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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陌以新重新站起身来, 微微蹙眉:“北方有座小镇名叫关山,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还需进一步调查。”


    “只能先等雨停了。”林安喃喃道。


    两人没有挪动尸体, 一同走到洞口边, 离陈尸处远了些, 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林安思忖道:“大人,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陌以新饶有兴致道:“哪里奇怪?”


    “凶手砍下死者头颅,通常来说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阻挠查案。可是,这具尸体上却留有一块玉佩。”林安认真道,“玉佩本就有辨识度,更何况这块玉佩上还刻着字,如此显眼地挂在腰间,凶手没理由看不到, 他为何不将玉佩拿走?”


    陌以新挑了挑眉:“通常?难道林姑娘通常都能碰到头颅被砍下的命案?”


    林安没想到他的关注点会在这里, 不由便是一噎, 又没法说出自己都是在小说电视里看的,只得假笑两声:“听说,听说而已。”


    陌以新笑了笑,倒也不再深究, 只问道:“那以林姑娘的博闻强识, 可有什么想法?”


    林安嘴角抽了抽,还是答道:“依我看,这块玉佩不见得是死者本人的, 也许凶手特意将它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出误导信息,混淆死者的身份。”


    “很有道理。”陌以新点头赞许, 顺手从包袱里取出水囊,凑到嘴边。


    “又或者,根本没有这么复杂。”林安接着道,“凶手或许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杀手,杀完人后,取下首级回去复命罢了。”


    “咳咳——”一向清冷自持的陌以新,强自压住了喷出一口水的失态,咳了两声才道,“林姑娘,这种事……你也是听说的?”


    林安还了方才那一噎的窘态,不由翘起嘴角,道:“是啊。”


    陌以新擦去唇上的水渍,又恢复了矜贵儒雅的谪仙姿态,道:“那凶手砍去死者的一段手臂,又是什么原因?”


    林安摊了摊手:“这个……我就没有听说过了。”


    陌以新不觉莞尔,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多问。


    瓢泼般的大雨在山洞外形成一层雨幕,透过雨幕望去,远远那处孤坟似乎还依稀可见。


    林安托起腮,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陌以新的故事。


    面前是阴郁的天色和倾盆的大雨,身后是晦暗的山洞和恐怖的尸身。在这样诡异的处境中,林安的心却安稳如常。她看了眼身旁不知在思量什么的陌以新,目光轻轻一顿,旋即移开。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直到夜色完全降临,雨势也丝毫不见减弱。方才躲雨路上打湿了怀里的火折,两人只能在黑暗中继续等待。


    不知抵抗过多少波迷蒙的困意,林安终于听到远方传来呼喊的声音。


    “大人——林姑娘——大人……”


    “是风青!”林安一喜,站起身来,同样高声喊道,“风青——我们在这里!”


    风青与林安两人交替高喊着,不多时,风青风楼便循着喊声出现在洞口。


    风青自风楼手中抓过他们多带的两把雨伞,风风火火地塞给陌以新和林安,径自道:“原以为天黑前便能停雨,没想到反而越下越大了。这一天城里城外跑来跑去的,可累死我了,咱们快回去吧!”


    林安止住了风青的脚步,肃然道:“出人命了。”


    ……


    尸体旁,风楼从包袱中拿出火折子,燃起火把,山洞里顿时变得亮堂许多。


    “原本怕找不到你们,特意带了火具,没想到却是这样派上了用场。”风青嘟囔着,蹲下身去查看尸体。


    “死亡时间大致在七到十个时辰之前,腹部与后腰各有一处刺伤,腹部的更深一些,应当是致命伤。


    从伤口尺寸来看,凶器应该是匕首之类的细刃。而头颅和手肘则是在死亡后才被砍下,断口颇为齐整。


    另外,这里有尸体拖拽的痕迹,却没有挣扎痕迹,应当不是案发现场,但从血迹来看,头颅和手肘应当是在这里被砍下的。”


    林安一边认真听一边思索,尸体断口齐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至少说明砍头之人心志坚定,力量也足够。


    林安喃喃道:“莫非……真是专业杀手?”方才自己不过是玩笑之言,难不成还真的言中了?


    “还有一点很奇怪。”风青补充道,“死者身上的两处刺伤,分别在腹部与后腰,一个在身体前面,一个在身体背面,看起来像是在打斗中身形迅速变幻,才会腹背受击,可死者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没有打斗痕迹。”


    只有一具不完整的尸身,实在难有更多进展。为免尸身被雨水打湿而破坏,直到第二日雨停,陌以新才差遣一队衙差到山洞中将尸体运出,同时也开始调查玉佩上的“关山”二字。


    最终,目标暂且定在了一个叫做“关山院”的歌舞杂耍班,据说这个班子在景都颇有名气,班子里除了班主之外全为女子,绝技众多,赏心悦目。


    ……


    城北,关山院。


    虽然在大白天,院门却是紧闭,几人对视一眼,风青走上前,抬手便要叩门。


    正当此时,门却被骤然拉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后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拉着他的衣袖。


    年轻男子一面回头躲避身后之人的拉扯,一面向门外挣脱,他的力道显然更大些,很快便挣脱出来,向前一个急冲,与风青撞了满怀。


    “哎呦——”风青向后退了几步,揉着自己被撞得发痛的额角。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年轻人连连道歉,接着才注意到面前这一群人,犹豫着道,“敢问诸位……何事登门?”


    陌以新道:“我们找这间院子的主人。”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后面的中年男人整了整衣襟,走上前来,拱手道:“在下便是班主,请问阁下是?”


    风青接口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来此处调查一些事情,你等听命便是。”


    年轻男子忽然显出十分紧张的神情,上前两步急道:“调查?是不是初雪出了什么事!”


    中年男人又将他拉住,诚惶诚恐将陌以新一行人向院里请,连声道:“大人快请进,快请进……”


    待一行人进了院,中年男人又忙不迭将院门重新关好,这才拉着年轻男子一同行礼道:“草民宇文涛,这是犬子宇文雅山,参见大人。”


    “起来吧。”陌以新看向年轻男子,“宇文雅山,方才你说谁出了事?”


    宇文雅山并未吞吞吐吐,仍旧急切道:“回大人,初……方初雪是我们班子里的一个姑娘,她已经失踪了一天一夜,草民四处寻觅不得,方才正是要出门报官。对了,还有一个叫郑白晴的姑娘,也同样失踪一整日了。”


    竟有两人失踪……林安有些讶异,尸体只发现一具,却有两个人牵扯进来,莫非另一人便是凶手?


    还有,这宇文雅山先前一直喊着初雪,态度十分关切,到最后才提起郑白晴,看来他对这二人的重视程度不大相同。


    陌以新又看向宇文涛:“方才你似乎是在制止他?”


    宇文涛一怔,期期艾艾道:“草、草民只是,不想、不想事情闹大……”


    “闹大?”陌以新重复一遍,又问,“只是寻人,为何会闹大?或者说,你已经确定她们真的出事了?”


    “这……这……”宇文涛支吾两声,忽然跪了下来,叩头道,“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草民这班子里,前几日,丢、丢了一包火药……”


    “什么?”风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陌以新眉心微微蹙了起来:“火药一向由朝廷严格把控,你这里如何会有火药?”


    “回禀大人,草民虽不才,但这班子在景都也算小有名气,时常到达官贵人府上演出,有几项绝技中要用到焰火,是以朝廷每年会批下来十小包火药备用。”宇文涛小心觑着陌以新的神色,心虚道。


    “那一包并不多,决计不会闹出什么乱子。只是……火药毕竟是朝廷严控之物,草民实在难辞其咎,所以才不敢声张,想在惊动朝廷之前先尽力找一找,求大人宽恕!”


    “那你们找到了吗?”风青问。


    林安却摇了摇头,看宇文涛此时的面色,定是没有找到了。


    关山院有两个女子失踪,他们自然也知道不妙,可宇文涛本就因火药丢失的事情心虚不已,生怕朝廷追究,更加不敢再找官府上报失踪案。这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先私下寻找。


    不过宇文雅山显然对失踪的方初雪十分关切,实在担心她的安危,才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要出门报官,这便有了方才在门口撞上风青的那一幕。


    陌以新听罢前因后果,开门见山道:“本官今日之所以前来,是因为在城外一处山洞中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


    “什么!”陌以新尚未说完,宇文雅山已然向后急退两步,一屁股瘫倒在地。


    陌以新没有再说下去,只吩咐风青将关山院中人都集合起来,又让风楼带衙差去将尸体抬到院中。


    事毕,风青伸手将尸身上盖着的白布揭开,对众人道:“都辨认一下,是否有什么身体特征能确认死者的身份。”——


    第32章


    一众女子方才已经听说了事情经过, 此时更是惊骇万分,纷纷扭过头去,不敢看尸体一眼。


    有胆小的, 已经吓得小声啜泣起来, 也有几个胆子大些的, 强迫自己照官府的吩咐,试着去辨认死者。


    宇文雅山仍瘫坐在地上,颤抖着转过身,缓缓看向地上的尸身。


    林安紧盯着他的神情,看到他痛苦而空洞的目光在尸身游移,接着在空洞中散发出一丝希望,仿佛枯木上生出的一根嫩芽,再之后,才又涌起悲伤。


    直觉告诉林安, 死者不是方初雪。


    “是白晴……郑白晴。”果然, 宇文雅山开口道。


    “何以判断?”陌以新问。


    宇文雅山的声音轻而无力:“她腰间那块玉佩, 是我送给她的。”


    “仅凭一块玉佩?”风青质疑道,“有没有什么身体特征?”


    宇文雅山没有看向风青,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与白晴虽自小相识,却也知非礼勿视, 又怎知什么身体特征?”


    “大、大人……”此时, 一个女子小心翼翼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面上泪痕纵横,哽咽道, “这的确是白晴,白晴曾说过,那块玉是少班主送给她的最珍重的礼物, 比她的生命还重要,倘若她还活着……她是绝对不会让这块玉离身的。”


    林安看见宇文雅山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便流下泪来,痛苦掩面。林安暗暗揣测,恐怕是郑白晴喜欢宇文雅山,而宇文雅山却喜欢方初雪。


    陌以新看向答话的女子,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多久了?”


    女子惶恐道:“民女名叫任一巧,自小便跟随班主学艺,如今已十二年了。”


    “十二年,在这里算是资历很久的吧?”陌以新问。


    任一巧张口欲言,却先请示似地看向宇文涛。


    宇文涛生怕陌以新心生怀疑,拍着腿急道:“大人问你话,你就快说!全都照实说,快说!”


    任一巧不敢再耽搁,忙道:“回大人,民女是关山人,七岁时家中穷困,便将民女卖到戏班了。那时,戏班只在关山小有名气,加上班主和少班主,也不过十人。白晴比民女来得更早,她是被家人扔在路边,被班主收养的,四岁起便在班主身边了。


    后来,班主决定带着戏班到外地发展,我们辗转走了许多地方。到三年前我们来景都时,戏班已比原先壮大许多,在唱戏之外又增添了许多舞蹈杂耍的项目。人虽多了,但最初从关山一起来的,也只剩下我和白晴了。


    白晴热情活泼,很讨人喜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说到此,任一巧喉中一哽,说不下去了。


    “那方初雪呢?”陌以新问。


    任一巧缓缓吸了口气,压抑住嘴角的颤抖,才道:“初雪是今年才加入的。她温柔有礼,不过平日里性子总是清清淡淡,与大家没那么亲近。”


    陌以新看向宇文父子,问:“她说的都属实吗?”


