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迟疑地探出舌尖。
夜里没有点灯, 只有浅浅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
苏玉融不喜欢点灯,她害怕在墙上与床榻内侧看到纠缠的影子。
虽然不如那些画本上勾勒的直白露骨,但这样朦胧晃动、起伏不定的身影, 却更加让人面红耳赤,心慌不已。
她爹娘走得早, 婚前, 邻家热心肠的大嫂叮嘱了她许多事情,还给她塞了一本秘戏图,听说别人家的女孩在出嫁前,都会被教导知晓人事。
苏玉融打开翻看,脸红成一团, 只草草看过一遍后便塞在灶膛下,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在与蔺檀成婚前,她与他之间,做过最出格的事也只是牵手, 以及苏玉融被生父母绑回去要嫁给老男人时, 蔺檀出现救走她, 低头亲掉她眼角的眼泪, 除此之外,两人再无半分逾矩失礼的行径。
新婚夜, 小夫妻从接吻开始,蔺檀一边帮她揉因为紧张而抽筋的小腿, 一边看着她说:“要是害怕, 我们就先休息吧,慢慢来。”
苏玉融确实害怕,可是新婚夫妻似乎都是要做那些事的。
她摇摇头,闭上眼睛, 蔺檀亲亲她的眼皮、鼻子……在得到她的首肯后才亲吻她的嘴巴,碰一个地方都要问她这里可不可以亲。
苏玉融捂着脸,力气大,在榻上不安地扭动,结果一激动不小心将蔺檀踢下床,他的耳朵都被她的大腿压红了,发髻歪斜,肩头被踹肿,一屁股摔到地上后,茫然地抬头看着她。
苏玉融磕磕绊绊道歉,他笑说“没关系”,又爬上来亲她。
如今,两个人成婚半年,苏玉融渐渐习惯他的存在,不会再紧张得腿抽筋,也不会害羞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今日给小叔子送完食盒回来,一进屋,苏玉融还没站稳,便被蔺檀从后抱着,他搂着她的腰,低头咬她的耳垂,喃喃说道:“你今日很好看,这打扮很适合你,以后也经常这样穿好不好?”
苏玉融小声“嗯”,她还以为他没有注意到她今日比平常漂亮。
其实不是没注意到,是蔺檀一直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从她刚从贺瑶亭那儿回来的时候,他便没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但又是吃饭,又是去给蔺瞻送夜宵,他也不能那个时候就色心难抑不是?
苏玉融逐渐软了身子,被他抱到窗台上,绿色裙裾犹如荷叶摇摆,她头靠着窗户,斜绾的发髻松松垮垮,咬着唇呜呜咽咽,衣衫被解干净,唯独裙子还挂在腰上,遮住男人起伏的肩膀。
她昂着头颅,脖颈绷到极致,张着嘴无声大口呼吸,眼角溢出晶莹的泪水,后脑勺稍稍磕到窗棂时,蔺檀攀了上来,揽着她,一只手垫在她脑后,防止她在颠簸中磕伤。
那条绿色的裙子,直到湿透了,水淋淋地黏在身上,才被除尽。
苏玉融不知道为什么身为文官的丈夫会有这样绵绵不断的精力,大概是真的先前因为公务分开的一个月实在是太久了,以至于短短几日的亲密怎么都补不回来。
苏玉融咬着唇,瞳孔涣散,双目失神,被抵在榻间时,一时忍不住齿关松懈,啜泣着尖叫。
叫完,她难堪得闭上眼睛,不敢相信那样娇滴滴、婉转吟哦的声音出自于自己,羞得将脸埋入被衾间,将自己变成一颗团紧的虾球。
蔺檀怕她闷坏了,俯身在她耳边哄道:“没事的,一点也不丢人,这是人之常情,食色性也,不用觉得羞耻,我也会这样,而且我很喜欢,这也是我取悦到你的一种证明。”
苏玉融声音支离破碎,脸红得要滴血,她实在听不得这些话,捂住丈夫的嘴,“你不要说了……”
他笑了声,她好不容易拢起的思绪被此起彼伏的春潮拍乱。
迷迷糊糊间,苏玉融似乎听到有门窗响动的声音,轻微到像是她的错觉。
她惊吓地抬起头,面色不安。
蔺檀吸了一口气,按着妻子突然塌下去的软腰,喘道:“怎么了?”
“刚刚,好像门窗响了……”
苏玉融恐惧地看着房门的方向,她直觉自己的声音与情动的模样都被丈夫之外的另一个人窥视了干净。
蔺檀起身,一片漆黑中,方才两个人胡闹过的窗台上泛着泠泠的光,窗户确实开了一条缝,在晚风中细微地摇动着。
“窗户没关严实。”
蔺檀下了榻,走过去将被撞开的窗户合严,确保不会再松开,又检查了一遍房门。
苏玉融还是很害怕,她缩成一团,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四周。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什么也没发现,但她仍旧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肆意地窥视自己,不只是刚刚,包括现在,仍在看着她。
阴冷的,像是藏在角落里的藤蔓,透着股潮湿的霉味。
可是屋里什么也没有,连一丝异响都不再发出。
蔺檀见她还是害怕,只好披衣出去,廊下,守夜的下人打着盹儿,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外人来过的痕迹。
他重新关上门,检查了一番,甚至点起灯,将屋中每个角落都寻了一遍,依旧没有收获。
见状,苏玉融冷静下来,觉得可能是自己一惊一乍,听错了。
这里是蔺家的别庄,外面都有家丁守着,不会让坏人过来。
夏日虫鸣吵闹,别庄又是在山中,也许是虫子爬过细响,也许只是风吹动了门窗。
蔺檀将油灯放在架子上,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因为被这件事打断,夫妻俩没有再不管不顾地胡闹,抱在一起温存片刻后便睡下了。
第二日,大家收拾行囊,启程回京。
一路上,袁琦都在抱怨陈小姐与陈夫人突然离开之事。
“我为了拉拢她们费了多少功夫,怎么说走就走了。”
贺瑶亭懒漫地将额边碎发拂到耳后,婆母还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的龃龉,不知道陈小姐是被她赶走的。
陈小姐一惯被捧得太高,性子高傲,受不了一点委屈,是她推人下水在先,就算被砸了屋子,也自知理亏不敢闹大。
贺瑶亭可不是一个忍气吞声,任人欺凌的性子,谁敢得罪她,她就要撕烂对方的脸。
“母亲,我瞧那陈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陈尚书虽官居高位,可他早已年过半百,家中晚辈也没个有出息的,别看陈家现在风光,等过个几年,陈大人年老致仕,陈家还能有如今这么盛气凌人吗?”
袁琦脸色稍霁,想了想,“你这么说……倒也真是。”
贺瑶亭扶着婆母走出院子,听她突然问起,“对了,阿瑶,我听人说,你近来似乎和二郎那媳妇走得很近?”
“是。”
贺瑶亭低声道:“二嫂嫂性子软,不是外头说的那样不堪,跟她一起,不用考虑勾心斗角的事情,人也过得轻松。”
袁琦冷哼,“你糊涂,你是什么身份,你与她走得近有什么用,她能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你应该多结交那些名门闺秀以及大臣们的夫人才是要紧事,这样你的丈夫也能得到助力。”
贺瑶亭心里不赞成,只是出于礼数,不好当场反驳婆母的话。
山脚下,马车都备好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像来时那样启程回京。
蔺檀牵着苏玉融的手,“小心台阶。”
“嗯。”
苏玉融仰头朝他笑了笑,她今日打扮也与平常不同,那一向素净的发髻上插了新的簪子,朱唇点绛,雪荔香腮。
不远处路过的几名妯娌诧异地看着她,蔺九娘摇了摇扇子,掩面轻声道:“总觉得,二嫂嫂似乎与往日瞧着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平平无奇,只能勉强说是小家碧玉,但就是感觉与之前不一样了,那种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少了不少,整个人就像是一枚被细心擦拭与滋润过的美玉,散发着一种温和莹洁的光彩,瞧着便熠熠生辉,让人眼前一亮。
等袁琦上马车后,贺瑶亭走到苏玉融身边,将她从上到下打量几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二嫂嫂今日真好看,继续保持。”
她难得戴了金钗,耳垂上挂着白玉珠子,越发显得整个人珠圆玉润,瞧着便令人心生亲切。
苏玉融嘿嘿一笑。
她笑完,才发现不远处小叔子清绝的身影,原本,苏玉融没有注意到他,蔺瞻向来不苟言笑,在苏玉融眼里,许多人都是色彩纷呈的,她觉得五弟妹是艳红绚烂的牡丹,丈夫是沉稳的青竹,三婶端庄典雅,犹如香炉升起的袅袅紫烟,唯有小叔子,灰扑扑的,容易让人忽视。
但此刻,他站在远处,身影融在朝雾中,明明很模糊,却又清晰可见,苏玉融一抬眼就对上他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牵起嘴角,友好地同他笑了笑。
蔺瞻神色一尘不变,目光疏离如冰。
她莫名心慌,撇开视线,却觉得如芒在背,好像在自己转过身后,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像蛇一样,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攀爬环绕,所过之处,蛇信子贴着肉吞吐,毒牙暧昧又危险地掠过柔软的肌肤,不知哪一刻会咬进去。
苏玉融迟疑地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方才站在石阶上的小叔早就不见了。
她最近真是疑神疑鬼,不知道是不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回京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蔺檀有几日休沐,先前答应了苏玉融等回京后陪她到处转转,他都记在心中,并未食言。
苏玉融嫁到蔺家半年多了,平日里,作为世家妇,她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到处抛头露面,只能窝在家中学规矩,绣花打发时间,京城到底长什么样,她还没有仔细地看过。
这一日出门前,苏玉融特地起了个大早,去五弟妹院中,让她帮自己梳妆。
贺瑶亭懒洋洋地披衣而起,打了个哈欠,招手让苏玉融在自己面前坐下。
“今日怎么这么积极?”贺瑶亭一边将胭脂轻轻抹在苏玉融脸上,一边说:“是不是要和二哥一起出去?”
苏玉融羞赧地点点头,“嗯……”
她想好看一些,今日还要去拜访蔺檀的老师,苏玉融希望在老人家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贺瑶亭狡黠一笑,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好了,去吧,可困死我了。”
苏玉融站起身,摸摸头发,“谢谢五弟妹,等我回来给你带你最喜欢吃的那家铺子的点心。”
贺瑶亭摆摆手,眼皮已经抬不起来了。
苏玉融轻抿着唇,含羞带怯,她今日挽着发,露出纤长细腻的脖颈,惯常掩在衣衫下,鲜少被太阳晒到的皮肤雪白如玉,看上去分外羸弱,不堪一折。
蔺瞻平静地跟在嫂嫂身后。
好笨啊,因为怕生,所以总喜欢走这样没有人的小路,这样就可以避免碰到人,也不用开口打招呼,可是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若是得罪了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在这池子旁,掐着她的脖子,按进水中,数十个数,她可能就被呛死了。
或者伸手推一把,裙子那么长,不小心踩一脚滑倒,后脑勺撞到假山,这死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蔺瞻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悄无声息地让那个女人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垂在身侧的手抬起又蜷曲着放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地抽搐着。
苏玉融沿着石板小路缓步,晨间清风拂动,她裙裾摇晃,鬓边步摇轻颤,别在腰封上的丝帕被风吹动飘起。
“哎呀。”
苏玉融伸手想够,她一手提着裙子,往前走了几步。
学了几个月的规矩,苏玉融已经不会再踩到自己的裙摆绊一跤,那丝帕被风卷起,挂到柳枝上,有些高。
周嬷嬷说,世家小姐夫人的手帕,若是丢了,一定要想办法找回来,这种贴身之物,一旦被别人捡到,就是长了几百张嘴,也难以解释清楚。
虽然,苏玉融并不能理解这其中的道理,但还是下意识地去遵从。
她走到柳树下,踮起脚。
苏玉融的个头,在京中女子中算是适中,她昂着头,跳了几下没够到,便伸手想去摇树杆,她力气大,晃晃不就下来了?
这时,身后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越过她的肩头,轻而易举地将挂在树梢上的丝帕拿下。
苏玉融愕然回首,鼻尖几乎擦过来人的衣袖,一股清冽的书墨香萦绕而至,那截衣袖几乎罩在她的脸上。
蔺瞻低头,嫂嫂像掀开盖头那般,将头顶的衣袖拨开,怯生抬眼望来。
也不知怎的,方才下意识便走上前,替她取下那张丝帕。
她仰着头,因为二人身高的差距,且阳光刺眼,所以她看他时有些费力,只能眯着眼,刚涂过胭脂的唇瓣泛着鲜红水润的光泽。
忽略藏青色的衣袖,其实她这样子,还真挺像悄悄掀开盖头的新娘。
苏玉融不知道小叔子什么时候立在自己身后的,这姿势有些古怪,他抬手够手帕的动作,好像张开双臂将她揽进怀里。
少年纤长的睫毛宛如蝶翅,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面色依旧平静无波,指尖捏着那方丝帕,拇指在刺绣上无意识地摩挲两下,并未立刻归还。
那上面的绣花是苏玉融自己绣的,一朵可怜可爱的茶花,浸吐着露水。
“小、小叔……”
饶是苏玉融再怎么笨拙,也知道这样是不合礼数的,她慌忙后退半步,拉开距离,低下头,声如蚊蚋,“我的帕、帕子。”
蔺瞻的目光在她因低头而完全暴露的后脖颈上停留,阳光下,那处的肌肤细腻得仿佛能看到淡青的血管,脆弱得令人心惊。
昨夜隐约瞧见的旖旎画面与眼前这截脖颈奇异地重叠,暗黑的深夜里,女人柔腻的肌肤比月光还要晃眼,犹如翻滚的雪浪,搭在男人肩膀上的小腿小颤一颤,饱满肉腻,绷紧到极致时,连脚趾都忍不住蜷曲。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指腹摩挲着刺绣茶花,眼看着面前的嫂嫂越发难堪慌乱,才将帕子递过去,声音轻淡,听不出情绪:“嫂嫂的贴身之物,还需仔细收好。”
“是……多谢小叔。”
苏玉融急忙接过,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少年微凉的皮肤,她迅速接过,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福了福身子,“夫君还在外头等我,我……我先告辞了。”
说罢,苏玉融匆匆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柳荫,裙摆拂过石板,荡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蔺瞻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嫂嫂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小径尽头。
他缓缓收回视线,垂眸看着自己方才捏过帕子的手指,慢慢抬起,靠近鼻尖轻轻嗅了嗅。
这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女人指尖的温度和香气,心底那团躁动的血肉竟奇异地安静了下来,杀意逐渐消退。
蔺瞻茫然地站在柳树下,他越来越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一直跟着苏玉融,不就是想找个机会将她除掉吗,方才又没有人,多么绝佳的机会,为什么又没有下手。
每一次,那些看似巧合的偶遇,其实都是他主动挨上去的,知道嫂嫂喜欢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看书,知道她喜欢走哪条没人的路,便一直遥遥跟在后面。
这种行径出于何种缘故?是想要偷窥到她的本性,好揭破她虚伪的表面吗?
那找到了吗?
蔺瞻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又跟上去,看到兄长笑着牵住跑过去的嫂嫂,那么高大的人,为了迁就苏玉融,为了同她耳语,每次都要弓着腰,头挨在一起,连发丝都缠绕。
下一刻,正低头听苏玉融说话的蔺檀突然掀起目光,往他的方向看来。
蔺瞻没有躲避,平静地回视,丝毫不遮掩。
“夫君,夫君?”
衣袖突然被拉了拉,蔺檀回过神,低头询问,“怎么了?”
苏玉融好奇地问他,“我们一会儿去哪儿玩呀?”
“先去吃早饭,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很喜欢吃太学旁的一家素煎儿,带你去尝尝好不好?”
“好啊好啊。”
苏玉融想多了解丈夫从前的事,吃他吃过的东西,去他去过的地方。
两个人牵着手出门。
年轻小夫妻的精力总是旺盛的,呆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去不完的地方。
好像只要他们在一起,就会自动将一切隔绝在外,任谁靠近都像个融入不进的局外人。
蔺瞻转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只是清晨,他便已经起了一身的汗,只好打水沐浴。
蒸腾的雾气将他环绕,蔺瞻手里捏着一张丝帕,手指摩挲,忽而抬起手,将那张柔软的丝帕盖在脸上,他犹豫许久,迟疑地探出舌尖,沾湿那朵茶花,喉咙里泄出压抑的哼吟。
渺渺雾气中,少年脸颊被熏蒸得泛红,带着一种好似发热烧懵了一般的痴怔,连眼睫都在发抖,他瞳孔放大又缩起,某一瞬又骤然涣散,最终手脱力地落在水中,溅起一片涟漪,轻轻荡漾。
只是一个月,苏玉融好像学会了贴身手帕对一个人而言是多么的重要,以前,她可以毫无芥蒂地将自己的帕子递出,送给另一个人擦拭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和脸颊,即便对方不归还也没关系。
如今不一样了,大概被教导过规矩,这样的东西,她不会再给别人。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在她还不懂的时候,蔺瞻得到了一次眷顾。
他缓缓吐息,失焦的双瞳慢慢恢复了光亮,蔺瞻将盖在脸上的手帕取下,攥紧在手中。
远离那个让人失控的源头就好了吧,远离她,就不会被迷惑。
……
吃完素煎儿,夫妻俩去逛了珠玑街,那条路上全是卖金银珠宝的店铺,来来往往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苏玉融看得眼花缭乱。
蔺檀对这里的店铺来说,是一个很稀奇的客人,有店家认出他,神色惊讶不已,都不知道要不要出声揽客。
他这样的人物过来,大概是陪夫人的,无数道目光纷沓而至,落在青年身旁的少女身上。
年纪看上去不大,圆蓬蓬的脸蛋上还有几分未脱的稚气,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与传闻中差不多,不管是容貌还是气质,都与京中贵女们差得远了。
苏玉融感受到外界投向她的目光,心里觉得不自在,手脚也无处安放,那一道道视线,好像带着实质的重量,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个透彻,让她惶然有一种一丝不挂立于人前的羞耻与恐慌感。
她害怕被打量,害怕被谈论,也害怕被比较,被说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于是下意识想要抽回和蔺檀牵着的手,缩起肩膀,低下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藏到一个安全的壳里,不会再被别人看到。
身旁的蔺檀却在这个时候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脱,他掌心温热,充满力量,苏玉融心头那点不安与自卑被驱散一些,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没关系的,没关系,不要害怕被打量,不要总是在意别人的看法。
她深呼吸几下,一点一点鼓起勇气抬起头,迎接那些充满好奇的,或是带着恶意的目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就是这样的出身与长相,她是不够好,可是这场婚事,是她点头应允才有的,所以是她选择了蔺檀,而不是她被选择。
苏玉融尽力无视外人的眼光,走进首饰铺子中,挑选自己喜欢的发钗珠宝。
蔺檀看着一旁的妻子在竭力做出改变,心里又宽慰又心疼。
作为丈夫,以及把苏玉融带到这个环境里来的人,他不能劝她要大方,要得体,要勇敢……她心思那样敏感,这些话无异于是另一种形式的压迫与否定,他若说了,她只会怀疑自己做得不好,怀疑他也嫌弃她,所以,蔺檀从来不开口,他等着苏玉融自己去尝试改变,变得勇敢,不过,就算不改变也没关系。
离开的时候,铺子中有一位不知哪家的夫人,摇着团扇,悄声对一旁同行的人说:“我怎么觉得,其实蔺家这二少夫人,也没外面说的那么不堪,笑起来还挺可爱,一张圆脸,瞧着便有福气,水灵灵的。”
“是啊。”身旁的人也跟着附和道。
从首饰铺里出来,苏玉融手心里都起了一层汗,有了第一次尝试,接着去别的地方,她便不像一开始那般局促了。
其实,出门也没有那么恐怖,别人的目光也没有那么刺眼。
蔺檀转过身,拨开她蜷曲的手指,低着头,用帕子细细擦拭她掌心的汗,他抬眸,淡淡一笑,苏玉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我……我有些紧张。”
“嗯,我知道。”蔺檀颔首,“没关系。”
“走了这么久,渴不渴?”
