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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5

    第三十一章 他死了……


    下了两个月的雨终于在重阳这日的清晨停了, 江水湍急,如同凶猛的巨兽自山脚下奔腾穿过。


    官兵们戴着斗笠,沿着河道呼唤,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些呼唤根本不可能有人回应。


    昨夜堤坝崩塌, 但幸好蔺檀及时察觉, 连夜带人勘察,那处破漏的地方也紧急修补填空了,这才没有导致更大的灾祸。


    一夜过去,风平浪静,雨夜里那场几乎要毁天灭地般的灾难已经消退, 风过无痕,唯有岸边溅起的浊流,还在昭示着昨夜发生过什么。


    蔺大人被回流卷走,尸骨无存。


    每年洪涝多的是音讯全无的人, 山洪暴发时若被冲走, 能被拍到岸上留下全尸都是幸事, 更甚者被泥沙掩埋, 永生永世不见天日,连具遗骸都无法留下。


    蔺檀便是后者。


    官兵们寻遍了决堤口, 又顺着河流奔势往其他地方寻过,但江水那么宽阔, 纵横南北, 一具渺小的尸身,怎知飘向了何方。


    九月中旬,栗城的官员确认蔺檀已死,悲痛万分却也无可挽回, 只能书信去京,将蔺檀的死讯传回朝廷。


    路途遥远,快马加鞭,左右四五日便能传到了。


    重阳后是放榜的日子,苏玉融比亲娘还紧张,派人守在贡院外等待榜单张贴,早晨,她特地去城外寺庙里上了一炷香,求佛祖保佑小叔子高中,下午又去了静善观,求文昌帝君保佑小叔子高中。


    路过的狐狸洞苏玉融都要在旁边拜一拜,求各路神仙大显神通。


    看着嫂嫂焦急的模样,蔺瞻心里反而很平静,甚至有些想要笑。


    这个世上,恐怕也就苏玉融会这样操心他的事情吧。


    比起蔺瞻来,蔺府反而更加关心贺瑶亭的弟弟能考多少,甚至家中有些长辈都不知道蔺瞻去参加过秋试。


    看着一旁气定神闲的蔺瞻,正在来回踱步的苏玉融停了下来,询问道:“小叔,你不紧张吗?”


    蔺瞻说:“还好。”


    苏玉融又开始在庭院里来回转圈圈,口中念念有词,“奇怪,也不是我考试啊,怎么我这么紧张。”


    可能这就是嫂嫂的责任感吧!


    苏玉融在雁北的时候,也是性子软绵绵,不爱与人起冲突,但是要是有恶霸故意骚扰邻里,苏玉融反而会挺身而出,提着杀猪刀将恶霸赶跑,虽然每次她都会被吓哭,恶霸一边被追着跑,一边惊骇地看着她:“恁提刀砍俺,俺都没哭恁哭啥嘞?”


    苏玉融也不知道,她就是想哭,一边害怕,一边又觉得自己该站出来。


    现在也一样,因为丈夫不在,所以作为嫂嫂,就得承担起照顾小叔子的责任,她将自己看作是一家之主,自然要对蔺瞻的事情上心。


    贡院外围满了人,贺瑶亭叉着腰,奋力抬头张望,等榜单一张贴出来,她立刻指挥小厮冲到最前面。


    “我告诉你,你要是没考出个名堂,你看我和娘会不会打死你。”


    贺瑶亭瞪了一眼一旁的弟弟,贺六郎垂着眼皮,小声地控诉道:“我才十五岁,我着什么急嘛!”


    十五岁的确不大,还很小,但是没办法,姨娘的儿子已是举人了,仗着儿子有点功名,整日在家耀武扬威,贺瑶亭的爹又是个宠妾灭妻的老东西,嫡子嫡女不争气,以后指定被那些贱骨头爬到头上。


    她冷笑,“不争馒头争口气,你要是被那几个庶子比下去,以后家产分不到你半分!”


    贺六郎嗫嚅着嘴唇,不敢回话。


    好一会儿,小厮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面上惊喜,“二姑娘,六公子考中了!”


    贺瑶亭顿时眉开眼笑,团扇也不摇了,“真的?第几名?”


    小厮支吾两声,“呃……最后一名。”


    贺瑶亭:“……”


    她脸色不善,贺六郎赶忙上前,捏捏她的肩膀,“姐姐,姐姐,虽然是掉末尾,但也是考中了……”


    小厮立刻也跟着捧场,“是呀是呀,考中就好!能考中的,都是万里挑一的栋梁之材!”


    这附近,多的是名落孙山,抱头痛哭的人,几家欢喜几家愁,贡院外,有的人欢呼雀跃,欣喜若狂,有的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只恨不得立刻以头抢地,了却余生。


    贺瑶亭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算了,考中就行,考中了就是举人,且比那庶子中举时还要年轻,能压姨娘一头。


    她脸色稍霁,摇了摇扇子,大方说道:“吩咐下去,今日府中每个人都赏五两银子,除了华春苑。”


    华春苑是姨娘所在的院子,贺瑶亭就是故意恶心她们。


    “哎哟,谢二姑娘大恩!”


    旁边几个贺府的下人赶忙道谢。


    贺六郎殷勤地跟在姐姐后面拍马屁,笑着讨赏。


    正欲离开之时,贺瑶亭突然问道:“对了,蔺家的七郎考了多少?”


    她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从二嫂嫂那里得知,蔺瞻今年也参加了秋试,所以才随口问了一句。


    “还真没注意。”小厮讪讪一笑。


    “算了。”


    贺瑶亭也没打算知道,结果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蔺家自己的长辈都没放在心上,对这个亲侄子不管不问,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堂嫂上心。


    她走出人群,正欲登上马车打道回府,忽听得身后贡院方向传来一阵比之前更加喧腾的声浪,有人扯着嗓子高喊,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得变了调:


    “解元!今科秋试解元是……蔺瞻!”


    这一声如同一块巨石,倏然投入平静的湖水中,霎时激起千层浪。


    “蔺瞻?哪个蔺瞻?”


    有人窃窃私语,“京城还有哪个姓蔺的人家,自然是东阳街那户。”


    “可是……可是那个蔺家的孩子不是……”


    “错不了!”


    人群哗然,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贡院掀翻。


    远远听到声音的贺瑶亭也愣住了,握着团扇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去,“真的假的,不可能吧?”


    蔺瞻能考上?


    她打发小厮重新回去看一看,问清楚他们说的是哪个蔺瞻。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没多久便传遍整个京城。


    起初,门房下人听到外头锣鼓喧天,人声鼎沸,还以为是哪位贵客临门,从门缝后探出头张望一番,想要看清楚这喧闹声是从哪儿传来的,直到那报喜的官差骑着高头大马停在蔺府大门外。


    门房的下人惊道:“各位官爷,这是……”


    官差举着喜报,朗声高呼,“贵府蔺七公子高中丙子科秋试解元,京畿头名!”


    下人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反应过来后忙连滚带爬地往里通传,“老、老爷,夫人……七公子中、中了!”


    书房里,蔺三爷正在喝茶,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心生不悦,“吵什么,没规没矩!”


    “老爷!”


    小厮“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雀跃,“七公子中了解元,官差上门送喜报来了。”


    “什……什么?”


    蔺三爷本来因为外面吵闹,正要发火,陡然听到这一句,手一抖,上好的白瓷杯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却浑然不觉。


    袁琦也站了起来,看向报信的小厮,“当真?你可听清楚了,真的是七郎?头名解元,你没听错吧?”


    “没有听错,千真万确啊夫人,那官差送来的喜报上面就写着七公子的名字,错不了半分!”


    外头的下人们面面相觑,那个孤僻阴郁的七公子竟然不声不响地考了个解元回来,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好!好啊!”


    蔺三爷红光满面,心中狂喜,他猛地站起身,“快,开中门!准备香案,给报喜的官差看赏,不,吩咐下去,今日府中所有人都有赏,重重有赏!”


    书房外的下人们都在磕头谢恩,蔺三爷捋着胡须,在厅中激动地踱步,接着狂奔往前院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蔺家子弟,岂是池中之物!七郎这孩子,自幼聪慧,心性坚韧,如今总算……总算……”


    他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昔日对这个侄子的冷漠与嫌弃。


    袁琦也迅速反应过来,脸上堆满了笑意,指挥着下人,“快去库房取红绸和鞭炮来,把外头所有灯笼都换成红的,吩咐厨房,今晚设宴,阖府庆贺!”


    她看向身旁的嬷嬷,像是一个为侄子操碎了心的婶母,哽咽道:“七郎这孩子父母去得早,能有今日真是争气啊……”


    听到消息的族人们也全都赶来,府内府外围满了人,鞭炮噼里啪啦作响,蔺三爷脸都要笑烂了。


    “七弟竟是解元,真是给我们蔺家长脸了!”


    四叔公捋着胡须,频频点头,“我早就看出七郎非比寻常,平日不言不语,那是在潜心学问呢!”


    袁琦笑说:“可不是嘛,这孩子命苦,但志气高,如今可算是熬出头了!”


    蔺五爷指挥身旁的小厮,“去把我新得的那方端砚给七郎送去!”


    四房的夫人拍着手,“我那还有几匹上好的杭绸,正好给七郎做几身新衣裳!”


    一时间,蔺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仿佛过年一般,下人们奔走相告,脸上满是兴奋。


    蔺三爷将那喜报供到祠堂,抹了把泪,激动得手都有些抖,“对了,七郎呢?”


    他看向一旁的人,管事忙吩咐底下的小厮去找。


    蔺府那么大,寻了两遍没发现人,最后还是贺瑶亭忍不住说道:“七弟……不是早就搬去书院了吗,你们不知道吗?”


    话音落下,蔺三爷面露茫然。


    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蔺瞻不是早就搬去书院了吗,那个时候,他是来他们院子里说过的,只是蔺三爷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个侄子的去留,哪里值得上心呢。


    他要去哪儿便去哪儿,就算不回来了也没有关系,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将他赶走,一是看在蔺檀的面子上,二是不想在外人面前落下口舌。


    贺瑶亭牵着嘴角,哂笑,心中惊奇不已。公爹婆母,还有诸位长辈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一种淡淡的,隐形的尴尬与难堪在众人中间蔓延开。


    许久,蔺三爷笑了声,“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懈怠,竟然又回去读书了,那就快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将我们蔺家的大功臣请回来,白鹿书院那种地方,条件艰苦,离家远,让他回来住,这样还有人伺候呢。”


    有人开头,大家立刻跟着笑起来,先前那点微妙的尴尬一扫而空。


    消息传回蔺府时,苏玉融派出去等放榜的小厮也回来了,整个巷子里都是他的惊呼声,邻里们都忍不住探出头查看情况。


    苏玉融听到声音,停下走来走去的脚步,小厮一路跑回院子,刚跨进门槛便“噗通”一声跪下,嘭嘭磕头,“夫人,公子中了解元!”


    苏玉融下意识笑起来,笑完有些懵,“什么是解元?”


    “就是第一名!”


    她一愣,随后咧开嘴角,回头看向正气定神闲坐在院子里剥松子的蔺瞻。


    他也抬眸看向她,目光沉静。


    苏玉融冲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小叔,你考中啦,第一名!”


    蔺瞻心情平静,却因为她的欣喜,这滩死水般的心潮,再次沸腾,泛起波澜。


    蔺瞻的视线落在苏玉融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她大概一时太过激动,忘了那些叔嫂大防的规矩,直到院门口挤满了道贺的邻里,苏玉融才反应过来,慌忙松开手,转身去应对,又将事先备好的红封一一送出,满脸都是笑意。


    这么久来,苏玉融终于学会一些迎来送往的规矩,虽然依旧生疏,但也比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好多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在嘈杂的恭贺声中,清晰地分辨出只有她那份喜悦是纯粹为他而来,不掺半分虚假。


    方才被她握过的手臂,肌肤之下仿佛仍残留着灼人的温度,带来一阵隐秘的快感,让他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底某种被压抑许久的躁动,险些破土而出。


    需要更多、更深的触碰才能缓解一二。


    蔺瞻口齿轻颤,抠破了掌心,极力将心里的波涛平复下去。


    这时,蔺府的管家带着人过来了,他们动静喧闹,大张旗鼓,很快将狭窄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苏玉融本来在笑着与人说话,陡然见一群人不管不顾地挤进来,将原本站在门前的邻里都推开。


    “七公子,老爷夫人派我们来请您回去,族里都在等着为您庆贺呢!”


    苏玉融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看到被撞倒在地的邻居,心中升起一股怒意,脱口而出,“你们做什么,我允许你们进我家门了吗?”


    女人尖细的声音响起,将那些哄闹的人群镇住,他们循声望去,目光落在苏玉融身上,认出是府上那位身份低贱的二少夫人。


    往常她素来卑怯,见了人便恨不得将自己缩起来,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发火的样子,此刻,二少夫人将摔倒在地的妇人扶起来,瞪着他们,柳眉微蹙,神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为首的管事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反应一会儿才上前行礼,“二少夫人,我们也是太激动了,七公子中了解元,阖府上下都高兴着呢!”


    苏玉融吼完,心跳如擂鼓,手心里也出了一层汗。


    她本性如此,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和人急一次眼,话音刚落下时,苏玉融便有些懊恼,心底那点虚怯又开始冒头,但是她忍住了,鼓起勇气,“你们……出去!”


    管事哂笑,但是并没有理会她的话,转而堆起笑脸,绕过苏玉融,七嘴八舌地簇拥着蔺瞻。


    苏玉融张了张嘴,气鼓鼓地扭开头。


    “七公子,快随我们回府吧,外头停了车马,老爷还吩咐开了中门,正要摆香案准备告知祖宗呢!”


    管事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走到站在屋檐下的少年身前。


    如今七公子的地位已经不一般了,有了功名,再也不是他们能怠慢的人物。


    蔺瞻视线都没动过,依旧看向那个站在门前的女人,她生气了,垂着眉眼,向来温吞柔弱的身躯里暴发出一种力量。


    怎么可以惹她生气。


    “出去。”


    蔺瞻开口说。


    管家点头哈腰地笑,“是是是,这就出去,七公子请……”


    “我说你们。”少年眸光移动,冷冷落在他身上,那双本就比常人漆黑许多的双瞳幽暗无波,语气平静到让人毛骨悚然,“我嫂嫂说的话听不见吗?滚出去。”


    众人脸上神色一僵,管家呆愣住,少年依旧注视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眸一眨不眨,像是一具施了邪术的木偶。


    他心里一惊,七公子再怎么有出息,身上也带着那些邪气森森的传言,有了功名后,更是完全得罪不起的人物。


    管事不敢再逗留,只好带着人灰溜溜地离开。


    巷子里又恢复了空旷,邻居们道贺完也散开了。


    这样的喧嚣与热闹突如其来,几乎快要将人淹没,苏玉融却反而心情复杂,有些落寞。


    她自然是替蔺瞻高兴的,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一种由衷的喜悦涌上心头,苏玉融知道那种被人误解,被忽视是种什么感受,血浓于水的亲人们带给自己的只有无边的噩梦,只有在有价值,能带来利益的时候才会被想到。


    这种迟来的示好与关爱,比一直以来的冷待更加恶心、虚伪,让人难以下咽。


    他们从前在哪里?


    蔺瞻独自住在偏僻院落时,可有人送去一碗热汤,他被视为天煞孤星时,可有人为他说过一句公道话,他寒窗苦读时,又有人问过他冷暖吗?


    如今功成名就,怕是谁敢再说蔺瞻一句不是,有的是人会冲上去撕烂对方的嘴吧?那些伴随蔺瞻十几年的恶言恶语,现在都只是少年心性坚韧的证明。


    苏玉融又想起蔺檀了,夫君若是在京城,知道这件事后,一定也会真心为弟弟高兴的,还不知道他何时回来,她打算一会儿去写一封信,写完就让人立刻送出去,快马加鞭,也许几日就到了。


    对了,这么大的喜事要好好庆祝庆祝,今日吃些什么呢?一会儿去市集买几斤排骨回来吧!