    “属实,属实……”宇文涛连连答道。


    “宇文雅山,”陌以新又问,“你与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宇文雅山还坐在地上,失魂落魄道:“自我第一眼看到初雪,便已心悦于她,这些日子一直苦心追慕,只是,她从未回我半分情意。”


    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又看向那具冰冷的尸身,继续道,“白晴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待她,如同亲妹妹一般。”


    “郑白晴心悦于你,是吗?”陌以新的问话直截了当。


    林安不由看向陌以新,头一次听他说起“心悦”这种字眼,忽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违和感。


    “这……”宇文雅山略一犹豫,还是缓缓点了点头道,“也许……是吧。”


    “那么你呢?”陌以新又问。


    “我……我只当她是妹妹。”


    林安暗道一声果然,这三个人,的确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三角关系。


    陌以新又转向任一巧,问道:“郑白晴可曾对你提过她和宇文雅山的事?”


    任一巧有些犹豫,又看向宇文父子之后,才点点头道:“嗯,这些年来,白晴一直很喜欢少班主,在她及笄时,少班主送给她一块玉佩,那是一块很贵重的玉……那时,白晴很开心,她相信少班主对她也有同样的心意。


    可苦等三年,少班主始终没有再表示什么,白晴原本打算主动表明心迹,初雪却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戏班……


    少班主对初雪一见倾心,甚至从不在人前掩饰,这让白晴难过极了。所以,她一直很讨厌初雪,她常对我说,倘若没有初雪,也许她已经和少班主在一起了。”


    “这些心事,郑白晴从不对你隐藏吗?”陌以新问。


    “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任一巧眼中又泛了红,“而且白晴向来都是一个率真外向的人,这些事,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爱一个人,从看他的眼神就看得出来,爱得越深,便越藏不住。”


    “那么近些日子,郑白晴可有何异常?”


    “异常……”任一巧回忆着,茫然摇了摇头,“唯一异常的,便是她昨日上午没有参加排练,大家才发现她不见了。”


    “你再仔细想想。”林安追问,“郑白晴自小在戏班长大,人际关系简单,不可能无端被人杀害,此前一定发生过什么。”


    任一巧皱眉思索起来,忽而眼神一动,道:“我想起来了,在失踪的前两日,白晴似乎很开心,我问起时,她说,少班主不会和方初雪在一起了。我以为她是用情太深,自我安慰,便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短短两日过去,她却已经……”


    少班主不会和方初雪在一起了?林安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郑白晴要对方初雪不利的样子。


    接下来,陌以新提出去两人的住所查看。


    从众人集合的院中空地出发,经过几道回廊,便看见一道院门,上面题着三个大字——“空谷居”。


    林安顿时想起一句“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想来这便是众女子所居之处,想来题字之人也是位雅人。


    果然,宇文涛此时道:“禀大人,小人班里所有女子都住在此处。”


    一行人进了院子,林安扫了一眼,这院很大,约莫有十来间厢房,回忆先前集合时的人数,大约应是两人住一间。


    宇文涛伸手向前一指,道:“大人,正中这间便是郑白晴所住的房间,她与任一巧同住。方初雪则住在右边角落里那间,她新来时其他人已两两分配好寝房,所以她暂且是一个人住。”


    陌以新点点头,径直走向郑白晴的屋子。


    屋里颇为宽敞,左右两侧各有一张床,一间立柜,和一个梳妆台。


    陌以新左右各看了一眼,便抬步向左边走去。


    风青凑到林安身边,好奇道:“大人怎么知道哪边是郑白晴,哪边是任一巧?”


    林安了然一笑,努了努嘴:“左边梳妆台的墙上,挂着一幅字。”


    风青便即看去,上面是两句诗——“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除此之外并无署名,风青更是纳闷,这又能看出什么?


    林安解释道:“方才院门上所书‘空谷居’三字,与这幅字是同一个笔迹。同一个人,既在院门提字,又给院中女子赠字,自然只会是宇文公子了。会将宇文公子的字挂在闺房的,自然便是爱慕于他的郑白晴了。”


    两人并未压低声音,宇文雅山的神情果然有一丝不自然。


    陌以新接着她的话道:“或许这幅字,并非宇文公子主动相赠。一首诗,只写了前两句,又没有署名,显然不是一幅已经完成的作品。或许是宇文公子写到一半时,被郑白晴看到,她便请求宇文公子相赠,至于原因,想必是因为这句‘爱晴柔’。”


    林安眨了眨眼,顿时心生敬意,明亮的眼神中带着戏谑和调侃,好似不加掩饰地写着四个大字——“你很懂啊”!


    陌以新察觉到她的视线,不由一怔,失笑摇了摇头。


    宇文雅山也明显露出惊诧之色,这位大人所言丝毫不差,竟仿佛当时也在场一般。


    他愣了片刻,才道:“白晴自小便常看草民练字,那次看草民写到此处,便让草民将这幅字送给她,草民本怕如此稍显暧昧,毕竟……这句诗里还含着她的名字,但禁不住白晴软磨硬泡,最后还是给了她。”


    只因其中有纯属巧合的“爱晴”二字,郑白晴便对这幅并不完整的字如此在意,实在是……


    林安啧啧感慨,视线在这幅字上打量起来,忽而目光一顿,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任一巧,道:“郑白晴特意向宇文公子讨来这幅字,一定很珍视它吧?”


    任一巧点了点头:“是啊,白晴每日都会对这幅字小心拂拭,所以它挂了这么久,仍旧没有一点灰尘。”


    林安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便接着道:“既然如此,为何此处会有一点污迹?”


    她说着一指,在“爱”字旁边的位置,依稀可以看到一点极为轻微的黑色痕迹,细看之下是粉末状的污渍,而非墨迹。


    陌以新伸手过去沾了沾,又轻轻抹了抹,林安便看到这团细微的黑色在白纸上随着手指拂过而散开,就像磨碎的铅笔芯一样。


    风青猜测道:“你看,这黑色粉末一擦反而会散开,将旁边也弄黑了,所以她才不去清理,毕竟现在只有这细微的一小点,并不显眼。”


    林安道:“你说的没错,可我的意思是,既然她将这幅字视作珍宝,又怎会用沾着黑色粉末的手去触碰它呢?”


    风青不由一愣,看向陌以新,便见他将方才擦拭过污迹的手指凑到鼻边,片刻后,才缓缓道:“似乎是……火药。”——


    第33章


    屋里屋外的众人都不由震惊, 郑白晴房中的字画之上,怎会出现火药?关山院刚刚丢失了一包火药,难道竟是郑白晴偷的?


    宇文涛的神情僵住, 额上冒出冷汗, 不由在心里大呼冤枉,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收养了十来年的女孩子,好端端怎会去偷院里的火药?


    陌以新将这一点暂且搁置,又在房中仔细搜索一番,却没有再发现什么异常。


    此时已至午后,所有人都还未用午饭,又马不停蹄前往方初雪的房间。


    这里也是最普通的闺房布置,房中十分整洁,一切摆设从简, 搜索起来并不费事。


    很快, 林安便在衣柜深处的角落里, 发现了一个古怪的小包袱。将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个小纸包,再将纸包打开——黑色粉末——纸包里包着的,赫然又是火药。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蹊跷。方才在郑白晴那里看到了微量火药痕迹, 此刻又在方初雪房间搜出一整包火药,偷盗者究竟是谁?


    便在此时,风青忽然叫道:“大人!”


    两人回过头去, 便见风青抱着一个簸箕,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近道:“这里有一些碎纸片!”


    风青说着,从簸箕里捧出一把碎纸片放在桌上。纸片显然是被撕碎的, 字已残缺不全,只余下几个较大的碎块,依稀可以辨认出来。


    “亭……证……火药……子时……”风青念着拼凑出的字迹,“这是在说什么?”


    陌以新回头问道:“院中可有一座亭子?”


    宇文涛答道:“是,有,后院坡上有座八角亭,院里就那一座亭子。”


    林安思索道:“看来这几个字,正是时间、地点和事由。”


    风青沉吟片刻,也回过味来:“你是说,子时……八角亭?有人约见方初雪?对了!或许郑白晴偶然发现是方初雪偷了火药,便约见方初雪,想以此威胁她离开这里,远离宇文雅山,没想到却被方初雪杀人灭口。”


    任一巧神色一动,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喃喃道:“不错,因为少班主的缘故,白晴一直不喜欢方初雪,总想挑她的刺。从前便有几次,我无意发现白晴潜入初雪房间。也许,白晴正是因此才发现了方初雪房间的火药,也是因此……才遭到了杀身之祸!”


    “不,不会的!”宇文雅山神色痛楚,满脸不可置信,“初雪向来恬淡温和,怎会私藏火药,又怎会杀人灭口?”


    “少班主!”任一巧涨红了脸,转眼已是泪流满面,“白晴她……她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不喜欢她,她不怪你。可如今,她遭人毒手,尸骨未寒!而你,却对元凶处处包庇,你……你对得起白晴吗?”


    宇文雅山浑身一颤,整个人向后倒了两步,幸而被宇文涛扶住,才没有跌倒在地。


    “好了。”风青像模像样地制止了两人的争执,看向陌以新,“案情自有大人定夺,你们就先下去吧。”


    宇文涛扶着宇文雅山,补充道:“大人若有需要,不如便留在寒舍,以便随时搜查取证,草民一定尽心配合。”


    先是隐瞒火药失窃,又不及时上报失踪,宇文涛生怕这位大人一个不高兴,便将罪责怪在他的头上,态度殷勤极了。


    陌以新点了点头:“本官正有此意。”


    众人一一退下,房内只余陌以新、林安、风青三人。


    风青提议道:“大人,是否要下发海捕文书?”


    陌以新却没有回答,视线停在桌面之上。


    林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桌上是一个小小的敞口香炉,和所有普通香炉一样,里面只有一些燃香的灰烬,并无古怪。


    风青待要追问,陌以新却道:“走吧,先吃饭。”


    饭后已近傍晚,天色开始昏沉起来,令整个关山院愈发显得阴郁。


    宇文涛安排陌以新一行住进一个小偏院,林安却没有在屋里歇息,而是迈步向后院走去。


    从目前的线索来看,此案似乎颇为分明——


    郑白晴发现了方初雪藏在房中的火药,想用这个把柄拿捏方初雪,逼她离开。如此意外收获难免令她心中激荡,回房后便抚摸了那幅字,却不慎将在方初雪那里碰到的火药沾到了字幅上。


    而任一巧也说,郑白晴在失踪前两日颇为开心,还说宇文雅山不会和方初雪在一起了。前后联系起来,一切仿佛都说得通。


    可是,林安心中却仍有重重疑虑。第一点说不通的便是,倘若果真是郑白晴发现了方初雪偷盗火药的证据,她根本不必私下约见方初雪,只要直接告发就行了。


    “八角亭……”林安默念着这个名字四下游荡,果然在后院偏僻处的一个缓坡上,找到了宇文涛所说的这座凉亭。


    这是一座很高的八角亭,亭子正中有一张白色圆形石桌,石桌两边有两个石凳,此外便别无他物,一览无余。


    林安在亭中四下打量,很快,视线便停在了石凳圆墩墩的底座上。林安俯下身子细看,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你果然在这里。”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林安听出是陌以新,也不惊诧,只是站起来,转身道:“果然?”


    “你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陌以新道,“上一次,你会去董贤房间寻找蛛丝马迹,这一次,自然不会放过碎纸片上如此明显的线索。”


    林安笑了笑,权当是夸奖了。


    “而且,”陌以新接着道,“先前那个结论看似显而易见,实则却有漏洞,你一定不会认可,对吗?”


