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安如今连案发现场都见过几次了, 却还是被眼前猝不及防的诡异场景惊了一跳。
陌以新忽而神色一凛,环视一周道:“人未到齐,苗岱丰呢?”
林安反应也不慢, 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董贤的尸体上有一道红线, 而这只鸽子身上画了三道。倘若“一”和“三”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巧合, 那么,一定还有“二”……
一行众人连忙赶到苗岱丰所住的偏院,院中一片寂静。
晁俭自方才吓得跌倒后,便一直被李承望与魏巡搀扶着,此时到了苗岱丰门前,他的双腿更加哆嗦起来,整个人不自觉地向后瘫软,仿佛不敢上前。
房门并未上锁,一推便已打开, 屋中吊着一个身影, 正是苗岱丰。
晁俭惨叫一声, 蓦然瘫倒在地。
几人即刻将苗岱丰从绳圈上放下来,风青第一时间上前查验,林安则在房中四下打量起来。
屋中似乎并无异样,与董贤的屋里不同, 书桌上没有笔墨纸砚, 窗户也只是半掩着。靠里的床上,被子胡乱铺着,苗岱丰也只穿着里衣, 可以推测他是死在睡觉期间。
林安伸手将被子揭开,露出下面同样皱乱的床单,难道是……挣扎痕迹?
不多时, 风青起身道:“大人,苗岱丰死于窒息,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以内。他颈上一条勒痕,与梁上布条匹配,不过是死亡后造成的。他是先窒息而死,后悬于梁上。而且,苗岱丰瞳孔放大,面目狰狞,眼珠瞪大,显然是死前受到了巨大惊吓。还有……”
风青面色愈发严肃,“我将他的里衣脱去,在他胸膛之上,果然同样用朱砂画着红线,两道。”
果然是“二”,果然是连环杀人。
林安思索道:“他在死前看到了什么,为何会受到惊吓?”
“鬼……鬼啊!”瘫在地上的晁俭忽然喊叫起来。
他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有些胆怯,众人原本并不意外,却见他撑着地爬将起来,视线空洞,神情木讷,一面摇着头,一面自言自语道:“有鬼……有鬼……”说着竟转过身去,拖着步子走远。
“喂,你怎么了?”风青叫了一声,追上前去。
晁俭僵硬地垂着头,自顾自向前走,丝毫不理会风青。
“晁俭,晁俭?”风青仍跟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晁俭忽而停下步子,转头盯着风青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颇为神秘道:“有鬼。”而后又忽然大叫一声,挥着胳膊大声喊道:“有鬼啊——有鬼!”
风青惊得跳开几步,跑回来对陌以新道:“大、大人,晁俭他……好似疯了?”
陌以新双眸微眯,墨色瞳仁在月光下更显幽深。
一旁的高县令不禁抹了抹额上的汗,他本无意夜宿琵琶院,只是见陌以新身为景都府尹都为此耽搁下来,也只好有样学样,当了一回尽职尽责的好县令。
此时他亲眼瞧见,好好一个大男人,虽然胆小了些,却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吓得当场疯癫,心中愈发叫苦。
然而事已至此,他只得招了招手,命手下衙役将晁俭制住,带了下去。
林安漠然看着晁俭被带走的背影,心头也渐渐发沉。
带着秘密的董贤,死了。
意气风发的苗岱丰,死了。
神神叨叨的晁俭,疯了。
十年后相约重回故地的三个人,竟没有一个逃得出这座院子。
可是,在所有受害人中,偏偏就有一个例外——罗书宁。
只有他,只是被打晕过去,仿佛是吊在一旁回廊里的白鸽替他承受了被杀的命运。
这是为什么?是凶手对他心存仁慈,放了一条生路?又或者,凶手根本就是他自己?
可是,他被打晕的伤偏偏就在颈后,这又如何作伪?
陌以新此时道:“那只白鸽足上系着环,应是人为驯养的信鸽,你们有谁知晓它是从何而来?”
魏巡犹豫着道:“回大人,那是我们这些学生在十年前为了好玩而养的鸽子。那时大家虽都住得不远,却图个新鲜,训了这只信鸽,即便只隔道院墙,也常用鸽子彼此传信。一直养到现在,这只鸽子已是垂垂老矣,没想到居然……”
“这只鸽子如今是谁在养?”陌以新问。
魏巡答道:“鸽子就养在我们院里,风青风楼那间屋子隔壁,也谈不上是谁在养,我和承望还有先生,谁有空了都会去照料一二,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李承望点头表示附和。
林安不解道:“可是凶手为何要杀了这只鸽子?”
风青猜测道:“或许其中的意思是,他原本也要杀了先生,只是不忍下手,便用鸽子替了?”
李承望讶异道:“如此说来,凶手岂不是就在我们之中了?我们都受过先生之恩,必定不忍恩将仇报。”
高县令冷笑一声,道:“早从董贤的案子开始,凶手便在你们之中了。董贤被杀时,罗先生有风家兄弟为证,苗岱丰与晁俭也可相互为证,只有你们二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事到如今,罗先生被人从背后袭击,苗岱丰被杀,晁俭也活活吓疯了,剩下的更是只有你们两个!还不快从实招来!”
李承望与魏巡对视一眼,齐齐跪倒在地,恳求道:“大人,草民冤枉,草民冤枉!”
高县令待要发作,陌以新先道:“鸽子既是你们三人所养,是否只有你们三人能打开鸽笼?”
魏巡连忙道:“回大人,鸽笼一向不关的,那鸽子温驯极了,从不乱飞。而且它打十年前便养在院里,苗兄、董兄、晁兄他们三个也都知晓,昨日叙旧时,董兄还问起过……”
“大胆!”高县令叱道,“那三人死的死,疯的疯,你还要将嫌疑推卸到死人头上不成?”
魏巡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什么。
“鸽笼不关……”风青喃喃道,“也就是说,任何人都能将鸽子拿出来杀了?”
李承望眼见魏巡方才碰了钉子,本想保持沉默,却还是忍不住道:“可不管是谁,根本都没有理由去杀这只鸽子,我和魏兄、先生早已与它感情颇深,晁兄三人也犯不上与只鸽子过不去。”
高县令本想再斥责几句,却也说不出一句合理的解释,只好为难地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思忖片刻,道:“天还未亮,大家先回房休息。此案既然是连环凶杀,还要劳烦高县令派人将所有人的住处严加看守,以免再生事端。”
高县令只觉嘴里发苦,不知这位景都来的大人是不是也没了神通,却只好点头应下。
清早,陌以新走出屋子,便见斜对面的屋门口处,一个身影正扒在门缝上,窸窸窣窣不知在忙些什么,仅从背影便可看出身形之紧绷。
陌以新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不觉莞尔,抬步走近,道:“你在做什么?”
林安听到这熟悉的音色,并不意外,连头也没有回,只道:“我在做实验。”
“嗯?”
林安无暇解释,仍紧盯着门缝,只见她食指正勾着一根线,线的另一端穿过门缝,不知连着什么。
她手上稍稍使力,线便开始绷紧,她极为小心地拉着线,随着“嗒”地一声,线的另一头直直垂了下来。
林安“啧”地叹出一口气,自语道:“又失败了……”
陌以新一直耐心地等她动作,此时才道:“你在尝试,从门外插上门闩?”