    她正想着,面前忽然覆上一层阴影。


    苏玉融抬起头,蔺瞻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站定,她不由笑了一声,温声说道:“小叔,恭喜你,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嗯。”


    蔺瞻看着她的双眸,也轻轻牵了下嘴角。


    “嫂嫂。”他开口,“伸手。”


    “啊?”


    苏玉融不明所以,但听话地照办,伸出一只手。


    蔺瞻见她手背向上,忽然抿唇轻笑,“翻过来。”


    “噢噢。”


    苏玉融朝他摊开掌心。


    蔺瞻将一包剥好的松子仁放在她手中。


    苏玉融很喜欢吃松子,有时候做糯米饭时都会放一些,但是她懒得剥,因为剥久了指甲会很痛。


    “原来你刚刚坐在那儿一直在剥松子啊。”


    “嗯。”


    苏玉融嘴角牵动,沉默片刻后说:“小叔,我思来想去,你还是得回蔺府一趟,你不要学你兄长,其实……他带我离开蔺府,我虽然很开心,也觉得自在了,但是,我总害怕这件事会影响到他,三叔他们顾及着夫君的仕途,不会将事情闹得太难看,可是你才刚刚开始,夫君不在,之后的许多事情,你还需要他们为你打点的,我……懂得不多,帮不了你什么。”


    “我知道。”蔺瞻听得懂她什么意思,她觉得他现在羽翼未丰,还不能与宗族作对。


    “那你一会儿便回去吧。”苏玉融仰起头,“替我向五弟妹也道声贺,听说她弟弟也在榜上呢。”


    “知道了。”


    蔺瞻站在门前,看了她一会儿。


    苏玉融穿着一件吉祥纹刺绣郁金裙,腰间的栀子白环佩绦带勾勒出女人姣好的身段,她笑容温婉,颔首,示意他去奔赴他的前程。


    蔺瞻缓缓转身,他想说,嫂嫂错了,他与兄长不一样。


    蔺檀念及亲情,瞻前顾后,重礼仪,重孝道,他可不是。


    他这个人,睚眦必报,只要寻到机会就一定要报复回去。


    小叔子的身影走远了,热闹过后,巷子里又是一片冷清。


    苏玉融将那些落在地上的红纸与鞭炮扫起来,回到屋中,坐在桌前提笔写信。


    “夫熙晏收。”


    这四个字是蔺檀教她写的,她一开始很不愿意学,其实也不是不愿,是不好意思,夫就是丈夫的意思,蔺檀说,男女之间称呼小字代表关系亲密,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这样,一封信从写完,再到交到收信人手中,要经过许多人。


    那么多的驿站,那么多的信使,岂不是都能看到这四个字?


    苏玉融想想便脸红,但此刻还是认认真真在信封上写下四字。


    她告诉他,她也一切都好,吕公教她认字,李姐姐有时候会请她去赴宴,她同邻里也相处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


    最后一句话,苏玉融撒了谎,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人喜欢,但是她不希望蔺檀在外担心她,所以谎称自己很受欢迎。


    她告诉蔺檀,小叔考中了解元,大家都对他改观了,蔺家为他开中门,祭告祖先,以后他的日子便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坎坷。


    她提到许多人,最后才说到自己。


    “我很想你,盼你早日回家。”


    苏玉融写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红透了。


    她小心翼翼将信纸装好,放在篮子里,又在上面盖了一张蓝布。


    苏玉融准备出门买菜时顺便去驿站将信寄出,走在路上时,她几次想要回去重写,心中犹豫不决,这样子会不会有些太孟浪了,若是蔺檀拆开信的时候旁边有人,大家看到她写的“我很想你”,会不会笑掉大牙?


    苏玉融脚步迟疑,越走越慢,都走到驿站前了,还是忍不住想要返回,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驼铃声与马蹄声自街口传来。


    “紧急公文,闲人退避!”


    人群闻声骚动起来,纷纷向道路两侧避让,苏玉融也提着篮子,向后退了几步。


    她抬眼望去,一名身穿号衣,足蹬皂靴的信使正骑马沿街驰来,他神情沉重,眉宇间凝着一股肃穆的气息。


    一名提着菜篮的老妇下意识向后猛退,恰好撞在了苏玉融身上。


    “哎呀!”


    苏玉融惊呼一声,被撞得趔趄,手中的竹篮脱手垂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刚买的排骨从荷叶包里滚出,沾满尘土,那封信也飘落在地,被周围的人踩了几脚,脏兮兮的,连上面的字都无法辨认了。


    “我的排骨,我的信!”


    苏玉融心疼得要滴血,呜呜刚剁的排骨。


    她抬起头,看向从面前官道上疾驰而过的信使,一瞬间便已冲出去百尺。


    苏玉融刚要弯腰捡东西,心口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抽,一阵尖锐的悸痛让她几乎窒息。


    “唔……”


    她抬起手,按住心口的位置,疼得额头都冒出冷汗。


    苏玉融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信使远去的背影,心头莫名空了一块,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苏玉融慢慢呼出几口气,以缓解那尖锐的刺痛。


    “小娘子,对不住,对不住……老身实在是被吓着了……”


    方才撞到苏玉融的老妇一脸歉意,颤颤巍巍走上前道歉。


    苏玉融心里隐隐发慌,“没、没关系……”


    她低声说着,蹲下身草草收拾了一下,也失了寄信的心绪,“没事的,真的没事,不要紧。”


    苏玉融安慰许久,那老妇人才终于离开。


    她提着脏兮兮,被踩扁的篮子,心事重重地回家,那股莫名的心慌如同阴云般笼罩着她,挥之不去。


    排骨没了,苏玉融回家后也没有胃口吃饭,只喝了两口仆妇端过来的粥,便草草洗漱完上榻。


    夜里,她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就像数日前的某日一样,雨下一整晚,她也睁着眼睛听了一整晚的声音。


    夜深人静时,心口处的隐痛愈发清晰起来,一阵紧过一阵,并非剧烈的绞痛,而是一种沉闷的钝痛,就好像胸口上压着一块巨石,苏玉融呼吸艰难,忍不住蜷缩起来,冷汗涔涔。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无边的惶然与不安将她淹没,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等到枕面都湿透了,苏玉融抬起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会这样。


    苏玉融坐了起来,眼泪流个不停,怎么都止不住。


    她起身穿起衣裳,将灯点亮。


    外头守夜的奴仆问道:“娘子,怎么了?”


    “我要去蔺府一趟。”


    苏玉融慌乱地往身上套衣服,结果手发抖得连衣带都系不上。


    奴仆说:“现在?”


    她望了望漆黑的天色,“现在才四更天,这个时候蔺府的人也已经歇下了,娘子不若再等等,天亮后再去吧,是有什么急事吗?”


    苏玉融穿衣服的动作顿住,有急事吗?好像没有,只是她心里不安,担心出了什么事,才想要去蔺府一趟,可是去了她又说些什么,要是什么也没发生,岂不是扰人清梦,深更半夜的,还是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了。


    她复又坐了下来,喃喃道:“好……那我再等等吧。”


    仆妇点点头,“娘子再睡会儿,天亮的时候奴婢叫你。”


    “嗯,好。”


    苏玉融睡不着,坐在屋中,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东边天际刚泛白时,苏玉融便推开房门。


    仆妇瞧她已经穿戴好,不由惊讶。


    “走吧,陪我去蔺府。”


    “是……”


    只是她未曾走出巷子,便看到前来报信的小厮,对方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见到她后,两膝一弯便跪下,“二少夫人……”


    苏玉融看着他,“怎么了?”


    小厮声音哽咽,垂着头,哭道:“二公子他……没了。”


    苏玉融茫然地询问,“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了?


    小厮抹了一把泪,哭着说:“二公子在栗城治水时被水流冲走,尸骨无存,急报已送回京城,今早消息刚从宫里传出,蔺府已经挂上白布……”


    苏玉融耳边忽然有耳鸣声响起,宛若溺水之人,周遭声音被隔绝在外,只听得见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她胸腔沉闷,每吸一口气心口都绞痛得厉害。


    “娘子……娘子!”


    仆妇惊慌地看向她。


    苏玉融呼吸艰难,她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只能发出“嗬嗬”声,像是漏风的破布袋一般,一瞬间失去全身的力气,艰难地往前走了一步。


    她不知道是下雨了还是怎么,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苏玉融摇摇头,声音嘶哑,“你……你骗我,你胡说……”


    小厮跪在地上磕头,“小人不敢……”


    这种话哪有人敢乱说,蔺檀是朝廷命官,若无证据瞎传死讯,是要砍头的大罪。


    苏玉融不相信,一步步往前走,只觉得双腿像是被嵌在地面上,她步伐沉重,听不清身边的人在说什么,几次踉跄,未等站稳便又往前跑。


    蔺府门前,下人正在往屋檐下挂白灯笼。


    他们也是今早才知道消息的,昨日七公子高中,府里还特地设宴庆祝,只是这红灯笼还没挂满一日,便又转而换成了白的。


    蔺三爷瘫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恍惚。


    “怎么可能……”


    他口中喃喃,不可置信,只一个劲地念叨,“不可能……这不可能啊。”


    熙晏怎么会死了呢。


    袁琦也站在一旁抹眼泪,今早宫里传话过来的时候,蔺三爷喝完酒,才浅眠片刻。


    那时府里的人都是茫然的,没听懂报信的太监说的什么话,沉默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宫里的消息,是经过内廷过目核实后才传出来的消息,假不了。


    蔺三爷顿时两眼一黑,下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扶起,忙着掐人中。


    蔺三爷哭得老泪纵横,隐隐有中风之势,袁琦赶忙抓起一把救心丸往他嘴里一塞,又派人去知会独自住在别处的苏玉融。


    没多久,整个蔺府的人都起来了。


    蔺瞻一夜未睡,忍着恶心应付了他们一日。


    清晨,小厮跌跌撞撞闯进院子,告诉他,蔺檀死了。


    他皱起眉,“敢胡说就绞了你的舌头。”


    “奴婢不敢!”


    见那小厮不像撒谎的样子,蔺瞻眉头紧锁,起身推门出去。


    蔺檀死了?


    嫂嫂知道这件事吗?


    蔺瞻冲出院子,府里气氛惨淡,下人们往屋檐下挂上白布。


    他看都没看瘫在太师椅上的蔺三爷一眼,径直往门外冲去。


    一道纤弱的,好似一阵风便能吹走的身影出现在府门外。


    苏玉融鬓发散乱,她一路跑来,那些下人都追不上她。


    蔺瞻怔然,伸出手,“嫂嫂……”


    苏玉融没有看见他,踉跄着走向前。


    满目刺眼的白。


    死一般的寂静。


    苏玉融一步步走进府中,她声音沙哑,“人呢?”


    袁琦捂着嘴,“熙晏被水流卷走,尸骨无存,他们只找到了一件残破的衣裳。”


    苏玉融呆呆地看过去。


    盒子里放着一件鸦青色的外袍,残破不堪,沾满血迹。


    苏玉融走上前拿起,只一眼,她双手颤抖,眼泪簌簌落下。


    这件衣裳……是蔺檀的,她认出来了,因为上面还有着她缝补过的痕迹,是她帮他收拾行囊时亲手放进去的。


    他死了,他死了……


    苏玉融眼前一白,什么也看不清,身体晃了晃,晕倒在地。


    第三十二章 和离


    蔺府挂起白布, 全府上下所有人皆是一身素缟,满面愁容,蔺三爷没有力气出来应对来往悼念的宾客, 只有袁琦还强撑着。


    谁能想到,昨日蔺家还欢天喜地, 敲锣打鼓地庆贺家中出了个解元, 第二日就要准备丧事,世事无常,难以预料。


    苏玉融昏迷突然,周围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蔺瞻几步冲上前, 弯腰一把将倒在地上的苏玉融抱了起来。


    袁琦抹着泪的动作一顿,看着蔺瞻将苏玉融抱起,目光吃惊,连忙叫人追上前, 又瞪了几眼附近的下人, 警告他们不准多看多言, 大家都匆匆垂下眼眸。


    虽说事发突然, 但到底是小叔子和嫂嫂,万不能如此没规没矩, 传出去的话不知道得多难听。


    蔺瞻直奔后院而去,随便踹开一间最近的厢房门, 将苏玉融放在了榻上。


    “嫂嫂……”


    蔺瞻低声唤道。


    榻上的女人紧闭双眸, 脸上血色尽失,额前布着一层冷汗。


    他沉着脸,回头吩咐,“去请大夫来。”


    府中聘有医师, 没多久,大夫冲进屋子,诊脉后说道:“二少夫人这脉象……是心悸惊痛,郁结于内,兼之邪风入体,这才引发了高热。我去写副方子,要立刻煎煮了喂二少夫人喝下,不能耽搁。”


    蔺瞻颔首,“快去。”


    他重新看向苏玉融,她大概心悸得厉害,整个人都缩着,唇瓣都被自己咬破了。


    袁琦赶到厢房外时,看到的正是蔺瞻弯着腰,动作轻柔,俯身捧起女人的脸,细细擦去她脸上的冷汗。


    那动作,没有半分叔嫂该有的模样,袁琦两眼一黑,顿时大惊失色,压着声音,“七郎,快出来,你这样像什么话,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做!”


    蔺瞻无动于衷,将苏玉融的脸擦干净了,才说:“兄长过世,嫂嫂悲痛欲绝,我这个做小叔的,岂能视若无睹。”


    他声音平静,袁琦一时哑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说得有些道理,乍一听没有毛病,但细细思考起来又哪里都不对劲,外面不是有丫鬟吗?怎么要他亲自帮忙擦汗?


    只是外头乱糟糟的,她分不出心思去顾及这边的情况,只好叮嘱贺瑶亭,“你在这儿看着,别弄出什么事端,我要去布置灵堂。”


    贺瑶亭站在门外,“是,婆母。”


    她看着袁琦离去,又转过身,看了眼屋中的人。


    二哥怎么去世得这般突然,他走了,二嫂嫂以后怎么办呢。


    贺瑶亭心中难过,这么大个京城,没有人护着苏玉融,她一个人又怎么应对接下来的事情,要是长辈们再发难,谁来为二嫂嫂撑腰。


    贺瑶亭倚在门前,唉声叹气,眼睛也不由酸涩。


    本来还以为苦尽甘来了,二哥为了妻子敢豁出去反抗宗族,只要他以后不变心,将二嫂嫂一直放在心上,两个人定能长长久久,相伴一生,而如今却一眨眼,什么都没了,功名利禄宛如泡影,还不如当时就待在雁北,永远不要回来。


    她走上前,轻声道:“七弟,你去休息吧,这儿我来就好。”


    蔺瞻头都没抬,“不用。”


    他始终坐在榻边,盯着苏玉融的脸。


    嫂嫂就算昏迷了,在梦中似乎也依旧痛苦,眉心皱着,双手攥紧。


    是梦到丈夫了吗?


    对于蔺檀的死,说不意外是假的,毕竟蔺檀与他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两个人其实没有多少兄弟感情,蔺瞻也知道,蔺檀一直怀疑是他杀了父亲与继母,只是这世上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他心里生气,但没有办法对蔺瞻说出什么指责的话,因为这件事横亘在中间,两个人便不可能做到兄友弟恭。


    兄长死了,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寡嫂,很奇怪,蔺瞻是讨厌兄长的,但他此刻并没有半分欣喜,看到嫂嫂为兄长流泪痛苦的模样,他心里面又起了几分怨恨,恨蔺檀死得这么突然,让苏玉融为他伤心。


    凭什么。他死了一了百了,却让苏玉融一直牵挂着他。


    等药煎好后,丫鬟喂苏玉融喝下,不到半个时辰,苏玉融便慢慢睁开眼睛。


    “二嫂嫂!”