    林安点了点头:“凶手砍去死者头颅,让人无法辨明身份,却在腰间留下一块指向性极强的玉佩,显然是有意误导我们将死者认做郑白晴。相比于方初雪偷盗火药后杀人灭口,我更愿意相信,是郑白晴杀了方初雪,砍去她的头颅,继而用火药栽赃,又用那些碎纸片营造出方初雪杀人灭口的假象,从而倒转乾坤。”


    “大人也注意到了,不是吗?”林安挑眉看向陌以新,“方初雪桌上有个香炉,里面还有燃烧剩余的灰烬。若真要销毁纸条上的秘密,随手扔进香炉烧掉,才是最直接也最稳妥的做法,有什么理由去舍近求远,将纸撕碎扔进簸箕里?”


    毕竟,纸撕得再碎,也难免能拼凑出几个字眼,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的秘密,这些碎纸显然也是有意为之,就是为了让人发现的。


    陌以新会心一笑,道:“那么在这亭子里,林姑娘又有什么发现?”


    林安低头看向方才留意的地方,道:“石凳与地面的交接处,有一块不大明显的暗红色血迹。”


    陌以新闻言也俯身查看,果然见到了林安所说的暗红色。


    “先前风青说那个山洞并非案发现场,也许便是这里了。”林安分析道,“案发后,凶手显然清理了现场,所以地面并无血迹,只有溅在石凳底座的血迹没有擦净,才留下了这么一点。”


    如此看来,纸条上这一点信息倒是不假,两人的确是在凉亭约见,并且发生了冲突。


    林安思索着,原地踱了两步,目光却在石桌上微微顿住。


    “怎么了?”陌以新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点细微神情。


    林安仍旧盯着石桌,想了想,喃喃道:“方才我刚来时,桌面上好像没有灰尘。”


    “灰尘?”陌以新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看到一点极其细小的黑灰,这一点不过发丝粗细,本应极难察觉,只因纯白的石面才显得明显了些。


    “难道是我方才没看清?”林安有些拿不准。


    陌以新摇了摇头:“你特意来这里找线索,自然不会大意。而且,一般灰尘都是偏白灰色,在日光下难以分辨,而这一点却是黑灰色。”


    他说着,已经走到桌前,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方巾,小心沾起这点黑灰,凑到面前细看起来,片刻后道:“好似香灰。”


    “香灰?这里怎会凭空冒出这么一点香灰来?”林安疑惑。


    这香灰是在她进了亭子以后凭空出现的,她从不用熏香,方才也并未触碰这石桌,不可能是从她身上沾来的。


    林安四下张望几眼,亭子建在缓坡之上,四周哪有正在燃香的模样。


    陌以新也环视一周,最终抬起头来,看向凉亭顶。


    林安心念一动,也仰头看去。这间凉亭颇高,顶上横梁约莫七八根,粗细不一,相互交错,透出几分随意中的匠心,别有一番美感。


    “难道横梁上有什么?”林安喃喃道。倘若香灰不是从四周飘来的,那便很可能是在横梁之上,被风吹落到了桌面。


    陌以新抬脚踩上石凳,继而轻巧地站上石桌。亭子实在很高,他本就身形颀长,此时踩在桌上,又踮起脚,才能仰头看清横梁之上的情形。


    “有发现吗?”


    陌以新左右看了片刻,目光微凝,少顷,他从石桌上下来,重新站回地面,道:“果然在上面。”


    “是什么?”林安忙问。


    “每根横梁上都落了厚厚的灰尘,只有其中较细的一根,上面有被抹过的凌乱痕迹,显然在最近被人动过。而且,就在这根横梁正中,有一道由灰烬连成的细线,周围轻微发黑,像是灼烧的痕迹。”陌以新清晰地描述了一遍。


    林安一惊,脱口道:“延时装置?”


    “什么?”陌以新挑了挑眉。


    “就是将东西用线绑在横梁上,再在上面放一根香点燃,香在燃尽的过程中,会烧断横梁上绑着的线,东西便会掉下来。”林安道,“布置这种延时装置,便能远程控制机关开启的时机,而无需在现场亲自操作。”


    陌以新本只隐隐有类似猜测,却没料到林安几乎无需思索,便分析得明明白白,还十分笃定,甚至更脱口而出“延时装置”这个名词,仿佛对这东西早已十分熟稔似的。


    林安一边比划一边说完,才发现陌以新的注意力似乎并未放在新发现的线索上,而是放在她的脸上——


    第34章


    林安反应过来, 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顺了,轻咳一声道:“这些都是在我家乡的话本上看来的。”


    陌以新收回了停在她面上的视线,若无其事道:“你说的不错, 恐怕凶手在事后收起了掉落的东西和细线, 只是来不及再登高抹掉灰烬, 才留下了这一点线索。”


    林安松了口气,附和道:“是啊,毕竟这亭子这么高,凶手也不会担心有人没事往横梁上看。”


    “只是凶手没有料到,有人观察入微,能注意到恰巧飘落的一点香灰。更神思敏捷,能从一段灰烬轻易推想出其间布置。”陌以新好听的音色一如往常,语气中却多了两分调侃。


    林安一噎,正不知如何接话, 便见陌以新向她身后望去。


    林安也跟着转身, 只见一女子正走上缓坡向凉亭而来, 女子显然已看到站在亭子里的两人,却还是脚步未停,竟像是特意前来找人的。


    待走近了些,林安渐渐认出, 这女子也是今日在院中集合的关山院成员之一, 只是先前调查时并未说过话,是以印象不深。


    待女子走入亭中,陌以新便道:“你是来找本官的?”


    女子似乎有些紧张, 只抬头看了陌以新一眼,便微微低下头,道:“回大人, 是的。民女名叫王蕙云,有事禀告大人。”


    “何事?”


    “先前大人让民女们辨认死、死者,民女心里实在害怕,不敢细看,脑中也一片空白。回去后才想起一事,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王蕙云小心道。


    陌以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上个月,白晴曾与初雪有过一次冲突,大概是因为演出时站位的矛盾。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白晴与初雪一向不大融洽,所以……”


    王蕙云说着,面色略带了两分尴尬,“总之后来在拉扯中,白晴不慎扯破了初雪的衣袖,初雪伸手去遮,可站在旁边劝架的我们,还是看到了初雪小臂上的一颗红痣。”


    “红痣?”林安微惊。


    “乍看之下是红痣,可又不完全像,似乎只是个指尖大小的圆点。当时有姐妹为了劝架转移话题,便问初雪那是什么,初雪说是……是……守宫砂。”


    王蕙云又看了陌以新一眼,对男子说起这种话题,尤其还是这样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她的面上难免升起一丝红晕,却还是忍下心中的羞意,接着道:“守宫砂本是前朝之事,到本朝已不多见,所以我们都有些印象。


    方才回去后有姐妹一提醒,我们才想起,白晴和初雪一起失踪,倘若那个尸体是初雪,小臂上必定有一颗红色守宫砂,倘若没有,那一定就是白晴了。”


    王蕙云在院里稍年长些,平日也稳重,是以姐妹们一商量,都推举她出来禀告,可她毕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此时尽量条理清晰地说完,心里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陌以新微微蹙眉,道:“那颗红痣的位置,可是在左臂?”


    王蕙云一愣,回想之下才发觉自己只说了小臂,却未提及是左是右,她虽讶异于这位大人如何知晓,还是连忙点头道:“是,是左前臂。”


    陌以新心念微动,看向林安,却未在她脸上看到预想中的了然神色。


    只见她眸光直愣愣看着前方,仿佛是在出神,唇瓣轻轻咬住,下唇已有些发白,双手揣在一起,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好似听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消息。


    林安的确很震惊,因为,在她的左前臂上,也有这样一颗红痣,与王蕙云描述的一模一样。


    陌以新微微一顿,对王蕙云道:“本官知道了,你先下去吧。若再想起什么,随时通禀。”


    “等等。”林安忽然上前一步,开口问道:“你们可知,方初雪……懂武艺吗?”


    王蕙云一怔,才答道:“关山院有众多绝活,难度颇高,我们每日都会进行这方面训练,再加上还有舞剑、耍鞭之类项目,难免都要有些身手。”


    林安反而愣了愣:“你们都会武艺?”


    王蕙云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只有白晴不会。”


    “为何?”


    王蕙云略一犹豫,还是解释道:“因为……少班主一向喜爱温婉柔弱的女子,所以白晴从不肯做舞刀弄枪的杂耍表演,而是专攻戏曲、琴笛、歌舞之类的风雅技艺。”


    可是,少班主还是喜欢上了很会舞刀弄枪的方初雪。王蕙云在心中一叹,没有说出这句话,只又接着道:“至于方初雪,她的力量和协调性都很出众,所以对各种项目都熟练得很快,初雪也说她有些功夫底子,也是因此,班主才将她这个新人收了进来。”


    果然……林安心中一紧。


    王蕙云见对方再无问题,又看了陌以新一眼,在他的默许下福身一礼,恭敬退下了。


    “林姑娘。”陌以新唤了一声,林安却毫无反应,他稍稍抬高音量,“林姑娘。”


    “嗯?”林安恍惚回过神来。


    “林姑娘在想什么?”


    林安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一些画面。


    那是在相府,那个叫茗芳的婢女倾斜了手中的茶壶,热茶流到她的左臂,她掀起袖子将水甩出,而茗芳则拿起她的胳膊,小心擦拭起来……


    穿越已有月余,林安对这具身体愈发了解,早已注意到手臂上的红痣。此刻联系起来,她终于明白,那个时候,茗芳是在查看她手臂上的红痣。


    那不是什么红痣,甚至也不是什么守宫砂,而是针线楼每个女子身上的记号。


    所以,方初雪也是针线楼的人!


    她一直怀疑死者不是郑白晴,而是方初雪,只是被砍掉头颅,又用那枚玉佩调换了身份。可是,若方初雪是针线楼的人,自然不可能被郑白晴这样的普通人所杀,更何况,郑白晴偏偏还是关山院里唯一一个不会武的女子。


    可是,她该如何告诉陌以新这样的推理,又如何能够解释自己身上的红痣?


    林安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陌以新并未追问,只静静等着。


    良久,林安摇了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没什么。”


    陌以新眉心微微一动,沉默片刻,道:“看来林姑娘先前的猜测果然没错。除了面容之外,方初雪左臂上同样有足以辨认身份的特征,所以,凶手不只要砍去头颅,还要砍去她的左臂。如此才能混淆身份,假死遁逃。”


    林安不自觉地抿唇,又下意识攥了攥衣袖,犹豫道:“也或许,死者的确是郑白晴,凶手只是利用逆向思维,有意扰乱我们的思路。”


    陌以新的眸中升起一丝揣度,道:“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判断?”


    “我……”林安微微启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陌大人,打扰了。”便在此时,身后又传来一道柔和而疲惫的男声。


    林安转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宇文雅山在她愣神时已经走到亭边。


    陌以新将视线从林安那里收回,看向宇文雅山,道:“何事?”


    宇文雅山这才走入亭中,先是行了一礼,待要说话时,面色却犹豫起来。


    陌以新淡淡道:“若有难言之隐,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


    林安心头一跳,陌以新这话,看似在对宇文雅山说,却又好像是在对她说的。


    “不……”宇文雅山连忙开口,“绝非草民有意隐瞒,只是……草民想斗胆请求大人,在草民说完后,莫要怪罪家父。”


    陌以新点了点头。


    宇文雅山仿佛微微松了口气,才道:“其实……院里丢失的火药,不止一包。”


    “什么?”原本还心事重重的林安,也不得不将注意力收回了几分。


    “大约十日前,院里丢失了一包火药,父亲唯恐官府降罪,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付之东流,只得私下寻找,却不敢上报朝廷。那几日搜寻无果,家父本已打算禀报官府,主动领罚以求从轻发落,却没想到就在四日前,火药竟又丢了一包。


    或许第一次丢失只是看管不善,可第二次便与父亲的隐瞒和拖延离不开干系,因此父亲愈发惶恐,这才连失踪案也不敢上报了。”


    宇文雅山说着,忐忑看了眼陌以新的脸色,才接着道:“大人,家父瞒报实情的确不妥,可他只是稍有私心,绝无恶意,万望大人宽恕。若有任何罪责,草民愿代父受过!”