苏玉融点点头。
“那去喝茶?”
“嗯……”掌心被擦干净后,苏玉融重新牵住蔺檀的手,询问道:“夫君,可以带我去你以前经常去的茶楼吗?我想看看。”
蔺檀眉眼弯弯,“当然可以。”
夫妻俩喝完茶,晌午后,蔺檀带着苏玉融去了一趟自己从前读书的地方,拜访了一位老师,这附近多是书局,来往的都是襕衫学士,苏玉融好奇张望,挑了几本算术相关的书籍,抱在怀里,和蔺檀去结账。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像是想到什么,问道:“夫君,要不要给小叔买些笔墨纸砚?”
蔺檀侧目看她,“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你不是说他要忙秋试,功课繁忙,那墨呀纸呀肯定用得也快。”
蔺檀沉默几息,“那就买吧。”
苏玉融将挑好的书先塞到他怀里,小跑到一旁,挑了些上好的墨锭,让掌柜装起来。
东西买好了,天色渐暗,苏玉融有些依依不舍地和蔺檀一起回家。
“明日我还休沐呢,还可以再带你去西市逛逛。”蔺檀每根手指上都挂满了东西,艰难地分出一只手去牵苏玉融。
苏玉融摇头,“你先前在京郊防汛那么久,好不容易有几日休沐日还要陪我,我今日已经玩够啦,明天你休息吧。”
“不要紧的,其实和你在一起对我而言本身就是休息。”蔺檀垂着眸轻笑,“做什么都会开心,开心,就是放松。”
苏玉融羞赧地看向一旁,许久才“哦”一声。
到了蔺府,苏玉融将买回来的东西分批送给大家,给妯娌们带了些胭脂水粉,给贺瑶亭买了她喜欢吃的点心,一些弟弟妹妹们,苏玉融也都买了笔墨纸砚,或是香包团扇。
她将装有墨锭的盒子交给小厮,“劳烦,将这个送去给七公子。”
小厮说道:“二少夫人,七公子不在府上了。”
“那他何时回来?”苏玉融以为蔺瞻是出门了,笑了笑说:“你交给他院中下人就好啦,他们会帮忙收起来的。”
小厮摇摇头,答道:“七公子不住在府上了,今日他同三夫人请辞,秋试在即,他搬去山中书院备考。”
“啊……”
苏玉融张了张嘴,“怎么这么突然?今日才说就搬走了?”
“是。”
更具体的事情小厮也不清楚,只知道傍晚,一辆马车载着七公子和他为数不多的行李走了。
苏玉融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她询问蔺檀,蔺檀也不清楚,弟弟并未与任何人提前说过,他走得急,似乎也未曾与任何人告别。
苏玉融将盒子收回来,“好吧……”
因为人已经离开了,蔺檀只好写信,让下人帮他交给书院山长,希望对方能多关照一下蔺瞻,他这弟弟脾气是有些古怪,望他们能多担待一些。
苏玉融在一旁问道:“小叔一个人住在外面会不会不习惯?山上衣食住行应当还好吧?”
蔺檀笔下一停,妻子这些话只是出自嫂嫂对小叔子的关心,他一直知道,自己的妻子就是个柔软的人,心肠好,见不得别人受苦,哪怕是自己忍受委屈……
她做事常常为他人考虑,因此也容易忧思,身为嫂嫂,自然不放心丈夫唯一的亲弟弟孤身在外。
蔺檀继续写字,“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以前也要一个人在外读书,束脩给够了,衣食住行就不会差,你放心,我会让人打点好。”
“噢……”
苏玉融放心下来,忍不住想起清晨的事,那时在柳树下遇到小叔,她走得太快了,没有注意到小叔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说不定那个时候,他可能正准备同她们说他要离开呢?但是夫妻俩却一整日都不在。
说起来也是奇怪,苏玉融似乎总能碰到蔺瞻,他总是神出鬼没,有时候突然就从她身后出现,可能因为她喜欢安静,而小叔是个读书人,也喜欢僻静的地方,这才总是撞到一处去的吧。
……
休沐日结束后,蔺檀又变得很忙,因为春时疏汛一事办得好,所以被提了官职,在朝中势头正猛。
对此,蔺三爷很满意,又将蔺檀叫到书房里,叮嘱他在朝中要多与人结交,先前他之所以得罪人,被贬到边陲蹉跎两年,就是因为不够圆滑,非要与权臣对着干。
“你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中枢,万不能再被贬回去,那些冒头的事情就不要去做了。”
蔺三爷神情严肃,两年多前,蔺檀原本可以留在京中任职,起点高,将来仕途也比别人好走,那时中书令大人家的侄子喝醉酒伤了人,衙门将这件事草草揭过,但蔺檀偏偏不依不饶,声称应依罪处罚。
最后,犯事之人的确挨了板子,受了惩处,蔺檀没多久却也被人找到由头,借故贬去边陲。
如果不是因为去年中书令突发恶疾病故,他还不一定能回来。
蔺檀虽然在听,但却并没有将这些话记在心里,他并不赞成长辈们的言论观点,在朝中任职,只图升迁,不图实干,妄想靠姻亲关系维护家族稳定,这个观点本身就是错误的。
一个家族的荣耀,又怎是通过这些东西就能延续的。
蔺三爷说完,见他不答,气上心头,“蔺熙晏,你在听我说话吗?”
他是看着这个侄儿长大的,二郎从小就聪慧,因为父母早逝,所以性格也早熟,他上头就一个堂姐,很早就嫁人了,因此他是族中长子,弟弟妹妹全都仰望着他,他也确实做得很好,年纪轻轻就在朝中担任要职,只是蔺三爷发现,侄子越长大,羽翼越丰满,便越脱离他的控制,蔺檀不会开口反驳长辈的话,他只会沉默,沉默的意思,便是不认可。
闻言,蔺檀沉声开口,“叔父教诲,侄儿谨记,若无他事吩咐,侄儿便先告退了,部院尚有公务待理。”
他目光澄澈平静,拱手深深一礼。
望着蔺檀离开的背影,蔺三爷险些气得吐血。
他掌家多年,根本无法忍受自己的威信被挑衅忤逆,族中长子不听话,其他的孩子们怎么想,一个个都不将主君放在眼里,整个家族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有时候,长辈看似教导般的规劝,便如驯鹰人手中的绳索,既要让鹰隼记得是谁供它肉食,又不能将绳索勒得太紧,以免伤了鹰的锐气,反扑其主,驯鹰人要的,是鹰低头衔食的姿态与恭顺听话的态度。
袁琦端着茶过来,“老爷喝杯茶消消气吧,二郎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并非真的要忤逆。”
“他是这样的性子,可就是这性子不好,不知变通,天真烂漫,所以才会在朝中得罪人,没有家族庇佑,换个普通人两年前得罪中书令后,怕是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就是要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不然以后他在官场中就不可能走得长远!若是别的人也效仿他,这家里还有阶级可言吗?子女们全都目无尊卑,都不将长辈放在眼里。”
“况且……”蔺三爷顿了顿,“吴家与我们正有联姻的打算,他们的意思是,不介意熙晏已经娶妻,但是怎么可能让人家的姑娘嫁进来做妾,所以,要么苏氏同意和离,要么她就……”
他做了一个横刀的手势,袁琦为难道:“这事之前就已经同熙晏提过了,他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和离的,可眼下这个节骨眼儿,若苏氏出了什么事,他定然不肯罢休,认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时蔺檀已经拒绝得很明确了,他不可能休妻,请他们打消此念,袁琦劝说盛怒的丈夫,不若等一等,蔺檀在京中长大,见惯了名门闺秀,陡然在乡下瞧见个村妇,也许只是一时觉得新奇,时间久了,他渐渐就知道门当户对的重要性,说不定不等他们催促,他自己先失去兴趣,巴不得赶紧和离。
只是这么久过去,昨日下人们还瞧见夫妻俩如胶似漆,一整日都黏在一起,走到哪儿手都牵着,袁琦将这件事告诉丈夫,蔺三爷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冷哼一声,“伤风败俗,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今日同蔺檀说完话,他更加生气,神色凝重地盘着珠串,沉默半晌后说道:“三日后,开祠堂,请族老们过来。”
作者有话说:
弟晚上助眠工具就是捏着嫂嫂的手帕,猛吸一口顶级过肺就可以晕乎乎地睡觉了。
老哥:哇塞
第二十五章 脱离宗族
盛夏暑热难耐, 坐在亭子里喂鱼时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
因为天热,所以大家都不爱出门,一群妯娌们窝在屋子里嗑瓜子, 或是打牌九,时间一长, 大家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对苏玉融冷嘲热讽。
毕竟二公子升了官职, 如今的局面,巴结他的妻子都来不及,怎么会想到去欺负她。
苏玉融一下子从边缘人物,变成大家聚会一定要拉拢的人。
她不爱说话,贺瑶亭知道她性格如此, 每次都准备几盘点心果脯,让苏玉融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
苏玉融乐在其中,别人聊天,她就在旁边吃果脯, 剥松子, 看她们打牌九。
秋试在即, 贺瑶亭娘家的弟弟今年要参加科考, 她作为姐姐,愁得嘴角长了两个泡, 连瓜子都嗑不下。
“我弟弟与我一母同胞,他啊, 生性懒散, 读书读得不精,我以前还未出嫁时,与我母亲日日督促他刻苦,没办法, 我母亲就这一个儿子,但我父亲有许多庶子,他不争气,迟早被比下去。”
贺瑶亭忧愁地道:“只盼他早日出人头地,为我与母亲争一口气。”
大宅院中争斗不断,一个没出息的嫡子,只会被庶房踩到头上,娘家兄弟越有出息,嫁了人的姑娘在婆家才越有底气。
这么久来,苏玉融慢慢知道,科举对学子们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朝廷靠此选拔栋梁,学生们靠此开启仕途,施展抱负。
“过两日我要去道观为我弟弟请符,静善观很灵的,希望文昌帝君保佑我弟弟能一举高中。”贺瑶亭双手合十,神情虔诚。
苏玉融疑道:“请符?”
“是呀。”贺瑶亭回答,“二嫂嫂才来京城半年,怕是不知道静善观,这是先帝在时命人督建的道观,不管是求官运还是姻缘,似乎都很灵验,很多人去求的。”
苏玉融恍然大悟。
贺瑶亭突然嬉笑看她一眼,“二嫂嫂可要一起?听说静善观求子嗣也很灵。”
她若早点诞下一儿半女,身份会更稳固。
苏玉融愣了愣,眼睫扑闪几下,小声说道:“什么呀……我和夫君还没考虑这事呢。”
“子嗣之事,宜早不宜迟。”
贺瑶亭下意识摸了摸腹部,她嫁到蔺家快两年了,肚子里却一直没动静,婆母对此有些不满,虽然平时袁琦看着都和和气气的,但私下里似乎已经在张罗着要给儿子院里添两个人。
苏玉融看出她心中所想,安慰道:“五弟妹,你还年轻,不着急的。”
贺瑶亭只是无奈地笑。
苏玉融虽然没有求子的打算,但她被贺瑶亭说动,思索着要不要一起前往静善观,不只是贺瑶亭的弟弟,小叔子蔺瞻也要参加科考,她这个做嫂嫂的,懂得不多,没法为他前后打点张罗,但可以帮他去求个符。
“五弟妹,你去静善观的时候,能带我一起吗?”
“可以啊。”贺瑶亭看向她,“你要求什么?”
苏玉融淡笑,“给七弟也请个符,希望他能金榜题名。”
闻言,贺瑶亭神色诡异,嘴角动了动,“这样啊……”
她停顿须臾,忍不住道:“二嫂嫂,你不知道吗?七弟那人,有些古怪的。”
苏玉融看向她。
贺瑶亭凑近些,压低声音,“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煞星入命,六亲缘薄,一回蔺家没多久大伯和大伯母就都死了,你看他平时就一副阴森森的模样,也不爱和人说话。”
“那如何证明,父亲母亲就一定是他克死的?”苏玉融反问,“那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她的生父母也总是责怪她,克走了他们的儿子,苏玉融也曾一度认为自己的确是个祸害。
但是记忆里,大着肚子的长姐牵着她的手,轻声说道:“阿小,不管别人怎么说,命是自己的,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活下去,知道吗?”
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因为是家中老幺,所以长姐就这么叫她。
后来长姐难产去世,生父母将她丢弃,她又被苏屠夫捡回去。
其实她这个人挺幸运的,虽然可能确实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苏玉融始终认为自己仍旧有被上苍眷顾。
她的确爹不疼娘不爱,但是姐姐会爱她,养父母将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疼爱,给予她没有得到过的关怀,她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再后来遇到蔺檀,她学会识字算术,也交到了好朋友。
苏玉融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小时候还会因为别人说她是祸害而伤心,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长大后,谁若这么说她,苏玉融都会立刻反驳回去,虽然她依旧没什么气势,说话也软绵绵的,可是她不接受这样无端的指控。
所以对于小叔被说是灾星,克死父母这件事,苏玉融其实一点也不在意。
她的确害怕蔺瞻,但她害怕他,是因为觉得小叔子性格冷淡,苏玉融天然害怕这种人,但并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言。
甚至,苏玉融有时候觉得蔺瞻有些可怜,哪怕蔺瞻对她一直冷脸相待,大部分时候,苏玉融都觉得他只是个可怜的弟弟,没有人关爱,所以脾气古怪些也情有可原。
贺瑶亭听了她说的话,抿了抿唇,确实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证明蔺瞻克死了父母的证据,但这种玄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她也是听别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的故事,不就成了事实。
贺瑶亭摆摆手,“管他呢,你要去那就去吧。”
“嗯嗯。”
第二日,苏玉融一早便和贺瑶亭一起出门了,天刚亮,她手里提着路上吃的点心与果脯,从前厅走过时,苏玉融见到许多不认识的人。
贺瑶亭面露诧异,“族里的长辈们怎么来了?”
她看向苏玉融,“一会儿我叫人的时候,你也跟着叫。”
“噢噢。”
贺瑶亭走上前,朝那几人行礼,“四叔公,五叔公。”
苏玉融乖乖上前,像她一样,欠身行礼,“四、四叔公,五叔公……”
他们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苏玉融没来由的有些心慌。
打完招呼,贺瑶亭便拉着她赶紧走了,心中奇怪,“我刚刚看见几名族老都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竟然一点也没听说。”
今早去给婆母请安的时候,婆母也没透露过族老会来。
应该没什么大事发生,不然袁琦肯定会说的。
贺瑶亭将这事先放在一旁,两个人乘坐马车出城。
静善观有些远,天亮时出门才能在正午前赶到。
贺瑶亭为弟弟请了符,又去送子娘娘殿中跪拜许久,供奉了鲜花与香火。
出来时,苏玉融手里拿着刚刚请的文昌符,仔细折好,放进红色布袋里。
今日再送去给小叔怕是来不及了,且她尚且还不知道蔺瞻是去了哪个书院读书,夜里回去之后先打听清楚,明日再送去吧。
马车摇摇晃晃,进了城,直奔蔺府而去。
贺瑶亭靠着车厢壁昏昏欲睡,到了家,几名女仆上前迎接主子,她们各个神情凝重,贺瑶亭意识到不对,一个激灵便清醒了,低声询问道:“发生何事了?”
那女仆眼神却瞥向贺瑶亭身旁的苏玉融,欲言又止。
从马车上下来还未站稳,周嬷嬷突然带着人上前,语气沉沉,开口道:“请二少夫人随奴婢去祠堂一趟。”
苏玉融愣住,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
“祠堂?”
贺瑶亭先问道:“去祠堂做什么,什么事情要去祠堂?”
周嬷嬷没有回她,只看着苏玉融,“二少夫人,请吧。”
苏玉融讷讷跟着,心慌不已。
瞧周嬷嬷的样子,定然是发生了要紧事,今早那些陌生的长辈们,是不是也是因此事而来的?
苏玉融一边走,一边反思自己近来的行为,她有在好好学规矩,学刺绣,也没有出门乱跑过,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这些礼仪她都已学会了。
她想不起来自己做错过什么事,衣袖下的手紧张得团紧。
贺瑶亭想要跟上去,走了几步,觉察到不对。
她立刻转过身,拉住一名心腹,又将苏玉融身边那个叫“青釉”的丫鬟唤过来,“你们两个现在去工部衙门,就说二嫂嫂出了事,让二哥现在就回来!”
青釉脸色一变,意识到事情要紧,赶忙跟着另一人跑出去了。
蔺家的祠堂供奉着先祖们的牌位,盛夏的暑气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外,苏玉融一踏入,阴冷肃穆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供台上,牌位森然林立,香烛燃烧的气味混合着陈旧檀木的味道,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玉融被周嬷嬷引着,心跳如擂鼓,手心沁出冷汗,只刚走进,便瞧见今早出门前遇见的那几位长辈赫然在列,端坐在两侧的太师椅上,个个面色凝重。
蔺三爷手里握着几根点燃的线香,正低头念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脸色阴沉,如暴雨来临前的天幕。
三婶袁琦站在他身侧,目光复杂地看了苏玉融一眼后迅速移开。
苏玉融心中慌乱,手足无措,一颗心悬着,慢吞吞上前行礼。
“跪下。”
蔺三爷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
苏玉融腿一软,几乎本能地屈膝跪了下来,她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需要惊动族中长辈。
“苏氏。”
蔺三爷开口,语气冷硬,“你出身微贱,不识礼数,难堪宗妇之责,嫁入蔺家近一载,至今膝下犹虚,未能绵延子嗣,这是犯了七出之条,你可明白?”
