    真想一把捏住他那张脸,把他拽过来蹂躏一番,让他眼圈泛红、委屈巴巴……


    “邵组长……”


    邵亦聪回神,自己已迈出一步,离文毓太近,害得后者局促起来。


    “……对不起。”他迅速收住情绪,拉开距离,恢复往时神情,“刚刚在开玩笑,到此为止。……好好工作吧。”


    说完,他转身往组长工作帐篷去了。


    文毓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里却忽然有些失落。


    那种带着压迫感的靠近,目光深沉,像要将人吞下去。可奇怪的是,自己竟一点都不怕,心脏还砰砰跳着,仿佛在期待什么。


    文毓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闭眼骂自己:清醒点!能期待什么?人家都说了是玩笑!


    他睁开眼,心底泛起一丝哀怨。


    他说是“玩笑”就算数,我说的就不行?


    他再次看往“老人家”离开的方向,有点咬牙切齿地想:……为老不尊。


    帐篷内,邵亦聪一边翻阅文件,一边反思。


    刚才确实逾矩,自己的举动未免幼稚了,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他正蹙眉自省,医生掀帘走了进来,“邵组长。”


    邵亦聪闻声抬头,收敛神色,回到工作状态,“怎么了?”


    今天原定由指导者2号带领两名志愿者入林守夜,文毓正是其中之一。


    他们已整装待发,在集合点等待指导者到来。


    “好慢哦……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一旁的小伙伴忍不住低声嘀咕。


    文毓摇了摇头,“不知道。”语气也带着几分疑惑。


    “抱歉,来晚了。”


    两人闻声回头,来人是邵亦聪。


    “你们的指导者临时身体不适,由我接替带队。如果他稍后恢复,会再与我们汇合。”邵亦聪语气简洁利落,同时熟练地检查起他们的装备。确认无误后,他挥手,“出发吧。”


    守夜任务是回息林日常巡查制度的一部分,主要是观测林区夜间动植物的活动状态,监测生态磁频是否出现异常波动,并确保各观测点的仪器设备运行正常。


    对志愿者而言,这项任务还有重要的教育意义,通过亲身参与夜间巡查,更全面地了解回息林的生态系统运作,体会大自然在黑暗中自有的节律与平衡。


    他们今天的目的地,是位于沉眠带与共生核交界处的巨杉林。今晚,他们将会在巨杉上的树屋度过,第二天观看日出。


    沉眠带的流绮河在交界处流速趋缓,最终汇聚成湖;巨杉林的一部分树木就矗立在水中,它们的根扎在湖底泥土中,粗壮的树干从水面直直升起,仿佛一列列沉默古老的守卫。


    “这里的水体常年稳定,水中滋生了大量绿藻和硅藻等浮游植物,所以湖面呈现出抹茶色。”邵亦聪一边解释,一边俯身解开系在岸边的船绳,“来吧,这一段路,我们得划船过去。”


    小船缓缓划入,带起一道道浅浅波纹,自船头向四周扩散开来,抹茶色的涟漪如丝绸般舒展,又悄悄回复平静。


    空气中漂浮湿润苔藓的味道,腥气稍稍刺激着鼻腔,让文毓终于有了实感。


    今晚,他会和邵亦聪一起守夜。


    清新中带点微涩的气味,也刺激着心脏。


    这一路上混混沌沌的心情,逐渐清明。


    他既期待,又胆怯。


    小船行至林木茂密处,松脂味的木香取而代之,干净、沉稳,还能嗅到一丝丝被阳光炙烤后的树皮香,夹杂着潮湿树叶的味道。


    近距离看,巨杉的魁伟更加震撼。它们的树干粗壮如塔,树皮呈深红色,覆满了时间沉淀出的纵向裂痕。仰头望去,树冠高耸入云,直至目光所不能及,只能微眯眼睛,静静接住那从枝叶缝隙间洒落的、细碎斑驳的光。


    “哇!有鹿!”小伙伴惊喜地压低声音。


    文毓闻声转头,只见离船不远处稍浅的水域,有三四只鹿正慢悠悠地涉水而行。它们体型比普通梅花鹿略小,毛色偏浅。


    其中一只鹿忽然转头,目光与文毓对上,竟毫不怯生地注视了他几秒。下一瞬,它潇洒地腾空而起,跃入几米开外的水中,水花在它身后溅起一道漂亮弧线,而且它入水时水花还压得很小,仿佛故意炫技一般。


    “太棒了!”小伙伴压低嗓音兴奋赞叹,若不是怕惊扰林中其他生灵,恐怕早已鼓掌叫好。


    那只鹿的耳朵动了动,在水中行走的动作似乎更加优雅了。


    至于其他的鹿,丝毫不介意他们的存在,依旧慢悠悠。


    “我们称它们为‘绅士鹿’,因为他们情绪稳定,在水里依然能保持优雅的姿态,”邵亦聪开口道,“……也因为有时他们爱无声炫耀。”


    真是可爱的生灵。


    抵达湖对岸后,他们将小船系在岸边的木桩上。在邵亦聪的指导下,两名志愿者对湖水的温度、浊度以及空气中的湿度、磁频等多项指标进行测量与记录。


    这之后,他们便步行前往树屋所在的监测点。


    第33章


    当文毓坐上系着粗绳、装有安全扣的升降座椅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也太像电影里登悬崖的场景了吧?


    他双手紧抓着座椅两侧,脚下微微悬空,只听“咔哒”一声,卷轴启动。他缓缓上升。


    一开始还有些不稳,绳索轻晃,渐渐地,他适应了这种节奏,头顶的林冠层越来越近,地面也变得模糊。


    树干近在咫尺,粗糙的红褐色纹理透出岁月的力量,像是经受过天崩地裂的远古纪年,依旧静默矗立于此。他一时间竟有种敬畏感。


    这棵树,可能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的岁数都年长。


    风从上方轻轻吹落几片细小松针,落在他发间。空气越发清凉,混着松脂和林间潮气的味道,像什么东西一下子拨开了他胸口的层层雾霭,让他整个人安静下来。


    再往上,就是树屋了。


    升降装置在平台边缘停住,邵亦聪已站在一旁,朝他伸出手。


    文毓握住那只带着薄茧的手,被稳稳拉了上来。


    脚落地的一刻,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是那种混着高处冷空气和木头香气的味道,有点苦,却让人清醒。


    “欢迎来到今晚的宿地。”


    文毓走到平台上眺望远方。林海本应无边无际,层层叠叠,铺展至天尽头。


    但此刻,他的目光被一道突兀的存在牢牢吸引。


    远处有一棵比周边都高大的树木,高高耸立,枝叶繁茂,却在树冠之下,树干赫然隆起一圈,内里仿佛有熔岩燃烧,令那一圈木质透出近乎灼目的血红色,哪怕距离遥远,都能清晰感受到生命力在奔腾不息。


    “那就是‘心缘树’,它位于共生核的中心,是目前回息林所探知区域里,磁场最强的存在。”邵亦聪将另一位志愿者接上树屋后,走到文毓身旁,介绍道,“它隆起的那一圈,我们称为‘树心’。”


    “……可惜我们无法靠近它看看。”文毓有些遗憾。


    “志愿者经验尚浅,而且它是一级保护对象,限制接触也是出于安全和保护的考量。”邵亦聪回应,“就连我们,也不是想靠近就能靠近的。”


    他看了看时间,招呼两位志愿者,“好了,先进树屋休息一会儿吧,守夜任务从天色完全暗下来开始。”


    守夜的志愿者,必须有指导者全程陪同。今天有两名志愿者,为了减少对夜间生物的干扰,他们不会一起行动。


    这意味着志愿者与指导者即将开始一对一的旅程。


    文毓与小伙伴猜拳决定顺序,最后他负责上半夜。


    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后,邵亦聪和文毓依次从树屋下到地面。


    夜色中的巨杉林显得更加幽暗,四周只剩下风吹过草叶时细碎的沙沙声。


    邵亦聪走近,再次检查文毓头上佩戴的夜视设备。


    今天早上,医生向他汇报指导者2号的身体情况后,他完全可以安排其他指导者去顶替。


    但他亲自接下了任务。


    他只是想,亲自带文毓看一次回息林壮丽的日出。


    调整了一下设备位置,邵亦聪低声问文毓,“还行吗?”


    文毓点点头。


    在四周深沉的黑暗中,邵亦聪的存在,就是他安心感的来源。


    有好多次,在洗冷水澡清醒头脑时,文毓都告诉自己,自己对邵亦聪的感情其实只是吊桥效应。


    在回息林这个特定的、神秘的空间中,他放大了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所以才会觉得对方特别。


    如果他们在城市里初见,他不一定会对他产生感情,不是吗?


    说不定离开这里后,这股潜藏在心底的悸动,就会随之散去。


    然而。


    他越理智,心里就越难受。


    难受到他想直接冲到邵亦聪跟前,抱紧他,让他像哄小猫小狗那样哄哄他。


    那样就够了。


    邵亦聪不必喜欢他。


    哪怕是敷衍的哄,他也可以接受。


    就在这时,四周响起一种低沉的声响,像风,却又不像风,仿佛是从遥远的远古传来的低鸣,在林间回荡。


    文毓知道,《森林守则》里写着,这是巨杉林的“鸣响”,巨杉树集体的低频共振,就像是一则具有仪式感的提醒:日行动物与需要日照的植物需要进入睡眠状态,而夜行动物和喜暗植物该醒来了。


    鸣响持续了两分钟,随后万物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天地寂然无声。


    下一刻,昆虫的鸣叫陆续响起,如细雨般洒落林间。


    巨杉林的夜晚,正式拉开帷幕。


    邵亦聪轻拍一下文毓的背,示意他跟着走。


    他们的夜巡开始了。


    他们缓步穿行,一会儿蹲身于潮湿林地,记录夜光花的光浮反应,它正微微泛出蓝绿荧光;一会儿在湖边静待,观察波点鱼跃出湖面的频率,记录下湖泊夜间的脉动指数;一会儿搜寻软泥间尖尾兽留下的足迹,这类生物仅在夜间高磁共振区现身;他们还测量气味变化数值,空气中浮动着树皮散发的暖辛味,混着花类释放的甜香,表明植物正进入夜间呼吸旺盛期。


    再次回到树屋下的地面时,已是深夜。


    邵亦聪查看时间,“今晚比较顺利,离换班还有40分钟,我们就在这儿稍微歇一会儿吧。”另一名志愿者还在休息,他们不打算吵醒他。


    两人就地坐下。


    林间偶尔闪现点点微光,是流萤虫开始出动了。


    文毓望向那些缓缓飘动的光,想起夏夜里一家人一起去抓萤火虫的场景。“直到现在,这个也还是我们家夏天的传统活动。我们抓了萤火虫,又把它们放生。虽然能抓到的越来越少了。”