    宇文涛不仅没有主动上报官府,还在府尹亲自找上门后依然有所隐瞒,林安摇了摇头,道:“你们早知火药乃朝廷绝密之物,为何不好好保管?更何况,火药分明已经被偷了一次,你们怎不多加防范,居然在短时间内再次被人得手?”


    宇文雅山面上闪过两分难堪,低头道:“说来惭愧,火药一直存放在库房所在偏院,院门有锁,院墙也高。虽说以班里女子的身手,不难攀过院墙,可大家都是自己人,父亲对她们并不防范。至于第一次丢失以后,我们都觉得窃贼已然得手,实在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


    林安听着宇文雅山的解释,心中也生出疑虑。的确,偷盗火药为何一次不够,还要再去一次?方初雪作为针线楼成员,潜入关山院偷盗火药,如此精心计划的行动,又怎会出现“用完一包才发现不够”这种无厘头的状况?


    林安微微蹙眉,面色又凝重了几分。


    陌以新看着她面上的细微变换,却是不动声色。


    ……


    入夜,林安坐在房里,凝眉沉思。


    今日在凉亭中,得到了不少线索——横梁上的延时机关,接连丢失两次的火药——可她却并非在想这些,她仍旧攥着自己的衣袖,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那个清冽而温醇的声音。


    “虽然你话中诸多隐瞒,可有一点是真的。你当真走投无路,也当真害怕再与那些人有所牵扯。”


    “我从不多疑,因为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


    “若有难言之隐,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


    层层叠叠的话音在林安耳畔千回百转,最终停在了一句问话——


    “你说你与针线楼无关,我信了。那么,我说我不曾想过试探,你可信我?”


    你可信我?


    相信他……吗?


    林安闭上眼睛,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的许多事。良久,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出房间,敲响了陌以新的屋门——


    第35章


    时已入夜, 陌以新房中的灯烛却依旧亮着。


    “进来吧,林姑娘。”陌以新的声音沉沉响起。


    林安心头一跳——他知道自己会来?


    推门走入,陌以新坐在桌边, 看向林安, 却没有言语。


    林安回身将屋门关好, 缓步走到桌前,率先开口道:“下午在亭中,大人曾问我一个问题。”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我说了,若有难言之隐,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


    林安抿了抿唇,接着道:“大人问我,是什么改变了我先前的判断。那时我没有回答,的确因为心中有所顾虑。”


    陌以新向后靠上椅背, 道:“现在, 你仍然可以不作回答。”


    林安摇了摇头:“我来找大人, 是因为我选择了相信。”


    陌以新微微凝眉,对于林安这句没头没尾的“相信”,他并未询问什么,只静静听着。


    林安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缓缓抬起左臂, 而后用右手掀起了左边的长袖。


    于是,一截皓腕映入陌以新的眼帘,紧接着再往上, 是同样洁白如玉的纤细手臂。


    女子冰肌莹彻,玉骨纤形,明晃晃暴露在烛光之下, 好似有暗香浮动,半明半暗的房中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气息。


    陌以新微微眯起眼,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极为少有的意外。瞬息的失神后,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从林安裸露的手臂,移向她的双眼。


    林安却避开了陌以新的视线,她微微低下头,手腕一转,将手臂内侧向上袒露出来,露出一颗圆圆的红痣,在光洁的肌肤上尤为醒目。


    陌以新已经目不斜视,没有发觉林安的动作。


    林安只好小声提醒道:“大人……”


    陌以新看到她眼神中的示意,略一犹豫,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眸光便是一顿。


    “大人看这一眼,想必已经明白了。”林安低眉道,“王蕙云说,方初雪左臂上有颗守宫砂,乍看像红痣一般,实则却只是个指尖大小的圆点。而我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有这样一颗一模一样的‘守宫砂’。”


    楚朝虽民风开放,男女大妨并不严苛,可女子的身体毕竟还是极为隐私之事。


    如此夜深人静时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子还主动裸露自己的肌肤,给男子看“守宫砂”……林安虽是现代人,却也明白此举的大胆出格,所以直到此时,她也没有直视陌以新那双盛着清光的墨色眼眸。


    陌以新又很快移开了视线,仿佛一如既往地镇定道:“所谓‘守宫砂’,不过是前朝旧俗,并无实际内涵,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林安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一怔之下,下意识看向他,目光交错之处,才发觉对方在看似冷静的话音之外有那一丝隐藏的不自然。


    陌以新喉间一动,轻咳一声,接着道:“而且如此看来,这颗红痣,恐怕也不是‘守宫砂’了。”


    林安也有些不自在,却知道陌以新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状似无意地放下衣袖,将双手收到了身后,点头道:“大人可还记得相府婢女茗芳?”


    陌以新眸光一深,其中却是了然的意味。


    “茗芳‘不慎’倾倒茶壶,将水倒在了我的左臂。如今我才终于明白,那是有意为之。她第一次说出暗语时,我没能对出下一句,她生出疑虑,所以用茶水打湿我的衣袖,借机查看我左臂上的红痣。她的确找到了她想要看到的标记,所以才再次说出暗语,只是我根本还在状况之外,再次让她失望了。”


    陌以新沉声道:“一模一样的红痣,茗芳的异常,方初雪偷盗火药的嫌疑——这一切不可能全是巧合,所以你猜测,方初雪和茗芳一样,是针线楼的人。而左臂内侧的‘红痣’,是针线楼共有的标记。”


    林安点头道:“所以我相信,死者不可能是方初雪,因为以针线楼的手腕,她不可能被身为普通人的郑白晴所杀,这便是我推翻先前判断的原因。至于砍头与砍手,恐怕只是她故布疑阵,让我们怀疑死者并非郑白晴,而是她方初雪,以死遁来保全她真实的身份。”


    陌以新若有所思道:“我本有疑惑,一个歌舞杂耍团的女子,为何要偷盗火药,倘若方初雪是针线楼的人,这一点倒不难解释了。”


    林安又点了点头,针线楼这样的秘密组织必定有所图谋,而关山院不过一个杂耍团而已,却被她们派人潜入,想来便是为了这火药。


    作为一个现代人,林安对火药所能造成的伤害再清楚不过。这也是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这个线索告诉陌以新的原因。


    陌以新却话锋一转,接着道:“可是,这便有了新的疑点。”


    林安眉心微蹙,听他说下去。


    陌以新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响:“郑白晴对方初雪的敌意众人皆知,那么方初雪又岂会不知?她明知有人对自己处处留心挑刺,又怎会将火药轻易放在自己房里,甚至在离开时也不曾带走?”


    林安一怔,是啊,倘若她真是被针线楼安插在此执行任务,她的身份何其紧要,能力何其出众,又怎会出现如此明显的纰漏?


    陌以新顿了顿:“不要忘了,关山院里前后丢失了两包火药,可在方初雪房中搜到的,却只有一包。”


    “原来如此!”林安眉眼间登时一亮,“两包火药,不一定就是同一个人偷的。或许第一包火药的确是方初雪所偷,已经被她送出去不知去向;可第二包,却是郑白晴所为,放入方初雪房中用以栽赃。”


    关山院发生火药失窃之后,宇文班主忧心忡忡,挖地三尺搜寻,原本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可郑白晴却看到了机会——利用此事,陷害方初雪。


    火药失窃是宇文涛心中头等大事,一旦方初雪有了嫌疑,不论她是否承认,宇文涛都会将她推出去了结此事。


    可是,所谓嫌疑,却不是郑白晴空口白舌便能推到方初雪头上的。所以,她只能冒险去偷火药,然后放到方初雪房中。


    郑白晴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争风吃醋,她虽视情敌为眼中钉,却还没有置人于死地的心思。也许,她将方初雪约到八角亭,是想先威胁对方离开,倘若方初雪识趣,便放她一马。毕竟,主动离开和被官府押走,可是大大不同的。


    只是郑白晴怎么也没想到,她一心想要陷害的方初雪,竟然真就是偷盗火药之人!


    方初雪收到威胁,以为自己真的暴露了。以针线楼那毫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恐怕郑白晴还未来及弄清状况,便已被稀里糊涂地灭了口。


    “原本,无论死者是郑白晴还是方初雪,都有不合理之处,如此一来,却是将这两种可能极为合理地融合在了一起——郑白晴的确进行了栽赃,而方初雪则的确杀了人。”林安眼中清亮,带着一丝疑惑解开的畅然。


    房中烛火跳跃,映在陌以新眼中明明灭灭。他眉头未皱,唇角未动,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凝重,仿佛还在思索什么,情绪难辨。


    林安琢磨片刻,正要开口,便听陌以新忽而低喝一声:“什么人?”


    方才还在灯烛下暖意盎然的房中,不知从何处生出一丝寒气。


    林安下意识转头望向门窗,还未看清什么,便见陌以新不知何时已起身上前,伸手将她向后拉去。这股力道并不大,但林安并未抗拒,顺势便到了陌以新身后。


    与此同时,陌以新又上前两步,豁地推开房门。门外,一个黑衣蒙面的身影倏然一闪,正向回廊外掠去。


    黑衣人见陌以新发现了他,脚下一顿,索性反身扑来,袖中寒光乍现,一柄匕首破风而至。


    而陌以新正立于门扉正中,挡住黑衣人的去路,直面这一击。


    “大人!”林安失声惊呼,想要上前阻挡,却被陌以新一把扣住手腕,在他身后动弹不得。


    林安心急如焚,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便见陌以新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向旁一个侧步,堪堪躲过了这一刺。


    林安既惊又喜,可还未稍松口气,黑衣人已经再出一击。林安紧盯着那柄匕首,只盼陌以新能像方才一样再次奇迹般躲过。


    黑衣人却在此时忽地侧头,看向回廊另一边,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陡然收势,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林安顺着黑衣人那目光望去,心中登时一松——风楼来了。


    风楼见陌以新安然无恙,在他眼神示意下,继续向黑衣人的逃向追去。


    “大人,你没事吧!”林安急忙道。


    “没事。”


    “出什么事了?”风青也接着赶来。


    “有刺客!”林安道。


    “什么?”风青惊诧极了,也顾不上再问什么,兔子似地窜入门中,紧紧关上房门。


    回头一开口,却未提刺客半个字,而是转了转眼珠,狐疑道:“这么晚了,林姑娘为何会在大人房里?”


    林安:……


    这个偏离重点的问题令林安一个愣神,陌以新则若无其事道:“林姑娘想到一些线索,故来告知。”


    “什么线索?”风青果然被拉回正题。


    林安想了想道:“还记得当初将我掳来的江洋大盗吗?方初雪恐怕是他们的人。”


    林安将先前与陌以新的推理,如此这般讲了一遍。


    风青听罢已是瞠目结舌,喃喃道:“郑白晴意图陷害,却弄假成真反被杀,这、这就算编成话本子也不为过了!”


    便在此时,风楼推门闪身而入,面色不大好看,沉声道:“跟丢了。”


    “你也会跟丢?”风青惊讶。


    风楼无奈摇了摇头,闷声道:“我看着她转过一道走廊便不见了,之后四下搜索,也再未见踪影。”


    陌以新问:“不曾交手?”


    “没有。”风楼道,“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跑。”


    林安若有所思,那人一看到风楼出现,便立即退走,毫不恋战。是知晓风楼的身手,还是行事实在稳妥,不冒一丝风险?