苏玉融脸色一白,眼中露出几分惊慌与茫然,她张了张嘴,辩解道:“三叔,侄媳一直在努力学规矩,不曾懈怠,我与夫君年纪尚轻,子……”
她还未说完,在这压抑的氛围和一道道冰冷的目光审判下,苏玉融喉咙发紧,声音越来越小,她一受惊吓便容易哭,明明不想流泪的,但眼眶不受控制地发酸,“我真的学了的……”
她的这些解释并没有人想听,蔺三爷抬起手,打断她的话,“好了,经族中各位长辈们的决议。”
蔺三爷将一张纸丢到她面前,“为蔺氏门风计,为子孙前程计,今日我便在此做主,了断你与二郎的婚事,休书已备好,你只需按上手印即可。”
苏玉融茫然无措,怎么也没想到等着自己的是这一招,她不肯接,只一个劲地摇头,“不,我不能……”
她声音颤抖,微弱又倔强,“我要等我夫君回来,敢问各位长辈,此事……我夫君蔺檀可知情,他若不知道,我是决计不会画押的。”
“哼!”
一位族老重重敲了一下拐杖,“此事乃族中公议,岂容你一个妇道人家置喙!二郎那边,自有我等分说!”
苏玉融脸上满是泪水,她虽然在哭,肩膀微抖,但就是不肯画押。
她嫁的是蔺檀,不是蔺家,要休妻的话,她必须听到蔺檀亲口提出这件事情才行。
见她不肯动,蔺三爷顿时惊怒,大步上前,“你这……”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公子,您不能进去,三爷吩咐……”
“让开!”
祠堂大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蔺檀风尘仆仆,官袍都未换下,显然是得到消息后匆忙赶回家的。
苏玉融听到丈夫的声音,回过头,委屈地咬住唇。
蔺檀脸色铁青,目光落在她身上,瞧见妻子跪在地上的单薄身影,连礼都来不及行,径直走上前。
他无视其他人的目光,将苏玉融扶起来,弯下腰,拍了拍她的裙摆。
苏玉融轻声道:“夫君……”
“没事。”蔺檀声音温和,“不怕。”
他抬手,用帕子擦了擦苏玉融的脸,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蔺三爷脸上的神情维持不住,嘴角抽动,“熙晏,你怎么回来了?”
给妻子擦干净脸,蔺檀才转过身,面色凝重,先行了礼,而后道:“三叔,各位叔公,请容晚辈先问一句,今日之事是何意?”
苏玉融感受到丈夫掌心传来的温度,吸了吸鼻子,往他身后缩,避开蔺家长辈的怒视。
蔺三爷没料到蔺檀会这么快赶回,且态度强硬,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熙晏,此乃族中决议,休得放肆,此妇无德无出,出身低贱,不堪为宗妇,且你们二人本就无媒无聘,这婚事根本做不得数,给她休书已是仁慈。”
蔺檀直视他,一字一顿道:“阿融是我三书六礼,拜过天地的妻子,我们在雁北成亲,有官府为证,她好不好,侄儿心中自有论断,不劳族中各位长辈操心!至于子嗣,”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坚硬,“我与阿融年纪尚轻,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你!”
原本一直坐着的族长敲了敲拐杖,气得站起身来,“二郎,你这般言语顶撞,眼中可还有家族长辈?可还有礼法规矩?!”
“侄儿眼中自然有长辈,有规矩!”
蔺檀毫不退让,“但君子立身处世,更要要分得清是非对错,我夫人自嫁入府中以来,谨小慎微,侍奉长辈,学习礼仪体统从不懈怠,她何错之有?仅因出身,便要被如此羞辱驱逐,这难道这就是蔺家家风,这就是叔公们眼里的规矩吗?”
苏玉融也被他冷硬的气势震住,“夫君……”
“没事。”蔺檀只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道:“你站着,不要跪,我来应对就好。”
苏玉融眼眶酸涩,紧紧拉住他的手,“嗯。”
“反了!反了!”
蔺三爷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蔺檀,手指颤抖,“为了一个乡野村妇,你竟敢忤逆尊长,你的教养呢?你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
蔺檀沉声开口,“我读书,是为了开智,明事理,我不觉得我有错。”
他今日在衙门处理事务时,妻子身边的贴身丫鬟忽然求见,还有一个婆子,是五弟妹院里的人,说是奉五弟妹之命,立刻请他回家。
她们没说家中出了什么事,只说二少夫人有难,府里来了许多族里的大长辈,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蔺檀将公务先拜托给同僚,匆匆叮嘱下属几句后便策马回府,公服领子都跑乱了。
一回来便听五弟妹焦急地说,苏玉融被周嬷嬷带去了祠堂,他推门闯入,看到妻子跪在地上,顿时气上心头。
一名叔公气得发笑,“熙晏,你顶撞长辈是为不孝,列祖列宗在上,你若眼里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就跪下来认错。”
不孝不忠,是臣子大忌,若闹出去会为人诟病,成为一生污点。
一个家族,多少年才能栽培出一个有出息的后辈,他们要的,是他恭顺,为了家族荣耀,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仕途顺利,光耀门楣。
官员寒窗苦读,最怕仕途会受到影响,与宗族对抗极易被构陷为“不忠不孝”,礼法本身便是构成权力的砖石,那些违逆宗族的仕子,大部分都身败名裂了。
拿礼法出来,就是逼蔺檀低头,他总得心疼心疼自己读了十几年的书,好不容易考上的功名。
蔺檀紧紧握着苏玉融的手,知道长辈们这是什么意思,他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了,那就拿礼法来压他。
感受到妻子身体的颤抖,他捏了捏她的手心,然后抬起头,迎着叔父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若诸位长辈容不下我的妻子,那便也是容不下我。”
蔺三爷嘴角抽了抽,“你什么意思?”
蔺檀深吸一口气,说:“我还是那句话,阿融是我的妻子,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我绝不负她,若长辈们执意相逼……”
他目光决绝,声音沉沉:“我愿脱离宗籍,另立门户!”
话音落下,祠堂中寂静下来,众人神色各异,几瞬后,一名族老惊道:“熙晏,你疯了,你功名不要了?”
脱离宗籍,这无异于与整个宗族决裂,世人最重孝道,不管背后缘由是什么,都会被认为是做了什么不孝不义之事,才会被宗族驱逐,官场上会遭人诟病,仕途戛然而止。
苏玉融怔愣住,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夫君,你别说气话。”
“不是气话,我也没疯。”蔺檀摇摇头,“我认真的,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能容忍我的妻子,一直平白在这个家中受委屈。”
蔺檀紧紧牵着苏玉融的手,无视众人瞠目结舌的神情,“侄儿除名之事就麻烦叔父了,告辞。”
说完,蔺檀不再停留,拉着苏玉融从祠堂里出去,门口守着的下人们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回到院子,蔺檀先让青釉收拾东西,他则将苏玉融按在榻上坐下,“跪了多久,腿疼不疼?给我看看。”
“没有多久。”苏玉融先前哭过,嗓音有些闷,“我没事的。”
蔺檀小心翼翼将她的裙子卷起一些,褪了鞋袜,苏玉融膝盖发红,但是还好没有淤青。
他从柜子里翻出药膏,跪在榻边,低头仔细给她的膝盖抹了一层药,吹干。
苏玉融盯着他微乱的发丝,他领口都歪了,嘴角绷着,苏玉融还未曾见过他这般严肃的模样,她心里情绪翻涌,鼻头发酸,“夫君,对不起。”
蔺檀抬起头,“你和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我不讨你家人喜欢,连累你。”
苏玉融下巴都要戳到胸口,闷声说道。
她不如旁人知书达理,懂规矩,但也知道,脱离宗族对一个当官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会被人耻笑,会抬不起头。
“是我连累你才对。”蔺檀摇摇头,语气认真,又带着几分歉意,“我应该先将家里的事情处理好,再带你回京,是我做事不周,让你受了委屈,你不要觉得歉疚,只要我们俩一起,在哪儿都一样的。”
苏玉融点头,她容易哭,眼睛酸涩,她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蔺檀可以为了她忤逆长辈,她也要勇敢一点,不能总是哭哭啼啼。
大部分东西本就是蔺家的,带也带不走,只收拾了一些简单的行李,蔺檀名下有一间小院子,在京郊,很小,但也够夫妻二人暂时居住了。
祠堂里灯火通明,又是一团乱,袁琦忙着宽慰这个,又忙着劝说那个,蔺三爷气得天灵盖都在疼,其他几个族老也是神情凝重,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出去打探消息的下人又跑回来,说二公子和二少夫人正在收拾行囊,蔺三爷一听,更是气得不行,“这个孽障竟然真敢决裂?他翅膀硬了,被那贱妇勾引得不知轻重。”
“不行,这绝对不行。”族长踱步而来,“不能让二郎离开。”
若只是因为逼休一个无足轻重的苏氏,导致族中最有前途的子弟脱离宗籍,那不仅是蔺家的损失,更会让蔺家成为笑柄。
要么承认苏玉融的身份,不再施压,要么就看着蔺檀放弃功名,自毁前程。
蔺三爷额角突突地跳,身形一晃,幸好被身边的人及时扶住,他沉思片刻,说:“先吩咐下去,今日之事不可外传!”
袁琦颔首,立刻下去操办。
青釉已经收拾好东西了,事发突然,这一通忙活后,天色早已昏沉,蔺檀叫了辆马车,将行李搬上去,准备离府之时,苏玉融突然停下,说:“夫君,我还有件事没办。”
蔺檀看向她,“什么事?我陪你去吧。”
“不用。”苏玉融抿唇,神色郑重,“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这件事情,只有她自己做才行,不能总是软软弱弱的,让别人为她出头,她自己也要勇敢,争口气。
蔺檀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还是点点头,松开握着她的手。
苏玉融深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心里嘭嘭跳,每走一步都在犹豫,思考着要不还是算了,但最后还是一步步往前走。
袁琦看到她的时候很惊讶,她这个便宜侄媳,性格懦弱无比,受点惊吓便哭,一点也登不上台面,只会躲在丈夫后面,撺掇男人给自己出头。
此刻,少女脸上满是紧张,都能看见她的手都在抖,但她却并没有退缩,在不远处踟蹰一会儿,还是走上前。
“夫人。”她这样称呼袁琦,“我有一样东西想要讨回。”
袁琦没听懂,“你说什么?”
苏玉融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面前雍容华贵的妇人,“我的刀,我要拿回来。”
她亲自去挑选的铁块,看着铁匠打造好的杀猪刀,那个陪伴她一路从雁北来到异乡的刀,在住进蔺府的第一日就被收走了。
周嬷嬷告诉她,那样不合身份的东西,绝不可以拿出来,她要守规矩,要记住自己的身份。
她记住了,在嫁给蔺檀,成为蔺家二少夫人前,她就是一个杀猪女,这不是什么需要丢脸的事情。
袁琦眼皮子抽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苏玉融下意识地害怕,这是她软弱的性格所造成的,可是害怕归害怕,她却也没退缩,重新掀起目光,语气更加坚定地说:“夫人,我要拿回我的刀,请你给我。”
袁琦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应对眼下的事情,方才祠堂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够让她心头一团乱了。
她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言片刻,不耐烦地摆摆手,“周嬷嬷,你去拿过来吧。”
“是,夫人。”
周嬷嬷片刻后去而复返,端着一个描金箱子走上前。
苏玉融一看到那只箱子,双眸便亮了起来,立刻伸手接过,抱在怀中。
蔺檀等在门口,远远地瞧见妻子过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箱子,他想起里面装的是什么,是苏玉融最趁手的一把杀猪刀,进京路上路途遥远,她想家的时候,总会拿出来磨一磨。
苏玉融走上前,就像两个人那时刚准备从雁北启程的时候,她抱着她最重要的东西,对他笑道:“走吧。”
这时也一样,苏玉融走到他身边,“夫君,我的事情办好了,走吧。”
第二十六章 嫂嫂关爱小叔很正常。……
京郊的小院是多年前, 蔺檀为幼时抚养自己的嬷嬷颐养天年准备的,几年前,老嬷嬷寿终正寝, 子女也迁居他处,小院子便一直空了下来, 待到今日匆匆洒扫安置妥当, 已是月过中天。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不久前,苏玉融还是蔺家光鲜亮丽,锦衣玉食的二少夫人,转眼大宅院变成狭小的屋子, 一身华贵的衣裙在这里都显得格格不入,突兀又拘谨。
苏玉融却不觉窘迫,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心,她伸手拂去榻边浮尘, 悠然坐下, 抬起眸子, 细细打量这方小天地, 陈设虽然简单朴素,但比起深宅大院的幽深清冷, 更让她觉得踏实。
就好像回到了雁北,她的家也很小, 成婚的时候, 宾客们都挤不下,大家只能站在外面,可是这样小小的家,却是最让她觉得安心的地方。
蔺檀换下官袍, 简单收拾了一下,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这是我名下的私产,不归族里管,是几年前为乳母购置的,不过她老人家现在已经不在了,所以屋子也空了下来,我们暂时先住在这儿。”
苏玉融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先前哭得都有些沙哑的喉咙重新变得湿润,但心头却依旧沉甸甸的,刚刚向三婶讨要东西,跟着丈夫一起离开蔺家是挺硬气,但是以后怎么办呢,她担忧地看向蔺檀,“夫君,你的功名怎么办,外头的人肯定会笑话你的,而且,那些都是你的至亲。”
“你也是我的亲人。”蔺檀看着她,昏暗的小屋里,他目光灼灼,清亮坚定,“你最重要,我自然以你为先,方才不是说过了,只要和你一起,在哪儿都是一样的,你别多想,如果为了保全仕途而背信弃义,那么读书的初衷就变了。”
蔺檀抬起手,揉揉她的头,“只是……如果没有宗族庇佑,可能以后就住不了大房子,我说过要给你买许多金银珠宝的,如今只靠那点浅薄的俸禄,可能要先委屈你一段时间,不过我会努力的,你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呀。”苏玉融扬起嘴角,唇边溢开一抹浅浅的笑意,“这有什么,没成婚前我住的地方比这儿还要小得多,可我还是过得很开心啊,我并不在乎这些。”
她也并不觉得从蔺家搬出来住有多么不自由,相反,苏玉融很开心,很自在。
明明大宅院宽敞,蔚然秀丽的庭院逛一日都逛不完,但苏玉融身在其间,依旧觉得局促,好像被一个无形的笼子套住,时常觉得喘不过气,而眼前的小院落,一眼望到底,一炷香就能将每个角落都走一遍,反倒令她觉得神清气爽。
蔺檀便也跟着笑,夫妻俩依偎在一起,说了许多悄悄话。
他们两个不管在哪儿,日子都过得风生水起,安然无忧,只是蔺家灯火通明一晚上,蔺三爷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守夜的小丫鬟只是走路声稍微大了一些,他便恼怒地将人提到脚边训。
袁琦进来的时候,丫鬟正跪在地上抹泪,她叹了声气,走上前,摆摆手,让丫鬟先下去了,室内只剩下夫妻二人,烛火跳动,映着蔺三爷阴沉冷重的脸色。
“不过是个下人,何至于动如此大的气?”袁琦走到他身旁,声音放得极轻,捏了捏丈夫的肩膀,温声开口,“三爷,事已至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蔺三爷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上茶盏都晃动几下,叮当作响,“我如何能不气?老二那个逆子,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村妇,竟敢……竟敢以脱离宗籍相胁,他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叔父,可还有蔺氏列祖列宗?”
他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颜面扫地,作为家主的威信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过去,他掌管一家上下,表面看着风光,但受族中长者掣肘,后来大哥和几个老东西都死了,他才成为名副其实的家主。
如今侄儿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不将他这个叔父放在眼里。
袁琦知道他生气,但她比丈夫更看得清现实,劝说道:“三爷,再气恼,此事也万不可声张出去,更不能顺着熙晏的意思来,他如今在朝中正是得用之时,若真将他逼急了,闹得人尽皆知,蔺家脸上难道就好看吗?旁人只会笑话我们治家无方,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蔺三爷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当然知道蔺檀就是在逼他们低头,要他们认可苏玉融,不再找她的麻烦。
可这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他沉默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难道就这么算了,任由他以此威胁宗族,我蔺家的规矩还要不要了,这笑话要是传出去,我先一头在祠堂里撞死,到地底下给祖宗们请罪,教出这种不孝儿。”
“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袁琦轻笑,语气温柔,“但此事不宜硬来。眼下且冷一冷他们,让他们在外头尝尝没有家族倚仗的滋味,实在不行,也只能将人请回来了,一族荣誉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能因小失大,想来,二郎那孩子也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
他们是不可能真让蔺檀胡来的,若他执意不肯休妻,便也只能将苏氏留下了,可是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休妻一个法子,生老病死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啊。
蔺三爷听懂了她的话,重重哼了一声,只能暂且将这口闷气硬生生咽下去了。
……
丈夫不在家的时候,苏玉融就坐在院子里绣绣花,蔺府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一整条街上,朱漆大门一户接着一户,鲜少开启,将一切窥探与喧嚣,都严丝合缝地关在了门外。
这里的富贵,是寂静的,带着拒人千里的威仪,苏玉融住了半年,只知道旁边是哪户官员或是王侯将相的府邸,但却没有见过人。
毕竟,京城不是乡下,在雁北小镇上的时候,她总能隔着一道篱笆与邻家的人嬉笑闲话。
新搬进来的小院周围也有别的民居,因为空闲太久,陡然住进人家,邻里还有些奇怪。
苏玉融准备了一些点心,分食给她们。
周围的人知道有一官员带着妻子刚搬到附近,一开始还有些畏惧,毕竟听人说,那院子里以前住的,是大户人家的婆子,据说还是公子小姐的乳母,算半个娘了,受人尊崇,想来这官员地位也不低。
但眼前的少女,眉清目秀,圆脸憨厚,说话有些腼腆,似乎很怕生,但看面相就知道是个脾气很软的人。
苏玉融不善言辞,将点心分给邻里,说了几句“多多关照”,便羞赧地钻回家去了。
贺瑶亭是趁着出门采买的由头,绕道偷偷过来的,小院不大,院墙低矮,屋舍简朴,与她从小到大见惯的亭台楼阁判若云泥,可偏偏,院中那株老枣树下,苏玉融正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给昨日新买回来的几盆花浇水。
她没有一层一层地套着华服,攀膊扎起袖子,头发松松挽起,编了个麻花辫,斜垂在肩前,柔润的眉眼低垂,神情是贺瑶亭在蔺府大宅里鲜少见过的松弛与恬静。
“二嫂嫂!”