“是啊。”林安这才转过身来,扬了扬手中的线,“我将线头另一端系在了门闩上,这一端穿过门缝从外面拉,或许便能将门闩拉上。可惜……我已经试了好几次,这个角度要么拉不动,要么对不准……恐怕很难实现。”
林安遗憾地摇了摇头。
陌以新想了想,道:“相比于制造密室的手法,我更在意的是,凶手制造密室的原因。”
“原因?”林安一怔,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制造密室,通常是为了伪装自杀。可是,董贤颈上有先后两道勒痕,只要验尸,很容易判断出并非自杀,凶手真的以为能够掩盖?这个凶手,看起来可不像是如此天真之人。
更何况,从之后的事情来看,凶手的目标不只一人,可他后来却未再制造密室,这样一来,第一次的密室岂不成了多此一举?
“大人,林姑娘,你们在做什么?”身后传来风青的声音,他走近,见两人站在门口不进不出,也探头往门缝里张望了一眼。
“我在试着破解密室。”林安回头答道,“可惜,失败了。”
风青的目光却停在林安手中的线上:“咦,你这线是打哪来的?”
林安也低头看了一眼,这根线偏长偏细,乍一看苍白如灰,只细看之下才能看得出一丝淡淡的粉色。
林安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道:“喏,从那边廊柱上拆下来的,上面系了不少这样的线。”
风青顺着看了一眼,目光便是一动,喃喃道:“难怪这么眼熟。”
“这些线有什么特别吗?”林安问。
风青向着那廊柱走近几步,欢喜道:“这些红线,都是我们从前系在这里的。起初是师娘说,每逢过年便系一根红线,代表我们又长了一岁,来年鸿运当头,一帆风顺。到后来,这便成了许愿红线,每逢院里课试或是即将科考,大家都会系一根红线,许愿学业顺利。”
林安恍然,这不就是前几年还在流行的考前仪式吗,什么挂柯南、转锦鲤,没想到从古至今,学生的许愿都是这么朴实无华。
“这屋子已经许久不曾住人,没想到,这些红线却都还在……”风青说着,神色沉寂下来,眼中的欢喜也成了怅然。
“红线?”林安又低头看了一眼,她觉得自己一定不是色盲。
风青明白林安的意思,叹息一声:“是啊,原本是鲜红鲜红的红线,这么多年过去,竟褪成了这般浅淡。”
林安再次侧眼望去,一旁的廊柱上,缠绕着丝丝缕缕早已褪色的红线,风吹过,红线飘荡,似有低语回响。
“难道……那也是?”陌以新的声音在身后沉沉响起。
“什么?”林安回头看他,神色忽而也是一动。四目相接,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猜测。
红线……褪色?
“大人是说……那个酒壶碎片?”林安连忙道。
陌以新眸光微深:“那个酒壶是红褐釉面,却唯独在床底最深处,有那一块浅色。倘若,那原本也是红褐色,只是像这些红线一般,因时间久远而褪成了浅色。”
林安紧接着道:“也就是说,在那个位置,很久以前,也曾打碎过酒壶,只是有其中一块碎片刚好滑到了床底最深处,才留到了如今。”
风青顺手扯住一根红线,讶异道:“你们在说什么?”
林安脑中迅速运转,喃喃自语:“多年前与多年后,竟在同一处先后打碎酒壶,这样荒诞的巧合,简直像是某种被反复重复的古怪仪式……”——
第26章
“哪有什么仪式?那不过是我们喝多了而已!”风青激动地一挥手, 不由“嘶”地倒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手指。
“你怎么了?”林安这才回过神来。
“被线划破了。”风青将手指放在口中嘬了几口,一脸烦闷, “我就说吧, 踩到鸟屎, 可是要倒霉三天的。”
林安摇了摇头,继续思考酒壶的事。
陌以新却忽而开口:“你是在哪里踩到的?”
风青被这两人天马行空的思路彻底整懵了,愣了片刻才答道:“就在刚出门不远的地方。”
“去看看。”陌以新道。
“看、看什么?鸟屎?”风青诧异极了。
“嗯。”陌以新点头,“顺便去找一趟高县令,看他手下有没有能分辨鸟类粪便之人。”
当高县令带着一众衙役赶到风青所住的院子,一群人围着一坨并不完整的鸟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时,林安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情,也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了。
陌以新想要验证的问题很简单——地上这块鸟粪,会不会是来自于院里那只信鸽。
片刻工夫后, 一个衙役站出来道:“回大人, 鸽子的粪便与其他鸟类本无太大差别, 不过方才听养鸽人说,他们平日都是以红高粱喂养那只信鸽,而地上这块粪便正是呈红棕色,由此看来, 此处粪便的确更有可能是来自那只信鸽。”
魏巡和李承望在一旁点了点头, 表示附和。
风青蹙眉思索片刻,狐疑道:“我记得魏兄昨日曾说,这只鸽子十分温驯, 虽然鸽笼不关,它却从不乱飞,既然如此, 又怎会在屋外留下粪便?”
魏巡与李承望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明白这区区一坨鸟粪,就算莫名出现在屋外,又与命案有什么相干?
陌以新眸光微动,只道:“我们去看看晁俭。”
晁俭房门口,高县令派遣的衙差正一丝不苟地守着。
屋里,晁俭缩在床榻之上,眼神空洞洞的,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高白叹了口气,道:“看起来他还未有好转,恐怕要这么疯下去了。”
陌以新正要开口,林安却忽而眼珠一转,心念一动,抢在他前面认真道:“我在家乡认得一位神医,从他那里听过一个治疯病的秘方,有用极了,尤其是这种受到惊吓后忽然发疯的,一剂药下去,保准药到病除。昨夜回去我苦思冥想,终于将那方子背了出来。”
陌以新回头看向林安,目光在她微微扬起的下颌停了一瞬,那股写在她眉眼间的自信,将一丝捉弄般的坏笑藏得恰到好处。
陌以新不由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抹探寻,嘴角也跟着微微弯起。
“神医?”风青惊道,“是和我爹一样厉害的神医么?”
林安淡定地点了点头,道:“我告诉你。”她走近两步,附到风青耳畔,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风青仔细听着,神色不断变换,从求知若渴,到惊愕,到茫然。
“记住了么?”林安问道。
风青怔怔然,仿佛没有听懂似的,愣了片刻,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道:“照林姑娘所说,去准备吧。”
风青犹豫着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依言而去。
不久他便折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碗药汁,令众人惊异于他熬药的效率之高。
林安远远望了一眼,只见整整一大碗黑褐色药汁,果真分量十足。
陌以新靠近轻轻一嗅,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道:“喂他服下。”
风青皱了皱眉,还是依言行事,将碗凑到晁俭嘴边。
晁俭似是抖了一抖,缓缓张开嘴,仍旧目光空洞,在众人的注视下,任由风青灌完了这碗药,一滴不剩。
高县令自然不敢质疑什么,只是小心问道:“不知这药……多久可见成效?”
林安轻笑一声,道:“已经开始见效了。”
高县令微讶,正要再问什么,一个衙差跑进屋来,道:“禀大人,罗书宁醒了!”
风青一喜,连忙道:“太好了!罗先生可还有何不适?”
衙差犹豫片刻,似是有些为难道:“他看起来并无大碍,只是……当他听闻苗岱丰也被人杀害后,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看起来魂不守舍。我们只当他是害怕,便告诉他昨夜已逃过一劫,凶手将院里的白鸽代替他杀了,结果他的脸色反而愈发难看,跟中了邪似的! ”
衙差说着,看了缩在床上的晁俭一眼,“昨日已经疯了一个,我们心里拿不准,这才赶忙来禀告大人。”
“这、这……”高白的脑门上开始冒汗,难不成这琵琶院真有邪祟入侵,在此之人非死即疯!
风青面上也现出忧色,拔腿便要走:“快,带我去看看罗先生!”
“等等。”陌以新道,“罗先生不会有事的。”
风青听话地停下了脚步,却狐疑道:“什么?”