    风楼微微一顿,又道:“看此人身形,似乎……是个女人。”——


    第36章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针线楼。


    风青踱起步子,推理道:“此人一定也是那匪帮派来的!关山院外如今都被衙差严密把守,此人能趁夜潜入, 轻功一定已是出神入化, 而且连风楼都能跟丢, 肯定是道上的!”


    “只是,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呢?”风青认真思考,“是来销毁什么遗漏的线索?或是被派来行刺大人?啊,对了!林姑娘不是从盗匪手里逃出来的吗?或许是他们找到了你的下落,来刺杀你的也说不定!”


    林安无语,虽然的确有这个可能,可这家伙一脸的兴奋劲儿是怎么回事……


    陌以新见林安凝眉沉默,不着痕迹地扫了风青一眼。


    风青一顿,福至心灵般接着道:“刺杀就刺杀, 咱们府衙本就是捉恶人的, 难道还怕了刺客不成?”


    陌以新微一点头, 道:“都不必多想,时辰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风青风楼便即告辞,林安却略一犹豫, 没有动作。风青停下离开的脚步, 好奇看向林安。


    林安随口解释道:“我……还有些线索想对大人说。”


    风青眼珠一转,将信将疑道:“案子都破了,还有什么线索是我们不能听的?”


    林安面露难色, 看了陌以新一眼。


    陌以新道:“你们先回去吧。”


    风青对陌以新向来言听计从,只眯起眼,用愈发狐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却也未再说什么,跟着风楼退出了屋子。


    “林姑娘还有事?”夜深了,陌以新的音色间微微有一丝低哑,却比平日的清冽多出了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林安想了想,道:“方才那个黑衣人……她向大人刺出匕首时,我似乎看见匕首上闪过一抹红色。”


    陌以新沉默一瞬,似乎没想到林安是要说此事,顿了顿才道:“我也看见了,是在匕首握柄处,虽然用手握着有所遮挡,还是露出了一抹颜色。她出手很快,没想到林姑娘也注意到了。”


    林安点了点头:“既然大人也有所留意,那便好……”


    陌以新道:“这个线索,似乎不必避开风青风楼。”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终于道:“大人难道不想问我些什么?”


    陌以新看着她,却是沉默。


    二人一时无话,只有房中烛火明明灭灭。林安看向自己手臂上被衣袖遮住的那个位置,喃喃道:“我这颗红痣……”


    她一直坚称自己与针线楼毫无瓜葛,只是被错认,身上却分明有着针线楼的特殊标记,怎么想也是前后矛盾。


    她之所以对这一点发现如此纠结,就是因为她很清楚,一旦说出这一点,陌以新便不可能不去怀疑。


    陌以新缓缓启唇,道:“我并不意外。”


    “嗯?”


    “相比于你体内的魂不断之毒,这个标记其实不算什么。”


    林安忍不住道:“你不怀疑我?”


    陌以新不觉莞尔,又微微正色:“一开始你说,你来找我,是因为选择了相信。”


    林安一怔,点了下头。


    “既然相信,就继续信下去吧。”陌以新轻描淡写道。


    他神色安然,不见波澜,唯有那双墨色的眼,在烛火映照下泛着一抹光辉,如星河般宁静流淌。


    ……


    这是短暂又漫长的一夜,林安一觉醒来时,只觉天光大亮。


    林安忙跳下床,跑到院中,远远便见宇文涛恭敬站在陌以新门前,惊诧道:“什么……方初雪竟是匪帮派到关山院,专门偷盗火药的奸细?”


    陌以新道:“郑白晴本想栽赃于她,却不料弄假成真,反而害了自己。”


    原来陌以新已叫来宇文涛,将昨夜推理出的案情大致讲了。


    林安走近了些,又听宇文涛痛心疾首道:“都怪草民眼拙,将来历不明之人收入院中,酿成大祸。万幸大人明察秋毫,真是我们百姓之福啊!”


    “你虽非祸首,却疏于管理,还意图隐瞒,下不为例。”陌以新音色淡淡,眼看宇文涛额上沁出汗来,才话锋一转,“至于此案,真相虽已水落石出,凶手却早已逃之夭夭难觅踪迹,又牵扯到火药遗失这等大事,若再无铁证,本官也难以结案,更无法向朝廷交差。”


    宇文涛已是满心忐忑,诚惶诚恐道:“大人的意思是……”


    “距离案件发生已过去几日,凶器却还未找到。案发现场既然是在八角亭中,凶器很可能还藏在关山院。”陌以新肃然道,“一日寻不到凶器,官府便一日不会撤离,继续全力搜查。”


    宇文涛显然已在心中连连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连连应道:“这是自然,草民一定配合,配合!”


    林安心中动了动。案发现场在八角亭,所以凶器就藏在关山院——这并不是一个合理的推测。


    毕竟凶手在杀人后弃尸于城外山洞,这一路上,凶手有很多机会丢掉凶器。比如在那幽僻无人的天影山中,随手一扔,便很难再被人找到。


    所以说,凶手将凶器留在关山院的可能性并不大——陌以新显然又在忽悠人了。


    更何况,八角亭里的延时机关始终没能解释。林安有一种直觉,这个案子并未结束。


    午后,林安左右无事,思量一番,起身出了房门。


    天空云层很厚,看不到本应高悬的日头。自重阳日那场大雨后,天始终未曾放晴,夜里更是又下过几场雨,空气中仿佛也总带着沉闷的湿气。


    林安踱着步子,漫无目的在院中四下行走,她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可是在这座院子里,曾经住过一个来自针线楼的女子,或许出来碰碰运气,能找到关于针线楼的蛛丝马迹。


    林安不由又想起了茗芳,萧濯云已盯了她许多时日,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究竟是她们太过谨慎,在这段时间都不曾联络?还是她们手段极其高明,在萧濯云的眼皮子底下也暗度陈仓了?


    算起来,自她从针线楼离开已有月余,竟一直无人来找她麻烦,仿佛一切都风平浪静。难道昨夜那个黑衣刺客,真就是冲着她这个“叛徒”而来的?


    林安微微蹙起眉,却并非忧虑,她脑海中闪出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那是在昨夜,在黑衣人袭来之时,陌以新挡在她身前的身影。


    在那须臾之间,他的右手始终拉着她,镶绣着流云纹的银丝滚边袍袖垂遮在她身前,轻轻软软,却仿佛铜墙铁壁,将她稳稳地遮护起来。


    林安心中一暖,那个瞬间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回放着。


    匕首的寒光近在咫尺,陌以新仅仅向旁躲闪一步,便恰到好处地躲开了那一击,仿佛半分不多,半分不少。那一步看似迅捷,实际上的速度却并不快,甚至不比他平日的步伐快上几分。


    林安反复回想,终于明白过来,那视觉上的快,不是因为速度,而是因为节奏的连贯,以及对时机的把握。因此,那并不快的一步,却显出了行云流水般的潇洒。


    倘若当时风楼没有及时赶到,陌以新能躲开下一击吗?林安不禁想道。


    他分明不会武功,却能躲过出其不意的突袭,难道……他其实是深藏不露?可若是如此,他为何要加以隐藏呢?


    许多念头在林安脑海中来去交织,不知不觉间,面前出现了一道小门。


    林安回过神来,四下张望一番,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关山院的后门。


    宇文父子已于今早将郑白晴下葬,就葬在关山院后门外的一个小山包,那里是宇文涛当年迁到景都时连同这座院子一起买下的地,是他选中的百年后安身之地,平日鲜有人去。


    而郑白晴自小被宇文涛收养,宇文涛待她如师如父,早已当做家人,便将她葬在此处,也算是全了十多年的情分。


    林安从这后门望出去,是一条小径。关山院虽每日清早都有人打扫,可这一日的萧瑟秋风还是令小径上铺满了厚厚一层落叶。


    郑白晴便葬在这条小径尽头的山坡,林安站在门前略一思量,还是决定去那里看看。


    刚走出门不远,便看到小径旁有个人影半蹲着——是宇文雅山,他正俯下身子,伸手抚摸着一只猫,一人一猫颇有种怪异的和谐。


    林安迟疑唤了一声:“宇文公子?”


    “是林姑娘啊。”宇文雅山站起身,原本被他抚摸着的猫已经一溜烟跑了。


    林安上前两步,犹豫道:“宇文公子……还好吗?”


    那两个女子,一个是爱慕他的青梅竹马,栽赃他人却一朝横死;一个是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却陡然变成处心积虑杀人灭口的奸细,去无影踪。


    一日之间,宇文雅山满面颓然,仿佛老了十岁。


    宇文雅山苦笑一声:“姑娘见笑了。”


    面对这个失意人,林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做出一个安抚性的淡笑。


    宇文雅山却又开了口,面带痛苦之色:“你们会缉捕她,是吗?”


    林安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不过,应当是很难抓到的。”


    “谢谢姑娘。”宇文雅山明白林安有心安慰的好意,略一犹豫,又道,“在下知道姑娘定是有情有义之人,有一事求姑娘成全。倘若……倘若你们抓住了她,可否请姑娘告知,让在下去见她最后一面?”——


    第37章


    林安一愣,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但转念一想,只见一面也没什么大碍, 陌以新应当不会反对, 便道:“好, 我答应你,倘若我们抓住方初雪,只要没有别的牵扯,我一定前来告诉你,带你去见她。”


    “多谢林姑娘!”宇文雅山抱拳,对着林安深深一揖。


    林安偏身避开:“不必多礼。”


    宇文雅山却仍郑重地行完礼,喃喃道:“我只是想再问她一个问题,倘若她不是那样的身份,是否会爱上我?”


    明知她是凶手, 竟还心心念念爱着她。人真会为了感情如此痴迷不醒?林安暗叹口气。


    “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宇文雅山再次苦笑, “也许在所有人眼中, 初雪都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凶手,但在我心中,却永远存放着她柔软的样子——姑娘看到方才那只猫了吗?”


    林安点了点头。


    “这附近常有一些流浪的猫儿,初雪她总会带着食物来喂猫。”宇文雅山说着, 目光中升起一丝温柔, “我曾远远地看着,她就那样轻轻将猫抱在怀中,温柔地抚摸。她对动物尚且如此, 我想,倘若她可以选择,一定不会对白晴下毒手, 她也是身不由己。”


    林安对宇文雅山一直有种莫名的同情,此刻却板起脸,冰冷道:“不管有多么身不由己的原因,杀人就是杀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恶行。”


    宇文雅山露出讶异之色,林安没有等他开口,接着道:“方才答应你的事,我还是会做。但我不想再站在这里,在死者的墓地旁,听你讲述凶手的苦楚。告辞了。”


    林安说罢,转身便走,宇文雅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白晴的死,我也很难过,我每日都会去祭拜她的!”


    林安本是想去郑白晴的墓地看看,经此一遭却没了心思。快步走向后门,原路返回。


    林安心头闷着一口气,步伐不觉加快,迈进门中刚一转弯,便猝不及防与一人撞了满怀,撞入一丝淡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


    林安一面道歉一面看清此人,讶异道:“大人?你怎么在这?”


    陌以新低头看着刚刚撞在自己胸膛,此刻还近在咫尺的女子,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道:“原是想去后山的墓地看看。”


    林安恍然,陌以新这是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只是……林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门,不知宇文雅山是不是还站在原地。


    陌以新却没有再向前走,反而道:“回去吗?”


    林安一怔,点了点头,两人便并肩而行,一同原路返回。


    陌以新忽而开口道:“方才你同他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嗯?”林安侧头看向他。


    “不管有多么身不由己的原因,杀人就是杀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恶行。”陌以新缓缓重复着林安方才说过的话,顿了顿,“林姑娘所言极是,令人佩服。”


    林安笑了笑,脑中却一闪,忽而想起前日在山洞中看到的那行刻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心中不由一紧。


    那是陌以新在生死之际刻下的字,字字如刀,浸透着刻骨的仇恨与决绝。如今的他,已经手刃仇人了吗?或是正走在那条不归的路上?