贺瑶亭唤了一声。
苏玉融闻声抬头,见是她,嘴角立刻扬起,放下水瓢,双手在布巾上擦了擦,快步迎上去,“五弟妹,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她拉着贺瑶亭的手,外头热,屋里有凉茶。
贺瑶亭跟着她走进屋内,陈设确实简单,但窗明几净,哪哪都收拾得很干净,二哥的笔墨纸砚和苏玉融的妆奁放在一起,榻边摆着两人的鞋子,一大一小,紧紧挨着。
她走了一圈,鼻尖突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味儿,“什么味道,好香呀。”
苏玉融指了指厨房的位置,“我早上炸的素煎儿。”
她前段时间和蔺檀一起出去吃过,觉得很好吃,回来后就自己琢磨了做法。
贺瑶亭寻着味道走过去,灶台还温着,走进厨房香气更浓了,她嗅一嗅,询问道:“二嫂嫂,我能尝尝吗?”
“可以呀。”苏玉融说:“就是我第一次做,学的是城北那家铺子的,可能味道不太好,你别嫌……”
她话还未说完,贺瑶亭已拿起一枚塞入嘴中。
苏玉融做的素煎儿是用的最水嫩的白玉菘心,只取鹅黄色嫩叶,又配了点初秋新发的鲜菇,加上细细切碎的青蒜苗末,裹上调好的稀面糊,刷上素油后下锅煎制而成。
贺瑶亭夹起一片,素煎儿入口酥脆,上面撒了细盐,外皮焦香,里面却是鲜嫩的,她嚼嚼嚼,眼睛瞪大,捂住嘴,来不及吃完便含糊说道:“好好吃!”
她又吃一片,惊叹道:“二嫂嫂,你有这手艺你怎么不早说?”
苏玉融害羞得脸红,“先前在蔺府,都有厨子,也没有我做饭的机会呀。”
“真的,你这手艺,比家中许多厨子都要好。”
“没有的,我厨艺一般,平日里都是摊子卖剩下什么,我就拿回去随便炒炒。”
以前她跟着爹爹学杀猪,她拿起刀切得乱七八糟,臊子也不够细碎,这肉就不好卖了,娘只能拎回家炒了吃,苏玉融就在一旁帮忙烧火,后来,大雪压垮了房屋,爹娘都死了,她便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你看你。”贺瑶亭停下来看向她,“我为什么每次夸你的时候,你都要下意识否认反驳?”
苏玉融怔然抬头,“我……”
“我夸你就是夸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担得起夸赞。”
苏玉融讷讷道:“但我……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夸我,我就害怕会让你失望。”
“二嫂嫂,你要自信点嘛。”贺瑶亭无奈说:“这就是你的长处啊,这刀功,这厨艺,都是你的真本事,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和不擅长的,你若夸我漂亮聪明,那我也会欣然接受的。”
她得意地挑挑眉,说完又补充道:“当然啊,我不是说你不漂亮不聪明的意思。”
苏玉融忍俊不禁,“我知道的,五弟妹貌若天仙,冰雪聪明。”
贺瑶亭眉开眼笑,转而又正色看她:“所以……二嫂嫂,你也要学会正视自己的长处,你要先看重你自己,别人才会也看重你啊。”
“好……”
贺瑶亭又吃了几口,怕会发胖,便依依不舍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她看着苏玉融利落地给她倒水,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更浓了。
“二嫂嫂,你……你们就真打算住在这儿了?”
贺瑶亭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公爹可是气得够呛,现在府里气氛压抑得很,我们都不敢乱说话。”
“真抱歉。”苏玉融轻声道:“因为我和夫君的事,连累你们也胆战心惊了。”
贺瑶亭嫁进门两年,还未见过蔺三爷这么盛怒的模样,但即便气到极致,也没真的将蔺檀除名,毕竟蔺家这一辈里,就二哥最有出息,如今已是从五品的官员,前途无量,公爹和叔公他们,还指望着二哥当更大的官,光耀门楣。
不过震惊之余,贺瑶亭心里又忍不住有些小小的羡慕与动容,这世上多的是嫌贫爱富,一朝发达便想着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汉,她还挺为苏玉融高兴的,二嫂嫂远嫁他乡,幸好二哥还算有良心,没让二嫂嫂孤立无援。
见苏玉融过得还算滋润,没有灰头土脸的,贺瑶亭便放心了,留下几袋苏玉融过去喜欢吃的点心果脯,在黄昏前匆匆离开。
离家后,蔺檀越发一心扑在公务上,早出晚归,同僚们只听说他似乎与家里人闹了矛盾,眼下住在别处,但具体发生了何事并不知晓。
蔺家怕那日祠堂的事情传出去会引起非议,丢了全族的脸面,所以早已封锁消息。
渐渐的都快要入秋了。
春汛方过时,蔺檀因督建堤防,疏通河道有功,擢升为从五品工部员外郎,他风华正茂,又得皇帝重用,在朝中人人艳羡,刚升官时,蔺檀便按照流程,为苏玉融请封诰命。
过去许久,尚书省的回文下来了。
蔺檀坐在值房里,静默许久。
尚书省并未直接回绝,他们说话不会太直白,只说细节未明,事关名器,此事应缓议,需要他补齐材料,虽说并非明显刁难,但大概之后又会因为许多东西而借故拖延。
等了这么多天,就等到这样一个结果。
蔺檀紧紧捏着文书,不发一言。
这些天,同僚们都在变着法的打听蔺家的事,蔺檀都敷衍过去了。
请封诰命一事,虽不会像科考一样,张榜于市,但官员们或多或少都能听到消息。
今日,同僚们看蔺檀时神色各异。
眼下,大家都已收拾东西下值,蔺檀却依旧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着送到面前的文书。
一名同僚远远见此,说道:“蔺二是不是猪油蒙了心,非那女子不可,刚升上员外郎的时候就马不停蹄地想要为那女人请封诰命,只是……那女子杀生不洁,尚书省那边的意思似乎是缓议?”
朝中官员若要为家中女眷请封诰命,自身官职需得五品才行,折子里头要将自己的官阶,妻子的出身来历写得明明白白,等尚书省核对完官员的功绩,确认妻子是正室身份,家世清白后,折子再呈递御前,若皇帝同意了,后续便顺理成章,底下的人按规矩拟好诰文,中书科抄录清楚呈给皇帝再过目,最后盖了御印,那道金灿灿的诰命,才算真落到手里。
这一道道一关关,虽不会广而告之,但官员们都能听到一点消息。
缓议,其实就是借故拖延的一种说法而已。
大家交换几个眼神,冷嘲热讽的,或是觉得他异想天开的都有。
蔺檀坐在值房里,西天方向金乌将融,余霞成织,他回过神,想到时辰已经晚了,再不回家,妻子会担心。
他只好站起来将文书收好,收拾东西回家。
走近小院,蔺檀站了一会儿,平复了心里的情绪,摆出柔和的神色,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这才推门而入,扬声笑道:“阿融,我回来啦。”
苏玉融从屋中探出头,笑盈盈地看向他。
她手里握着刀,许久不用,还怕自己生疏了,结果一挨上砧板,她就能立刻熟练地操刀切肉。
“你今日怎么回来得有些晚,平日这个时候你都到家了。”
苏玉融抬头看了眼天色,月上柳梢头,和落日各占一边。
“公务有些多,才处理完。”
蔺檀换下公服,走过去帮她打下手。
夫妻俩一个烧火,一个做饭,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温暖的烟火气,苏玉融将切好的肉碎倒进锅中,热油瞬间激起一阵滋啦作响的声音。
她的刀工极好,毕竟是自幼在案板前磨练出来的,肉沫被她剁得细碎均匀,手腕翻转间,依次加入姜末、豆酱,动作如行云流水。
蔺檀坐在灶前,按照她的吩咐添柴,小心地控制着火候,苏玉融将片好的豆腐倒入锅里,待汤汁渐渐收浓,她撒上一把葱花,肉糜烧豆腐便可以出锅了。
“吃饭!”
苏玉融扭头一笑,眉眼弯弯。
蔺檀看着她温和宁静的脸,心里那一点躁郁的情绪悉数被抚平。
没关系,他又不是只会升迁一次,五品、四品……正二品,他会一步步往上,他还有数次请封的机会。
小夫妻日子过得宁静,蔺家却快要坐不住了,几次三番派人请蔺檀回去,蔺檀皆闭门不见,或是找借口将他们打发走。
蔺三爷快要松口,想着要不答应他不再找苏玉融麻烦。
蔺檀不要口头的承诺,他要苏玉融的名字也写进族谱,和他的贴在一起。
蔺三爷犹豫不决。
转眼快到八月,一日,苏玉融梳头时,忽然看见还放在妆盒中的文昌符,便询问蔺檀,“夫君,小叔在哪个书院读书?”
蔺檀本来在写公文,闻言抬起头,“怎么问起这个?”
苏玉融将装着文昌符的红布袋提起来,“我和五弟妹前段时间去了静善观,她为她弟弟求了文昌符,我想着小叔不是也快秋试了嘛,所以给他也求了一个,他在哪里读书,我给他送过去呀。”
苏玉融轻笑着说,提在手上摇了摇。
蔺檀望着她。
妻子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心肠软得像棉花。
在雁北的时候,她关爱邻里,脾气好,附近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她,围着她叫姐姐,自然,也有一些少年,总是假借买东西的名义,成日环绕在她周围。
可是她天真迟钝,总看不出别人的目的。
一名布商家的儿子便常常在苏玉融的摊子前晃悠,这布商,与苏玉融的父亲相识,两家的铺子也靠得近,苏玉融父母去世后,布商一家对苏玉融多有关照,那少年还会帮苏玉融拉板车。
因为身份的差距,蔺檀再亲近苏玉融,她也只会对他疏离又尊敬,甚至害怕看到他。
没办法,老实本分的百姓,对于当官的,就是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明明他也可以帮她拉板车,但是她只要那个少年。
蔺檀只能用别的手段,勾引她,哄骗她与自己成亲。
她是那样的心软,对谁都好,永远都是一张笑脸,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嫂嫂关爱小叔,也没错吧。
那他在犹豫什么?
弟弟那双眼睛,与毫不避讳的眼神浮现在脑海。
蔺檀握着笔,墨水滴落,直到苏玉融喊了他几声,他才笑道:“阿融有心了,你给我吧,我帮你送过去就好。”
“噢。”
苏玉融点点头,将符给他。
……
秋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书院气氛凝重。
蔺瞻不记得自己在这儿坐多久了,只知道天一亮就得起来温习,一直到夜里油灯烧干了才可以睡觉。
“蔺瞻。”
一位同窗唤了声他的名字,“有人找你,好像是你兄长。”
蔺瞻笔下未停,同窗也懒得多话,转达后就走了。
他继续低头写字,片刻后,笔尖突然一顿。
蔺檀是自己来的吗?嫂嫂那般离不开他,估计两个人是一起的吧。
蔺瞻面无表情,将不小心滴了墨汁的纸张团起,扔到篓子里。
过了会儿又写错一句,他再次团起扔掉,重新取出一张。
只是才写了几个字,蔺瞻便搁下笔,他面容平静,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发了片刻的呆,最终还是站起身,快步往书院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哥:我觉得哪里不对,可我说不出来。
弟:我想你老婆了。
第二十七章 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入秋后, 花草枯败。
书院内一向是清寂的,蔺瞻在这里读书时鲜少走动,他也不与同窗接触, 听完老师的授课便回到自己的住处从早坐到晚看书。
从东厢出来,沿着小路往大门的方向走时会路过一片杏林, 如今已经过了花期, 绿叶尚且葱绿,但也多了几分枯黄的颜色。
蔺瞻穿过树林,步履匆匆,不远处的道旁站着一个身影,挺拔如竹, 蔺瞻一瞧见,先是怔然,往一旁扫了几眼,瞧见还有一辆马车在, 里面不知道有没有人, 他心里稍微安定一些, 脚步慢下, 缓缓走近。
“兄长。”
蔺檀正在眺望远处山色,闻言转过身, 笑着朝他点头,“来了, 没打扰你读书吧?”
“没有。”
“我过来给你送些东西, 这笔墨是我上次休沐的时候,与你嫂嫂一同逛书局时顺便买的,就要入秋了,还给你带了两件衣袍, 你回去试试可合身,若是哪里不合适,我叫下人送去给绣房改一下。”
蔺檀将东西递给他,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蔺瞻伸手接过。
“哦,还有。”蔺檀将一枚用红布袋包好的符箓拿出,“这是从静善观求的文昌符,保你金榜题名的。”
那符箓叠得整整齐齐,掖在红布下,很是小巧。
蔺瞻看着,声音平静,问道:“这也是兄长陪嫂嫂闲逛时所求?”
“倒不是。”蔺檀启唇,目含笑意,“阿融陪五弟妹去静善观求子,想到你与贺家那小郎君不日都要秋试,便又去文昌帝君面前求了两张符,你们都有。”
他说完,弟弟那张惯无表情的脸上掀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求子?
蔺瞻眸色漆静,他是听说过的,静善观求子灵验,许多妇人都喜欢去那儿。
嫁个如意郎君,生下一儿半女,是许多妇人的愿望。
对于一个出身卑微,好不容易嫁入高门的女人来说,子嗣是巩固地位的一个重要手段。
贺瑶亭去静善观是为求子,那苏玉融呢?
蔺瞻垂着眼皮,捏着符箓边缘接下,轻声道:“多谢。”
他话语极轻,几乎散在秋风里。
蔺瞻抬眼,目光掠过兄长身后,空无一人,那辆马车停在一旁,他试图从掀起的一点帘子缝隙窥探到女人的裙角,但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那个总会因为他的注视而略显无措,或是努力挤出友好笑容的嫂嫂,并未一同前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一阵风倏然吹过,湖面空留涟漪。
蔺瞻茫然伫立,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这莫名的失落源于何处。
蔺檀注意到弟弟心不在焉,并未开口揭露,只如常叮嘱了些秋试需要注意的事项,让他不必过分劳神,保重身体为主。
蔺瞻垂眸听着,口中应是,心思却有些飘忽。
兄弟俩之间向来是没什么话好说的,交代完这些,蔺檀便道:“你回去继续温习吧,不打扰你了。”
蔺瞻颔首,他拿着那些琐碎的东西,漫无目的地走回先前看书的地方。
将衣物收进箱子里后,蔺瞻拿出那枚文昌符,他面无表情,浓厉的眉眼似乎微微皱起一个弧度,蔺瞻低头用手巾擦拭裹着符箓的红布包,确保上面再也没有兄长的气息后,他才满意地舒展开眉毛,将掖在衣襟下属于嫂嫂的那张丝帕拿出,包住符箓。
做完这一切,他低头翻开先前没有看完的书,只是这一次,对着书案上的经义,蔺瞻好半晌都未能翻动一页。
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与空茫始终挥之不去,有的时候,没有念想反而还能忍一忍,失望之后只会激起更大的欲望。
他顿时有些啼笑皆非,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
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符箓上属于别的男人的痕迹,再珍而重之地用被他私藏起来的,属于她的帕子包裹起来,仿佛如此,这种死物便能沾染上几分独属于她的气息。
何其可笑,蔺瞻也想不通自己在做什么蠢事。
为什么会因她未曾同来而心生失落,又为什么因她为兄长祈求子嗣而心绪不宁?那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又在不满什么?
难道还指望她总是望着自己丈夫的双眼,能多分出些许目光,落在他这个阴郁古怪,人人避之的小叔子身上吗?
蔺瞻完全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他索性合上书,以回府取些旧日文章为由,向书院告了假。
马蹄声回响在巷子里,从书院回蔺府只要半日,府中气氛与蔺瞻离开时有些不同,下人们眼神躲闪,窃窃私语着什么,听说七公子回来了,袁琦难得主动关心起了他的近况,派周嬷嬷将他请到院子里来。
“七郎啊。”
她语气温柔亲昵,像是一个慈爱的长辈,关心蔺瞻一个人在外有没有吃饱穿暖,“你呀,非要跑出去住,蔺府又不会短你吃穿,那书院多远啊。”
蔺瞻面无表情,当日他要走时,不是答应得挺痛快的吗,现在又在这儿惺惺作态什么。
“三婶,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袁琦抬头一看,少年神色漠然,冷冷看着她。
她尴尬地笑了笑,“那我便说了。”
“你兄长,同你……三叔前阵子生了些不快,你也知道,三爷他就那脾气,这做长辈的,哪有不为子孙考虑的,打骂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你是熙晏亲弟弟,血浓于水,你去劝劝你兄长,让他回来吧,好好的哪有分家而居的道理,这不是叫外头的人笑话吗。”
袁琦也是没招了,正好今日七郎回府,她平日里都不管这个少年,给点吃的喝的丢到别处已是仁至义尽。但蔺檀始终不回府,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她才想到要蔺瞻去劝说他兄长回家。
闻言,蔺瞻毫无波澜的神色终于动了动,抬起眼皮,“兄长搬出去了?”
袁琦难以启齿,“是……也不是,他就是赌气,年轻人,气性大。”
蔺瞻:“一个人?”