陌以新看向那衙差:“去将罗先生请过来。”
衙差领命而去。高白小心试探道:“陌大人,这……”
陌以新在桌旁坐下,淡淡道:“罗先生已经苏醒,晁俭也快要痊愈,本官以为,是到了解开案情的时候。”
“什么?”众人一片哗然。
当衙差将罗书宁带来时,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向他。此刻,他的面色虽然有些苍白,眼中却很清醒,并不见混沌或癫狂之色,丝毫不似疯状。
果然,他站定后,便客客气气施礼道:“草民昏睡多时,耽误大人问话了。”
风青与高白见他状态一切如常,心中总算都松了口气。
陌以新看了罗书宁一眼,道:“本官即便问话,你也不见得会说。不如便由本官来说,你听听如何?”
林安心头一跳,这件案子,她自始至终都怀疑罗书宁,看来,陌以新果然也与她想到了一起。
罗书宁一怔,连忙道:“草民惶恐。”
风青虽信任罗书宁,却也知晓陌以新从不会无缘无故与人为难,忙在一旁劝道:“先生,你若是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或许你以为与案件无关的细节,也会是重要线索。”
高县令的眼珠转了转,狐疑道:“难不成,凶手就是罗——”
“不可能!”风青连忙打断,“那一整夜先生都在我们房间,一刻也不曾离开,根本不可能去杀董贤。”
“这正是罗先生最为聪明的地方。”陌以新淡淡开口,“所谓‘连环杀人’,自然是同一个凶手接连作案,如此一来,只要在第一个案件发生时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便可以摆脱后来的全部嫌疑。”
眼见风青愈发一脸茫然,林安解释道:“也就是说,杀害董贤与苗岱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前后其实有两个凶手。”
“不止。”陌以新微微一笑,“严格说来,本案一共有三个凶手。”
林安不禁也是一怔,分明只有两个死者,又怎会有三个凶手?
“第一个凶手,我们可以称之为‘布局者’。”陌以新娓娓道来,“此人想在杀人的同时将自己摘出去,所以他想出了‘连环杀人’之计。
在第一件命案发生后,他只要第一个赶到陈尸现场,在死者胸前画上一道红线,便可以给所谓的‘连环杀人’奠定基调。此后,当他去杀第二、第三个人时,只要再画上两道、三道红线,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地将前后三次连在一起,当做‘连环杀人’。
如此一来,在第一件案发时拥有不在场证明的他,便理所应当地被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了。”
陌以新虽未指名道姓,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罗书宁——第一个赶到陈尸之处,在所有人发现死者之前画上那一道红线——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自然只有发现最早死者的罗书宁。
“那密室……”高白若有所思。
“也是罗先生的杰作。”陌以新道,“只要提前准备好两截折断的门闩,替换掉原先的门闩,再谎称自己是撞门而入,所谓‘密室’便轻而易举地形成了。”
高白眼睛一亮,却又斟酌道:“依大人所言,罗先生是利用第一起命案,为他之后行凶摆脱嫌疑,可他也无法预知第一起命案会发生,难道……这都是他看到董贤被杀后临时起意?”
“罗先生可以预知。”陌以新道,“因为他不只是‘利用’第一起命案,更是‘制造’了第一起命案。”
“制造?”
“在第一件案子中,董贤、苗岱丰、晁俭这三人也颇为古怪。他们三人相约而来,在这十年中也时有来往,交情显然不差。可是案发那晚,为何只有苗岱丰与晁俭两人相聚谈天,却不叫上董贤?”
陌以新顿了顿,“而董贤也是同样,他单独约了罗先生,却不知会另外两人。所以一开始我曾怀疑过,他们三人的关系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和谐,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嫌隙。”
李承望与魏巡相视一眼,虽然曾是同窗,可毕竟十年间不曾见过,他们也不甚了解。
“直到后来,苗岱丰也被杀害,晁俭被吓疯。”陌以新接着道,“将这三个受害者连在一起,能想到什么?”
“十年前那场大火。”林安接话,“他们三人,正好是火场的幸存者。而罗夫人与另一个学生,却在火场中丧命了。”
林安想了想,接着道:“苗岱丰说过一句十分古怪的话——‘董贤怕鬼,所以他才会死’。董贤死后,晁俭始终惶恐不安,苗岱丰虽看似不惧鬼神,却也是强作镇定,死前更是受过强烈惊吓,而晁俭甚至活活吓疯了。
董贤、苗岱丰、晁俭,堂堂七尺男儿,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那便是他们心中有鬼,因为琵琶院的冤魂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这是什么意思?”高白又是一惊,十年前他还未在此任职,只听说罗夫人为了救几个学生,自己死于火海,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
“十年前的大火,绝不只是一场意外而已。”陌以新道,“这是他们三人共同掩埋十年的秘密,也是罗先生布局杀人的动机。”
“他们……做了什么?”风青难以置信。
陌以新将目光扫过缩在床上的晁俭,淡淡道:“十年前,这件事成了他们三人之间永远不能提起的禁忌。十年后,三人都已成家立业,苗岱丰更是双喜临门,步步高升,前途一片大好。此时此刻,当他得知有人禁不住多年来的良心折磨,想要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认罪伏法,他又怎会容许自己的辛苦经营就此毁于一旦,从朝廷官员一夕之间变成阶下囚?”
“这个想要认罪的人,便是董贤。”林安接着道,“董贤私下约罗先生单独见面,便是为了坦白真相,而苗岱丰无意中得知此事,便抢先一步杀了董贤封口。”
“或者说,是苗岱丰以为,董贤想要认罪。”陌以新的重音咬在了“以为”二字,“董贤邀约罗先生这件事,自始至终,我们都只是从罗先生口中得知,换句话说,这同样也是罗先生的一面之辞。”
林安微微蹙眉:“可我们的确在董贤房间发现了那本被撕过一页的信纸,难道不是董贤生前曾写过什么?”——
第27章
陌以新道:“那是最普通的宣纸, 质地并不厚实,用毛笔沾墨写字,难免会在顿笔处有墨渍浸到下面一页, 然而我们所见到的纸面干干净净, 不染点墨。我不得不去猜想, 没有人在上面写过字,这一切都是做给人看的假象。”
林安不由讶然,她几乎从未写过毛笔字,的确不曾想到还有透墨这种事。
高县令已听得云里雾里,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一边擦汗一边道:“下官还是不太明白,董贤死后,罗书宁才说起两人有约,苗岱丰又是如何事先知晓的?”
“高大人这个问题, 正是本案的关键所在。”陌以新道, “是风青提醒了我, 让我发现,那只本该呆在笼中的白鸽,却曾飞去院中。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不会无故离开鸽笼, 它的行动, 自然是接收了人为的命令。”
林安已经想到了什么,喃喃道:“那是一只信鸽,它所能做的, 自然是——送信。”
“不错。”陌以新点了点头,“当我想到这一点,我才开始思考, 董贤被杀的那一晚,还发生了什么。”
林安脑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一个念头,惊愕道:“那晚,魏巡曾在院中看到一个飘忽不定的白色‘鬼影’。那个白影,便是这只展翅飞过的白鸽!”
她心中愈发惊诧,语速也更快了几分,“魏巡当时之所以出门,是因为听见有东西爆裂的声音,而那个声音,正是罗书宁与风青饮酒时,‘不慎’打碎了酒壶。”
在那个房间里,不只打碎过一个酒壶。那片日久褪色的浅色碎片,代表的不是什么古怪仪式,而是经年累月的训练,日积月累的尝试。
那一次又一次、不知打碎了多少个的酒壶,都是为了一个目标——训鸽,让那只本就温驯的信鸽,只要听到这种爆裂声,便以此为号,应声飞出。
陌以新接着她的话道:“随着酒壶碎裂的脆响,信鸽便如同这几年来反复演练中那般,飞往既定的目的地。而魏巡,恰巧也听到声音出门查看,正瞥见那一抹白影。”
高白难以置信道:“所以,是鸽子将董贤打算认罪的假消息,带给了苗岱丰?而苗岱丰正是因为得知了此事,才对董贤痛下杀手?”