    这样的他,在听到自己这句话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林安眼前又浮现出他在坟前独自下跪的背影,以及他手抚墓碑,说出的轻轻一句“我不怪你”。


    这两日来,每每想起这些场景,林安都能切身体会到那股浓浓的悲伤。然而此时,在悲伤之外,又陡然升起一种坚决。


    林安停下脚步,直视向陌以新,目光坦然:“大人,如果是你,我还是会选择相信。”


    陌以新晚一步站定,回头看向林安,看到了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他一时怔然,还未回应,又听眼前的女子继续说道:“我会相信你,在做对的事。”


    陌以新忽然明白了她是指什么,这一瞬,心弦上莫名就有了轻微的颤动,好似被纤细指尖偷偷抚过,带着一种倔强无理的温柔,仅仅乍然一现,却余韵绵长。


    陌以新抿了抿嘴,转过头,继续向前走,沉默不语。


    林安跟上步子,心绪不明。


    “谢谢。”陌以新忽然低声道。


    林安一怔,抬眼望去,恍惚间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阴沉天光下竟令人晃花了眼。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莫名的沉默,林安忽觉面上一凉,抬头一看,天空有雨滴落下,转瞬间便已淅淅沥沥起来。


    这场雨细细绵绵,不似在天影山中偶遇的滂沱大雨,林安并不急着躲避,正想着雨中漫步一番,便见陌以新将双手揣在了袖中。


    “大人冷吗?”


    “还好。”陌以新道,“先回去吧。”


    又一阵风吹过,陌以新的肩膀不易觉察地绷紧了几分。


    林安眉心轻蹙,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回廊,道:“大人先在廊下稍等片刻,我去取伞来。”


    她这身体素质极佳,在秋风中丝毫不觉凉意,淋上雨也只觉清爽,而陌以新却显然有些受凉。林安觉得,自己有必要照顾一下对方。


    “不必。”陌以新微微一笑。


    林安摇了摇头:“这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打在身上怕是不好受,我去去就来。”说罢抬步便走。


    谁知还未走出一步,便被拉住了。林安一怔,回头,陌以新正伸手拉住自己的手腕。


    “等等。”陌以新唤了一声,声音温醇如酒。


    “大人?”细雨中四目相对,林安不解看他。


    “林姑娘方才说什么?”


    “嗯?”林安一愣,“我说,我去取伞来。”


    “不,后面那一句。”陌以新仍然拉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


    “我说,这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林安还未说完,已被打断。


    “断了线的珠子……”陌以新重复着,若有所思。


    林安垂眸看看牵着自己的大手,有些窘迫。


    来自现代的她,自然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窘迫,她知道,陌以新是听到她方才的无心之言产生了什么想法,才会这样拉住她。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此时是该动还是不该动了。


    就这样,陌以新若有所思,林安进退两难,一人的手仍牵着另一人的手腕,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沉默着,在雨中各怀心事。


    “大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陌以新和林安同时回过神来,又同时回头看去,是风青。风青正举着把伞,怀中抱着一件披风,胳膊下还夹着把伞。


    “你、你们……”风青目瞪口呆。


    林安一愣,感到自己的手碗被松开,这才明白风青是指什么,不由也有些尴尬。


    风青吐了下舌头,将披风往陌以新怀里一塞,又将胳膊下夹着的伞塞给林安,挠了挠头,道:“大人受不得寒,就算是心情愉悦,也不能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地淋着啊。”


    心、心情愉悦?林安正撑开伞举到两人头顶,闻言更窘,连忙解释:“不过是我方才的话让大人想到了什么,一时失神才——”


    “大人可不是会因为失神而失态的人。”风青咂了咂嘴,打断林安的解释。


    陌以新刚披上披风,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想起自己方才无意识拉过的纤细手腕,脑海中闪过昨夜灯烛下女子掀起的衣袖,只觉被雨水淋湿的掌心莫名一热,不由轻咳一声,转向林安:“抱歉,是我失礼了。”


    “没事。”林安已经淡定,摆了摆手,“大人不必介怀,我明白的。”


    女子的坦然与释怀令陌以新莫名胸中一滞,他看向风青,沉声道:“你还有事吗?”


    风青只觉大人忽而严肃起来,暗自腹诽一句,却不敢再东拉西扯,直接道:“大人,凶器找到了!”


    “什么!”林安一惊。这两日衙差们在关山院里四处搜寻,都未见到凶器的踪影,现在竟真找着了?


    她连忙问:“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后院八角亭那里的缓坡上。”风青道,“丢在草地里,被杂草遮盖住了,准是衙差们昨日没有用心搜,刚刚才有人发现。”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道:“我给大人带来了。”


    陌以新接过布包,随即展开。


    布中裹着一柄短刀,约莫五六寸长,刀刃锋利,刀柄略宽,末端有一个空心小环。


    本是一柄寻常短刀,林安的视线却直直停在刀柄上,眼中满是讶异。


    ——这柄刀的刀柄,是红色的。


    林安眼前迅速闪过昨夜黑衣刺客手中那一抹红,转头看向陌以新,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神色皆微变。


    风青尚不知此事,见两人如此意外,善解人意道:“红色刀柄的确不多见,方才衙差去找大人禀报时,宇文涛正好瞧见,一眼就认了出来!”


    “什么意思?”林安问。


    风青最是享受于为人解惑的成就感,这便慢条斯理地讲述起来。


    原来,关山院有一项杂耍,名叫“红颜怨”,是要在长长的红绸末尾系上短刀,以红绸作舞,同时展示飞刀绝技。红绸翻飞之际,系着的短刀也会随之飞出,击中靶心。


    刀柄末端的小环,便是用来系红绸的,宇文涛特意将刀柄设计成红色,就是为了与红绸融为一体,更加美观。


    林安不由称奇,这个杂耍,既有红绸作舞的妩媚动人,又有飞刀凌空的惊险刺激。温柔刀,红颜怨,这个关山院,果然别出心裁,难怪能在景都小有名气。


    不过,她更在意的自然是——难道昨夜黑衣人所用的匕首,竟是出自关山院?——


    第38章


    见林安看得认真, 陌以新便将短刀递到她手中。


    林安接过短刀,又是微讶,这柄刀看起来虽不大, 却很有分量, 握在手中竟沉甸甸的。


    风青见她手中掂量着, 主动解释道:“若是刀身太轻,在舞动过程中不易掌控,容易失了准头,故而这刀特意加重了许多分量。”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已经看过,此刀与死者腹部和后腰的两处伤口都吻合。只是上面没有血迹,想必已被凶手擦干了。”


    林安与陌以新皆凝眉不语,风青耸了耸肩,左看看, 右看看,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向后跳开一步,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继续!”


    林安回过神来, 刚想拦他, 风青已经颠颠跑远,鞋底在雨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林安只得无奈收了声,原本已经过去的尴尬, 又被风青这一言一行勾起了几分。


    陌以新已将短刀收回,自然而然地抬起手,从林安手中接过伞柄, 又向林安这边偏了偏,轻咳一声:“这雨已经下了几日,看天色,明日便会放晴。”


    如此一本正经的转移话题令林安也无言以对,便只点了点头。


    两人合撑一伞,并肩而行,陌以新披风领上长长的狐毛随着步伐有一搭没一搭蹭在林安脸颊。


    林安飞快地侧头望了一眼,只见眉目俊朗的男子神色从容,天青色的披风愈发衬得人清冷矜贵,在雨中亦是不染纤尘。


    他修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握着伞柄,形成流畅好看的弧度。伞柄不动声色地倾斜着,好似天平倒向一方。


    雨仍旧下着,天空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压得低沉,云缝中透出几缕稀薄的亮光,乌云尽头被风吹出一角浅蓝,像是为这几日雨水掀起了退场的帷幔——果然快要放晴了。


    凶器已经找到,案件似乎也当了结。


    宇文涛如释重负,张罗着为陌以新与府衙一干人等备好了几桌晚宴,带着关山院所有成员诚心赔罪,为陌以新饯行。


    晚饭开始时,淅淅沥沥的雨已然彻底停了。前厅虽齐聚了院中所有人,气氛却始终有些冷清。


    林安在几桌席面之间环视,已经能认出几个略微熟悉的面孔,有昨日到亭中提供线索的王蕙云,还有郑白晴生前最好的朋友任一巧。


    对于这个为郑白晴抱不平的女子,林安颇有印象,便多留意了几眼。只见她神色极为憔悴,比宇文雅山也好不了几分,昨日她痛哭过,此时仍旧双目泛红,恐怕今日又哭过几回。


    这双泛着水光的眸子不经意望向宇文雅山的方向,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怨怼,又很快转开视线。


    林安不由摇了摇头。昨日问话时便可看出,任一巧对宇文班主十分恭敬,可为了多年的好友,她仍然顶撞甚至是指责了宇文雅山这个少班主,实在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


    陌以新正在看林安,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停顿片刻道:“对了安儿,下午你说,想去后门那边做什么来着?”


    林安嘴角抽了抽,对于“安儿”这个称呼心情颇为复杂。


    从丞相府,到琵琶院,再到右廷狱门口“偶遇”林初,林安已经有了一种自觉,陌以新一旦唤她“安儿”,便是要忽悠人的时候了。


    林安想了想,虽看不透他此时的意图,却回想起下午他本也要去郑白晴墓地,中途遇见自己才一同折了回来,于是点点头道:“我是想去郑白晴的墓地看看,毕竟,她虽曾有害人之心,终究却是个可怜人。”


    陌以新便又转向宇文涛,道:“既然林姑娘有心,我们走前便去看看吧。”


    宇文涛自是忙不迭应下。


    待一群人吃完晚饭,天色已彻底黑了。宇文涛本是要带关山院众人送陌大人启程,此时便一起陪同前往墓地。


    雨后的空气仍有些潮湿,到夜里则更加阴冷,一众人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树林环绕中,立着一座新坟。


    陌以新沉默不语,只垂眸望着地面,仿佛有片刻失神。


    林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雨后的泥土颜色深得发黑,湿湿软软,上面落着稀稀疏疏的几片落叶,并没有什么不寻常。


    林安正思量着,陌以新已抬起头,转过身,一字一句道:“风楼,掘坟开棺。”


    “什么!”众人尽皆大惊,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这位府尹大人忽然就要做出此等骇人之事。


    风楼却无二话,带着几个衙差,上来便要动手。


    “且慢——”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却是一男一女异口同声,正是宇文雅山和任一巧。


    陌以新将视线在二人之间一扫,只见宇文雅山面上痛色愈盛,哑声道:“大人,白晴已经……为何要让她在死后还不得安宁?”


    宇文涛忙上前将他拉住,用力扯了一把,小声道:“大人自然有大人的道理,休要多言!”


    宇文雅山还未答话,任一巧已经无视了班主的态度,凄切道:“大人,请让白晴入土为安吧!”


    陌以新眸中闪着比月色还要清冷的光点,淡淡道:“风楼,动手。”


    任一巧仍要上前劝阻,被两个衙差伸手拦住,风楼与其他衙差动手挖掘起来。不多时,一副棺木出现在众人眼前。


    陌以新递出一个眼神,风楼会意,伸手去抬棺盖。


    围观众人登时响起一阵阵抽气之声,胆子小的,早已捂住眼睛别过头去,胆子大的,则勉强按下惊惧,满腹狐疑望向棺中。


    只见一具无头尸体好端端躺在里面,没有出现尸身不翼而飞的可怕场面。


    众人不由齐齐望向陌以新,又不敢开口问,怕这位大人下不来台,却听陌以新沉沉道:“果然如此。”


    风青终于忍不住问:“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这里面,少了一样东西。”林安喃喃答道,她的目光停在尸体腰间,头皮不由得阵阵发麻,“是玉佩……玉佩不见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宇文雅山送给郑白晴的那枚白玉玉佩,在早晨下葬时,还端端正正佩戴在尸身腰间,眼下却没有了。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惊疑不定。


    “奇也怪哉,奇也怪哉……”风青连连摇头,“玉佩怎么会不见了?”