“和他那媳妇。”
她说完,站在面前神情寡淡的少年突然没来由地扯了下嘴角。
他虽然才十几岁,身形尚未长成成年男子的模样,但个头已经比几位哥哥都要高了,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布衫空空贴在身上,昏黄的烛光在他脸上跳动着,少年半张脸都在阴影中,垂落的睫羽遮蔽住眼中的情绪,他嘴角微扬,这笑容不像别的同龄少年那般清润张扬,反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阴邪。
袁琦一愣,再看时,少年仍是一张桃花玉面,只是冷淡了些,仿佛刚在那一瞬间的迥异只是错觉。
蔺瞻:“知道了三婶,我会去劝说兄长的。”
袁琦笑了笑,“辛苦你了,七郎。”
袁琦还想再说些什么,毕竟平时不管不顾,这个时候陡然请求,难免面上有些难堪。
这时,一名下人跨过门槛,行了个礼说道:“夫人,五公子生辰那日的宴席章程,你看这样如何,可还有什么遗漏的。”
袁琦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脸上漾开真切的笑意,开始细细吩咐起来,为她的嫡子筹备生辰宴,忙得将一旁的蔺瞻也忘了,等她想起来的时候,院中早已没有少年的身影。
回廊里的灯被晚风吹灭了,只有清冷冷的月光投下朦胧的光泽,将少年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夜风穿过长廊,初秋的夜有些冷,蔺瞻独自一人走在石板路上,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身影萧索。
方才在三婶院里,听到她为五哥张罗生辰的话语,蔺瞻忽然想到,他自己的生辰,似乎也快到了。
他鲜少思考起这件事,算了算,再过大半个月,他便要年满十七了。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丝毫喜悦,蔺瞻从不喜过生辰。自幼时起,这个日子带给他的,便从无欢庆,陪伴他的只有母亲嫌恶的眼神,与族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疏远。
兄长是记得的,他不常归家,先是在外求学,后来又去外地任职,但年年都会托人送来些时兴的吃食或是笔墨物件。
蔺瞻同样不喜这些馈赠,并非不领情,而是因为觉得没有意义,早年,那些东西多半会被骄横的弟弟宝珍强行夺去,或是毁坏。
即便告诉父亲,也只会迎来一顿拳打脚踢。
所以他并不期待所谓的生辰,只有在期许中诞生的人,才会喜欢过这样毫无意义的日子。
回到自己的院落后,蔺瞻并未费多少工夫,只稍作探问,便从下人口中拼凑出当日祠堂中发生的一切,虽然袁琦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了,但真相是什么也并不难猜,估摸着是蔺三爷联合族中长辈一同给蔺檀施压,要他休妻,但他不愿意,所以才带着妻子搬出去。
下人絮絮叨叨,他们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只能私下里猜测,蔺瞻立在院中,秋风卷着枯叶扫过他的衣摆,少年周身的气息却比这秋意更冷上几分。
“哎呀,七公子。”
一名老婆子走上前,看向蔺檀身侧,“七公子这衣摆破了,脱下来,老仆帮您补一下吧。”
蔺瞻低头一看,布袍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开一道痕,大约是刚刚从袁琦院里出来时,被园子里的树枝刮坏的。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
……
隔日,蔺檀早早起床,衙门里事情多,他起身换好公服,凑到榻边看了几眼,苏玉融睡得正香,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一侧脸颊被压得鼓起来。
蔺檀弯腰看着,低低地笑,越看越喜欢,觉得妻子怎么那么可爱,直到再不走就赶不上点卯时,他才不情愿地推门出去。
“阿融,灶上温着粥,醒来记得喝,我上值去了。”
“嗯……”
苏玉融翻了个身,脸埋进软枕里,闷声应道。
昨个儿胡闹得太晚,她困得厉害,想不通丈夫怎么还能一大早爬起来去上值的,苏玉融眼皮沉重,手臂都不想抬。
蔺檀走后,她便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忽然被敲响。
苏玉融睁开眼,坐起来听了片刻,确认是有人在敲门,忙从榻上爬下,“是不是有东西忘带啦?”
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拉开门。
当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是谁时,苏玉融霎时清醒,原本迷蒙的双眼猛地瞪圆。
清瘦的少年站在晨曦中,低头看着她。
“小、小叔?”
她扶着门框,声音因吃惊而微微提起,语调有些高,“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刚醒来,以为是丈夫回来拿东西,所以便也没套上外袍,身上只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寝衣,一侧脸颊还有压出的红印。
蔺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嫂嫂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布着未曾消去的红印,吻痕交错,又充满爱怜,那些常年遮在衣衫之下的皮肤雪腻粉白,所以有一点印记都显得分外明显。
寝衣是贴身而制的,细腻的布料裹着女人柔软的身躯,蔺瞻又恰好比苏玉融高许多,只是随意一瞥,她胸前若晴雪般的肌肤便直直撞入少年眼中。
蔺瞻浑身僵硬,猛然别开目光。
苏玉融顿时面红耳赤,拢紧衣襟,磕磕绊绊,“抱歉,我、我我以为是我夫君回来了……”
她慌不择路地冲回卧房,“嘭”的一声将门关上,乌黑纤长的发丝贴着腰晃荡,因为跑得太快太急,绣鞋险些从脚上脱落,纤巧细弱的脚踝露在外面,白得晃眼。
蔺瞻没说话,长睫垂着,抿了抿唇,恍惚生出几分口干的错觉,耳朵发烫,好像要烧起来,他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拨过来些,遮住发红的耳朵。
嫂嫂躲进屋中后,他怕邻里路过看到不该看的,于是跨进院子,反手将院门合拢了。
京城这种地方,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兄嫂的住处打听起来并不难。
这院子不大,只够一家几口人住,但处处透着烟火气息,他走进几步,屋檐下摆着几个花盆,其中只有一个栽了盆新菊,另外几个分别种着葱、蒜苗和薄荷。
今日是个大晴天,蔺檀出门前将书箱搬出来晒了,院子里拉了根绳子,上面挂着夫妻俩的衣服。
苏玉融冲回卧房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洗漱收拾,换了身衣裙,将头发挽了,才推开门出去。
“小叔……”
她低着头,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声音,磨磨蹭蹭走上前。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是刚走不久的蔺檀去而复返,毕竟他们这小院平日也没什么人来访,更何况是大清早。
苏玉融手指绞着裙带,脸颊发烫,见小叔站在一旁不动,偷偷抬起目光瞥向他。
蔺瞻正在打量这处院落,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双目微微眯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挂在晾衣绳上的某件物事。
那目光带着几分探究,似乎是在辨认眼前为何物。
苏玉融心中疑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清是什么后,她脑中“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
那是昨日夫妻事后,蔺檀洗干净挂在屋檐下晾晒的肠衣。
蔺瞻显然不知道这是何物,他年纪轻,又无婚配,一年到头和女孩子说话不超过十句,还都是出于礼仪的缘故。
他尚未看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便见他那脸红得像樱桃一样的嫂嫂猛地冲上前,步履混乱,还险些将自己绊个跟头。
苏玉融只觉得耳根和脖颈都烧得厉害,羞耻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姿态了,几乎是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一把将那些东西从绳子上扯了下来,动作快得险些将晾衣绳都扯断。
蔺瞻看着她,心里好奇她怎么这么大反应,想问那是什么,但话到嘴边,转而想到,她这般脸红脖子粗,应当不便为外人所见,也许是女孩子家的私密之物,还是不要开口问了,以免嫂嫂更为窘迫。
少年眸光微动,只是沉默地将视线移开,落在了墙角那几盆长势喜人的青葱上。
苏玉融冲进房里,将东西胡乱塞到被褥底下。
她抬手抹了把自己的脸,又烫又麻,苏玉融缓缓呼出几口气,心中气恼又羞耻,怎么一早上接二连三地出糗。
蔺瞻还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苏玉融才出去。
她脸颊泛红,因为羞恼差点急哭,所以眸子也水润润的,苏玉融想了半天,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话,只好小声问道:“小叔你怎么来了?”
“路过。”蔺瞻说:“听闻嫂嫂迁居此处,特来探望。”
“噢噢。”
苏玉融低着头,她早上起来匆忙,头发没有好好梳,蔺瞻看到她的发顶翘起几根。
想帮她捋顺,但是要真伸手,嫂嫂估计要吓哭。
苏玉融斟酌一会儿,说:“刚刚……我以为是夫君回来,所以才直接跑过去开门的,对不起,我失礼了。”
她衣衫不整,小叔子还是个读书人,这样不清不白的样子被别人看到了,会给他带来麻烦。
蔺瞻说:“没关系。”
细说起来,其实应该是他的问题,他完全可以在她开门前说明自己是谁的,可是他没有。
是无意还是有意,他也说不清楚。
蔺瞻看向她,“嫂嫂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嗯……都挺好的。”苏玉融小动作很多,抬手将脸颊边并不存在的碎发拨到耳后,以掩饰自己的局促尴尬。
“小叔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的?”
“听三婶说的。”蔺瞻声音难得清和,没有冷言冷语。
“诶,你回蔺府了吗?”
“嗯。”他点点头,“回去拿点东西,但是却没有看到你们,五哥生辰就要到了,大家应该都会在,所以觉得奇怪,就向三婶询问了缘由。”
“这样啊……”
说完,两个人又沉默。
实在是先前的事情太尴尬,苏玉融觉得站着也不对,坐着也不对,干杵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小叔子过来探望,她都没请让家进去坐坐。
苏玉融赶忙转身,“那个,进来坐坐吧。”
“嗯。”
蔺瞻跟着她走了进去,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窗台上摆着花,桌子上放着苏玉融还未绣完的东西,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桌椅茶盏……处处都透着烟火气,看得出这个院子住着一对感情很好的夫妻,即便蔺檀现在不在,也哪哪都能看到他存在过的痕迹。
蔺瞻面色冷淡,随意打量几眼后就收回了视线。
苏玉融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原来五弟要过生辰了呀,我都不知道,夫君也没和我说过,等他回来,我问问他,要不要备些礼。”
她和贺瑶亭关系亲近,虽然现在他们与蔺家闹了不快,但是如果是贺瑶亭的丈夫过生辰的话,还是要送些贺礼的。
“对了。”苏玉融想起什么,“小叔,送你的笔墨可好用?我听夫君说,你们读书人用笔也讲究,要用得顺手才行。”
“好用。”蔺瞻盯着她倒茶的手,发觉苏玉融寻了套新的茶具招待,不是蔺檀用过的,“是嫂嫂挑选的吗?”
苏玉融腼腆地笑,“我问掌柜哪个最好,他说了这个我就买了,好用就行,给,喝口茶吧。”
“谢谢。”
蔺瞻接过。
“不客气。”
苏玉融发觉,小叔好像哪里变了,居然没有说那些刻薄话,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啦,夫君已经去上值了,不然你就可以看到他了。”
“是吗?”蔺瞻笑了声,他当然知道,他就是看着蔺檀离开后才过来敲门的,“那还真是不巧。”
苏玉融呆呆地看着他,她还未曾见过蔺瞻这么笑的样子,他平日都是冷冰冰的,就算笑,也是那种满是讽刺的讥笑,这样的柔和,是他从未展露过的少年气。
她说道:“你下次不用特地来探望的,你学业重,不必多跑,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送过去就好了。”
“嫂嫂可知道我在哪儿读书?”
“不知道呢。”苏玉融说:“我上次问了夫君,不过他好像忘了告诉我。”
“在白鹿书院。”蔺瞻告诉她,“就在静善观往西十里。”
“原来在那儿呀。”苏玉融点点头,“早知道上次去请完符顺路就送过去了。”
“嗯。”
苏玉融想到灶上温着的粥,“小叔,你吃过早膳没有?”
“出门匆忙,还没有。”
“夫君走之前温了粥,你要不要喝一碗?”
“不用。”
“哦……”
蔺瞻不喜欢她三句话有两句都是“夫君”,“夫君”的。
苏玉融感觉刚刚一切良好都是她的错觉,小叔明明还是这幅生人勿近的样子,她局促地握着茶盏,喝得底都干了还在装模作样地抿。
蔺瞻察觉出她的局促,站起身
苏玉融也跟着起来,“要走了吗?”
“嗯,还有课。”
“哦。”
苏玉融赶忙跑进厨房,“你不喝粥的话,带几块饼子吧,我昨晚做的,你路上带着吃,不然赶路会饿。”
蔺瞻看着她慌忙找油纸打包。
他开口说“好”,目光落在桌上两杯茶盏上,蔺瞻手动了动,将它们推到一起。
苏玉融从厨房里出来,“给。”
“多谢嫂嫂。”
蔺瞻接过,小心拎在手中。
苏玉融送他到门前,“若是缺吃少穿的,一定要说。”
“嗯。”
第二十八章 雨
出门的时候,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秋老虎架势凶狠,这几日颇有一种盛夏的炎热。
蔺瞻手里提着嫂嫂给的油纸包, 又回头看她一眼,正准备走时, 苏玉融突然叫住他, “小叔,你衣服后面破了一个洞。”
蔺瞻低头一看,想起来是昨日在三婶院里被刮坏的,一名老仆似乎提醒过他,但蔺瞻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无暇顾及,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说道:“大概是被树枝勾破了,没事。”
苏玉融倚在门后,只露出一颗脑袋, 想了想, 小叔子是读书人, 读书人最讲究了, 天天说着什么之乎者也,君子衣冠, 穿着破洞的衣袍说不定会被人嘲笑。
她思虑片刻,抬眸询问, “小叔, 我帮你补一下吧,很快的。”
蔺瞻低眉敛目,轻声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会耽误你赶路的!”
苏玉融眉眼舒展开, 立刻转身小跑回屋取针线。
蔺瞻站在原地,不一会儿苏玉融就回来了,将那丝线放在嘴里抿一抿,接着利落地穿过针。
蔺瞻忍不住心想,嫂嫂那样笨手笨脚,会踩到自己裙子摔倒的人,竟然也会有这么细心精巧的时候吗?
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法像高门贵女那般拥有穿不完的衣裙,她只有那几件,穿坏了舍不得丢,就得想办法修补,补丁随意的话就太难看,女孩子都是爱美的,至少要穿得体面,所以她学会许多缝补衣衫的方法。
蔺瞻看着她,嫂嫂认真的时候,心无旁骛,她微微倾身,凑近他衣摆破损处,专注地落针引线。
少女秀眉轻蹙,浓密的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她认真专注的时候,鼻尖微微翕动,红润饱满的唇瓣轻抿着。
晨光熹微,勾勒着嫂嫂那张柔和的侧脸轮廓,今日苏玉融起得匆忙,耳垂上还未来得及佩戴任何饰物,只留下两个细小的耳洞,凑近了便能看到。
蔺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思绪飘忽了一瞬,想着若是缀上圆润的珍珠,或是精巧的金丝耳珰,不知是何模样。
思索着,又想起来他是见过的。
嫂嫂刚来蔺家的那日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襦裙,耳边坠着白玉珠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丈夫,那时她刚和蔺檀成亲不久,初为人妇,眉眼间还满是少女的天真稚嫩,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这座高门宅院。
在未见过她之前,蔺瞻早知道兄长在外娶了位妻子,长辈们发了很大的火,兄弟姐妹们私下里谈论,不知那位二嫂嫂长什么模样,不过出身那般卑贱,又事从贱业,大概是个五大三粗的女人,黄皮脸,绿豆眼,嗓门大得估计能把房梁都喊下来。
众人嬉笑起来,将那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女人贬入尘埃。
在他们眼里,市井妇人就是这样的,有着一种被日子捶打过的不体面,如同巷口的青石板,边角早已磨圆,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痕,让人踩着踏实,且理所当然。
蔺瞻偶然听过他们的谈论后,也曾在脑海里想象过嫂嫂的面容。
并没有一张具体的脸,只有朦胧的影子,温和的,宁静的,像是一团棉花。
他回想起当日在宴庭初见苏玉融的场景,只记得当时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得自己想象对了。
苏玉融的绣工算不得精湛,针脚甚至有些稚拙,但动作却异常的利落,几针便在破损处钩出一片细长的竹叶,蔺瞻这身灰扑扑,黯淡无光的素衣袍,转而因她绣上这块补丁,添了一抹浅浅的生机。
缝好后,苏玉融熟稔地打了个结,低头将线咬断。
“好啦。”
她笑盈盈地道,将修补好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蔺瞻打量着衣摆上的竹叶,看得出她的绣活并不是很好,针脚有些粗糙,但依旧可爱玲珑,他忽然抬眸,望向她,鬼使神差地问道:“怎么不是小茶花?”
和她缝裙子的补丁一样,还有那些丝帕上,也都是茶花。
苏玉融纳罕,没听懂他的意思,“什么?”
蔺瞻却没有回答,这样就意味着,他知道她喜欢绣什么图案,知道她一条裙子穿了多少次,连上面的补丁是什么都清楚。
少年再开口,语气已恢复一如既往的清冷,“我该走了,嫂嫂。”
苏玉融只好说:“哦哦,小叔,一路顺风。”
“嗯。”
她从门缝里探出头,目送少年走远。
等再看不见人影了,苏玉融关上门,插上门闩,羞恼地钻到榻上,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滚来滚去。
“啊啊啊啊啊……”
怎么一大早就不停地出糗,苏玉融本来就脸皮薄,刚刚蔺瞻在的时候,她如坐针毡,恨不得原地挖个坑将自己埋了了事。
她苦恼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慢吞吞起床吃饭。
那些酥饼,不知道小叔喜不喜欢吃,会不会不合他的口味?
原来蔺瞻在白鹿书院读书,静善观向西十里,不远,搭牛车一个时辰就到了。
下次若做了什么吃的就给他送一些吧,书院里的饮食应当不会多好,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家里的猪肉铺子旁边挨着一户布铺,那户人家中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儿子,苏玉融小时候还经常和他一起玩,那位邻家哥哥长大一些后,被他爹娘送去城外的书院读书,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趟,每次归家都宛如饿死鬼投胎,吃饭得按盆来算。
小叔子本来就瘦,空有个子,却没有身量。
吃完饭,苏玉融坐在屋檐下磨刀,刀刃逐渐变得尖锐锋利,削铁如泥,她满意地剁了四斤臊子。
到了傍晚,蔺檀下值,回家的路上碰到蔺府的下人,他们说,族里已经不计较了,不会赶苏玉融走,希望二公子早日回家。
蔺檀神色不耐,被他们一纠缠,手里的香煎小黄鱼都有些冷了。
这样的吃食,一定要守在店里,刚出锅就打包带走,路上一点也不能耽搁,回到家的时候温度才刚刚好,不烫嘴,吃进嘴里的口感也依旧酥脆留香。
将下人打发走后,蔺檀回家的步伐加快,紧赶慢赶才没让小黄鱼凉了。
听到敲门声,苏玉融起身走过去,这次她学老实了,趴在门缝边问:“是夫君吗?”
“是呀。”
她这才安心下来,拉开门闩。
一对视上两个人就笑,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但是看到对方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扬起嘴角。
苏玉融闻到香味,眼睛一亮,“是碧云楼的香煎小黄鱼吗?”
“是。”
“鼻子真灵。”蔺檀打开油纸,双手捧着,递给她,“快吃快吃,还是酥脆的,要是冷了吃起来会有腥味。”
“嗯嗯!”