琵琶院的十年之约,成了罗书宁精心布局的棋盘。也许,在他原本的计划中,那个做不在场证明的人选是李承望或魏巡,可是没想到,风青风楼也恰巧在同一天来到琵琶院。
他们二人临时前来,没有提前串通的嫌疑,又是官府中人,所以就成为了更加完美的证人。
陌以新称罗书宁为“布局者”,林安只道是罗书宁利用第一件案子洗脱嫌疑,此时才知,原来这第一起案件,根本都是在他的设计下才稀里糊涂地发生了。
风青的神情早已有些呆滞,他怎么也不曾想到,一场久别重逢的醉酒谈天,竟会是处心积虑的设计。而那状似无意的打破酒壶,竟是开启一场疯狂凶杀的号角。
“在罗书宁巧妙的误导下,苗岱丰便成了本案的第二个凶手,也就是——入局者。”陌以新接着道。
林安看向罗书宁,这位慈眉善目的先生,面上仍然不见一丝波澜,仿佛早已预料到此时发生的一切。
高白忽又想起一事,疑惑道:“既然罗先生处心积虑借刀杀人,又为何要伪造密室?难道他还要替苗岱丰掩盖不成?”
陌以新眸光微深:“因为罗先生想要制造的,不只是密室,还有另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更加重要的东西。”
“什么?”
“是恐惧。”林安答道,“既然密室并非凶手所为,那么,当死者身上莫名出现红线,现场又无端变成密室的时候,最不知所措的人,自然便是——凶手!”
“不错。”陌以新会心一笑,“罗书宁只有一个人,却要杀掉正当壮年且彼此串通的两个人,要想顺利得手并不容易。所以,他决定利用两人的心虚和恐惧。
他编出琵琶院阴魂不散的传闻,又在董贤死后制造出密室与红线令他们惊骇莫名,这一切的一切,都加深了这种恐惧。”
林安不由唏嘘,死前遭受惊吓的苗岱丰,和吓疯的晁俭,无疑都证明了罗书宁的攻心之计非常成功。
陌以新也看向床上的晁俭,道:“其实到这里,已经无须再推测什么,因为所有这一切,还有一个知情人活了下来。”
“晁俭?”高白诧异,“可他……不是已经疯了吗?”
陌以新笑了笑:“我想,林姑娘已经将他治好了。”
林安接收到他的目光,对风青道:“将你用的药材告诉大家吧。”
神情凝滞许久的风青稍稍回过神来,回想起方才亲手配制那生平罕见的药汤,迟疑道:“陈醋,辣油,白芥,生蒜……”
那时,林安在他耳边清晰地说,什么东西味道最冲最难喝,就用什么。
“啊?”高白难以置信。
林安耸耸肩:“这样一副药,莫说一饮而尽,便是凑近闻一闻,都会令人作呕,难以忍受。倘若真是一个疯子,又怎会如此克制,如此配合,丝毫不曾抗拒或挣扎,便将这碗奇药喝得一滴不剩?”
“你是说,晁俭是在装疯?”风青此时才恍然大悟。
“他想装疯,却反而暴露自己没疯,不仅没疯,还很理智,很坚决。”林安答道。
目光空洞、面色呆滞的晁俭,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当林安说自己能医疯病时,他便知道,林安也猜出了晁俭并没有疯,只是他那时也没有想到,林安会用这样一副奇药,在揭发晁俭装疯的同时,对他略施惩治。
众人皆瞠目,风青已经上前揪住晁俭的衣领,喝问道:“为何要装疯?是不是你们害死了师娘?”
晁俭面如土色,仍旧呆呆地顶在墙上,只不过这回,是真的吓呆了。
陌以新替他做出了回答:“他要装疯,是因为苗岱丰的死让他有了危机感,让他又想起董贤的死,并且依稀猜出了其中曲折,所以他知道,自己会是第三个。他要保命,所以装疯。他一疯,高大人自然会派人看着他,凶手或许也会因为他已吓疯而放他一马。”
晁俭脸又一白,彻底瘫软下来,在床上叩首呼道:“大人饶命,大人救我!”
陌以新只古井无波地望着他。
晁俭又将头叩了下去,颤抖道:“那一晚,岱丰在房中莫名收到一封飞鸽传书,落款正是董贤,信中说他这些年来饱受煎熬噩梦缠身,已决心认罪,他知道岱丰一定会阻止,所以已经约了罗先生在凉亭相见,将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劝我们也早早自首。
岱丰大惊失色,连忙去找董贤,董贤已不在屋中,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信纸还刚刚撕掉一页,显然便是方才那封信。
岱丰愈发不安,随即又赶往凉亭,果然见到董贤正在等人。他上前质问董贤,董贤却矢口否认,还说是罗先生约的他。
岱丰认定董贤心意已决,还在敷衍于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又怕董贤毁了他的锦绣前程,便趁董贤不备,取下腰带勒死了他。
之后,他怕罗先生赴约时撞见,连忙将董贤搬回房间,又唯恐事后被人怀疑,便找到了我。他以十年前那事为要挟,让我为他做不在场证明,我、我也只能听从了。
结果第二日,董贤的尸首好端端竟被吊了起来,门闩从里面插上了,他胸前还长出了红线,我们、我们真的吓坏了……
再后来,连岱丰也死了!我才终于明白,下一个就是我!大人,草民知罪,可是草民从未亲手杀过人,求大人放草民一条生路!”
风青狠狠一跺脚,道:“师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晁俭又抖了一抖,声音不自觉便低了下来:“那几日先生出远门,书院课休,我们三个到城里逛,一时兴起进了赌坊……我们真没想到会输那么多钱,赌坊要将我们扣下,可我们还要科考,若被人知晓赌钱的事,这一辈子都完了!
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只好回来偷拿书院的钱,结果却被何祥英瞧见,他执意要告诉师娘,我们拦他,推着搡着,他一跌,头撞在墙上死了。”
晁俭说着,竟掩面抽噎起来,“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师娘一声尖叫,原来她都看见了,我们……我们只好……然后……放了一把火……”
“你们!”风青怒不可遏,双眼通红。
始终波澜不惊的罗书宁却忽而轻笑一声,道:“没想到,一切都只是因为赌钱而已。”
他如此反应,无疑是承认的态度,甚至没有一丝为自己辩解的打算。
高白摇了摇头,叹息道:“罗书宁,你既然知晓当年的事另有蹊跷,就当来报本官,翻案重审,何必沾上几条人命。”
“内子死后五年,我才无意中听闻一件事。在火海中活活烧死之人,口鼻内往往会有烟灰碳末,而若是死后才被火烧则不会如此。”罗书宁不紧不慢地说着,“五年的时间,内子早已化作白骨,又能如何翻案?高大人,真相既已大白,草民但求一死。”
高白看了陌以新一眼,见他并无异议,便向身后衙役道:“带下去吧。”
“等等——”
三道人声同时响起。
林安不由一惊,转头看向与她异口同声的风青和李承望。
李承望先开口道:“大人难道忘了,苗岱丰被杀时,罗先生也被人袭击,昏迷不醒,就算他曾有企图,也根本无法作案啊!”
风青连连点头,附和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罗先生的伤在脑后,绝对不曾作伪。”
风青从不怀疑陌以新的判断,可是此时此刻,心中的感性却让他不得不为这位曾经的恩师说一句话。
陌以新没有回答两人,反而看向林安:“林姑娘想说什么?”
