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啊——”
头发花白的男人从二楼骨碌碌地滚落下来, 差一点就要沉入翻腾的黑水之中。
一条青紫光芒的锁链飞出将他卷起吊在半空。
周昌隆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小心抬眼,只见锁链另一端握在顾宁初的手中, 顿时犹如见到了救星一般:
“是你们……高、高人?高人救命!”
此时, 赢周抱着顾宁初,控制着鬼母;山骨则在其后, 与无数鬼婴周旋着。他们都没空搭理周昌隆。
不知怎的,原本被赢周的威压压制住的鬼母,在见到周昌隆的那一刻, 竟然浑身颤抖,巨大的肚皮也颤动起来,她的脖子犹如一个年久失修的老旧滚轴,一顿一顿地,向前弯曲成一个扭曲诡异的弧度。
血红的嘴巴一张一合:
“周……周……周……啊————”
满墙疯狂的灵火, 在这一刻, 终于破开封印, 蜂拥而出!
一百三十七盏灵火, 汇集到鬼母的头上,眨眼间便没入了她的肚子。原本巨大的肚子,竟然再次涨大三四倍, 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肚而出。而她脑后的肉管,竟也开始不停地抖动, 看上去,就像是鬼母想要挣脱一样。
可惜,冉遗的妖力控制着她,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并无法脱离。仰天大吼一声, 震起阵阵水花。
顾宁初:“退——”
赢周急忙抱着顾宁初后退,顺便踢了山骨一脚。
“喂——”山骨背上一疼,气得刚想大骂,就见方才自己站的黑水之下,数根手指粗细,森白的尖刺,直直地冒了出来。若不是赢周那一脚,现在那些尖刺扎入的就是他了。
赢周:“不用谢。”
山骨:“……”
顾宁初没注意他俩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已经空荡荡的井口上,那里原本吊着游星明,那个有些胆小,有些维诺,却又在王中意醉酒后胡言乱语时,小声为他妻子说了一句话的书生。
为了引出冉遗,顾宁初故意让他做了诱饵,原本以为能够护住他,没想到水浪滔天,只一瞬便将他吞吃了。
他还是对自己太过于自信了。
“怎么了?看什么?”赢周发现他有些走神,问道。
“哦,没什么。”顾宁初甩了甩头,注意力很快放在了鬼母身上。
他凝视着鬼母的肚子,心中疑窦丛生。这个奇怪的鬼母婴尸,他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眼看那鬼母怨气冲天,慢慢向着周昌隆逼近,顾宁初抖了抖手中的锁链,问道:“赢周,鬼母婴尸……有孕妇吗?我这么记得,是刚刚生下孩子的女人呢?”
赢周:“你没记错。”
顾宁初不解:“那……她?”
锁链不停地抖动,另一头的周昌隆,身边围着一圈鬼婴,鬼母正不断地向他逼近。
他死死地抓着锁链,犹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救命,救命……子姜,子姜我是你公公!饶了我,饶了我吧……”
顾宁初还想再有动作,却被赢周按住了:“她的怨恨,由他而起。”
“这……”顾宁初咬了咬唇,随即点点头。
锁链倏然消失,周昌隆扑通一声落入黑水之中。怨气的腐蚀使他周身立即开始溃烂,他在水里扑腾着,发出痛苦的嚎叫。
而鬼母则看了顾宁初二人一眼,随后,涨大的肚皮“砰”的一声,炸裂开来,一个血肉模糊、周身墨黑的鬼婴,张开大嘴,一口尖牙,拖着长长的脐带,从她腹中飞射而出,死死地咬住了周昌隆的脸!
“啊——”
符锁收回,其余鬼婴也再无顾忌,纷纷向周昌隆涌去。细小、尖利的牙齿,一口又一口地咬上那老死的皮肉,一口、一口地将血肉撕咬下来。
周昌隆撕心裂肺一般在黑水中翻滚惨叫,身上、脸上开始露出白骨。鬼母犹不解恨,她腹中所出的鬼婴正一口一口地吞吃着他的血肉。
顾宁初恍然大悟:“那才是她的孩子。她把孩子养在腹中,这些镇压她的灵火,竟被她用做供养鬼婴的养料!怎么会?”
山骨喘着气过来,说:“多半,跟那条鱼有关。”
赢周倒是认同,他道:“你说在湖底的时候,鬼母与冉遗犹如伴生。其实不然,是冉遗控制了鬼母,还与她做了交易。这若水镇家家户户的水井、一个个深陷梦魇命源流失的男人、还有一年一度所谓的祭祀……鬼母,是冉遗的引路人。”
“唉……”顾宁初心中难过,长叹一声,无奈道,“她是很可怜,可造下如此严重的杀孽,她和她的孩子,又该如何往生呢?”
魂魄不去,锢守肉身。韩子姜的孩子,已经成了一个非鬼非人的怪物。
“嘶哈——”
正当顾宁初三人还在叹息时,二楼文月岚的房门忽然打开,挺着大肚子的文月岚挣扎着走了出来,她神志清醒,全不似之前那般浑浑噩噩的模样。
她捧着肚子,朝着顾宁初艰难喊道:“救救……那个孩子……”
原来,方才顾宁初赢周等人与鬼母婴尸斗法之时,几个鬼婴趁他们不备,闯入了文月岚的房间。
它们不似文月岚腹中附身那个婴灵有灵,只凭着鬼母的怨恨指令行动,发现文月岚和她丈夫之后,因着文月岚是孕妇,反倒比她的丈夫更吸引它们的注意。
婴儿,天生向往母亲。
不知道它们当时做了什么,文月岚只知道,自己绷得紧紧的腹部,伸出了一只黑黑的小手。
再后来,那些可怕的鬼婴都不见了。而那个孩子,存在感也越来越弱。
凭着母亲的直觉,她知道那个孩子是在保护她,所以,她鼓起勇气走出了房间。
她想要救那个孩子。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不太清醒,也记不得来到这个客栈之后发生的许多事,可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有一个蒙着双眼的小公子,曾温柔地与她的孩子说过话。
周昌隆浑身的血肉几乎快被鬼婴啃食殆尽,可奇怪的是,他始终吊着一口气,不论如何挣扎哀嚎,也没有死去。
黑水已经快要将整个一楼淹没,鬼母站在水浪尖上,微笑着,专注地看着鬼婴们分食着那个男人。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自己已经空空的肚子,微微启唇。
“红萝卜,蜜蜜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娃儿娃儿想吃肉,一口一口比蜜甜……”
一声又一声,这温柔的哄孩子的童谣,在这充斥着妖、鬼的客栈里响起,所有的鬼婴都随着童谣的节奏,整齐划一地点头,有种诡异的酥麻感。
顾宁初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从袖中拿出了那枚金锁。
“咕——”
而在此时,鬼母身后,粗长的肉管抖动着,一双犹如车轮大小的,碧绿的眼睛渐渐从黑水中浮现出来。
山骨握紧双刀,死死地盯着:“终于把那条鱼逼出来了!”
顾宁初将金锁抛掷空中,凝神静气,双手快速结印。没有了冉遗的影响,他要再次以唤灵符唤醒韩子姜的灵智。不然同时对付鬼母婴尸还有冉遗,顾宁初觉得会有些麻烦。
而且,韩子姜这份是收了报酬的。
顾宁初一道唤灵符打上金锁,垂坠的流苏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是很清脆,却十分悦耳,犹如梦魇时母亲温柔安慰的呢喃。
韩子姜青白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来,她颤抖着,似乎在惧怕金锁上的青光,举起干枯的手臂遮挡着空洞的双眼,瑟缩着向后退去。
“咕——”
身后的冉遗却不许她退。它非常清楚,眼前那个蒙着双眼的人,身上散发着任谁也难以抗拒的,浓郁的香味。
它贪婪地盯着顾宁初的方向,全然没有将山骨放在眼中。只有那只妖鬼,身上有着可怕的威压。
可顾宁初身上的味道太香了,冉遗摆了摆尾巴,贪婪战胜了对赢周的恐惧,它陷入了癫狂,在这小小的西江湖里,它再吸多少人的命源,也比不上一个顾宁初啊。
“咕——”
冉遗眼中绿光大盛,肉管抖动着,鬼母受到操控,一头水藻一般的墨黑长发骤然向顾宁初与山骨袭去,眨眼间缠住了山骨的双腿。
而冉遗也趁机猛地一甩尾巴,巨大的水浪以搬山倒海之势冲向赢周。
“小心!”
顾宁初一把推开赢周,手中同时伸出四根青红锁链,将鬼母的四肢牢牢锁住。
赢周被顾宁初推开,脸色十分难看,额上火云纹亮起,几道狐火瞬间便落到冉遗翻起的脊背之上,顿时鳞片炸裂,皮开肉绽。
“咕咕!!”冉遗吃痛,迅速地沉入了水中。
赢周落到顾宁初身后,双手握住顾宁初的手腕,精纯的妖力顺着他的双手传入符锁之上。鬼母的四肢顿时发出“嘶嘶”的声音,犹如烈火灼烤,原本鬼气森森的头发也断裂开来。
“出息了,还能把我推开。”
赢周将顾宁初圈在怀中,明明可以传音入耳,他偏偏要凑近了说话,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诘问,听得顾宁初牵着锁链的手都抖了抖。
他抬起头,讨好地用发顶蹭了蹭赢周的下巴,小声道:“那水脏。”
山骨在一旁,他刚刚才用黑月将鬼母缠住他双腿的头发割断,浓重的阴气在他腿上留下青黑的腐蚀伤痕,痛得他也忍不住倒吸着凉气。
一抬眼见顾宁初与赢周说着悄悄话,顿时翻了个白眼,大喊:“别说悄悄话了,那鱼要跑了!”
赢周没理会他,只对顾宁初说:“冉遗控制着韩子姜,即便唤灵有用,对我们也无甚助益。先杀冉遗。”
顾宁初点头:“我把他从水里逼出来,你便可以将他的妖丹炼化出来。”
“你制着鬼母。”说罢,顾宁初将手中符锁扔给山骨,右手在空中虚化几笔,再次召出雷令符。
“敕令,迅雷!”
雷声如鼓,紫电破空,数道惊雷响起,闪电击入黑水之中,水面立即紫光流窜,一条巨大的六脚怪鱼被雷电缠裹着,嘶吼着跃出水面。
“就是现在,赢周,天妖狐火!”
赢周却没有动用狐火,他的长袖之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生出火红的绒毛和尖利的指甲。
他举起利爪,眼中金光一闪:“杀鱼而已,当然是开膛破肚。”
第32章
不过短短几息过去, 原本翻腾不已的黑水巨浪就停下了。
韩子姜垂着头,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入水中。她被四条施了咒的符锁绑住了四肢,动弹不得。
而她脑后那条连接着冉遗的肉管, 已经断了。
平静的黑水正在缓缓地消退, 像成年男子身体一般粗壮的几条断肢散落在水中,巨大的鱼身翻出白白的肚子, 已然是肠穿肚破,碧绿的血液正一汩汩地流出。
冉遗的那双碧绿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仿佛难以置信一般死死地盯着赢周。
而赢周, 正把玩着手中一颗碧翠光华的妖丹。
他掂了掂妖丹,将其吞入腹中,随即露出些微满意的神色:“嗯,是千年的冉遗妖丹。”
顾宁初长长地吁了口气,笑道:“大收获。”
山骨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十分无语道:“他两爪子就能把那鱼撕裂了, 你们干嘛非要折腾这么一大圈, 弄得我这一身伤……”
顾宁初摇摇手中金锁, 理直气壮道:“我收了报酬,拿人钱财,自然要忠人之事啊。”
山骨这才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被顾宁初锁住的鬼母, 见她脱离了冉遗的控制之后,周身怨气仍是非常浓烈, 疑惑道:“这个厉鬼,执念很强,你要怎么做?”
“你也说了, 只是执念而已。”
没了冉遗躲在鬼母身后操控,唤醒她就变得容易许多。
顾宁初将金锁放在左手掌心, 右手食指从眉心引出一缕灵气,在金锁之上浅浅画了几笔。
这一次,金锁发出了轻柔的,暖白的微光,一点一点闪烁着。顾宁初将金锁挂到了鬼母的脖子上。
“韩子姜,醒来吧。”
收回缠住四肢的符锁,金锁上暖白的微光逐渐笼罩了鬼母的全身,渐渐的,她披散的长发、破烂的衣裳,就连四肢上青黑的痕迹都消失了。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像是刚刚从一场梦中醒来,空洞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凝神。
“你们?啊……它们是……”韩子姜被周围围着她像是嗷嗷待哺一般的鬼婴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向顾宁初身边躲。
“你别怕,你想想,它们都是你的孩子。”顾宁初的声音很温柔,清浅,又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的……孩子?”