苏玉融拿起一片塞进嘴里,鱼刺都被炸酥了,吃到嘴里不用嚼,肉抿一抿就化,上面撒了细盐,外焦里嫩。
她上次和蔺檀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吃了一次,之后就总惦记,但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想要吃。
可是蔺檀看得出来,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腼腆,容易害羞,偶尔才会主动开口要东西。
所以他只好主动些,大概他们真的天生一对吧,上苍给了他敏锐的直觉与观察力,就是为了让他和苏玉融在一起,看出她的别扭与敏感。
“给,你也吃。”
苏玉融拿起一片喂到蔺檀嘴边。
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屋檐下,头挨在一起,分食掉一包酥脆的小黄鱼。
吃完,苏玉融去洗手。
蔺檀将晾衣绳上的衣服收回来。
“嗯?”他站在檐下,目光从绳子上又扫过一遍,“那个呢?”
“啊……”
苏玉融哑然,想到白天的事,脸颊发烫,“好像被风吹掉了吧。”
她当然不好意思说今天小叔子来时瞧见了,那多难堪啊,蔺瞻走后,苏玉融就从被褥底下翻出来丢掉了。
“好吧。”
蔺檀不疑有他,面上平静,心里却想,好可惜,今晚不能做了。
天色暗了下来,苏玉融将油灯点亮,蔺檀进屋瞧见桌上摆着新茶具,问道:“今日有人来了吗?”
“嗯。”苏玉融如实回答,“你今早刚走,小叔就来了。”
蔺檀本来在叠衣服,闻言,抬起头看向她,“阿瞻来过?”
“是啊。”
苏玉融说:“他说他从三婶那儿打听到我们搬到这里,就过来探望一下。”
蔺檀叠衣服的手慢了下来。
他说不出哪里奇怪。
但真细究起来,兄嫂迁居,弟弟前来探望,并不是一件古怪的事情。
只是,弟弟是这种性子么?
蔺檀又忍不住懊恼,唾弃自己这带着恶意的想法。
他在说什么,蔺瞻是他的亲弟弟,他唯一的血亲,为什么要这么妄加揣测最后仅剩的亲人。
只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是落在手边的头发丝,细细密密的触感让人以为是毛虫,慌乱之下看过去,发现只是虚惊一场,但又总忍不住胡思乱想,真的只是头发丝吗,不是爬进了袖子里?
“夫君?”
苏玉融突然喊了一声,蔺檀好像在想事情,叠衣服的动作缓慢,看着若有所思。
她走到他身边,又唤了几声,他都没反应,苏玉融只好道:“蔺檀!”
他这才回过神,“抱歉,刚刚在想公务上的事情,怎么了阿融?”
苏玉融说:“后日就是五弟的生辰了,我与五弟妹交好,又是嫂嫂,想着是否该备份贺礼?只是不知该送什么才合宜。”
蔺檀:“此事我正欲同你说。五弟向来喜欢风雅之物,明日我去西市选一幅字画送去便好,既不显得轻慢,也符合他的喜好。”
“好呀。”苏玉融笑了笑,“你有主意便好。”
夫妻俩又说了会儿话后便洗漱休息了,蔺檀出门检查了一遍院落,将门闩卡紧。
他打算明日去请几名粗使婆子与家丁,他不在的时候,能护着苏玉融,先前提过几次她都不要,说浪费钱,但蔺檀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
秋老虎过去后,天气便开始一日比一日冷了,院子外的枣树枝叶枯黄,苏玉融翻出厚衣服穿上,没两天,又开始断断续续的下起秋雨。
皇城还是前几朝时所建,经历过几次改朝换代,某些地方的城墙早已摇摇欲坠,年年都要修缮,今年是蔺檀是参与这件事的官员,苏玉融每晚都能看到他坐在窗户前画图纸。
她不懂朝堂上的事情,有时候听五弟妹他们闲聊,也只能勉勉强强听个大概,只知道蔺檀如今在朝中很得势,所以蔺三爷他们才着急,觉得自己家好好养大的白菜,还没来得及上称称一称重量,就被一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猪给拱了。
贺瑶亭同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玉融曾弱弱反驳:“我不是猪,我杀猪。”
贺瑶亭被她逗笑。
到了蔺五郎生辰那日,蔺檀公务繁忙,一大早就派人将贺礼送了过去,快傍晚的时候,院门被敲响,苏玉融走过去,看到贺瑶亭院里的丫鬟小桃正站在门外,提着沉沉的食盒,一旁,贺瑶亭正说:“二嫂嫂,是我,快开门。”
因为先前闹过不快,所以苏玉融与蔺檀没有去蔺府,贺瑶亭觉得那么多好吃的,二嫂嫂吃不到有些可惜,便特意装了一些送过来。
听到她的声音,苏玉融立刻带开门,“五弟妹!”
“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贺瑶亭挑挑眉,大摇大摆走进来,“我最烦这种宴会了,要应付好多人。”
她今日脸都要笑僵了,一整日顶着珠冠,扬着笑脸招待客人,晌午过后她便腰酸腿疼,贺瑶亭作为名门闺秀,从小学习这些待人接物的礼仪,她虽然应付起来得心应手,但次数多了也会觉得琐碎疲惫。
“还是与二嫂嫂你待在一起最舒服,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贺瑶亭垂垂肩膀,将食盒放在桌上,“快吃,这里面有白玉霜方糕和松子百合酥,还有砂锅羊肉,用山泉水熬的,可香了,你尝尝。”
苏玉融刚打开食盒,香气便直往鼻子里钻,“好香呀。”
“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贺瑶亭坐了下来,“你先前说过,你家乡常吃羊肉,你尝尝,这与你家乡的口味比起来怎么样。”
“嗯嗯。”
苏玉融夹起一块,羊肉肉色如蜜,胶质晶莹,并上葱段、橘皮和杏仁一同置于锅中,以泥封口,用桑柴慢火煨上整夜,因此肉质应口而化。
苏玉融嘴里塞得满满的,瞪大眼睛,连连点头称赞,“好吃!”
贺瑶亭见她喜欢,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口道:“你喜欢就好。这方子还是我们府里老厨娘的拿手菜,说是入了秋吃最是滋补。”
她说着,随口聊起闲话,“说起来,今早我去给母亲请安,听她正同管家念叨呢。”
苏玉融好奇地看着她,“念叨什么?”
“母亲说,七弟的生辰也快到了。”
苏玉融点点头,“可是八月初十?”
“你怎么知道?”贺瑶亭满脸惊讶。
“我当然知道呀。”苏玉融笑了笑,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册子,递给贺瑶亭。
她接过,发现上面写满了许多人的喜好,还有生辰。
这字歪歪扭扭,丑得令人发指,但书写者很是认真,一笔一划,只是看着这些字,都能想象出苏玉融是怎么伏在案前,端端正正,努力将字写对的。
苏玉融来蔺府前,就向蔺檀询问了他许多家人的生辰,以及喜好,她刚来的时候,一边向周嬷嬷学规矩,一边打听其他人的,怕自己会忘了,就写在本子上,整理成册,背得滚瓜烂熟。
“但我有的时候还是容易忘。”苏玉融不太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还会搞混。”
譬如她就将五弟的生辰和五叔公记反了,前几日小叔子和她说五弟就要过生时,她还惊讶不已,回头翻了眼小册子,果然背岔了。
“我知道五弟妹你生辰是腊月初八!”她连忙说起贺瑶亭的,以显得自己没那么愚笨。
贺瑶亭默默地翻着,厚厚一沓,二嫂嫂认识的字没那么多,写这些可真是为难她。
“二嫂嫂,你啊……”
贺瑶亭轻轻一笑,又有点想哭,她心里真是涨得满满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继续说先前的事吧。”
苏玉融最怕别人流露出这种表情,要是贺瑶亭哭了,她就要慌死了,于是生硬地转开话题。
贺瑶亭便继续说:“七弟的生辰在我家老五后头半个月,母亲觉得,既然两个日子这么近,索性一起办了好了,叫七弟也回来吃顿饭。”
她说着,自己先轻嗤了一声,带着点看透世情的了然:“去年也没见她给七弟张罗过什么生辰啊,也不知道今年怎么突然想到这回事,你说奇不奇怪,今早还真叫人去请了,不过眼下秋试在即,七弟定然在书院埋头苦读,哪有空闲回来吃这顿饭?”
贺瑶亭心里清楚,这事就是做给外头的人看的,以显得她没那么偏心,她可不是不给张罗,是人家不愿意。
“这样啊……”
苏玉融喃喃一声。
八月初十,没有多久便到了,这是个很好的日子呢,靠近中秋,是团圆的时候。
这可惜夹在五弟的生辰与中秋中间,便难免无人问津。
说话间,天际忽然闪了一下。
小桃跑进屋,“娘子,好像要下雨了。”
贺瑶亭往外看了眼,“这天也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我出来时明明还是大晴天!我都还没聊几句话呢!”
她气恼地站起身,再不愿意也得回去,要是下起雨走不了,那就麻烦了,“二嫂嫂,我先走啦。”
“好。”
苏玉融走到门边,目送她离开。
不多时,天边又闪了一下,苏玉融赶忙将窗户都关上,收走庭院里的东西。
刚弄完,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子便落了下来,砸在脸上都有些生疼。
苏玉融躲到屋檐下,擦了擦脸上的水。
她跑去厨房,生火烧起炉子,打算切点姜片,煮一锅姜茶,一会儿给邻里送一些,自己喝一碗,再留两碗给蔺檀。
只是等到戌时,蔺檀才冒雨回家,他披着蓑衣,雨太大,头发都被打湿了。
苏玉融将干净的帕子递给他。
“谢谢。”
蔺檀接过后擦了擦脸,解下湿袍,换上干净衣裳。
“今年的雨真是古怪。”蔺檀边换衣裳边说道:“下个不停,城南那边修理城墙的事情又得先搁置下来了,还好初春防汛的时候加固过河堤,应当没什么大碍。”
苏玉融点点头,“我煮了姜茶,你快喝一碗,免得着凉。”
蔺檀粲然一笑,“谢谢夫人惦记着我,我心里热了,身子便也热了。”
苏玉融将碗往他手里一塞,咕哝道:“又胡说八道……”
外面的雨还在下,蔺檀检查了一遍门窗有没有锁紧,外头雨声噼啪,砸在窗台上,淅淅沥沥响了一夜。
苏玉融一夜都没睡好,天亮后雨势才减弱,她浑浑噩噩睁开眼,跟前几日一样,每次她醒来,蔺檀都已经出门去了。
夜里他回来得也晚,蔺檀早出晚归,变得比春时还要忙。
听贺瑶亭说,南边某地似乎已经连着下了四十天的雨,近来这事才传到京城,朝中正准备派人过去查看只是还没有商定出人选。
第二十九章 不是我男人,是我小叔……
这日雨下得正大, 苏玉融已经好几日不曾出门,她托腮坐在屋檐下,看着廊外连绵不绝的雨丝, 愁眉不展。
苏玉融最怕这种雨雪天,在家乡的时候, 这样连日不断的雨雪最是催命, 地里的庄稼一旦冻死,年底收不到粮,到时候别说熬过寒冬,光是官府的赋税就能把人逼死。
今年雁北冷不冷呢。
苏玉融有时候会想家,想念她的铺子, 老主顾们习惯在她这儿买肉,她走了,那些人又会去哪儿。
她很胆小,也没见识, 只守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 在嫁给蔺檀之前苏玉融哪里都没去过, 到达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另一个村镇, 为了拉猪。
外头的世界是新奇的,迷人又充满危险, 但是只要和蔺檀在一起,她就不害怕。
雨下了一整日, 到晌午的时候才停, 苏玉融挎着篮子出门买菜,最近蔺檀早出晚归,快忙得脚不沾地,苏玉融有时候半夜睡醒了起来喝水, 看到蔺檀还坐在桌案前写公文。
因为怕油灯太亮,会影响到她睡觉,所以他总是坐在外间,点着盏蜡烛,熬得眼睛都红了。
苏玉融看着心疼,劝他早些休息,蔺檀都是笑笑说好,放下笔,跟着她上榻,但苏玉融清楚,每次在她睡着后,蔺檀便又蹑手蹑脚地下去了。
那堆公务,好像永远都干不完,蔺檀什么都揽过来,修建城墙的是他,先前在京郊防汛的也是他。
苏玉融不好多言,只能默默地做些可口的饭菜,等他下值回来吃。
如今京中戒备森严,苏玉融买菜的时候听人说,马上就要秋试了,京城聚集了许多赶考的学子,贡院将要锁院,有军卫看守,闲杂人等不许接近。
她匆匆路过,看到一群拿着兵器,铁甲森森的士兵,吓得赶忙低头绕行。
买完菜苏玉融就回去了,家里多了几名奴仆照顾饮食起居,但苏玉融不喜欢被侍奉,能做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
她洗干净菜,今日码头有刚从岭南运来的柑橘与甜橙,苏玉融买了一筐,又在桥头的老翁那儿提了十只螃蟹回来,说是从太湖抓的。
她将蟹膏与蟹肉剔出,用橙汁与荸荠末混合莳萝酒拌匀,再填回掏空的橙囊中,放在锅上猛火蒸,没多久,一股橙香味渺然飘起,混着螃蟹的鲜甜。
她吃了一口,蟹肉肥甘而不腻,芳香袭人,就是这螃蟹还不到时节,若是再等半旬,到中秋后才是最鲜美的时候。
苏玉融吃完两只,又用食盒装了一些,请下人帮忙送去贺家,这几日,贺瑶亭回了娘家探望父母,她弟弟就要考试了,贺瑶亭急得嘴角长了水泡,吃不下东西,蟹酿橙正好有降火的功效。
炉上小火炖着山药老鸭汤,是给蔺檀做的,苏玉融没有别的事情,就将桌子搬到廊下,坐在厨房外练字。
她开蒙太晚,在十五岁之前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其实也算不上会写,苏玉融只是在官府来登记人口时,瞥过一眼他们写在册子上的字,记了个大概。
爹娘对衙役说,她是他们的女儿,是雪融时捡到的宝贝,是珠玉,所以就叫苏玉融了。
管理店铺的时候,绿豆子代表十文,红豆代表一百文,黑豆则代表赊账,苏玉融每天清晨开早,就会将几个罐子摆在桌上,往里面放不同颜色的豆子,回去后通过数罐子里的豆子,就知道自己今日盈亏多少。
后来蔺檀开始教她认字算数,苏玉融尽管刻苦地学习,但她的字写得依旧不如三岁稚童,她前不久才终于将奇奇怪怪的握笔姿势改正确,蔺檀怕她无聊,出门前写了许多字帖给她。
苏玉融握着笔,对着丈夫的字,一点点临摹,她神情认真,一笔一划,写完三张,老鸭汤便炖好了。
苏玉融将纸笔收起来,洗洗手准备吃饭。
“夫人,要不要先盛出来凉凉?”
一名下人站在一旁询问道。
“不用啦。”苏玉融摇摇头,“等夫君回来再盛。”
“是。”
她估摸着时辰,坐在堂屋里等,然而,往常这个时候,蔺檀都会出现在巷子里,今日天都黑了,也不见他回来,苏玉融有些担心,正准备派人去问一问时,一个男人突然登门,问道:“可是蔺二少夫人?”
苏玉融站起来,“是……”
“小人是工部衙署一名书吏,部中有紧急公务要处理,蔺大人恐迟迟不归,夫人会担心,故特差小人前来禀告一声,大人今夜宿于衙中,请夫人不必等候。”
那小吏话语恭敬,腰上还挂着工部的牌子。
苏玉融忙颔首,“原来是这样,真是劳烦你跑一趟了。”
“夫人客气。”那人笑着点点头,“话既然已经传到,那小人便先行告退了,还要回去复命的。”
“大人慢走。”
苏玉融欠身行礼,目送对方离开。
原来蔺檀今日不回来,炉上的老鸭汤岂不是白炖了,放到明日就没那么鲜了。
她叹了声气,回到屋中,自己盛出来吃了,又给下人分了几碗。
夜里又下起雨,窗台被敲响,苏玉融又没睡好,第二日早早就起来了,雨下个不停,衣裙都没法晒,沾了水汽,闻着都有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蔺檀第二日中午才匆忙回来一趟。
苏玉融正在午睡,听到声响睁开眼睛,“夫君?”
蔺檀面露歉意,“吵醒你了?”
苏玉融摇摇头,披衣而起,“你忙完了吗?”
“还没有。”
外头还在下雨,洗了的衣服没法干,苏玉融便在屋子里支起架子,点炭盆烘衣服。
蔺檀拨开衣裳,他两眼布满血丝,看着有些憔悴,走到榻边坐了下来,说:“南边连着下了一个月的雨,江水水位上涨,昨日有消息传到京城,说是三千亩农田都被淹没了。”
苏玉融脸上露出难过的神情,三千亩,多少庄稼啊。
蔺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我已向陛下请命,明日将前往灾地治水,可能要离开两个月。”
苏玉融心下一紧,立刻问道:“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不可。”蔺檀摇头,神情严肃,“太危险了,水路陆路皆艰险异常,需连日疾行,灾地亦恐有疫病流传,我不能带着你去涉险,你就留在京城。”
“可是……你去得,为何我去不得?”
她眼中已泛起水光,满是不舍与担忧,紧紧抓住蔺檀的衣袖。
“阿融,”
蔺檀叹了声气,指腹揩过她眼角,“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去的。前年雁北雪融,我亲眼见过山洪肆虐之势,于治水防灾还算有些经验,此刻正该前往。”
他顿了顿,将她微凉的手拢在掌心,细细叮嘱,“我离京前,已拜会过几位交好的同僚与恩师,他们皆已应允会帮我看顾你,你放心,不会有人趁我不在找你麻烦。家中仆役皆是稳妥之人,五弟妹亦在城中,你若闷了,可寻她说说话,一起四处逛逛,要是没钱用,你就去井元钱庄报我的名字,我已同那里掌柜的说过了。”
苏玉融眼眶酸涩,“夫君……”
蔺檀望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不忍,他放缓了声音,语气轻柔,“委屈你再忍耐些时日,我一定会将南边的事情处理好,等我回来,我们便寻一处合意的大宅院搬出去,不必再看旁人眼色度日,你信我,好不好?”