    邵亦聪接话,“看来你们家人感情很好。”


    “嗯。”文毓点头,他停了一秒,“所以,我妈妈走的时候,大家有一段时间都缓不过来。”共同创造回忆、守护回忆的人少了一个,“就好像,她把我们的一部分也带走了。”


    邵亦聪并不知道这件事,“……抱歉。”


    文毓摇摇头,“我们已经恢复过来了,而且,嫂子来了,我们在不断创造新的回忆。”


    他直了直腰,“我想守护我的家人。”


    文毓是家里最小的那一个,一直被保护、被疼爱。他也爱他们,他想为这个家做贡献。


    “我妈妈是操劳过度走的。哥哥当时还在读大学,他天天奔波在学校和公司间。当时环境对平民企业不算很友好,我爷爷和爸爸他们都吃了很多苦,才一点一点积攒起家业。”


    “……所以,你想从政?”邵亦聪问。


    文毓点头。“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公司不需要我操心,爸爸在主持大局,哥哥和嫂子都很能干,我就想从别的方面帮助他们,而且,我也有兴趣。我想,我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帮助更多的人。”


    邵亦聪承认,文毓确实有这方面的才能。将来,说不定他真能成为带来新气象的政坛新星。


    文毓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补了一句,“……我不是特意说这些来塑造形象,您别误会。”


    邵亦聪看向他,“我知道。其实我的地位……也没你想得那么有影响力。”


    听他这么说,文毓下意识想反驳:你冒着生命危险入林来救我,对我来说,已经是神通广大的体现,与“地位”无关。


    第34章


    但他只动了动唇,没有说出来。


    任何一句带着钦佩、仰慕的话语,背后都指向不纯的占有欲。


    如果邵亦聪明年就结婚,自己就要止乎礼。


    “……您别这么说,营地的各位都很尊敬您,这已经很难得。”文毓最后只能如此安慰。


    邵亦聪只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文毓真的很想问他:您明年真的要结婚了吗?


    但他也真的不敢问。


    无论邵亦聪回答“是”还是“不是”,他都无法想象自己听后会做什么。


    他怕他的冲动,既害了邵亦聪,又毁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就是个在安全边界线内以为自己在进行伟大冒险的胆小鬼而已。


    “……邵组长,您会跳交际舞吗?”


    贵族结婚的传统,新人会在婚礼上跳一支交际舞。


    邵亦聪点头,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文毓笑笑,“以后我少不了要出席各种宴会,但我不太会跳,您能趁这个空档陪我练练吗?”


    未来的邵夫人,对不起。我想在你之前,与他先跳一支。


    我就像个小偷一样,静悄悄地、不能见光地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宝物。


    邵亦聪站了起来,朝文毓伸手。


    “……”文毓心口一热,递手握住。


    邵亦聪把他拉起来,“我来跳女步。”他问文毓,“男步的起始姿势,清楚吗?”


    文毓点点头。


    两人面对面站定,脚下是落叶与泥土,远处流萤轻轻闪烁。


    文毓向前一步,左手轻握邵亦聪的右手举起,邵亦聪动了动手心,让两人的虎口相对,握得更实。


    文毓右手由下往上,落在对方左肩胛骨的位置,但由于身高差,他右手抬得比正常高度要高,邵亦聪轻声道,“可以放低一点,不然待会手臂会酸。”


    文毓右手指尖轻轻顺着邵亦聪的背肌曲线,往下一些。


    指腹轻触时,他感觉到衣料下的坚实肌肉。这一瞬间,文毓的心也随之一跳,像是触到了一个不该碰触的禁区,却又不舍得离开。


    邵亦聪低头看着他,将左手搭上文毓右臂的上方,指尖点落位置极其稳重,不带一丝多余。


    还没开始跳,文毓已觉自己心跳声越来越大。


    他不得不开口,“……我来哼曲子吧。”


    人声哼出古典舞曲的音符,在林间轻轻回响。


    两人跟着节奏一进一退,一退一进,文毓太紧张,踩在了邵亦聪的脚上。


    “抱歉!”


    “不要紧。”邵亦聪不以为意,语气轻柔,“不疼。”


    文毓听了,心里又酸,又甜,又愧疚。


    几只流萤虫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他们周围缓慢飘动。


    “再来?”


    他们重新开始。


    邵亦聪的动作简洁流畅,像在引导,又像在包容文毓的慌乱。


    文毓逐渐放松下来。他的视线理应在邵亦聪的鬓侧至举起的手之间,但他慢慢看向他。


    越来越多的流萤虫围绕在他们四周,随着他们的舞步轻盈飞动。微光在旋转与交错之间拉出淡淡残影,在黑暗中如同流星划过。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林间,文毓与邵亦聪停下,姿势未变,看着彼此。


    流萤虫的光点映在他们的眼眸中,犹如星星之火。


    就在两人沉浸在彼此之间的默契时刻,下一秒,流萤虫如接到无声召唤,齐齐朝着夜空直冲而上,光点密集、轨迹交错。


    那画面,就像烟火在天幕之下“倒放”,原本绽放的烟火忽然开始回收,火星逆转、光芒聚拢,所有灿烂都往高处奔涌而去。


    银白与浅金交织的萤光轨迹,在夜色中拉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一路翻飞向上。


    邵亦聪和文毓转移视线,抬头看去。


    只见那无数光点聚拢,汇成一片耀眼的辉光;下一刻,光点四散而开,却并未消失,而是循着有序的轨迹浮动。


    它们组合排列,绘出一幅奇妙的剪影轮廓,正是两人方才共舞时的姿态!


    流萤虫像是记住了他们的舞步,重新在他们面前播放一遍。


    它们像被无形的牵引力牵动,一进一退,交握相对,一只只小小的发光虫在空中划出弧线,随着“舞步”轻移,旋转、靠近、分离,它们的轨迹忽明忽暗,忽聚忽散,勾勒出转身时手臂的升起与下落、掌心相握却仍带克制的距离。


    原来从旁观的角度看,他们两人的舞蹈是这样的啊……


    文毓屏住呼吸,出神地盯着它们看。


    却不知何时,自己的神情被身旁的邵亦聪收入眼底。


    文毓的脸在光影交织之下,带着一点透明感,他眼中映着萤虫飞舞的轨迹,光亮在他瞳仁中闪烁至满溢。


    他的睫毛密,光点掠过时,像在羽毛上点了细火,又在一瞬即逝之间留下余温。


    邵亦聪动了动手指,几乎要抬手去碰。就在那一刻,流萤虫忽然四散而飞,光亮仿佛被骤然收起,夜色重新沉寂下来。


    下一秒,升降座椅运转的细微机械声传来,另一名志愿者正从树屋缓缓下降。


    文毓像是从梦中惊醒,连忙低头查看时间,正好到了交班时段。


    邵亦聪也猛然回神,闭了闭眼。


    好险。他刚刚……差点做了什么?


    “嗨!”志愿者落地后看见他们,轻声打招呼,“你们已经回来啦?”


    “嗯,我们刚刚在这边休息了一下。”文毓回应。


    “邵组长,您还好吧?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才出发?”志愿者关切地问。


    “不用,习惯了。”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检查志愿者的装备。确认无误后,他转身看向文毓,“你先上去休息一会儿吧。日出前我们会叫你。”


    “好的。”文毓点头应下,站在原地,静静目送他们的背影走入夜林之中。


    文毓躺在树屋里,久久无法入眠。


    是因为方才那场流萤虫飞舞的奇景戛然而止,情绪还来不及抽离?


    还是因为,他始终沉浸在与邵亦聪那段舞蹈中,无法自拔?


    复杂情绪闷在心胸间,他在床上辗转反侧。


    就在他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他被轻轻拍醒,“文毓,快日出啦。”小伙伴在他耳畔呼唤。


    文毓缓缓睁开眼睛。


    树屋外空气清凉,文毓不由打了个激灵,整个人清醒过来。


    邵亦聪已站在平台上。


    他身后的天色沉浸在深蓝与浅灰交织的幽静中,无际树海轻雾缭绕,远方的天空已隐隐泛白。那棵心缘树傲立在林海中,轮廓比其他树木更清晰。树心那圈仿若岩浆流动的血红色愈发显眼,如一座燃烧的灯塔。


    三人倚靠栏杆,静待日出。


    最初,东方的地平线边缘晕染上一抹微弱的粉橙色,天边的色彩由蓝灰过渡为淡橙、浅红,再慢慢凝成金色。


    万籁俱寂之中,一道灿烂的曙光蓦然刺破天幕,太阳从林海尽头缓缓升起,如熔金冉冉溢出天穹的裂缝。最初的晨光似琥珀金流动,在天地间漫开,迅速铺散到每棵树的树冠上,森林好像被点燃了。


    太阳越升越高,心缘树的树心在金光之中沸腾燃烧。


    阳光自树冠往下穿透,将森林逐寸照亮。


    阳光照射到文毓身上的那一刻,仿佛有声,咆哮着隆隆作响,如生命原始澎湃的爆发力在天地间滚滚流涌。


    那磅礴的力量似乎分给了文毓一点点,让他热血沸腾,身体的每一处都振奋起来,迫切地想要回应大自然对生灵浩大的呼唤。


    邵亦聪转头看他,问到,“回息林的日出怎么样?”


    文毓衷心赞叹,“太棒了!”


    邵亦聪闻言,唇角浮起一丝满意的浅笑。


    文毓把他的笑意看进眼里。


    他再次转向林海铺金的壮丽画面,但人却失了神。


    第35章


    白钧远与张乔从邻市开会归来。


    组长工作帐篷内,白钧远看着眼前两人——邵亦聪及指导者2号。


    “……听说你们曾私下互换任务?”指的是邵亦聪带文毓去看荷花那次。


    两人互看一眼,坦白应“是”。


    违反营地规定,自然要受到处罚。


    2号身体刚恢复,处罚延后;而邵亦聪则要入林守夜三晚。


    2号先行离开,白钧远叫住邵亦聪,“……你决定了,要介入他的人生?”


    “他”,指的是文毓。


    邵亦聪摇头,“没有。”


    “那……你的这番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


    邵亦聪沉默。


    他明白没有多大意义。


    他只是……没忍住。


    邵亦聪离开后,张乔看着他的背影,无不担忧,“这可怎么办好……”


    先是冒雨入林救人,而后私下带人看荷花,最近一次则是亲自接下守夜带队任务,件件都牵扯文毓。


    张乔转向白钧远,“我们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他们这次去邻市,“开会”是面上的说辞,实则是主上微服私访,他们去面谒了。


    客套结束后,主上问白钧远,“鹿鸣君最近可好?”