林安看了几人一眼,道:“大人曾说此案有三个凶手,第一个是布局者——罗先生,第二个是入局者——苗岱丰,那还有第三个呢?第三个又是谁?”——
第28章
陌以新会心一笑:“第三个, 是搅局者。”
“搅局者?”高白兢兢业业扮演着他的捧哏角色。
“我们发现晕倒的罗书宁时,他穿着白色中衣,披发覆面。即便是在熟睡到一半时出门, 也不该是如此模样。”陌以新道, “第一案后, 罗书宁已在苗岱丰与晁俭心里埋下了恐惧的种子,此时此刻,正是收割果实的时机。他只要扮作厉鬼,就能让一个成年男子在受到巨大惊吓的同时,丧失自卫能力。”
“可先生的确是被打晕了啊!”风青坚持道,“从伤口来看,那个角度和力道不可能是自己伪造的。”
“不错。”陌以新竟点了点头,“不只如此,罗书宁醒后, 得知苗岱丰已被杀害, 设计出这一切的他却震惊到魂不守舍。他处心积虑借刀杀人, 就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却在被指认凶手后干脆认下罪行,不曾辩解一句。”
“对啊。”风青喃喃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有一个人, 他比我更早地猜到了罗书宁的意图。”陌以新的视线扫过一圈, “董贤死后,他明白罗书宁同样不会放过苗岱丰与晁俭,所以, 他在暗中盯着罗书宁,在罗书宁夜半出门行凶之际,从背后将他敲晕, 代替他去杀了苗岱丰。”
“什么!”风青不可置信。
“而罗书宁从昏迷中醒来后,得知苗岱丰已被杀害,连他借刀杀人时所用的信鸽都已被处理干净,死无对证。他也很快明白了此人的良苦用心,所以,他才反过来干脆地认下一切,不将这个人牵连下水。”
高白已是瞠目结舌,左看看,右看看,道:“这个人……是谁?”
林安眼中不禁露出一丝悲悯。方才,在高白下令带走罗书宁时,除了她与风青之外,还有一个人喊出了“等等”。
而这个人,自然便是一心为罗书宁脱罪之人。
“是我。”李承望主动站出一步,沉声说道。
“承望?”魏巡的嘴唇动了动,一脸讶异之色。
始终波澜不惊的罗书宁终于蹙起了眉头,慈眉善目的他竟也显出几分严师模样:“承望,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在两位大人面前公然撒谎,是想挨板子不成?”
李承望却没有看罗书宁,只向陌以新道:“陌大人明察秋毫,想必不会听信先生的包庇之言。上个月,草民在院里不慎打碎茶壶,却意外发现了那只信鸽的奇怪举动。董贤死后,草民听魏巡说起先生打碎酒壶之事,联想到先前的发现,这才决心抢先下手,替先生报了这个仇。”
一番话说完,他才转向罗书宁,掀起衣摆跪了下来,俯身道:“先生,你饱读圣贤之书,大庇天下寒士,你这样的人,手上不该沾染血污。只是……学生有负先生教诲,‘勿以恶小而为之’,学生此生做不到了。
杀人是最大的恶。学生愿以这最大的恶,换回先生曾经的善,余生尽光明。”
罗书宁神色一震,向后跌了两步,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许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妻子在枇杷树枝头系下一根红线,煞有介事地合掌许愿,眉间笑意盈盈。
他打趣她:“许愿早日得个孩儿?”
她毫不留情地赏了他一巴掌:“院里这些学生,不都是我们的孩儿?”
一阵风吹过,红线落在她发间。他抬手,小心取下。那一刻,红线在空中飘舞,就像是他的心,任人世风起,也永远系于一处。
树枝上的红线越系越多,年年岁岁。他的生活,总是被这些细细碎碎的红线填得满满当当,交织了欢笑与希望。
后来,枇杷树亭亭如盖,只是,再也不会有更多的红线了。
而今,他亲手将红线画在了尸体的胸口。
他用尽了力气,几乎想要划破那罪恶的皮肉。那一刻,站在树下的她仿佛近在眼前:“院里这些学生,不都是我们的孩儿吗?”
可她……却被她当做孩儿的人,害死了。
他就用那红线,向他们索命。
可是,他却从未想到,还有一个他不曾留意的孩儿,用自己的双手替他完成复仇,替他挡下血污。
他用红线索命,也索去了李承望原本清清白白的人生。
待来日到了地下,她必定又会重重地打他几巴掌,撕着他的脸骂他糊涂。
是他错了。
罗书宁笑着,哭着。泪水好似那早已褪色的红线,在他脸上纵横缠绕。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眼中竟感到一丝酸胀。有的人,可以豁出命去以报师恩,而有的人,却会为一时赌性杀害同窗与师娘。
坏人往往畏惧鬼神,却不知他们的心,实则比鬼神更可怖。
临走前,林安没有再去看罗书宁的神情,可是她想,在经历了极致的恶与善后,他会变回从前那个,令风青敬仰敬重的罗先生。
……
“事情就是这样。”风青趴在桌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死了两个人,凶手却有三个。谋划出一切的罗先生,到头来却成了唯一清白的一个;而原本是最清白的李承望,却成了唯一的阶下囚……你说说,这都算什么事儿?”
在他面前,风楼面色微沉,一言不发。
风青大约也没想从风楼这里得到什么反馈,只继续叹他的气,仿佛喃喃自语:“我记得当年,师娘总是对先生打打骂骂,先生也总是叫苦不迭,没想到先生竟会……”
陌以新摇了摇头:“一个男人,看似对妻子的凶悍满口抱怨,却不休妻不纳妾,在她死后宁肯独居多年,也再无续弦,这怎会不是一片深情?”
风青一怔,再次长叹一声,使劲揉了揉脸,半晌后又问道:“对了大人,你为何认定杀害董贤的是苗岱丰,而不是晁俭,或是他们两人合谋?”
林安在一旁抢答道:“这个问题很简单。”
“哦?”风青挑眉。
“第一,晁俭显然更加胆小,很难做出杀人灭口这种事。第二,苗岱丰汲汲营营,一心追求仕途发展,自然更有杀人灭口的迫切性。”林安掰着指头数道。
“就是这样?”风青不满。
林安轻笑一声:“还有,董贤死后那日,我和大人偷听到两人交谈,当时晁俭问了苗岱丰一句话——‘既然不是你,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风青打断了林安的话,“晁俭都说不是苗岱丰了,怎么你们还怀疑他?”
“当时我也以为可以排除他们了,可是回头想来,他那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既然不是你布置的,那凭空冒出来的密室和红线是怎么回事?”
林安解释道,“还有,苗岱丰对晁俭说,‘董贤就怕鬼,所以他才会死’,他其实是在警告晁俭——倘若你也因为怕鬼缠身而想要说出真相,我对你同样不会留情,董贤的下场也就是你的下场。”
陌以新赞许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风青恍然大悟,忽又眯起眼,狐疑道,“等等,你什么时候与大人一起偷听了?大人一向光风霁月,怎么会做偷听这种事!”
“咳。”林安想起“捉迷藏”的社死场面,果断转移话题,看向风楼:“对了,舍利子的事如何了?”
风楼言简意赅:“已经办妥。”
陌以新跟着问道:“舍利子如今到了何处?”