他也不想与苏玉融分离,只是有的事情终归得有人去做的,不能因为是苦差事,大家就全都唯恐避之不及,多耽搁一日,百姓便多受苦一日。
苏玉融知道他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因为儿女私情就对灾情视若无睹,她不是一定要蔺檀留下,只是担心他,舍不得他,本来就已经操劳数日,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又要去赶路了。
纵有万般不舍,也知不能随自己任性绊住他。苏玉融强压下心头酸楚,红着眼眶,轻轻点了点头,“我信你,你承诺我的事情,向来都可以做到的。夫君……熙晏,你定要万事小心,平安回来。”
见她应下,蔺檀心下稍安,重重颔首。
事情紧急,蔺檀没坐片刻便起身去收拾行李,苏玉融也披衣下榻,将一些常用的伤药装好,又火急火燎地摊了十几张饼子,包好塞进蔺檀的箱笼中,叮嘱道:“这些都是耐放的食物,你南下路途艰辛,吃喝怕是不容易,你带上这些就不会饿肚子了。”
“好。”
蔺檀将东西全都收拾好,身边还跟着两个小吏以及官兵,他们帮忙将东西装上马车,苏玉融站在院门前,打着伞,抬眼看着蔺檀。
千言万语凝在眼眸中,难以诉说。
“我走了。”
蔺檀牵着苏玉融的手,指腹缓缓摩挲着妻子的掌心,目光依依不舍。
苏玉融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本来想告别的,结果一开口就很想哭,苏玉融不喜欢自己这样,太容易流眼泪,怎么也忍不住。
“别哭别哭。”
蔺檀不免叹息,上前一步,捧着她的脸,“早知道我就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走了。”
看到她的眼泪,他就迈不出步子。
苏玉融摇头,“不行,我得看着你,和你说说话,你要是真的偷偷离开,我知道后会很难过的。”
蔺檀擦掉她的眼泪,“所以我在好好和你告别,你别哭了,回去吧,一会儿雨又要下大了,初雪的时候,我就回来啦。”
“嗯……”
苏玉融握着伞柄,“我看你走了就回家。”
“那我走了。”蔺檀笑了笑,“再不走,他们该笑我了。”
他是与别的人一起同行的,巷子外还有官兵和下属。
苏玉融脸颊发烫,怕她这么爱哭,拉拉扯扯的会弄得蔺檀被同僚笑,于是擦干眼泪,松开与他牵着的手。
蔺檀看了她一眼,转身,细雨蒙蒙,像是雾一样,他走到巷子口,回头看向她,见她还在原地,抬起手摆了摆,即便没有开口,苏玉融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回去吧。”
她没有动,看着丈夫的身影渐渐与朦胧的雨雾融为一体,苏玉融一直站在原地,踮着脚尖张望,细雨打湿了她的裙摆,带来丝丝凉意,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了,她才转身回家。
蔺檀走后,那些总是在附近徘徊的蔺府下人终于消停,毕竟长辈们想要挽回的是蔺檀,又不是苏玉融。
她照例像平日一样,早晨若是不下雨,那便提着菜篮去买菜,做了好吃的就给邻里分一些,时间久了,周围的邻居都已熟知苏玉融,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对她畏惧,有的时候家里炒了些花生,或是豆子,会拿一些送给苏玉融。
大家都知道,隔壁那户大官的妻子,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性格腼腆胆小,容易害羞,话也不多,但是为人随和,脾气也很好。
入秋后,难得碰上一个晴天,苏玉融让仆妇将夏时的衣服都洗了,挂在院子里暴晒,之后再收进柜子里就不会容易发霉。
趁着晴天,苏玉融煮了一碗面,怕面会坨,于是与汤水分装在两个碗里,她在城门处喊了一辆牛车,付了钱后坐在稻草堆上,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抱在怀里,防止颠簸中汤面会撒出。
“小丫头要去哪儿啊?”
赶牛车的老汉笑着问她。
苏玉融说:“去白鹿书院。”
“白鹿书院在哪儿?”
老汉是种地的,不认识读书的地方。
苏玉融便回道:“静善观往西十里就是了。”
静善观很出名,常有其他地区的人特意跋山涉水,前往京畿参拜。
“好嘞,那你坐好了。”
“嗯嗯。”
雨后,艳阳高照,天边出现一道彩云,苏玉融抬眸观赏,牛车摇摇晃晃,有些颠簸,但苏玉融却很安心。
以前在家乡,镇上一碰上集市,苏玉融会跟着爹娘去逛集,她每次都要买酥糖吃,回家的时候搭载同乡人的牛车,她靠在稻草堆上,一边看着天空,一边哼歌,爹爹与赶车的大叔闲聊,娘就坐在一旁,抬着手给她遮太阳,苏玉融哼累了闭上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家。
她想到旧事,心里暖暖的,又有一些伤感,想爹娘了。
“小丫头。”前面赶牛的老汉忽然笑着问:“你说的那个什么白鹿书院,是不是读书的地方?”
“是呀。”
“噢噢。”老汉接着问:“你这是去给你男人送东西的吧?”
他听人说,那些在书院里读书的人要准备考试,出行不方便,平日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家人去送衣服送吃食。
坐在牛车上的小姑娘梳着妇人的发髻,一看就已经嫁了人,估摸着是给自己正在外头读书的男人送饭的。
苏玉融愣了一下,忙解释道:“不是不是。”
她坐直了身体,面上因被误解而赧然,说:“是给我小叔送吃的,他在白鹿书院读书,我夫君前几日离家办事了,我来给小叔送点东西。”
见自己猜错了,老汉尴尬地笑了笑,“原来是小叔子,我以为你是去见你男人哩。”
苏玉融小声道:“不是的。”
白鹿书院内,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凝重的神色。
蔺瞻坐在角落,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泛白,少年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冷厉,周身的气压也愈发低沉,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绷至极限。
就在这时,一位同窗走近,“蔺瞻,书院外有人寻你。”
蔺瞻抬起头,莫名问了一句,“是什么人?”
“是个女人。”
同窗也是刚从门口过来的,他家里人给他送东西,一旁站着一个女孩,纠结许久后走上前来,声音清糯,“请问……你认识蔺瞻吗?可以叫他出来一下吗?”
他本身不想同蔺瞻有什么接触,这人性子古怪,邪里邪气的,但那女孩面庞清秀,笑容温和,便不好意思拒绝她。
蔺瞻握着笔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女人?
他心里升起一丝隐秘而灼热的期待。
蔺瞻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多谢。”
同窗抱着家人送来的东西走了。
蔺瞻放下笔,起身,呼出一口气。
他走出屋子,一开始步伐尚且平稳,如往常一般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然而,随着距离书院大门越来越近,他脚下逐渐加快,衣袂随风翻飞,在秋日的暖阳下猎猎作响,伴着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心底那点微弱的火,仿佛遇了风,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如烈火燎原,越烧越旺,烧得他胸腔发烫。
苏玉融正站在石阶下,一身杏子黄的襦裙半新不旧,裙带紧紧系着,更显得腰身窈窕纤细,她云鬓轻绾,未施脂粉,满是婉约风致。
蔺瞻脚步猛地顿住,步伐放缓,慢慢地,一步步踏下最后几级石阶。
“嫂嫂。”
他轻声唤道。
苏玉融正在打量书院门前的石碑,努力去辨认上面的字,闻言回过头,笑着扬声,“小叔。”
“嗯。”
蔺瞻面色平静,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苏玉融将肩上的包袱递给他,“给,天气就要冷了,给你做了几双鞋袜,一件夹衬。”
蔺瞻接过,“辛苦嫂嫂了。”
“还有这个。”苏玉融抱着食盒,“我给你煮了碗面,这食盒有两层,下面一层我放了炭,面还是热的,我做了两份浇头,一个是咸菜肉糜,一个是素三鲜臊子,不知道你喜欢哪个。”
蔺瞻呆问:“面?”
“是呀。”苏玉融莞尔一笑,“今日是八月初十呀,小叔,你是寿星,生辰要吃长寿面,我今早煮的时候很小心,没有断,你吃的时候也要一口气吃完,这样就会长寿健康,福泽绵长!”
在她的家乡都是这样的,过生辰就要吃面,一口吃掉,就可以像彭祖一样长寿。
蔺瞻心口震动,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握着食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骨节泛白。
生辰这两个字于他而言,陌生又遥远,他自己都已记不清这日子,在蔺家,他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天煞孤星,克死父母,六亲缘薄。莫说庆贺,那些所谓的血亲,怕是暗地里都巴不得他早日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见过府中其他兄弟姐妹过生辰时的热闹,贺礼堆积,笑语盈门,充斥着父母亲人的祝愿。
他的人生晦暗,没有一丝光亮,像是角落里发霉的青苔,独自生长着。
可是有一天,一个人懵懂地踏入这片昏暗,无人问津的荒园,她笨拙,愚蠢而天真,推开门,询问着有没有人在。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从长满青苔的缝隙中汹涌而出,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抗拒,又本能地想要抓住。
“快吃吧。”
苏玉融笑着催促他,“不然真坨了。”
蔺瞻垂眸,看着食盒里那碗面,面条根根分明,柔韧不断,氤氲的热气里带着香味,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几乎能想象出嫂嫂清晨在灶台前,如何小心翼翼地守着这碗面,生怕将它煮断,以及艰难地抱着它,来到书院门前的模样。
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那莫名翻涌的酸涩与悸动,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有劳嫂嫂,费心了。”
蔺瞻带着她坐到路边,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将两份浇头都吃光了。
千言万语,在唇齿间辗转,蔺瞻不敢抬头,只是吃着,怕眼底会泄露太多连自己都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情绪。
苏玉融坐在旁边,笑盈盈看着他,等蔺瞻吃完,她忍不住问:“好吃吗?”
“嗯,好吃。”蔺瞻轻声道:“嫂嫂的手艺很好。”
苏玉融害羞地垂下目光,“好吃就行,你把碗筷给我,快回去吧,不耽误你读书,我还得赶在天黑前回城呢。”
她说完将食盒收拾好,起身时,手腕忽然被一把握住。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力道,灼人的温度透过衣袖,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
苏玉融茫然回头,对上蔺瞻抬起的目光。
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眸子,此刻正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蔺瞻握着她手腕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尖轻颤。
他拼尽全力压制着自己的欲望,盯着苏玉融的脸,胸腔里的那团烂肉好像活了起来,凶猛地跳动着,即将破土而出。
蔺瞻忽然明白了,这么久来,他其实并非讨厌苏玉融,并非觉得她不择手段,攀龙附凤嫁给蔺檀,他也从来没有不喜欢她,他只是嫉妒,只是不甘,兄长已经拥有了太多他没有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连苏玉融都是兄长的妻子。
不甘心,好不甘心。
苏玉融怔然看着他,手腕都被握得都有些痛,“小叔,怎么了?”
“嫂嫂……”
蔺瞻终于松开手,他倏然笑了一下,手臂垂落时,指尖擦着她的手心而下,目光明亮灼热。
“多谢你给我过生辰,天色渐晚,嫂嫂早些回去吧,一路顺风。”
第三十章 永别
苏玉融提着食盒, 再次朝蔺瞻摆了摆手,温声道:“回去吧,不要耽误读书, 天冷了记得多穿些,我走啦。”
蔺瞻没有挽留, 嫂嫂来一趟不容易, 不离开的话,天黑前就赶不及进城,会很危险。
他站在门前,答应了她要回去,但实际上一直立在原地, 远远看着他那柔弱的嫂嫂提着食盒,一步步走远。
道旁停着来时的牛车,那老汉收了苏玉融双倍的钱,答应将她再送回城里去。
苏玉融坐上去, 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老汉闲聊着, 牛车慢悠悠晃了一个时辰, 总算到了城门处。
“阿公。”苏玉融对他说:“你是不是经常在这儿附近赶牛车呀?”
“是啊小丫头。”
苏玉融笑说:“那我下次还搭你的车。”
老汉点点头, “好嘞。”
她转身进了城,路过码头, 又买了些鲜甜的橘子回家吃。
蔺檀不在的时候,苏玉融也没闲着, 她每日练字, 读书,做饭,日子过得平淡又充实。
偶尔蔺檀的同僚会来探望她,苏玉融受宠若惊, 做了许多好吃的送给他们。
蔺檀的老师年纪大了,前两年已经致仕,如今正在城郊养老,但是受蔺檀所托,隔几日会差家中小厮过来看一看苏玉融,苏玉融觉得人家一把年纪了还要费心思看顾她,心里过意不去,所以询问了小厮,记住那位老翰林的饮食习惯,时不时的煲汤送到对方府上。
那位老者在京中德高望重,为人讲究,苏玉融怕别人嫌弃她这种目不识丁的粗鄙之人,所以每次登门都没有久留,送完东西,请个安就走了。
入秋后,天气转寒,苏玉融煲了一盅山药茯苓鹌鹑汤。
她记得老翰林府上的小厮说过,老先生春秋常有咳嗽,脾胃也弱,最忌大补。
苏玉融的母亲身体也不好,每年春秋,爹爹都会从镇上一户饲养禽畜的人家买几只鹌鹑回来给妻子煲汤,苏玉融就坐在一旁,将山药削皮,然后递给父亲
鹌鹑焯水后,与山药、茯苓片一通放入陶罐,再加两粒蜜枣,注满山泉水后用桑皮纸密封罐口,放在大灶上隔水慢蒸两个时辰。
开罐后,汤色清亮如水,只浮着几点金黄的油星,香气却醇厚温润,不带半分油腻,有平补润燥的功效。
她照旧提着食篮送到吕府,“劳烦,代我问先生夫人安。”
苏玉融走后,管家回到内院书房回话。
那位须发皆白的吕翰林正临窗写字,闻言抬起头,闲闲问道:“人走了?”
“是,苏娘子很是惶恐,每次送完东西便走了。”
老先生无奈一笑,“这孩子,每次都不肯多坐一会儿,怎的那般胆小。”
“她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叫她进来坐坐,与她说话,她反而更害怕,不自在。”
一旁的老夫人掩唇一笑,还记得蔺檀第一次带着新过门的小妻子前来拜访时,那姑娘怯生生地低着头,都不敢抬眸张望,声音也小,蔺檀请他们多担待些,他的妻子性子软,只是胆小,并非无礼。
毕竟,蔺檀的老师桃李满天下,看着就威严,光不说话坐在那儿就能把人吓死。
“嗯。”吕翰林搁下笔,看着自己刚刚写的字,难得笑了声,“熙晏远行,她独居在家,不怨不尤,反将日子过得这般从容,还能时时记挂尊长,难得啊。”
说完,吕翰林掀开陶盖,清冽香气蔓延开,汤色澄澈如初春溪水,鹌鹑酥烂而不散,正是他最中意的火候,想来蒸煮的时候,那姑娘时时刻刻都守在一旁,不曾分过一丝神。
呷过半盏,吕翰林忽对一旁侍立的儿媳吩咐,“取那套《饮膳正要》来……嗯,再添本彩绘的《千字文》。”
儿媳李氏抿嘴一笑,“父亲这是要教小娘子识字?”
“她既爱钻研这些,多认些字总归是好的,人读书识字不求有多大出息,但能明智,分辨是非,便不算白读。”吕翰林说道:“熙晏临走前百般不放心,如今看来,他那媳妇,倒是个外柔内韧的,根本用不着人操心,难怪他喜欢得很,下次那姑娘再来,就问她愿不愿意留下,隔三日,我教她认几个字,读些书。”
“是。”
李氏按照吩咐,从书架上取出那两本书,包好了,叫小厮送了过去。
苏玉融正在和下人学弹棉花,入秋后天气冷得快,一眨眼就能入冬,她想要做一床新的棉被,她除了学规矩笨拙,其他学什么都快,只看几眼便能上手。
“苏娘子,苏娘子。”
门外有一脸熟的小厮探出头,苏玉融认识他,那是吕府的下人。
“阿鲤,你怎么来了?”她放下手上的东西,连忙走上前,担忧地询问,“可是今日送去的汤不合口味,吕公不喜欢?”
“不是不是。”阿鲤嘿嘿一笑,递上一个包裹,“老爷尝了说喜欢,让小人将这两本书拿来给苏娘子读。”
苏玉融怔然,擦干净双手接过,一本《饮膳正要》,一本彩绘的《千字文》,蔺檀曾经同她说过,彩绘的书都比较贵重,制作工艺复杂,一般只有贵人家才会收藏。
苏玉融顿时受宠若惊,神色惶然,“这……是给我读的吗?”
阿鲤点头,“是呀,娘子快收下吧。”
她不敢接下,她哪里能收如此贵重的东西,若是碰坏了怎么办呢。
阿鲤看出她心中的纠结,说:“这是老爷吩咐送给您的,苏娘子不收下,我回去可没法交代呀。”
苏玉融这才道:“那、那我便收下了,有劳你过来一趟,替我谢谢先生和夫人。”
阿鲤朝她行了个礼,转身跑出巷子了。
苏玉融接下来的日子又多了一件事,她要背书,要练字,隔几日还得去吕府一趟,吕翰林教她读书认字,他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气质威严,苏玉融每次去吕府都战战兢兢,学习一点也不敢懈怠,结束的时候,往往后背都是汗。
有时候吕翰林不在,接待她的便是老先生的儿媳,李氏出生书香世家,性子温婉贤淑,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但是面对没什么学识,见识浅薄的苏玉融,也从未流露出一丝不耐,中秋过后,苏玉融送了李氏一枚亲手缝制的艾草包,李氏回赠她一柄绢扇。
蔺檀离开快一个月的时候,苏玉融收到他的信。
他已经到了栗城,那里的灾情有些严重,他每日忙着与同僚一起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一起督建堤坝,有些累,但是一切都很顺利,希望她不要担心。
看见他的字,苏玉融坐在窗前流了许多泪,知道他安好,她就放心了。
苏玉融将信叠好,放在枕头下。
第二日一早,苏玉融去了一趟白鹿书院,又是搭的上次那位老汉的牛车。
“小丫头,又去给你小叔子送吃的啊。”
苏玉融颔首。
“你男人还没回来?”
“没有呢。”苏玉融爬上牛车,坐稳,“他很忙的,在治水。”
老汉惊叹,“治水?那可真是造福百姓的青天大老爷啊。”
苏玉融害羞一笑,“我也觉得,我夫君很厉害的。”
今年的秋试,因为连日大雨的缘故,推迟了数日。
苏玉融听人说,那些考生进了贡院后便不能出来了,要自己准备食物,她便烙了些饼子还有点心,装好后送给蔺瞻。
这些东西,蔺家想不起来为他打点,他们根本就没指望这个爹不疼娘不爱,天煞孤星一般的七公子能考出什么名堂,所以也不会为他准备。
长嫂如母,虽然苏玉融没比蔺瞻大多少,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尽起这个责任来。
到了白鹿书院,苏玉融还是像上次一样,逮着个路过的学生,问对方能不能帮她把蔺瞻叫出来,怕对方不愿意,苏玉融还特地准备了多余的吃食,“麻烦你了,帮我叫一下他吧,不愿意也没关系的,我再问问别人就是了,这个请你吃。”
那人本来是不愿意的,嫌麻烦,正要拒绝时,一张烙得金黄,洒满芝麻,闻着香喷喷的酥油饼递到面前,他瞬间两眼放光,欣喜接过,“好嘞好嘞,我这就去。”
在书院里吃糠咽菜久了,这酥油饼里就算放了毒药他也要吃。
苏玉融怕挡住别人,于是站到角落,等了一会儿,蔺瞻出现在门前,他似乎是跑过来的,衣领有些散,看到她直直走过来。
“嫂嫂。”
蔺瞻声音清润,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停下。
苏玉融抬起头,轻轻笑了一声。
“你们过几日是不是就要考试了?”