    白钧远点头,“他很好。”


    主上点头,唇边浮起一丝安心的笑,“那就好。”


    白钧远却看出,主上瘦了。


    气色虽好,言谈如常,可被病痛慢慢削去棱角的模样,是骗不了熟识之人的。


    他明白,主上心中偏爱邵亦聪,早有属意他为继位者。


    正因如此,邵亦聪不能与文毓在一起。


    张乔喃喃,“要是有什么办法,让文毓主动提出提前离开回息林就好了……”


    白钧远皱起眉,一瞬间,他动了一个念头:……要动用“那个”吗?


    在回息林的某个监测点,藏着一台警卫部门秘密运来的装置。一旦启动,能释放特定频率,刺激频率相近的动植物,让它们变得有攻击性,成为武器。


    营地里,只有白钧远知道它的存在。机器目前仅在实验室中短暂运作过,未曾真正启用。


    白钧远闭了闭眼,把念头抹去。


    一旦启用机器,先不说能否精准针对,回息林情况太过复杂,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离志愿者暑期项目结束还有一周,到时文毓离开就好。


    处罚没有声张。


    邵亦聪默默收拾背包。


    桌面上,摆着文毓之前送他的茶盒。目光在上面停了几秒,他终究没有带上,而是将其收进了抽屉。


    出发前,他从志愿者工位前走过。大家正忙着整理资料,文毓坐在角落的位置,神情专注,正输入什么。


    邵亦聪收回视线,出发入林。


    就在文毓回过神来,意识到整整一天都没见到邵亦聪时,他被通知前往组长工作帐篷。


    帐篷里只有白钧远在。


    “白组长好。”


    “坐吧。”白钧远示意他坐下。


    然后白钧远神情平静地告诉他:邵亦聪因擅自更改任务分配,已被营地处罚,需独自入林守夜三晚。


    文毓一愣,脸上浮现明显的惊讶。


    白钧远沉着道,“规矩就是规矩。破坏规矩,就要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他看着文毓,“往后邵组长还有破坏规矩的行为,你不好当面提出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会主持公道。”


    文毓眼前浮现当日情景。


    邵亦聪说,“……流绮河上游的荷花还在开,我想带你去看看。”


    因为自己,他被罚了。


    文毓动唇,想说什么,白钧远却在他之前开口,语气并不强硬,“好了,就说到这吧。”


    却是不容置喙的态度。


    “……”文毓只好起身离开。


    文毓心虚,所以白钧远的话,对他而言,更像是警告。


    夜巡途中,邵亦聪看见林间飞舞的流萤虫,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与文毓守夜的那晚。


    在文毓哼出的古典舞曲韵律中,他们一步一退,一进一旋。


    流萤虫在他们身旁不断聚拢起光亮。


    他们当时靠得那么近,他只需稍一用力,就能将他揽入怀中。


    可他没有。


    现在,距离暑期志愿者项目结束只剩一周。


    文毓,很快就要离开了。


    后半夜,在树屋短暂的休息时,邵亦聪又陷入了那种梦境。


    自己伸出手,用力将对方按在长满苔藓的巨石上,对方仰头看他,睫毛在微颤。自己压上去,吻他,拉他,手指滑过他的颈侧、腰间、脊背,每一下都是被野性驱使的执拗,他不断加深亲吻,手掌以重重的力道印下痕迹。


    动作比以往更急切、更粗暴,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失控。


    他在梦中喘息着、啃食着,像一头狂乱的野兽在进攻,周遭遍地湿叶、野花与塌陷的足迹。


    下一刻,梦境戛然被切断,邵亦聪猛地睁开眼,额上的热汗未干。


    没过一会儿,对讲机里骤然传来营地联络员急促的呼喊声,“邵组长,邵组长,能听见吗?”


    他翻身抓起对讲机,按下通话键:“我在,说。”


    “出事了!文毓遭遇袭击!请您立即返回营地!”


    前半夜,文毓思虑重,睡得并不安稳。


    进入后半夜,他像被拉入了某个幽深而不可名状的梦魇之中,有什么冰冷、湿漉漉的东西缠上了他,从脚腕一路滑爬至小腿,划过腰腹,缠绕住胸膛、手腕、脖颈,表面黏腻,透着森冷的泥土与植物腥气。


    他整个人如失重一般,四肢无法动弹,意识空白,只任由这滑腻的东西在他皮肤之上蠕动。它紧贴皮肤,动作一开始缓慢而探寻,似乎在分辨猎物的体温与脉搏。


    下一刻,它仿佛确认了目标,缠绕变得急切,毫无克制地收紧、深入、翻找,然后松开,再次缠紧,像在反复索求他,又像在惩罚他。“它”像变出了它们,它们在他的身上扭动、蠕动、摩擦,彼此纠结成网,渴望将他彻底占据。


    一部分的它们盘绕他的颈项、下颌,企图撬开他的嘴巴;另一部分的它们往下圈住他的大腿,企图把它们分开——


    “啊!!!这是什么?!”


    一声惊叫倏然爆发,将文毓从梦魇般的迷离中猛然拉回现实。那股失重感霎时瓦解,意识如同被猛地甩回肉身。他毫无准备地跌回床铺又弹起,整个人失控般跌落在地,呼吸急促,心跳如擂。


    此时帐篷灯光大亮,刺得文毓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文毓,你没事吧?”众人冲过来围着他询问。


    他睁眼抬头,眼神迷茫,“……我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回答,“你刚刚被森林的藤条缠住吊在床铺上方!”


    文毓一怔,这才察觉到身上残留着异样的滑腻触感。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指缝间仍有透明的黏液,在灯光下泛着湿亮的光。


    “怎么了?白钧远与张乔一行快步赶来,站在帐篷口望向混乱一幕。


    邵亦聪风尘仆仆地赶回营地,刚踏入营地,便看见几名工作人员正抬着一顶新的加固帐篷匆匆而过,脚步急促。


    “经过比对检测,文毓身上残留的黏液成分属于紫绛藤。”化验师正站在组长工作帐内,向众人汇报。


    帐帘忽然被掀开,邵亦聪踏步而入。白钧远抬眼看他,朝空位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继续听。


    邵亦聪放下肩上的背包随手搁在一旁,神色凝重地坐下。


    化验师继续汇报,“但根据我们目前对紫绛藤的认知,它本身并不分泌酸液,但这个品种溶解了帐篷边缘的材料才钻进来的,因此推测这是变异品种。”紫绛藤通常潜伏于土壤深层,分布点难以预测。志愿者们刚入林时,在藤网地带曾遇到过一次。没想到营地周边竟也潜藏着它的变异品种。


    数据组的工作人员接过话头,“我们调取了近期的能量监测数据,发现营地边缘确实有非常规的能量反应。现在看来,应当就是这种变异紫绛藤在活动。但由于它的能级波动始终维持在正常范围内,营地防护系统未将其判定为异常,警报也没有被触发。”


    他翻看手中的文件,继续道,“直到昨晚,能量值突然突破临界点,正好对应文毓被袭击的时刻。”


    当时,警报响起,整个营地从沉睡中惊醒,人们才察觉异状。


    邵亦聪低头看着工作人员递来的报告。纸页上,清晰记录着目击者的描述:“在应急灯的照明范围内,发现藤条缠绕得极紧,将文毓整个人悬吊在床铺上方,藤条当时呈现出明显的自主活动迹象。”


    他眉头紧皱。报告下方附上了近期的能量检测数据。


    “文毓现在怎么样了?”他开口问到。


    “医生正在对他进行全身检测。”工作人员回答。


    他们一行人来到医疗帐外,正巧医生从里面走出,便立刻汇报道,“文毓的主要生命体征一切正常,意识也很清醒。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建议继续观察三天。如果期间出现任何异常,必须立刻送往大医院进一步检查。”


    邵亦聪快步走进帐篷,文毓正坐在床边,低头想着什么。


    察觉有人进来,他抬头,与邵亦聪四目相对。


    “邵组长……”文毓的眼神明显亮了,神色也随之振奋。


    “你感觉怎么样?”邵亦聪几步上前,语气压不住关切,一边问着,一边俯身细看他的脸色。


    他的脸上贴了创可贴,摔到地上时,不小心蹭破了皮。


    “还好,没有不舒服。”文毓轻声回答,声音里有些疲惫,还算平稳。


    随后走进来的白钧远轻咳一声,邵亦聪意识到什么,略微拉开与文毓之间的距离,让出位置。


    白钧远走到文毓跟前,“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我只记得好像有什么缠了上来,但当时意识不清,根本分不清现实……我以为是在做梦。”


    白钧远微微颔首,“关于你被藤条袭击的事情,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这几天,你将暂时住进设有监控的加固单人间,可以接受吗?”


    “可以的。”


    接着,文毓看向邵亦聪,语气略显迟疑,“……关于‘袭击’的事,我还有一点情况,想单独向邵组长说明一下。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言下之意,是希望白钧远暂时回避。


    白钧远看了他们一眼,“……那你们聊。”说完转身离开。


    “怎么了?”邵亦聪向前一步,语气柔缓。


    “他们说我被藤条‘袭击’,但……我觉得……”因为只是“感觉”,不是客观证据,加上文毓不好意思,才想单独告诉邵亦聪。


    他咬了咬唇,“与其说我被‘袭击’,不如说……我被‘爱抚’,那些藤条……动作上、像是对我有种……渴望。”


    话音落下,邵亦聪怔住。


    “邵组长?”文毓唤他一声。


    邵亦聪回神,神色迅速恢复镇定,“我明白了。你别担心,先好好休息。”


    回到工作帐篷,邵亦聪重新翻开那份刚才的报告。


    报告中,营地附近非常规能量反应的起始时间清晰标注着。


    他看着那个日期,脑中迅速回忆。


    正是那天,他带文毓去看荷花。而能量反应的首次明显波动,恰恰出现在当晚深夜入梦的时段。


    他继续往下看,随后的几次能量波峰,也无一例外集中在夜间。每一次,都精准地落在意识最为松动、界限最为模糊的那几个时间段。


    而突破临界值的那一个波峰,出现在昨晚的后半夜。


    邵亦聪攥紧报告纸页,指节用力到泛白。


    线索在他脑海中逐渐汇聚成形。


    那个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那些难以启齿、粗暴混乱的梦境,不只有他知道!


