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好梦 “道长,你有点烫……”……
说这样的话, 到底也是存了心思。
把一份卑劣的愿望说得动听,也是狐狸很擅长的事情。
他没管自己的伤,只是重新把谢珩拥进怀里, 轻轻靠在这人身上, 把喉咙里的血腥味儿咽了下去。
一点腥甜,微苦,微涩。
谢珩似乎也默许了这个拥抱, 心脏所在之处火烧火燎,说不清到底是疼还是什么其他的感受,但他已经没有再握起一把剑去刺伤男人的力气了。
或许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自这天以后, 他们的关系似乎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说不上是更亲近还是更疏远了, 只是默契地不再提起这一夜的事, 仿佛谢珩从未想过逃离,也从未拿起那柄剑。
这样短暂的可以堪称幸福的日子总像偷来的。
秦意每日都会带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回来给谢珩解闷儿,谢珩总是说他不需要、不喜欢,房间里的东西却越堆越多。
堆积成山的那一天,秦意被刺伤之处终于快要痊愈, 却莫名感染了风寒,体热之症持续了好几天, 直至七日后凌晨才渐渐退消。
秦意病了七日, 谢珩便一言不发照顾了他七日。
所以秦意没有一点大病初愈的自觉,他喝了药,躺在床上拽着谢珩端着药碗的手,不让谢珩走。
平日里颀长的身形支撑起一身官服,这个时候窝在被子里, 头也要枕在谢珩腿上,一双桃花眼灿若星辰,声音沙哑,语气之中甚至带了一点撒娇的意味,说:“……头疼,道长。”
谢珩虽然面色冰冷,也不喜欢旁人触碰,垂着眸看了他一会儿,还是放下碗,轻轻帮他揉着太阳穴,却不与他对视,目光偏到一边。
秦意便趁机握住他仿佛天生带着寒意的手,盈盈冲他笑道:“你的指尖好凉啊,道长。”
“和你的剑尖一样冷,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冻伤。”
听见这略显轻浮的话语,谢珩的眉头瞬间蹙紧,半天才冷冰冰又干巴巴地道出一句:“……不要得寸进尺。”
秦意却突然用力一拉,谢珩来不及反应,瞬间倒在床塌间,他便一个翻身把谢珩压在身下,眼中的笑意更浓。
因为兴奋,这次不仅是尾巴,连狐狸耳朵都冒了出来。
谢珩瞳仁一颤,瞬间恼了:“你——!”
他倒是想要推开,秦意的狐狸尾巴却已经不止于满足缠在腿上,顺着双腿缠住他的腰,还要故作委屈,手指滑过谢珩胸口撩拨两下,语气缠绵:“道长,你的身体也好冷……”
那种寒气几乎要透过尾巴柔顺的毛把狐狸冻伤,但他的尾巴还是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直至谢珩用力扇了他一巴掌。
“清醒点……”谢珩偏过头去,声音有点发颤。
秦意却完全没被震慑住,尾巴只松了一瞬,就又瞬间缠上来:“道长……”
“道长……你……你摸摸我的耳朵……”
耳朵?
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跟着温暖的气息拱在面前,谢珩的身体更加僵硬,半天才吐出一个字:“你……”
不知羞耻……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意却已捧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狐狸耳朵上了。
很柔软,很灵活。
时不时扇动一下,从手里溜走,又很快会重新回到掌心里。
或许是因为房间里太安静,谢珩的心跳声瞬间重了许多,他总是避开狐狸那双好看的眼睛,一池春水,搅散如星。
始终如初见一般粲然,明知那是陷阱,跳下去万丈深渊,依旧会着迷。
谢珩收回手,却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他只能用手臂挡住眼睛,不断按捺心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躁意。
这样的姿势让狐狸很有安全感,秦意趴在他身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就这么静静待了很久。
在谢珩以为狐狸已经睡着的时候,秦意声音沉沉,突然道:“道长,你可以不离开我吗?”
“狐妖的寿命很长,比修士还长,我可以一直陪着你,等到你躺到棺材里,我还可以趴在你的棺材上,趴在你的墓碑上,继续陪着你。”
他没头没尾地低声说,“无情道太冷了……”
也太过寂寥。
高处不胜寒,纵使大道飞升,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或许千年万年,守的也只有一座寒冰铸成的孤城。
谢珩沉默了许久,嘴唇终于动了两下,刚想要说些什么,几柄闪着寒光的毒箭就射.入了房中。
只有数道微不可查的破风声,谢珩却在电花火石间警觉起来,护着秦意翻滚到地下,冷声一呵,紧接着一道剑气就瞬间释放了出去:“谁?!”
只听闷哼一声,窗外陡然寂静了下来,那人来得无声无息,显然是没打算恋战,似乎只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就迅速离开。
秦意迅速起身开了半寸窗,却见院中月色静谧,只有一道残影从房檐上逃走,显然轻功了得。
“……是我师弟。”谢珩的声音闷闷在身后响起,有些干涩,又有些不对劲。
秦意心中一凝,忙点亮屋中灯,却见谢珩拔出毒箭,右手紧紧捂着左臂上方,指缝间渗出粘稠的血液,雪白的衣袍瞬间被染得腥红一片。
秦意瞳孔紧缩:“你受伤了……”
这柄毒箭扎得并不深,毒素却霸道异常,迅速在谢珩身体里蔓延开来,那些还未痊愈的旧伤被催动,隐隐有复发之势。
更重要的是,一阵奇诡热意毫无征兆从骨髓深处钻出,从下腹钻到脊骨,像伺机而动的毒蛇一般,缠绕上了那颗向来冰冷无情的道心。
谢珩眼眸剧烈颤动几下,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毒——
七情毒,毒性大,七日之内不解必死无疑。
而情毒种类繁多,解法……却只有那唯一一个而已……
谢珩双腿发软,双颊亦很快被这热流熏得染上桃花一样的春色。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几不可查蹙了一下眉,呼吸急促了几分,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
见他连路都走不稳,秦意连忙追了上去。
熟悉的气息一靠近,谢珩刚攒起的几分力便瞬间溃不成军,一股又一股从脊梁处传来的灼热像要把他吞噬,他本能地靠近秦意,勉强能得到一丝缓解。
但渡劫之日近在咫尺——
不能……不能这样……
下一秒,他冷言寒色,狠狠甩开想要帮他的男人:“滚……”
谢珩中的毒显然不是凡物,秦意怎么可能现在无动于衷地离开,他再度伸出手,想接住快要站不稳的修士。
“滚——”
还是这样冰冷的字眼,又比前一声更添几分嘶哑。
一道刺目寒光骤然亮起,谢珩唤剑出鞘,裹挟着他体内狂暴混乱的修为,狠狠劈落在他与秦意之间。
轰隆——!
坚硬的地面应声炸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狰狞裂痕,激荡的气流卷起两人的衣袂,谢珩持剑的指节用力地掐紧,冰冷的剑尖直指面前的男人:
“……我让你滚——!!!”
秦意微微一怔,脚步终于停在了裂缝之外。
谢珩的动作亦是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不知何时,秦意已经解了他丹田的封禁,恢复了他原本的修为。
谢珩喉头莫名涩然,神思混沌间,他用力摇了摇头,强撑着理智转身离开,已经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跌跌撞撞御剑从京城飞出去,飞出京城没多远便掉下来,他只能收回自己的剑,再跌跌撞撞往山上爬,往回宗门的路上走。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人醒着,也是可以做梦的。
他梦到师尊又握着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着,直到他的手上满是鲜血,师尊犹不满意,那双温柔又忧郁的眼睛看着他,说好孩子,好孩子,你是我的好徒儿,杀了我吧,杀了我。
手上的血便成了师尊的。
他看见这个温柔的男人身上有数不清的黑漆漆的血窟窿,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夸他好孩子,然后七窍流血而亡。
他又梦到师姐,师姐意气风发,正是少年锐气的好时候,当着诸位师伯的面,把那本无情道剑谱摔在桌上,毫不留情地痛骂一通,说要是为了所谓的大道连挚友亲人都不顾,这算什么狗屁的大道?
与几位大吵一架,转过头,看见他,身上的气势便瞬间消了下去,笑着朝他走过来,蹲在还年幼的他面前,从掌心里变出一颗糖。
他小心翼翼伸手接过,那颗晶莹透明的饴糖便染了师姐的血。
师姐脸色苍白地倚在墙上,低着头,用带血的手不断擦掉他脸颊上的眼泪,说没关系,没关系,不怪我们小珩,是师姐当初瞎了眼,拜了个这么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师,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要亲手砍了这群人的头颅,重新建立起新的宗门。
可惜向来守诺的女人,已经没有时间实现。
她在最好的年华倒在他面前,孤坟一座,荒冢一个,无名无碑,没人会再记得。
最后他梦见了他的灵宠。
那只狐狸总喜欢跳到他的身上,用尾巴紧紧地缠绕着他的手臂,用耳朵去蹭他的指尖,微微的痒意,是他在无数个寒夜里,为数不多的温暖。
那是他亲手捡回来的,是他最喜欢的狐狸。
秦意说,狐狸有九条命。
可好像不是每只狐狸都能有这样的幸运。
师尊不知道,小狐狸死的那个夜晚,谢珩偷偷把它带回家,盯着浑身染血的尸首坐了一夜,小狐狸也还是没有醒来。
他和师姐一起,偷偷把小狐狸埋在灵坛底下,师尊一直没有发现。
三日后便是雷劫,他又身中这种剧毒,飞升不了就只有死。
谢珩想,要是他死了,他就再把小狐狸的尸首挖出来,和自己埋在一起。
回宗门的途中又遇到暴雨,谢珩的意识本就混沌不清,如今在狂风骤雨中迷失方向,只得躲进山洞。
皮肤湿透发冷,身体里却灼热难耐,谢珩生起一堆火,窝在石床上,想着若是途中醒不来,便就这样扛到雷劫的那一天。
他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火堆已经熄灭,他背对着洞口,刚想掐诀再生火,一具冰凉阴冷的身体却突然从身后贴了上来。
“道长……”
狐狸不知是何时追上来的。
他如同幽灵一般出现在他身后,紧紧抱住谢珩,尾巴缠绕上他的腰,再也不会放手。
“我说过的,”狐狸轻轻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贴在他耳畔厮磨,“你逃不掉的……”
谢珩身体一僵,慢慢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身影,却怔愣了许久。
山洞里很黑,循着血腥味,狐狸舔了两下谢珩手臂上的伤口,立马尝出了其中的剧毒。
“不解毒,你会死的。”
秦意如此笃定道。
谢珩早被这身体的冷热交替折腾得意识不清,他怔愣是因为他已经分不清幻境和现实,看见狐狸耳朵,还以为是在宗门里的那些时候,身体开始微微地发抖。
他轻声唤了一句什么,伸了摸了摸柔软的狐狸耳朵,突然在左耳上摸到一处残缺。
因为这是靠近耳根的地方,被柔软的毛遮挡着,如果不是从上摸到下,平常很难发觉。
谢珩浅淡的眼瞳猛地一怔,更加确信,他就是陷入了一场美好的幻梦。
眼前光影变幻,他的心防大乱。
本来还能压制的热意,便如野火燎原,随着越来越灼热的呼吸,焚尽了灵台万年不化的霜雪。
谢珩在原地震动许久,突然一反常态地伸出手臂,慢慢地、慢慢地,带着些许僵硬,抱住了秦意的脖子。
银发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脖子上,他的指尖却已紧紧抠进自己湿透的衣物,几乎要掐出几道红痕,又把道袍狼狈地揉皱。
秦意感受到颈窝传来几点冰凉,然后听见谢珩说:“对不起……”
灼热随着呼吸一次又一次贯穿心脉,然后变得越来越疼。
秦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难得有些不明所以:“道长,为什么跟我道歉……?”
谢珩没有回答,只紧紧搂着他,发红的眼尾不断落下几道冰凉的泪水。
心脉很疼。
似乎不是因为这毒素一时的疼痛,而是已经疼了很久,直到今天才敢真正直视。
秦意抱住疼得浑身颤抖的谢珩,犹豫许久,终于在那些泪水上落下几个吻,又一点一点舔干净了。
“道长,你有点烫……”
秦意捧着他的脸,轻轻蹭着他的鼻尖,“道长,我帮你解毒,好不好?”
第32章 梦醒 无情道哪懂什么爱呢…………
一点轻柔的吻就一发不可收拾, 暴雨还在一刻不停地落下,山洞里两天两夜的缠绵,已经分不清昼夜。
第三个夜晚, 谢珩情毒已解, 在温暖的气息中慢慢睁开眼,狐狸毛茸茸的耳朵就在他眼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扑闪,但秦意却双眼紧闭。
情毒的消解, 要靠另一个人灵力运转而后慢慢化解的,秦意消耗了大半体力,此刻正是疲累的时候,睡得很沉。
谢珩记忆混乱, 大半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但他记得手上的触感。
他慢慢坐起身, 盯着秦意看了几秒, 伸手拔弄了两下狐狸的耳朵,又顺着毛茸茸的耳尖摸到耳根,再一次触碰到了左耳上的残缺。
谢珩怔愣了很久,很久。
此时雨过天晴,刺目的日光穿透稀疏的云层, 落在了那双略显失神的眼睛上。
不知过了多久,谢珩睫毛轻颤, 披上不知何时被烘干的外衫, 盖住了那些暧昧不清的红痕。
刚解完毒的身体到底还是虚弱,站起身时他有些踉跄,但他已经没有时间顾忌这么多,只脚步不稳地往宗门上跑去,心脏却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有……急需现在去确认的事情。
许久未归, 昔日的灵台已经沦为一片废墟,杂草丛生,略显荒芜。
他去时正好撞见几个前来打扫的无情道弟子,谢珩目光粗略一扫,都是他那个好师弟的狗腿子。
他不欲与他们多纠缠,只是一言不发,大步走向了记忆中的位置。
但那几个人却显然不肯放过他。
无情道最讲衣洁冠正,最忌动心起念,谢珩匆忙赶来,雪白的道袍破损,又只胡乱地披着一件外衫,脖子和锁骨上还有未消去的暧昧印记,任谁看了都知道,必定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情.事。
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看昔日里高不可攀的天才跌落下神坛,他们已经连表面的尊重都懒得遮掩,幸灾乐祸般地大声调笑着:“哟,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高高在上的谢师兄吗?”