韩子姜陷入了回忆之中,渐渐地,她迷茫的脸上浮现出甜蜜幸福的微笑,很快,她神色变换,幸福变成了悲伤和痛苦……
两行清泪从韩子姜的眼中滑下,她痛哭出声:“我想起来了,我的孩子……刚刚出生的女儿,连一口奶都没有吃过,就被他们,扔进了西江湖,溺死了!”
顾宁初:“他们,是你的公公和丈夫?”
韩子姜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他们不配。”
顾宁初:“那你呢?你是怎么死的?”
执念太深的厉鬼,通常会陷入混乱又偏执的自我逻辑之中,忘记死亡,忘记一切,只无限加深执念。所以,顾宁初让她想起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死亡,当她执念消散之后,她便不再是厉鬼了。
“我?”韩子姜的目光从地上那些尸体、骨架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个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的活死人身上。
是周昌隆。
她笑了:“我拼着命想要阻止他们,可惜没有成功。反倒是触怒了他,暴怒之下抓着一个花瓶砸到我头上。我昏过去了,他却以为我死了。一不做二不休,把我也扔进了西江湖里。”
“不过是一个女人,再娶一个就是了。我们若水镇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做的,要不是你非要娶一个外乡女人,哪里会这么麻烦。”
他当时就是这么对她的丈夫说的,所以……她的丈夫松开了手。
韩子姜口中的他,便是她之前的公公周昌隆。怪不得,她如此怨恨,要让无数鬼婴吞食他的血肉。
韩子姜抚摸着自己已经平平的肚子,满目哀伤:“我的孩子……她……”
顾宁初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她无法投胎了。冉遗骗了你,你这样养着一具尸体,她已经成了怪物。”
韩子姜愣了愣神,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是我的错。”
她握着脖子上的那枚金锁,她知道,这是她爹娘送给她的,从小就一直戴着,直到出嫁前才留在了家里,给二老一个念想。
“劳烦转告我的母亲,女儿不孝。就当……就当我好好投胎去了。”
“子姜——子姜——”
声音传来,只见是赢周拎着一个消瘦的男人从天而降,将他扔在了韩子姜的面前,自己就消失了。
原来是赢周的一缕分魂,将疯疯癫癫的周其兴带来了。
那个周其兴匍匐在韩子姜的脚下,不停地诉说着对她有多么的思念,多么的愧疚,对自己当初没能阻止父亲溺死女儿是多么的难过……
“是吗?”韩子姜掀了下眼皮,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那你疯癫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突然又好了?”
“我、我……我……”
“我”了半天,周其兴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呵~不过是我第一次回来找你的时候,把你吓着了而已。你为了活命嘛,竟想了这样一个缩头乌龟似的法子,哄骗了你爹,还指望能骗过我。”
“我早就知道,我故意的。我就想看着你装疯卖傻,生不如死的样子,哈哈哈哈……”
“你……”周其兴消瘦凹陷的双眼浑浊不堪,早不是当年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
他先是震惊,随后拼命地向韩子姜磕头,渐渐地,有隐忍的呜咽声传来。
韩子姜再也没有理会他。
当拘魂小鬼应顾宁初之召而来,带走韩子姜之前,她只是对着赢周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
“它死了,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笑了。
只有赢周明白她在说什么。
冉遗以梦为食。被他选中的人会因为美梦被吞噬而陷入冉遗制造的梦魇之中,破解之法,是吃下冉遗的肉。若是不能,便会终生被禁锢于梦魇之中,直到死亡。
她要让若水镇那些陷入梦魇的人,每一个享受着“洗女”带来富贵的人,到死也无法摆脱。
天妖狐火熊熊燃烧,冉遗的尸体很快被烧得连一抹飞灰也不曾留下。顾宁初虽然不明白一向嫌麻烦的赢周,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不过,只要是赢周要做的,自然有他的道理。
在这若水镇这么多天,一天好觉也没有睡,也没有吃到什么好吃的,顾宁初已经很累了。没了冉遗捣乱,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
夜幕下,西江湖水浓重得看不清水色,就连水浪的声音也像是滞涩着,闷闷的,一下又一下,撞碎在船身上,推着小船离开若水镇,向远处驶去。
船舱里,顾宁初缩成一团,眼皮耷拉着,十分安然地窝在赢周怀中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觉。
“呕——”
山骨远远地一个人坐在船尾,这慢悠悠荡来荡去的小船,比起上岛时乘坐的那只,还要颠簸,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晕船的恶心感,只能靠在船边上,一脸菜色。
山骨瘫坐着,见赢周熟练地给顾宁初盖上一条小毯,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闷闷的。
应该是晕船太难受了。
“小瞎子,那个婴灵……那两夫妻带回家养起来,你真的放心啊?我看那个她那个废物丈夫,不是很靠得住。”
山骨有气无力地开口,他说的,是附身在文月岚腹中的那个婴灵。降服鬼母的时候,几个鬼婴想要伤害文月岚,那个婴灵竟然出手保护了她。只是她自己也受了重伤。
禁不住文月岚的哀求,顾宁初告诉了她一个办法。将她一缕头发剪下,与顾宁初画好的一张定魂符一起,将婴灵藏在一个瓷娃娃里,带回家供养。每日早、中、晚各一柱青香,供上时令鲜果和孩子的玩具,日日不缀,供满三年,那个婴灵就有机会再次投胎。
顾宁初眼皮坠得厉害,翻了个身,断断续续地回答山骨:“没事……胆子小,我吓他了……他们家要避祸,就得好好供养……能保他的亲生孩儿平安出生……文月岚……答应……”
声音越来越小,顾宁初已然是沉沉睡去。每次画符、启灵,都会耗费他大量的精力,总要好好睡一觉,再饱饱地大吃几顿才能养回来。
“可是……”山骨还想再说什么,就被赢周一个眼神打断了。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大,睡梦中的顾宁初似乎被吵到,皱了皱眉。
赢周不满地斜睨了一眼山骨,随即将食指轻轻放在了唇上。
意思是:闭嘴。
这个死人脸!
山骨刚想呛他两句,却见顾宁初是真的没睡好,皱着眉在赢周怀里翻了个身,脱口而出的话,声音生生降低了七分。
他压低了声音问赢周:“……那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啊?还要去找那个厉鬼的娘吗?”
方才顾宁初硬是逼着他再次潜入湖底,将韩子姜的尸骨挖了出来,用火烧了余了小小一罐骨灰,带在身上。
“嗯。”赢周是了解顾宁初的,他既然答应了要找到李夫人女儿的下落,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他是一定会去告知的。
“左右我来大禹游历也是闲来无事,”山骨小心翼翼地开口:“不如……我跟你们结个伴?”
赢周:……滚!
山骨忍着胃里的难受,朝着赢周的方向挪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的,他身上那个味道,总有一天会压不住的……唔!”
脖颈上传来剧烈的灼痛,金红的光圈不断收紧,让山骨不能呼吸,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也憋得通红。
山骨也不挣扎,还“嘿嘿”笑道:“……我能闻到,那别人……别人也能……我会,咳……我能帮他……帮你们。”
赢周伸手轻轻捂住了顾宁初的耳朵,封闭了他的听觉,好让他睡得更舒服些,然后冷冷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我喜欢他。”
第33章
“啪”地一声, 船舱里那张矮桌裂了。赢周直接伸手,掐住了山骨的脖子。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只觉得听了山骨的话, 心中气血翻涌, 怒意怎么也压抑不了。
“你、凭什么——”
凭什么随口就说出这种话!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九黎人,这么巧吗!”
尖利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脆弱的皮肉之中, 山骨浑身动弹不得,却能感受到有热流从脖子里涌出,缓缓下滑……
原来, 初见时挨的赢周那一掌,赢周真的是手下留情,仅仅警告他而已。
可是,山骨可不是会被吓退的人,他既然说出了口, 自然有把握。他早就看出来了, 涉及顾宁初, 赢周绝不会真的动他。
他肺里火烧火燎的疼, 嘴上依旧不讨饶,挣扎说道:“我……我会做到的!他、他也会……喜欢……”
“九黎人……你、咳……清楚,一旦认定, 一、一往无前——”
时间开始变得漫长。
山骨感觉过了很久,当他以为自己真的要被赢周掐住窒息而死的时候, 终于又能呼吸新鲜的空气了。
“咳咳——”
脖颈上的力量渐渐散去,山骨猛地长吸了一口气,笑了。
他赌赢了。
赢周沉着脸, 咬紧了牙关,吐出几个字来:“如何帮?”
山骨没有立即回答, 而是伸手去摸顾宁初眼上的震坤绫。刚刚凑近,就被赢周一把捏住了手腕。
“你别得寸进尺!”
山骨只能悻悻收回手,小声说:“震坤绫并不是顶级的封印法宝,虽然有他的封印咒印加持,但,他是纯灵香体质。道行高深的术士,或是妖力强大的大妖,仍然能够察觉到。”
“比如……那条千年的冉遗。他为什么对小瞎子那么执着,明明惧怕你,却也舍不得他,不是很明显吗?”
赢周静静地听着,毫无疑问,山骨说了那么多,这句话深深触动了他。
“千宝阁密库之中,收藏了一件秘宝,名叫玲珑鲛绡,比震坤绫,封印效果更好……”
“玲珑鲛绡……”赢周垂眸,浓密的睫毛半掩着金色的眼瞳,投下长长的影。
————
月明星稀。
一辆马车“哒哒哒”行走在山路上。山骨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正一脸不耐,黑着脸驾车。
“把小爷我当什么了?”
“提行李、驾马车……竟然真的敢把小爷我当仆人使……死臭脸、没良心的小瞎子……”
山骨小小声不停地碎碎念,一边不忿地假装用力地抽了几下马屁股,一边又小心的竖着耳朵,期待听听马车里的动静。
顾宁初睡了又快一整天了啊……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赢周现了原形,火红的狐狸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里,面前摆着一张羊皮地图。
这是大禹的地图。赢周一脸严肃地看着,耳朵偶尔动一动,一只爪子正按在图上,标注为花锦城的位置。
从图上来看,他们距离花锦城大概还有七天左右的路程。若是快马加鞭地赶一赶,倒也不用这么久。
不过……不急,让顾宁初游山玩水,吃些好吃的要紧。这几天怕是要把他憋坏了。
“唔……赢周……”
带着糯糯的水汽,还含糊不清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赢周身后那缠在一起的,毛绒绒的火红尾巴堆里,一只白皙的手臂伸了出来。
顾宁初抱着一条大尾巴睡得香甜,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此时不耐地拨开糊在脸上的绒毛,脑袋终于钻了出来。
“醒了?”
赢周听到动静,并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只听见身后淅淅索索的,头顶上陡然一沉。
顾宁初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伸手抱着毛绒绒的狐狸,把下巴垫在赢周头顶上,蹭了蹭软乎乎的绒毛。
“渴了。”
赢周将地图收起来,现出了人形,身后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的九条尾巴也很快就消失了。
原来是夜里天凉,山里更冷。顾宁初贪睡完全没有个正经模样,赢周怕他睡觉不老实又着凉,干脆像小时候一样,用尾巴把他裹起来。
顾宁初犯着迷糊,就着赢周的手喝竹筒里的水,清凉微苦的茶水急急地入了喉,他一下子被呛到,用力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赢周急忙放下竹筒,给他顺气,一边无奈道:“一边睡觉一边喝水,不呛你呛谁。”
“睡迷糊了嘛。”
顾宁初被呛得两颊飞红,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整个人也彻底清醒了。他竖起耳朵听了下动静,问道:“我们到哪儿了?好安静呀。”
他唇角的水渍还没有擦掉,衬得顾宁初的唇色有一种水亮晶莹的丰润感。
赢周一时之间仿佛没有听见顾宁初的问话,目光落在他一动一动、不断开合的双唇上,眸色暗了暗,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将他唇上残留的水渍,一点一点慢慢地抹掉。
顾宁初乖乖地仰着头,甚至还抬起下巴,方便赢周动作。
“这里,这里还没擦到。”
一直以来,顾宁初与赢周都是这样相处的,他已经习惯了。并没有注意到,赢周眼中一闪而过的,怪异的情绪。
将顾宁初被茶水打湿的衣襟处理好之后,赢周才缓缓开口:“天都黑了,我们在山路上。前后没有人烟,待会儿让山骨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
“嗯……”赢周顿了顿,接着道,“吃点东西,睡觉你倒是不必了。”
“还在荒郊野岭,能有什么吃的啊……”
“唉……”顾宁初皱着眉,苦着脸颇为嫌弃:“搞不懂怎么惹到那些小妖小鬼的,害得我们换这条路……一路上鸟都看不到几只,都吃了三天的馒头了……”
“我想吃肉……随便什么,是肉就行……”
赢周指了指马车角落里放着的五个,个个足足有四层的超大食盒,一字一句说道:
“如果不是你,把原本算好的五天的食物一天就吃完了,也不用啃三天的馒头。”
“啊……”顾宁初心虚地拉着赢周的袖子晃,“不过是几只鸡而已,你怎么一直说我……”
嘴上虽然还在嘴硬,但是逐渐变低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心虚。其实顾宁初心里清楚,赢周可不止准备了五天的食物。
“几只鸡?”