    贺瑶亭欣喜地呼唤,“你总算醒了。”


    苏玉融移动视线,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是她熟悉的小院子,是蔺家。


    是了,她来到了蔺府,知道了丈夫的死讯,只是苏玉融不愿意相信,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做了一场有关于蔺檀的噩梦,于是又闭上眼,希望再睁开时一切能恢复如常。


    远远的,从前院传来的哀乐与哭声,却瞬间将她拉回冰冷的现实。


    不是梦。


    蔺檀是真的回不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反复切割,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高热让她的额头滚烫,四肢却冰冷无力。


    “嫂嫂……”


    蔺瞻俯下身,打断她纷乱的思绪。


    她看向他,双眸湿润,眼睛里含着希冀,苦苦哀求,希望从他嘴里能听到不同的声音。


    比如告诉她,也许蔺檀还活着,也许消息是假的。


    但蔺瞻神情不变,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说:“嫂嫂,兄长死了,回不来了。”


    她的眼眸晃了晃,嘴唇嗫嚅,而后忽然崩溃地大哭起来。


    苏玉融哭得撕心裂肺,这与她往日怯懦的样子完全不同,那时在别庄,就算被误会了,她也只是在无人处默默地流着泪,不肯让外人窥见她的脆弱。


    如今却毫不顾及别人在场,因为她已经强撑到极致,她心里的弦断了,蔺檀走了,也带走了一半的她,苏玉融心如刀割,攥着衣襟,眼泪如决堤的河。


    见状,周围的人都不由被感染,贺瑶亭眼眶一酸,背过身去,捂着嘴小声啜泣。


    丫鬟婆子们也红了眼眶。


    蔺瞻一时无措,看着面前的嫂嫂。


    苏玉融完全顾不得他,她一直哭,哭得脱力,像失去三魂七魄,呆呆地靠着墙,许久,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哭肿了的眼睛里,满是近乎死寂的平静与执拗。


    苏玉融从榻上爬了起来。


    贺瑶亭哽咽地问:“二嫂嫂?你去做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站起身。


    “二嫂嫂,你还发着热,不能起身啊!”贺瑶亭急忙按住她。


    “我要去前院。”苏玉融推开她的手,挣扎着,险些滚下床榻,身体是软的,心是空的,唯独撑着一口气硬要爬起来。


    蔺瞻想要扶她,又被她一手拍开。


    她不顾劝阻,踉跄着走向前院的灵堂。


    袁琦看到她脸色苍白如鬼,却强撑着一身病骨走来,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并没有上前阻拦。


    她的确不喜欢这个侄媳,可事到如今,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苏玉融跪在蒲团上,对着那具空荡荡的棺椁,挺直了背脊,蔺檀尸骨无存,棺椁里只能寻几件旧衣放着。


    贺瑶亭红着眼圈上前,“二嫂嫂,你还在发热,回去歇歇吧,这里有人守着,回去吧。”


    苏玉融缓缓摇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灵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像是要散在风中,“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送一送他。”


    “可是这样你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没事的。”都到这个时候了,苏玉融还顾及着别人的心情,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身体很好,真的没事。”


    蔺瞻也来到灵堂,他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偏生透着一股执拗劲的背影,眉头紧锁,上前一步,低声道:“嫂嫂,你需要休息。”


    说着,他伸手想将她强行带离。


    苏玉融猛地抬起头,直视他,“七弟,你管不住我,我就是爬,也会爬回到这里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蔺瞻愣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心里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懦弱卑怯的嫂嫂见多了,还从未见过她强硬的模样,为了蔺檀,她总能积攒起前所未有的勇气。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外面也站着许多闻讯赶来的宾客。


    他不好再做什么,只能退到一旁,看着苏玉融的身影。


    与蔺檀交好的同僚们各个含着泪,吕公年纪大了,不便出行,所以是儿媳李氏过来的。


    “苏妹妹。”


    她神色哀凄,吕家受蔺檀所托,对苏玉融多有关照,可是还没等到他归来,便陡然先听到这样的噩耗。


    蔺檀是公爹最看重的学生,死讯传回京时,一向稳重威严的公爹也红了眼眶,想亲自来探望自己的学生,但因为身体不好便只能作罢。


    李氏走上前,扶着苏玉融的肩膀,“苏妹妹,你……节哀。”


    苏玉融说不出话,心如死灰。


    这两个字,今日她已经听过无数遍。


    她怎么节哀。


    她与蔺檀成亲才一年,只是分别两个月而已,他尸骨无存,苏玉融甚至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想为他收尸都不行。


    以后天上地下,都再也没有这个人,再也见不到了。


    见她不语,李氏叹了一声气。


    府中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能看到那道纤弱的身影。


    对于蔺檀在外娶的妻子,京中议论纷纷。


    大多是觉得那女人好命,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后是官家夫人,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福是自己享的。


    只是如今,这只凤凰还没来得及长出翅膀,又被一场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再也飞不起来了,难免让人唏嘘。


    苏玉融一直待在灵堂中,到了夜里,万籁俱寂,蜡烛空空燃烧着,亲朋好友们送来的祭文在火盆里燃为灰烬。


    蔺三爷被下人们扶到灵堂外,看到跪在里面的女人,嘴角抽动,“苏氏怎么还在这儿?”


    袁琦说:“她是二郎的妻子,二郎走了,她心也死了。”


    “呸。”蔺三爷冷哼一声,“都是这个祸害惹的,我早就说了,这个苏氏迟早给蔺家带来大麻烦,我好好的侄子,因为她昏了头,屡次忤逆长辈,与宗族作对!都是她害的!”


    他痛心疾首,握着拐杖重重敲地。


    从苏玉融出现开始,家中一切就变了!


    “赶出去,将她立刻赶出去,她没有资格跪在这里,二郎的死都是她造成的,我没让她陪葬已是仁至义尽!”


    他愤恨地指着灵堂里的身影,胡须颤抖,额角突突跳动。


    袁琦立刻拉住他的手,知道丈夫这是气急了才如此激动,“老爷!眼下这个节骨眼,不能冲动!”


    丧礼之上,体面不能丢,传出去不好听。


    “最多三日。”蔺三爷神色凶厉,他按着胸口,一边咳嗽,一边说:“最多三日就让她滚!”


    袁琦吩咐一旁的人,“还不快扶老爷下去!”


    蔺三爷的身体一直不好,这两日悲喜交切,劳神伤力,现在能撑起身子到灵堂看一眼侄子已是极限,袁琦真怕他一气之下撅过去死了。


    晚风吹进来,扑灭了供台上的蜡烛,周围顿时一片漆黑,苏玉融死寂的心终于动了动,起身想将蜡烛点亮,但因为跪得太久,站起身的一瞬间,双腿发软,整个人摇摇欲坠。


    一旁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揽住她的腰,苏玉融下意识抱住对方的手臂,才没有一头栽倒。


    她抬眸,对上小叔子黑夜里灼灼的双眸。


    苏玉融松开手,蔺瞻却并没有将她放开。


    环在腰上的手臂修长有力,揽着女人的腰肢时,隔着衣裳,掌心正好可以按在她柔软微肉的肚皮上。


    苏玉融觉得这样子太奇怪了,她后退一步,推开面前的蔺瞻,低着头。


    蔺瞻问:“蜡烛灭了?”


    “嗯……风吹灭了。”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视线里只剩火盆里零星火点子的光芒


    蔺瞻重新将蜡烛点亮,又将半开的大门合上了。


    灵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苏玉融又想继续跪在蒲团上守着,只是她还未弯下膝盖,便被蔺瞻一把拉了起来。


    她回过头看着他,“小叔……”


    “回去休息。”蔺瞻语气强硬,“夜里换我守着。”


    “我没事……”苏玉融摇摇头,“我得在这儿陪着他,我怕他回来看不见我会难过。”


    “那你自己呢?”蔺瞻看着她,“嫂嫂,你自己呢,你真的没事吗?你的脸色已经差到什么样子了你知道吗?”


    他语气有些生气,苏玉融在灵堂守了一整日,她还在发着烧,手臂摸起来那么烫,白天虽喝了药,病气一时被压下去了,但她若不好好休息,迟早也要将自己的身体拖垮。


    “我真的没事……”


    她手腕动了动,试图挣开蔺瞻的桎梏。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苏玉融怎么都挣不开,蔺瞻脸色一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直接弯腰将她横抱起来。


    苏玉融顿时脸色一变,“你放我下来!”


    丈夫的灵位还在一旁,烛火幽幽跳着,苏玉融惊慌不已,蔺瞻冷冷道:“嫂嫂,你再闹,惊扰了守夜的下人,到时候被其他人看见更加解释不清楚。”


    “你……”


    苏玉融怔然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蔺瞻见她不挣扎了,抱着人从侧门出去,沿着漆黑的回廊走回她的院子。


    这是她过去与丈夫居住的地方,里面似乎还残留着丈夫的气息,苏玉融不由触景生情,喉咙里细弱地哽咽一声。


    蔺瞻将她放下时,苏玉融已经流了满脸的泪。


    他叹气,“嫂嫂怎么总是有这么多的眼泪……”


    蔺瞻垂首凝视着榻上的女人。


    她的眼泪在月光下泛着光,脆弱易碎。


    “人死不能复生。”他有些残忍地劝说:“兄长已经死了,嫂嫂,哭也没有用。”


    苏玉融却哭得更甚,她当然知道,蔺檀回不来了。


    “你不懂。”她哭着说:“我心里是空的,很难过,若不守在那儿,我便总想着他,忍不住哭,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像他一样对我那样好了。”


    只要一静下来,她的脑海里便会浮现蔺檀的脸。


    想起将重伤的他拉回家,他醒来后发着高烧,却还强撑着向她道谢,姿态端方的模样。


    想起他第一次来她的猪肉摊前,那般清风朗月的人,看着她面不改色地划开猪肚,眼皮跳动,害怕又强撑的模样。


    想起被亲生父母卖给老光棍时,他及时出现抱着她离开,鼓励她主动到官府与这群吸血的家人断绝关系的模样。


    又想到新婚夜,他揭开盖头,脸红又手足无措的样子,明明他自己的手也在抖,却还要强装镇定安慰她,其实成亲的时候,他比她还要紧张吧,苏玉融一直没告诉他,她瞧见他鞋子都穿反了。


    一幕幕,鲜活如昨,好像他还在面前,却已天人永隔。


    她一边哭,一边说着自己从前与蔺檀的过往。


    蔺瞻听了,却觉得,这没什么了不得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若是他,定然能与嫂嫂有一段更为惊天动地的故事,嫂嫂说的那些事情他都可以做到,他还可以做得比蔺檀更好,兄长不就只是占了一个比他早出生几年,早认识她的优势吗?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麻衣上,迅速洇开,苏玉融伤心得说不出话,只是将下唇咬得发白,任由那蚀骨的悲痛在身体里流窜。


    一双手蓦地将她的脸捧起,苏玉融抬起目光,小叔子蹲在她面前,仰起脸看着她,他伸手,拇指卡在她唇边,苏玉融不得不张嘴,没法再咬着自己的唇。


    “嫂嫂……”


    蔺瞻双瞳中映着她的脸,他仰望着她,神色虔诚,轻声道:“哥哥虽然走了,但是你还有我。”


    苏玉融看向他,没听出他话中潜在的意思,只摇头,“不一样……”


    她以为小叔子的意思是,长嫂如母,虽然哥哥走了,但是他会努力有出息,以后赡养她,不让她吃苦,让她以后能颐养天年。


    可是对苏玉融而言,与蔺檀相伴到老才是她最想要的。


    “哪里不一样?”蔺瞻反问她,他的拇指在她柔软的脸颊上轻轻刮动着,“兄长能做的,我也能做,哪怕他不行的,我也可以,所以……嫂嫂,你也看看我吧”


    苏玉融的眼泪落在他的手指上,湿漉漉一片,他不仅没有擦掉,反而低头,唇瓣张合,抿去那些滴在手背上的眼泪,复又抬头看着她,继续像刚刚那样,盯着她的脸。


    苏玉融却大惊失色。


    她直觉自己若是再哭,蹲在面前的小叔子可能会站起来,像刚刚抿掉手背上的泪珠那样,去舔她的眼尾。


    一向迟钝,永远反应慢半拍的苏玉融不知道怎么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太不对了,她为什么会被小叔子抱回来,为什么会与他单独共处一室,为什么会让他这样暧昧地捧着她的脸,说出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猛然一抬手,将蹲在面前的蔺瞻狠狠一推。


    蔺瞻措手不及,且他这嫂嫂的力气向来大得惊人,他毫无防备之下被苏玉融推得一踉跄,连连后退几步,最终还是没站稳,重重摔了一跤。


    他抬头去看坐在榻上的苏玉融,她水润的眼眸瞪大,神情不可置信,又带着几分后悔,大概是懊恼自己一时情急,下手重了,担心这一推会让小叔子摔伤,但是心头乱糟糟的,像个毛球一样团成一团,只能瞪着他,“你、你说什么呢!”


    蔺瞻站了起来,重新走向她。


    “我说的话嫂嫂不明白吗?”


    苏玉融又开始耳鸣,她恐惧不已,倒不是害怕蔺瞻会对她做什么,只是苏玉融老实巴交十几年,自认为自己没做过一点逾矩之事,她惧怕小叔子这张嘴里不管不顾吐出什么话,她无法接受。


    他们可是叔嫂啊!这是万万不可以的事情。


    “你不要说话了。”苏玉融翻身爬上榻,“我想睡了。”


    蔺瞻脚下停住,站在榻前。


    苏玉融已经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他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口。


    蔺瞻垂下眼眸,看出这只不过是她拙劣的借口,但是至少她肯休息了,没有再为那个早死的人伤害自己的身体。


    苏玉融面对着墙,紧闭双眼,心跳如擂,身后的小叔子似乎一直在盯着她,但还好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


    房门开了又合,重新关起来时,苏玉融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的确已经精疲力尽,白日强撑着才没倒下,被刚刚那事一惊扰,反而困意袭来,加上又生着病,挨着榻没一会儿,苏玉融便沉沉睡着了。


    半夜,蔺瞻去而复返,再次推开寡嫂的房门。


    就算是睡梦中她也是流着泪的,细细地啜泣,念着她那早死的丈夫。


    蔺瞻轻手轻脚地走上前,跪在榻上,将苏玉融埋在被子里的脸剥出来,捏着她的下巴,使她面朝着自己。


    他垂眸凝视,另一手将沾湿的帕子贴在嫂嫂脸上,慢慢地擦干净了那些泪痕。


    睡梦中,苏玉融察觉到这份轻柔,就好像丈夫一样,蔺檀也常常这样温柔地对她,她忍不住将头挨过去,靠着对方的手臂。


    蔺瞻嘴角轻触,思考着嫂嫂这是又将他当做了谁,郁烦之余却也没乱动,任她抱着这条手臂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苏玉融退热了。


    一天一夜过去,她已经认清了丈夫死去的事实。


    那种痛彻心扉,几欲气绝的悲伤已经过去,只剩下针扎一般绵密的痛在心上蔓延着。


    苏玉融双目无神,麻木地起身洗漱,像昨日那样守在丈夫的灵前。


    她死寂无波的目光,只有在看到蔺瞻的时候,才会倏然惊晃,而后又立刻低下头,仿佛生怕别人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似的。


    见状,蔺瞻沉默。


    明明听懂了他的话,但是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是他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莫非要直白地告诉她,他想代替兄长的位置,想……


    蔺瞻紧紧握着手,念及寡嫂脆弱的身子,想了想还是过段日子再说。


    蔺檀死讯传回京的第三日,族里的人也都赶到了。


    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惋惜声,安慰声不绝于耳,昨日,苏玉融像个死人一样没什么反应,今日至少别人同她说话,她还能打起精神,简单地回应几个字。


    在京中,停灵七日后就该下葬,蔺家的祖坟在山上,棺椁入了土,一切念想便也该断了。


    夜深后,灵堂烛火摇曳。


    苏玉融正跪着,蔺瞻的身影又出现在身后,他轻声说道:“嫂嫂,回去休息吧,夜里我来守着。”


    苏玉融不想离开,她还想多陪陪蔺檀,但是又怕小叔子像昨日那样不管不顾地抱起她。


    昨夜是运气好,才没叫旁人发现,像他们这样,一百张口也解释不清,是要被拖出去浸猪笼,而后沉塘的。


    苏玉融只好起身,由丫鬟扶着回到院子里休息。


    见寡嫂这么听话,蔺瞻还有些不习惯,心里隐隐有些失落,手上似乎还能回忆起环抱着女人时那温热的触感,好奇怪,为什么她这么软呢,像是水做的,抱在怀里掂一掂就能漾出波。


    可惜,今日他一来,她就走了,没有再与他争辩着要继续留下来为她的丈夫守灵。


    苏玉融回到院子里,换下麻衣,简单地擦了擦身,丫鬟点了熏香,是从前没有闻过的味道。


    她忍不住问道:“你点的是什么香?”