“啧——唉——”
领头的那个人夸张地摇着头,像是有多为谢珩痛心疾首一般,目光却如同一条极为阴险的毒蛇,在谢珩敞开的衣襟下那些暧昧痕迹与点点血渍上反复流连,“真是没想到啊,师兄你竟然是这样寂寞难耐的人,在飞升之际还要去伺候野男人,真是把无情道的那些规矩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另一人立刻接过话,顺着这下流的语气,更加肆无忌惮:“就是啊,谁能想到师兄的身体这么饥渴,早知如此,哪天跪下来求求我们,看在师兄的面子上,我们也不是不能帮忙啊哈哈哈哈……”
这是全然的恶意,他们故意拉长了调子,几人哄笑一团,刺耳非常。
但或许是因为接近真相,面对这种羞辱,谢珩的心却格外沉静,也更加确信,他并没有冤枉任何人。
他会走到如今的地步,只能是他那位师弟的精心安排,这几个人身为他师弟的忠实拥护者,自然也肯定知道那种计划,不然按常理来说,就算看到他身上的痕迹,也肯定会往女人身上猜,又怎么会说“野男人”这种话。
如今他已飞升不了,旁的自然也不用再顾忌,当即掐了两个剑诀,单手结印朝他们狠狠劈下,本来还在肆意嘲笑的几人瞬间骂骂咧咧,哭爹喊娘。
破船还有三千钉,谢珩的修为就是再倒退百年,也比这几个半瓢水强。
几人终于不敢再嘲笑,只是狐疑地盯着谢珩,似乎在考虑他要做什么,随时好通风报信。
见他们不再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谢珩便再不管他们,只静静盯着这孤寂的地方许久,跪在荒芜的废墟中,用力刨着这寸冰冷黏腻、含着碎石的土地。
几人见他这疯了似的架势,更加惊疑不定,议论纷纷:
“……老二,他在挖什么啊?”
“谁知道,不会是受了刺激,疯了吧?”
“管他呢,这灵台自师尊走后都荒废了多年了,还能挖出什么宝贝……?”
这次几人却说对了,的确没有什么宝贝。
谢珩挖开了灵台下的孤坟,却果然空无一物。
尸骨,毛发,都不曾见。
他当时还把自己随身佩戴的玉佩和小狐狸一起也埋入这个泥土当中,如今,却也不曾见到了。
谢珩瞳孔微震,紧紧握住心脏的位置,感觉那里又开始隐隐的发疼。
……是巧合吗?
一样残缺的位置,一样的习惯,只差这块玉佩,就能完全重合,还原真相。
但很可惜,他好像已经没有时间再去合上这最后一块拼图了。
雷劫来了。
伴随着轰隆隆的震天声响,轰然一声劈到他身上,皮开肉绽,背上的皮肉都滋滋作响。
无人护法,又明知无法飞升,他却要一个人扛。
一道,两道,三道……
飞升的雷劫总共有十五道,每一道都会比上一道更重,也更不留情面。
谢珩跪在地上,在这场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折磨中,恍惚间看见一个身影,又开始剧烈地心慌。
……
秦意是第一道雷劈下来的时候被震醒的。
他下意识往身旁摸去,却摸得一个空,迷糊的大脑瞬间就清醒了大半。
他急匆匆跑出山洞,果然见山顶上黑云压顶,天穹撕裂,雷电轰隆。
秦意立即意识到这是谢珩的雷动,可是他不是鸟兽之类没有翅膀,也不会御剑飞行,只能变回本体,以最快的速度,往山顶跑去。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直在耳边炸响,一道,两道,三道……秦意在心中数着,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四条腿都磨破出血,却还是没来得及。
等他赶到时,雷劫已经道破,谢珩修为散尽,活脱脱成了一个狼狈的血人。
狐狸站在他身边徘徊几秒,目露担忧,最后拱到谢珩身体下,把浑身是血的修士背回了山洞。
筋脉断裂,根基尽毁,连最后一次生机也无,就算活过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
狐狸把他脸上的血舔干净,又把他拱到背上,去寻山间灵泉。
据说这灵泉能治百病,解百毒,秦意不知对谢珩这种情况是否有帮助,但他也只能一试。
灵泉路途遥远,谢珩途中一直未醒,为了维持他的最后一点生机,秦意每日都需要把自己的修为炼化一部分,当成丹药喂给他,寻了将近两月,这样才扛到了灵泉所在的地方。
狐狸把谢珩扔进去,焦急地等待了三天三夜,他自己身上的伤都恢复如初了,可是那损毁的根基依旧一动不动。
……没用的。
飞升雷劫的威力,远远不是一个小小的灵泉能够相比拟的。
狐狸只得把谢珩从泉水里捞出来,再驮到背上,先回到山洞中,再想其他的办法。
只是这办法没想出来,谢珩倒是悠悠转醒了。
秦意心中一紧,连忙把食物和水叼到他身边,生怕他发现如今的状况,但谢珩盯着蓬松的大狐狸怔愣片刻,从石头上下来时,还是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经脉寸断,体内的灵气气若游丝,近乎于无,甚至只是维持凡人的身体状况也十分勉强,手脚无力,就连用力一支笔都握不住。
他就这样,成了彻头彻尾的废物。
对于这一结果,谢珩似乎十分平静地就接受了,他摸了摸狐狸身上柔软的毛,没有对他冷眼相待,更没有说出那些不中听的话。
他只是……摸了摸狐狸身上柔软的毛,从耳朵摸到尾巴,一言不发。
身为无情道曾经的天才,他没有惨烈死在那场雷劫当中,他只是……成了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废人。
但谢珩不说,不代表秦意对于一切一无所知。
他驮着谢珩看遍了人间的许多夕阳,最后如曾经无数次一般把谢珩安置在一家客栈,自己去集市上买点吃食,只是拎着糕点在要进门之前,他却从门缝间看见了谢珩一个人时的动作。
谢珩在握一支笔。
那支笔被他颤抖着地握住,又掉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谢珩于是弯下腰去捡,捡不起来,又再次落到地上。
谢珩于是蹲在那里,不厌其烦地尝试了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依旧握不住。
他垂眸盯着那支笔,有点失神。
秦意的心里骤然疼了一下。
但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拎着吃食,推门而入。
这一夜,秦意让谢珩睡得很沉、很沉。
他盯着这个面色苍白的修士看了许久,从窗缝里溜走,天色将晓再回来时,手上便捧着一颗带血的灵丹。
他叼着灵丹,抵上修士的唇,把它渡给了谢珩。
谢珩的生机开始复苏,根基开始重塑,经脉开始生长。
狐狸却猛地吐出了两口血。
秦意也不在意,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刚从房中走出,就又吐出一口鲜血,已经快要无法维持人形了。
他心中知道,这妖丹一取,自己就已经时日无多。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如今修为耗尽的身体,没有走多远,便虚弱到无法支撑,甚至连本体也支撑不住,退化成一只普通大小的狐狸,竭力朝外跑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但爬到下一个树荫底下,他实在跑不动了。
这里有鸟鸣有树荫,他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但狐狸不知道,在把灵丹给谢珩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
见秦意踉踉跄跄往外走,便一直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谢珩本以为秦意终于是厌烦了,想抛弃他这个累赘,但当看到秦意再也支撑不住人形的时候,他瞳孔紧缩,彻底慌了。
那是虚弱至极的征兆。
可是秦意又不用如修道者一般经历雷劫,怎么会突然没了修为,虚弱成这个样子?
几乎电花火石间,他想到了自己。
是……因为他吗?
是为了救他,对不对?
可惜,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他了。
狐狸的嘴角渐渐咳出鲜血,谢珩猛地冲上去,抱着秦意逐渐失温的身体,想把修为还给他,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修为全部用来修复他的身体,他碎裂的五脏六腑,他这条本来不可能活下来的命。
甚至连筋脉断裂处都在源源不断往外泄出本不属于他的灵力,这就说明,秦意曾经多次尝试过修复他修道的筋脉,只是失败了而已。
唯一成功的这一次,他倒在了谢珩怀里。
谢珩只能不断紧紧抱着他的狐狸,一遍又一遍试图输送着一点修为,可他的灵根还在恢复的状态当中,根本无济于事。
怀中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失温。
他抱得更紧了些,突然感觉有一个什么坚硬的东西硌在自己的胸口,他心头一颤,手指发抖地摸过去,摸到了那块挂在狐狸脖子上的玉佩。
是它……
也是他……
陪在他身边的,始终都是……
谢珩心头大恸,弓着脊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想,他想……
若是直接挖出自己的灵根,炼成丹药,再喂给他,是不是能……
“……不能。”
虚空当中突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女声。
无情道哪懂什么爱呢?
这种感情可以是心慌意乱,可以是厌烦憎恶,可以是长久不消散的恨,唯独不能是爱。
所以等他懂得时,已经有点太晚了。
强烈到铺天盖地的不甘与悲痛吸引了时空管理局长官的注意,执政官A落在他面前,看着这幅惨相,如同人类一般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还是把残忍的真相告诉了他。
她淡淡道:“谢珩,你年幼时差点杀了它,后来埋在灵台下时,却意外被它吸收了天地之灵气,反倒成就了他千年狐妖的身份,这段恩怨本已还清。”
“可惜这一次,他又破了你的无情道,救了你的性命,介入了你的因果,惨死是他的命数,已无回天之力。”
“既是如此,我依旧感受到你强烈的不甘,我知道,你还想救他,那不如跟我做个交易如何?”
冷风把这淡漠的声音带到耳边,谢珩死死抱着怀中的狐狸尸首,把脸颊贴在柔软的毛上,良久,才缓缓抬起眼:“……我要做什么?”
执政官A从未见过如此上道之人,心情颇好地笑道:
“一百个世界当中,只要有一个世界他活了下来,我就给他一次生还的机会。”
“只是这一百个世界当中,你不能陪在他身边,只能作为系统帮助他,否则,你也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谢珩,你要试试吗?”
第33章 予取 到头来,乱了你道心的,还是我。……
无情道言出必行, 谢珩履行诺言,作为系统012,他陪着秦意走过九十九个世界, 又眼睁睁看着他惨死了九十九次。
……怎么可能不插手呢?
只是大势已去, 如飞蛾扑火,徒劳无功罢了。
012偶尔是他的助理,偶尔是他的司机, 偶尔是他的师尊,偶尔是他的灵剑……又有许多偶尔。
执政官A的要求似乎并不像她说的那么严格,比起不能陪在秦意身边,更多的只是不能让秦意发现。
他于是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陪着他走遍每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清楚地旁观着每一场有关他的盛大的死亡。
他不厌其烦地抱着秦意的尸首, 等到尸体一点点变得冰凉、僵硬, 又等到尸体一点点腐烂、枯萎,才慢慢从这场过于漫长的死亡当中缓过来,和他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
他以为年岁日久,死亡在身体里留下的痕迹久已钝化了,但再一次看见秦意在山洞里渐渐失温、结上一层又一层冰霜的身体, 他还是失控了。
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久到他忘了去计算这是第几次死亡,忘了自己这个时候只是一个系统, 他幻化出人类的身体, 徒劳想用体温给秦意提供一点温暖,过了不知多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系统是没有体温的。
系统……是没有体温的。
只有人类才有。
与他同名的谢珩,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当然,就像执政官说过的那样, 他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
大梦初醒,残缺的记忆被补全,一处不知名的沙滩上,秦意终于缓缓睁开眼。
他本以为那吊坠里只是关于谢珩的数据,或是关于谢珩的秘密,却怎么也想不到,谢珩的秘密,竟然全都和他有关。
他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下意识舔了下嘴唇,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就贴上了他的唇畔。
秦意低眉一看,是一个海蓝色的贝壳,其中盛着一部分澄澈的水,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像是清甜的甘泉。
转过头,谢珩就站在他身旁,一头银发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恍若隔世经年。
他不知道谢珩记起来多少,嘴唇动了几下,却发现亦不知道从何处问起。
在这段记忆回归之前,他隐隐也有些猜测,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不只在一个时期浅浅死亡,还丢失了记忆。
不,准确来说,如果加上他尚有灵智的小狐狸时期,这已经是他死的第一百零一次了。
所以,谢珩也已经看着他死了一百零一次了。
秦意拧了下眉,有许多话想说出,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却又被堵在了喉咙里。
谢珩便以为就算吊坠碎了秦意也不曾记起,于是移开目光,淡淡道:“人鱼血可以解百毒,我这具身体的血液不纯,给你喂了七天,毒已经解了。”
秦意这才回到现实,他摸出手机,联系上在船上的卧底,那艘船在谢珩抱着秦意跳海之后果然已经返航了,似乎就算是主角攻司寒云也没料到谢珩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被镇住了。
加上这片海域本就凶险非常,船上的所有人包括卧底在内都集体默认他们两个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肯定已经死翘翘了。
现在突然知道他们两个还活着,卧底们瞬间大喜过望,相拥而泣,还以为没有人能付他们尾款了呢呜呜呜呜……
秦意脑子也有些乱,发消息让他们先镇定,并让他们把收集到的证据发给自己。
司寒云因为谢安然心思郁结,毕竟没怎么遮掩,什么杀人下毒的证据竟然异常完整,加上秦意自己的录音,再把手环交上去,应该够司寒云吃上一壶了。
收到消息的秦意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加上报警。
他详细地把录音和证据链发了过去,非常带私人恩怨的控告司寒云买凶杀人。
做完这一切,瞬间神清气爽,脑子也清醒了不少,他望着不远处缓缓升起的晨阳,想起自己曾经好像从未和谢珩有过这样的时光。
他偏过头,勾着谢珩的西裤把这位美人瘸子拉到自己身边,修长的手指握住谢珩的腰,微微仰头看向他的方向,试探着轻轻笑道:“……道长?”