“实在是之前饿着了……你看我都瘦了……”
“瘦了?”
赢周略一挑眉,声量也提高了一些,伸手捏了捏顾宁初腮边软肉,触手软滑温厚,还挺舒服的。
其实赢周也不是真的不让他吃饭,他也清楚顾宁初毕竟是人,纵然天赋极强,每一次消耗过多之后,也是极需要休息,补充力量的。
所以他从不拘着他没有白天黑日的睡觉,也只是在他过于放纵的时候提醒他注意一些,别把自己撑坏了。
可是这次实在是让赢周头疼,原本特意在路过的一家客栈买了好些熟食,又在顾宁初闻着就走不动的糕饼铺子买了好些甜糕糯饼,装了满满的五个食盒,原想着到花锦城之前,怎么都够了。
谁知道顾宁初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那么多的食物一天全吃完了。撑得肚子疼,在马车里翻来翻去地打滚。
赢周气得不行,往后那几天故意只给他馒头吃,让他长长记性。
顾宁初听着赢周的话里好像是有些松动了,急忙点头:“瘦了瘦了。”
哪里会瘦。这些天他吃了睡,睡了吃,倒还比起之前略长了些肉。
赢周没有拆穿他,手上用了些力,拉长了声音:“那确实要补一补了。”
顾宁初皮肤白,赢周稍微用了些力,其实并不会疼。他脸上还是印出一点点淡红的印子。
顾宁初听到心中一喜,终于不用啃干馒头了!开心地又滚了两圈:“赢周最好了~”
马车外,山骨听见顾宁初满心欢喜的话,心里发酸,脸色更黑了,手里的马鞭有一下没有下地抽在马屁股上,嘴里念叨:“臭脸的到底有什么好……”
“说好的结伴,竟把小爷当小厮使……”
“吁——什么东西?!”
山骨警觉地把马车停下,前方树下半人多高的灌木丛里,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弄出了动静,灌木叶子小小抖动着,像是有蛇虫之类的东西贴着地游动,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
赢周掀起车帘,顾宁初抓着赢周的袖子正往外探头:“怎么了?又遇到什么东西了?”
他看不见,偏急哄哄地往前凑。赢周怕他摔着,熟练地将他抱下车。
也不怪山骨和顾宁初警觉。自从把韩子姜的骨灰交给李夫人之后,他们三人一路继续往蜀南方向走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总是遇到些不干净的东西。
要说大妖恶鬼也不是,就是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儿,都不用赢周或是顾宁初出手,山骨两刀就解决了。
可架不住频率太高,实在是把人都弄烦了。顾宁初本又是嗜睡贪吃的,被烦得没法,便听了山骨的建议,干脆绕个路,先转道往花锦城去。
花锦城是蜀南最大的城市,据说步步繁花,四季不败。更有各种蜀南特色美食,名闻大禹,十分热闹。
千宝阁蜀南最大的分店也设在那里。往繁华的大城市走,遇到小妖小鬼的几率会小很多,顾宁初虽然没去过,也颇有耳闻,当即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反正也不急着往墨金村赶,不过都是游历,去哪都差不多,便连夜改道了。
只是没想到,改道去花锦城,这一路虽然没有小妖小鬼烦了,却连人烟也没有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将赢周惹生气了,只能就着干馒头走了好长时间。
还有七日便可到花锦城,眼看赢周大赦天下能吃点好的,又在半路上遇到烦人玩意儿了?
“出来!”山骨用力按着刀柄,戒备在顾宁初与赢周身前。
那灌木丛抖得更厉害了,迷蒙的月光照耀下,一个像人一样的影子渐渐露了出来……
先是头,随即是纤长的双手,然后……一个隆起的肚子……
“操!又是鬼母婴尸?!”
“歘”地一声,山骨猛地抽出双刀,抢先劈去。
“等下——不对,住手!”
顾宁初发觉不对大喊,山骨急忙卸了手上力道,刀尖堪堪停在那个东西的头上,不足两寸的地方。
顾宁初急得跳脚:“我没看见什么,恐怕是人!”
借着月光,山骨已经看清了自己刀下的“东西”,确实是一个人。他正全身靠在树上,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自己头上寒光闪烁的腰刀,脸色惨白,满眼惊恐。
很快,他眼皮一翻,吓晕了过去。
山骨为难地看着眼前倒地的人,神色十分怪异。好一会儿,他才转身,满脸纠结地开口:
“……什么鬼?一个大肚子的……男人?”
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深夜出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
山骨没有放松警惕,再三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转身对顾宁初说:“看起来确实是人,可是这个肚子……”
“你先别胡思乱想,也许是生病,或者……咦?”
顾宁初没有靠近地上昏迷的男人,在他眼中是一片虚无。原本以为男人可能是生病,却没想到,一缕青绿的,淡淡的妖气正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不过因为很淡,几乎是稍纵即逝,顾宁初差一点便没有捕捉到。
“奇怪,好像有点妖气。赢周,你觉得呢?”
赢周神色有些凝重,这个大肚子的男人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十分俊秀,因为受惊昏迷,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
双眼紧紧地闭着,即便看不出眉眼,也是一个美人。只是太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身子也单薄,越发显得那个肚子突兀。
那缕若有似无的妖气,赢周自然是注意到了,只是奇怪,他竟觉得有种隐隐的熟悉感,仔细去想,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遇到过。
直觉告诉他,这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于是赢周拍了拍顾宁初的肩,说道:“是有妖气,小心点。我们尽快离开。”
“那他怎么办?”山骨看着昏迷的男人,有些为难。
人身染妖气,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身边有妖,经年累月接触,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许妖气;二是被妖盯上吸取人气,最常见的就是通过交合,这样沾染的妖气就会十分浓郁。日子久了,人气被吸干,也就离死不远了。
人间话本里,狐狸精因为貌美非常,是惯会用这种采补妖术的。眼前这男子身上妖气虽然很淡,但大着肚子,保不齐是……
顾宁初脑瓜子转了转,下意识地勾着赢周的小手指,轻轻晃了晃,小声说了句:
“可别是狐狸啊……”
赢周:?
没太听清顾宁初说了一句什么,赢周有些莫名。但见他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一根小手指紧紧勾着自己,一副紧张又有些担忧的模样,着实有些可爱。
想必是他又想救人,又担心自己不同意,才流露出这样的情态来。
想到这里,赢周心里一软,只当自己平时确实有些严厉,把小初吓到了。
不过是一个沾染了妖气的人,虽说这味道有些奇怪的熟悉感,但只要是妖,就不是什么大事。他想救,就救吧。
于是,赢周安抚地握住顾宁初的手,冲着山骨抬了抬下巴:“把他搬上车。”
山骨震惊:“又是我?”
顾宁初听了赢周的话倒是心中一喜,他是有多管闲事的心思,可赢周向来不喜欢,肯定不会马上同意,总要说些好话,多磨一磨他才行。
今天怎么这样爽快?
不过这是好事。顾宁初喜滋滋地忽略了山骨的控诉,对他点了点头,催促道:“快一点呀。”
山骨:“……”
就这样,原本还算宽敞的马车因为多了一个人,变得有些拥挤。
赢周将男子的情况告诉顾宁初,并特意说了觉得妖气熟悉的事。顾宁初听了,心中陡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他对赢周的过去,其实知晓的并不算多。只知道他是当世少见的九尾狐妖,妖力强盛,因为一些原因被杀,灵魂被迫与他结下了契约,成为他的傀鬼。
具体是什么原因,赢周从来不说。而爹爹因为很早就去世,也并未告诉他详细情况。
赢周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很少主动提及,至少在顾宁初从有记忆起到现在,几乎没有听说过赢周有过什么朋友或是亲族。
现在,赢周忽然说这个男人身上的一缕淡淡妖气,有熟悉的味道?会是什么呢?
顾宁初猛然想起方才自己胡思乱想的话本故事来……美貌的狐狸精常常为了增进修为,与人交合吸取精气。
狐狸精……可能是赢周的同类诶!
见顾宁初一直没说话,赢周觉得有些奇怪。他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说:“怎么了?一直走神。平时不是很喜欢管这些闲事的吗?”
顾宁初哪敢说自己在想,真的遇到是赢周同类残害人的话,要不要当着他的面杀掉啊……
“嗯……就是……”
顾宁初吞吞吐吐挤出来几个字,刚想随便说些什么转移一下赢周的注意力,忽然就觉得自己手腕一紧。
“唔……好痛……”
那个昏迷的男人双目紧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顾宁初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了他高高隆起的肚子。
“痛……救命……”
“你怎么了?”顾宁初着急地摸到他的额头,只摸到一手的冷汗。
男子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浑身都在颤抖,整张脸更加惨白。他挣扎着睁开了双眼,眼瞳好不容易聚焦,见到顾宁初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
“救救我,求你……”
他胡乱地说着一些不成调的语句,顾宁初着急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
“赢周,你想想办法呀。”
赢周看着男人隆起的肚子,只见单薄的衣衫下,腹中不知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互相拥挤、起伏,在肚皮上撑起一个又一个,此消彼长的弧度。
“是胎儿?”赢周观察了几息,缓缓开口。
“什么?胎儿?”
顾宁初大惊,怎么男人真的会怀胎吗?
却见那男子死死地抓着他的手,痛到扭曲的脸上满是惶恐、屈辱甚至是恐惧的表情。
“不,不是……我是,我是男子……”他下意识地摇头,拼命否认。
可赢周并不信,他伸手按在男子的腹部,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再次开口:“是妖胎。”
赢周的声音不大,却像是给男人判了死刑。最让他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双瞳渐渐涣散,连剧痛也像是不在意了一般,眼中满是绝望。
好一会儿,他才颤颤巍巍地,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随即他将头一偏,将脸藏在了阴影之中,忍着痛努力将身体蜷缩起来,不让赢周他们再看见他的表情。
赢周手心闪出淡淡的金光,强大的妖力缓缓注入妖胎之中。很快,原本躁动不安的妖胎渐渐安静了下来,肚皮不再起伏涌动,那搅动的痛楚也缓缓褪去。
男子身子舒展了许多,只是仍不敢露出脸来。
顾宁初也不去烦他,他能明白这人在想什么。这世间男子怀胎本就离奇,更别说他身怀妖胎,怕是不知被什么妖精侵/犯了,又用了什么异术使他怀胎,心中定然是又气又辱。
没想到随手救的人,遭遇这样离奇,看来赢周说的没错,多管闲事就是麻烦。
不过救都救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是不知道这男子要如何救?他是想保胎呢?还是堕胎呢?
这两件事他们可都不擅长啊!
他凑近赢周耳边,小声地问:“怎么办?你们妖……族,有妇科大夫吗?”
等等,是妇科吗?
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有的没的……赢周斜睨了顾宁初一眼,冷声道:“问他自己。”
那男子显然是听见了,浑身一抖,默默收紧了身子,蜷得更小了,仿佛这样就能在这小小的马车里不被注意到一样。
“唉,你这样,我们要如何帮你啊?”
等了半天,没听见男子开口,顾宁初无奈,斟酌着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话不太伤到他:
“你别怕,不过是怀孕生子,不碍什么。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指不定其他地方也有男人生子的事呢?你若是想留,我们……”
他本想说“我们也能帮你”,但想了想,似乎有些夸口了。便转了个弯,接着说道:“不然,你家住何处?我们送你回家,由家人照顾,也许……”
“不不!不回家!不能回家!!”
原本沉默的男子听到“回家”二字后,骤然受了刺激,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动作太猛牵扯到肚子,哀叫一声,又倒了下去。
只是仍抓着顾宁初的手不放:“求求你们,不能回家……我这个样子,不能……”
“好好好,不回家,不回家……”顾宁初急忙答应着,为难地看着赢周。
马车外,风越来越大,吹动着路旁的树簌簌作响。车帘被掀起一丝缝隙,风中有一点淡淡的腥味传了进来。
赢周眉目一敛,迅速将顾宁初拉到身后,大喊:“山骨!”
“知道了!”
马车停了下来,山骨飞快地拔出腰间双刀,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黑暗的道路尽头,黑月的刀锋淬着冷白的月光,泛着森森寒意。
大着肚子的男子缩在马车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抱着双肩惊恐极了,不住地说:“他来了,是他追来了……”
风声越来越大,高大的树木枝叶纠缠,像在嘶吼一般。风中的腥气越来越浓,山骨的双眼都快要睁不开了。
赢周终于想起来这熟悉的妖气是谁了。
他正襟危坐,抬手打出一道金光,携着狐啸之声破空而出,带出千钧之力,将这夜幕中的山路照得刹那如白昼,两旁水桶粗的树木竟被寸寸折断。
顾宁初好久没见赢周摆出这样大的阵仗了。
这时夜空中,一道沙哑的声音犹如从阴暗洞穴之中传来:“什么妖孽,敢在本神的地盘上撒野!”