“嗯,后日就该进贡院了。”
“我给你准备了些干粮,你带进去吃,都耐放的。”
苏玉融将揣了一路的包袱递给他,沉甸甸的,蔺瞻接过的时候有些诧异,忍不住询问,“怎么这么重?”
“我一不小心做多了,嗯……”她抿抿唇,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说才可以不唐突,“小叔,你要是吃不完的话可以分给同窗们吃呀,还可以交一交朋友呢。”
她想了许久,觉得小叔子这样子不行,他太闷了,十几岁明明正是多交朋友的时候。
小的时候,苏玉融因为被亲生父母丢弃,被打骂多了,她的性子唯唯诺诺,总是躲在门后,不愿意出门。
爹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着急,苏玉融其实很羡慕那些在村口围在一起玩的小孩子们,他们一起捉蚂蚱,斗蛐蛐,或是端着碗,争相去打谷场捡别人掉在地上的谷子。
苏玉融想要加入他们,可是她害怕,胆子又小,不敢开口。
娘就想了个主意,带着她去爬榆钱树,春时的叶子最是鲜嫩,娘摘回去后洗净切碎,混着爹爹剁好的肉馅,摊成馅饼,让苏玉融一边吃,一边从那些人面前走过。
她害羞,所以不会主动开口,但是别的孩子不像她这样胆小,他们跑上前将她围住,问她吃的什么,苏玉融便小声地说:“是我娘亲摊的馅饼,你们想吃吗?”
“想!”
然后她就和他们成为朋友了。
美食,可以是开启一段友谊最好的桥梁。
蔺瞻握着那沉甸甸的包袱,指尖感受到隔着粗布传来的食物余温。
他突然笑了一下,觉得她这个借口着实漏洞百出。
什么叫一不小心做多了,一个人就一张嘴,她背来这么大一个包袱,里面装的东西,蔺瞻就算从早到晚不停吃也吃不完,怎么会不小心,就算真做多了,也可以分给邻里,干嘛要费功夫从家里运到书院呢。
只能是故意做多的,让他拿着分给同窗,希望他可以和别人处好关系,成为朋友,以后互相照应。
他垂眸看着面前仰着脸,眼神清澈含笑的嫂嫂,她鬓边有一缕碎发被秋风拂乱,更显得她整个人温软而无害。
外头的人都说她粗笨,不像别的夫人小姐那般八面玲珑,做事面面俱到,可是实际上,苏玉融比谁心思都细腻,她总是为别人着想,考虑太多,做得太多。
“知道了。”
蔺瞻轻声应道:“会分给大家一起吃的。”
苏玉融忍不住笑起来,发觉自己可能得意地太明显,怕小叔子看出来她是故意的,于是又赶紧收敛住神情。
“兄长还没回来吗?”
蔺瞻突然问道,前段时间,他听说了蔺檀奉旨南下治水的事情。
“还没有呢。”苏玉融因他的话,不由起了一份想念,喃喃说:“他给我写了信,还要忙活许久呢,我怕他在那里会吃不饱穿不暖,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休息。”
说着说着,她面露愁容。
蔺瞻面无表情,心想,真是人走了也不安生。
“嫂嫂。”
蔺瞻打断她的话,“头发上有虫子。”
“啊?”
苏玉融脸色霎时发白,抬手摸向自己的鬓角,“在哪里?”
她想摸又不敢,整个人僵立如棒槌。
蔺瞻温声询问:“我能帮你弄吗?”
苏玉融不敢乱动,磕绊道:“你帮我、帮我弄走。”
获得她的首肯后,蔺瞻上前一步,挨着她,少年身上清冽的香气铺面而来,蔺瞻抬手,他宽大的袍袖拂过她的脸侧,苏玉融屏气凝神。
蔺瞻自她发边取下一片落叶,退后一步,低声说:“嗯……抱歉,看错了,是叶子呢。”
见并非虫子,苏玉融呼出一口气,她刚刚很想原地弹跳,将虫子甩飞出去,但是在小叔子面前又不好这样。
蔺瞻捏着那片叶子,另一手挎着沉重的包袱。
说了这么久的话,该走了。
苏玉融将脸颊边的头发拂到耳后,说:“我走啦,你回去读书吧,考试的时候不要紧张,就算考不好也没什么大不了,呸呸呸,我不是说你考不好的意思,我只是说假如,也不是……没有假如,我……”
苏玉融烦死了,气得想跺脚,觉得怎么说都不对,她越说越乱,急得耳根都泛了红,最后自暴自弃地垂下脑袋,闷闷说:“……总之,你好好考就是了。”
蔺瞻不由笑起来。
少年唇红齿白,眸若含星,嘴角牵起时,那一点淡淡的弧度,像是春冰初融,连那眉宇间惯有的阴郁都被驱散不少。
“好。”他应道,声音是难得的柔和,温润好听,“我记下了,嫂嫂放心。”
“嗯。”苏玉融再次对他展露笑意,“那我走啦,赶牛车的老伯还在那边等我呢。”
她指了指远处的树荫下,那边正坐着一个赤膊的老人,无聊地甩着鞭子。
“好。”
蔺瞻看着她转身,坐上牛车远去。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一片叶子,背着包袱,心情很好,回去时连步伐都有些轻盈。
几名同窗正坐在堂舍里讨论经义,蔺瞻推开门,径直走上前,见是他,大家都有些意外。
蔺瞻神色依旧平淡,只将手中的包袱放在石桌上,解开系带,露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金黄诱人的酥油饼和各色耐存放的点心干粮。
他心里并不是很想与这些人分食,哪怕放在他的屋子里,吃不完,放到发霉长毛,腐臭生虫,那也是他的东西,只能是他的东西。
只是若真这样,便辜负了嫂嫂的一片心意。
“家人做了些吃食,”他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分量有些多,若不嫌弃,诸位可分食。”
那几人先是愣住,他们皆知蔺瞻性情孤冷,家世复杂,大家平日都对他绕着走,在书院的时候,所有人都默契地对他敬而远之,而他本人也一向独来独往,不与旁人交流。
一时间,院内静默住,大家都没说话。
然而,那包裹中食物的香气,仿若长了腿似的,自个儿往他们鼻子里钻,酥油饼金黄发亮,焦香咸脆,芝麻糖裹着蜜浆,甜咸适中,肉脯酱红油亮,干而不柴……
方才在门外就已经吃过一个酥油饼的同窗第一个站出来,“我吃我吃!”
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清楚,那小娘子手艺极好,酥油饼里面包裹着肉馅,层层起酥,脆得掉渣!
他先笑着上前,拿起一片肉脯,又拿了个酥油饼,咬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唔!好吃!”
有人开了头,其他几人也纷纷上前,气氛顿时活络起来,他们一边品尝,一边由衷赞叹,看向蔺瞻的目光里,少了几分以往的疏远,毕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总不能吃着人家家人送来的东西,还孤立他吧。
蔺瞻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指尖捏着的那片叶子好似在发热,连着他的心,热得快要烧起来。
……
蔺檀已经离京一个月,这期间,蔺府并没有派人过来过,苏玉融也乐得自在,若是蔺三爷过来找麻烦,丈夫不在,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实际上,蔺三爷并非没有动过趁侄儿不在,彻底清除苏玉融的念头,人死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难道还能为了一个死人与家里人一直作对,当一辈子仇人吗?
只是,蔺檀显然离京前早有防备,不仅托付了京中的同僚,还请自己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帮忙看顾,苏玉融时常出入吕府,那姓吕的先生也不知怎的就被蛊惑了,闲暇的时候,竟然会教苏氏那个粗鄙不堪的女人认字。
院中留下的也都是可靠之人,若苏玉融在此时意外身亡或失踪,痕迹太过明显,难免惹人怀疑。
蔺三爷忍耐多日,他实在无法容忍苏玉融这样的女人嫁入蔺家,归根结底,还是无法忍受侄子会忤逆自己,所以一定要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要他必须低头服从自己才行。
“这样大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蔺三爷坐在书房里,眸色幽暗,“熙晏若是将南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回来又能再往上升一升,苏氏那女人……实在不堪为宗妇啊。”
袁琦为他斟了一杯茶,“那老爷打算如何?真杀了她,等二郎回来后又该怎么交代,他肯相信是意外吗?怕是这样做,反而会让他更加生气,认定是蔺家做了什么。”
一提到那不听话的侄子,蔺三爷便冷哼一声,“那个孽畜……他敢!”
袁琦垂下眸,手指微动,磨着墨。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蔺三爷心里也在考量,他也不敢就这么冒然行动。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法子了。
蔺三爷忽然沉声道:“那苏氏独居在外,耐不住性子也是正常的。”
袁琦抬眸,“老爷的意思是……捉奸?”
“是。”
蔺三爷反复思量后,心里已定下了一条更为稳妥的毒计,只要坐实苏玉融不贞的罪名,便可名正言顺地将她休弃,届时即便是蔺檀回来,铁证如山,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他就算再痴迷苏氏,若知道苏氏趁他不在的时候勾搭男人,他还会心甘情愿地沉沦吗?
“不仅要捉奸,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捉,要她身败名裂,只能滚出蔺家。”
烛火幽幽跳动,在他眼中忽明忽灭,犹如恶灵。
……
转眼间,秋试便过去了。
蔺瞻考完试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憔悴到不行,不只是他,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半死不活,只能凭着意志力走出号舍,远远地,他就瞧见他的嫂嫂在人群里等着。
苏玉融身边还跟着两个仆人,她急道:“快,去扶七公子上马车。”
仆从们走过去,一人架起蔺瞻一条胳膊,他形容憔悴,眼眶外一圈乌黑,双目满是血丝,光洁的下颌上也长了不少胡茬。
蔺瞻有许多话想说,但是一上马车他就睡着了,苏玉融让人将他带回家,如今家中有好几名仆人,蔺檀走之前还将隔壁院子也买下来,两户中间打通,现在小院已经比从前宽敞许多。
蔺瞻回屋便睡。
苏玉融吓了一跳,以为他死了。
考试这么累的吗?
蔺瞻熟睡之时,苏玉融甚至让下人进去看过几次,探一探鼻息,见他还活着,苏玉融松了一口气。
蔺瞻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晌午,有小厮端着铜盆上前,“七公子快洗漱吧,外面准备了吃的。”
不用他说,蔺瞻已经闻到香味了,独属于嫂嫂手艺的味道。
“嫂嫂呢?”
下人说:“夫人去吕府了。”
苏玉融这个人很老实,也很谨慎,小叔子在,她就出门,绝不会让任何能落人口舌的由头出现。
蔺瞻无言,站起身。
他洗漱一番,推开门出去,桌上放着鸡丝粥,还有糖饼,素煎儿……
都还是热的,下人说,夫人一直叫灶上温着,这样七公子一醒来就能吃上热乎的。
蔺瞻走到桌子前坐下,拿起筷子便开始埋头苦吃。
歇了没几日,他便又回书院了,接下来还有别的考试,不能有一日懈怠。
……
今年各地都有雨水增多的情况,栗城是最严重的一个。
蔺檀来到此地已一月有余。
他弯腰将裤脚高高卷起,外袍衣摆也掖进腰带里,天边好似蒙着一层网,乌云低垂,栗城的雨,从他到来那日,已经连绵不断地下了大半个月,雨水淹了庄稼,没了房屋,百姓流离失所,官府束手无策。
蔺檀站在临时搭建的望楼上,细密的雨水沿着斗笠边缘淌成不间断的水帘,他的官袍下摆沾满了泥泞,青年脸颊消瘦,鬓边甚至长了几根白发,唯有那双眼睛,因日夜悬心而愈发分外锐利清明。
身后的人焦急说道:“大人,若在此处开挖引河,万一控制不住,下游三村恐遭灭顶之灾啊!”
一位州官忧心忡忡,开口劝说。
蔺檀转头看向他,声音沉稳而坚定,语气不容置喙,“正面堤坝承受压力已近极限,若不分流,一旦溃决,淹的何止是三村?届时整个栗城乃至下游府县都将不保。传我令下去即刻执行,一切后果由本官一力承担,千刀万剐也好,绝不连累诸位。”
州官神情犹豫,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下去照办。
蔺檀指挥工人们紧急开渠引流,他守在河道旁,与底下的人同吃同住,即便到了深夜,大家都休息了,蔺檀也在一遍遍地顺着河道勘察,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是正确的,部分洪峰被分走,保住了岌岌可危的主干堤坝,大水没有肆虐而下,那三个村庄的人也早就被蔺檀疏散走了,就算决堤,也能尽量将伤亡控制到最小。
雨断断续续,偶尔也有停的时候,众人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蔺檀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硬是被下属们架着回到住处,说是住处,其实就是个临时搭建的棚子,就设在不远处,能方便看到堤坝附近的状况。
棚子里陈设简陋,桌案上铺满了河工图纸与各地水情急报。
蔺檀走进棚子,只是换下了湿透的鞋袜,连衣服都没脱,躺在临时搭起的小榻上沉沉睡下,几乎是头一沾枕,人便没有意识了。
他睡得昏沉,枕头是苏玉融做的,里面塞满了决明子,有清肝明目的功效,苏玉融说他在外奔波,这枕头有助于舒缓,可以让他睡得好一些。
蔺檀挨着软枕,便觉得好像闻到了妻子身上的味道。
在雁北成婚后的那两个月,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那时他只是小小的县令,俸禄并不算高,他要处理的事情也不多,县衙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谁家的耕牛踩坏了谁家的地,谁家的小孩偷了谁家的瓜这样子啦,但是对百姓而言,却都是大事,他必须认真、公道地处理。
蔺檀有时候累了,回到家,苏玉融坐在榻上,朝他招招手,他走过去揽住她,枕着妻子柔软的双腿入眠。
想她了。
很想她。
蔺檀梦里面都是苏玉融,不知道她这一个多月来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他不在,她会不会觉得闷,觉得无聊。
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想着他,念着他。
长期的忧劳让蔺檀即便在睡梦中也不敢放松,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只睡了一个时辰,一种难以言喻的,源于本能的警觉将他从浅眠中猛地拽出。
棚子外,雨声似乎小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太静了,静得反常,连往日喧嚣的蛙鸣虫嘶都消失了。
蔺檀猛地坐起,穿上鞋袜,快步冲出棚子,望着深渊一般黑沉沉的江水,凝神倾听。
除了残余的雨滴声,远处河道方向,似乎传来持续的闷响。
“不好!”
他神情一变,这声音是堤基出现渗漏甚至翻沙鼓水的征兆,蔺檀立刻抓起放在架子上的蓑衣斗笠,披上便往外冲。
“大人,万万不可!”
一直守在外间不敢深睡的老仆闻声,连忙冲上前拦住他,“外面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路滑难行!便是真有险情,也得等天亮后再去啊,这般冒然前往,太危险了!”
蔺檀脚下未停,戴好斗笠便冲出去,“险情不等人,若因片刻迟疑而酿成溃堤大祸,我万死难赎其罪。”
他提着风灯,转头便扎进了浓稠的雨夜里。
堤岸上情况比想象中要更糟糕,连日暴雨冲刷,土质早就松软泥泞,蔺檀艰难前行,借着微弱的灯光摸索着,他已经将地形图背得烂熟于心,顺着河道迅速判断出最有可能出险的地方,几名亲随护卫紧跟其后,神情紧张。
“是这里。”蔺檀指着前方,“快,先将漏洞堵住。”
“熙晏……”
另一名工部的宋主事走上前,“怎么样了?”
宋主事已年过五旬,因担忧险情,也带着人从另一方向巡查至此。
蔺檀说道:“已经找到位置,您老怎么来了,天黑雨大。”
“我不放心……”
雨下起来,宋主事的声音在雨中显得微弱,他费力地睁着眼,“熙晏,你已经不眠不休三日了,这里交给我,你回去休息吧。”
“不用!”蔺檀大着嗓门,“我年轻,身体好,死不了!你快回去吧!”
宋主事仍是犹豫,蔺檀却已转过身,指挥其他官兵。
见状,宋主事只好迈步离开,奈何雨天路滑,手里的风灯在雨中被扑灭,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蔺檀正往前走,突然身后传来惊呼声,他回头,正看到宋主事因大雨失足,跌入了堤坝外侧的回流中。
蔺檀立刻趟水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
岸上的官兵手忙脚乱地想要将两人拉过来,就在此时,蔺檀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他脸色一白,意识到这是堤基塌陷的前兆,立刻想要后撤。
“大人小心!”
官兵的惊呼声响起。
一瞬间,他所在的那一大片堤岸,再也支撑不住,土石崩裂,浊浪滔天。
蔺檀一把将身旁的宋主事推了出去,岸上的官兵眼疾手快将人拉起,又丢出绳索,“大人,快拉住!”
蔺檀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他奋力地想要拉住绳索,但崩塌的泥土和汹涌的暗流瞬间将他吞没。
他手中那盏摇摇欲坠的风灯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旋即熄灭,堕入黑暗。
“蔺大人!”
江水滔滔,将一切都卷没了,下属官吏们沿着河道哭喊,却始终无人回应。
这样的大雨天,黑夜那么长,江水中处处是暗礁,落入水中,几乎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宋主事吐出脏水,意识到发生什么后,跪伏在岸边,老泪纵横,“熙晏啊……”
京中的雨也在下个不停,敲着窗。
苏玉融怎么都睡不着。
她今日心里没来由的不安,总是浅眠,睡着了又会惊醒。
屋子里闷热潮湿,她只好起身,点了一根檀香,想要驱驱这难闻的味道,只是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檀香受了潮,怎么都点不燃。
苏玉融叹了一声气,将东西放下。
睡不着便睡不着吧。
她索性将油灯点亮,从柜子里取出一件丈夫的旧衣,披在身上,又拿了两张字帖,坐在榻边低头细细临摹。
丈夫的衣服上有着淡淡的檀香味,萦绕鼻尖,就好像环抱着她一样
苏玉融闻着这味道,落笔纸上,那颗惴惴不安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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