谢珩本来平静的瞳孔一颤,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攥紧,呼吸都毫无征兆地急促了几分。
他静默许久,薄唇颤动,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
小狐狸……
秦意看他半天不说话,也以为012什么都不曾记起,刚松开手,一点冰凉的东西就滴落在了手背上,明明微微发冷,却一直灼烫到心脏。
秦意怔愣片刻,再抬起头,谢珩半垂着眸,用力掐着心脏的位置 ,青白的指甲像是要掐进皮肉,瞳孔剧烈颤动着,眼尾也已经微微泛红。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嘴唇张动半天,声音却已经哑得快要失声了。
只有几点冰凉的泪水从那双淡漠的眼眸中滑下,滴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秦意唇边的笑瞬间僵在那里,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把他的道长拥进了怀里。
比起秦意,他才像是那个濒死的人,在生与死的交界里不断徘徊,只有噩梦噩梦和重复不断的噩梦,只有不断撕裂的伤口,和无数次的徒劳无功。
好梦难留,谢珩只能死死抓住面前的浮木,手指攥得死紧,一刻也不敢松开。
他不曾嚎啕,也不曾失声痛哭。
只有压抑沉重的抽气声,攥紧到快要出血的指节,他克制的一切情绪都短促而破碎,像是濒临窒息。
泪水无声,又如此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长久的失声里找出一点嘶哑的声音,轻声唤道:“小狐狸……”
“小狐狸……”
“小狐狸……”
他唤了一声又一声,难得脆弱得不像话,“对不起……”
这份痛已经灼烧了他太久,痛到他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也无法解脱,如果不是想要还秦意一条命,他或许早就已经——
无情道他走不下去了,他只想要紧紧抱着他的狐狸,不管秦意想要如何对待他,羞辱,践踏,把他当成炉鼎玩烂了也好,他都一并承受。
他说,“你现在可以杀了我,或者恨我……”
秦意盯着他发红的眼尾看了许久,还是低头吻了他满是狼狈泪水的眼睛,又陡然轻轻笑起来:“道长,你真狡猾。”
“明明我才是狐狸,我却觉得,你比我还狡诈得多。”
海风拂过狐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又牵动他的发丝,带来丝丝痒意。
心脏微微发涩,秦意捏着他的下巴,轻轻摩挲着他好看的嘴唇,嘴角的弧度也终于泄露了几分过分极端的占有欲:“你明知道的,你说的这些要求,我做不到啊……”
不管是折辱谢珩,杀了谢珩,还是以仇视的心态对谢珩产生怨恨,这都不是他这样一只普通的狐狸能做到的。
是谢珩把奄奄一息的它捡了回去,用羊奶一点点把它喂养长大,和他一起在寒夜里紧紧依偎,又和他一起度过春夏秋冬。
谢珩和他,一开始或许处在一种不对等的关系当中。
就如同大发善心的主人可以养许多宠物,一只猫,一条狗,快要冻死的狼,还有……狡诈万分的狐狸。
但狐狸的一生却只能有一个主人,于是卑劣的欲望开始产生,在谢珩的纵容当中不断扩大,直到缠绕上那颗坚如磐石的冰冷道心。
谢珩既然不怨他,那聪明的狐狸就只能得寸进尺,一步步占领谢珩的世界,直到他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滴眼泪,甚至于还有那条瘸了的腿,都属于自己。
这样……自然就公平了。
秦意用手臂钳制住谢珩的身体,一点一点吻掉他的泪水,就像曾经舔掉那些鲜血一样,眼里闪烁着近乎璀璨的贪婪光亮:“道长,你应该知道吧……”
“我爱你。”
短暂的震动过后,谢珩垂下眸,靠在他怀里,低低应着:“……嗯。”
秦意瞥见他发红的耳朵,轻轻挑弄两下,颜色瞬间更加粉嫩了。
到头来,乱了你道心,还是我……
秦意漫不经心地想。
这样才绝对公平啊,我的好道长。
他掐住谢珩的下巴,吻咬着他的薄唇,犹嫌不够,又侵入唇齿,逗弄着小舌头,肆意攻城略地。
谢珩这个时候几乎予取予求,修长的手指本来守在腰间,也慢慢探进了谢珩的衣摆里。
尽管如此,秦意的目光却没有一刻从谢珩身上移开过,他的余光还始终盯着,眼看着赤红的眼尾越来越鲜艳,他恶劣的心思含混着不断蔓延的占有欲,让那双桃花眼又染上了几分恶意。
谢珩明显已经开始双腿发软,秦意却没有帮他扶着腰,若即若离的姿态,让谢珩更加不安。
但谢珩没有丝毫抗拒,只是一反常态地抱住秦意的脖颈,任由他撷取,仿佛只要稍微松懈一点力道,就会再度失去。
这是尽在秦意掌控中的事。
直至谢珩闷哼一声,声音沙哑地唤他:“秦意……”
“秦意……”
“秦意……”
衬衣袖子顺着手臂滑落下来,有人的双臂只会攀得更紧。
“小狐狸,再抱紧点……”
他才收紧腰上的力道,低下头,如同奖励一般,吻了下谢珩银白色的发顶。
第34章 予求 我很喜欢他。
秦澜是开着一艘小游艇来接他哥的。
看见谢珩躺在男人怀中, 眼角还有明显的泪痕,她对着男人连连摇头,又连连叹了三声, 眼里明晃晃地闪过四个大字:真是禽兽。
秦意抱着谢珩上了船, 欲言又止:“……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澜却只用一个字就终结了对话:“啧。”
秦意:……
看来在秦澜心中,他略显变态的形象,已经无法扭转过来了。
其实之前对自己的一些评价, 谢珩并没有妄自菲薄,他的这具身体比他修无情道时不知脆弱多少,又接连给秦意放了七天血,很容易累。
方才的亲密还称不上是什么长时间的情.事, 谢珩抱着男人脖颈的手臂滑落下来许多次,只是很快又紧紧抱了回去, 加上情绪大起大落, 依旧很快就会累得陷入沉睡。
回航的一路上谢珩都没有醒,却无形黏人许多,秦意只要不在他身边,或是没有牵着他的手,他的眉心便会蹙起来, 像做了噩梦一样,冷汗涔涔。
可他明明不曾苏醒。
秦意只好一直陪在他身边, 又成功收获了自家妹妹略显复杂的眼神。
到家休息半日, 秦意去警局做了笔录,出来时熟悉的身影坐在椅子旁,双手交握在一起,脸色略显灰败。
谢安然也坐在他身旁,眼睛不安地左瞧右瞧, 嘴唇嗫嚅几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经历这样荒唐的一场戏,他们两个倒是还在一起。
其实以司寒云的能力和光环,就算控告他买凶杀人,说不定最后也不能给他带来什么惩罚,毕竟秦意到底没死,不是吗?
说不定司寒云这种精于算计的商人,还会反咬他一口,搞个两败俱伤。
但很奇怪的是,看司寒云的神情,似乎并没有这种计划。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关秦意的事了。
他没打算跟他们搭话,只是多扫了几眼就准备走出去,经过他们身边时,司寒云却突然喊住了他。
很奇怪,司寒云还是喊得很亲近,没有任何责怪或者怨恨他的意思,只是道:“阿意,我有话要跟你说。”
秦意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头,他们两个走到这种地步,他也没心思再继续跟他斡旋:“司总,你认为杀人凶手和被害人之间,还有什么交谈的必要吗?”
司寒云却道:“……你不想知道谢珩的母亲在哪儿吗?”
将要走出门的男人目光微顿,终于转过身,唇边的弧度带着几分嘲讽的寒意:“还是司总最会拿捏人心,说吧,我洗耳恭听。”
不知为何,谢安然似乎从疯狂地想要得到他,变成了有点害怕他,看到他的目光,瑟瑟缩缩躲在司寒云身后,像只见到猫的小老鼠。
不得不说,这样看上去,似乎比之前疯狂执拗的样子要顺眼多了。
司寒云似乎也被男人的目光给刺痛,上前几步,突然自嘲般笑了笑:“阿意,如果我说,我最羡慕的人是你,你会相信我吗?”
幽冷的灯光洒下,秦意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时候提起这个有什么意义。
从司寒云把主意打到谢珩身上开始,他们两个就已经站在了对立面,就更不用谈及这些羡慕嫉妒乱七八糟的情绪。
但为了有关谢珩母亲的那一部分,他还是接着听了下去。
只是接下来的话,听上去有点好笑。
因为这位小说当中无人能及的暗夜霸总主角攻,竟然像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样,谈及了从前自己的心路历程。
他说:“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你都做得比我好。”
“成绩比我更优秀,人气比我更高,甚至对理想的坚持都比我更加决绝。”
“我们两个曾经都同属于医学院,毕业时我放弃了继续攻读的计划,接替父亲在商界奔波,你却还是那么执着,继续着你的医学梦想。”
“我那个时候想,你太天真了,家族事业放在眼前不去继承,竟然拱手把一切都让给了你妹妹,这太蠢了,我一定会做得比你更好,最后却还是有求于你。”
“事业上这样也就算了,到现在,你宠爱的玩物愿意为了你去死,我喜欢的人,却一步步把你当做真爱,你说,这公平吗?”
秦意心道,这世界的确不公平,只是这话由司寒云这位主角攻说出来,就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他无意和他争辩,因为每个人做出每一个选择都有他自己的道理。
他只是想到了结局凄惨的原主,还是代表一个没有光环的普通角色道:“……司寒云,其实你已经比这个任何一个人都更幸运了。但如果你永远都只羡慕我拥有的,甚至认为是我夺走了你的幸福,那无论走到多高,你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想要的。”
“以及,我得告诉你,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没有把一切拱手相让,我走我的路,那些东西都是秦澜应得的,作为我的亲生妹妹,她以后将会支撑起整个秦家,她不是我的敌人,也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
闻言,司寒云似乎还有什么诉衷肠谈人生理想的话要说,但秦意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不耐。
他微笑着看向司寒云,主动截断对话,每一分笑意都不达眼底,“好了,我想这个话题可以结束了,关于谢珩母亲的事,可以告诉我了吧?”
……
在这件事上,司寒云判得并不算重,杀人未遂,以及有些罪名并不成立,比如对谢珩和谢安然的伤害。
经检查,他们两个的手环都是普通的电子手环,并不存在所谓的炸弹,只有秦意那只手环的针管里有残余的毒素,的确致命,可以作为证据之一。
秦意没想到司寒云最后说的似乎是真心话,局面走到最后的时候,司寒云想对付的人,就只有秦意一个了。
作为一个没怎么被命运优待过的狐狸,他不是很懂这种主角的脑回路,就像他同样不懂另一位万人迷主角的脑回路一样。
毕竟他不知道他之前做了什么就成了谢安然心中的真爱,但听说,自从这次事情过后,谢安然正常了很多,也神奇地回归到原本的人生道路上,开始重新倒追司寒云了。
只不过,这些秦意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没了谢安然对他的过度关注,司寒云迟早有一天也会慢慢淡忘他这个人的。
而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按照原主原本应该拥有的美好人生,继续坚定不移地在医药学这条路上走下去。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完成。
和平科技的研究基地附近,有一片极为偏僻的墓园,因为很久或许才会有人记起去打扫一次,早就已经杂草丛生。
但是今天,它迎来了两位它的客人。
秦意带着谢珩下了车,又给他披上外套,才牵着他的手,往墓园里走去。
谢珩最近总是嗜睡,一整天除了做.爱似乎就总是在睡觉,一天最长能睡二十个小时,秦意难免有些担心,怕是上次放血真的伤到了身体,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那天回家之后,他就已经把有关母亲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谢珩,虽然谢珩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但系统的投身总是类似于轮回转世,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这个世界里,012就是谢珩。
当年的事说简单也简单,只不过是各有难处罢了。
谢珩的母亲是人类,也是和平科技的一名研究员,她年轻聪明又性格温善,是最早一批着手人鱼研究项目的人员之一。
在研究的过程当中,她发现人鱼其实也是很有智慧的生物,并渐渐与其中一位雄性人鱼相爱。
但那个时候的科技还不够发达,思想也十分落后,连同性恋都未必能接受,更别提这种情况——
研究员与人鱼被认为是跨种族的相爱,显然是大忌,于是谢珩的母亲被调出国内,不允许再从事这类项目的研究,他们也被迫分开。
可人鱼是及其忠心的种族,一生只会爱上一个人,更极其依恋和需要他们的伴侣,在发现自己的爱人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狭窄的实验室之后,那名雄性人鱼咬死了看守他的工作人员,找到尖锐的手术刀,自杀而亡。
谢珩的母亲过了很久才从国外听说这个消息,她那个时候其实已经生下谢珩,便辞职带着谢珩立即赶回,看到的只有一具被解剖研究的冰冷尸体,心中顿时涌起剧烈的悲痛和愤怒。
那天夜里,她亲手燃起一场大火,烧毁了整座实验室,也烧掉了有关于人鱼的所有资料,和那名雄性人鱼的尸体一起,葬身火海。
这个项目被迫停止,由于这个项目在后期由于不够人道其实不被国家所支持,除了实验室并没有其他备份,于是所有有关于人鱼的研究也被迫倒退回原点。
在葬身火海之前,其实也就是那个下午,他的母亲听说京城有名的谢家将会到济宁福利院收养孩子,把谢珩抱到了福利院门口,并把人鱼的吊坠挂在了小小谢珩的脖子上。
她其实并没有到绝望的地步,也并非不爱谢珩,但比起死亡和孩子,复仇的心更加强烈。
烧毁实验室,避免以后会有更多的人鱼惨遭捕杀,是她看到人鱼的尸体之后,就下定决心必须要做的事。
后来,是谢珩母亲的挚友顶着风头,悄悄为她立下了这样一座碑。
谢珩其实不怪她。
在瑟瑟冷风中,他脱下披在身上的外套,亲手为面前这座孤坟擦净灰尘,端端正正放上了一个漂亮的海星标本,边框上镶满了亮晶晶的宝石,是人鱼最爱用的定情之物。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墓碑前静默了很久,然后道:“……我过得很好。”
似乎就再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了。
隐隐的闷痛持续得太久,他的眼光似乎也被风吹得有点发涩,他转过头,避开风,对秦意说:“……我……我想回去。”
秦意点点头,又对着墓碑道:“伯母,你放心,我很喜欢他,不管他之前经历了什么,以后,我都会照顾好他的。”
他们十指紧扣,安静地走出这里,秦意在车里开了放松的轻音乐,又一起回到了家中。
只是刚下车门,谢珩却突然开始剧烈的腹痛。
他紧紧蹙着眉头,咬着嘴唇,脸色一下变得很苍白,手按在下腹的位置,后背冷汗涔涔。
秦意赶紧扶住他:“……怎么了?”