    丫鬟低着头,“回娘子,是安神香,娘子近来忧思多梦,夜里熏着安神香能好眠些。”


    苏玉融颔首,“谢谢。”


    丫鬟欠身一礼后退下了。


    洗漱完,苏玉融转身想要去床上躺着,只是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一时口干舌燥,身体深处涌上一股不正常的燥热和无力感。


    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陌生的男子摸了进来。


    “谁?”


    那人不答,直直往榻边走来,形容猥琐,苏玉融不认识他,惊慌道:“来人!”


    她一边躲,想要找机会冲出去,一边呼喊,只是喊了几声外面都没有人理会她。


    不可能,蔺府这么大的地方,夜里各个院子都是有守卫的,不至于喊这么久都没有人过来,除非……


    苏玉融脸上霎时惨白,眼眸轻颤,不可置信。


    那男人已迫不及待地扑向她,笑容奸邪。


    苏玉融想要躲,头却晕得厉害,她立刻反应过来,那熏香里是下了药的,今日族里的长辈们都过来了,若是她与哪个男人发生什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苏玉融心中气愤又无力,男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将她拉回床上,苏玉融整个人晕得厉害,若是寻常女孩中了药,此刻恐怕早已无力反抗,只能任人宰割,苏玉融不甘心,咬了咬牙,在那男人扑上来的瞬间,她拼尽全力,猛地抬脚,用尽全力踹向对方下身。


    “啊啊啊啊……”


    几乎同时,房门被人从外撞开,蔺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他面色阴沉如水,眼中翻涌着嗜血的杀意,一进来先扶住摇摇欲坠的苏玉融,“嫂嫂?”


    苏玉融看向他,“小叔……”


    蔺瞻神情阴冷,将她抱起来重新放回榻上,拉上帘子,“别怕,呆在这儿。”


    苏玉融心惊肉跳,头又晕得厉害,勉强扶着墙。


    蔺瞻转过身,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方砚台,将正瘫在地上哀嚎的男人拖到屏风后,而后猛地一挥手砸过去。


    “嘭”的一声。


    苏玉融瞬间毛骨悚然,恍惚间听到像是骨头碎裂开的声音,咔哒咔哒,男人凄惨的哀叫紧接着戛然而止。


    但蔺瞻依旧不停,黑夜中,苏玉融只能看到他反复抬起又挥下去的手臂。


    她本来吸了迷药晕乎乎的,此刻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小、小叔……”


    下一刻,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火把将庭院照亮,“快,刚刚看到人往这儿跑了!”


    几名家丁冲在最前面,之后是蔺三爷,袁琦以及一众蔺家人。


    蔺三爷猛地推开门,人还没跨进来,声音已经响起,“贱妇,熙晏尸骨未寒,你就忙着偷……”


    他话还未说完,整个人僵立原地,跟在后面的袁琦看到屋子里的画面,吓得尖叫出声。


    火把的光芒只将卧房外间的一片地方照亮。


    蔺瞻满身的血,手里握着一方砚台,在他的面前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已完全看不出样貌,半个头颅都被砸得稀巴烂,鲜血四溅。


    “这……这是怎么回事?!”


    蔺三爷愕然僵立,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后的众人也全都面露惊恐,不敢往前。


    蹲在地上的少年缓缓站了起来,他抬起那只干净的手,慢条斯理地抹去溅到下颌上的血,而后转过头,目光森寒地扫过众人,声音冰冷,“有宵小之徒欲趁府中治丧,潜入内院对女眷不轨,我追踪刺客至此,已将其就地正法。”


    他踢了踢地上死透的男人,脚尖拨着那男人的下巴,使其正脸面向众人,蔺三爷不敢直视,慌不择路后退几步。


    蔺瞻将砚台随手一抛,咕噜在地上滚了几圈,他语气带着可惜,“不好意思,下手有些重了,好像死透了呢。”


    蔺三爷快被他吓疯,这侄子眼下瞧着与那赤脚道人嘴里说的煞星简直没什么两样!


    跟着过来“捉奸”的几位族人还记得自己的任务,磕磕绊绊说道:“怎么就就就……闯进苏氏的院子了,哪里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她的奸夫!”


    蔺三爷也回过神,“对!”


    他拼尽全力去无视那个瘫在地上的尸体以及一旁鬼气森森的侄子,“苏氏,你夫婿尸骨未寒,头七都没过去,你便已经忍不住偷男人了吗?!”


    他说着说着,面露悲愤,痛心疾首,“你枉为宗妇,你这般低贱出身,蔺家都没嫌弃你……”


    “够了。”


    他话还未说完,一道疲惫,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响起。


    一直沉默的苏玉融缓缓抬起头,“不要再演戏了。”


    她轻轻地说,声音不大,却让所有的嘈杂瞬间静止,“你们千方百计,不就是想让我离开吗?”


    蔺三爷呆住,“你……你说什么?”


    苏玉融缓缓站起身,尽管脚步虚浮,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一枝不屈的瘦梅。


    “别再装了,我看你们演戏演够了。”苏玉融心生疲惫,“我夫君没了,我只是想多陪陪他,我从来没有想要赖在你们蔺家,我原本等他过完头七下葬后就要走的。”


    “为了夫君能走得安详些,我不想和你们吵,三叔,这么久来我已经给了你们蔺府应有的体面了吧。”


    苏玉融平静地说道,她不想和蔺檀的亲人弄成这样,她想要他安安静静地走,是他们欺人太甚,都等不到蔺檀头七下葬,便要将她赶尽杀绝。


    屏风对面的那群人皆惊骇得说不出话。


    苏氏柔柔弱弱,一向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头都不敢抬,更遑论用这样的语气与他们说话。


    苏玉融已经精疲力尽,想着要不就这样吧,但是她想到蔺檀,想到那时在祠堂里,他义无反顾站在她面前,为她反抗宗族的样子,她便觉得,即便他不在了,她也要勇敢一些,不要任人欺负,不要让他在地底下看着难过,却又无能为力。


    “和离吧。”苏玉融说:“我愿意与蔺檀和离,以后再不与你们蔺家有任何瓜葛。”


    第三十三章 柔弱可欺的寡嫂


    话音一出, 蔺三爷等人一时惊住,他眼皮一跳,反应过来苏玉融说的什么后, 面上起了一丝难掩的兴奋,“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苏玉融低低“嗯”一声。


    她知道, 她不开口, 蔺家有的是手段将她赶走,今日是假装捉奸,明日呢,她次次都能像今日这样躲过吗?


    蔺檀不在,没有人护着她, 她得护着自己。


    见她答应,蔺三爷喜上眉梢,这苏氏若自己主动自请下堂也好,比他费尽心思想办法将她赶走省事得多。


    这可不能怪他们蔺家嫌贫爱富, 侄子刚走, 就急着欺负他的遗孀, 是苏玉融自己要和离的!


    大房的产业, 她一分钱也分不到!


    蔺三爷不敢耽搁,生怕慢一会儿苏玉融就会后悔, 他看向一旁的蔺瞻,尸体刚刚被家丁拖走了, 但地上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那男人的确是他安排来与苏玉融偷情的, 他们算准了时间赶来捉奸,结果却被蔺瞻稀里糊涂地搅乱了计划。


    这个侄子……蔺三爷想到刚刚推门第一眼看到的画面,心里便止不住打寒颤,他一时竟然没有勇气去直视蔺瞻, 只匆匆扫了少年一眼后便收回视线,强行摆出长辈的威严,说:“七郎,你去替你死去的兄长写封和离书。”


    蔺瞻没有理他。


    他抬起目光,望着屏风后那道寂寥的身影,因嫂嫂方才的话怔愣许久。


    她要与蔺檀和离?


    和离,就是不再是夫妻的意思。


    想通这一点后,一种难言的情绪开始在心中四处流窜。


    是惊讶吗?还是欣喜,还是失落。


    蔺瞻说不出来,他心里咚咚作响,还没有想清楚,却已迈开腿往屏风后走去。


    苏玉融站起身,迷药的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她扶着桌椅,慢慢地走出,身形摇晃之际,蔺瞻从旁出现,他的身影牢牢挡住那些飞溅的血迹。


    黑暗中,苏玉融迟疑地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搭了一下,稳稳走出卧房。


    夜半,祠堂里灯火通明,围满了蔺家族人。


    蔺瞻代笔,为他的兄嫂写下一封和离书。


    在丈夫的牌位前,苏玉融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落下指印。


    这字还是蔺檀教过的,如今,她用他教过她的东西,为二人短暂的婚姻划上一个终止的符号。


    见她识字,周围的人都露出几分诧异的表情。


    那苏氏的字写得还不算丑,像是下功夫练过的,不过那又怎样,终究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一封和离书写完,她与蔺家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苏玉融放下笔的一瞬,蔺三爷便要让人将她赶出去。


    既然已经拿到和离书,他可不会再对这个苏氏摆出什么好脸色。


    袁琦这时候却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劝说道:“老爷……总归已经和离了,不差这几日,看在她和二郎夫妻一场的份上,等二郎下葬了再让她走吧。”


    蔺三爷回头瞪了她一眼,冷斥一声,“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袁琦低眉哂笑,“几日而已,也碍不着什么事,和离书都签了。”


    蔺三爷甩开她的手,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便懒得再多费口舌。


    苏玉融签完和离书,连应付他们的心情都没有了,她站起身,身影摇摇晃晃,慢慢走出祠堂,晚风吹拂,女人衣衫单薄,空荡荡地贴在身上,短短几日,她的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嫂嫂。”


    蔺瞻追上前。


    “你别跟着我。”


    苏玉融闷声说着,一个劲地往前走。她感受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难得心里起了一丝不耐,回头,“都说了别……啊。”


    蔺瞻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她脚下踢到石子,噗通滚落到池子里,溅起几朵水花。


    苏玉融这时才回神。


    蔺瞻低声道:“怎么走路不看脚下,前面是池塘。”


    苏玉融咬了咬唇,“对不起……我没有注意。”


    她心里面坠着沉甸甸的事情,思绪一团糟,苏玉融觉得自己好像生生被劈开两半,其中一半跟着蔺檀走了,剩下一半被太多事情沾满,容不得她去思考别的东西。


    “小叔,你松开。”


    苏玉融顾及着规矩,想要抽回手。


    他不仅没松开,反而问她:“不是已经和离了?”


    和离了,不是叔嫂了,还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做什么。


    苏玉融一听这小叔子又在说胡话,忙扯回自己的手,闷头跑开,生怕再慢一步,他的嘴里又会蹦出什么让她无法接受的,奇奇怪怪的字眼。


    她不敢回自己的院子睡觉,那里死了人,苏玉融害怕。


    她现在想到蔺瞻拿砚台砸那男人脑袋时发出的声音还觉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哪怕灵堂更加阴森可怖,还有一口大棺材摆在那儿,苏玉融也不害怕,反而觉得这是偌大的蔺府,唯一可以暂时给予她容身之所、以及唯一可以让她心安的地方。


    一看到冰冷的棺椁,苏玉融便想哭,她忍着眼泪,没让自己哭出声,倚着棺椁坐下。


    和离了,就不再是夫妻了。


    如果早知道他会孤零零地死在异乡,那时应该坚持陪他一起去的。


    没了丈夫的庇佑,苏玉融没法在蔺家生存下去,他的族人会想尽办法将她赶走,还不如自己主动离开。


    蔺檀肯定不会怪她的。


    “你走了这么多日。”苏玉融哽咽道:“怎么都不来梦里找我,不和我道别。”


    “我以后就不能来看你了,等你下葬后,我便要走了。”


    头七后,蔺檀的棺椁会被抬进祖坟下葬,苏玉融一个外人是不能来祭拜的。


    她抓了一把纸钱,一张张放进火盆,火光映照着她的脸,苏玉融轻声说:“夫君,你投胎前,来见见我吧。”


    灵堂里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哔啵作响,苏玉融擦干净脸上的泪,倚着棺椁睡着了。


    蔺瞻脚步轻缓,走到她身旁停下。


    即便在梦中,嫂嫂依旧眉头紧蹙,无法摆脱那沉重的悲伤。


    蔺瞻垂眸,静静地凝视着她。


    火光在他漆黑的眼底明明灭灭。


    兄长新丧,尸骨未寒,在他的棺椁前,蔺瞻看着眼前这个刚刚签下和离书,彻底失去“蔺二少夫人”身份,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嫂嫂,一种隐秘的念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攀爬而上,缠绕住他的心脏。


    其实算不上隐秘,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屑于去遮掩,若是别人询问起来,他也会如实承认,他对自己寡嫂那点龌龊的心思。


    蔺瞻俯下身,动作极其轻柔,生怕会惊扰睡着的女人,他没有试图唤醒熟睡的嫂嫂,也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只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滑落至苏玉融颊边的一缕碎发,轻轻拢回她的耳后。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微烫的皮肤,那温度让他心头微微一颤,他流连忘返,迟迟没有收回手。


    许久,蔺瞻解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披在了苏玉融单薄的肩头。宽大的衣袍上带着少年清冽孤冷的气息,将女人完全笼罩。


    蔺瞻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画面。


    他就这样站在她身侧,用自己的身影为她遮挡着从门缝钻入的夜风,也隔绝了灵堂外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


    蔺瞻抬起眼眸,看向灵堂正中冷冰冰的棺椁。


    恍惚间,那个已经离世的兄长仿佛站在面前,愤怒地瞪着他,控诉他心里那些悖论龌龊的心思。


    蔺瞻面无表情,在心里说,没用了,你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也管不了我。


    既然苏玉融已经与蔺檀和离,既然这蔺家再无她的容身之处……


    那么,从此以后,她的去留,她的悲喜,便该由他来接手。


    父死子继,兄去弟及,嫂嫂本该就是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玉融醒来时已是清晨,看到披在肩上的外袍,她顿时心中一惊,四处张望,蔺瞻正跪在远处,看向她,“嫂嫂醒了?”


    苏玉融忙将身上的衣袍扯下,还给他,“嗯。”


    她扶着香案起身,出去洗了把脸,人也清醒了。


    接下来的几日,蔺府没有再找过她的麻烦,一直到蔺檀下葬那日,苏玉融都没有再哭。


    她平静地为丈夫守灵,送葬,等他入土为安,苏玉融无法进入蔺家的祖坟地界,只能远远地等着,那些哭声从山头传来,苏玉融心头悸痛,捂着嘴,棺椁下葬后,一切便都没了。


    蔺三爷好像生怕她会耍赖,在侄子下葬后故意赖着不走一样,前脚蔺檀刚入土,后脚就让苏玉融离开。


    直到这时候,贺瑶亭才知道苏玉融与蔺檀和离一事。


    “二嫂嫂!”


    她不可置信地追上前,“你去哪儿?”


    “我与蔺二公子和离了。”苏玉融轻声说:“以后和蔺府没有瓜葛。”


    “不行啊。”贺瑶亭摇头,“怎么可以和离,你一个女子,一个人,无依无靠,你以后怎么办?”


    二嫂嫂性格软弱,容易受欺负,丈夫不在,她若连蔺二少夫人的身份都失去了,那她以后还怎么活,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贺瑶亭完全无法想象。


    “他们那是逼你,你怎么能答应!”