神?顾宁初与山骨都惊讶不已,传说中登天木被毁以后,人间就失去了与神界唯一的道路,世间也再没有出现过任何神迹。
这里,居然有神?
或者,谁这么大胆,敢自称为神?
“哼。”听到这个声音,赢周冷哼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随即森然道:“扎纳钦。”
声音不大,却透出大妖独有的强悍威压。腥风骤然停驻,黑夜中,一个男子的身形出现了,逆着光,山骨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一道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不确定。
“九尾……赢周?”
“扎纳钦。”
赢周从遥远的记忆里回忆起这个名字,不过似乎不是什么美好的时光。他此时神情肃穆,在顾宁初看来,还有一些压抑的嫌恶。
“九尾赢周。”
扎纳钦已经确认了马车中坐着谁,他大笑一声,缓缓从逆光中走了出来。
他身形高大健壮,似乎比山骨还要略高一些。一身青黑的修身长袍将他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立领几乎封到了下巴。
平心而论,他长得不错,一头长发高高束起,颇有些英俊。可惜,露出来一双狭长阴沉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有些阴鸷。
扎纳钦的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感慨,又似是嘲讽。
他说:“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会遇见你,老友。我想想,我们多久没见了?三十年?还是二十年?”
竟然真的是赢周的旧识,还能称他老友……应该也是一个实力强劲的大妖。
暂时还不太清楚扎纳钦的底细,顾宁初并未轻举妄动,只凭着他身上的妖气,以及车里这男子的反应,确定他就是让男子怀孕的妖。
男子听到扎纳钦的声音,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纤细的双臂将瘦弱的身体环抱着,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只离群待宰的羔羊似的,十分可怜。
看来,这个扎纳钦把他折磨得不轻……
车帘缓缓掀起,一身红衣端坐的赢周出现在扎纳钦眼前,还是那副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冷漠模样,仿佛除他之外,其他的妖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宵小。
赢周并未接扎纳钦的话,他薄唇轻启,只说了两个字:“何事?”
“呵,”扎纳钦冷笑,“老友见面,你这样冷淡着实让人伤心啊。”
“嗯?你……你怎么?”
扎纳钦骤然变了脸色,快步走上前来。山骨想要拦住他,竟被他随意挥起一臂,便一把推开。
只一道狐火腾起,才止住了扎纳钦继续往前的脚步。他被迫停在赢周身前约五步左右的地方。
他似有不甘,黑着脸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赢周,很快,他的眼神中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死了?”
“怎么死的?”
“谁能杀你?!”
赢周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仿佛让扎纳钦瞳孔地震一般的震惊,在他眼中并非什么大事。
“与你无关。”
“你——”
扎纳钦脸上有压抑的怒火,却在看到赢周身后的顾宁初后,生生换了脸色。
奇怪,空气似乎中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让扎纳钦感到无比的愉悦,更有几分沉醉。
先前注意力都被赢周吸引,扎纳钦这才发现,赢周身后还躲着一个白嫩的年轻男子。
扎纳钦惯爱美男子,瞧见顾宁初品貌不凡,虽说红绸覆眼,是个瞎子,但挺直的鼻子,红润的双唇,小巧精致的下巴,无一不说明,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原本探究的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玩味的暧昧。更何况,嗯……这香味,好像就是从这个小美人身上传来的。
这是什么味道呢?
他灼热的视线在顾宁初脸上流连,那视线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探究与露骨的兴味让顾宁初感到颇为难受,好像有一条黏腻的舌头,正在他脸上舔舐。
他抓着赢周的肩膀,往后缩了缩。
这条四脚蛇,果然跟从前一样,令人恶心!
赢周长袖舒展,便将顾宁初挡在身后。他双眸微眯,冷声道:“小心你的眼珠子,既然断过一次尾巴,就应该长点记性。”
“别觊觎我的东西!”
强大的威压让扎纳钦下意识地退后了两步,很快他便稳住了身形,并没有再被赢周吓到,在他看来,若是九尾狐妖赢周,他还会忌惮几分,可如今……面前不过是一只妖鬼而已。
再说了,扎纳钦也不是从前那只,需要仰赢周鼻息的蝎虎妖了。
他眼珠抓了转,很快,他换了副笑脸,昂起脸道:“老友,多年不见,我颇为想念。难得今日有缘,也让我尽些地主之谊。我的府邸就在附近,备着上好的佳肴美酒……”
“不必。”
多年未见是真,老友可算不上。毕竟清修的狐狸与纵欲的四脚蛇,本就不是什么互相看得顺眼的动物。
为今之计,还是莫要太过纠缠。
赢周想走,扎纳钦可不想轻易放过他。他负手而立,眼中阴鸷之色俞浓,笑意却更深了。
“老友,别这么见外。”
山骨握着刀默默地看着赢周与扎纳钦的拉扯,他倒是不在意马车上的男人如何。只是方才扎纳钦看似随意的一掌,竟然能轻轻松松将他推开,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虽说之前总是被赢周扔来扔去,但他心里有数,知晓赢周并未对他下狠手,可这个扎纳钦不同,他必须要警惕。
更何况,什么老友,什么叙旧!扎纳钦看顾宁初的眼神他再明白不过,分明是来者不善。
山骨心中暗想:看来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小瞎子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浓,震坤绫快不行了。
想到这里,山骨缓缓放开了刀柄,他小心翼翼地移动右手,向腰间的银葫芦摸去。
“别乱动。”
扎纳钦并未回头,却连山骨在做什么一清二楚。他缓缓转头,山骨这才发现,他一双眼中竟是像蛇一样的竖瞳,闪着青光。
“小家伙,放下你的蛊,我不爱吃这个。”
山骨心中一跳,抬眼却见赢周向他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恨恨地松开了银葫芦。
“这就对了。”扎纳钦笑着说,“再说了……我即将临盆的夫人不慎走失,多亏老友相救,我自然应该设宴感谢。”
他压着眉,说出口的话听着似是温柔的关怀,却透着让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阿辞,还不下来。”
“还想麻烦人家到什么时候?”
“砰”地一声,是盛水的竹筒翻到的声音。被叫做阿辞的男人,哆哆嗦嗦地扶着高耸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爬到车边。
从刚刚扎纳钦与赢周的对话中,宋辞已经明白。这辆马车上的人,不不,不是人。
他们也是妖!还与那个恶魔认识!只是不知谁更厉害些。
多可笑,他拼命逃出来,最终仍是落入了妖怪的手中。罢了!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当初是他自愿的,如今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的境地,也怨不得别人。
那个想要帮他的小公子是个好心的,不管他是人还是妖,若是因为他被扎纳钦所害,他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宋辞忍着惧意,倚靠在门边,颤着声道:“打扰了,抱歉。”
说罢,他绕开顾宁初准备下车。赢周并未阻拦,只是看着他不太方便的手脚,心中若有所思。
“等等!”顾宁初不干,他一把拉住宋辞,然后扯着赢周的袖子,压着声音说,“九哥,他会死的……”
宋辞既然能挺着大肚子都从扎纳钦的府邸中逃出来,必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
顾宁初虽然看不见他,却能感受他的气息。他腹中的胎气霸道妖异,他自己的精气却是微弱极了。
子盛而母体弱,这不是什么好预兆。若是让他就这样被扎纳钦带回去,谁知道他能不能安全生产,还能不能活着……
赢周定定地看着顾宁初,一双金瞳之中,映出顾宁初倔强又坚定的脸。
是麻烦的。不管是救下那个男人,还是要处理扎纳钦……赢周是不喜欢麻烦的。
可是……
赢周缓缓眨眼,随即将那只捏着自己袖子的手牢牢握住,轻轻颔首。
熟悉的温度从掌心传来,顾宁初一下子就明白了。赢周的意思是:
放心。
“走吧,带路。”
赢周伸手将要下车的宋辞重新提了进去,冲扎纳钦抬了抬下巴。
“?救人就行了,你还真要去他的府邸?”顾宁初急急拦着赢周。
赢周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没听见他说设宴款待?之前是谁一个劲闹着要吃肉的?”
“不花钱的,不吃白不吃。”
“什么?”扎纳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已经做好了要与赢周僵持,甚至是动手的准备,刚好,可以试试他最新修炼的成果,可赢周怎么突然又答应了?
“怎么?不是说要设宴款待,怎么装起傻来了?”
赢周坐直了身体,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一双狭长的狐狸半眯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扎纳钦。
“可别是舍不得。”
“怎么会。”扎纳钦扯了扯嘴角,勾起一个不怎么自然的笑来。
妖风卷动,转瞬洞天。
富丽堂皇的府邸内,数不清的明珠照得如同白昼。满室弥漫着浓郁的肉香、酒香,金杯玉器,觥筹交错。
高高的主位上,扎纳钦端坐在垫着虎皮的宽大华丽的椅子上,颇有几分得意地环视一圈。微微抬手,一旁站立的美貌小厮立即给他的水晶杯中斟满美酒。
已经换上一身华服的宋辞坐在他的下首,眼神空洞,木然地看着场内。
室内丝竹之声绵绵而起,几个眉目妩媚,身姿妖娆的男女,身披薄纱,正伴着乐声翩翩起舞,场面颇为养眼。
只不过在顾宁初眼里,都是些雉鸡、穿山甲披着人皮扭动,还有一股子骚味儿。
山骨很看不惯扎纳钦这暴发户一样的品味,更瞧不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在扎纳钦恶狠狠的眼神注视下,拿出腰刀直接去切面前的整鸡整鸭,敲得桌子“砰砰砰”不停响。不规则地穿插在靡靡之音中,倒有些提神的作用。
顾宁初挨着赢周,两腮鼓鼓的,正专注地吃肉。
这些都是赢周看过的,都是些普通的鸡鸭鱼肉,所以他才吃得放心。
一边吃,一边问:“赢周,你跟扎纳钦是什么认识的呀?”
赢周慢条斯理地把鱼肉中的刺剔出来,轻声道:“不知道。只是有一天,他主动找上我,要给我看门。”
“噗——”
第34章
“看门?”
顾宁初一口排骨咬在嘴里差点喷出去。明明扎纳钦与赢周之间的你来我往, 感觉是两个大妖的威压比拼,他还以为,这个扎纳钦与赢周就算不是朋友, 也至少是力量接近的敌人才对。
看门的……那不就是……走狗?
“嗯, 看门。”赢周点头,再次确认。
“当年他修行无幻之术, 不知如何招惹了天穹山里一只毒性凶猛的钳蝎,被那钳蝎追杀,断了一条尾巴才逃到我门前, 求我救他一命。”
“我当时正被有些不必要的事情烦扰,他承诺可为我守住门户,不被外人打扰,我便帮他与钳蝎说和,留他一命。”
顾宁初津津有味地啃着排骨, 听到这里忽然感觉有点奇怪:“什么了不得的人, 他能阻挡, 你却不行?”
“额, 这……”
赢周难得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色,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向顾宁初解释。
可顾宁初的好奇心已经被完全勾起来,心里痒痒的, 一个劲催促赢周快细细的讲。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偏这时满室舞乐恰好停了, 顾宁初与赢周吵吵闹闹的声音一下子在这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不知扎纳钦到底听见了多少,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介意, 把玩着手中的水晶杯,殷红的酒液在杯中缓缓摇晃。
他看向顾宁初, 嘴角勾起一个轻薄的笑,接着赢周的话头说道:
“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九尾被一个凡人缠上,朝朝暮暮,形影不离,他烦不胜烦。”
“他想把人赶走,可骂是骂不出口的;杀,又舍不得……我最明白了,谁能对一个绝色美人狠下心肠呢?”
赢周有些紧张地看向顾宁初,随即严肃地打断扎纳钦继续往下说的话:“扎纳钦,你话太多了。”
“哎呀,闲来无事,叙叙旧么。”扎纳钦得意地饮了一口酒,冲着顾宁初晃了晃手中的杯子,“怎么样?小顾公子有兴趣吗?”
顾宁初歪着头想了想,顺着扎纳钦的话,一脸好奇地说道:“当然。”
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悄悄从桌子下伸到赢周手边,顺着他宽大的袖子悄悄爬了进去,勾住了他的手指。
柔软的指腹从在赢周的掌心轻轻点了点,顾宁初的意思也很明显,他在告诉赢周:
放心吧。
见赢周不再阻拦,扎纳钦越发得意,眉飞色舞起来:“他啊,特意请我帮忙,次次将那美人拦在洞府外,本想着几次三番见不得,也就放弃了。”
“诶?我怎么记得,我这差事也没做多久,你后来不是跟他一起出山了么?”