“已送入开阳山中供奉,听说到上元节时,会在景都公开展出,供百姓祈福。”风楼一板一眼答道。
“上元节?”林安神色一动,“说起来,到这里这么久,我还从未过过节。”
“这有什么。”风青不以为意道,“后天不就是重阳节,还有三日休憩。”
“重阳?”林安晃了晃神,她倒还记得日子,只是没想到这里的重阳还放三天假,看来应该算是比较重要的节日了。
“你的家乡没有重阳吗?”风青问。
“有,九月初九嘛。”林安心下暗想,刚从半溪回来,又要赶上放假,除了时常碰到命案以外,这段日子还真安逸。
“重阳清晨,我们要出门一趟。”陌以新此时道。
林安摆出一副任劳任怨的神情:“大人有什么安排?”
“扫墓。”陌以新淡淡道。
林安一怔,问:“扫墓不是该在清明么?莫非楚朝习俗是在重阳扫墓?”
“不是因为重阳。”陌以新道,“后日也是我一位故人的祭日。”
“呃,抱歉。”林安不再多问,只是看陌以新神情,似乎与平日无异,从他幽深的眼眸中,看不出沉重或是悲伤。
带着一丝疑问,一丝好奇,林安等到了重阳的清晨。
四人一早便从府衙出发,林安已从风青口中得知,他们去扫墓的地点,是在天影山。
林安在景都山河志中看到过,楚朝景都全名叫做景熙城。天影山是景熙城西面相距十多里的一座孤山。
几人出门未乘车轿,看起来是要步行前往,以这样不疾不徐的脚程,大概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
陌以新今日着一袭白衣,素雅无华,不染纤尘,衬得他平日温润内敛的气息更显孤清,整个人宛如山巅雪松,立于尘世,却超绝尘寰。
他始终沉默着,连一向滔滔不绝的风青也难得寡言少语起来,林安更觉不便多说什么,只一面看风景,一面神游天外。
只是很快,她却发觉一丝不对劲。她分明记得,天影山是在城西,可此时,他们却在一路向东而行。
不可能是走错路,想必其中另有原由。
林安琢磨着,回忆起前些日子看过的景熙城地图,愈发觉得他们是在朝向某个地方……是了,林安遥遥一看,道路尽头的匾额已然映入视线——“右廷狱”。
林安在书中看过,除天牢外,景都还有两座大狱——左廷狱与右廷狱。两座牢狱相互毗邻,皆由刑部掌管。
左廷狱关押普通犯人,右廷狱则关押身份特殊的犯人,如官员、世家子弟等。
难道……他们特意绕路来到城东,竟是要去狱中吗?
林安正思量,却见那个方向的街角,一群人聚在一处,不知在围观什么。
“大人,你看那是在做什么?”沉默许久的风青仿佛恢复了往日模样,兴致勃勃地瞅了一眼,抬高声音,“好像是右廷狱的事。”
话音刚落,围观之人都看了过来。原本虽有人看热闹,却无人高声议论,毕竟作为平头百姓,哪敢对刑狱之事指指点点?
眼下风青这一嗓门,自然吸引了不少注意,众人纷纷回头,人群露出一道缝隙。
透过这道缝隙,林安看到了被围观的中心,竟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少年穿着宽大破烂的布衣,眉眼低垂,神情中却透着坚决。他身边站着两名小吏模样的男子,三人似乎正僵持不下。
此时两个小吏也听到风青叫嚷,将视线转移过来。
其中一个小吏皱了眉头,扬声道:“何人胆敢在此喧哗?”
“风青,不得无理。”陌以新轻斥一声。
而此时,另一个小吏看到陌以新,已经换上一副恭敬面孔,低头哈腰道:“参见大人。”而后对仍旧不明所以的同伴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说完又挪了步子,躬身接近陌以新几步,恭敬道:“小人曾在一起案件中有幸见过大人一面,不知大人今日至此,有何贵干,是否需要小人通报上官?”
陌以新十分随和地摆了摆手,道:“本官今日休沐,恰巧经过而已,并非公干。”
小吏点着头,赧然道:“是小的们处事不利,扰了大人清静。”
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好似不经意道:“本官倒有些好奇,何人胆敢在此与你等争执?”——
第29章
小吏汗颜道:“回大人, 那是小人看管的一个罪奴。今日是他的沐恩日,小人好心带他出来,他竟想要出城, 这实在不合规矩。可这小子却是个倔的, 任小人软硬兼施, 仍赖在此处不肯挪动半步。”
林安回忆起自己在刑狱典籍中看到的,楚朝分设左右廷狱时,当时那位皇帝对右廷狱中的囚犯下了一道恩旨,每年可以选择一日由差役看押外出放风,即为沐恩日。这少年显然就选在了今日重阳。
“不,我没有要出城,我只是想去西城门。”少年蓦然开口。
“放肆,大人面前你也敢造次!”小吏回头怒瞪少年一眼。
少年神色不变,继续道:“我要去西城门, 求大人成全。”
短短两句对话, 林安便已心知肚明, 一定是这两个小吏偷懒,毕竟此处位于城东,要带这少年去西城门走一个来回,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右廷狱关押的都是曾经身份特殊的犯人, 这少年小小年纪, 能犯什么罪,想必是因家人之故而连坐入狱,自然也不再有家人可依。此等罪奴, 一向最是无人过问,自然也最受欺压。林安暗叹口气,难免生出几分怜悯。
陌以新正要开口, 便在此时,右廷狱中走出一道身穿官服的身影,本是径直走向街边停好的软轿,却无意中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即掉转步子,向几人走近,招呼道:“这不是陌大人吗?居然在此遇见,真是凑巧!”
林安已经认了出来,此人正是先前在华莺苑一案中见过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左右廷狱都归刑部掌管,尚书大人来此公干倒不奇怪。
陌以新温润一笑,同样回礼道:“王大人,重阳之日还在忙于公务,实乃吾辈楷模。”
王大人连忙道:“哪里哪里,陌大人这是有何要事?”
“适逢假日,带着府衙下属出城游玩罢了。”陌以新轻描淡写道,“方才途径此处,见街边人群围观,这才驻足片刻。”
出城游玩?林安眨了眨眼,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哦?”王大人应了一声,转向那两个小吏,正色道,“出了何事?”
刑部尚书可是两人正儿八经的大上司,两人愈发恭谨,小心翼翼将方才对陌以新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风青此时对陌以新道:“大人,咱们本来也没什么事,大不了转从城西而出,带那罪奴走一趟,也不必劳烦两位差役大哥了。”
陌以新失笑道:“风青,这便是你不懂规矩了,刑部之事,本官不便插手。”
林安正默默旁观,却见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瞥了自己一眼。
林安心头一动,便开口道:“大人,你就说句好话吧,这小少年实在有些可怜。”
王大人微微讶异地看了林安一眼,显然,林安虽记得他,他却不记得见过这张面孔,更不记得陌大人身边何时多了一位姑娘。
陌以新似是无奈轻叹一声,向王尚书道:“王大人见笑了,林姑娘是我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暂住在府衙托我照看,以尽兄长之义。”
林安嘴角抽了抽,先前在相府,不还说是救命恩人吗?怎么又成世交伯父的女儿了?陌大人这种一本正经信口开河的本领,实在是与日俱增。
腹诽归腹诽,林安还是配合道:“兄长,今日重阳佳节,实在不必为一个小小罪奴纠缠于此,不如便请王大人行个方便,也给大家结个善缘。”
林安被自己这声“兄长”狠狠雷到了,只是她已经看了出来,今日明明是要去西城门外的天影山扫墓,却绕道城东,就是为了来右廷狱见这少年。
原本同小吏招呼一声便是,却凑巧碰到王大人。陌以新不便直接插手,所以需要她提供一个借口来帮这少年。
王大人爽朗一笑,道:“这有何难,有陌大人在,还怕弄丢个小小囚犯不成?”