    面对贺瑶亭激动的询问,苏玉融反而心里很平静,她轻声说道:“五弟妹,没有遇到蔺檀前,我也是一个人。”


    贺瑶亭愣住。


    “没什么过不下去的,一个人的日子我也习惯了。”


    苏玉融淡淡笑了一下,“他肯定也希望我和离的,他不会愿意我在这里受委屈,在我心里,那一纸和离书根本算不上什么,废纸一张而已,我与他依旧是夫妻。”


    贺瑶亭的手慢慢松开,眼眶通红。


    是啊,死了男人便要哭天抢地,活不下去了吗?


    没有遇到蔺檀前,二嫂嫂一个人不也过得很好吗?


    “可是……”


    贺瑶亭还想再劝,却见苏玉融已经在收拾行李,她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装着她自己的几件旧衣,以及那柄用布包好的、跟随她多年的杀猪刀,那些华服首饰,她一件未带,也不是不想要,是蔺府不让她带走。


    只有几件,那时还是在雁北,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新婚夫妻,浓情蜜意,没有外人插手,蔺檀攒下微薄的俸禄,给她买新衣,买首饰……这些是他们小夫妻的,不属于蔺家。


    “二嫂嫂!”


    贺瑶亭眼泪终是落了下来,她知道,苏玉融这一走,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了。


    “五弟妹。”苏玉融看着她,“谢谢你,谢谢你和我做朋友,这么久以来一直照顾我,教会我许多,在京城这么久,因为有你这个朋友,我过得很开心。”


    贺瑶亭低声抽泣,她一向高傲,目中无人,那张总是姣好明丽的面庞此刻却哭得很狼狈,鼻涕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二嫂嫂……我……我也很开心能有你这个朋友。”


    苏玉融轻轻一笑,走上前,用丝帕擦了擦贺瑶亭的脸,“别哭啦,有缘自会相见,不管我去哪儿,都会记得你这个朋友的。”


    “你以后想要去哪儿?”


    贺瑶亭声音里带着哽咽,握住她的手。


    苏玉融沉默,垂下眼眸,神情里流露出哀伤,“我想……先去栗城,去他最后在的地方看看。”


    听人说,栗城的水灾已经止住,是他的功劳,只是他已不在。


    苏玉融吸了吸鼻子,“之后再从栗城出发,回家乡。”


    就像从前一样,还经营她的小铺子。


    贺瑶亭没说什么,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力的,她褪下手腕上的镯子,“二嫂嫂,路途遥远,我没什么能给你的,这镯子你带着,应当能换许多钱。”


    “不行……”


    苏玉融不肯要,贺瑶亭又哭又闹,硬是将镯子戴在了她手上。


    见此,苏玉融便只好收着,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贺瑶亭被喊回去,她依依不舍地看着苏玉融,一步三回头。


    “快回去吧。”


    苏玉融摆摆手。


    贺瑶亭流着泪钻入府门中。


    出发前苏玉融先去了一趟先前住的小院子,将家中奴仆们解散,邻里们知道她要走都很不舍。


    天可怜见的,这么年轻便死了男人。


    大家都算不上富奢人家,不过是平民百姓,一个铜板掰成几块花,但此刻却全都围上来,“苏娘子,这有两颗鸡蛋,你带着路上吃。”


    “我一会儿就去杀鸡,你喝些汤,瞧你这瘦的。”


    苏玉融惶恐不已,“不用不用。”


    一颗鸡蛋去集市上能卖好几文呢,邻里自己都舍不得吃。


    “先前你也关照过我们许多啊!之前阿郎犯头风,是你帮忙请的大夫。”


    “是呀是呀!今年收成不好,地里没有粮食,是你叫下人送了米面来我们一家才没饿肚子!”


    “哎,真不用。”苏玉融红着脸拒绝,但是大家太热情,苏玉融百般推拒之下,隔壁的邻居才没去将养了几年的鸡杀了。


    她虽然只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但大家却带给她在高门大户从来没体会过的热情。


    苏玉融离开后,邻里们聚在巷子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谈论起来。


    “蔺家真是丧尽天良,先将小夫妻赶出家门,如今蔺大人刚死,他们便急着休妻!”


    “就是嫌贫爱富,欺负苏娘子是小地方来的呗!”


    “怕是急着霸占侄子的家产哦。”


    “呸,不要脸!”


    ……


    苏玉融拜别了吕公与蔺檀生前的几位同僚,在十月初的某日乘坐牛车离开。


    那老汉看到她背着包袱,像之前几次一样询问,“又去给你小叔子送东西?”


    苏玉融摇头,“不是的,这次是去找我夫君的。”


    老汉甩了一下鞭子,“你男人还没回来呀。”


    苏玉融垂着眸,目光黯淡,“没有。”


    怕自己再想又要哭,苏玉融赶忙找件事情转移注意力,她指了指远处,说:“阿公,你将我送到那边放下就好了,那儿有个驿站。”


    “好哩。”


    苏玉融打算到前方的驿站雇个车,她没有去过栗城,还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等会儿到驿站后问问那边的人。


    她这些天身心俱疲,耗了太多心神,在蔺家的时候,纵然有香榻软枕伺候着,苏玉融也睡不习惯,整日辗转反侧,此刻坐在牛车上,摇摇晃晃,靠着稻草堆,怀里抱着自己的包袱,她反而没多久便睡着了。


    老汉驾着牛车,慢悠悠地往前赶路,快要到驿站时,路边有一少年,双目直直地看着他们的方向,老汉茫然地看着他,“你是她男人?”


    那少年没说话,看向睡在稻草堆里的姑娘。


    苏玉融被老人喊醒。


    “小丫头,你男人来接你了。”


    老汉虽然载过几次苏玉融,但每次到了白鹿书院门口,他都是停在路边,不曾往书院方向看过,因此也不知道苏玉融每次去送东西探望的小叔子长什么样。


    她说是去寻丈夫的,牛车到了驿站,有个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年走过来,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她要投奔的丈夫。


    苏玉融抬起头,顺着老汉所指的方向望去,整个人顿时清醒大半。


    晨光熹微中,蔺瞻长身玉立,静候在一旁,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直缀长袍,衣料素净,并无繁复纹饰,唯领口与袖口处用银线绣着几丛疏竹。


    少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发带挽起,几缕碎发随风拂过他光洁的额头与脸颊,他身姿挺拔如修竹,牵着缰绳的手骨节分明,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周身便弥漫开一种泛着书卷香的少年气息。


    苏玉融恍然一下,她见过太多小叔子孤冷疏离的模样,他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心冷情,但此刻,蔺瞻站在面前,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秀气清贵,仿佛数日前,那个在黑夜里用砚台将狂徒开瓢的狠厉少年,只是苏玉融的错觉。


    “小叔?”


    苏玉融愕然,忙从牛车上下来,“你……你怎么会在此处?”


    蔺瞻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与你同去栗城。”


    “同去?”


    苏玉融更是吃惊,立刻拒绝,“这如何使得,你不要胡闹,快些回去!”


    “并非胡闹。”


    蔺瞻语气平淡,“我已决定好,也与三叔他们说过了。”


    压根没说,他只说自己要去山里读书,清静,蔺三爷不疑有他,欣然答应,如今蔺檀死了,族中自然把刚考中解元的蔺瞻当宝贝供着,盼他最好考个状元,能光耀门楣。


    顺便走之前,蔺瞻还从蔺三爷那儿弄了许多钱财过来,够挥霍一路了。


    “你怎知我要去栗城?”


    蔺瞻倒也坦然,直视她:“那日你与五嫂在院中话别,我听见了。”


    “你……”


    苏玉融一时气结,她稳了稳心神,试图以长辈的口吻劝导,“七弟,你莫要任性,你还要考试呢,哪能奔波劳累,你如今是新科解元,前程似锦,接下来的考试何等紧要!还不快回去好生读书!”


    她自觉这番话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苏玉融虽然已不是蔺家的媳妇,但蔺瞻在她眼里,仍然是她丈夫的弟弟,虽然这小叔子曾经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苏玉融只当没听过。


    丈夫去世后,她看待小叔子,便越发觉得,他像是丈夫留下的一个遗物,她需要好好照看,那点作为嫂子的责任感又在作祟,心道绝不能任由小叔子胡来。


    蔺瞻却说:“在哪儿读书都一样,过完年再回京考试就可以了。”


    苏玉融语塞,真是同这些会读书的说不到一处去。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你既叫过我一声嫂嫂,我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荒废了学业,不然……不然你兄长泉下有知,定要责怪我未曾替他看顾好你。”


    她将亡夫搬出来,小叔子不听她的话,但总得顾及他亲哥的面子。


    蔺瞻闻言却笑了声。


    他在心中冷嗤,蔺檀若真泉下有知,怕不是要托梦,先将他这个对寡嫂存了悖逆之心的弟弟骂一顿,哪还顾得上什么学业前程。


    蔺瞻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向前踏了一步,拉近了与苏玉融的距离,“嫂嫂,你忘了,你已与我兄长和离,你不再是蔺家妇,我的前程学业,自然无需你承担任何责任。”


    他顿了顿,看着她又急又气却说不出话的模样,继续道:“至于兄长……他若在天有灵,见到你孤身一人,才是真的无法安息。”


    他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苏玉融想要反驳,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赶牛车的老汉正停在不远处,目光探究打量,少年还好,气定神闲,就是那丫头,脸红脖子粗,像是在生气。


    哎哟,小两口怕不是分开太久了,积攒了些怨气,一见面就争吵,他忍不住开口,“小夫妻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了,莫吵吵。”


    苏玉融一听,脸更是涨得通红,想起还没付钱,便顾不上一旁的蔺瞻,走过去拿出一串铜板递给老汉,“阿公,多谢你载我。”


    “和和气气的,不吵架。”


    她忙解释,“不是的,我们不是夫妻……”


    老汉露出那种“我懂我懂”的神情,摆摆手,驾着牛车远去了。


    苏玉融叹了声气,回头,“你快回去吧,前程为重。”


    蔺瞻却并未如她所愿转身离去,他抿了抿唇,嘴角忽而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前程?”


    他低声呢喃,“嫂嫂以为,我这样的人,真有什么前程可言么?”


    苏玉融一愣,“什么?”


    他转回头,目光幽怨地看着她,语气是从未见过的脆弱,“那个家何曾有过我的立足之地呢?从小到大,我就像一块令人嫌恶的抹布,母亲不喜欢我,她去世后,我被孙家丢回来,我以为我会有亲人,会被疼爱,可是族人视我为不详之物,父亲只巴不得我死,若非兄长力保,我早已被沉了塘,尸骨无存了。”


    他顿了顿,尾音轻颤,却又迅速被他压下,更显得少年隐忍委屈,“兄长在时,府中于我尚有一隅可暂避风雨。如今兄长走了,偌大的蔺府,不过是个充斥着虚伪与算计的牢笼,而我只是一个能为他们挣来荣耀的傀儡罢了。谁会在意我心中所想,又有谁关心我是冷是暖?”


    蔺瞻抬起眼,直直望向苏玉融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孤苦无依的身影。


    “嫂嫂,你别生气。”他声音放得更轻,“我回去便是,反正……被人推来搡去,我也早已习惯了。”


    说完,他竟真的迈开步子,作势欲走,那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等等!”


    苏玉融几乎是脱口而出。


    蔺瞻的脚步应声而停,却没有立刻回头。


    苏玉融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她向来是个心软的人,长这么大都没同人放过几句狠话,方才小叔子的那些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像锥子般敲在她心上。


    她想起了自己,一生下来就被亲生爹娘视为赔钱货,有好几次都差点被淹死,那种被至亲厌弃,被排斥的滋味,她太懂了。


    她看着少年挺拔却难掩落寞的背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在世间踽踽独行的自己。


    是了,他虽有蔺家血脉,可处境比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她不是没见过那些人对他的忽视,如今唯一的兄长不在了,还有谁在乎他呢。


    苏玉融捏着自己的衣摆,犹豫不决。


    她始终无法狠下心劝小叔子快回家。


    许久,苏玉融深吸一口气,她就是如此软弱,任人拿捏的性子,就是给她再多的决心,她也说不出狠心的话。


    “算了……谁叫你是蔺檀的弟弟呢。”苏玉融轻声道:“我既然是你嫂嫂,那自然是不能不管你的,只是你要用功读书,不能懈怠,来年考个好名次,才对得起你兄长在天之灵。”


    蔺瞻背对着她,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他这嫂嫂,柔弱可欺,心软如棉花,只要说一些好话哄一哄,她纵然顾及着什么,可还不是不忍拒绝?最后一推半就,任人胡作非为。


    一面流着泪,一面又狠不下心将坏心眼的人推开,讷讷敞着怀抱,坏的好的全都受了。


    “多谢嫂嫂。”


    他转过身低声说,语气诚挚。


    苏玉融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走吧,我们还需去驿站雇车。”


    “好。”


    蔺瞻跟上她,“嫂嫂,东西我帮你背吧。”


    苏玉融只好松开手,任他从她肩上将包袱剥离。


    两个人中间隔着分寸得当的距离,从道旁离开,走向驿站。


    重阳的时候,栗城的雨便停了,那些破损的河道与毁坏的房屋,还昭示着此处从前发生过怎样的灾难。


    被水流拍打到岸上的男人浑身是伤,衣衫破烂不堪,他毫无声息地趴在石头上,周身围绕着闻到腐肉气味的秃鹫,它们在半空中盘旋,虎视眈眈,似乎正等着男人一咽气,便立刻冲上去分食尸体。


    途径栗城的江水分流广泛,汇入五湖四海,没人知道某一支流水究竟冲向何方,也无人知道这一汪经过家门前的溪流又来自何处。


    正要下河浆洗衣物的农妇吴氏忽然瞧见一截顺着水流飘到面前的破布衫,她站起身,沿着河岸往上游走,拨开草丛,看到一个趴在石头上的人时猛地一激灵。


    那人浑身的血,衣衫破烂,完全分不清原本的颜色,后脑勺正湿漉漉地往下滴着血,石头也已洇出一大片血迹。


    吴氏只看了一眼便吓得大惊失色,几个和她一起浆洗衣物的农妇也被吓得不轻。


    “哎哟死人哦!”


    听说西边某个地方前阵子发大水死了不少人,附近几个村落隔三差五就能捡到从那里飘过来的尸体,大部分都已经在水里泡成球,臭气冲天,碰一下说不定还会炸,有的缺胳膊少腿,死状凄惨,看着可怜得很。


    村民们大多心善,看到后都会帮忙抬走,这样的尸体已经完全辨不出人形了,就算亲爹娘过来也不知道是谁,无人认领的尸体,村民会抬去后山,找个地方将他们入土为安。


    因而,大家看到那个趴在石头上的人,第一想法就是,这又是大水冲过来的可怜人。


    吴氏便说:“哎,去叫人来将他抬走吧,早点埋了,入土为安。”


    “天可怜见啊,这阵子都飘过来多少死人了。”


    吴氏的男人是村子里的木匠,力气大,人也热心肠,她将木盆拜托另一个妇人看管,转身跑回村子,将自家男人喊了出来,又有两个大汉也跟着走到河边。


    “在哪儿呢?”


    “那边那边。”


    吴氏领着人过去,“刚刚才看到的。”


    还没泡发呢。


    王木匠撸起袖子,招了招手,几个同行的汉子一起上前。


    石头上的人无声无息,王木匠赤脚踩在水中,弯腰,将那尸体捞起,另一人抬着脚,还有一人托着腰,尸体重,无法借力,往往要两三个人才能抬走。


    岸边放着拉牛草的板车,几人将尸体抬过去往草上一放,王木匠拍拍手,“走,拉山上去。”


    吴氏看着丈夫与几个男人拉着尸体离开,忽然脸色一变,眨了眨眼睛,“不对,我刚刚怎么看见他手指头动了。”


    王木匠头都不回,“不可能,这么久来,飘到我们村子的没一个活人。”


    “真的!”


    吴氏瞪着眼睛,“我真看见他手指头动了!”