    现在,他被赤裸地摆在因果链的中心。


    他回忆梦境的细节,感受到一种令人作呕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他像个怪物,在不知不觉间引发了林子的异变;而他梦中的渴望与藤条的“袭击”同步如一,仿佛整个森林都听见了他最隐秘、最不该有的欲望。


    羞耻、悔意、恐惧、愤怒,所有情绪像潮水冲刷他的胸腔,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因为文毓受到伤害而懊悔,还是因为自己再也无法逃避情感的暴走而惊恐。他自律、自控,反复自省,但如今,他亲手让规则崩塌。


    他喘着气,额角冒出冷汗,视线却牢牢盯着那一行标注着“临界值突破”的数据。


    他无所遁形。


    如果说他曾经救了文毓,那么现在他就是加害者。


    他抚额闭眼,深呼吸。


    第36章


    邵亦聪找到白钧远,“白组长,关于这次‘袭击’事件的后续处理,我有一点建议。”


    白钧远正指挥着人布置单人间,闻言,他看向邵亦聪,“你说。”


    “我建议,让文毓提前离开营地。”他得补救,他得让文毓离他远远的。“毕竟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决,我们这边设施水平有限,无法确保他的安全,不如让他提早离开。”


    白钧远一愣。这个建议,不正中他的下怀吗?


    他立马同意,“你说得有道理,那你去和文毓沟通一下,我们随时可以安排车辆送他离开。”


    文毓正躺在医疗帐的病床上,望着帐顶,神思纷乱。昨夜那场“袭击”就是一个迷——那些藤条,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帐帘轻响,邵亦聪走了进来,停在门口,手指在身侧无声握紧。


    “文毓。”


    声音低沉克制,把文毓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他坐起身来,看向来人,“邵组长?”


    邵亦聪走到他面前站定,“……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没事儿。”


    邵亦聪看着他,“……我们商量了一下,都认为,你提前离开营地比较好。”


    文毓愣了一下,眨了眨眼,仿佛没听懂这句话。


    “回息林不是普通的森林,它的情况复杂多变。你昨晚遇到的事……说明我们现有的设施和人员不足以完全保障你的安全。你还是……”


    话未说完,文毓已经反应过来,他鞋也顾不上穿,猛地“腾”地一下往地上一站,脚尖点地的动作带着急促情绪,逼得邵亦聪微微后退半步。


    “我不走!”


    他不想提前离开!


    邵亦聪皱起眉头,他没预料到文毓的反应这么大,“你遇到了那样的事,不怕吗?提前离开有什么不好——”


    “我就不走!”文毓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倔强和一丝不可告人的情绪。


    突如其来的提前分别,才是真正令他恐惧的东西。


    “为什么?”邵亦聪觉得他不可理喻,他把自身安全置于何地?!


    文毓心乱如麻,口不择言,“……如果我现在就离开,这件事就会成为黑历史,以后会影响我从政仕途的!”


    邵亦聪简直难以置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些?!”他想压低声音但无果,“你知道你昨天面对的是什么吗?”


    这里有头怪物你知不知道?!


    “我不怕!”文毓也吼出来,“我不走!我不会给任何人留下话柄、当成以后打击我的证据!”


    别让我提前离开。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和你分别。


    以后会不会见面都是未知数,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邵亦聪怒极反静,他绷紧脸,盯着文毓,语气极冷,“……你别后悔。”


    说罢,他猛地转身,几步走到门口,用力掀开帘子,带着一股凌厉风声甩手而去。


    文毓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几秒后,他缓缓低下头。


    邵亦聪从医疗帐篷出来,几乎是冲进林子里的。


    胸口情绪在撞击,他一路狂奔,不知走了多远,才停下来大口喘息。


    他低下头,手掌无力地抚额。


    他宁愿昨夜被藤条袭击的人是自己。


    他才是那股失控能量的源头,真正的罪魁祸首。


    别去惊扰他。


    也别伤害他。


    回息林,求你了。


    邵亦聪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念。


    文毓不肯走,那只能是他离他远远的。


    邵亦聪回到营地,强作镇定地向白钧远汇报,“文毓因个人原因,决定不提前离开。那在暑期志愿者项目结束前,我会驻林巡查,尽力排除一切风险。”


    白钧远眉头一皱,却又转念一想:这次袭击事件来得正巧,自己的目的无非是要他们远离彼此,既然这样,换成这个方式也未尝不可。


    “……好吧,这几天就辛苦你了,我会多派几个人协助你。”


    驻林巡查小队就这样临时组建起来。


    而文毓是从医生口中得知邵亦聪要驻林的消息的。


    文毓,你看,这就是你冲动的代价。


    你想留下,却只换来他的抽离。


    你想靠近,却给他添了更多麻烦。


    医生见他眼眶泛红、嘴唇抿得可怜兮兮,忍不住安慰道,“要不要我去请邵组长来一趟?”


    文毓用力点头。


    医生将驻林药品送来时,也一并转达了文毓的请求。


    驻林不同于日常巡查,邵亦聪再去见他时,已换上一身新装备。


    文毓见状,眼圈便一下子红了,水光在眼底涌动,几乎要落下来。


    “对不起……”他声音微颤。


    是他一时任性,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


    是他不够理智,把自己的喜欢变成了别人的负担。


    邵亦聪一见他这样,心头顿时又酸又软,一塌糊涂。


    他走近,伸手轻轻擦去他脸颊上已滑落的泪,声音温柔,“别道歉,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


    是我没能控制住自己,才让你受到牵连。


    文毓抬起眼看他,“我同意提前离开,现在还来得及吗?”


    邵亦聪凑近些说,“驻林有额外加班费,你别挡我财路啊。”


    文毓一怔,又想笑又想哭。


    邵亦聪想吻他,但他知道不可以。


    文毓,如果你留下来,我一定护你周全。


    森林内。


    邵亦聪坐在林间帐篷内,静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板药片。


    那是他特地向医生要来的,可以强行抑制睡意。


    医生再三叮嘱过,这种药不能多服,毕竟人体无法长时间缺少睡眠。


    邵亦聪吞下一颗。


    他不能入睡。至少这几天不可以。


    他没法控制梦境。


    但至少,他还能控制自己清醒。


    接下来的几天,紫绛藤再无动静,文毓安然无恙。


    转眼到了暑期志愿者项目的最后一天。


    一大早,营地便热闹起来,小伙伴们忙着做最后的整理与打包。


    文毓收拾好单人间的床铺,走出门,脚步还未站稳,一股柔软的冲力便扑进他怀里。


    他下意识稳住身形,低头一看——一只圆滚滚的小家伙正仰头看着他,毛茸茸的耳朵微微颤动,圆润的眼睛水灵灵的。


    “松兔!”文毓一把抱住它,把它搂得几乎变了形。松兔没有挣扎,乖乖地窝在他怀里,任由他紧紧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文毓才松开一点力度,一手握住它的小爪子,低头问,“你有吃上我留在路上给你的果实吗?”


    自从那次雨林营救后,他每次入林,都会沿路留下一些松兔爱吃的果实,当作给它的谢礼。


    松兔动了动耳朵,像是在回应,“吃上了!”


    “太好了。”


    文毓轻抚它柔软的背毛,轻声道,“我今天要离开啦……你是来送别的,对不对?”


    松兔的小爪子紧紧揪住他的前襟,把头埋进他怀里,像是不愿面对分别的话题。


    文毓的鼻尖一阵发酸。


    “没关系的,”他安慰它,“以后还会有新的志愿者来,他们也会很爱护你,你一定会交到更多新朋友的,我保证。”


    松兔却仍不松爪。


    于是,文毓就那样一直抱着它,直到那辆载着他们来到回息林的车再次驶入林中,在营地前停下。


    车轮碾过湿润的林土,卷起归途的风。


    志愿者们逐一与营地的工作人员握手告别,气氛温暖中带着些不舍。


    就在这时,文毓不经意地抬眼,一眼便看见前方人群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邵亦聪。


    他回来了。


    心跳忽然加快,仿佛撞击在胸腔内,文毓鼻腔又泛起一阵酸意,但这次与前面遇见松兔的不同。


    松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松开揪着他前襟的小爪子,从他怀中跳下。


    “松兔?”文毓看着它跑出几步,不由得唤了一声。


    松兔回头望他一眼,眼神里仿佛藏着不舍与叮嘱,像是在做告别前的最后回望。几秒后,它抓了抓自己的耳朵,像是下定了决心,不再回头,就这样一跃一跳,蹦入林中。


    阳光洒落,它的身影在林光斑驳之间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深绿深处。


    文毓目送它远离,等它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后,也轮到他跟工作人员们告别了。


    “谢谢各位,给大家添麻烦了,谢谢你们。”文毓感激地与他们握手。


    此时,前方的小伙伴大胆地与邵亦聪抱了抱,“邵组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邵亦聪拍拍对方的背。


    轮到文毓时,他也想与他拥抱,但他不敢。


    他给他带去了那么多的麻烦。


    他看到了邵亦聪脸上的疲惫。虽然他的面容干净,但眼下的黑眼圈骗不了人。


    “……邵组长,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关照,我还是想郑重地,再跟您说一声对不起。”最后,文毓选择伸出手,想与他交握。


    “……没事,祝你前程似锦。”邵亦聪也伸出手,只轻轻一握便立刻松开。


    力度轻得像想赶紧了事一样。


    他的手指上,有未完全愈合的、表面有点粗糙的划痕。


    到后期,药也抵不住睡意。


    他会拿小刀,在指腹上划一道痕。疼痛有助于清醒,而且出血量不大。


    这些,文毓当然一无所知。他现在也来不及觉察。


    他只感受到那一握的仓促与轻飘。


    他怔了一瞬,随即扬起惯常的微笑,肌肉记忆帮了大忙,让他的嘴角熟练地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邵组长,再见。”


    邵亦聪看着他,“再见。”


    项目手册有规定,志愿者不得询问营地工作人员的联系方式。


    这一声“再见”,可能就是再也不见。


    文毓收好视线,转身往前走,上车。


    人到齐后,车门缓缓关闭,车辆启动,驶离了营地。


    车厢里回荡着兴奋与不舍交织的声音,大家或分享趣事,或感慨连连,气氛热络。


    文毓坐在角落最靠窗的位置,神情安静。他没有参与热闹的谈话,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倒退的林海,一棵棵树、一层层绿影,逐渐远离他。


    他的目光落在林间微动的枝叶间,那里有风,有光,也有他想留下来的人。


    白钧远和张乔心里大石落地,两人相继回到工作岗位上。


    邵亦聪则站在原地,目送那辆载着文毓的车一点点驶出营地,直到彻底消失在林道尽头。


    他这才转身,回到久违的床位前,放下行囊。


    此时,他发现枕头旁边有一个手工缝制的香袋和一张叠好的纸。


    他拿起香袋,隐隐茶香沁人心脾。


    他展开纸页,上面是文毓的字:“邵组长,谢谢您,也得向您说声对不起。这个香袋,是临别的小礼物,希望您笑纳。”


    他读完,又低头望向手中的香袋。


    他离开的这几天,文毓处于被保护状态,不再入林。


    这段时间,文毓把自己的手帕细心重新裁剪,装入带来的茶叶,缝制成一个香袋。


    这封信,他原本想写下更多。告别、思念、歉意,甚至是藏在心底的情感。但千言万语到了笔尖,只剩下“感谢”与“道歉”。


    他的心意,邵亦聪不需要知道。


    但邵亦聪为他所做的,他会永远铭记。


    邵亦聪将香袋凑近鼻尖,轻轻一嗅。


    茶香明明清淡温和,却在这一刻直击心头。


    他的鼻腔发酸,眼眶随之泛起刺痛,一股不容抗拒的情绪涌上,像是茶香中藏着无声的告别,也藏着他不愿放手的名字。


    回程的车子不知驶出了多远,沿途的林木渐渐稀疏,阳光从车窗洒进来,为车厢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


    大家聊累了,一个个迷迷糊糊地睡去。


    文毓靠着窗,眼神放空。


    忽然,他像记起什么。


    刚到达回息林时,邵亦聪给他的那个缓解紧张情绪的拉链布袋,他是还回去了。


    他身体一顿,翻了翻书包。


    果然,那本《冷笑话大全》,他却忘了还回去。


    他随便翻开一页,上面写着:“有只刺猬跳进了仙人掌堆,愣了一秒,小声问了句:‘妈妈……?’”