陌以新拱了拱手,转头柔声道:“安儿,还不谢过王大人给你这份情面。”
林安嘴角抽了抽,乖巧地微微福身。
“我还有公务,咱们改日再叙,陌大人尽管请便。”王大人随口说着,又向两个小吏道,“你们两个,听凭陌大人调遣。”言罢,向陌以新拱手示意,便浑不在意地扬长而去了。
两个小吏心里虽叫苦,却也只得将少年押了起来,准备跟陌以新上路。
陌以新随和一笑,道:“将人交给本官便是,将他带到西城门后,本官再让两个下属押他回来。”
两个小吏相视一眼,连忙应了下来。如此,他们既不必跑腿,又省得跟这倔驴一般的罪奴僵持,还算是给了府尹大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谢大人成全。”路上,少年跟在陌以新身旁,有些生硬地开口。
陌以新侧头看了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一怔,道:“我叫林初。”
林安见少年始终神情郁郁,面色沉重,有心安慰于他,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真巧,我也姓林,你便叫我姐姐吧。”
谁知这一拍,林初竟不自觉地抖了抖,肩膀也缩了起来。林安目光一顿,又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林初宽大囚服之下,几道血痕赫然交错,此时仍渗着血,触目惊心。
方才僵持时,那两个差役定是对他下了狠手,可直到皮开肉绽,他也毫不妥协。今日这一趟,于他而言一定有很深的执念。
林安知道,这样一个倔强要强的少年,同情和怜悯都不会是他想要的。于是,她便只如对待朋友一般,柔声问道:“林初,你为何坚持要去西城门呢?”
林初紧绷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是犹豫。林安看出,这少年本不愿回答,只因自己方才出言帮他,目光还是软了下来。
林初动了动嘴唇,道:“林姐姐,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我母亲……便葬在西城门外。”
林安暗道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他宁可被鞭打,也要在今日去西城门看一眼。
林初继续道:“我家故人曾托狱中一位差役对我多多照拂,所以往年我都能如愿前去。可是今年,那位差役被调到别处,我才有了今日之困。林姐姐,谢谢你。”他的嗓音虽是清脆的少年音,说出的话却很懂事。
“不用谢。”林安有些赧然,帮助他本不是自己的主意。
风青此时道:“待会将你带回去后,我会以大人的名义叮嘱那些小吏日后善待于你,你不必担忧今日得罪了他们,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林初安静地听完,第一次将头抬了起来,看向陌以新,道:“大人,你为何如此帮我?”那始终沉寂的眼神中,闪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陌以新看到他的眼神,轻笑一声:“你很聪明。”
聪明?林安先是不解,继而脑中一闪,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同样葬在西城门外,祭日同样是在今日——陌以新的故人,和林初的母亲,他们……莫非是同一个人!
或许,陌以新早就知晓这位故人之子的下落,想要在他母亲的祭日见他一面,所以特意绕道而来。
而这少年,在牢中不知遭遇多少冷眼与欺压,今日却遇到平白相助的大人。他从这样的巧合中猜测到陌以新或许与他有些渊源,所以才会生出一丝期待。
而陌以新显然也从这种期待中看出了少年的猜测,所以说他聪明。
可陌以新既然认得这少年,为何要假作不知,还谎称出城游玩以隐瞒扫墓之事?
右廷狱关押的犯人原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林初的母亲究竟是何人,以陌以新的身份都要掩人耳目?
故人,故人……难道,林初是那个人和陌以新的儿子!
林安被自己的联想惊了一跳,急忙转向林初,有些战战兢兢道:“你、你今年多大了?”
林初简单答道:“十三。”
十三岁了……林安听风青说起过,大人今年二十有五,难不成,陌以新十二岁时便有了一个儿子?
林安差点咬着舌头,在心里否决了自己这无稽的猜测,眼神却不由自主在林初和陌以新间游移,试图找出他们样貌上的相似,却终究无果。
“林姑娘,你在看什么?”陌以新有些好笑地看着林安。
“没什么……”林安连忙否认。
就这样,一行人各怀心事地走到了西城门。按规矩,林初便要止步于此。
林初忽然跪了下来,对着城门外的方向缓慢地叩了三个头,而后又重新站起,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向陌以新道:“大人,谢谢你。我不知是你想要帮我,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托付。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这让我知道,有个人……他还在。”
少年的神情始终如古井一般沉寂,然而在这一刻,面对陌以新,他的嘴唇却忽然有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陌以新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头顶,安抚住他的战栗,仿佛是随口道:“楚朝上次祭天,还是九年前先皇在位时。按我朝十年祭天的惯例,下一次祭天便在明年。而祭天时往往会有大赦,到那时,你可来景都府衙找我,明白吗?”
林初浑身一震,沉默着点了点头。
简单告别后,风青风楼按照先前所言,带着林初原路返回右廷狱。林安则跟着若无其事的陌以新接着从西城门出城。
林安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人,林初他……他的母亲,是否便是今日要去祭奠的人?”
陌以新挑眉看了林安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直言相问,却也十分干脆地点头承认:“你也很聪明。”
这哪里需要聪明,太明显了好吗?林安腹诽一句,又试探着问:“林初小小年纪,怎会入右廷狱?”
陌以新淡淡道:“那是源于他父亲所做的错事,他母亲也是因此而自尽的。”
自尽……林安微微一惊,听陌以新继续道:“当年之事已不足道。林初六岁入狱,受尽苦楚。看在故人面上,我曾托人在狱中照拂于他。只待明年大赦后,能对他更多关照。”
原来林初口中那位托差役对他多多照拂的故人,也是陌以新。
陌以新与林初的父母究竟是什么关系……林安自是十分好奇,可陌以新已说往事不足道,显然是不愿过多提及,林安便也不打算再问。
今日出门虽然很早,可是绕到城东折腾了那一趟,这一路脚程又不快,待到天影山下时,已经过了未时。两人随意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便开始进山。
天影山并不高峻,若远远望去,不过是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岭。不过其山势曲折幽深,林木幽密,深处甚至常年不见日光。虽离景都不远,天影山却有着“风水不好”的传闻,是以鲜有人来,这座山便越来越荒。
照理说,人们选择墓地,应当是很看重风水的,林安也不明白,陌以新的故人为何会被葬在风水不好的地方。
两人一路向天影山深处而去,脚下的蜿蜒山路早已被厚重的落叶和杂草吞没。穿过一大片幽暗的树林,前方豁然开朗。荒草掩映中,隐约露出两座低矮的坟冢,显得尤为萧索。
奇怪的是,那两座坟分明一左一右,却并不相依,反而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
第30章
一阵鸟鸣骤然响起, 又迅速归于沉寂。阳光隐入乌云,更添了几分沉闷与压抑。
两人走到第一座坟前,细看之下, 林安才发现墓碑上竟空无一字。
她侧头看了陌以新一眼, 只见他低眉注视着这无字的墓碑, 脸色虽无波澜,眼神却分外复杂。在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有痛苦,有愧疚,又有一丝事过境迁的空落。
林安从未在陌以新眼中看到这么多情绪,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向后退开,只远远看着,留他一人在墓前独处。
接着, 林安有些意外地看到, 陌以新屈膝跪了下来。
总是长身玉立的他, 后背从未显得如此单薄。在阴沉的天色下,他一身白衣隔世出尘,如同往常一样光华夺目,令人移不开眼。然而此刻, 林安却转开视线, 不忍再看他萧索的背影。
这两座坟,其中一个埋葬着林初的母亲,另一个又是谁, 与陌以新是什么关系?林安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余光瞥见陌以新终于站起了身。
他缓缓转头, 看向不远处另一座坟,然后举步走去。
不知是不是林安的错觉,陌以新眼中的痛苦之色仿佛比方才还要浓重了几分。林安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心头涌起一股久未有过的不安。