    陌以新并未回答,只淡淡道:“那块玉是宇文雅山送给郑白晴的最珍重的礼物,比她的生命还重要,所以她绝不会让此玉离身。”


    林安不由看向任一巧,这话便是她说的。


    而此时的任一巧,神情惊骇莫名,怔怔望着棺木中的尸身,柳眉紧蹙,双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风青愈发狐疑道:“可郑白晴已经死了,是谁拿走了她的玉佩?”


    陌以新转头看向风青:“昨夜你说过一句话——无巧不成书,这事就算编成话本也不为过。”


    风青一头雾水,只讷讷地应了一声。


    陌以新道:“这的确是一出话本,不过却是有心人编织而成的罢了。”


    本以为事情终于尘埃落定的宇文涛,万万没想到夜探墓地还能再生一番波折,两条腿已是晃晃悠悠地打起颤来,苦着一张脸惶恐道:“还、还请大人明示……”


    “一具无法辨认身份的无头尸体,两个不知所踪的人,这个话本,讲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故事。”陌以新顿了顿,“第一个故事,方初雪偷盗火药被郑白晴发现,于是杀人灭口。第二个故事,郑白晴为除情敌,杀害方初雪,通过砍头和栽赃来混淆视听,金蝉脱壳。”


    “死者不是郑白晴,就是方初雪,我们必须在这两个故事中选择一个。”陌以新话锋一转,“可是,这两个故事,都有明显的漏洞。”


    风青点头道:“是啊,不过后来,我们发现方初雪是匪帮奸细,推想出了第三个故事——郑白晴栽赃方初雪,只是竟不料栽赃到了真凶头上,被稀里糊涂地杀人灭口了。”


    林安却轻轻蹙起眉,她知道,当发现尸体腰间的玉佩不翼而飞时,已经有一些事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陌以新道:“这看似合理的第三个故事,却有一个前提——关山院先后两次丢失火药,第一次乃方初雪所为,第二次则是郑白晴为了栽赃所为。”


    “不对吗?”风青挠了挠头。


    “不对。”林安秀眉微蹙,吐出两个字来。


    “什么?”风青扭头看林安。


    林安忽地抬起头,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定定道:“不对,方初雪可以,郑白晴却不行。”


    她看了宇文雅山一眼,“宇文公子曾说,火药存放在库房院里,院门有锁,院墙也高,这对身手不错的女子来说虽然不算什么,可是,郑白晴却是关山院里唯一一个不通拳脚的女子。”


    林安说着,语速渐渐快了起来,“所以,郑白晴根本不可能偷到那第二包火药!”


    “这……”风青噎住,结巴两声,为难地抓了抓头发。


    “这第三个故事,分明严丝合缝,却偏偏有这么一个破绽。”陌以新沉声道,“我不得不开始猜测,或许郑白晴,还有一个帮手。”


    “什么?”众人皆惊。


    林安双唇轻动,她终于明白了,陌以新今日大张旗鼓搜凶器,原来是在唱这出。


    倘若郑白晴真有帮手,便意味着,本案中还有第三个人的存在。这个人自然也在关山院中,却始终将自己藏得极好,显然不愿暴露。


    所以,陌以新放出话去,虽已破案,却必须找到凶器才能结案。若真有这个人的存在,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官府找到“凶器”。


    昨日衙差分明搜过后院,一无所获,今日陌以新那话一说,短刀便出现在了草地里。这件事再次证明,的确还有藏在暗处的第三个人,而这个人,一心想要案子彻底了结,官差尽快撤离。


    这个人是谁?林安脑海中迅速冒出一个人选——


    第39章


    ——任一巧。


    她与郑白晴自小一起长大, 是最亲密的好友。当郑白晴想出栽赃之计,却苦于无法拿到火药作证物时,于情于理, 她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这个无话不谈的挚友。


    更何况, 两人又是同住一屋的室友, 郑白晴要在夜里外出,还彻夜未归,原本也很难在任一巧毫无觉察之下实现。


    可任一巧那日却说,是上午排练时才发现郑白晴失踪,丝毫不曾提起,打从一起床便未再见过她。


    这个人,的确有些可疑。


    宇文涛猛地一拍大腿,惊怒交加道:“一巧,是你帮她偷的火药?”


    宇文涛显然不知道林安在心中推演的种种曲折, 他只是凭借对这些女子的了解, 便理所应当了指出了这个名字。


    众人的目光也都汇聚在任一巧身上, 既有不可思议,又带着一丝情理之中的了然。


    任一巧仿佛才从巨大的惊诧中回过神来,脸色苍白,哀声道:“大人, 班主, 你们实在冤枉我了!”


    宇文雅山面露不忍之色,轻声求情道:“陌大人,一巧与白晴交好多年, 情同姐妹,若真做了这事,也只是为了帮她……既然不影响案情, 求大人莫要怪罪一巧。”


    任一巧面色一怔,不由望向宇文雅山,本就泛红的双眼中顿时溢出点点水光。


    “可是,多出这样一个知情人,案情可就大不相同了。”陌以新道。


    “为何?”宇文雅山眼中仍是恳求之色。


    “因为,郑白晴没有死。”陌以新轻轻一笑。


    “什么!”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


    宇文雅山更是惊得后退了两步,双拳紧紧握着,指节都攥得发白,也不知这一刻是喜是悲。


    任一巧瞳孔一缩,目光紧盯向这位年轻的府尹大人。他薄唇轻抿,在嘴角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神如月光般清冽,带着一丝淡泊的笑意。


    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心荡神摇的笑容,在任一巧眼中却有如妖魅,引着她一步步走入某个看不见的陷阱之中。


    任一巧只觉脊背发紧,沉声道:“死生无小事,大人没有证据,怎可如此反复?”


    “棺里那枚消失的玉佩,便是证据。”林安在此时开了口,见众人都望过来,接着道,“郑白晴将玉佩看得比生命还重要,除她之外,旁人断无理由冒险从棺中取走玉佩。玉佩的消失只有一种可能——它被原主人拿走了,郑白晴还活着。”


    郑白晴对那玉佩视若珍宝,让它离身已是为了假死遁逃的忍痛之举,而如今,那玉佩更是放在方初雪身上,还随她一同下葬。想必每多一刻,对郑白晴而言都是一种煎熬。


    或许陌以新最初只是有所怀疑,所以想来墓地一看。可是,当他看到本应铺满落叶的土地上仅有寥寥几片,他便确信,的确有人动过了此墓。


    风青已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可她怎会这么傻,咱们今夜便要离开,她为何如此急于动手?”


    “因为天气。”林安会心一笑。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看天色,明日便会放晴。


    已经埋好的土,倘若再次翻开,会因为下层潮湿而颜色更深,与周围的干土明显区分开来。宇文雅山每日都会来墓前祭拜几次,自然不难看出泥土被新挖过,一旦发现异样,难免便会起疑。


    只有雨后,地面都被浸湿,才看不出新挖过土的痕迹。所以,她只能趁地还未干时来取玉佩。


    更何况,郑白晴“新丧”,保不齐何时便会有人前来祭拜。而今夜,所有人都集合在前厅为陌以新饯行,此时来挖坟才不用担心被任何人撞见,正是绝佳的时机。


    风青的脸皱成一团,脑子里更是一团乱麻,半晌才费解道:“可方初雪不是匪帮派来的吗,怎会被郑白晴这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所杀?”


    “这就要说到一个始终尚未解开的疑点了。”陌以新说着,看向林安。


    林安不假思索道:“八角亭里的延时机关。”


    “是林姑娘提醒了我。林姑娘说,雨点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打在身上会伤身的。”陌以新仍旧看着林安,在月光下愈显清冷的眼眸中,依稀染上一层温润的光彩。


    不知为何,林安只觉夜风吹在脸上,竟擦出几许方才没有的温度。下午在雨中,陌以新就是听了这句话后,忽然拉住她的手腕,望向她的目光也如此时这般专注,带着柔和的微光。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着痕迹转开视线,接着道:“那时,我忽然想到,或许八角亭顶上的延时机关,才是本案真正的关键所在。”


    “死者身上有两处刺伤,分别在腹部与后腰。”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展开里面的红柄短刃,“方初雪是匪帮奸细,杀人时若不想制造大量血迹,通常不会选择匕首。即便她就是惯用匕首,面对郑白晴这个弱女子,也应当一刀毙命,割喉本是最佳之选,又怎会在腹背两面各刺一刀?”


    陌以新云淡风轻谈论着杀人技巧,手中短刃轻巧地比划了两下,举手间行云流水。


    众人不由一阵恍惚。男子丰神俊朗,眉目如画,如墨的眼眸在月色下熠熠流光,映着红柄寒刃,竟平添几分摄人心魄的美感。“割喉”二字自他唇间说出,竟也透出几分优雅。


    “这柄短刀的刀柄末端有一个用来系红绸的小环,八角亭的横梁上有用燃香控制的延时机关,死者身上的伤口正与这短刀吻合——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细节,就如同一块块碎片,按照正确的方式拼凑起来,便是真相。”


    陌以新的一字一句,好似一双揭开黑幕的大手,让林安脑中闪过一道亮光,点亮了那拼凑而出的真相——设置在八角亭顶的延时机关,便是这柄短刀!


    用细线穿过刀柄的环,绑在横梁之上,再放置一根燃香,待香烧断细线,短刀便会从天而降。


    八角亭横梁很高,在夜色下很难有人会留意到上面的东西,而这柄短刀又分量很重,从高高的亭顶落下,若砸在人身上,造成重伤绰绰有余。


    风楼武艺高超,精于战斗,此时也面色一变,道:“是刀掉下来,砸到了人的身上?”


    陌以新负手道:“这便是身手了得的方初雪反而成为死者的原因,也是与第三个故事结局截然相反的——第四个故事。”


    宇文雅山已被如此惊变冲击得六神无主,仿佛喃喃自语道:“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怎么会?”


    林安也不由唏嘘,这的确是意外中的意外,巧合中的巧合,又岂止是宇文雅山一人难以置信?


    郑白晴伪造证据栽赃方初雪,威胁她离开。可郑白晴没有料到,方初雪真是奸细,在她误打误撞的威胁下,竟要杀人灭口。


    然而方初雪同样没有料到,在她轻而易举俯身压制住郑白晴之时,她背对之处就有一柄沉甸甸的刀坠落下来,重重地插入了她的后腰。


    而另一道腹部的刀口,大约是郑白晴死里逃生之后,见方初雪重伤虚弱,趁机将刀拔出,再次刺入她的腹部,彻底结果了她的性命。


    这第四个故事,实在匪夷所思,不得不叹一句天意弄人!


    众人已是一片惊愕。


    风青此时才反应过来,惊道:“那郑白晴呢?亡命天涯了?”


    林安摇了摇头:“倘若亡命天涯,又怎能从墓中取走玉佩?”


    风青愈发张大了嘴:“莫非她还在这关山院里?”


    宇文涛错愕道:“这、这怎么可能?一个大活人藏在院里,要吃饭要喝水,还要留意众人的动向,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有何不可能?”陌以新勾了勾唇,“宇文班主不要忘了,郑白晴还有一个帮手。”


    宇文涛一愣之下,大惊看向任一巧:“一巧,你把白晴藏起来了?”