谢珩依偎在他肩上,很快疼得神志不清,过了许久才轻声道:·“这里……疼……”
第35章 假孕 别再吃药了好不好……
秦意本想让家庭医生来看看, 但想到谢珩人鱼的身份,他只能按捺下来,先给谢珩把了一下脉。
这不看不知道, 秦意越看这脉象越觉得奇怪, 谢珩的身体除了稍微虚弱外并无其他问题,但这个脉象,越看越像是……
怀孕了。
秦意微微发怔。
这些日子谢珩被他按在各个地方.操的时间确实多了点, 但雄性人鱼并没有生殖腔……难道也能怀孕吗?
谢珩一直攥着秦意的手,这个时候才慢慢缓过来,呼吸并不平稳,好看的薄唇微微泛白:“……我怎么了。”
秦意没有回答, 目光却不自觉落到他小腹的位置上,温热干燥的大手覆在其上, 轻轻道:“有什么其他感觉吗?”
腹部的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此刻已经缓解,谢珩摇了摇头,看着秦意的动作和神情,陡然沉默了几秒。
联想到人鱼的特性,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荒谬的猜测:“我是不是, 怀孕了……”
话音落下,他顿时侧过脸, 错开与秦意相交的目光, 心下有些紧张,手指被他自己掐得发白,指甲陷进肉里,又莫名感觉有些难堪。
毕竟雌性生育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健康的孩子,但雄性生育就无法确定了, 在人鱼族群当中,怀孕的雄性人鱼经常被视为是觊觎雌性得天独厚的生育能力而故意改造自己的身体,为人所不耻。
而且因为常规情况下雄性无法受孕,怀孕的雄性人鱼几乎就等于不忠不洁的荡.夫,会被认为和许多人鱼有染,不爱惜自己最柔软脆弱的鳞片。
就连这一世他们的重逢,谢珩都是以床伴和情人的身份用身体与秦意做的一场交易,或许有一天秦意就会觉得,谢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和修无情道时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谢珩虽和秦意有前世过往,也不免心中微微刺痛,因为他不愿意秦意会用那样的目光去看待他,认为他是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玩物。
若是秦意恨他也好,可秦意分明说了那句话……谢珩便开始有些惶惶不安了。
他失去秦意太久,痛苦得太久,一点幸福就能把他灼烫。
秦意是因为还不确定,所以不能给出确切的答案,但他没有否认,在谢珩看来,就是已经是默认的回答。
谢珩有些踌躇,后知后觉感受到指尖的疼意许久才慢慢松开,轻轻把自己的手覆到男人的手上,一起放在自己的腹部,低声问道:“你想要这个孩子吗……?”
秦意还在思考雄性人鱼到底是否真的有怀孕的可能,一时被他问得一愣,握住他的手:“谢珩,你听我说,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
谢珩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了他,只是神色看上去更加难堪:“……你不喜欢,我可以吃药。”
他纤长的睫毛不断颤动,极力掩饰着自己此时脆弱敏感的心思,“雄性人鱼无法孕育子嗣,我瘸了一条腿,生下来的人鱼卵也要受我影响,你不喜欢它,让他早点胎死腹中,我……我不怪你……”
见谢珩似乎在这件事上状态不对,秦意终于微微皱了一下眉。
他似乎低估了他的死亡对谢珩的影响。
在他的记忆里,不管是道长还是012,亦或是谢珩,他们身体里都有一根很硬的脊骨,这就决定了,就算沦落到再狼狈的境地,他们也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过度脆弱的情绪当中,让自己沦落到过于下位的境地。
但现在的谢珩似乎有点不对劲。
是因为一直把这些情绪都藏在心中,是因为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疼从不会随意告诉谁,所以遇到某一个契机,就会牵引出来并放大,以至于竟然会从清高变得有点卑微吗?
但这并不是这只狐狸想要的。
秦意抚弄两下近在眼前的银白发丝,把谢珩护进怀中:“……道长又在胡说什么呢。”
“我对人鱼的了解还不够,人类的医学有很多部分不能用在你身上,只是从脉象上看有些像,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怀孕呀。”
“我做狐狸时本来也没有父母,现在也不在乎是否有孩子,但如果道长愿意,我当然也是喜欢它的。”
秦意说的都是真心话。
谢珩却不知为何,虽出于冷静的性子并未反驳,却仿佛认定了是秦意不喜这个孩子,便净编些谎话来骗他。
这件事,秦意是过了好几日才看出来的。
当天夜里,秦意趁谢珩睡着又研究了好一通资料,依旧不能确定,终于拎出散发着莹莹绿光的小球,让它给谢珩检测身体,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几道绿光在谢珩腹部的位置扫过来扫过去,数据呼啦啦翻腾,最终定格在两个字上——
假孕。
“宿主,人鱼的族群一直以来都对繁衍很重视,他们的身体也会跟着这样的文明而进化,谢珩本就身体虚弱,情绪又大起大落并未完全恢复,你最近使用谢珩的次数又有点太多了,他的身体为了保护自己,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假孕现象。”
“安心啦,雄性人鱼除非经过身体改造是不能怀孕的,谢珩的身体只是会出现人鱼孕期会出现的症状,但是并没有怀孕哦。”
秦意思虑几分钟点头,也算稍微放下几分心。
他躺回谢珩身边,把人鱼拥进怀里,难得有些失眠。
手指从睡衣衣摆里探进去,人鱼的腹部柔软,比起人类的体温更加温冷,秦意轻轻摩挲,心头有些发软,又隐隐地刺痛。
都怪他。
让谢珩一个人轮回百世,一遍又一遍承受那些剜心之苦,又无人诉说,只能紧紧抱着会腐烂的尸首,等待下一世来临。
以谢珩这样孤傲的性格,孕期的痛苦会让他丢掉所有自尊和体面,他也选择承受,却竟然害怕秦意会不喜欢。
一百个世界太久了,谢珩都快忘了,秦意并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反派,他只是一只本来快要死的、被谢珩捡回去的狐狸而已。
或许秦意确实已经惨死了很多次,在痛到极致的时候也会在心里对绑定他的012说一句轻飘飘的怨,反派的身份滋长了他心中的恶,但他从没有完全堕入地狱,变成真正的疯子。
他在别人面前装腔作势,端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派头,但在谢珩面前,他始终都是那只狐狸,只想拱进谢珩怀里,用尾巴缠着道长的腰,看着柔软的耳垂一点点变粉,挨一巴掌,或者撒撒娇。
要怎么才能让谢珩安心呢……
秦意静静凝视着银发美人熟睡的容颜许久,又悄悄在那发丝上落下一个吻。
道长,小狐狸最喜欢你了……
他在第二日清晨就把假孕的情况告诉了谢珩,谢珩却静默不语,显然并未相信他的话。
秦意便想着也没关系,这段时间好好把谢珩的身体调养好,等正常的孕育时间过去,总有一天会相信的吧?
但他再次低估了谢珩在这件事上的决心。
为了照顾谢珩的身体,这段时间秦意都没有再进行任何剧烈的情.事,最多只是亲亲抱抱,就和谢珩一起睡觉了。
只是这天半夜,秦意意外醒来,下意识朝身边抱去,却摸到一片冰凉。
秦意顿时有几分奇怪,正想让系统看看谢珩去了哪儿,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哗啦的动静。
秦意身体一顿,立即轻手轻脚下楼去看,但真看到楼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他的脚步却陡然停在了最后几阶楼梯上。
眼前的一幕是他永远也想象不出的。
昏暗的灯光下,谢珩半跪在地上,似乎是因为腿脚不便,那些本应该藏在柜子里的劣质营养品、保胎药散落一地,谢珩却忍着腹中的恶心从地上捡起来,沉默地就着冷水灌进嘴里,一颗又一颗,一瓶又一瓶。
秦意像被钉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过神来,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走到谢珩身边的,但发出声音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点发抖。
他握住谢珩的手,阻止他继续去捡那些药,感受到这人的僵硬,死死把他抱在自己怀里:“道长……”
“道长,别吃了好不好……”
“我喜欢你……”
“我一直很喜欢你,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下去,是道长把我捡回去的,还记得吗?”
“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你是012还是谢珩,我都会喜欢你……”
“我不要孩子,”秦意用力把脑袋埋在谢珩脖颈,“我只要你……”
狐狸的愿望其实一直很简单。
他要谢珩健康、快乐、幸福、平安,和他永远在一起。
第36章 筑巢 用新的幸福把遗憾包着。……
谢珩眸子微微一动, 过了很久,才缓缓回抱住了他。
谢珩的声音发哑,嗅着秦意身上的熏香, 慢慢平静了下来:“……我知道。”
“你不知道。”
秦意头一次这样直白地否认了他, “亲眼看着我惨死了那么多次却救不了我,你在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是你害死了我。”
“但不是的。”
“谢珩, 我不是被你害死的,我是完全自愿为了你而死的,我风风光光,我心甘情愿, 我只不过是上山野间的一只狐狸而已,生命的最后时刻倒在心爱的人怀中, 我已经够幸福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银白的发丝, 他怜惜地捧着谢珩的后脑勺,目光温柔地盯了他许久,轻轻在谢珩略微偏凉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不记得吗,我是被你捡回来的。”
“道长……”他握着谢珩的手 , 放在自己稳健跳动的心脏上,那里有生命流动的声音, 然后轻声说, “这只狐狸,他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从你捡回他开始,他就再也离不开你了。
这双桃花眼还是如此粲然,如星光般亮晶晶的,他始终追随的那个人, 倒映在其中的身影,其实从未改变。
谢珩便怔怔看着这片熟悉的星光,手指微微蜷起,许久才将头抵在秦意肩上,低低“嗯”了一声。
直到这一刻,他才仿佛终于确认,这不是好梦一场,后面也不会再反复不断出现新的噩梦。
他不必再抱着那些冰冷的尸首,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而等待了。
谢珩突然觉得腹中不再那么疼痛,他只用轻轻地靠着面前的人,说一句最普通的:“……我想睡觉了。”
男人便会打横把他抱起来,走向卧室,秦意像小狐狸时期一样趴在他怀中,他则轻轻呼噜两下这个毛茸茸的脑袋,他们相拥而眠。
……
没有及时收拾的结果就是收到了严肃的处置。
秦澜一边让人收拾了地上的药,一边痛心疾首:“……哥,这件事你不告诉我也就算了,你怎么能给嫂子吃这么劣质的保胎药呢?”
“不是你想的那样。”秦意想到昨天看见的场景,还有点后知后觉地发怔,他摇了摇头,准备把早餐端上去,“谢珩没有怀孕。”
对他的话,秦澜表示半信半疑:“真的……?”
秦意道:“谢珩只是身体比较虚弱,这段时间需要好好休养,我会和他搬出去出去一段时间,等他养好了再回来。”
“我知道咯,”秦澜还是觉得奇怪,“那这些安胎药是什么情况?”