    文毓盯着那行字,轻轻笑了一声——还真是冷笑话啊。


    然而,下一秒,他的眼泪就这么毫无预警地流了下来。


    止也止不住。


    他将额头抵在书页上,不断轻喃:


    “邵亦聪、邵亦聪……”


    眼泪流进了嘴里,又咸又苦。


    第37章


    将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将志愿者们从偏远林区带回喧嚣的大都市。


    高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造型各异的玻璃大厦在光影中呈现出后现代线条美感;阳光从一座座天桥缝隙间漏下斑驳光影,地铁站口涌出一波又一波的人潮;高处的大屏幕上滚动着新闻和最新大牌广告,霓虹灯牌在光线明亮时已提前预热。


    主干道各个路口往里纵深的街景更具烟火气——便利店外有人手里拿着奶茶,有人正低头看着手机推送;隔着一条街,有穿西装的白领靠在街边吸烟;转角处,一辆摩托灵巧穿行而过,尾灯一闪,便不见踪影。


    一切都是热闹滚烫的,是人类社会这个庞大组织持续燃烧中的生命体征。


    车子在停车点缓缓停稳。


    志愿者们陆续下车,取好行李,说完“保持联系”、“回头见”,便笑着、挥着手,各自朝不同方向散去。


    文毓查看父亲发过来的手机信息,推着行李箱往前走。


    不远处,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一个身影快步走下,朝走来的文毓张开双臂,笑声爽朗,“哈哈哈,快过来让爸爸看看你!”


    文毓放下行李箱,几步冲过去抱紧了他。


    司机默默上前接过行李,动作利落地将箱子安置在车尾箱中。


    “哎呀,这次在山林里吃了不少苦吧?”父亲拍拍他的背,语气满是心疼,“你哥和嫂子准备了大餐,就等你回家好好补一补!”


    在父亲的怀抱里,文毓心绪万千。


    他确实离开森林,回到他的所在之处了。


    两天后,文毓在别墅举办泳池派对,正式宣告他的回归。


    老同学、好朋友纷纷前来捧场,热情高涨,有些还带了新朋友加入。派对现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浓郁的靛蓝天幕上,星光在高处隐约浮动,远比不上地面的灯光璀璨。


    年轻人们穿着清凉的泳衣,举杯碰撞,笑声、呼喊声此起彼伏。有的跳进水中玩闹,有的围坐在池边聊天调笑,还有人在酒吧区排队取特调鸡尾酒。


    偶尔传来一两声欢快尖叫,有可能在玩闹中被泼了一身水或在灯光下被拍了丑照。


    热气腾腾的烤肉香从角落的烧烤架飘来,被灯光烘暖的夜风中掺着甜腻的果酒味。


    文毓穿梭在人群中,笑容灿烂,举起一杯又一杯香槟,频繁致意。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他的视线在这纷繁绚烂中逐渐模糊。


    “文毓,你再多讲点回息林的趣事嘛!”女孩子们围着他,声音甜腻地央求道。


    她们娇俏可爱,身上有迷人香气。


    文毓掀起嘴角,笑了笑,“我比较想听你们漂亮女孩子的趣事,能告诉我吗?”


    女孩子们被哄得开心,你一句我一句地讲个不停,其中有两个女孩子不断向他抛媚眼。


    他的脑海里却浮现一道高大身影,沉稳冷静,身上带着草木的味道。


    又喝下一杯酒,文毓保持笑容,却觉得眼睛有点刺痛。


    “二少爷,老爷给您来电话,请您到客厅接听。”别墅佣人上前,恭敬对文毓说到。


    “抱歉啊各位,我去去就回。”文毓微笑着挥挥手,顺利脱离包围。


    派对前,他就交代好佣人们适时为他解围。


    他的目的很明确:维持社交热度,为竞选稳固人气,而不是沉溺其中,留下谁都能拿来操作的软肋。


    稍作喘息,他又转战另一个小圈子。


    唯一不变的,是一杯又一杯酒。


    他铁了心,要把自己灌醉。


    夜深,热闹褪去。


    文毓双臂撑着马桶边缘,胃里在翻搅,一阵比一阵更凶猛。他吐得天昏地暗,眼角泛红,喉咙像被火舌舔过,在灼烧中。


    他颤着手去按冲水,喉头泛着苦涩。


    刚好。


    他的眼泪可以放肆地往下流,顺着冲水流走。


    “二少爷,来,喝点解酒药。”佣人扶起他。


    他这才回过神,像从深陷的回忆里被唤醒。他抽泣着点了点头,勉强站起身。


    闭着的眼帘缝隙间,仿佛有一道微光透了进来。


    文毓的意识渐渐从混沌中浮出,开始回到清明。


    皮肤感知到几滴细微却分明的凉意,一滴滴落在脸上,冰冰的,像谁在轻轻唤他。


    他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层叠交错的树影,墨绿深深,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天空正飘着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林间,落在他身上。


    雨水穿过树冠,像无数条碎银丝线,安静而温柔。


    熟悉的森林气味扑面而来。


    泥土的气息、植物的清香、潮湿的空气……一切都那么真实,仿佛他又回到了回息林。


    这应该是梦。


    否则他怎么可能置身于雨中的回息林呢?


    只有那个人,能在雨中的森林中行走。


    此时,文毓周围湿润的土地与草丛间,悄然升起点点白光,那是浮游孢子。它们轻盈无声,一瞬间从地面、枝叶、空气中涌出,数以万计地聚拢,在他身边旋转、盘绕,汇聚成一道明亮而流动的光带。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从林中某个方向席卷而来,卷动那道光带猛然一旋,光浪翻涌,宛如一道水流环绕文毓急速盘旋数圈。


    尚未等他反应过来,那道光带螺旋而起,文毓整个人被卷离地面!


    明明浮游孢子没有直接触碰他,他却像被一双无形之手托住,身体轻盈地漂浮在半空中。


    光带向前螺旋飞行,文毓则被包裹在一条由孢子织成的半透明管状通道内,悬浮其间高速飞行。


    风呼啸着擦过耳边,脚下的地面迅速后撤。他们划过枝丫、掠过河面,像游龙在密林中穿梭。每一次转向都急如闪电,眼看就要撞上横出的树枝,孢子群却能迅速扭转路径,让文毓在惊险间偏离障碍,滑出优雅的弧线。


    树影在眼前急速闪烁,森林在动,世界在飞,他仿佛被牵引着去往未知的方向。


    光带的速度逐渐减缓,文毓悬浮在半空,终于能看清前方的景象。


    林中树干错落,枝叶低垂,细雨仍在下。就在那些缝隙之间,他看见了一个人影缓缓移动。


    一身雨衣,却没戴帽,头发全被雨水打湿,他却毫不在意。


    文毓的心猛地一紧。


    那人……太熟悉了。


    浮游孢子的速度变得更慢,仿佛刻意在保持距离,悄悄跟随着那道身影前行。


    忽然,人影停住了。


    他微侧着身站里,侧影挺拔而落寞。


    浮游孢子随之骤然停下。


    此刻,文毓离他不过三米的距离。


    他看清了那张侧脸。沾满雨水的面容冷峻而沉静,眼底是沉重的寂静和淡淡的疲惫,青色的胡茬让他显得憔悴。


    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文毓的存在。


    他只是站在那里,望向远方。


    浮游孢子像完成使命般,轻柔地将文毓放回地面。


    文毓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一步。


    “……邵组长?”他轻轻开口。


    那人忽然转头,看往他的方向!


    文毓心口猛地一跳,呼吸都顿住了。


    可邵亦聪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他只是看了看四周,随后,他垂下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默默地转身离去。


    酸涩像潮水一样涌上胸腔,几乎要将文毓吞没。


    他再也忍不住,冲上前,伸手想抱住他。


    扑了个空。


    什么都没有。


    当然会扑空。


    这只是幻觉。


    第二天醒来,文毓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头重脚轻,四肢散得不像是自己的。


    唯有胸腔中仍留有无法宣泄的情绪。


    他躺在床上,出神地盯着奢华的天花板纹饰,思绪一片模糊。


    门被轻轻推开,有人走进来。


    “醒了?以为你还在睡。”文毓转头,看见哥哥文晏正朝他走来。


    “爸爸让我来别墅接你。先洗漱一下吧,我带了清淡的早餐。”文晏把外套搭在椅背,“昨晚胡闹了一通,得先暖暖胃。”


    兄弟俩平日感情极好,往常文毓总会回上几句。可此刻,他只是默默翻身下床,乖乖去洗漱。


    当他出来时,文晏已将早餐摆好,坐在一旁翻着手机邮件。


    文毓走过去,在对面落座。


    文晏抬头看他一眼,放下手机,“……有什么想说的吗?”


    回来这几天,文毓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可某些地方,又明显不太一样。


    文毓抬眼,对上哥哥的视线,欲言又止,“……我还没整理好情绪。”


    文晏没有追问,“好。等你想说了再说吧。”


    文毓沉默。


    他寄希望于时间。


    时间是一切的解药。


    而遥远的回息林,此刻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自从文毓离开,回息林已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的小雨。


    邵亦聪穿着雨衣,在林间穿行。


    走到一条熟悉的小溪旁,他忽然停下脚步。


    他想起了什么。


    曾经也是一个雨天,他偶然在这里看见一只树熊宝宝,像撒欢的小孩一样扑进溪水里,左扑右滚、浑身湿漉漉,兴奋极了。直到树熊妈妈现身,发出一声低低的唤声,宝宝才一脸恋恋不舍地离开溪水,跳回岸边,跟在妈妈身后,一起消失在林中。


    邵亦聪站在原地,望着雨水在水面泛起的涟漪。


    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可能,再次遇见它们?