    闻言,大家都停了下来。


    王木匠狐疑地回头,盯着趴在草堆上的男人。


    他满脸是血,头发胡乱地黏在脸上,刚刚抬他的时候胳膊软绵绵的,估计是断了,头发上淅淅沥沥淌着血,怕是撞到了头,怎么看都不像是活人。


    但吴氏又惊叫道:“手指头又动了!”


    这次王木匠也看到了,眼如铜铃,“天奶欸,真动了,怕不是诈尸咯。”


    “这人没死?”


    “还有一口气!”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快拉到村头的大夫面前瞧瞧。”


    “快快快!”


    几名大汉赶忙拉起板车,不敢再耽搁,一个在前头拉,两个在旁边扶着,以免跑得太快,板车上的人会滚落下来。


    村头的赤脚大夫本来是医师,给人看病的,但是住在这个村子里,只有给牛羊看病的份,因为大家都不舍得花钱,病了就捱着,实在受不了才肯吃药,不过到那时候也差不多快死了,但是牛羊是百姓的命根子,牛羊要是病了,他们比谁都着急。


    大夫难得碰上个活人来治病,本来兴致冲冲,看了一眼后骂道:“就剩一口气还拉过来?直接埋了啊。”


    “哎,你还是看看吧,也挺可怜的,不知道从哪儿飘到我们村子,能剩一口气也是命大,你治治看,说不定他命硬能活呢?”


    大夫冷哼一声,简单看了几眼后说:“胳膊断了,腿折了,肋骨也断了三根,还有一根差点插进心脏里,他这后脑勺还撞出这么大一快包,这淤血有我拳头大,能活就有鬼了!算了,给他吃点畜生用的猛药,生死由命!”


    第三十四章 同居


    从京城到栗城路途需要半个月, 苏玉融是个抠门鬼,在她最初的打算里,她是打算能走便走, 或是沿途看到牛车就让人家搭一程,夜里去庙中凑合一下。


    只不过半途硬凑过来一个小叔子, 打乱了她的计划, 他听说她的打算,难得又露出几分,她最初经常在他脸上看到的讥诮表情。


    一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眼神淡淡的,皮笑肉不笑。


    苏玉融不由局促起来, 她习惯了节俭,虽然过了大半年的好日子,但骨子里依旧不舍得乱花钱。


    察觉到寡嫂的不自然,蔺瞻立刻收敛了这表情。


    习惯了, 差点没改回来。


    在嫂嫂面前, 哪里能那么冷淡呢。


    “路途遥远, 嫂嫂就算走到明年也走不到的, 遇到个刮风下雨天那该多狼狈啊,若是一不小心摔一跤, 擦破皮是小,将哪儿摔伤了便不好了, 兄长在天有灵, 也定不愿看见嫂嫂吃苦。”


    他又将蔺檀搬出来说,想到亡夫,苏玉融的心便软了下来,“好吧, 那就按你说的,白天雇马车赶路,夜里住客栈。”


    见嫂嫂乖乖答应,蔺瞻笑了一下,笑完又不知怎的,目光沉沉,神情变得有些冷淡。


    他说的话,嫂嫂不愿意听,一提到亡夫就什么都答应了?


    蔺瞻面无表情,唇线绷紧如直线,瞳孔里也没什么温度,兀自生了一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气。


    前方三里正巧有个镇子,二人走过去,进了镇子先找雇马车的地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苏玉融沿途问了许久才有着落,马车很贵,雇一路的钱让苏玉融有些牙疼。


    最后是蔺瞻给的钱,她其实很不好意思让小叔子掏钱,蔺瞻大概看出她心中所想,便说道:“我心里感激嫂嫂愿意收留我这个无处可去之人,只些一些小钱而已,嫂嫂不必挂心。”


    苏玉融团紧自己的手,纠结一会儿才点点头。


    蔺瞻将二人为数不多的包袱搬到马车上,又将里面打扫干净,“嫂嫂坐吧。”


    苏玉融爬进去,窝在角落,坐马车的话,就得与小叔子共处一室,她主要担心的是这个,传出去的话不好听。


    她刚坐下不久,蔺瞻便进来了,选了她对角的位置,一坐下便开始看书。


    苏玉融想起来,小叔子来年还要参加省试,他要读书的,若是像她先前那样扣扣搜搜走,不仅书读不了,还很累,一不小心生个病,更是十天半月起不来身,功课也耽误了。


    还是她考虑得不够周到,只想着省钱,忘了小叔子还要读书,苏玉融心里自责,自己这个嫂子当得确实一般,一点也不心细。


    既如此,当他不在便是,他看他的书,她做她的事情。


    于是,接下来的行程之中,苏玉融渐渐放松下来,小叔子始终低着头,目光落在书卷上,她心里那点不自在也随之消散。


    为了打发时间,苏玉融从包袱里翻找出随身带的针线笸箩,低头安静地绣起荷包和手帕,或是纳些结实的鞋底,少时为了补贴家用,她同母亲学过不少,绣工虽算不上多么精湛,但做些简单的东西也够用了。


    她盘算着,到了栗城,这些东西或可换些银钱贴补用度,苏玉融不想一直用小叔子的钱,蔺檀是她丈夫,那时两人说开话后,苏玉融用他给的东西心安理得,不会再忸怩,但小叔子不一样,她无法接受吃穿住行都是小叔子掏钱。


    有时候女红做累了,苏玉融便放下绣棚,看一看外面的景色,马车穿过山林小溪,一路南下,山川起伏,层层叠叠,像是水墨画一样铺展开,苏玉融常常看得入神。


    她本来就开蒙晚,倘若不勤奋些,苏玉融怕自己又忘了字怎么写、怎么读,变得像从前一样愚昧,连账都不会算,于是除了做绣工外,大部分时候,苏玉融都是看书。


    她从包袱里珍重地取出吕公所赠的书册,蔺瞻好奇地抬眸打量,苏玉融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生怕有任何折损,就连打开的时候,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


    蔺瞻原以为是什么宝贝,但等她打开后却发现只是两本书,一本《饮膳正要》,似乎是教人做饭的,另一本是《千字文》,那是蔺瞻三岁时就会背的东西。


    苏玉融宝贝得很,神情郑重,两本书纸页已显陈旧,再小心保管的书籍,只要时间久了,页面都会泛黄,这是无可改变的事情,但它们的边角却平整如新,显然主人极为爱惜,翻阅时动作轻柔,好好看顾,所以才能保管得这么好。


    坐在对面的嫂嫂微微垂首,翻阅着膝上的《千字文》。车帘偶尔被风掀起,漏进几缕浮动的光晕,细碎地落在她的身上,温柔地描摹着她低敛的眉眼。


    她的五官生得都很淡,就像沾了浅墨,在纸上轻轻晕开一笔一样,带着股天然的,未经任何雕饰的柔顺与安静。


    马车微微摇晃,女人鬓边一缕未曾束紧的乌发悄然滑落,在她白皙圆润的颊侧轻轻晃荡。


    她发丝柔软,末梢带着些微卷的弧度,像一柄无形的小弯钩,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地荡漾,蔺瞻失了神,直盯着看。


    嫂嫂的睫毛很长,她看书时便静静地垂覆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青影,偶尔读到什么费力的地方便眨一眨,如同扇动的蝶翼,她的鼻梁很秀气,谈不上高,但光洁如玉,让人看着看着便极易升起口腹之欲。


    嫂嫂唇瓣水润,不用涂任何口脂,便自然地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淡绯色,唇珠更是小巧,舌尖一卷便可以含进口中细细咂摸。


    他执着书卷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蔺瞻目光往下,看着嫂嫂因微微低头而露出的一小段细腻侧颈,胸腔里那颗心,竟不合时宜地,沉沉地跳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清晰可闻,撞击着耳膜。


    他不由抬起手,按在胸口的位置上,试图遮掩,怕这心跳声再响些会被苏玉融听到。


    但她只是安静地低着头,将膝上的书又翻了一页。


    蔺瞻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书上的字此刻仿佛全都失去了意义,变得模糊不清,他的全部感知都被牵引到了那个角落。


    其实说起来,这女人分明生得一般,为何总是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将注意力放在书上,结果却发现那本来排列得好好的字不知道怎么动了起来,扭曲间,竟隐隐勾勒出嫂嫂低眉敛目的温婉轮廓。


    算了。


    他索性合上书,直盯着苏玉融看。


    她太认真,压根没注意到小叔子直白又毫不遮掩的视线。


    想到嫂嫂如此珍视旁人的赠书,蔺瞻心头莫名一动,恍惚忆起年初她刚来蔺府的时候,她为人真诚,不辞辛劳地大老远带来许多家乡的食物,分给府中的人。


    但他那时心存偏见,性子乖戾,对于她的示好只觉厌烦,未曾稍加辞色,便冷硬回绝,她的心意也被下人自作主张地丢掉了。


    如今想起这些旧事,蔺瞻心里生出浓浓的悔意,怎么那时候就那么混账,不曾在嫂嫂面前留下好印象,以至于她现在如此地惧怕他,蔺瞻要费好一段功夫才能扭转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他未尝过她家乡的味道,便仿佛与她之间,无形地多了层雾


    日后,定要寻个由头,哄得她带他回去看看,去她生长的地方坐上一坐。


    正思索时,马车忽而经过一段颇为崎岖的山路,车轱辘卡进砖石缝中,猛地一阵颠簸,苏玉融猝不及防间,身子被惯性带得向前扑去。


    蔺瞻早已察觉车体摇晃,暗中有所预备,正想伸手按着车厢时,却见面前的嫂嫂失了平衡,他非但未躲,反而顺势微张开手臂。


    下一瞬,温香软玉撞了满怀。


    嫂嫂身上带着皂角的清爽气息,混着一丝极淡的女体暖香,扑面而来。怀抱中的身躯比他想象的更为柔软,带着惊慌的微颤。蔺瞻整个人僵了一瞬,只觉得那香气丝丝缕缕,直往心窍里钻。


    苏玉融手撑着蔺檀的肩膀,险些坐在他身上,她如弹簧般立刻弹起,慌忙挣扎起身,脸颊绯红,连声道歉:“对、对不住,小叔,我没坐稳……”


    “无妨。”


    蔺瞻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暗流,声音听起来平静疏淡,“山路颠簸,嫂嫂小心。”


    “嗯……”


    苏玉融从他身上爬起来,小心翼翼挪回原位,只是还未来得及坐下,车轮又压过一块碎石,马车再次颠簸,她惊呼一声,不受控制地跌向前方,不偏不倚,又摔进了蔺瞻怀里。


    也不能怪她,这马车就这么大,也不知道摔在地上磕个头晕眼花和摔在小叔子身上这两件事到底哪个更光彩些。


    少年身板有些硬,女子的身躯却是软蓬蓬的,蔺瞻虚搂着寡嫂塌陷的腰,只要稍稍一偏头,就可以啄吻上她细嫩的颈侧。


    苏玉融趴在他身上,羞得无地自容,脸红得同苹果似的,睫毛扇动,手忙脚乱地想要退开,“对不起……”


    蔺瞻依旧神色如常,开口,语气略带几分宽慰道:“嫂嫂不必惊慌,路况如此,要不你就坐在我身侧吧,可以抓着窗沿。”


    他指了指他身旁的空位,斜上方便是车窗,遇到颠簸的路段可以扶着,心里想的却完全不同,他巴不得这路再抖一些,再长一些,嫂嫂只能挨着他坐。


    苏玉融愣愣点头,从他膝前站起来,越过去,坐在一旁。


    蔺瞻不动如山,只在寡嫂的裙裾从膝头拂过时,指尖勾动着衣摆,似乎是要抓住,面上却依旧平静得很。


    苏玉融坐稳了,小心翼翼用余光觑着小叔子的神色,见他没有面露嫌恶与不耐,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怕他误会,刚刚那番是她故意耍的手段,那就真是糟糕了。


    蔺瞻重新执起书卷,目光却再也无法聚焦于字里行间。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淡香,怀中转瞬即逝的温软触感挥之不去。


    后半程,书页久久未翻,只是苏玉融木讷笨拙,所以完全未曾注意到小叔子的失神。


    车厢外,驾车的马夫声音歉疚,“夫人,老爷,真是对不住……刚刚那段路有些抖,但是也没法绕开。”


    蔺瞻对这样的称呼感到愉悦,他与嫂嫂年龄相配,哪哪看着都简直天生一对,所以不管去哪儿,都会被人认为是年轻小夫妻,不像蔺檀,简直是老牛吃嫩草。


    苏玉融红着脸,想要纠正这样的称呼,只是说了反而显得奇怪,哪有小叔子寡嫂同坐在一辆马车里的,苏玉融说是为了省钱,别人会信吗?


    她只好瓮声瓮气地回答,“没关系的,不要紧。”


    马车继续向前驶去,万幸的是,接下来的路平平稳稳,再没有像刚刚一样崎岖不平了。


    苏玉融便又坐回了对面。


    她的包袱里带了不少干粮,苏玉融拿出提前烙好的饼,分给蔺瞻时发现小叔子似乎有些失落。


    马车驶入栗城地界时,恰是一个难得的晴天,苏玉融将两人的文书交给官员核查完便与蔺瞻一起进城了。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


    举目望去,满眼尽是水灾肆虐后的狼藉,低洼处的屋舍只剩断壁残垣,泥浆干涸后板结在墙壁与树干上,留下道道触目惊心的印记。


    原本应是良田千顷的沃野,此刻大多被厚厚的沙石淤泥覆盖,零星有几块地被勉强清理出来,插上了孱弱的禾苗,在风中瑟瑟发抖。


    栗城,位处于江水下游,土地肥沃,鱼米丰饶,每年都会有许多商人拉着满车的板栗进京售卖,蔺檀与他提及此地的时候还曾笑着说,等秋天到了,就给她买糖炒栗子吃,那些从栗城运来的板栗最是鲜甜软糯。


    苏玉融还曾期待过许久,只是如今,秋天到了,蔺檀却死了,而栗城也因为水灾,今年粮食没有收成。


    街道虽已清理,却依旧显得空旷寂寥,许多店铺门窗紧闭,行人面色疲惫,眼神中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呼吸间满是淤泥的土腥气,一派繁华凋零的凄凉景象,如何不让人唏嘘。


    然而,细看之下,栗城官道已被疏通,要不然刚刚也无法进城,不少民夫在官兵的组织下,正沿着河道清理废墟,加固堤坝,重建家园。


    虽然进度缓慢,但人们向生的希望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在断壁残垣间悄然萌发。


    城内道路崎岖,不便于坐马车,苏玉融与蔺瞻便下来了,沿着街道寻找落脚之处。


    走着走着,苏玉融的目光被岸边几个造型奇特的东西吸引了,那东西像一个巨大的簸箕,弧度巧妙,底部牵着活动的机关,不用人力便能自动运作起来。


    她有些好奇,忍不住向附近一位老丈询问,“老伯,请问那是何物?看着很是别致,我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


    老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解释道:“哦,这个啊,是泄水篦,先前在栗城治水的一个官员画的图样,工匠按照图纸做的,能快速排出洼地积水,可好用了!上月底才被赶制出来,可惜那官员殉职了,没有看到这东西被造出来。”


    老丈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摇了摇头,“唉,是个难得的好官啊,才二十出头呢,怎么就……”


    苏玉融听完一怔,神情恍惚,意识到那老丈说的人是蔺檀。


    他从前便经常坐在灯下画图纸,即便不用尺子,也能利落画出笔直的线。


    苏玉融有时候会去农田里找他,给她送饭,蔺檀远远瞧见她,笑着跑过来,将自己的斗笠戴在她头上,两个人坐在树荫下说说笑笑,吃完饭,蔺檀又跑去农田里,朝她挥挥手,让她快回家,地里热。


    他穿着灰扑扑耐脏的布袍,手里握着烧黑的树枝,在纸上涂涂画画。


    雁北的庄稼收成一直不是很好。


    那里的人很愚昧,觉得挖渠子损害地脉,影响风水,所以蔺檀第一次走进镇子,想要为大家造水车时,不仅没有人理会他,村长还带着一众村民,拎着锄头,差点将蔺檀打伤。


    他身为一方父母官,让百姓安居乐业就是他的使命,所以没多久,蔺檀又再次前往了那个村镇,他不顾反对,让官兵们扛着水车进村。


    村民们义愤填膺,将他围起来咒骂,说他是个奸臣,贪官。


    蔺檀面不改色,划破手心,对天发誓,若地脉风水真的受损,天降神罚,他愿一人承担,生生世世永坠阿鼻地狱,绝不牵连村民,大家听后,这才没有继续纠缠,水车也成功安置在农田中,那一年秋,镇上的收成是往年的三倍。


    听着老丈的话,苏玉融仿佛能想象出蔺檀在灯下绘制图样,与工匠商讨的身影。


    一股混合着骄傲与尖锐痛楚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苏玉融鼻尖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连忙低下头,不想在人前失态,背过身去擦了擦泪。


    一直默默跟在她身侧的蔺瞻,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瞬间低落的情绪和微红的眼眶。


    便不该让她来栗城,这里有太多与蔺檀有关的东西,她见了便会伤心。


    蔺瞻立刻上前一步,站在苏玉融身前,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老丈探究的目光,他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售卖炊具的摊子,伸手指了指,语气自然地将话题转开。


    “嫂嫂,你看那边卖的陶瓮,似乎与京城的不太一样,看上去好像更厚实一些,应该能更保温,我们初来乍到,以后总要开火做饭的,不如买一些?”