秦意眼眸微深,帮着阿姨一起把这些药扔进垃圾袋,还叮嘱了两句。
他始终记着谢珩那时的模样,垂下眸,神色淡淡,周身的气质却显得十分危险。
他勾勾唇,轻飘飘的语气,却又蕴含了什么更深的意味,就像是让人看不清的迷雾:“……是我的问题,知道他不乖,还没盯好他,才会让他乱吃这些东西,以后不会了。”
见他哥提起这件事似乎心情不不算好,秦澜很有眼力劲儿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晚上爷爷叫你们去吃饭,爸妈也在,据说还请了什么客人,算是带着谢珩去老宅的第一次正式家宴,穿两件好的,在爷爷面前好好表现呗,爷爷可不像爸妈那样好糊弄。”
上一次因为剧情的不可抗力不能拒绝,这一次,秦意的回答却格外斩钉截铁:“……不去。”
他说,“我们今天晚上就搬出去。”
这么急的行程,秦澜难免有些惊讶,还想再劝,但一想到老爷子确实性格顽固,能接受他指定的人,却未必发自内心接受她哥娶一个男妻,她还是闭上了嘴。
她哥本来选的就是不好走的路,她就不必再多话给她哥添堵了。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端上去的早餐还是没能喂进谢珩肚子里,秦意也不着急,调养身体不是一时之功,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他坐在床边,盯着床上熟睡的人看了许久,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又定格在了昨夜。
他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镇定,似乎还能用理智保持清醒,说着那些劝慰之言,虽然确实是真心话,但没人知道,谢珩靠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指尖在发抖。
夜色漫长,他就那样抱着怀中的人,过了很久很久也不敢闭眼。
他很害怕。
他宁愿谢珩打他骂他,拽着他的衣领质问他,用剑指着他,哪怕那剑劈在他身上也没关系,也不愿意这个人真的用这样狼狈的姿态,卑微地确认他的存在,或者确认他不会离开。
一百个世界,就算每一个世界只待十年,也已经有一千年,而如果每一个世界都是百年,那就是过了万年的时光。
他想了一整夜,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出,到底应该用什么去修复死亡在谢珩灵魂上刻下的反复不断的旧伤。
千年万年,光阴似箭,那些旧伤造成了沉疴痼疾,难以清理袪除。
这只狐狸想到最后,只能用了最笨最不讨好人的一种。
他给谢珩的脚腕上系了一条细细的、漂亮的银链。
……
“……醒了?”
谢珩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依旧是那双温柔的笑眼,躺着的这张床却早已换了地方。
窗帘并未拉上,窗外星光点点,是很美的夜色,可以远眺繁华都市的摩天大楼,但这里显然已经离秦家很远了。
谢珩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刚离开床面,就听见哗啦一声,是金属链条碰撞地面的声音。
他低下头,扫了眼脚上还垫着软垫的镣铐,竟然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只面色如常地对秦意道:“……我饿了。”
谢珩的反应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秦意微微一愣,走到他面前,抱住他冷冰冰又软乎乎的道长,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生气吗?”
谢珩不知道他说的是腿上这根银链或是其他的什么,只摇了摇头,还是说:“……我饿了。”
假孕对人鱼身体带来的痛苦毕竟还是不可逆的。
秦意又是一愣,却很快反应过来,莫名开始有点怨自己现在不是狐狸的形态。
不然这种时候,他早能用尾巴缠上去撒娇了,人类的语音有时候并不够便利,哪里比得上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更能让人心中柔软呢?
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乖乖下楼去给他家道长做晚饭去了。
他不知道,有些过分的行为,是过去的谢珩一定会冷冷骂这只狐狸厚颜无耻的,却反倒能让如今的谢珩安心。
秦意暂时离开房间后,谢珩低眉垂目,看着腿上这条链子,甚至真的开始思考,给他和狐狸两个人用链子拴在一起的可行性。
细长的银链当然是精挑细选的,扣在上面显得谢珩的脚腕更加冷白,甚至能隐隐看见脚踝处青白的血管,若是指尖按在上面,也能感受到其中跳动的脉搏。
显然,就算时间匆忙,狐狸也没法忍受有什么丑东西缠在他们道长腿上。
谢珩想象了一下这镣铐也锁在秦意手腕上的情形,垂下来的时候用衬衣袖子挡住,旁人并不一定会发现,但秦意却要因为这个没办法离开自己。
只要谢珩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秦意也就必须跟他一起起身,用极其亲密的相拥姿势离开,给刚刚还在交谈的人赔笑。
毕竟大家都在的情况下突然离席,并算不上一件多么礼貌的行为。
想到这里,谢珩眸光微动。
但银链似乎有点过于冰凉。
狐狸是家庭式动物,虽然不会集体群居,但也喜好温暖,害怕寒冷。
不像人鱼,除非自己身体散发出来的寒意,其实更喜欢温冷的环境,甚至能把周边所有东西的温度变得跟自身的体温一样低,这样才会感到比较舒适。
所以这种方式最终不可行,谢珩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们新的住处是一个大平层,谢珩走到门口才发现这链条足够的长,甚至够他走到厨房,只是无法进入,只能站在厨房门口。
这只狐狸还是太过心软,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要囚禁谢珩。
谢珩的晚餐是一份用柠檬调鲜的螃蟹粥外加一个微甜的大馒头,秦意端着晚餐走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谢珩就站在门口,假孕对人鱼的影响还是十分明显的,就像现在,谢珩轻轻捂住腹部,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的下腹似乎十分紧绷,虽然并未像真正怀孕那样圆润饱满,微微凸出,也能看出和平时有些不同。
秦意立即放下手中的餐盘,快步走到他身边,把谢珩打横抱起来 ,放到柔软的沙发上,眉眼间有几分焦躁:“……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珩摇了摇头,伸手抱住秦意的脖子,轻轻趴在男人,低声道:“抱我……”
秦意立即揽住他的腰,手臂抱得很紧:“这样感觉好些了吗?”
谢珩这才放任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许久,又没头没尾地道:“……我想要贝壳。”
他轻轻地说,“还有海星。”
这没什么不能答应的,秦意又紧紧抱了他一会儿,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本想松开双手,趁现在就去海边找谢珩想要的东西,怀中的人却瞬间抱得更紧了。
人鱼的眉头又瞬间蹙了起来,语气冷冰冰的,又带着一丝不安:“……你不喜欢我吗?”
秦意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想,还是又重新抱了回去,亲了亲他冰凉的脸颊:“道长又在说胡话。”
谢珩却稍稍躲开一些,明显有些不高兴:“……那为什么你要松开我。”
秦意微微一愣,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假孕”这两个字背后代表的真正含义。
包括做出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行为,会因为秦意随意的一句话就乱吃安胎药,原来都是因为平日里暗藏的情绪被在这个时期有意地放大了吗?
而之前没有对他表现出这么强的依赖性,大概率是因为所感受到的安全感还不够,所以不敢筑巢,只能自己暗自忍受。
但因为昨天秦意说过的那一番话,加上今天把他带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私密空间的行为,人鱼终于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全,放下心来。
况且谢珩平日里的情感总是很克制,很少直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所以在“孕期”,情绪波动大这一点就会体现得更为明显。
他会因为一点小事哭泣,会胡思乱想,感觉到焦虑,也会因此表现出更强的依赖性,本能地寻求更多关注和身体接触,以此来确定自己是“安全”的。
想清楚这个,秦意突然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种时期其实正是个治愈旧疾的好机会,让谢珩说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机会一次又一次确认秦意就在他身边,用新的记忆覆盖疼痛的曾经。
于是秦意抱着他坐在沙发上,像哄小孩子一样摸摸他们道长的脑袋,轻声笑着说:“那我哪里也不去,在这里陪着你,可是道长想要的贝壳、海星怎么办呢?”
谢珩重重皱起了眉头。
他严肃思考这个问题的神情让秦意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点,他朝谢珩凑近了几分,好商好量道:“那道长亲我一下,我打电话让人送来,好不好?”
第37章 归处 我爱你,在春夏秋冬。
主动做这种事对谢珩还是有些为难, 他侧过脸推开男人就想要从腿上下去,但秦意好不容易找到这机会,哪里会这么容易放过他, 手臂稳稳箍在他腰间, 让谢珩无法挣脱。
秦意就这样看着他,长长地“哦”了一声,那双桃花眼里浸满了笑意:“……那就是道长不想要吗?”
谢珩一对上这双眼睛心脏就砰砰跳了起来, 立即垂眸,蹙着眉头又摆出一副冷脸来:“你这是……故意闹我。”
“我哪里敢呢……”秦意凑到他耳边,对着可爱柔软的耳朵悄声说,“那道长不亲我, 把尾巴变出来,让我看一看, 我就让人去找海星, 好不好?”
谢珩眉头蹙得更紧,在这两个选择之间挣扎,最后是几点冰凉,落在了秦意唇边。
连吻都如此轻盈,像是晶莹的雪, 是慢慢融化的。
秦意还是一个没忍住,掐着谢珩的下巴, 撬开他的薄唇, 边吻咬着,边轻轻调笑:“这样可不够……”
“还是让我来教教道长,不让我走,到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谢珩最后还是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海星和贝壳,他坐在床头, 拿起刻刀,从下午一直雕到晚上,秦意就坐在他旁边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是难得静谧的时光。
直到傍晚时秦澜的消息突然弹出,秦意本是随意扫了一眼,却发现是国际知名的艺术大赛,获奖的作品将会被放入缪斯艺术展中进行全球巡回展出,是个很适合谢珩复出艺术界的机会。
男人转头看向神情专注的人鱼,目光从他拿着刻刀的手滑落到脚上的那根银链,银链精致漂亮,锁在脚腕上正是合适的尺寸,夕阳西下,金光穿过落地窗洒到谢珩的衬衫上,倒真像让他镀了一层金羽似的。
这样的时光是那一辈子的狐狸梦寐以求的,他迫切地恳求这一只羽翼丰满漂亮的雪雀为他停留,愿意为了他困在笼中,不再飞走。
时隔多年,不同的身份,好像命运真让他得偿所愿,这只金丝雀因为失去了太多,遍体鳞伤,不再挣扎,甚至不在乎他身上又多加了几条或沉重或轻盈的锁链。
似乎真的是这只鸟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依赖他,不愿意离开他,多么美好又合人心意的结局。
可是一只鸟,你让他折了羽翼,断了一条腿,带着浑身的伤,最后赤红着眼睛抱着你说,他愿意留在你身边。
这绝计不能说是他发自真心自己选择的。
谢珩聚精会神雕刻了太长时间,长时间高强度集中精力让他的身体很快就陷入困倦,秦意轻手轻脚为他擦洗,给他换了睡衣,又把他抱回温冷柔软的被子里。
谢珩牵着秦意的手,很快睡着了。
人总要得偿所愿一次,才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秦意把唯一一盏昏黄的夜灯也关掉,在黑暗里亲了亲人类微凉的额头。
然后狐狸用很轻的、绝不会把任何人吵醒的声音道,道长,我很快就回来。
秦意出了门。
他的脚步很快、很快,仿佛稍微慢一些就要跟曾经的很多个世界一样错失什么,并且永远都再找不回来。
八点半时,秦意敲响了谢家的门。
管家大概有什么事回了家一趟,是谢家父母给他开的门。
见到他,两位中年人神色都有些尴尬,秦意倒是从容不迫得很,直接问道:“谢安然在家吗?”
谢母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但出于对自己家孩子的维护,她还是回答说:“秦少说笑了,那孩子野得很,最近又被司寒云迷昏了头,整日追着他跑,怎么会在家……?”
秦意听完也不恼,直切重心,继续追问:“那他现在,就是在司家……?”
见他揪着自己家儿子不放,谢母立刻表现出了十万分的不耐烦:“这我们哪能知道呢?秦少大半夜拜访,就是为了找我们谢家的少爷,之前那位假的已经被你掳了回去,难不成是现在又对真的旧情难忘?”
这些酸刺之语对秦意来说早就不痛不痒了,尖酸刻薄、阴阳怪气其实就是不敢正面回答,在某些时候,无异于直接给出了答案。
秦意礼貌微笑:“谈不上旧情难忘,只是他还欠一些东西没有还,想必你们二位是最清楚的吧?”
听到这话,谢家父母顿时一脸难色,所幸秦意本来也不想听他们的回答,“既然他不在这里,那我便明日再找他好了。”
话是这么说,但秦意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会是那样半途而废的人。
司寒云是个善于算计的商人,说起话来总是半真半假,全程也就只有自我剖白的时候掺杂了几分真情,直接问他不可取,反倒极有可能又要牵连出一笔新的交易。
秦意现在可没有再来一次鸿门宴的兴趣。
思考几秒过后,秦意打通了秦澜的电话。
家宴之后,秦家父母有交接之意,但秦意没有参加,显然是对秦氏的公司没有太大兴趣,当场给他打电话,甚至也打不通,最后只有秦澜收到了一条消息,有什么事让秦澜全权决定。
这就几乎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秦家父母叹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儿子钟情于医药学研究,肯定不想管家里公司的这些事,本来还想让两个孩子一同进公司,最后共同打理,现在看来,也是不可能了。
于是继承公司事业的人,理所应当就变成秦澜。
很快,秦家的几位掌权人就发现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
他们突然想起来秦澜从小就擅长这些,甚至能在酒局上把几个位高权重的长辈哄得哈哈大笑,逐步接手之后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有欣欣向荣更进一步的趋势,也并不是什么意外的状况。
所以秦意打的电话连续打了三次才打通。
秦澜的声音很快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连语速都比平常快上许多:“抱歉啊哥,最近正忙着公司对接的事,白天黑夜都忙得飞起,刚刚一直没有看私人手机,现在才发现你打了好几次,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秦意一笑:“你这么忙,还有时间帮我……?”
“帮哥哥的忙,怎么能算帮忙?”虽然工作处理上越来越沉稳老练,但秦澜骨子里的八卦的还是没改,“快说,是嫂子又出什么事了吗?”