    回息林的树熊宝宝,在晴天懒洋洋,喜欢抱着树干打盹;可一到雨天,却格外活跃,像换了熊格似的。


    然而成年的树熊寿命很短,只有五年。


    就算真的再遇见,也不一定是那一只了。


    想到这里,邵亦聪将目光投进小溪对岸的林间深雾处。


    忽然,对岸的灌木丛动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邵亦聪回神,下一秒,视野中闯入了一只胖乎乎的树熊宝宝。


    它四肢用力奔跑,扑通一声猛地冲进溪水,水花高高溅起,雨水混着溪水,让它圆滚滚的身躯更湿,它却毫不在意。小脑袋扎进水中,一串气泡咕噜咕噜地浮了上来。下一刻,它猛地甩头,从水中跃出,整只小熊啪地一声倒在浅水中,又开始兴奋地左右翻滚,像一团在水面打旋的毛球,精力旺盛得令人惊讶。


    看到这一幕,他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真想让文毓也看看这个场景。


    就在“文毓”这个名字的浮现让他一愣时,树熊妈妈出现了。


    它站在溪边,静静看着水中的小家伙。树熊宝宝乖乖停下打滚,摇摇晃晃地上了岸,追着妈妈的步伐。


    一大一小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枝叶婆娑的林丛中。


    直到再也看不见它们,邵亦聪才反应过来。


    他记得文毓问过他,在回息林这么久,有没有让他觉得快乐的回忆。


    他当时只回答了一个。


    其实,不止一个。


    如果可以重来,他想告诉他,有很多。


    他还可以向他描述更多细节,让他更加感同身受。


    比如刚刚,树熊宝宝在溪水里撒野的模样:它是怎样用头扎进水中,怎样打着滚翻出层层水花;它湿漉漉的小爪子,它抖水时滑稽的样子,还有清脆的溅水声与雨声混在一起时,像天真的笑声。


    他希望文毓听完会笑,然后对他说,“我也想看看!”


    邵亦聪闭了闭眼。


    那一瞬间,风声、雨声与心头的波澜交织在一起,都被压进了眼睑之下。


    暑假眨眼就过去。


    新学期开始前夕,文毓和他的学生会主席竞选团队已经投入工作。


    他所在的S大历史悠久,学生自治氛围浓厚,社团林立,是各方竞逐的核心票仓。传统的政经类社团一向被贵族子弟把持,想要撬动几乎不可能。经过前期详细的调研与分析,他们将突破口锁定在一批新兴环保类社团上——这些社团成员构成更为多元,平民与贵族比例相当,思想也更开放包容,是争取“中间选民”的关键。


    “虽然这些社团的人数相对传统大社较少,但内部关系紧密,具备连锁动员效应,”分析组的负责人在会议上说道,“只要赢得他们其中一部分核心人物支持,就有机会带动整个板块倒向我们。”


    文毓表示认同。这也是他报名参加回息林暑期志愿者项目的重要原因之一:只有真正投身其中,获得一线经历,才能在理念和情感上与这些社团成员产生共鸣。


    至于其他传统大社的攻势,团队目前并不担心。合唱团,文毓是领唱之一;体育类社团,他是篮球和马术好手;而在文学社,早已有半数以上的女生把高颜值的他当做灵感缪斯。


    “好,我们尽力而为,大干一场吧!”文毓振声鼓劲。


    “好!”众人齐声响应。


    “辛苦大家了,我已经预订了学校附近的人气餐厅,今天吃顿好的!”他笑着宣布。


    “太棒啦!”欢呼声中,队员们陆续收拾资料,朝门口走去。


    由于学期尚未开始,今天他们临时借用了三教一间阶梯教室作为会议室。会议结束后,文毓自觉留下,负责锁门并将钥匙交还管理处。


    方才还热火朝天、文件四散的教室,此刻空荡寂静。


    文毓转头看向窗外。


    教室的窗很大,它开到近天花板的高度,占据了整面墙三分之二的视野。


    但阳光却无法泼墨般洒进来。


    因为窗外有棵树。


    枝干从窗格左下穿到右上,横亘在玻璃之外,带着苔藓的皮肤和斑驳的年轮。叶子细密繁多,一层压一层,绿得浓烈,像在燃烧却没有火。


    那棵树一直站在那里,枝丫疯长。


    文毓想起了回息林。


    那里的树,更古老,更高大,更野性。


    从树屋平台往外看,阳光之下,墨绿如海,层层叠叠,铺天盖地。


    在他的印象中,那壮丽景色的收梢,是一张带着满意浅笑的脸。


    文毓失神地站了一会儿。


    他的视线像是越过窗外,穿过时空,抵达遥远的某个地方。


    片刻后,他回神。


    安静地离开了教室。


    第38章


    开学一个月。


    文毓的生活被排得满满当当。白天,他穿梭在各个教学楼与图书馆之间,课表密不透风,几门主修课都是重点难度系数高的政治学核心;下课后,他马不停蹄地投身社团活动,以稳固和扩大自身支持圈;夜晚,他与竞选团队开会集思广益,商讨切实可行的制度优化,比如课程反馈机制、社团资金公开报表等,以便制定下一步宣传策略。


    即便在身心疲惫、倒头即睡后,文毓的梦里仍会浮现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一遍遍想伸手去牵他的手,去抚上那张刻在心底的脸,可惜,哪怕是在梦里,他也始终无法如愿。他们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雾,近在咫尺,却永远触不到。


    每当闹铃将他从梦中拉回现实,他的心中总会泛起悲伤与不舍,好像有阵风吹过他心底空洞的角落,呼呼作响。


    在醒来与真正起身之间的那段朦胧时光里,他的目光总会落在床头柜上的那本《冷笑话大全》。对别人而言,那可能是一本打发时间的消遣书;但对文毓来说,它几乎等同于一个情感锚点,是催泪神器——悄悄哭一场,就能将一夜梦境中没能说出口的思念,悄无声息地释放掉了一点。


    吃早餐时,文毓听到父亲和哥哥提起最新一批茶饮即将上市,便试探着开口,“爸爸,方不方便以企业捐赠的形式,给回息林营地寄一些?那边的工作人员一直对我很好,就当作一点谢礼。”


    闻言,文廷岳与文晏对视了一眼。文廷岳面露难色,尚未作答,文晏已放下餐具,用餐巾轻拭嘴角,“恐怕不行。自从自然基金前负责人辞职,我们也受了波及,被营地直属上级农林部列入了‘灰名单’。说白了,就是目前暂停一切往来,无论是基金会还是营地,都不允许我们再接触。”


    文毓一愣,思索片刻,他问,“是因为我破格参与共频测试的事?还是得知了营地有皇族的事?”


    “都有。”文晏答得简洁。


    文廷岳嫌大儿子说得太直,立刻接话,语气缓和了几分,“你别多想,这不是你的责任。公司在经营上没受到任何实质影响,只是……你的这份心意,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传达到营地了。”


    文毓轻轻垂下眼帘,而后点头,“……我明白了。”


    文晏看了文毓一眼,没有作声。


    这天下课后,文毓按约定的时间与校内一个环保社团社长见面,商讨举行回息林见闻分享会事宜。


    这位社长出身平民,却在一众环保社团中颇具声望,而且与不少贵族同学私交甚笃。


    寒暄过后,社长没有立刻回应文毓关于举行分享会的请求,而是笑着好奇问,“回息林,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话音未落,文毓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无数画面:妙趣蛙被他的指尖触碰就会变色、雨中松兔倔强地为他撑起树叶挡雨、威风凛凛的雪狼轻舔他的脸、他躺下后应伞柳朝他弯腰垂下枝条、浮音坡成千上万的浮游孢子随乐声变幻、藤条缓缓靠近原来只是想与他打个招呼……


    “……那是个神奇的地方,有危险,但更多时候温柔。”这无数的画面牵引着他心底奔涌的情绪,像洪流冲上喉头,最终只化作春风细雨般的数语,轻轻落地。


    他记得,风吹起了他的祈愿幡,将他的愿望带往神的耳畔。


    “浪漫、浩瀚无边、充满了生命力,让人心生敬畏与热爱。”


    他记得,无数流萤虫在黑夜里模拟舞姿,翩翩舞动;他也记得,旭日升起时,那片无边林海墨绿如潮,心缘树的树心闪耀着血色一般的光芒。


    而每个画面,都有一个人的存在。


    那片名为“回息”的森林,那段未能说尽的别离,那双一直没能握紧的手,无一不鲜明地印在他心里,疯长着枝芽。


    社长静静注视着文毓。文毓的神情仿佛还留在遥远的林中,眼底氤氲着光,像是回忆太过真切,情绪汹涌得几乎要决堤。甚至有片刻,他泫然欲泣。


    好一会儿,文毓收拾好情绪,朝社长歉然一笑,“抱歉,刚才有些走神了,还请见谅。”


    社长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他坦然道,“我知道你在为竞选做准备,而我们这些新兴环保社团,是你们团队重点关注的对象。我并不排斥有野心的人,毕竟那是前进的动力。但是,”社长强调,“我想与之合作的人,不能只有野心,至少……不那么虚伪。”


    社长朝文毓伸出合作之手,“我相信,你一定在回息林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希望它能让你保持初心。我们欢迎你来做分享。”


    文毓动容,回握社长的手,“谢谢你!我一定不会让大家失望。”


    回息林营地内。


    白钧远与张乔正核对上个月的值勤记录,张乔皱着眉头,“……亦聪的守夜次数,是不是太多了点?”


    白钧远看了一眼,只得说到,“由他去吧,长痛不如短痛。”


    守夜任务结束,天色渐明。邵亦聪独自走在林间。


    他正去往幽林地带。


    他将这片静谧作为回营地前的最后一程,用来喘息,也用来沉淀自己的情绪。


    踏入这片幽林,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种低语般的静默。


    邵亦聪走到熟悉的那棵树下,在骸骨对面坐下,语气一如往常,“前辈好。”


    骸骨的头骨上,恰巧栖着一只闪蛾,翅膀微张,上面覆着细碎的银粉。


    觉察人类的靠近,闪蛾飞走了,翅膀上的闪粉星星碎碎地在空中飘散。


    邵亦聪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整整齐齐地收着一张张画像,纸边微翘,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


    如果自己决定要死,这些留恋又有何意义?