    他的声音平稳,苏玉融顺从地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一声,跟着他走向那个摊子,将心里泛起的悲痛悉数压了下去。


    苏玉融打算在栗城住上一段时日,她一边沿着街道走,一边询问哪里有空院子出租。


    大部分的房屋都在水灾时受损,苏玉融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个位置与大小都适宜的院子,不算大,但结构还算完整,屋顶和院墙也都在。


    她走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里面便钻出来一个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他探出头,“干什么?”


    苏玉融回答说:“我、我刚刚在那边听人说你这个院子要租出去……”


    男人瞥她一眼,“你要租?”


    她点点头,“要的。”


    男人却没说话,反而打量起一身素缟的苏玉融。


    面庞清秀,说话也细声细气,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妇人。


    又瞥了眼她身后穿着儒衫,气质冷冽的少年,个头挺高的,不过身形清瘦,不足为惧。


    他眼珠转了转,报出了一个明显高于市价的租金。


    苏玉融闻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她虽不谙世故,却也直觉这价钱不妥,想试着还价,声音却依旧软软的:“这位大哥,这价钱……是否有些高了?”


    “哪里高了?我这儿一直都是这个价格,你爱买不买!”


    苏玉融肩膀一颤,瑟缩了一下,“我、我买的。”


    那房东见她果然好欺,正要继续想方设法将价钱再抬高一点,却听她身后一直沉默旁观的少年突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极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警告,让那男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律法有载,诸市司评物价不平者,计所贵贱,坐赃论;入己者,以盗论。”①


    蔺瞻目光冷淡,扫过那男人,“此地刚经过水患,租赁价应该多少,我想……市司应有定例吧。阁下如此抬价,是觉得我朝律法形同虚设,还是欺我二人初来此地?”


    他语气平缓,声音也不高,但字字清晰。


    那男人一听见个什么律法,后面的东西都没听懂,脸色便瞬间白了,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懂得这些,只懂“犯法”和“偷盗”的意思,顿时吓得不轻。


    “这、这位郎君真是言重了,言重了!”


    男人连忙摆手,额角渗出冷汗,“是小人糊涂,价钱好商量嘛。”


    见遇到个刺头 ,没那么好忽悠后,男人便立刻收敛了神情,他再不敢耍滑,报出了一个合理的价格。


    蔺瞻这才看向一旁的苏玉融,微微伏下上半身,方便与她说话,“嫂嫂,怎么样,能接受吗?”


    苏玉融站在一旁,原本抓着自己的衣摆,正不知所措时,小叔子突然开口,三言两语便将那男人打发了。


    若是她自己来,肯定要被别人狠狠宰一刀。


    她低低“嗯”一声,“可以……”


    蔺瞻朗声一笑,再抬头看向那男人时,脸色冷然,“好了,烦请带路吧。”


    男人汗颜,“请。”


    有蔺瞻的陪伴,租下院子很顺利,他总是冷冰冰地说出一些吓人的话,将那男人又想蠢蠢欲动提价的心思打了下去。


    院子确实不大,一进一出,比先前蔺檀带她住的那间院子要小一些,但是也够了,蔺瞻前后检查过,瓦房有些低矮,墙皮也斑驳脱落不少,但屋顶看起来还算牢固,等住进去前加固一下就好。


    中间有一口小小的水井,旁边还有一小块土地,可以种过些花草蔬菜。


    虽然简陋,但总算是个能遮风挡雨的落脚之处。苏玉融站在院中,环顾四周,心里默默盘算着:正房和东厢房可以住人,西厢房或许可以整理出来做个书房,让小叔子安心读书。


    作者有话说:


    弟:和嫂嫂同居咯。


    马上又要当牛马了,更新就不会那么肥了[捂脸笑哭]


    ①出自《唐律疏议》


    第三十五章 给她穿鞋


    租金付完后那男人便离开了, 各个屋子似乎许久没有住过人,里面脏得很,需要好好打扫一下。


    苏玉融打了一盆水, 打湿布巾,想赶紧将厢房打扫一下, 夜里好住人。


    那男人说院子已经空了许久, 先前发生过水灾,许多人家的房屋都被冲垮,他想将空院子租给没处住的人,可以趁机捞一笔钱。


    谁知道碰上蔺瞻这样的硬茬,大有一种敢乱开价, 就要拉着他去公堂上对峙的意思,男人不敢惹麻烦,这才狠狠心,被迫以正常的价格将院子租给了他们。


    走的时候他连连唉声叹气, 因为蔺瞻又以地砖破裂为由向他砍了一笔租金, 现在的租金, 已经比苏玉融最初预想的都要少了。


    “小叔, 你住主屋吧。”苏玉融指了指,说:“宽敞一些。”


    作为嫂嫂, 她自然体贴比她年纪小的小叔子,苏玉融习惯性地忍让, 将好东西先给别人, 剩下的留给自己。


    蔺瞻摇摇头,指了指东厢房,“我住这个就好。”


    主屋自然是留给嫂嫂的,而东厢房与主屋只隔着一道墙, 西厢房过来却有一段走廊,他自然想要离嫂嫂近一些为妙。


    苏玉融还要再说什么,蔺瞻却道:“东厢房采光好一些,读书也方便。”


    一听到事关小叔子的前程大事,苏玉融立刻便点头了,前程为重,绝不能有一丝差错。


    定下各自的住所后,苏玉融走上前将房门推开,灰尘立刻扑面而来,苏玉融猝不及防,喉咙里呛了不少,一进去便先开始咳嗽,话都来不及说,眼眶便红了一圈。


    “嫂嫂在外面坐会儿吧,我来打扫就好。”


    正咳嗽时,身后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苏玉融一激灵,咳嗽也忘了,扭头一看,小叔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他嘴角牵笑,低头看着她,指了指摆在屋檐下的一张藤椅,示意她过去坐着。


    苏玉融摇摇头,“这哪里行。”


    但她咳嗽个不停,眼底也呛出泪花,和蔺檀在一起后的这一年,苏玉融几乎没做过任何脏活累活。


    他们在雁北的家也不大,雇不了什么下人,家中只一帮忙洒扫浆洗衣物的老婆子,以及赶车的仆人,而苏玉融的贴身衣物都是蔺檀洗的,他弄脏的东西,自然也由他来洗干净,他向来不会假手于人。


    婚后,苏玉融也没关掉铺子,她还是会杀猪卖肉,不过那时候她只需要坐在车上,到了镇子后挑一扇合适的猪肉,再让牛车运回家,她自己再也没有动手拉过,也不用为了生计,从早到晚呆在摊子上,切肉切得虎口都磨出水泡。


    像这样灰头土脸地打扫卧房,清除尘垢……她已经许久没干过。


    苏玉融被小叔子推出房间,只好坐在藤椅上看他忙碌,但她不习惯这样,总是站起来想找点事情做。


    “嫂嫂坐着不要动。”蔺瞻看向她,“一会儿就好了,还是嫂嫂嫌我手脚不麻利?”


    苏玉融忙摇头,“没有……”


    事实上,蔺瞻做事很细致,大概因为从小都不得关爱,所以也养成了他孤僻独立的性子,若不自己学会照顾自己,那便只有死路一条,因为没有人会因为他还年幼就可怜他。


    他几下便将地上扫干净了,藏污纳垢的角落也弄得干干净净,地上泼了水,确保不会再有浮尘。


    弄完这一切,蔺瞻才将坐在门口的苏玉融喊进去。


    她倒了杯水,“小叔,给你。”


    蔺瞻朝她笑了笑,“谢谢嫂嫂。”


    苏玉融这个人记性谈不上好,其实也不是不好,就是老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软柿子,旁人予她一分好,她便能转头忘了对方所有的缺点。


    比如,苏玉融现在就忘记了小叔子曾经展露过的恶劣与冷酷,只记得他可怜巴巴,无处可去的样子。


    倘若她能多长个心眼子,便不会将这个在丈夫死后,对自己说过奇怪话语的小叔子留在身边,这无异于引狼入室。


    但温吞怯懦如苏玉融,显然是意识不到这个问题的。


    蔺瞻盯着寡嫂弯腰整理床铺的背影,喝下一口热茶。


    眼前这个处处释放着善意的寡嫂像是一只懵懂扑入网中的蝴蝶,捕食者一点一点收拢着线,等她迟钝的心反应过来时,大概早就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等着被吃干抹净。


    华灯初上时,几间屋子终于都差不多打扫干净了。


    蔺瞻在屋子里点上油灯,坐在桌前开始温习书。


    苏玉融看到灯亮起来,窗纸上透出少年挺拔端正的身影。


    小叔子一路上总能见缝插针地温习功课,坐在马车上时,两个人并不经常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各做各的事情,蔺瞻永远都是在看书。


    她动作轻缓,走到厨房刷干净锅,将白天在街边买的陶罐放在炉子上,往里面加了一把清洗干净的糯米和红豆,慢火熬煮。待到红豆软烂开花,汤水变得浓稠香甜,她才小心地盛出一碗。


    苏玉融将甜汤放温到可以入口时,便端着碗轻手轻脚地走向东厢房。


    屋内,蔺瞻正凝神写字,忽听得房门被敲响,寡嫂细软的嗓音响起,“小叔,我煮了甜汤,忙活一整日了,吃些东西吧。”


    听到她的声音,蔺瞻立刻放下笔,起身拉开门。


    苏玉融站在屋檐下,她刚在厨房忙碌过,腰上系着一片蓝色的缬染围裙,细棉绳在身侧挽了个利落的结,收拢着腰身,衣袖卷起来一些,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动作微微摇晃,衬得女人的肌肤愈发莹润。


    她手里端着托盘,碗里正冒着袅袅热气,一股香甜气息涌入鼻尖。


    “辛苦嫂嫂了。”


    蔺瞻刚要接,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他目光一瞥,一只肥硕的老鼠正沿着墙根溜过,大概是被那甜汤的味道勾引出来的。


    刹那间,童年那些被关在阴暗柴房,被鼠蚁啃咬的记忆翻涌而上,让他背脊瞬间僵直。


    在孙家的那几年,蔺瞻不爱开口说话,母亲又厌恶他,孙家将他视作孽种,蔺瞻许多个夜都是在柴房里度过的。


    老鼠这种东西也会看人脸色,遇到身强体壮之人便躲在阴暗的角落不敢探头,但若碰上的是一个年幼的孩童,则会被鲜肉的味道吸引,正大光明地钻出来捕食。


    蔺瞻曾经在午夜惊醒,看到过一只肥鼠正趴在他的腿上,啃咬他小腿上的肉。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欸?”


    苏玉融也注意到那动静了,探了探头张望,起先她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鬼怪啊,或是窝藏在房屋中的恶徒,心里还有些害怕,但是瞧见是一只老鼠时,苏玉融却松了一口气。


    她想也不想,几乎是本能反应,趁那老鼠从身旁窜过时,转身,猛地一抬脚。


    那动作干脆利落,只听得两声“吱吱”,那肥鼠被踹得飞了出去,“啪叽”一声摔在院中,不动了。


    这般动作,苏玉融手中的托盘依旧稳如磐石,甜汤都没撒出来一滴,然而因为用力过猛,苏玉融脚上的绣鞋竟也随之飞脱。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


    苏玉融一只脚上没了鞋子,尴尬地收回腿,踩着自己另一只鞋面,讪讪一笑。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虽说已经与蔺檀和离了,但怎么说之前也当了那么久的世家妇,学了那么久的规矩,结果一点长进也没有,她居然在小叔子面前如此粗鲁地踹飞了老鼠,还掉了鞋子!


    苏玉融习惯了,最早的记忆里,一样不受疼爱的三姐甚至带她靠抓虱子来打发时间,老鼠而已,瞧见后踢飞就好了,她还和三姐比过谁抓的老鼠最多。


    穷人家的孩子,总能从生活中的苦难里想尽办法自娱自乐,以减轻命运带来的压迫。


    但是在世家子弟面前,这一定是万万不可以的事情,最主要的是,她的鞋子飞了……


    苏玉融努力地将脚缩到裙摆底下,尽量不露出来。


    她脸颊烧得通红,端着汤碗站在原地,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想着等小叔子喝完甜汤,关上门后,她就蹦到院子里,将鞋子穿上。


    “我……我……”


    她嗫嚅着,不知该如何解释。


    蔺瞻回过神,怔怔看向一旁的嫂嫂。


    方才踹老鼠时的彪悍,与此刻羞窘得几乎要冒烟的小女儿情态截然不同,他冷冰冰的心块,仿佛被什么柔软又可爱的东西突然轻轻撞了一下。


    蔺瞻心中那点因童年记忆而升起的寒意转身消散,他压下唇角险些溢出的笑意,先将苏玉融手里的托盘接下了,放在桌子上,而后走到院中,俯身拾起那只孤零零的绣鞋。


    苏玉融差点脚趾抠地,局促地踩着自己的鞋面。


    蔺瞻回到她面前,蹲下身,“嫂嫂,抬脚。”


    苏玉融垂着头,声若蚊呐,“我自己穿……”


    他说:“万一没站稳摔到就不好了。”


    蔺瞻张开手,环着她纤细的脚踝,分寸卡得正正好,往上一点就能摸到柔软的小腿肚肉。


    苏玉融羞得几乎要晕过去,一手扶着门框,被小叔子带着,微微抬起那只穿着素白罗袜的脚。


    蔺瞻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替她将绣鞋穿好,又将稍微往下掉了一截的罗袜拉了上去,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肌肤,苏玉融怕痒,忍不住瑟缩,感受到寡嫂那细微的颤抖后,少年眸色更深。


    穿好鞋子,双脚终于稳稳当当踩在地面上时,苏玉融狠狠松了一口气。


    她轻声道:“小叔,甜汤快喝了吧,不然就要冷了。”


    “嗯。”


    蔺瞻点点头,坐到桌前拿起汤匙,他吃了几口,看向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多谢嫂嫂。这汤喝起来很香甜。”


    苏玉融脸颊滚烫,“你喜欢就好,快喝吧,喝完将碗放在那儿,我一会儿洗了。”


    “好。”


    夜半,苏玉融坐在床边算账,刚刚做饭时发觉新家还差许多东西,锅碗瓢盆都要采买,一算要许多钱,她苦恼地翻了翻荷包里的钱,蔺檀送了她不少首饰,这些都是可以拿出去当的,但是苏玉融不舍得,她倒出来翻了翻,见到亡夫送的东西,两眼又忍不住一红,赶忙收起来,用包裹裹了几圈,塞进柜子的最里面。


    这一夜安安静静地过去了,苏玉融不怎么认床,适应环境很快,洗漱一番后挨着枕头没多久便可以睡着。


    第二日一早,她起身敲了敲小叔子的门,“小叔,灶台上有我刚烙的馍,你卷些咸菜吃,我出去买菜啦。”


    “嗯。”


    里面传来应答,是小叔子的声音,但听着有些古怪,闷闷的。


    苏玉融心里狐疑,但是也没再问什么,估摸着是蔺瞻还没睡醒,于是脚步放轻,安心地挎着篮子出门。


    她走后,蔺瞻掀开身上的被子,神情躁郁,他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从箱子里找了身干净的衣裤换上,又将被褥拆开。


    他往日起得都很早,天不亮就会睁眼,今日沉溺在美梦里久久不肯清醒,两眼一睁天已大亮,被褥里也是凉飕飕的。


    还好嫂嫂已经出门,家中只剩他一个,蔺瞻打了桶井水,将盆里的裤子和被褥洗了,挂到屋檐下晾晒。


    街上人不多,苏玉融打算在附近走一走,熟悉一下周边。


    她买了一些白面,又往前走了走,想看看有没有哪里卖肉,打算回去包饺子吃。


    走了许久,才看到有一个摊子,听附近的人说,前段日子连着下雨,许多鸡鸭都淹死了,猪也得了病,不能吃,不少铺子都关门歇业,酒楼生意更是惨淡。


    苏玉融走近的时候,一个大汉正拉了一车牲畜售卖,旁边围了不少人。


    “你这小猪仔没问题吧,看着怎么蔫吧蔫吧的。”


    “怎么可能,都是自己家养的,就是路上颠簸才没劲!”