“对吧,赢周。”
说完,扎纳钦饶有兴味地观察顾宁初的神情。虽然双眼被遮挡着,但这张美丽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呢?
是震惊?是伤心?还是别的什么……
扎纳钦重欲,他修行的无幻之术,更是妖族采补之术的集大成。久经风月,自然对情/欲之事经验丰富。
今夜,他早在山中之时,就看出来赢周与顾宁初的感情非同一般。只不过那狐狸一贯清修,当年那样的美人,都能不理不睬,如今这个有着异香的小瞎子,与他这样亲密无间,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怕不是与那股特别的香味有关。
扎纳钦紧紧地盯着顾宁初,却见他一脸在听别人故事一样,事不关己的模样,还在兴致勃勃地思考着这个故事接下来的发展。
他托着腮,兴奋地追问:“那个美人,是不是与我还有几分相似?是不是也是一个术士?会些符篆、玄门之术?”
“噗——”山骨没忍住,一口酒喷出来。
顾宁初这一连三问,把扎纳钦都问懵了,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他一点都不在意的吗?
人,不是最耽于这些情爱之事,最爱在这些事情上纠缠不休,徒生怨怼的么?
愣了半天,顾宁初完全没有眼力劲儿,竟还在继续追问,扎纳钦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了句“你怎么知道”这样毫无气势的话。
赢周也完全没想到顾宁初竟然会是这样的反应,登时明白这促狭鬼又在捉弄人。眼见扎纳钦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便在袖中拉了下顾宁初的手,让他别玩得太过了。
顾宁初笑得纯良,见好就收,乖乖地接着吃肉。
扎纳钦没有看到自己预想的场面,反倒被顾宁初弄得下不来台。
赢周与那个小瞎子还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那个山骨则是毫不避讳地嘲笑出声。扎纳钦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气闷不已。
本想着多年前在赢周面前失了面子,今日当着顾宁初的面,能给他找找麻烦,也下一下他的脸面,也算是一并把自己面子找回来。
谁知这个小瞎子完全不按套路来,扎纳钦一股子邪火在心里乱窜无处发泄,一撇头看见身旁呆坐着,几乎完全放空的宋辞,邪火更盛。
“啊——”
“砰”的一声,带着酒液的水晶酒杯在宋辞耳边碎裂开,细小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苍白的肌肤上,殷红的酒液混合着鲜红的血液,缓缓滑下。
左右伺候的妖仆顿时全跪下了,一个个瑟瑟发抖。就连那些舞姬乐师,也跪得整整齐齐,头都不敢抬。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有贵客在,一句招呼的话也不会说,像个木头一样杵在这儿。”
这分明就是在顾宁初那里没讨到好处,拿宋辞出气。
顾宁初立时沉了脸,更瞧不上扎纳钦了。难怪赢周甚少叫他名字,总是称呼他四脚蛇。
蝎虎妖,就是大壁虎,可不就是四脚蛇。
宋辞被吓了一跳,脸上火辣辣的疼,却也不敢伸手去擦,更不敢出声,眼看着扎纳钦吩咐妖仆给他端上一杯烈酒。
“去,给尊贵的客人敬一杯酒。”
“毕竟你也算是我这府邸的半个主人啊。”
宋辞捧着酒,本就苍白的脸色又失了几分血色。他的手不停地发抖,小心翼翼地开口求他:“我不会……你知道的……”
话没说完,就被扎纳钦凶狠的眼神吓到,只能接过杯子,扶着挺大的肚子,慢慢地走向赢周与顾宁初。
顾宁初这下有些后悔,早知道扎纳钦如此没品,就不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宋辞这酒,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喝了,倒像是被扎纳钦拿捏了,接下来要救宋辞更难不说,还容易被他利用这点钳制;
不喝,宋辞肯定又会被他迁怒,到时候说不定不用等他们出手相救,宋辞就没命了。
唉,干脆直接杀了这条四脚蛇?!反正也吃饱了。
顾宁初气鼓鼓地,掌心惊雷悄悄汇聚,准备给扎纳钦来个措手不及。可刚要抬手,就被赢周用力摁住,在他手腕上捏了捏,示意他停手。
顾宁初只好按捺住心里的冲动,木着脸等待着宋辞的敬酒。
宋辞脚步虚浮,又挺着巨大的肚子,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缓慢。扎纳钦也不催促,倒像是在享受这样折磨人的过程。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宋辞像是走了几百年才来到赢周与顾宁初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唔……”
下一刻,酒杯落地成了碎片,宋辞皱着眉,捂着肚子,痛苦地倒了下去。
“阿辞——”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在场的人。顾宁初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原本坐在主位上,还一脸阴鸷等着看戏的扎纳钦,眨眼间就赶到了宋辞的身边。
他一把将宋辞打横抱了起来,急忙往内室走去。还不忘吩咐妖仆,将客人带去客房安置。
只是几息的功夫,原本还剑拔弩张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顾宁初他们几人,以及两个等着引路的美貌妖仆。
山骨懒懒散散地走过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走吧,睡觉去。这个扎纳钦也不知道什么癖好,明明喜欢得要死,偏偏动手动脚,喊打喊杀的,把人吓得正眼都不敢看他。”
顾宁初都糊涂了。
扎纳钦喜欢谁?宋辞吗?他明明对宋辞那么凶!
顾宁初下意识地去看赢周,想确认山骨说的,跟他想的是同一件事不。
谁料赢周轻轻摇了摇头,难得见他也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来。
山骨伸手按着顾宁初的头,将他转向主位的方向:“喏,注意到了吗?”
“扎纳钦一边忙着炫耀他这闪瞎眼的暴发户屋子,一边想法设法地给你俩找不痛快,还分得出神关注宋辞。”
“一碗汤端起来,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他那个脸就跟唱戏的一样,一会儿晴,一会儿雨。”
“真的吗?”顾宁初明显不信,“若是喜欢,宋辞怎么会想要逃?”
没多久几人走到了休息的屋子,山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冲他们两个摆了摆手,道:“你俩但凡少说点悄悄话,也不至于要小爷我来纵观全局,运筹帷幄……”
妖仆将他们带到屋内便退下了。顾宁初睡了一整天现在一点也不困,他还在想山骨说的话,总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他俩是互相喜欢,那宋辞还要不要救啊?
顾宁初糊涂了。
“别想了,若是不明白,明日想办法去见宋辞,当面问问他。”赢周说。
顾宁初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赢周。刚才你为何不让我动手?是扎纳钦妖力很强,你也没有把握吗?”
若是这样,那他真的要好好再考虑一下,要不要多管闲事了。
赢周却摇头,说:“非也。宋辞以男子之身身怀妖胎,妖胎霸道,会吸取母体的精气命源。需要种下妖胎的妖,随侍身边,以血缘妖气灌入,才能压制妖胎,顺利生产的同时,护他性命。”
“你要救宋辞,在他生产前,就不能杀扎纳钦。”
“竟是这样……果然麻烦……”
“可是……”想来想去,顾宁初还是不放心。
刚才扎纳钦急急忙忙将宋辞带走,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折磨他。
“赢周,我们悄悄去看看吧,要是真像山骨说的,我们也好放心离开。”
赢周想了想,也有道理,便显了魂体,敛了一身妖气鬼气,又在顾宁初身下布下结界,确认没有遗漏之后,便带着他往扎纳钦的卧室而去。
这府邸很大,房间也非常多。虽然是第一次来,赢周倒也很快就找到了扎纳钦的卧室所在。
看哪间房的金银珠宝光芒最大便是了。
顾宁初小心翼翼地凑近,刚想看个仔细,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着痛苦,又欢愉的呻/吟……
赢周神色大变,猛地将顾宁初拉入怀中,立时封住了他的听觉!
顾宁初:?
第35章
顾宁初什么也听不见, 自己也被赢周宽大的长袖裹得严严实实。他的额头抵在赢周的下巴上,眼中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约约见到一点点模糊的肉色。
是赢周的脖颈。
这样的情形对于顾宁初来说, 不亚于一个正常人骤然失去了视觉与听觉。
当视觉与听觉同时消失的时候, 时间的缝隙便增大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很快,虽然听不见心跳声, 可是他很确定。
脸颊似乎在发热,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是烫的,就这么凑在赢周的脖颈边, 每一次急促的呼气,都把他的脖颈皮肤烫得,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赢周会不会觉得痒?顾宁初胡思乱想着,还是没忍住,大大地咽了口口水。
他感觉圈抱着自己的赢周, 双臂的力气骤然增大了。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一样, 用力、又克制地收紧。
奇怪, 从小到大, 他几乎是被赢周抱着长大的,他们一向这样亲密无间,怎么现在这个, 连抱都算不上的“抱”,竟然让他觉得有些别扭。他甚至没有习惯性地把手臂放在赢周的腰上!
顾宁初有点糊涂, 是因为听见刚刚那道古怪的呻/吟声吗?
对了!赢周说过,那个扎纳钦修行的是无幻之术,最是重欲, 又擅长采补……一定是他搞的鬼!
可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赢周打算封住他的听觉多久?他们还要一直站在扎纳钦的卧室外吗?
顾宁初脑子发晕, 他觉得定然是刚才不小心听见的那怪异的呻/吟声让他中了什么招了。
好在没过多久,赢周就施法将他们送回到了住处。
解了封印,顾宁初赶紧从赢周怀里挣脱出来,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一些。他甚至还将手放在鼻子下感受自己的呼吸。
“还好……好像不烫了……”
若是他此时去看赢周,便会发现,赢周一向冷淡自持的脸上,有一抹奇异的薄红,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太奇怪了。”顾宁初一屁股坐到床上,托着下巴不解道,“那个扎纳钦好像真的有点厉害,我不过是听到一点点声音而已,就感觉……”
“感觉什么?哪里不对?”赢周一下子警觉起来:他莫不是听到了?可是他明明立即就封了他的听觉,按理说最多听到一点,也模糊不清。
顾宁初还在揉自己的脸,仿佛这样能够让糊涂的脑子清醒地更快一些。
“我感觉有一点不对,是我的呼吸,还有……别的也说不上来,反正有点怪。”
“算了!”顾宁初有些心烦,“明天,我悄悄去找宋辞,问问他的想法。”
顾宁初蹬了鞋子,几下滚到床上,卷起被子把自己整个儿都缩了进去。
赢周确定他没有注意自己,才悄悄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有些痒。
是顾宁初呼吸落上的地方。
顾宁初睡不着。
虽然他白天睡了很久,可以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几天几夜他也是睡过的,并不至于失眠。
但是他就是失眠了。
赢周一如既往地布下禁制后,现了原形团在他脚边睡着。顾宁初连翻身动一动也不敢,他怕把赢周吵醒,只好努力一动不动,心里默默地数赢周的尾巴。
“一、二、三……九”
“九、八、七……一……”
数来数去,始终是九条尾巴。
他很想多数一条或者少数一条,这样起码能说明,他开始困了。
“呜呜……”
“呜呜……”
安静的房间里,忽然有压抑的哭泣,隐隐约约地传入顾宁初的耳朵里,并不太真切。顾宁初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哭声,或者只是屋外的风。
很快,他便感觉房间里的温度好像有些高了,他只盖了一条薄薄的被子,此时后背竟然起了一层薄汗。
“小初,起来。”
“怎么了?”
顾宁初这才发现,房间里哪里是有点热,而是密不透风,热浪滚滚,连赢周在他眼里的模样,都变得扭曲了。
一开口,嗓子眼里都在冒烟。
赢周拉着顾宁初的手,猛地将房门踢开。
天还没有亮,扎纳钦的府邸里寂静无声,那些伺候的妖仆也不知哪里去了。
顾宁初发现,温度升高的不止是他们的房间,而是整个屋子。很快,山骨也一刀劈开房门跑了出来。
他闻起来比顾宁初他们还要惨些,有一丝又香又臭,皮肉炙烤的味道散发出来。
“大爷的,就知道这妖怪没安好心。”
山骨干啐了一口,拼命给自己扇风,一边说:“准是那些小妖仆偷偷把我门锁了,我推了半天推不开,只能动用黑月。”
赢周却说:“不是,他们没有这个本事。”
“我在房间设下了禁制,其他东西,包括扎纳钦都无法靠近。”
顾宁初则专注地将所在的地方都仔细看了一遍,奇怪的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赢周,我看不见。”顾宁初声音很轻,语气确实难得的严肃。
山骨有些不明白:“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见?你想看见什么?”