秦意顿了顿:“是有关谢珩的事,我现在需要找谢安然一趟,你能帮我查查他在哪里吗?”
当了公司一把手果然不一样,仅仅挂断电话几分钟过后,秦意就收到了谢安然如今所在的住址。
谢安然似乎真的不是在司家,却也是在司家附近的一间小公寓里。
所以众说纷纭的谢安然如今倒追司寒云的事,大概也是真的。
秦意不知道他们之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但命里因果轮回,或许本应如此。
那既然曾经得到过的爱都还了回去,其他东西也还回去,也不难吧?
秦意敲开了谢安然如今住处的房门。
见到面前的男人,谢安然浑身一抖,脸色惨白,看上去摇摇欲坠似的,竟也没有阻拦秦意,反倒退开几步,小声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秦意却没有要进门的意思,他把手插进大衣兜里,看着曾经的万人迷谢安然,淡淡道:“……把他的东西还给他。”
谢安然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还是说:“好。”
他把头垂得很低,声音也很小,“我会让他回到谢家,把他的房间,他的父母,都还给他……”
秦意却摇了摇头:“那些都对他不重要,本来也不属于他。”
“我要你还的,是本来就属于他的东西。”
谢安然怯怯咬了下嘴唇,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只能小心问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很奇怪,明明这东西是谢家的几个人亲自夺走的,可过了这段时间再问,一个一个的却都忘记了。
谢珩沥尽心血才得到的作品,谢安然不花费任何功夫就那般轻易地拥有,这才没过多久,竟然也已经忘了个干净。
原来得到的太理所应当,罪犯也会很快忘记自己曾经是小偷的。
秦意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是一幅什么表情,他盯着谢安然看了几秒,突然不咸不淡地笑出声,夹杂着一丝难以抹去的冷意,又似乎是真心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他捏着口袋中的烟,力道大了不少,然后变成了死死地攥着,指尖松开的瞬间,耗尽了他对主角的最后一丝耐心。
“把他的作品还给他,”他笑着说,那双向来含情的眼睛此刻微微眯起来,也像含着利刃,“还有他曾经被你们毁于一旦的荣耀、名誉,承认那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你,你和你的父母才是最大的骗子,我说的够清楚了吗?”
秦意当夜还是回到家里,谢珩还在熟睡着,他洗了个很长时间的冷水澡,直到重新抱着谢珩的那一刻,烦躁发闷了一夜的心才安静下来。
过了几日,一则热搜悄然登上头条,网上的那群人依旧口诛笔伐,就像对曾经的谢珩一样,只是这次的对象,换成了谢家父母。
网上闹得热腾腾的时候,谢珩手里还捧着那个有两只手掌大的贝壳,孜孜不倦地雕刻着。
只是余光瞥见秦意唇边的一点笑意,他还是转过头,不由问道:“……你在笑什么?”
秦意把他拉进自己怀里:“猜猜看?”
谢珩一转头就看见了电脑屏幕上的这条热搜,静默几秒,很快就猜到了始作俑者:“你干的……?”
秦意也不否认,只半真半假道:“为什么一定是我,说不定是他们良心发现呢?”
谢珩知道他在哄自己,便重新低下头,手上的刻刀又晃动起来,一点一点修缮着细节。
秦意关掉热搜,敲击几下,又重新点开了一个新的宣传网页,问谢珩:“这个比赛,有兴趣参加吗?”
谢珩抬起头扫了一眼,微微一怔,手中的动作骤然停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垂眸低声道:“……可我已经没有作品了。”
“谁说你没有,”秦意轻笑,“我看你手里这个就挺不错的。”
谢珩蹙了下眉,有点不太高兴:“……这是我要送给你的。”
秦意眼中笑意更深,轻轻咬了下他的耳尖,诱哄着:“那想不想,在全世界人的见证下,把它送给我?”
这场国际赛事持续了好几个月,因为缪斯品牌的影响力之大,全球巡回这件事对所有艺术家们的吸引力之强,热度空前绝后。
艺术作品只能提交一个,却要连选三轮,初赛由比赛现场的观众投票,二审由专家评分,决赛则定在法国巴黎,直播投票,全世界所有参与直播的朋友都可以进行投票。
在层层筛选之中,有一个作品异军突起,因为只用十几个硕大的贝壳就构建出想象中神秘美丽的亚特兰蒂斯,极其精湛的雕刻技术早已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分数和票数都远远甩了第二名一大截,成为当之无愧的冠军作品。
作品的热度居高不下,但为了避免作弊等行为,以及为了避免给作者本人带来不好的影响,一直到正式颁奖典礼上,缪斯品牌的代理人才为大家揭晓出了作者姓名。
只有很简单的两个字,Xie Heng,谢珩。
秦意也破例受到邀请,作为陪同人员,和谢珩一起来到了现场。
万众瞩目的聚光灯在前,身后的灯光如银河般流淌,在主持人动听的声音当中,光柱最终打在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上。
因为左腿的原因,面对如此盛大的场景,谢珩难免有些犹豫。
秦意便轻轻推了谢珩一把。
台下人声鼎沸,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中,轻轻笑着,主动鼓起掌来.
狐狸想要养好一只鸟,让那只鸟为他停留,不是只有准备笼子和锁链才有用。
他有毛茸茸的一棵心,那只鸟飞累了,自然就会停在肩上。
他只需要每天都站在树下,等到水暖花开的盛春,或是风雪凛冽的寒冬,为那只鸟准备一个家。
他的雪雀,自然会飞回来的。
第38章 替身 “……摊主,我要他。”……
“我说宗主, 江凛好歹也是金尊玉贵过的,把他丢到那种劣等的环境里,过不了几天说不定就被折腾死了, 要不你还是亲自过去看看吧?”
“……是他咎由自取, 肖想自己不该沾染的东西,就算死了,也怨不得别人!”
“可他要是死了, 你上哪再去找个替身,替代……陪在你身边?”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管好你自己的修炼就行了,至于江凛,我给完他教训, 自有安排……”
厚重的房门紧闭,屋中的两人渐渐有了些分歧, 沉浸在争执当中, 交谈的声音愈大,也就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
男人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他斜靠在门上,眉眼半阖,疏冷的阳光洒在他脸上, 五官俊朗分明,轮廓冷冽清晰, 无需多言, 便自带一股冷淡疏离。
连怀中抱着的重剑都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就算包裹着几个旧布条,也依旧不断向外散发着冷气。
听到最后盖棺定论的结局,屋中两人言语之间就轻易决定了另一个人的悲惨结局,把那人推向深渊, 再也不能回头。
男人半阖的眼皮终于缓缓睁开,阳光直射入眼,藏在睫羽之下的那双眸子比起常人也有几分特别,是一种很淡很冷的灰,像是薄暮下森林里氤氲的雾,又像是战时最后一场未尽的风雪。
总而言之,虽然冷淡疏离,却绝对不是个善茬。
他不紧不慢朝外走去,看上去速度不快,实则带着风,路过的男男女女都朝他问好,喊他“大师兄”。
无人阻拦他,直至最后即将踏入宗门之外,才有扫雪的门童有些意外,冲着那道颀长的背影大声喊:“诶诶诶,大师兄,你干什么去?”
靳言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淡淡垂下眸,只丢下两个字:“……下山。”
众所周知,在无妄天,没有师尊的命令,谁都不能轻易下山。
但门童还只是个外门弟子,地位比这位师尊的首席大弟子,宗门里当之无愧的大师兄可低得多,虽然心中有几分疑惑,却也没有资格过问。
于是只能看着男人一步步远去,最后消失在无妄天的漫天风雪中。
这是靳言来到这个修仙世界的第三个月。
绑定的球从反派系统变成社畜系统,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再跟主角作对,坏处是想在这个金手指横行的世界里活下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主与他同名,是宗门里的大师兄,年少成名,又为宗门无私奉献,受到师尊的重用,受到众人的拥护,本来他的一生就算不得道成仙,也至少能传承师门,带领众人走向更欣欣向荣的明天,在青史上留下简单却还算辉煌的一笔。
但很可惜,他的师尊,是本文狗血替身三角恋的主角之一。
狗血虐恋文修仙主角定律其一,死父母死姐妹死兄弟死对象死师门,无论天地众生经历怎样的浩劫,他自己还是会活得好好的。
要问为什么?
因为——爱情——
只是若仔细探究,就会发现这份爱未免显得有些轻浮和浅薄,比起爱对方,更像是一种极端的自恋。
原主师尊名福玄,百年前因为救命之恩爱上他的徒弟陈颂今,但陈颂今红颜命薄,死得早,从此之后变成福玄心中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本来事情到这一步还算正常,陈颂今的确是个正义善良之辈,满怀一腔救济苍生的热血,也曾救下过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只是想救的人太多,偶尔也会失足。
途径忘忧国时,她救下了一个半龙半人的落魄男人,只是她不知道,这男人其实是忘忧国的煊赫王爷,江凛,被人暗害之后又步步紧逼地追杀,方才流落至此。
所以救下江凛,也就意味着在忘忧国的地界里,同样要面对无休无止的追杀者。
一次追杀中,陈颂今为救江凛性命身中数箭,因为其中一箭箭染剧毒又直接贯穿心脏,最终不治而亡。
陈颂今为自己心中的道义而死,福玄却不免对这个人产生了几分怨恨,而巧就巧在,洗尽这人脸上的血污之后,福玄陡然发现,这人的眉眼竟跟陈颂今有几分相像。
于是他把这男人带了回去,江凛清醒之后便以为救下自己的是福玄,养伤期间,福玄更是不知什么原因,对他百般照顾百般好。
江凛一出生就活在尔虞我诈之,从未有人对他有过这样毫无目的的真心,他有些手足无措,也开始不遗余力地回馈这份真心,只要福玄随口一句话,无论多无理的要求,想要哪座山上的草药灵丹,他都一定费尽心思帮福玄得到,哪怕自己头破血流,浑身伤痕也不在意。
旁人都嘲笑说,福玄,你真是捡了一条好狗,你骂他,他还要冲你摇尾巴汪汪叫,真是多么好的运气。
这般侮辱人的话,就算是当着福玄的面说,他也依旧无动于衷,既不生气,也不恼怒,默认一般,从未出手制止。
明明以他的身份,多说几句话就能阻止,他却表现得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与之前照顾江凛时简直判若两人。
江凛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在人间时身份尊贵,当惯了上位者,却也只蹙蹙眉头,狭长的凤目睨那人一眼,全当做没听到。
但那群人却以为他是认了怂,愈发过分,直到骂及江凛的母亲,江凛才把正在擦拭的花瓶扔到掌心,猛地砸到了那人头上。
那人只把他当成福玄的一条狗,自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两人撕打起来,江凛虽是半龙半人的体质,但根本无人教他如何这种体质如何修炼,只凭一股狠劲,自然不敌,受了重伤。
更重要的是,伤了眉眼,眉尾一道伤,破了相。
江凛本以为福玄这一次总会站在自己这边,谁知道福玄却大发雷霆,责怪江凛,口中还喃喃着:“不像了……”
“不像她了……”
就连平日也是,只准他穿白衣,就连头发束起都要发脾气,说是宗门里的规矩,明明宗门里有其他人这么做,也不见福玄这个师尊管束。
这一次,福玄不仅掐着他的脖子冲他发疯,甚至直接丢下深受重伤的江凛,不再愿意见到他。
江凛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仍皱着眉头,拖着重伤的身体决定跟福玄道歉,这才意外听到福玄与朋友的对话,撞破了真相。
以江凛的性格自然要问个清楚,福玄却恼羞成怒,对江凛积攒了这么久的怨恨瞬间在这个时候爆发,他亲手挑断江凛的手筋脚筋,把他关进笼子,扔到了山下的奴隶市场。
江凛在那里饱受折磨,苟延残喘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从此走上黑化之路,成为拥有震动三界能力的魔尊。
不过好笑的是,后来要灭绝三界众生的却不是黑化了的魔尊江凛,而是为执念疯魔的福玄。
毕竟就算黑化了,江凛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让福玄感受到自己曾经承受过的痛苦,向他报仇而已。
所以说人的名字不能取得太好,福玄,福玄,有福之人,得运之辈,反倒祸害三界,让众生为他的白月光陪了葬。
而更好笑的是,白月光陈颂今的梦想,是改变昏庸的世道,救济苍生。
但旁观者觉得好笑,如果你就是那被灭绝的众生之一,这件事突然就没那么好笑了。
因为这三人的爱恨纠葛,不,准确来说,因为福玄单方面的自我感动,靳言这个兢兢业业多年的大师兄,对此一无所知,更没有任何参与感,莫名其妙就跟着宗门一起覆灭了。
所以原主的心愿也很简单,就是活下来,不被师尊的执念所牵连,活到最后。
只不过修仙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个简单的心愿也并不好实现。
在故事的最后,只有魔尊江凛有和福玄抗衡的能力,勉强保全了跟着他的手下,跟福玄同归于尽。
而现在,未来有着赫赫威名的魔尊,正脚筋手筋全断,和一众低贱肮脏的奴隶关在一起,厚重的锁链缠在他身上,稍微动一动就是一道血痕。
他就像一只死狗一样窝躺在笼子里,尾巴蜷曲成一团,缠在他身上,也像成了锁链似的。
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有起伏,恐怕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死去多时。
但靳言还是刚走到奴隶市场,就在一堆血糊糊的奴隶堆里,一眼看见了他。
无他,像江凛这种曾经常年养尊处优的人,哪怕后来落魄,身上凌厉的气质,骨节分明的手指,连身体都比那些瘦小的奴隶高大一整圈,还是很好认的。
靳言这张脸太扎眼,走到哪里都容易引起关注,他勾起斗篷后的兜帽,放到一个不会遮挡视线的位置,站在一众管家仆役后面,等待着前面的人做完他们的交易。
来买奴隶的大多都是富贵人家,他们要买听话的,麻利的,也偏好年轻瘦小的,比较好管教,没有人会看中手脚全废的江凛,他就这样被留到了最后,无人在意。
夕阳落下,牙侩对着江凛摇头感叹两声,感觉今天不会有人要买这种废物回去,便准备要收摊了,一道冷冽的声音却骤然从身旁传来:“……摊主,我要他。”
牙侩转过头,看这人遮得严严实实,不能确定是什么身份,便也不好得罪:“他?您确定吗?”