    他取出最上面那张。


    邵亦聪对着画像,指尖缓缓掐住角落,做出要撕的动作。


    良久。


    他认命地把画像放回原处,合上文件夹,放回包里。


    邵亦聪回到营地,刚踏入组长工作帐篷,张乔便递给他一份电报,“亦聪,这是春日公园管理委员会发来的。”


    春日公园,是帝都最大的自然景观公园,其前身是邵亦聪祖父名下的一处宅邸山庄。


    祖父在遗嘱里交代,山庄在邵亦聪成年后无偿捐出,改为民众休憩游玩之地。


    在邵亦聪成年之前,每年暑假,他都在那儿度过。山庄后方连着大片未开发的树林,是他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邵亦聪接过电报,上面写着,“致鹿鸣君:春日公园公众捐赠管理办公室即将成立,诚邀您出席成立仪式。”下方标明了仪式举办时间。


    近年来,受财政拨款紧缩影响,春日公园率先展开改革,试点引入公众捐赠机制维持日常运营。试水期表现良好,配套制度已逐步完善,于是决定设立专门管理部门,规范后续发展。


    这是春日公园又一新起点,管理委员会希望与之深切相关的邵亦聪能出席助阵。


    看罢,邵亦聪问张乔,“父亲也会出席吗?”


    “那肯定的,公爵向来不会错过这样的场合。”


    邵亦聪沉默。他不愿与父亲碰面,但他清楚,这件事确实意义重大。


    他略作思忖,转身去找白钧远,“远哥,我想请假几天回帝都一趟。”


    白钧远挑眉,“你决定出席?”


    邵亦聪摇头,“有父亲撑场就可以了。但我想提前去打声招呼,感谢工作人员为公园作出的努力。”


    白钧远想了想,“也好。刚巧这段时间快到述职了,我和张乔前不久才去邻市开过会,就不跑这一趟了。你回帝都时,顺便帮我们把述职文件带去农林部。”


    “好。”


    白钧远语气温和地提醒,“……也去见见主上吧,他一直很挂念你。”


    邵亦聪轻轻颔首,“我知道。”


    第39章


    启程之日,邵亦聪没有搭乘营地的专用车,而是独自前往镇上,乘坐班车回帝都。


    他喜欢这种藏身于人群中的感觉。


    无需身份、无需注视,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平凡、安静,毫不起眼。


    车上乘客不多,气氛安静,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


    邵亦聪倚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一幕幕向后掠去。


    他想到:文毓坐在离开营地的车上,看见的也是这样的风景吗?


    他从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香袋,凑到鼻尖轻嗅,茶香清雅淡远。


    车子驶入帝都范围时,已是日落后。


    蓝调时分的天空,东边泛着靛蓝与苍青,边缘透出一点幽紫;西边的天幕仍残留些许暮光,浅橙与乳黄正缓缓褪去,整片天空就像一幅渐变的画卷。


    帝都线条锐利、错落有致的天际线,就在这样的背景中铺展开,班车一边的一整排车窗根本装不下大都会的壮观,只能任由天际线在窗前流动,一段段后退,又一段段进入。高楼顶端的航行灯星星点点地闪烁,此起彼伏,为高楼剪影镶上碎钻的锋芒。


    车子在车站停稳后,邵亦聪提着背包下车。


    约定的位置上,一位西装笔挺的男子早已等候。


    “卢律师,久等了。”邵亦聪走过去,礼貌地打招呼。


    “鹿鸣君,好久不见。”卢律师微微颔首,态度谦和有礼。


    这次回帝都,邵亦聪不想回家,所以请顾问律师为自己打点安排。自祖父去世后,卢律师就负责邵亦聪名下资产的管理事务,为人谦逊谨慎,办事妥帖。


    而且,他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待邵亦聪的人。


    “车子停在停车场D2车位,这是车钥匙,请您收下。”卢律师向邵亦聪递出车钥匙。


    “谢谢。”邵亦聪接过。


    “虽然您说想住旅馆,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请您暂住我在市区的公寓吧,已经提前打点妥当。地址和定位我发到您手机上。”卢律师说着,把信息发了过去,“公寓是密码锁,密码也一并发给您了。”


    邵亦聪低头查看手机,确认后抬头再次道谢,“真是帮了大忙,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卢律师笑了笑,问起,“您在回息林过得如何?有什么忙我能帮上吗?”


    这是每次见面,卢律师必问的问题。


    其实邵亦聪不是很会应对这样的关切。


    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我过得很好,您不必挂心。”邵亦聪脸上露出抱歉之意,“我回来得晚,反倒耽误您下班了,不好意思。接下来我自己可以应付。”


    “您别这么说。”卢律师不再多言,点头告辞,“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好,再见。”


    卢律师再次朝邵亦聪点头,转身离去。


    邵亦聪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久违的都市街景,轻轻呼出一口气。


    第二天,邵亦聪前往农林部递交述职文件。


    门岗确认姓名后将他放行。他穿过前厅时,目光被一侧公告栏吸引,上面张贴着今年“农林大讲堂”高校巡回讲座的通知。他站定,看了一会儿才继续前行。


    在自然生态司递交完文件后,邵亦聪开口问,“请问……我刚才在楼下看到讲座通知,如果我想了解相关事宜,是直接去生态教育司吗?”


    接待的职员微笑,“是的,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温和,“邵研究员,刚才部长来过电话,请您先到他办公室一趟。”


    邵亦聪一怔,随即点头致谢,“好的,谢谢通知。”


    电梯门缓缓开启,他一踏出,就看见部长已站在门口等候。对方笑容可掬,热情迎上前,“鹿鸣君,好久不见!您难得来一趟,可得好好坐下来聊聊。”


    无非是公式化的嘘寒问暖。


    谈话尾声,部长笑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开口!”


    邵亦聪想了想,“我刚才看到楼下贴着高校巡回讲座的通知……请问,S大在这次巡讲学校名单中吗?”


    “我们一般是面向农林类对口院校,S大是综合性大学,不在安排之中。”


    闻言,邵亦聪点头,“明白了。”


    部长察言观色,“不过嘛,这是公益性质的活动,扩大覆盖面也未尝不可。要不,我让教育司那边试着和S大联系一下,看看有没有安排的可能?”


    邵亦聪连忙摆手,“不必特地麻烦,我只是随口一问。”


    “这不算什么麻烦,我们只是询问一下,要是S大那边确实难以配合,我们肯定不会强求。”


    “……谢谢。”邵亦聪补上一句,“如果最终能安排上,我愿意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要是你们不嫌弃,我可以担任这场额外讲座的主讲人。”


    “您这是什么话!回息林的资深研究员亲自出面,去大学开公益讲座,是学生们的荣幸才对。”部长几乎要拍胸脯保证,“放心,我赶紧让人去落实,尽快给您答复。”


    回到车上,邵亦聪叹了一口气。


    他不愿倚仗身份,却终究靠着这层身份,去满足私心。


    他并不想打扰文毓的生活。


    他只是想,要是能用这样间接的方式,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启动车子后,智能助手语音响起:“请问您现在想前往哪里?”


    邵亦聪的手指在空中一顿,随后输入文毓曾告诉他的地名:葆花堂。


    “葆花堂”是文毓家族企业旗下专为年轻人打造的健康茶饮品牌,在帝都商圈设有体验门店,顾客不仅可以选购各类人气茶饮,还能预约参与茶艺制作、原料调配等互动体验活动,是当下最受欢迎的新式茶饮空间之一。


    邵亦聪到达时,正值门店客流较少的时段。店内播放着舒缓的背景乐,淡淡的茶香弥漫。他一进门,立刻吸引了店员们的注意。


    几名年轻女店员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闪过惊艳与兴奋的光芒。只可惜,她们必须遵守门店的接待轮值制度——眼下正好轮到店长接待。


    店长已向邵亦聪走过去,笑容得体,“您好,欢迎光临葆花堂,请问需要我为您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吗?”


    邵亦聪正站在琳琅满目的各色饮料前,显然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侧头看向店长,点点头,“好的,麻烦了。”


    已婚有娃的女店长被他的嗓音击中,卖力介绍起来。


    最后结账时,邵亦聪不经意瞥见收银台旁一个小型糖果架,上头只孤零零地躺着一颗糖。


    包装与当时文毓送给他的那几颗一模一样。


    “请问,这个糖……”


    “啊,这是我们赠送的手工糖果。不好意思,目前就剩这最后一颗了。”


    一旁的年轻女店员凑过来,热情补充,“这是我们少东家亲手做的糖,味道好,很受欢迎。只是他最近太忙,糖果供应不足,还请您见谅。”


    邵亦聪轻轻拿起糖果,“……那这最后一颗,我就收下了。”


    帝都以皇宫为中心,向外辐射划分为五区。


    车子驶入乾央区,四周氛围随之沉静下来,仿佛连城市的喧嚣也放轻了脚步。


    经过重重安检与身份核验,邵亦聪终于踏入皇宫内苑。


    金顶高耸,飞檐斗拱在蓝天之下投下层叠阴影,红瓦微闪,犹如覆着一层温润水光。内苑宫道两旁种满玉兰与香樟,高树成荫,绿意浓密如云,蝉鸣在枝头此起彼伏,却不显喧闹,反倒添了几分幽远。回廊幽径中有风穿行,拂动竹帘轻响。小池荷叶田田,粉白花苞悄然绽放,偶有锦鲤浮动水面,激起几圈微澜。


    宫人恭敬地为邵亦聪引路。越接近主上的所在,空中淡雅的草木香气愈发清晰。


    这是御医特调的药香,配合主上日常服用的药物,可固本培元、调理气血,有助于增强体质。


    宫人停在膳厅门口,低头道,“禀告主上,鹿鸣君到。”


    邵亦聪刚要上前行礼,便被主上制止。他朝他笑着招手,“快过来,御膳房新做了几款消暑的小点心,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谢主上。”邵亦聪应声走上前,在主上身侧坐下。


    “一年多不见,你倒是没什么变化,挺好。”


    “主上气色更胜以往。”邵亦聪恭敬作答。


    主上含笑不语,将点心碟子推到他面前,“来,尝点。”


    “臣恭敬不如从命。”


    邵亦聪心中明白,主上对他这份亲厚的态度,多少是出于对他姐姐的补偿与歉疚。


    当年主上继位时还年轻,为了稳固地位,不得已将已有心上人的姐姐赐婚给邵亦聪的父亲。


    邵亦聪九岁时,父亲出轨,并生下子嗣。母亲的精神状态本就不太正常,得知这件事后更是发狂,她失足从楼梯坠下,送到医院救治后无果,香消玉殒。


    祖父大为震怒,一病不起,也在不久后撒手人寰。


    主上将父亲从公爵贬为侯爵,明令外室不得嫁入门,其子嗣不得承袭贵族身份。


    但这并不妨碍父亲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仿佛邵亦聪才是多余的那个。


    邵亦聪的父亲精明大胆,势力日益膨胀。最终,连主上也不得不重新权衡局势,恢复他的公爵头衔。


    如今贵族命运摇摇欲坠,主上更是倚仗这些权臣守护古老的王朝。


    他能做的,只有加倍对邵亦聪施舍怜爱。


    邵亦聪吃完一块点心,主上问,“好吃吗?”