她忽然发现,自打从针线楼离开,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不安的感觉。
初见之时,他一袭月白长袍端坐于石桌之后,墨色的眼眸中清光淡淡。这双眼眸,无论深沉时、含笑时、探究时,始终保持着那种难以动摇的沉静。
似明月高悬,无声却令人心安。
或许,就是这双沉静的眼眸,悄然安稳着她蓦然闯入陌生世界的惶然孤立。而此时此刻,这双眼中泛起了涟漪,她的心便也随着轻轻一颤。
林安不知道陌以新从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知他与这些逝者有怎样的过往,却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这是一种她无法承受的沉重。
林安在掌心轻掐一下,不再多想,抬步跟了上去。
陌以新正在第二座坟前站定,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向林安,似乎有些意外她并未像方才一样退到远处静候,反而主动靠近过来。
林安在陌以新身后停下脚步,沉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但……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潮湿的山风吹过草丛,簌簌作响。陌以新瞳仁微晃,刹那的讶异后,眼中升起更多的意外与探究。
林安轻咳一声,认真道:“我只是说,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不必硬撑着。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陌以新一怔,继而轻轻一笑:“林姑娘,谢谢你。”
林安微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陌以新转回身,看向这块同样无字的简陋墓碑,良久才轻轻启唇:“她便是林初的母亲,我的长姐。”
林安心头不由一跳——她是陌以新的……姐姐?那么林初,岂不就是他的外甥。
她不去多想,也不多问,只上前一步,正色道:“这位夫人,你的儿子是个很好的少年,他很聪明,很坚强,也会过得越来越好,请放心吧。”
陌以新的视线仍落在墓碑上,声音低沉而微哑:“往年我尚未为官时,向来是独自前来祭奠。此次与你一起,本只是顺势而行,此时却觉得,我似乎做对了一件事。”
林安抿了抿唇,虽不知该如何回应,心里却莫名一松。
陌以新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站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无字的墓碑,看向那许多模糊的画面。
天罗地网中,长姐用身体阻住了他杀出重围的剑尖。
他只一瞬停滞,暗器自八方破空而来,划破他的皮肉。
手中长剑滑落在地,他缓缓倒下,呕出的血带上了可怖的黑色。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扔进天影山罢。”一道声音如同宣判一般在他头顶盘桓不去,反复回响,又勾起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绝望。
眼前的画面充斥着令人刺目的血红,却不曾在陌以新眼底染上一丝泛红的颜色,仿佛所有遗恨与不甘,都被收进了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只剩下丝丝点点的清冷和淡漠。
沉默许久,陌以新伸手缓缓抚上墓碑那粗糙的石面,轻声开口,一字一句:“我,不怪你。”
林安心头微微一震,只是此时的她尚不知晓,这短短四个字,包含了怎样深重的无奈与孤独。
林安悄然看向陌以新,正撞上他转来的视线。他的一双眼眸已然恢复如初,看不到任何痛苦过的痕迹,温雅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平日的陌大人又回来了,林安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一丝怅然,仿佛在方才那段短短的时间里,不知哪里有了一些不同。
“嗯。”林安将脑中的念头清空,忽觉面上落了一大滴水,抬手一抹,仰头望天,喃喃道,“下雨了。”
“是啊,看来得快些下山了。”陌以新道。
林安暗暗摇头,他们正在天影山最深处,看此刻云压山头,天色暗得发沉,大概赶不及在雨势变大前出山了。
果然,不多时,风中便夹起密密麻麻的雨点,一阵紧似一阵,迎头斜织而来,将天地笼罩其间,人更是无处可逃。
陌以新却似不急,仿佛胸有成算似的,带着林安在山中穿行。很快,两人面前竟果真出现一座山洞。
山洞里,两人擦拭着脸上的雨水,无奈望着外面已如瓢泼般的骤雨。
在前世小说中,林安无数次看过主角困在山洞中的情节,却不曾想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不觉苦笑,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左右一时无事,她便踱起步子,在山洞石壁前转悠起来。
“你在看什么?”陌以新走到她身后,饶有兴致问道。
“什么武功秘籍啊,藏宝图啊,神秘前辈的临终遗言啊,碰碰运气。”林安信口胡诌,心道他今日心情不大好,若要笑她便笑吧。
谁知陌以新听她所言,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后才自嘲一笑,摇头道:“原来在山洞石壁上刻字,竟是如此老套吗?”
“什么?”林安停下搜索的目光,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弯了弯唇角,向里面一个方向指了指,道:“你去那里看看。”
不是吧……难道真有刻字?林安将信将疑,快步走过去,一边找一边道:“什么也没有啊。”
“在最下面。”陌以新继续指。
最下面……林安狐疑着蹲下身子,用手拨开杂草。
天色本就暗,洞里光线更差,林安凝神细看,才终于在洞壁最低处看到一行很是扭曲的字,念道:“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林安心头一跳,旋即转头看向陌以新,却没有问出心头那个问题。
陌以新再次自嘲一笑,主动开口道:“这字,是我刻的。”
林安怔住,这个答案第一时间便已浮现在她心里,可她却没想到,陌以新会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这般坦然。
看着林安触电般的反应,陌以新又笑了,好似浑不在意道:“当年我被扔在这里,碰巧被风青风楼的父亲捡到,他看到我刻的这行字,可是笑话了许久。说起来,林姑娘,你是第二个看到这字的人。”
林安缓缓站起身,陌以新云淡风轻的神色令她心头发闷,明明这文字背后本该是极其沉重的生死之事,而不是谁被谁笑话这样的趣闻。
“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不死,为何会死?报仇,报什么仇?
风青说他父亲曾救陌以新一命,原来便是发生在这座山洞之中。而这座山洞附近,又有两座孤坟……
难道在七年前,在林初母亲死去的那个时候,陌以新也险些丧命?
林安的脑洞停不下来,神思早已飘远,下意识踱着步子,脚下忽而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步。
“什么啊……”林安嘟囔着,漫不经心低头一看,瞳孔猛然一缩,脚下连退数步,撞在了身后的石壁之上。
那绊住她的东西,赫然是一具无头尸体。
“怎么了?”陌以新在林安手臂上扶了一下。
“有死人……”林安下意识抓住了陌以新的袍袖。
自从被府衙收留,林安早已做好亲临命案现场的心理准备,只是方才原本正在出神,又是第一次看到无头尸体,实在受了不小的刺激。
“别怕。”陌以新轻声道。
近在耳畔的温醇音色令林安止住了心头的战栗,她心神稍定,将视线重新移向地上的残尸。
这具无头躯体,身穿一袭水红色长裙,看身形是女子无疑。细看之下,她竟不只被割下头颅,左手小臂也从手肘处被斩断了去,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林安深吸一口气,视线继续下移,停在女尸的腰间。只见胭脂色的裙带下,一枚白玉玉佩正闪着淡淡幽光,映照着玉佩上看不真切的几笔刻字。
“大人,她的玉佩上好似有字。”林安压抑住喉头的不适,小声道。
“你没事了?”陌以新道。
林安一怔,随即松开手:“我没事,方才失态了。”
陌以新感到自己袍袖一松,莫名地,仿佛心里也有一块空落下去。他停了一瞬,才俯下身去,凑近那玉佩看了一眼,道:“关山。”
“关山?”林安重复了一遍,“这是地名?还是人名?大人听说过吗?”
25-30
同类推荐:
绿茶女配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综英美]七分之一的韦恩小姐、
阳间恋爱指北[综英美]、
幼驯染好像黑化了怎么办、
死对头为我生崽了[娱乐圈]、
[综英美]韦恩,但隐姓埋名、
家养辅助投喂指南[电竞]、
[足球]执教从瑞超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