“我可跟您说好了,他虽然是个新进的货,但手筋脚筋都断了,要给他修复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而且我们这儿一经出手,概不退换,您想清楚了再买,不然以后后悔,我可不负责啊。”
靳言淡淡点头:“嗯,就要他。”
笼子里的男人眼皮掀了掀。
牙侩本来还在愁卖不出去,闻言,眼里瞬间闪过一道喜意,几乎一秒就把钥匙掏出来塞进男人手里:“诶,好嘞,这是他的钥匙,您拿好,他手脚断了,可能需要找个马或牛来……”
话还没说完,就见这个神秘男人打开笼子,把浑身血污的奴隶抱了起来。
牙侩惊讶地止住声,心里直犯嘀咕:这莫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但面上还是摆着一副好颜好色,目送着靳言消失在人群。
小绿球这时飞出来,哼哧哼哧绕着他们飞了一圈,看着靳言怀里的血人,不太明白:“宿主,你为什么要救他呀?”
靳言道:“为了活命。”
666不解:“救了未来的大反派,为什么能活命呀?”
靳言:“提前跟未来的上司打好关系。”
666:“可是我们的任务是只要完成社畜的心愿就可以了,不是要当反派呀?”
靳言:“既然给谁打工都可以,已知现任领导未来会将我害死,及时找好下家,是明智之举。”
666:是这样吗……?
但为什么他总感觉,新宿主和上个宿主的行为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都……怪怪的。
靳言并不懂他这位新同事的疑惑,他把一沓银钱放在柜台上,把江凛抱进客栈柔软的大床上,喂他吃了一颗丹药。
江凛还是双眼紧闭。
靳言便喂了第二颗。
依旧如此。
靳言又拿出第三颗,床上的人终于抓住他的手腕,睁开一双凌厉如刃的凤眸,声音嘶哑难听:“够了……”
靳言似乎早料到如此,只微微一顿,便把丹药了收起来。
他反握住江凛的手,指尖轻轻落在他手腕曾经的伤口上,触感微凉,目光却看向江凛的方向,该是疑惑的语气,却似乎早有猜测:“……不是手筋断了吗。”
靳言俯下身,又状似无意般轻轻在伤口上吹了一下:“……不疼吗?”
第39章 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你未来的道侣。……
见他这般问, 江凛愈发感觉对方是明知真相却惺惺作态,但又不能确认,他狭长的美目微眯:“是福玄让你来找我的?”
靳言慢条斯理把手背抵在他额头上, 语气带上了几分认真:“发烧了吗?”
陡然被人这么关心, 江凛莫名有点脸热,目光闪烁:“没有……。”
靳言这才把手收回来,淡淡疑惑道:“那怎么会净说些胡话。”
江凛:……
靳言继续道:“还在做他会带你回去的美梦吗。”
江凛:……
靳言略显怜悯道:“还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久的替身吗?”
江凛:……
会心三连击, 若是换做旁人,江凛早就一拳打了上去,但偏偏面前这人神色淡淡,语气淡淡, 没有任何要讥讽他的意思,于是他握紧的拳头不得不又松开了。
江凛心中有些发堵, 他虽然撞破了真相, 但被人这样近乎明白的点出来,还是很失颜面。
他偏过头,重新闭上眼,莫名有些心如死灰,确认这不会是福玄派来的人了。
那人要杀要剐都很果断, 不会想到这般风轻云淡净说的是些让人想死的话……
见他这副神情,靳言却立即关心地捧起他的手:“又疼了吗?”
江凛不答他的话, 他刚做了被人背叛的王八孙子, 最见不得这幅故作关心的姿态,看着对他十分关切,说不定又是在他眉眼间寻找谁的影子。
他把手抽回来,双眼依旧紧闭,蹙着眉头道:“既然你不是他派来的人, 那你为何要救我?你想要什么?”
靳言瞥了他一眼,神色莫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话说给鬼都不信,更何况还是身处囹圄的江凛。
能把他们之间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又能精准地在一众奴隶当中救他出来,难道真能只是什么侠义之士?
但他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情况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那股心如死灰在短暂的沉寂过后迅速消去,很快变成新的燃料灼烧着江凛的身体。
他的骨,他的血,他的筋,甚至每一次费尽全力才能平缓下来的呼吸,都叫嚣着一种名为仇恨的热流,一直烧过脊背,让江凛浑身颤栗。
他很久没有这么恨过了。
在无人知晓之处,他曾经恨过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而他却不知为何重新沦落到这样境遇中,苟延残喘地活着。
或许命运本该如此,它会一次又一次把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摆在你面前,直到你正视它,解决它,车轮的碾压才会停止。
只是如今的江凛,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只要想一想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回忆,那些以为早就不曾在意的东西就会重新翻涌上来,一如他最落魄时灼烤靠着他的痛,让他只能不断的睁开眼,再闭上,再睁开,辗转反侧。
他甚至感觉自己体内的毒素隐隐快要发作了。
江凛是在忘忧国的皇宫里出生的。
他从降生的那一刻便是一个怪胎,头上长角,尾椎生骨,一双眼睛是似西域蕃酒般浓郁的血色,明明是宠妃的孩子,却因为这副怪模样,惹得他母亲也遭皇帝厌弃。
但幸运的是,他这位母亲并不是仅靠容貌就获得皇帝的欢心,她有心机有手腕,在江凛三岁时,不知从哪儿弄来一颗丹药喂给他,叫他头上的角和身后的尾巴都消了下去。
除了眼睛里还有一层不甚明显的血色,江凛看上去,已经和普通孩子无异。
宠妃在后花园一舞惊鸿,红着眼睛我见犹怜地倒在老皇帝怀里,说这孩子其实是为皇帝挡灾,这段日子灾祸消去方才变回普通模样,便又轻易把宠爱夺了回去。
如此有手段的母亲,连这种事都能遮掩得过去,心中就必定只有最高的位置,而且显得有几分的冷漠无情。
这丹药并非毫无弊处,其本质是靠多种毒素控制身体性状,以毒攻毒,虽能短暂掩藏江凛半龙半人的身份,却需要月月服用,毒素自然一点点在江凛身体里面累积,每月月末毒发,江凛便会痛苦不堪,无药可医。
所以这终究还是个隐患,稍微棋差一招,说不定就要满盘皆输,于是在怀上第二个孩子之后,他这位母亲毫不留情地把他丢到宫外一处小宅子养着,并谎称他担了国祸,死了。
没有了母亲的庇护,方才四五岁的孩子,又时不时显现出一副怪模样,能做什么呢?
生冷腥臭的剩饭剩菜经常直接灌进他嘴里,被仆役辱骂殴打都是常事,父亲会不喜他这个样子,唯一知道真相的母亲亦对他不闻不问,那几年里,他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一开始毒发的时候,他还是会哭的。
但一哭就会有奴仆嫌他闹得心烦,用藤条把他身上打得血肉模糊也不见他停,便把抹布塞在他嘴里,让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小声呜咽。
所以后来他就不哭了。
那千种万种毒素和他的骨髓融合在一起,他蹲在角落把嘴唇都咬出血,刺鼻的血腥味蔓延在鼻尖,如同他心中刻骨的恨意。
从没有人给过他任何关怀和爱,他仿佛天生就是为恨而生的孩子。
这种尖锐的情绪一直根植在他的身体里,比毒素更快侵蚀了他的心脏,为了报仇,他心甘情愿成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一步一步爬上去,耐心等待老皇帝病重之时,血洗皇城。
很快,他便能推举那人上位,成为忘忧国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王爷。
但是好像还不够。
刀上沾血时,曾经对他非打即骂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里眼神或畏惧或憎恶,他手起刀落,却只砍掉了他们的一只手。
只因为他心中的恨,像噩梦一样在每个深夜扼住他喉咙的恨,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悲惨,而得到丝毫缓解。
一丝缓解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呢?
江凛想不通,他拖着带血的刀踏进皇城的每一座宫殿,每一座宫殿的城墙都高得可怕,像一座又一座猩红的高山,爬完一山还有一山,永远也爬不出去。
在一座火光冲天的大殿中,江凛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
十数年过去,昔日的宠妃已经衰老许多,眼角皱纹鬓毛衰,仍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昔日的光彩,她大逆不道地坐在高处的皇位上,身上的衣衫对这个季节来说已经有些单薄,或许又只是因为,高处不胜寒。
见到江凛,她神色平静,只是一出声嘴角就流下乌血,明显是中毒已久,时日无多。
她唤江凛过去,伸出手,想替江凛挽一缕发丝,只是江凛不应,她也只能悻悻地把手收回去,似庆幸似感叹道:“……长,长这么大了……”
江凛别过脸去,还有要问她的话。
他克制着心中无法缓解的情绪,眉头紧蹙,声音凌厉沙哑:“当年,你为什么把我送出宫?”
女人只是笑,她撑着龙椅,把身旁明黄的尸首踢下阶梯去,那尸首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匕首,赫然是当今皇帝。
她那双曾经无数次流光溢彩眼里都流出血泪来,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傻孩子,为了……让你……活命……”
“我已经出不去了……”
“又怎么能让我唯一的孩子,困在这里……”
女人站起身,跌跌撞撞从他最高的位置走下来,把沾着血的半块虎符塞进了他手里。
江凛还有要问的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火舌很快吞噬了她的衣摆,她用尽最后一让力气把江凛推出门外,扣上了沉重的金锁。
轰地一声,大概是宫门里的女人倒地。
江凛怔怔反应不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座即将被火光吞噬的金瓦琉璃,竟然是金銮殿。
因为手里的那半块虎符,鸟尽弓藏的是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他辅佐年龄尚小的皇子上位,还是成了王爷,忘忧国赫赫有名的摄政煊赫王。
是他一步步筹划得来,他本就没有打算做那兔死狗烹的蠢人,只不过在最后一步时,与他想象当中有些不同。
他想不通母亲最后的温柔,但那些恨意好像规矩地盘踞了回去,不再折磨着这颗年轻的心,直到江凛遇到了与他年纪仅差三岁的兄弟。
就算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那惯会拿捏人心的女人还是在骗他。
为了保全那个健全的孩子,就可以把他当白痴一样骗吗?
人怎能偏心至此……
只是因为他多了两只角、一条尾骨。
但这已经是他十九岁时候的事了。
后来他养尊处优了上十年,也学会了控制自己的龙角和龙尾,这点年少时的恨意,大抵早如炉灰磨损殆尽。
如此高的位置确实不好坐,一次毒素发作时他被人钻了空子,遭到接连不断的暗杀,中毒昏迷,再睁开眼时,他就遇到了福玄。
被人利用,遭人背叛,被当成一个女人的替身……
这些回忆转瞬即逝,江凛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想控制着把尾巴收回来,就见面前这一本正经的修士,不知何时,竟在用指尖逗弄他的龙尾。
龙尾也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黏黏糊糊地缠上去,连鳞甲都软化了几分,表示着自己的喜爱。
江凛眉心一皱,倏地把龙尾和龙角都收回体内,刚想说些什么,便听靳言大言不惭道:“……是它先缠着我的。”
他神情淡淡地补充,“它挺喜欢我的。”
江凛顿感一股牙痒,手也攥紧成拳,简直想一拳砸死面前的人:“……你到底是谁?!到底想要干什么?”