赢周明白顾宁初的意思,他说“看不见”,就是毫无异常。
黄泉眼,天生不见人间。
但凡是妖、鬼作乱,只要留下一丝痕迹,或是妖气,或是鬼迹,顾宁初是一定能看到一些异常的。
在他眼中,妖气和鬼迹,比起其他任何东西都让他注意。可如今他说看不见,意味着,他们很难追寻这莫名的高温到底是什么来头。
“赢周,我们去找宋辞。”
温度更高了,顾宁初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连呼吸都变得灼热。这不寻常的高温让他有些失了冷静,联想到今夜自己的反常表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只有去找到宋辞。
所有的房间里,水壶里都没有水。昨夜举行宴会的大厅里,桌上的酒菜都收得干干净净。
赢周原本想找些水酒给顾宁初喝些,寻了半天也是一无所获。
“咳,算了,”顾宁初拦住赢周还想要继续找水的动作,“先找宋辞。”
原本毫不费力就能找到的路变得扭曲,通向扎纳钦卧室的廊桥消失了。等他们想往回走,回到房间的位置时,却发现回去的路也不见了。
走了许久,他们三个始终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操,不会装上鬼打墙吧?小爷我腿都要断了……”
山骨一屁股坐在一张凳子上,冷不防被已经变得火热的凳子烫到,又“嗷嗷”叫着,捂着屁股跳起来。
“怎么可能!”
顾宁初也在喘气,听到山骨的抱怨反驳道,“有我顾宁初在,还能被鬼打墙?说出去能被整个地府的鬼差笑得再死一遍!”
赢周也认同顾宁初的话,皱眉道:“不是幻觉。先歇一歇,这高温虽然让人难受,但我们走了这样久,并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
赢周说得对,顾宁初开始放慢自己呼吸的节奏,一些自己忽略的东西,现在开始慢慢在他脑中浮现。
比如,他躺在床上时,曾听到的哭泣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当时顾宁初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屋外的风声。现在想来,他们住的房间门窗紧闭,还有赢周的禁制,怎么可能听到风声。
如果不是风,那会是什么?
山骨见顾宁初与赢周神情专注在思考,自己暂时插不上话,便开始打量整个大厅。
说实话,这个扎纳钦很有钱。
整个大厅建造得金碧辉煌,一人粗的立柱足足有九根,每一根立柱都包着金箔。
照明不是用的灯火,而是足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足足有百来颗,才照得这大厅不论何时都亮如白昼。
不知道什么木头打造的几套桌椅,黑沉沉的,每个角都包着金边。看起来也是造价不凡。
更别说今晚宴席上用的器具了,水晶杯、白玉盘,就算是皇室,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奢靡。
只是,有钱是真有钱,没品是真没品。
以山骨的眼光,这里就是堆金砌玉,什么贵用什么,扎纳钦妥妥的暴发户。
只有主位,扎纳钦的座椅后面挂着那副画,还有几分雅致。
他忍不住感慨:“这妖怪怕不是强盗,或者是小偷。把这么多金银珠宝弄来堆着用就算了,偏偏还要装一装清高,附庸风雅一番。又把这幅画挂在这里。”
“画倒是好画,就是放在这堆暴发户东西里,原本的雅致都被铜臭气沾染了。”
顾宁初听到他的话,疑惑道:“什么画你评价这么高?”
山骨冲主位方向努努嘴:“喏,就那副,江雪图。”
一整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画。这是一副写意山水,寥寥几笔,只在雪白的画布上勾勒了几棵枯树,两道堤岸。
枯树上有一些还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两道堤岸上,有大小不一,起伏的卵石。
白茫茫一片,是冬日结冰的江面。
顾宁初看着画,只觉得画技高超,意境优美。伴着画中的江雪氛围,原本灼热的四周,似乎也渐渐恢复了清凉。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画走近,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哭泣声。
“小初!”
手臂被赢周死死拉着,顾宁初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画前,一只手即将摸上去。
而他也终于反应过来,他能看见这幅画。
第36章
这是顾宁初有生以来,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一幅画。
画布是雪白的丝绢,细腻柔滑;笔触自然流畅,不过寥寥几笔, 就勾勒出枯树落雪, 寒江静谧的萧肃感。
巨大的画布被精心装裱,白茫茫一片的画布, 在青丝束成的绦带衬托下,更显得江雪盈盈。
“别再靠近了。”赢周也发现了这幅画的异常。刚才若不是他及时发现,顾宁初的手就要摸上去, 到时候恐怕真的要被勾了魂。
顾宁初勉强定了定神,疑惑道∶“这画,一直都在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啊,这幅画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又是在主位后面, 宴席期间, 他们与扎纳钦你来我往, 不可能没注意到呀。
山骨仔细回想了一遍, 有些茫然地说∶“你这么说好像确实……没有。奇怪……”
巨大的江雪图静静地挂在墙上,雪花似乎还在轻轻地落下,枯枝上原本的积雪, 看起来也厚了一些。
那阵困扰着顾宁初的哭声又消失了。实在是让他很烦躁,好像明明摸到一点尾巴, 又让它从手指的缝隙里滑走了。
赢周见顾宁初状态不对,便伸手将他的双眼覆盖住,说∶“别看了。”
眼前的画面被黑暗掩盖住, 是赢周的手挡住了他的视线。顾宁初心中涌起的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绪瞬间就平息了下去。
赢周说∶“莫要偏执。”
顾宁初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吸到了冰雪的味道, 清清凉凉的,缓解了他口鼻之中的干燥。
空气中原本的灼热和呛喉的高温,似乎正在消褪。
抬手摸了摸赢周骨节分明的手指,熟悉的触感让顾宁初感到安心。
是了,他方才太过于想要发现画的秘密了。
这时,山骨忽然大叫∶“不对!有个石头,动了!”
江雪图上,两岸都有些大小不一,圆圆的卵石。
山骨指着其中一个,神情激动,大声喊到∶“看到了吗?就是这个!它在动,真的!”
说完,又怕赢周和顾宁初不信,他又上前一步,焦急的神情几乎让他的面目变得扭曲起来,眼中充斥着艳红的血丝,整个人几乎要贴上画卷。
“住手!”
山骨的反常,跟刚刚的顾宁初几乎一模一样。赢周不再迟疑,一把将山骨推开,同时一条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布条缠住了他的双眼。
“闭眼,静心。”
不再看画,山骨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顾宁初明白画卷有异,在没有摸清楚对方底细之前,确实不应该再轻举妄动。
“赢周,你没事吗?”
奇怪,他和山骨都被这画影响了心神,怎么赢周毫无反应呢?
“嗯。”赢周注意着画面,他看向山骨所说的,那个动了的卵石,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画布。
“嘤——”
顾宁初倏然捂着耳朵,难受地大喊:“停下!别哭了!”
先前顾宁初听到的哭声,是非常小,若有似无,隐隐约约的。小到顾宁初总是怀疑,到底自己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幻听。
这下不会怀疑了。这哭声就像是几百只鸭子凑在了他的耳边,一起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叫起来一样。
山骨急道:“管他什么破画,能不能毁了他?”
烧了。或者是用刀。
“噤声。”
倏然,赢周长袖一卷,飞快地将顾宁初与山骨拉开。
画里。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在那块动了的卵石上。
渐渐的,卵石动得越发的明显,那个黑点也越来越大,从模糊变得清晰。
很快,一个像初生小狗大小的东西,缓缓地,挣扎着,一只布满了青黑色鳞片的爪子,从画里,伸了出来。
第37章
“那是什么?”
顾宁初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怪东西, 看起来似乎是什么妖物的幼崽。
它浑身布满了鳞片一样的东西,脑袋又长又尖,此时从画中挣扎着爬出来, 感觉爪下还拖着一些粘液。
山骨对这个东西很熟, 他低声告诉顾宁初∶“是蝎虎的幼崽,就是壁虎。”
顾宁初恍然大悟∶“天哪, 原来那些不是卵石,是蛋!”
“呜啊呜啊——”
小蝎虎终于完全从画里爬了出来,“啪塔”一声落在了地上。可能是摔疼了, 发出像哭一样的声音来。
“这个声音……”顾宁初捂着耳朵一脸难受,这就是他听见的哭声。
画中破壳的蛋,落在眼前的幼崽……顾宁初忽然想起了宋辞那个大大的肚子……
还没等他想到什么,却见刚刚还嚎啕大哭的幼崽,已经肉眼可见的变得虚弱, 整个身体像缩水了似的小了一圈, 而原本中气十足的哭声也飞速变弱。
不过几息之间, 刚刚破壳的蝎虎幼崽, 就变成了一只小小的,干瘪的蝎虎干。
顾宁初刚想凑近把它捡起来,就被赢周拉住:“扎纳钦来了!”
果然, 原本还滚烫的屋子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常温。方才那些消失的路,廊桥又恢复了原样。
一整夜都没有出现的扎纳钦, 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青黄的竖瞳,阴恻恻地看着他们。
“你们好兴致, 深夜不睡。在找什么?”
山骨想呛他两句,赢周已经上前一步:“找水。”
扎纳钦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 森寒的目光在顾宁初身上停留了许久,才慢吞吞地说:“是我招待不周了,那些个偷懒的侍从,等下一定好好教训一番。”
“好好教训”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听在顾宁初耳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天还没亮,贵客还是回房休息。等天亮之后,我亲自带你们看看,我如今的家业。”
“请吧。”
扎纳钦微微侧身,看样子是要亲自送他们几个回房。
山骨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他大咧咧地直接坐到一张桌子上,晃荡着双腿,大声道:“先别急着回房,小爷我也是阅画无数,对各个名家真迹不说如数家珍,也算是略有涉猎。”
“你这背后挂着的这一幅画,是哪位名家手笔,不介绍一下吗?我好奇得很哪。”
扎纳钦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随即就换了一副茫然的面孔:“什么画,哪里有画?”
山骨:“明明就……嗯?”
几人回头,原本挂满了整面墙的巨大画卷消失了,只留下一面空荡荡的墙。
就连地上那个小小的蝎虎尸体,也不见了。
整个屋子没有了诡异的高热,道具和廊桥也恢复了原样。
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果然,扎纳钦嘴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那副茫然地神情也更加真实,他仿佛一个好心不被领情的主人,隐隐有些控诉的意味:“哪里有画呢?是你们看错了吧。”
山骨知道自己着了道,并不想与他争辩,冷哼一声,站直了身体。
赢周则牵起顾宁初的手:“累了,回房。”
并不与扎纳钦纠缠。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扎纳钦原本茫然得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墙边,曲起手指轻轻在几个地方敲了敲,墙面发出闷闷的,像是闷哼一样的声音。
扎纳钦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失败了……”
第38章
赢周晃了晃桌上的水壶, 果然,已经是满满的了。他倒了一杯递到顾宁初嘴边:“喝点,慢慢的。”
顾宁初点点头, 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嘬。
清清凉凉的水缓缓入喉, 顾宁初燥热许久的嗓子终于舒缓了许多。
山骨猛灌了一大杯水,连唇边水渍也没擦, 就气道:“我还是没想明白,什么时候着的道。”
从诡异的温度升高开始,他们从各自房间出来, 就一路往扎纳钦的卧室去。中途发现路消失了,三人便在大厅里打转,直到看见那幅画。
“是那幅画?”山骨闷着脑袋想,“可是我们见到画之前,已经被鬼打墙了。”
“不是鬼打墙。”顾宁初很听不得这个词, 认真地纠正道, “是域。”
赢周摸摸他柔软的发顶, 赞同地点头:“没错。”
“什么鱼?”山骨皱着眉十分疑惑, 眼珠转了转,猛地睁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样, “不会吧……”
域,通常是十分厉害的大妖, 或者厉鬼才能制造的,一般情况下,是指在一个正常的空间里, 利用妖力或者鬼力,开辟出一个超脱现世的独立空间。
也叫做小世界, 或者鬼域。
不过,一般这样的域支撑不了太久,因为它需要创造者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才能维持。越是接近于真实的域,越是消耗更多的能量。
所以 ,通常很少会有妖、鬼会特意构建域,除非他们想要的域,能够给到他们绝对的利益。
这样的域,顾宁初与赢周曾经遇见过一次。那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一个厉鬼杀了整个村的人,把全村构建成了一个域。
白天是荒芜破败的山村,到了夜里,域的力量开启,山村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有夜行的商队,甚至官兵路过,进入域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域吞吃掉,成了厉鬼养阴的肥料。
那一次,顾宁初还是费了挺大的劲,才找到隐藏的域主,收了他,才能解开域。
但是今日这个域,又与那次不同……没听说过有这种定时了似的,自动开启自动收起的域。
难道一幅画,也能是域主吗?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扎纳钦在其中又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大妖都要强烈的领地意识,他怎么会容忍自己地盘上有这么一个能造域的东西?