    任一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宇文涛重重跺脚,痛心疾首道:“一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便已成了帮凶!”


    任一巧别过头去,蹙眉道:“大人所言都只是猜测,民女全然不知。”


    “一巧,算了吧。”众人身后的树林中,忽而传来一道清清淡淡的女声。


    秋风萧瑟,寒意轻涌。众人只觉一个激灵,僵硬着脖子缓缓扭头向后看去。


    树影婆娑之处,一个女子踏着月光缓步走来,她穿着白衣,长发翩翩,好似一缕幽魂,腰间一枚白玉玉佩,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宇文雅山愣愣怔怔,下意识开口道:“白晴……”


    女子自人群中走出,在宇文雅山面前站定,轻声道:“公子,是我。”言罢,一行清泪已自脸颊滑落。


    所有人看着“死而复生”的郑白晴,说不出话来。


    林安终于明白,为何任一巧如此急于丢出“凶器”,她不仅是想尽快结案,了结此事,更是怕藏在这里的郑白晴迟早会被衙差搜出来。每拖一日,便多一分风险。


    事实上,真正的凶器恐怕早已扔进荒山,只不过,那是关山院表演所用的刀,相同样式的自然远不只那一柄了。


    郑白晴流着泪道:“公子,是我设计陷害方初雪,也是我一时失手杀了她。对不起,对不起……当时在亭中,我告诉她,我有证据证明是她偷了火药。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话还未说完,她已勒住我的脖颈,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可她却突然身子一软,松了力道。


    我赶忙爬起来,看到她后腰插着一柄刀……我、我真的懵了,我不想杀她的,可她、她那么虚弱还是要挣扎着站起来,我好怕……我拔出刀又刺了她,我真的吓坏了……可我不能坐以待毙啊!”——


    第40章


    郑白晴说着, 眼泪扑簌簌地流,眼神中满是惊恐,仿佛又置身于双手沾满鲜血, 在亭中彷徨无助的时刻。待她说罢, 已是掩面痛哭起来。


    宇文雅山呆愣原地, 手足无措。郑白晴确实陷害在先,可方初雪却也真是奸细;郑白晴确实失手杀人,但她又是自卫——这一切,难道该怪她吗?


    任一巧上前两步,急道:“白晴,你出来做什么!”


    郑白晴看向任一巧,摇了摇头:“没有用了,事已至此,即便我不自己出来, 也会被陌大人搜出来的。”


    她说着, 又看向陌以新, “大人,此事全都因我而起。杀人后我实在太害怕,只好又求一巧帮我……求您不要怪罪一巧,她只是为了帮我!”


    陌以新负手而立, 未发一言, 古井无波的眼神中透出洞察一切的光。


    风青连连摇头,他原先便觉得相比于在两个女子之间拉扯的宇文雅山,这个任一巧还算有情有义, 却没想到,她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义气,竟能为好友做出这么多法外之事。


    林安则看向宇文雅山, 这个年轻人此时正满面痛色,挣扎地接受着这样的事实。下午才答应他,等抓到方初雪后,带他去见她最后一面。却没想到,他们已是阴阳两隔了。


    宇文雅山缓缓开口,嗓音嘶哑:“白晴,该说对不起的,应当是我。都是因为我,你才会一时糊涂,阴差阳错杀了人;也是因为我,你才会心心念念取回玉佩,无奈落网……是我,是我害了你。”


    林安无奈叹了口气,这个宇文雅山,还真是个滥好人啊。


    郑白晴泪流满面,通红的双眼中夹杂着感动与不舍,她抬步走向一旁的衙差,将双手交了出去。


    众人无不唏嘘,百感交集地看着这一幕。任一巧更是咬紧双唇,神情紧绷。


    “慢着。”忽而响起一道淡淡的男声,是陌以新,他一字一句道,“本官还没说完,第五个故事。”


    众人再次目瞪口呆。


    陌以新看向郑白晴,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在八角亭设置掉落短刀的延时机关?”


    郑白晴却是睁大了眼,茫然道:“刀?那是方初雪弄的啊。”


    “什么?”林安一惊,“不对,方初雪当时本要勒死你,又何须用刀?更何况,如果是她设置的机关,她又怎会被自己放的刀击中呢?”


    “难道不是她运气不好,才自作自受的吗?”郑白晴迷蒙的双眼中愈发透着不解。


    郑白晴迷惑的神情不似作伪,而方初雪也不会笨到被自己设置的机关刺死。林安只觉一颗心向下掉了半分,从脚底升起一股令人心惊的寒意。


    陌以新缓缓道:“郑、方二人不论是谁,都可以将刀带在身上前去赴约,何须设下远程控制的延时机关?设置机关之人,只有可能是事发时不在亭中的第三个人。而这个人只有一个,便是唯一的知情人——任一巧。”


    “什么!”所有人一片哗然。


    郑白晴更是愣在当场,声音颤得厉害:“大人,你说什么?”


    那一夜宛如噩梦,她丝毫不敢回想,直到此刻,那些画面才开始在她脑海中重放。


    在她满手是血,头脑一片空白之际,是一巧赶到了亭子里。


    一巧说,对她放心不下,怕她被方初雪欺负,特意前来看看,却没想到她已做出这等糊涂事。可是既然已经发生,她一定会帮她想办法。


    一巧说,院里有一些多余的防水布堆在训练室角落里,用防水布包裹尸体,便不会滴下血迹。


    一巧帮她砍下了方初雪的头颅和手臂,扔在了荒山中更远的地方。


    一巧说,尸体发现得越晚,她便越有机会逃走。可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两日,府衙便找上门来了……


    林安心中一片冰凉。郑白晴杀人后六神无主,却能在一夜之间将尸体运到城外荒山,在整个搬尸途中没有渗出一滴血迹,甚至还想出枭去首级,互换身份,假死逃脱的计策,整个过程不可谓不周密。


    可见,一定有人帮助郑白晴完成这一切,且此人心思细密,沉着冷静,更甚至,早有预计。


    林安神色愈发沉重,哑声道:“假死的主意,是任一巧提出的?”


    郑白晴喃喃道:“是、是的。我原本想,我虽杀了人,但只是反击,或许罪不至死。但一巧告诉我,方初雪已经死了,死无对证,我又陷害过她,没有人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辞。我只有先逃掉,等事情平息后,再做打算。”


    郑白晴说着,愈发急切道,“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陌以新扬了扬手中的刀,一字一句道:“看似阴差阳错的巧合,实则亦是有心人的算计。”


    郑白晴无助地看了任一巧一眼,又转向陌以新,狠狠摇头:“不会的!一巧没有理由去亭子里放一把刀!”


    林安看着郑白晴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怜悯。


    可想而知,当她与方初雪在亭中紧张对峙之时,忽然有一把刀从天而降,两人对此毫不知情,电光火石之间,都会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对方要对自己不利。


    出于不能坐以待毙的自卫心理,她们定会下意识争抢这把刀。任一巧自然也躲在附近观望,倘若她们不动手伤人,任一巧也可以放声高呼,引来人将事情闹大。


    到那时,她们二人持刀争执,方初雪还被栽赃成了偷盗火药的嫌犯,一心息事宁人的宇文涛必定会将她赶走,宇文雅山也会因为郑白晴对方初雪的恶意而厌弃了她。


    倘若再严重些,她们中有人失手伤了对方,甚至出了人命,任一巧则更是一劳永逸。


    若是郑白晴被杀,任一巧可以利用先前伪造的证据,揭发方初雪杀人灭口;若是方初雪被杀,任一巧便会如眼下这般掩护郑白晴逃脱——她虽活命,却不能再出现在人前。


    陌以新同样简单讲述一遍,末了道:“也就是说,只需要加上这一把刀,她便能让事情发展脱离你的计划,让你的计划成为她的垫脚石。”


    郑白晴早已脸色煞白,跌跌撞撞向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任一巧:“你、你……”


    任一巧却没有看郑白晴,只是死盯着陌以新,然而怎么也未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丝波澜,仿佛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良久,她忽而大笑几声,抚掌道:“妙极,妙极!大人的第五个故事,真乃绝妙!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能瞒过大人了。”


    众人看着任一巧肆意的大笑,明白其中承认的意味,不禁都感到阵阵寒意。


    林安更是从心底生出一股愤怒,眼前这个女子,所有人都怜惜她重情重义。可她却算计人心,玩弄诡计,将挚友推向杀人逃亡的深渊。


    她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郑白晴撕心裂肺地哭喊。


    阴差阳错成了杀人凶手,已令她此生无望,可此刻才知,这一切竟都是在好友的算计之中,她只觉一颗心仿佛从灰败的尘埃中撕扯出来,又反复于冰天雪地与烈火焚烧中煎熬。


    “为什么?”任一巧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讥诮,她仿佛再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愿,只想将一腔心事吐个明明白白,“你自诩是我至交,却连这个都不知晓?”


    郑白晴的神色痛苦而绝望,霎时间头痛欲裂,双手猛地在自己头上砸了起来。


    陌以新睥睨任一巧一眼,淡淡道:“你曾说,爱一个人,从看他的眼神便看得出来,爱得越深,便越藏不住。任一巧,你看宇文雅山时,便有过这样的眼神。”


    郑白晴的动作猛然停下,整个人立时僵住,如遭雷击。


    林安也不由惊诧,下意识看向陌以新,脑子里再次升起一个念头——你真的很懂啊!


    面前的男子长身玉立,湛然若神,漫天星辰揉碎在眼眸中,光华尤胜月色。这样的他,想必早已见惯了爱慕的眼神,才会这么懂吧!


    任一巧忽而流下两行泪,声音中竟是刻骨的悲伤:“你苦恋少班主十年,人人都怜惜你的付出。可我呢?我的十年就一文不值吗?”


    郑白晴痴愣道:“你、你也喜欢公子?”


    任一巧伸手抹过双眼,只剩下一脸决绝:“当你决定栽赃方初雪,我便知道,倘若利用得当,这便是我唯一的机会,将你们两人同时从少班主身边除去!”


    任一巧看着郑白晴,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白晴,你本就性格冲动,尤其是在方初雪面前,你嫉妒,你怨愤,你就像一捆柴火,一点就着。而方初雪一向以温柔示人,所以我原本以为,刀掉落后,会是你先冲动出手。


    然而我没想到,方初雪居然深藏不露,险些将你杀掉。可是连老天都在帮我,我那把刀,居然恰好刺中了方初雪,而你又补上一刀,彻底取了她的性命。一切比我设想得还要顺利!”


    任一巧又笑了几声,接着道:“白晴,你我相识多年,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啊!我不但帮你杀掉了你最讨厌的人,还帮你善后,帮你逃脱。更何况,倘若没有我那把刀,你已被方初雪杀害了!白晴,你该感谢我才是啊!”


    “任一巧——”郑白晴双目血红,撕心裂肺地叫喊一声,向任一巧扑去,然而被风楼拦住,手脚并用在原地挣扎。


    “白晴,一巧,初雪……”宇文雅山口中喃喃,终于经受不住一连串意外打击,跌坐在地上。


    夜风吹过,树叶飒飒作响,人群中只剩下郑白晴痛哭的声音。


    月光静静洒在掀开的棺盖之上,映出一丝有些诡异的白光。


    ……


    三日的重阳假期就这样过去,因这曲折事件,反而比平日还要忙累一些。


    对于这几人的悲剧,林安始终心情复杂。然而事情已经尘埃落定,林安唯一遗憾的是,来自针线楼的方初雪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


    “这件事其实并没有结束。”饭桌上,风青无比深沉地道。


    林安眉头一挑,奇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有第六个故事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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