靳言注意到了他即将可能存在的暴力行为,修长的大手握住他攥得发白的手指,拍了拍,然后看上去不费什么力气一点点把他的掌心展开:“……小心伤到自己。”
江凛刚积攒起的怒气瞬间被卸了去,他看着自己变得毫无攻击力乖乖待在男人掌心的手,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的体质和常人不同,活了这么多年,他还从未遇到手劲儿能大到直接卸了他的力道的人。
而且看上去毫不费力。
见这人的眉心始终皱成个川字不肯松开,靳言又把他的手放回原来的位置,主动介绍道:“我叫靳言。”
江凛面色稍霁。
靳言又接着说,“是你未来的道侣。”——
作者有话说:才发现有读者给我投了地雷,感谢落[求你了]
第40章 谎言如此美妙 “……因为需要你。”……
话音落下, 江凛的脸色又变得十分精彩。
他的瞳孔跟着这句话微微放大,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只感觉手又痒了, 但想到刚才手指被一根根掰开的场景, 最终还是有些烦躁地收回了手。
神经病……
江凛复又倒进床塌,用手臂遮住眼睛,心想。
一见面就说出这种话……面前这人看着倒是冷淡正经, 脑子指定有点毛病。
但不知为何,心中那一团聚起来灼烫恨意却莫名其妙被这略显荒谬的说辞打散,虽然隐隐作痛,却少了几分无处不在的窒息。
靳言却以为他又难受了, 没再出声,只帮他盖好被子, 抱着剑静立一旁, 想了想,怕江凛睡不着,用灵力悄悄在树梢上勾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吹了一曲安魂咒。
他记忆力很好, 虽然江凛不曾提起,但他还记得原文中是怎么描写江凛渡过这段日子的:
“……半龙半人的体质向来都是强大的代名词, 断骨能再生, 挑断的手筋脚筋也能长回来,但江凛大半生的苦痛折磨都是缘此而生,就连今天困于这一方囚笼,也要受这体质折磨。”
“与旁人不同,到底说不上是祸还是福, 是灾还是运。”
“但疼痛发作起来之时,江凛靠着冰冷的铁笼,嗅闻着腥臭的鲜血,无数次在锁链里挣扎着,握住自己的龙尾,真想把自己多余的那根骨头硬生生扯下来,连同这些年受过的苦楚也一同剜下来,好叫这惨淡淋漓的人生就此停止……”
“笼子里的龙闹起来是很吵的。”
“牙侩半夜都睡不着觉,只能把他扔到更小的笼子里,再上一道枷锁,连想死的权利都剥夺,只能忍受着这样惊人的痛。”
“厚重生锈的镣铐快要勒进血肉里,嵌进骨头里,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江凛就这样硬生生熬着。”
“一直熬着,半死半活,从漫长寒冷的寂夜熬到鸟鸣声渐起,又熬到下一个暮色四合,手指到最后已痛得蜷曲、毫无血色,却始终没有人领他走。”
“疼痛偶尔暂停的间隙,他从汗湿的睫毛里看见不远处如同血色般的夕阳,心里不断冒出一点点微小的祈望,他希望有人带他走。”
“什么人都好。”
“带到哪里去,要做什么都没关系。”
“只要带他走就好了。”
“……但一天又一夜,一夜又一天,那群鸟也许是搬到新的屋檐下,都不再叫了,却始终没有人打开这个笼子,带他走。”
“江凛于是不再睁眼,也不再看那残阳了。”
“他一心想着死。”
“他一心求死。”
……
一曲安魂咒结束,靳言听见床上的呼吸声已经渐渐平稳了起来。
江凛脖子上的锁链在被他抱出时已经解开,但手腕脚腕的筋脉还在恢复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长好,靳言不敢轻举妄动。
这人睡着的模样和醒着时很不相同,天生带着几分刻薄弧度的凤眼紧闭,连凌厉的眉眼都柔和许多,漆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嘴唇苍白沾着几点血,莫名显得更加脆弱和柔软。
他坐在床边,看着江凛熟睡的容颜发了一会儿愣,手指掂量起这两条有三根手指粗的铁链,沉甸甸的,又把这镣铐调松了一些。
大约,再过几天就能长好了。
原文中福玄是过了三月有余才派人来接江凛,但那时江凛因为已经挨过筋骨再生的时期,已经逃往魔界。
时间还充足,靳言并不着急,等江凛养好了身体再去获得书中所写的那些机缘,以后便能保护他了。
其实会说出那样的话,靳言并有没想那么多。
以江凛爱憎分明的性格,会本能地护着属于“自己人”范畴的人,也就是护短,而能让他愿意用性命护到最后的人,当然必须是最亲近、最亲密的人。
靳言只是想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活下来,他思虑许久,发现除了道侣,好像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值得江凛在最后一刻还以命相护的身份了。
在成为快穿任务者之前,靳言最初生活的世界早已沦为末世,并没有像爽文中那样逐渐建立起人类安全区,是真正人类的末日时期。
暂且活着的人类零零散散,散布在各处,极端恶劣的天气下,丧尸且不说,甚至随时都有可能被变异的动物植物袭击,安稳睡过一晚上的时间都极少。
每天都会发生许多意外,暴力与血腥让人的大脑逐渐麻木,只剩下活着这唯一的本能。
活着。
活着。
人类曾经自诩高贵,如今却没办法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因为要活下去,所以道德、自尊、文明,在死亡的威胁之下都渐渐成了可以无底线放弃的东西,这是靳言十几岁时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这样的生活靳言度过了数十年,就算后来已经经历过无数个世界,他的生命底色也始终不会改变。
只是要活下去而已……
是以万剑宗大师兄的身份活下去,以江湖上一个无名剑客的身份活下去,还是以江凛道侣的身份活下去,对靳言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正思虑江凛的下一步机缘是何处时,怀中突然有什么嗡嗡作响,靳言从衣衫中拿出,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石,传音石。
记载他人的气息,就算是没有修为的凡人相隔千里之外也能互相联系,更有强者,通过这块石头,能直接投射出双方所在的一方地域,由虚影传来,与亲自来到了这里无异。
只不过根据修为强弱,投射出的地域范围有大小,虚影人物停留的时间有长短。
靳言指尖轻动,这玉石便骤然传出一道略带怒气的质问之声:“何故无令下山?!”
“念在你初犯,速速归来,自行去堂中领罚——”
靳言既已决定下山,便不可能随意丢下江凛再回去,直接掐断传音,正准备把玉石再放回衣襟中,一道虚影却突然出现在房中。
仙风道骨,即使只是一道虚影也自带威压,正是福玄。
那虚影环顾四周,本要继续发怒,却似乎突然察觉出几分不对,他拨动着手上的金玉扳指,眼中闪动着几分略显暴戾的阴寒:“靳言,这是何地?”
“……那床上躺着的,又是何人?”
靳言自是知道面前的人道貌岸然,虚伪至极,并不畏惧,只用被子盖住江凛的脸庞,从床边站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福玄的视线,淡淡应道:“与师尊无关。”
“呵?”福玄冷冷笑出声,本应该是温醇的声音,大抵因为夹杂着几分真实的愤怒,所以总显得有几分刺耳,“与本君无关?”
他剑宗的位置坐得如此之久,实力早就到达了深不可测的境界,无人敢随便窥探,也就无人敢挑战他的威严。
无妄天规矩森严,每一条都有福玄的手笔,而因为有他这样的修仙大能及其座下几位长老坐镇,明知一去可能就再也下不了山,上门拜师之人依旧如过江之鲫。
靳言是福玄曾经最倚重的弟子,至少在无妄天,他听从福玄的安排,能处理宗门的大小事物,能教导师弟师妹,几乎比福玄这个师尊还要更忙一点。
这样的徒弟就算翻遍全宗门也找不出第二个,几乎可以说是福玄用得最顺手的一个,如今突然毫无征兆地忤逆他,福玄心中自然怒火大盛。
他扬起手,万钧雷霆汇聚在掌心,身上的威压陡然恐怖起来,仿佛轻而易举就能让群山崩裂坍塌,最后却是从虚影上轻飘飘落下,骤然消失。
传音石碎裂开了一条缝隙,但他的虚影,他的声音却还未消散:“靳言,忘了那些年的教训了吗……?”
话音落下,靳言顿时感到一股寒流从后脊背窜起,直奔心脉而去,剧痛来得又急又快,他甚至疼得恍神了一声,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不对劲。
眼前的福玄分明只是一道虚影而已,他的修为再怎么高深,也不可能隔着这么远在这里使用。
靳言在肩头点了两下,迅速掐诀护住心脉,眉心微皱:“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小绿球“滋”地一声出现,迅速开启绿光扫描:
“正在为您检测中……”
“正在查验主角行为……”
“叮!恭喜您解锁隐藏新剧情,已为您补全相关设定:万心蛊。”
万心蛊,正如其名,分为子蛊和母蛊,子蛊需在十五岁之前植入,依靠母蛊,可控制万人。
子蛊平日无痛无痒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甚至还有助于心脉流转,修为巩固和境界突破,但因其依赖母蛊者强大的修为而存在,所以受母蛊牵制,必须待在母蛊所覆盖的范围中,听其指令,否则就会遭到反噬,承受万蚁蚀骨、万箭穿心之痛。
也难怪原主和万剑宗的那些人到死也只能留在无妄天,原来就连身体也早已被管控,除非亲手杀了福玄,否则根本无法轻易离开无妄天,就算最后强行离开,只要福玄想,也不过只有痛得七窍流血而亡这一个下场。
福玄就是养蛊之人,对此心知肚明,见靳言还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心中已经冒出几分面对弱者的不屑,继续厉声教训着:“靳言,还不速速回来领罚!从你踏入无妄天的那一刻,你就不可能从这宗门当中解脱出去了……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你以为,本君就找不到你在何处?!!!”
更暴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剧痛瞬间由心脉扩大到各处,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撕裂开,靳言却并不想因此认输。
他想活,不想回去不明不白的死掉,更不想沦为福玄自我感动的工具,成为谁脚下的一具尸骸。
酸苦的血腥味从喉腔里涌出,靳言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那道虚影,眼前已经有些模糊,但他揩掉嘴唇边的血,按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道:“……除此之外,有别的解法吗。”
666围绕着他转了一圈,数据的检测速度转得飞快,看上去也有些焦急。
上一个世界难度中等,不像修仙世界这般危机四伏,用到它的时候也少,但这个世界弱肉强食,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从未接触过的新设定,也就意味着拥有更多未知的风险和挑战。
福玄身为未来可以倾覆世界的主角,就更是如此,看着渐渐跪倒在地上的人,他眼中终于流露出几分轻蔑:“不过蝼蚁而已,留在无妄天,你就还是万人之上的大师兄,但若是离开这里,你以为你自己与被碾死的飞虫有何区别?!”
身体里几股力量还在相互对抗,你强我弱,彼竭我盈,自身的力量也成为了伤害他的利器,若是心志不坚者,恐怕早已沦为恐惧的俘虏,但靳言并不理会他的嘲笑,他静静地蛰伏,等待着一个更加适合反击的时机。
“……找到了!”
检测结果终于停了下来,666瞬间绿光大盛,“宿主,子蛊虽然说母蛊牵制,但终究是在您的身体当中,若您能想办法把子蛊取出来,虽然您暂时会修为倒退,但只要洗筋伐髓一番,很快又会恢复回去,只是需要时间。”
把子蛊……取出来?
理论上可解,但子蛊在他的身体里,无法确定到了哪里,若是常驻在要害之处,就算取了出来,靳言自己恐怕也时日无多。
就在这时,床上因安魂咒而陷入沉睡的江凛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翻动了一下身体,那条龙尾又悄悄从被子里滑落出,有一下没一下地蜷缩着。
虚影无法穿过实物,所以福玄也无法掀起被子,但若福玄此时朝他身后看去,却必然能看见那条龙尾。
靳言眸光微定。
不能,不能让福玄发现——
他唤剑出鞘,冷冽的剑气带着破损的传音石朝那虚影砸去,又是一道锋利的短剑光,彻底将传音石砸得四分五裂,那些被记录在其中的气息瞬间缠绕在靳言剑身上,反倒成了攻击的力量。
于是这道虚影在一瞬间,彻底被击碎了。
这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靳言如今只有金丹上等,和福玄差了好几个等级,但偏偏这传音石当中还有福玄自己的一道气息,相当于自己打自己,对靳言来说,也就无所谓输赢。
想彻底伤到那人的根基肯定是无稽之谈,但拖延时间,完全够用了。
剧痛在一瞬间就消散而去,靳言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擦掉唇边最后一点血,念了个诀,地上的血渍只需几息便被清理干净。
但这么大的动静,虽然血迹及时被清理了,刺鼻的血腥味还是让江凛蹙起眉头,骤然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身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江凛下意识看向靳言的方向,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的脸色似乎比初见时苍白了几分。
但靳言整个人本就偏冷冽,皮肤也如同结了一层寒霜或是冰冷的水汽似的,所以江凛并不能确定。
他眉头下压,更显几分冷厉的凶狠相,语气听上去也十分差劲:“你在这里守了一夜?”
靳言低头瞥他,见他脸上浮现几分气血色,大概睡得很好,才低声应道:“……嗯。”
江凛心里莫名燥得慌,想道谢又憋不出口,只有耳朵有点害臊地烧起来,龙尾也蜷曲成一团。
自己竟然就那么睡了过去,还在一个陌生男人身旁睡得如此安稳,这令江凛不敢相信的同时,又觉得有几分诡异。
因为少时的经历,他防备心极重,就算后来荣登高位多年,夜里也总是睡一个时辰,醒一个时辰,一点风吹草动都万分警觉,又怎么会,怎么会……
江凛不喜欢自己柔软脆弱的一面暴露在谁面前。
他冷眉紧蹙,上挑的嘴唇紧抿,半天才厉声道:“……你过来。”
靳言不明所以,但还是不动声色把剑收入鞘中,走到了他面前。
江凛就算是紧张也依旧显得气势凌厉,手指无意识敲击着床面,总像是上位者的叩问:“你为什么想成为我的道侣?”
因为想要活下去。
因为需要他在未来用命来保护自己。
因为在最危急最关键的时候,甚至需要他替自己去死。
仅此而已。
靳言垂眸看着江凛,他的眼睛很漂亮,因为那层天生自带的血色反倒显得格外晶莹剔透,眉眼冷峻 ,因为执着便会显得格外锋利。
但透过这层锋利,这时候的江凛,注定在心绪不定。
他才刚刚被人背弃,替身就意味着他自身的价值不被人需要,所以他徘徊,犹疑,无法判断靳言救人的目的,又急需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不会想再被人利用,所以靳言的那些真话,听上去便有些不合适宜。
虽然看上去,靳言是寡言少语的类型,但能在末世活那么久,他其实早就已经练就了洞悉人心的本领。
他把真正的原因咽进肚子里,看着这双漂亮、深邃的眼睛,握着江凛这个人身上最脆弱柔软又极端诱人的部分,把违心的话说得毫无破绽可言:“……因为喜欢你。”
他说,“因为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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