    邵亦聪点头,“有淡淡的薄荷香气,很清爽。”


    主上笑了,“快和孤分享一下,这一年多以来,令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邵亦聪想了想,目光转向厅门外浓郁的绿意。


    他的脑海里,浮现一张漂亮的脸,脸上带着恰如其分、但实则藏着狡黠与小心思的笑容。


    最后,他只向主上提起回息林的趣事。


    第40章


    文毓的分享会获得了一致好评,大家既被神秘的回息林吸引,也被文毓的真诚所感染。


    会后,有同学上前好奇问,“你给松兔起名字了吗?”


    名字,是一种无形的牵系。一旦赋予,便像细线般,将彼此系在一处。


    文毓笑着摇头,“一开始没多想,后来,我更想让它在回息林里自由自在。”


    大自然的生灵,无需以特定名字命名。该来时,它会主动来到你的身边;该走时,它也不会受到人类的束缚。


    还有同学即兴涂鸦了一张画,画中卡通版的松兔与团雀羽毛绒绒地依偎在一起,憨态可掬,十分讨喜。


    文毓高兴地接过这份小礼物,“谢谢!”


    他记得那天邵亦聪说起雨中营救。它们送他们回来时,浑身都湿透,紧紧靠在一起。应该不会如画里这般可爱,大概是狼狈得很。


    同学们自然无法得知这件事,但文毓一想起它们在危急时刻给予的帮助,胸腔仍会微微发热。


    社长对这次分享会的成功举办感到十分满意,他兴奋道,“不仅我们这些环保社团的成员,连其他社团的同学也来了不少!”随着社交媒体的传播,肯定会有越来越多人关注,这是推广环保理念的绝佳契机。


    “我的分享只是外行人略懂皮毛,”文毓大胆建议,掺杂私心,“……不如趁此机会,邀请回息林的工作人员来举办讲座?我相信现场反响会更加热烈,传播度会更广。”


    社长眼睛一亮,一拍手掌,“对啊!我们可以写好策划案和申请书,递交给学校,争取举办一场全校性的环保讲座!”但社长转念一想,“不过,回息林的工作人员真的会愿意来吗?”


    文毓给他鼓劲,“我们先表达意愿,实在没办法,那也算是尽人事了,总好过什么也不做。”


    “你说得对!”


    文毓主动伸出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请尽管开口,我也很希望再次见到回息林的熟人们。”


    社长握住他的手,“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各自召集人手,着手策划方案和撰写申请书,干劲十足地投入到工作中。


    将文件交到学生工作处后,文毓走出门,站在阳光下,忽然感受到了连轴转带来的后果——他累了。


    他抬头望天,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想去一个氧气充足、满眼绿色的地方,找个角落,好好地发一会儿呆。


    春日公园是首选之地。


    其实,文毓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一来路程稍远;二来,他以前更喜欢喧嚣的城市,喜欢那种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的节奏。


    可自从与回息林产生了联系,他的心境在悄无声息间发生了改变。


    春日公园临近市郊,占地广袤,生意盎然,是城市钢筋森林之外的一片天然氧气地。听说它的前身是一位大贵族的山庄,被无偿捐赠后,改为面向公众开放的生态型公园。这里鲜有人工铺设的娱乐设施,取而代之的是自然地貌与原生植物。林木参天,湖泊幽静,缓坡草地铺陈其间,随处可见野花和小动物悠然出没。


    气派的三层大宅建筑,现在也改头换面。一楼是儿童活动中心,二楼是森林疗愈咨询中心,三楼是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室。


    大宅门口一侧立着一块设计雅致的指引牌,详细介绍各楼层功能,并设有公益捐款提示,号召市民为春日公园的可持续发展献一份力。


    文毓扫了二维码,把电子钱包里的零花钱全捐了出去。


    他缓步走在林间小径上,阳光被高大的梧桐和枫树遮挡得刚刚好,斑驳光影随风晃动,洒落一地流动的金斑。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依旧浓绿如毯,野花点缀其中,蝶舞蜂飞。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几只白鹭在芦苇边伫立,偶尔低头啄水。


    时时有孩童的欢笑声传来,很快被风声与蝉鸣包裹。文毓坐到林荫处的长椅上,看向天际。天蓝得透亮,树影摇曳间,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在心底缓缓升起。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一个小时前,邵亦聪也来到了春日公园。


    管理委员会的成员在大宅三楼与他会面。


    “鹿鸣君,好久不见!”成员们热情地与邵亦聪握手。


    邵亦聪有力回握,语气诚恳,“谢谢各位,谢谢你们对春日公园付出的努力,公园如今开启新篇章,我由衷感激。”


    会面结束后,邵亦聪便在公园中缓步闲逛。看着眼前熟悉的林木与蜿蜒小径,他心中泛起一丝欣慰。


    这里,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再往公园深处走,就是后方大片连绵起伏的林地。由于春日公园面积广阔,管理经费和人手有限,那片林木无法管理到位,所以工作人员在前面悬挂着一块醒目的告示牌“危险勿近,行人止步”。


    邵亦聪看了一眼,抬手轻轻掀起它,大步走了进去。


    这里是他去往回息林之前,最钟爱的去处。


    这片林木远比公园其他区域来得野生与密集。树木高高低低地错落其间,枝桠交缠,像是彼此拉扯又互相掩护。地面被厚厚的落叶、枯枝与蕨类层层覆盖,脚一踏进去,便会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林间没有所谓的路,祖父当年带着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时他们是骑马,有时他们是步行。


    邵亦聪凭着熟悉的记忆,走到一棵大树之下。


    这棵树,就是祖父当年带他来,告诉他要“像大树一样”的那棵树。


    邵亦聪抚上它斑驳粗粝的树皮。


    当年,回息林营地的负责人向主上进献了三棵相对年轻的树种。一棵栽种于御花园中,一棵移植至另一个公园中,最后一棵,则被主上赏赐给邵亦聪的祖父,因为这处庄园素以林木繁盛著称。


    众人明白,回息林的物种极难在外地存活,此举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小小只的邵亦聪,等树木栽种完毕,兴高采烈地跑去抱住树干,“欢迎你!”


    其时还有春寒,邵亦聪看见枝丫光秃,便脱下一只小手套,踮起脚,将它套在自己能够到的一根枝丫上,“给你暖暖!”


    老管家见状,想上前阻止,却被祖父抬手拦下,“无妨,让他去吧。”


    这之后,邵亦聪经常往树林里跑,来“照顾”这位他认为比他还小的新朋友。


    “这是好吃的糖,请你吃!”他把糖果小心地埋在树根边的泥土里。


    “这是我最爱的故事,我读给你听好不好?”他挥着手里的绘本,一屁股墩儿坐在树旁,开始摇头晃脑地念起来,也不知道念得对不对。


    修枝师父来给新树修剪枝叶,邵亦聪看着一根根掉下来的枝丫,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贴着树干哄着,“不痛不痛,没事的……”


    御花园里的新树枯萎了,另一个公园里的新树也枯萎了。只有这棵,顽强存活。


    年幼的邵亦聪和树一起长大。


    他开始向它倾吐烦恼,开始抱着它偷偷流泪。


    作为“鹿鸣君”的成长痛,他只悄悄对沉默的树木说。


    “为什么妈妈对我这么冷漠……”


    “为什么爸爸不愿意抱抱我……”


    邵亦聪不知道,这棵从回息林来的树木,正安静地疯狂改造自身——它居然异化到外形与旁边的树种毫无二致,以更好地适应这里的环境,扎根土里,拼命生长。


    祖父骑马带着他来到这棵神奇的树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亦聪,人的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记得,要向大树一样,深深扎根于土中,不断往上生长,掉尽旧叶,长出新叶,不轻易服输,坚强地抵御风雨,那样,你就可以在最高处,看见最美的景色。”


    因为,这棵树自己,就是这样做到的。


    这棵树从外形上看已融入它的环境,于是邵亦聪的祖父对外宣布回息林的树种已枯萎,好让它继续安静地在这里生长。


    人类在社会中总有太多事务缠身,自然无暇也无心去追问,这棵树是否真的死去了。


    毕竟,它只是一棵树。


    邵亦聪上大学后,暑假回来对这棵树进行实地研究。每一次接触,他都被它那近乎不可思议的“主动改造”能力所震撼。


    它的存活究竟有多么特别、多么令人惊讶,现在只有他知道。


    他愈发渴望了解它的来处——回息林。


    那个神秘的林地,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孕育出如此惊人的生命?


    当他踏入回息林的一刻,他竟心生安心之感,好像森林是他某个不知名的故乡一样。


    如今,邵亦聪仰头看春日公园里的这棵参天大树,开玩笑道,“该不会是你千里传音,告诉回息林要好好待我吧?”


    树木无声。


    邵亦聪抱了抱树干,“梨蕊树,好久不见。”


    他和树木聊起天来。


    他提到了文毓。


    这个名字,轻易就让他停顿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思念何时能停止。


    他们才认识多久呢?怎么就如此难以戒断,好像纠缠了几辈子的恨海情天。


    然而,他明白,自己胸腔中那时不时翻腾冲撞的复杂情绪,只是一厢情愿。


    他不会奢望文毓喜欢他。从小到大,他得到的爱不多。“被爱”这种福分,好像永远轮不到他。


    能再见文毓一面,自己体面地、客套地问候一句,就可以了。


    此时,文毓正在林荫下的长椅上出神发呆。


    忽然,一阵带着草木气息的风吹来,文毓被风吹得眯了眯眼。


    他转头,往风来的方向看去。远处,是公园深处的一片绿影重重。


    总觉得,有什么在呼唤他。


    文毓下意识站起身,正要迈出脚步,手机铃声却突兀响起。他低头查看,是竞选团队的小伙伴打来的电话,大概有事需要处理。


    文毓接起,聊了几句后,他转身,往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邵亦聪正靠着树干坐在地上,闭眼休息。


    林中无端的风吹来。


    他在风中缓缓睁眼,下意识望向风吹去的方向,好像那儿会有什么出现一样。


    可他静静看了许久,林间依旧空无一物。


    邵亦聪摸摸后脑勺,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可笑。


    他站起身,回头看了梨蕊树一眼,轻声道,“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邵亦聪没说“下次再见”,因为,可能没有下次了。


同类推荐: 被疯批们觊觎的病弱皇帝死对头居然暗恋我穿成秀才弃夫郎穿越汉花式养瞎夫郎兽世之驭鸟有方君妻是面瘫怎么破茅草屋里捡来的小夫郎gank前任后我上热搜了[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