还有那些蛋……
顾宁初拍拍额头,从袖子里摸出几张空白的符纸,还有几枚铜钱,一个桃符。
“到底这个域有什么古怪,今晚再试试就知道了。”顾宁初摸着铜钱数了数,刚好九枚。
日午,艳阳高照。
偌大的府邸内,昨夜莫名失踪的妖仆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兢兢业业地履行着奴仆的职责,端来洗漱用水和早点,尽心尽力地服侍“尊贵的客人”。
虽然这里奇奇怪怪的,好在送来的吃食都很正常。顾宁初嘴里塞着虾饺慢慢地嚼。
帮忙是帮忙,捉妖是捉妖,他可不想又跟在若水镇似的,几天吃不到一顿好饭。
很快,扎纳钦来了。
赢周原以为扎纳钦说的天亮之后,要带他们参观他的家业只是一个托词,没想到他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顾宁初没听到宋辞的声音,问他:“宋辞呢?”
扎纳钦无所谓地耸耸肩:“他不舒服,怀孕嘛。”
顾宁初蓦地想到昨晚听到的古怪呻/吟,虽说他没有经验,但是后来联想,也大概知道了当时正在发生什么。
宋辞还怀着身孕……这个扎纳钦还真是个禽兽。
“我想去看看他。”顾宁初不放心,起身道,“你与赢周去就是了。”
山骨:“我也去。”
扎纳钦却不允,拦住了顾宁初:“我的夫人,自然金尊玉贵一般养着,十几个仆人伺候,你不必担心。”
“快走吧,现在时辰正好。”扎纳钦急于带他们去参观他所谓的产业,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赢周轻轻地点了点头,顾宁初便不再坚持。他看见赢周身后有红色狐尾的影子一闪而过,明白赢周有别的打算。
转瞬之间,扎纳钦便带着他们落到附近的山顶上,一座十分雄伟气派的庙宇正坐落在此。
庙宇之中香火鼎盛,前来祭祀参拜的人络绎不绝,看起来一个个都非常虔诚。
山骨指着庙宇惊讶道:“这就是你的家业?难道你是……”
扎纳钦神情倨傲,抬起了下巴,眼中是满满的志得意满。似乎只要山骨说出来,他就能马上点头,接受赞美。
他得意洋洋,特意去看赢周。却见赢周还是一副淡淡的神色,自己这偌大家业,也没有让他的表情有半分波动。
不免又有些悻悻。当年为了保命,主动求赢周帮忙而做了他几日的妖仆,一直是扎纳钦心里过不去的坎。
就像赢周说的,不过是一个看门的。这对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偏偏赢周还总是一副“我觉得没什么”的样子,更让他心中恼怒。
当年赢周跟着那个美人离了山,扎纳钦也不再留守,自己出来另立了山头。
一晃几十年过去,没曾想又遇见了赢周。天知道他才发现是赢周的时候,有多么的欣喜若狂!
这一次,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把当初的面子找回来。扎纳钦这样想着,连自己正在筹备的大事都顾不得了,一定要带赢周来看看。
想到这里,扎纳钦冲着山骨抬了抬下巴:“接着说呀。”
山骨的神色有些纠结,他甚至斟酌了一下,才说:“你的家业,就是庙祝啊?”
“这也值得你兴师动众地带我们来参观?”
“你拜的哪路神仙?”
“实在不行,你不如拜九黎的祖神吧?我们祖神赐福所有人。”
“你给他老人家打打下手,说出去怎么也比这荒山野岭里的野神有面子得多。”
扎纳钦的脸色一阵黑一阵白,铁青着,嘴唇死死抿着。若不是此时信众众多,他定是要把山骨给撕了。
顾宁初忍笑忍得辛苦,肩膀不停地耸动,咬着唇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但他那个样子,并不能遮掩什么。更别说赢周还十分贴心地给顾宁初拍背,怕他憋得太厉害岔了气。
果不其然,扎纳钦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恶狠狠地瞪着赢周,仿佛是赢周在笑他似的。
“无知小儿!”
在周围祭拜的信众诧异的目光中,扎纳钦“登登登”快步走到庙宇牌匾之下,大殿正中矗立着一座渡了金身,高大威严的神像。
扎纳钦:“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他们在祭拜谁!”
牌匾上,是鎏金的三个大字“山神庙”,大殿的神像,有着与扎纳钦一模一样的脸。
“赢周,我是神!”
刹那间,雷声轰鸣,一道锃亮的霹雳划破晴空,震起这广袤山林无数飞鸟。
信众们都被吓坏了,他们之中有人大着胆子看了扎纳钦的脸,顿时欣喜地跪了下去。
“山神显灵了!”
“山神显灵了!”
无数信众跟随着大家跪了下去,很快整个山神庙里响彻了“山神显灵”的呼喊。
赢周皱着眉看着有些癫狂的扎纳钦和那些信众,心中疑惑:“他费这么些劲,只是为了让我看看?”
“看了,然后呢?”
赢周不明白。
顾宁初摇摇头,有些无奈。扎纳钦兴师动众,不过是想要赢周一句“羡慕”而已。
其实,赢周大多数时候非常聪明,他毕竟是修行千年的九尾狐妖。可是有些时候,又有点傻。
他很难懂得人和人之间那些人情世故。如今看来,妖如果也学人那一套,赢周依然是不懂的。
这个扎纳钦,白费力气。
不过……顾宁初是想起来,那天晚上他们遇到扎纳钦时,他曾自称自己为“本神”。
神早已随着登天木的损毁,而在人间消失踪迹。当时他觉得,多半是有妖假称为神。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有供奉的庙宇,有高大的金身,更重要的是,他有信众。源源不断的香火和信仰,将不停地催生他的力量。
扎纳钦,也许真的可以被称为神了。
但是,他凭什么呢?顾宁初想不明白。
扎纳钦大笑着站在大殿中央,理直气壮地接受着信众们的朝拜。
山骨看着他,则想到了九黎的那位祖神。他凑近顾宁初耳边,轻声道:“不对劲。”
“他不是神。”
“不是神?你知道?”顾宁初有些讶异,“你发现了什么?”
山骨摇摇头:“没有发现什么。只是,神不是这样的。信仰可以造神,但是如果,这不是信仰,而是别的什么呢?”
“你看不见,没看到那些信众的脸。那不是虔诚的崇拜,而是贪欲。”
扎纳钦作为显灵的山神,在信众们一声又一声的“显灵”之中,犹如一个真的神一样,为在场的所有人“赐福”。
人群中,有一个白发老人尤为虔诚,他用力地磕了几个响头,向扎纳钦祈求道:“山神显灵,今年的贡品,一如既往,已经准备好了。”
“请,山神赐福。”
扎纳钦笑着从袖中摸出一把金屑,洒落在老人的头上:“村长,做得好,神赐福你。”
只是一把黄金的碎屑,却像是一场瓢泼大雨,很快就在地上堆积成了一个金堆,将老人几乎半个身体都埋了进去。
信众们无不信服,跪得更标准了。
顾宁初则注意到村长所说的“贡品”,会是什么呢?
“要进大殿看看吗?”扎纳钦接受了信仰之力,整个人红光满面,他大力走到顾宁初等人身边,邀请他们进大殿。
“算了吧,”山骨拒绝了,“当着你这么多信众的面,我们这样子,他们以为山神还有其他神族朋友就不好了。”
“信仰嘛,还是专一一点。”
扎纳钦看起来对山骨的这番话很认同,并没有再强求。
回到扎纳钦的府邸,赢周再次给房间设下禁制。很快,一只火红的九尾狐从窗户缝里飘然而至,化作赢周的模样。
他伸出手,露出掌心的一个旧旧的,铜色的指环。随即没入赢周身体里。
原来是赢周的一缕分魂。
赢周将指环放在顾宁初手中,说:“是宋辞的。”
第39章
宋辞的指环?
顾宁初明白了:“你找到他啦!”
赢周闭着眼睛, 让分魂的记忆与他融合。然后他睁开双眼,金色的瞳孔中,划过一抹难以言说的疑虑, 随即轻轻点点头:“嗯, 找到了。”
“只是……好像不太好。”
“什么意思?”顾宁初有些着急,“他怎么了?”
“他在那个地方, 扎纳钦设了禁制,我的分魂不能靠太近,不然会被发现。”
赢周仔细回忆了一下见到宋辞时的场景。
扎纳钦将他关在了他卧室之下, 像是山洞一样的奇怪地方,并没有他所说的十几个伺候的妖仆,只有他一个人。
周围都是光秃秃的石壁、岩缝,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宋辞不知是在睡觉, 还是昏迷着, 毫无反应。赢周只是凭着他微弱的呼吸, 以及还在起伏的肚子, 判断他还活着。
“指环,是我在扎纳钦卧室外捡到的。”赢周说,“我记得在马车上时, 宋辞就戴着这个。”
山骨接过指环在手里掂了掂,摩挲着表面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像是便宜的铜。”
“而且,磨损这么严重,应该戴了很久了。看来, 是他很重要的东西。”
赢周同意山骨的说法,末了补充道:“我觉得, 这个指环是宋辞故意扔下的。也许,就在扎纳钦将他关起来之前。”
“石壁、没有光……”顾宁初不知为什么,总是特别在意宋辞的肚子,也许是那幅画里,曾经孵化出的那只小蝎虎,让他记忆深刻。
“小蝎虎……”
顾宁初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急忙说:“我得亲自跟宋辞说说话,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我觉得,他一定知道什么秘密。”
“啊……可是赢周刚刚说扎纳钦设了禁制诶……”山骨挠了挠头,有些为难,“虽说他不是神,但是人的供奉会使他的力量增强许多。”
顾宁初明白山骨的意思。现在他们与扎纳钦还处于一个微妙的和谐关系,不管扎纳钦对赢周的想法目的如何,眼下他确实因为这个,对他们还算礼遇。
一旦触碰到他的禁制,将现在的表面和谐打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很难预料。
赢周是很强没错,但是拥有信仰之力的扎纳钦到底会有多强,也很难预料。
“一个禁制……”顾宁初本想说禁制没什么,但想了想,又说:“你说的对,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扎纳钦对宋辞那样在意,还将他关起来,若是碰上了,就十分麻烦。
“我引开扎纳钦。”赢周忽然开口。
山骨:“你疯啦?你引开他禁制也不会解除啊!”
顾宁初也不明白:“我们不要冒险,会有别的办法的!”
赢周摸了摸顾宁初的头,语气中有一贯的无奈和宠溺:“你想救他。”
顾宁初一下子明白了赢周的意思,宋辞如何不重要,只是因为自己想要救他,所以赢周才……
“我是很想救他没错。”顾宁初的的嗓子有些发哑,声音里带上了朦胧的水汽,他勾起赢周的手指,软软道,“可是,九哥……你比较重要……”
到底谁是狐狸啊……
一声软软的九哥,其实赢周已经听过很多遍。但是好像每一次,都不一样。
妖,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区分的符号而已。九尾赢周,有些别的妖会这样叫他,带着敬畏;有些就只叫赢周。还有些熟悉一些的,通常会叫他狐九。
这是一个听起来更加亲昵的称呼。
自从顾宁初知道这个以后,便自顾自地,用软软的声音叫他九哥,通常,还会带着长长的尾音,特别的好听。
只不过这个称呼要听一句可不容易,他精明的很。知道赢周喜欢,总是在关键时候才叫那么一两声。
大多数时候,撒娇是最管用,多半是想要求赢周帮忙,亦或是满足他那些不被允许的,爱管“闲事”的爱好。
今天这是什么意思呢?赢周歪头想了想,也许是人说的,感动?
有一丝哭腔的“九哥”,比起平时听起来更多了几分缱绻的意味,听得他耳朵里痒痒的。
果然,赢周用力睁大了眼睛。这个小东西惯会拿捏他,分明又是故意的。
他屈起手指轻轻在顾宁初额头敲了一记:“装什么,一个禁制而已,还能难倒你?”
“是不能……”顾宁初抽了抽鼻子,接着说,“你要怎么引开他啊?会不会打起来?”
“是个好问题。”赢周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十分严肃地说,“我去羡慕羡慕他。”
顾宁初被赢周逗笑了。
山骨这才明白,他跟顾宁初担心的完全不是一件事。他与赢周的默契,是多年来的陪伴和信任产生的。
见顾宁初笑得开心,心情大好,山骨勉强压住了心里的酸意,凑到顾宁初耳边:
“那我呢?”
山骨嬉皮笑脸地说:“我也很重要啊~你叫我什么?山骨哥?”