    有一不知道哪户人家的采买仆役说:“昨日从你这儿买了一只鸡,回去没多久就死了,你是不是卖病鸡害人啊?”


    “你放屁!”那汉子几乎跳起来,嗓门大得很,瞪着眼睛,“你少赖账,你是不是想吃白饭,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说是我卖病鸡,其实就是想我赔钱给你,你好白得一只鸡!”


    他神色凶狠,方才说话的人被一吓,支吾道:“你胡说八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病鸡呢?你拿来,拿来就给你退钱!”


    “自然是已经埋了,不然留着万一传病给人怎么办?”


    一听,大汉冷笑,就像抓住别人什么把柄似的,“我看就是被你吃了!”


    方才说话的人脸涨得通红,“我现在就可以挖出来给你。”


    “谁知道你是不是讹我呢!”


    两人当街吵了起来,最开始问话的人显然性子唯诺,吵不过大汉,被骂得从人群中钻了出去。


    苏玉融要买猪肉,于是走上前。


    大汉看向她,“小娘子要买什么?鸡鸭猪羊,应有尽有。”


    苏玉融目光落在笼子上,其中一只猪崽呼吸略显急促,精神萎靡,偶尔发出的哼叫声也有些嘶哑。她又瞥见旁边笼子里几只挤在一起的鸡鸭,羽毛蓬乱无光,缩着脖子,拉在板车上的粪便颜色也不太对。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大汉。


    “这位大哥。”她指着笼中的牲畜,“你这猪崽,眼角黏浊,呼吸带痰音,是明显的肺热之症,恐怕还染了时气,还有这些鸡,”


    苏玉融摇摇头,有些不悦,“缩颈垂翅,粪便稀绿,是痢疾之象,而且看样子已经病了有些时日,这样的牲畜,根本不能食用,人要是吃了也会害病,你就是在骗人。”


    先前被汉子骂走的仆役闻声又走了回来,探出头。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指出的症状都能对得上,不像信口开河。


    那汉子脸色骤变,吼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胡说什么,懂什么牲口!”


    苏玉融捏紧了篮子的提手,心里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说:“我爹以前就给酒楼代宰,杀过猪羊鸡鸭,这些牲畜的症状我都见过。”


    她还想说,她杀过的猪怕是比他养过的还多呢,当然懂。


    这些病畜,必须及时处理,绝不能卖给人食用,这是昧良心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声音大一些,“你卖的这些牲畜,就是得了病,不仅不能吃,病气还有可能传给人!”


    周围的人一听,瞬间四散开,指着那大汉唾骂。


    本来有几人都已付了钱,闻言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敢卖病畜,还不退钱!”


    眼见着好好的生意被搅黄,那大汉恼羞成怒,直冲苏玉融而来,“贱皮子,敢坏老子生意,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


    男人生得膘肥体圆,一脸横肉,一拳头怕是就能将人骨头打断,苏玉融见他朝自己走来,顿时大惊,慌忙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猛地从人群里窜了出来,如同护崽的母鸡般,牢牢挡在了苏玉融身前。


    那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腿都利落地挽着,露出结实的手臂,她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干瘦,但站在那里,叉着腰,梗着脖子,气势却丝毫不输那彪形大汉。


    妇人手里赫然举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指着那男人,“呸!你个黑心烂肺的腌臜货,想干啥?”


    苏玉融被她挡着,连男人的脸都看不到。


    妇人的嗓子又亮又尖,一开口就如同点燃的炮仗,“光天化日之下,还想动手打人?不要脸的东西,你就欺负人家小姑娘面皮薄,不像你这个没皮的畜生!”


    那大汉被这突然横到面前的镰刀唬得一怔,随即怒道:“哪里来的泼妇,滚开!明明是那小贱人胡说八道坏我生意!”


    “我呸!”


    妇人一口唾沫差点啐到他脸上,镰刀往前又送了送,声音拔得更高,“谁胡说八道?人家说得句句在理!你那猪崽喘得跟得了痨病似的,那鸡耷拉着脑袋都快瘟死了,当谁眼瞎看不见?自己心黑想赚昧心钱,还不让人说了?”


    她根本不给那汉子插嘴的机会,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往外冒,“咋的?被戳穿肺管子了就急眼想打人?你动她一下试试!老娘这镰刀可不是吃素的!割猪草利索,割你这样的泼皮也一样好使!”


    说罢,她作势挥了两下。


    “你、你……”


    汉子气得浑身发抖。


    “你什么你!” 那妇人眼睛一瞪,“瞧你那熊样!卖病畜坑人你还有理了?信不信老娘这就去报官,叫官老爷把你这些瘟货全拉去烧了,打你几十大板,看你还能不能横!”


    她一边骂,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指着大汉的鼻子,“赶紧的,把骗人家的钱都退了!再让老娘看到你卖这些瘟货,见一次骂一次,骂得你祖宗十八代在坟里都躺不安生!”


    那汉子被她骂得头晕眼花,面皮紫胀,活像个灌满水的猪肺,周围人群的指责声也越来越大。


    怕真的把官府的人吸引过来,他只能灰溜溜地把钱退给几个买主,拉起一车病畜,骂骂咧咧地跑了。


    赶走了黑心贩子,妇人这才把镰刀别回腰后,转过身来看向惊魂未定的苏玉融。


    她脸上怒容未消,但眼神已经柔和了许多,带着关切,“妹子,没吓着吧?那种混账东西就是欺软怕硬,你别怕他!”


    苏玉融紧紧攥着手里的篮子,看着眼前这位泼辣爽利,又仗义执言的陌生大嫂,连忙福了一礼,“多谢大嫂出手相助,我……我没事。”


    妇人摆摆手,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嗐,谢啥!我就看不惯这种欺负人的玩意儿,不过妹子你也是好胆色,一眼就看出那牲口有病,厉害!”


    她打量着苏玉融,见女孩面容温婉,衣着素净,瞧着怯生生的,一看就没什么脾气,便热情地问道,“你是出来买菜的?”


    苏玉融点了点头,“我本来想买些猪肉回去包饺子。”


    想到刚刚的事情她还有些后怕,脸色也白。


    妇人朗声一笑,“走吧,我带你去,我来的时候瞧见另一条街上也有人卖猪肉。”


    路上,妇人同她话起家常,她说自己姓吴,叫吴春娘,并非栗城人士,而是另一县城管署下某个村镇的人,吴春娘前几日和几名同乡的妇人一起进城卖竹筐,都是她们自己编的。


    她们每个月都会坐牛车进城,之前都是去的另一个县城,这次吴春娘来到栗城是为了另一桩事。


    “前阵子不是发大水,死了许多人,老有死人飘到我们村子里,我们瞧见了就会捞上来,用板车拉到山上,挖个坑埋了。”吴春娘话很多,一旦打开话闸子便没有别人能插嘴的份,“这不,半个月前,我在河边洗衣服时又看到河里有个人,没成想这次那男的竟然还有一口气哩!”


    吴春娘说话绘声绘色,很容易将人带进情绪中,苏玉融听得入神。


    “那人伤得重,我们村里的赤脚大夫给他吃的都是畜生用的猛药,欸好像有用,他死倒是没死,就是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道到底姓甚名谁,我这不进城到处问问,谁家丢了男人。”


    只是城里死的人太多,不少壮丁还自发去堵缺口,十户人家有五户没了汉子,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结果,吴春娘准备明日就回家了,正好带出来的竹筐也差不多就要卖完。


    苏玉融轻声说:“大嫂不妨等一等,等那人醒了,知道他叫什么,就好找家人了。”


    “是啊。”吴春娘跟着说:“所以我也不打算折腾了,就是不知道那男人什么时候醒,平时我们都是喂些汤汤水水给他,家里面倒也不差这一口饭,就是他这一直不醒也是难办啊!”


    吴春娘叹了声气,一直昏迷那和活死人有啥区别,总不能照看一辈子,他们也是普通人家。


    “其实那男人长得还挺俊俏的,我婶子家几个侄女经常偷偷来看。”


    但是好看有个屁用,能当饭吃吗!会动的才是男人。


    不过这些话就不太好和人家小姑娘说了。


    说着说着到了地方,街边确实有个卖猪肉的摊子,吴春娘领着苏玉融过去,苏玉融凑近看了看,见猪肉还算新鲜,便掏钱买了两斤。


    她用荷叶包起来,扎好放在篮子中。


    吴春娘忽然问道:“妹子,刚刚听你和那泼皮说你爹也是屠户?”


    “嗯。”苏玉融如实回答,“我家以前也会承接一些酒楼的生意,帮忙杀猪宰羊,我自己干得也多,卖病畜那就是砸自家店招牌,是万万不能的事情。”


    乡亲们都互相认识,不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去坑害别人。


    吴春娘不由吃惊,“你还会杀猪?”


    苏玉融点头,“会的。”


    “真看不出来。”吴春娘神情惊讶,“你看着就柔柔弱弱的,说话声音也轻,我一看到你我就想起我家养的那些小鸡崽,软软一只,每次去喂它们我都怕不小心踩到。”


    苏玉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许多人都这么觉得,她一向胆小,连与人大声说话都不敢,哪来的胆量去做一些血腥的营生。


    其实做得多了,便觉得没什么,为了生计,再苦再累的活都要干,这个世道并不会因为某个人性格胆小懦弱便会对她温和一点。


    苏玉融不喜欢与人交流,她话也少,杀猪这件事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打发时间的方式,手腕一挑一沉,顺着肌肉纹理游走,将骨头与肉分割开,不知不觉间,大半个时辰便能过去了。


    又和吴春娘聊了一会儿,苏玉融买下她剩下的竹筐,吴春娘问道:“你要这么多做什么?”


    苏玉融支支吾吾说是自己家被大水淹了,需要置办许多东西,顺便帮邻里也带一些。


    吴春娘将信将疑,怕她拿不动,便说帮她一起将那个七八个竹筐背回去。


    苏玉融推拒了几次,奈何吴春娘太热情,她便只好答应了。


    苏玉融怕打扰到小叔子读书,所以走到巷子里时提醒了一下吴春娘,“大嫂,我家里有个年轻人,是个书生。”


    她一说吴春娘便懂了,“噢噢,我知道,我小声些。”


    苏玉融笑了笑,两人将竹筐放在廊下,她去厨房里倒了杯茶给吴春娘,吴春娘打量了一眼院子,庭院里拉了条晾衣绳,上面挂着被褥,还有男人女人的衣服,看上去估计只有小夫妻俩住。


    喝完茶吴春娘便说:“妹子,我走了。”


    苏玉融送她到巷子外。


    吴春娘摆摆手,“别送了啊,快回家吧。”


    她转过身,走出巷子,又拐了两条街,正要过桥时,恰好与一男子擦肩而过,吴春娘扫了一眼后便收回目光,走了几步后忽然停住,扭头。


    那男子手里似乎拎着双绣鞋,进了街坊,里面民居七绕八拐的,很快人就不见了。


    吴春娘愣住,回忆刚刚的匆匆一瞥,那男子身形高,她只瞧见个下半张脸,总觉得有些熟悉,但是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儿看过,思索许久只能作罢。


    苏玉融将竹筐摞起来,一共七个。


    她想着吴大嫂帮了她的忙,便一冲动将吴大嫂剩下没卖完的竹筐全买了,但这么多带回家怎么用呢,要不明日问问附近的邻居,看能不能送出去。


    正想着,院门忽然被推开,苏玉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嫂嫂”。


    她回头,蔺瞻不知何时出门了,此刻回到家,一只手上提着双绣鞋,另一手拿了一卷宣纸,食指上还挂着一袋糖炒栗子。


    苏玉融一愣,跑上前,“小叔,你出门了吗?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


    目光落在那双绣鞋上,她怔道:“这是……”


    蔺瞻轻轻一笑,说:“栗城水汽重,我箱子里的纸都不能用了,早上便出门去书肆里买了些,路上遇到一鞋铺,想到昨夜给嫂嫂穿鞋时,那双鞋子我摸着好像磨损不少,便顺便买了双新的,嫂嫂试一试大小合不合适。”


    他示意苏玉融快坐下。


    苏玉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脚上的鞋子有没有磨损。


    “试试吧。”蔺瞻开口,“栗城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换双新的走起来也舒服。”


    “嗯……”


    苏玉融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下,蔺瞻也顺势蹲了下来,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苏玉融不习惯这样,不自在道:“我自己来。”


    蔺瞻便没有继续坚持,看着她换下旧鞋,穿上新的。


    大小合适,比她原先的那个还要合脚。


    底子虽然厚,但是一点也不硬,马上就要入冬了,这绣鞋内衬还嵌了层绒毛,穿着很暖和。


    样式与绣花也是苏玉融喜欢的,她不由多看了几眼,说不喜欢是假的。


    “真巧,这鞋子竟然大小这么合适!”


    苏玉融不由仰头惊讶道。


    “嗯。”蔺瞻声音淡淡,语气平常,“我昨夜比划过,不会错的。”


    “……”


    苏玉融真后悔刚刚多那句嘴。


    蔺檀过去就喜欢给她买衣裳鞋子,都不用绣娘特地来家里量,夫妻俩腻腻歪歪多了,妻子的体型如何,丈夫早就如数家珍,有一点变化都知道。


    但类似的话从小叔子嘴里面说出来就感觉怪怪的。


    她虽然喜欢这鞋子,但还是觉得不好,犹豫道:“小叔,还是不要了吧,你把它退回去。”


    蔺瞻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退不了,已经付了钱,嫂嫂就穿吧。”


    他说完,将一同买回来的糖炒栗子也递给她。


    栗城就盛产这些,虽说发了大水,但街边还有店铺售卖。


    苏玉融依旧是那张纠结为难的神色。


    蔺瞻盯着她的发旋,说:“这个就更加退不了了。”


    他清楚嫂嫂是个很有底线的人,但是她的底线又可以被轻易突破,蔺瞻甚至不需要用什么长篇大论去哄骗。


    苏玉融无言,只好伸手接下,“谢谢……”


    他嘴角牵起,“嫂嫂,我们是一家人,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


    苏玉融眉梢动了动,最终没吐出什么反驳的话。


    反驳什么呢,小叔子似乎并没有说什么不对的话。


    她只能坐在廊下,穿着他送的绣鞋,吃着他买来的栗子,一步步降低底线,一步步被无形的、细密的网困住,却浑然不觉。


    作者有话说:哥:我会一直不停在回忆中刷存在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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