“砰——”
门开了,赢周解了禁制,拎着山骨的领子将他扔了出去,转身用力关上了房门。
傍晚时分,顾宁初吃了晚餐,一个人回到房间里,他并没有睡着,而是在等。
像白天商量的那样,赢周去“羡慕”扎纳钦了。
也不知道扎纳钦对在赢周面前找回面子这件事到底为什么有如此大的执念,一听赢周向他打听塑金身,广信众的事,兴奋极了,当下就领着赢周再次前往山神庙。
顾宁初借口不舒服,在妖仆的伺候下回到房间,他坐在桌旁,一只手在桌面上有节奏地缓慢敲击,发出“嗒、嗒”的声音。
敲了大概有三十多下,当最后一抹阳光隐没,整个府邸再次变得安静。顾宁初尝试着叫了几声妖仆,并没有应答。
他又去摸桌上的水壶,还有半壶水,晃荡着,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山骨在这时钻进了房间,他拉起顾宁初的手:“他们不见了,跟我走。”
顾宁初没有立即行动,而是摩挲了一下山骨的手掌。是一只略有些粗糙的男人的大手,虎口处摸起来有一种奇怪的触感,有些硌,像是鳞片。
“走吧,要快。”
顾宁初没有拄杖,任由山骨牵着他,这样会快得多。
他们必须在温度升高之前回来,到时候域会开启。在房间里进入域,比在扎纳钦房间的密室中要安全。
一路顺畅,廊桥还在,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扎纳钦的卧室。
还是那个金碧辉煌,满屋的金器、水晶和夜明珠的器物几乎把山骨的眼睛闪瞎。此时他无比庆幸顾宁初看不见,忍不住嫌弃:“真是没见过这么喜欢金银财宝的妖……卧室诶,他真的睡得着吗?他睡得着,宋辞睡得着?”
“什么蝎虎,他怕是乌鸦吧……只有乌鸦求偶的时候才喜欢在窝里装满亮晶晶的东西……”
“好了,你好烦啊。”顾宁初推推他,“别念了,快带我去扎纳钦的床边,赢周说的那个入口在那。”
“小心别乱碰,触发禁制。”
山骨住了嘴,快步带着顾宁初来到华丽巨大的床边。这床上堆着柔软精致的丝绸,被面上装饰着闪亮的珍珠和宝石,四周的帷幔上也垂着金黄的丝绦。
顾宁初仔细地观察着黑暗中,青绿的妖气浮动的规律。几息之后,他便在其中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关窍。
“找到了!”顾宁初胸有成竹地双手结印,袖中九枚铜钱簌簌地飞出来,形成一个圆圈。
“左移天地动,右转日月明;往来皆朋友,一钱一路清。开!”
铜钱飞速地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眨眼过后,山骨眼前便一黑,脚下原本厚实的木地板,也变成了坚实的岩石。
他们进来了。
顾宁初:“快看看,宋辞在哪?”
山骨眼睛酸胀,一下子从金光闪烁变成黑暗一片,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难受极了,此时此刻,他拼命地睁大双眼,也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要不点个火?”
“别点火!”顾宁初下意识地阻止了他,“这里这么黑,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没有点火,而是不能。”
“宋辞怀着妖胎,身上也有妖气,只是太淡了,我现在也看不见。”
“行吧。”山骨摸索着站直身体,“那稍微等一会儿,我需要适应一下。”
嘴里这样说着,山骨却并没有真的去适应黑暗。他有意地松开了顾宁初的手,挪开了两步,随后将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小银葫芦上。
很快,山骨裸露在外的皮肤变得粗糙,密密麻麻的颗粒状的鳞片布满了全身。
青绿的纹路爬满了他的双眼,一双人类的黑瞳转瞬之间变成了竖瞳。
如果顾宁初此刻注意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双与扎纳钦一模一样的眼睛。
“我看见他了。”
山骨再次向顾宁初伸出手:“跟着我,不远。”
鳞片缓缓褪去,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顾宁初顿了顿,待他什么也看不清之后,才缓缓地,将手放到山骨手中。
“带路。”
第40章
这个山洞应该不是很大, 顾宁初跟着山骨,一步一步,慢慢就走到了宋辞身边。
靠近了, 他才看到那缕似有似无, 淡淡的青绿妖气。
“宋辞?”顾宁初摸索着,伸出手去。
他先摸到一段柔嫩的脖颈, 微弱的跳动证明掌下这个人还活着。再往下,是一只纤瘦的,几乎没有什么肉的手臂和空荡荡的腕骨。
一个不停起伏, 巨大的肚子在他身上,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和诡异。
“宋辞?醒醒。”
宋辞没有反应,顾宁初摸索着摸到他的人中,用力掐了下去。
“唔……”
疼痛让宋辞睁开了双眼,乍一看眼前有一站一蹲两个人影, 立马吓得大叫:“别碰我, 别碰我——”
“宋辞, 别怕, 是我!”
不是扎纳钦的声音。宋辞终于冷静了些,迷迷糊糊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眼前是之前那个想要救他的, 温柔的顾小公子。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很危险,快离开。”
宋辞挣扎着坐起来, 用尽全身力气去推顾宁初:“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时间快到了,他盯得很紧……对不起, 不该把你们牵扯进来……”
“等等宋辞,我是有几个问题要来问你。”顾宁初按住宋辞的手, 学着赢周平时安抚他一样,轻轻地在宋辞的手背上拍了拍,“你别怕,我既然敢来,就有把握。只是需要你确定几件事。”
“你问吧。”宋辞点点头,又有些着急道,“要快些。”
顾宁初顿了顿,一只手抚上了宋辞的肚子:“这是你第一个孩子吗?”
“什么?这是什么问题?”
山骨没想到顾宁初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找到宋辞,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喂,你是想给他的那个妖孩子当干爹么?”
顾宁初没有理山骨的聒噪,又问了一遍。
宋辞也没有想到,顾宁初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有些发抖,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不是。”
顾宁初一下子了然,看来他没有猜错。
“是那副画,对吗?那不是江雪图。”
“你见过那幅画了?”宋辞有些慌,黑暗里他看得不太清楚,便伸手去摸顾宁初的脸,感觉到触手光滑,没有伤痕,他才放了心。
“对,那不是江雪图,那是……温室。孵化的,温室……温度很高,他说非常危险,从不让我靠近,每次……都是他把孩子带走,然后送进去。”
“我不是他第一个所谓夫人,应该也不是最后一个。”
原来,山神庙所在的山,名叫叠石山。叠石山附近,有一座露雨村。宋辞就是露雨村的人。
“听老人说,露雨村原本也是风调雨顺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算祥和富足。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露雨村不再下雨了。”
“村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用。很多人饿死,还有很多人逃荒去了。直到……山神出现了。”
“山神真的很灵验,一开始,是有了雨;再后来,食物,甚至钱财都有了。露雨村为山神塑了金身,离了庙宇,虔诚祭拜,供奉山神指名要的贡品。”
“山神每三年要一次贡品。最近一次的贡品,就是我。”
接下来的事情就能猜到了。扎纳钦伪造了神迹,骗了露雨村的人为他立庙。而村民们在解决了活命的难题之后,发现山神还能提供食物甚至是金钱,人性的贪婪,进一步的供养了扎纳钦。
只是,宋辞是凭什么成为“山神指名”要的贡品?
“孵化的……温室?”顾宁初脑中再次回忆起那幅画中的景象,冰封的江面,积累的雪,还有两岸数不清的……蛋。
蛋?
蛋!
“宋辞,你的生辰是不是辛酉年、庚子月、辛酉日、辛卯时?每三年一次的贡品,他们的生辰,是不是也是庚子月、辛酉日、辛卯时?”
宋辞赶忙点头:“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顾宁初:“这是一个极其优于生育的命格。你,尤其是。”
“操!他要生……干嘛不找同类?”黑暗中,山骨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找人?还是男人?哪里利于生育了?”
“所以他没有成功。那些生下的孩子,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没有一个活下来了。还记得那天从画里爬出来那只小蝎虎吗?不过离开画一小会儿,很快就死掉了。”
顾宁初解释着,忽然想到那只小蝎虎,也许也是宋辞的孩子,顿时有些尴尬,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只能说了句:“抱歉。”
宋辞倒是很无所谓,他冷漠地一笑:“没事,我从不觉得,那些东西是我的孩子。”
山骨还在纠结扎纳钦一个劲生孩子的事,那幅画他也见过,如果两岸的卵石都是蛋的话……他到底找人给他生了多少……
“怎么……一座破山神庙,他也要生儿子来继承?”山骨挠破头都想不明白。
“这个的答案,可能就要他自己才知道了。”
顾宁初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也理清了思路。现在,就是要想办法,如何把宋辞救走。
他摸着宋辞大到诡异的肚子,感觉支撑不了多久,肚子里的妖胎就要再次降生了。
蝎虎产子,历来会寻觅一个干燥、避光的石洞,或是隐蔽的岩缝,扎纳钦将宋辞安置在这里,是算好了他生产的时间就在这几日了。
顾宁初将那枚指环塞进宋辞的手中,安慰道:“你再等等,我们会来救你的。这是你的东西,收好,不要再丢了。”
宋辞接过指环,心疼地摩挲着,终于没忍住落下泪来:“谢谢……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可惜她走得太早,不然……”
宋辞忽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惨然一笑:“我爹一直都羡慕别的贡品家,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他听了村长的话,十两金子,三亩良田,就把我卖了。”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山骨估摸着时间,感觉距离域开启的时辰越来越近。他催促着:“快走吧,等下那奇怪的燥热又要来了。”
“走。”
山神庙。
信众们都已经离去,偌大的山神庙里香火袅袅,弥漫着一股庙宇里特有的味道。
高大的山神塑像在烛光的映照下,一身金光比起白日里,少了几分威严,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阴暗。
扎纳钦终于将山神庙的每一个角落、山神塑像的每一寸地方,都仔仔细细地给赢周讲了个遍。
此时他站在神像边,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张脸木然,一张脸带着狂热的渴望,同时看向赢周,却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样子。
“听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这幅表情。”
赢周面对扎纳钦,背着光站在大殿门口。殿外的月光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几乎覆盖在神像之上。
扎纳钦冷哼一声,摇了摇头:“我当年就不明白,你修行,到底在修个什么?”
“我们妖修行,不就图力量,图长生,图尽情享乐吗?”
“你呢?冷心冷情,不知学个什么。”
赢周竟被扎纳钦这个问题问到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想学,便学了。”
“其他的,不感兴趣。”
“放屁!”
投映进大殿的月光在慢慢移动,连带着影子的位置也在悄悄变化。扎纳钦瞄了一眼月影,忽然又笑了起来。
“你呀,就是虚伪。”
“要是真的不感兴趣,怎么还是跟着那个小美人下山了?没记错的话,他当年最后一次来找你,就是说,他知道如何飞升成神。”
扎纳钦又提起来那个人,赢周微微蹙眉,心中十分烦闷。也不知道小初那边如何了,有没有顺利解开禁制,见到宋辞。他还得再拖延扎纳钦一会儿。
赢周不说话,扎纳钦也不恼。他慢慢挪动步子,走到神像的座下,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神像的表面,一脸痴迷。
“飞升成神而已,有什么难的。无幻之术早有记载,只是你这只虚伪的狐狸,从来看不起我修炼采补之术,从来没有认真看过真正的无幻之术记载罢了。”
赢周觉得扎纳钦的反应有些不对,他话太多了。
果然,扎纳钦话锋一转:“你看,最终是我将飞升,而你……竟然死了。”
“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我最喜欢宝物了,整个妖界,就没有比我更了解世间珍宝的妖。那个小瞎子手上的青玉环,就是禁锢你的容器吧!”
“哈哈哈哈——堂堂九尾赢周,曾经多么高不可攀的九尾狐妖啊,竟然成了人的奴隶!”
扎纳钦笑得狂妄,仿佛心中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毫不顾忌地全然释放出来。
赢周听着他的话,心中那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盛。比起被扎纳钦发现他已经是傀鬼,他此时更担心的是……到底哪里不对,他忽略了什么!
月光映照着身影仍在缓缓移动,狂风吹起,大殿内无数的烛火被吹得东倒西歪,好些从架子上扑通扑通地掉下去,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印记。
像一滩又一滩蔓延的血迹。
“对了,当年那个美人呢?我猜,你的死,跟他有关哦。”
“歘——”
一道狐火猛地击向扎纳钦,他飞身一跃,跃到神像的肩膀上,躲了过去。
赢周终于发现,不是他在拖延扎纳钦,而是扎纳钦,一直在拖延他!
“哈哈哈哈——我第一次见你生气。”扎纳钦狂笑着,浑身的鳞片都冒了出来,一双竖瞳之中,青绿阴暗的光划过,流露出属于妖的,得意与怨毒。
他轻轻抚摸着神像的不紧不慢地抚摸着神像的耳朵,笑着说:
“我听说,傀鬼与他的主人心意可想通。我不知道是真是假,赢周,你告诉我。”
“你的那个小主人,现在在哪里呀?”
狂风大作,月影幢幢。原本微凉的庙宇之中,燥热的温度蒸腾了起来。
木胎泥塑的山神像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浑身的金屑扑簌簌地掉落,神像活了。
赢周愤怒地显出原形,巨大的赤红九尾狐将庙宇大殿踩得稀碎,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崩裂之声。
“赢周,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这是它的域!你的小主人,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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