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那天早上, 我问过花世。”陌以新缓缓道,“七年前,苏锦阳辅佐父亲剿灭花漫天, 却阴差阳错, 与花世两相心悦。
后来, 因身份悬殊,两人暂时分开。再后来,却是因沐晖的提亲,再无转圜。”
“兄长一向正人君子,绝不可能做出夺人所爱之事,他真是不知情的!”萧濯云忍不住又转回身,愤愤不平。
“这五年来,大哥待她温柔体贴,无微不至, 不知回绝了多少甘为妾室的高门贵女, 一心一意待她, 可到头来……她竟没有心!”
林安深深叹了口气。能在成婚五年后忍痛放弃,自然不会是横刀夺爱之人。
可苏锦阳那样一个明媚倔强的女子,因父亲的勉强而嫁到景都,与花世永隔天涯。带着这样的枷锁, 她怎么可能再轻易敞开心扉, 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不说这个了!”萧濯云胡乱挥了挥手,强行转开话题,“不论如何, 此事已经了结,可见舍利子一事与当日的命案并无关联。那命案当真是意外么?”
陌以新道:“根据现有线索,的确看不出人为操控死者跳台的可能。”
七公主轻叹一声:“明日是云柒的头七, 我们也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林安微微蹙眉,神思不由飘远。
那两件舞衣还在她房中放着。那日去玉叶书院查案,从洛云柒的闺房,再到舞室中看那两支舞,她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这几日过去,心里那一丝异样始终再无进展,好似雾里看花,抓不住重点。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
洛云柒的头七祭奠是在宫中进行的。
这本不合规矩,但洛云柒是皇后最疼爱的亲侄女,又是尚未出阁便香消玉殒。故而皇上怜悯,允了皇后之请,在皇后所住的仪景宫中,辟出一间偏殿,为洛云柒举办殡仪。
林安随陌以新而来,在殿中见到了玉叶书院那几个熟悉的身影——曾院长和洛云柒的好友们。
皇后坐于首座,双目泛红,神色憔悴,勉力支撑着一丝体面。国舅坐在一侧,犹在老泪纵横。
林安别过头,不忍去看。
听陌以新说,洛云柒是国舅最小的嫡女,也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她上面还有两个嫡兄,素来对她疼爱有加,此刻皆立于殿中,一身素服,满目哀恸。
整座灵堂肃穆而压抑,唯有风动幡响,烛影微晃。
“陌卿。”皇后哑声开口,“云柒坠台之事,当真只是意外?”
陌以新站出两步,答话道:“回禀皇后,根据现场众多目击证人的口供,洛姑娘确为主动攀爬栏杆,跳下高台,其间未与任何人接触,找不到人为设计的依据。”
皇后身形微晃,轻闭上眼,抬手撑住额角,一旁的宫女连忙上前扶住,帮皇后小心按压穴位。
“我的儿啊!”国舅痛苦地哀嚎一声,整个身体摊在椅上,似乎就要支撑不住。
“父亲!”国舅的长子忙伸手将他扶住,急声道,“父亲,保重身体啊!”
国舅将头抵在儿子身上,痛哭道:“当年爹奉旨南下督办盐运,一去便是五年,你们兄弟二人留在景都读书,爹只带了年幼的云柒一同赴任。云柒是陪爹最久的啊,爹如何承受得了!”
国舅哭得伤心欲绝,令人闻之落泪。
“云柒自幼跟着爹在海边长大,南边不比景都繁华,云柒也不比你们养尊处优。刚回来没两年,她又去了书院。到如今,她年纪轻轻,竟还不曾好好享几年福……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
国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虚弱地咳嗽起来。
殿内众人有的哀哭,有的叹气,林安却感到有一根细线从脑中穿过,若不赶紧抓住,便又没了踪迹。
“等等——”林安不由自主地叫出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林安身上。
她本不在受邀之列,又非皇亲国戚,许多人甚至不知她是何人。可是每个人都看到,这个女子素净的面容上,是无比认真严肃的神情。
“国舅大人,”林安紧接着道,“方才您说,洛姑娘自幼在海边长大,那她会凫水吗?”
国舅缓缓抬头,看向这个打断他哀哭的女子,几乎是下意识道:“你是何人?”
林安微一俯身,郑重道:“民女是府衙中人,也曾参与调查此案,斗胆请国舅回答民女的问题,也许这很重要。”
国舅一听与此案相关,虽不解其意,还是缓了口气,嘶哑答道:“不错,云柒在海边长大,自然极擅凫水,自小便熟悉水性。”
林安眸光微微一动,刹那间,许多看似无关的画面自脑海中一一闪过——
洛云柒的闺房,房中装饰与衣柜,两件同样绝美的舞衣,还有,羽流台四面的栏杆……
一幕又一幕,如蛛网抽丝,交织出某个连林安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可能。
“这与此案有何关联?”皇后双眉紧蹙,沉声问道。
林安沉默良久,在心中反复推想,终于开口道:“国舅大人,请恕民女无礼,还需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国舅急切道。
林安从背上取下今日随身带来的小包裹,里面装着那两件舞衣,本是想在祭奠结束后,还给方海棠的。
此刻,她却缓缓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胡旋舞衣,捧于手中,看向国舅:“请问,这件衣裙是什么颜色?”
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声音却平稳而清晰。
“大胆民女,竟敢戏弄我父亲!”国舅的次子横眉怒道。
国舅并未动怒,正要开口回答,却忽而一愣,片刻后,他似乎明白了林安的用意,喃喃道:“你……你知道我分辨不出?”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露出惊愕之色。
这衣服,如此鲜明的红色,国舅竟说不出来?
这个女子如何知晓?这与此案又有何干系?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缓缓升起。
——红绿色盲。
这个年代的人或许从未听过,但学过现代生物课的她,又怎会不知这是红绿色盲?
红绿色盲是伴X隐性遗传,若一女性患有此症,那么她的父亲必定也是色盲。
国舅的回答侧面印证了林安的猜想——洛云柒和国舅一样,都是红绿色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皇后蹙眉问道。
“去过洛姑娘的闺房后,我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林安缓缓道来。
“洛姑娘是一个活泼开朗、爱玩爱笑的花季女子,可她的房间却异常素净。她并不热衷书画,房内装饰却大都以水墨为主,与她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她喜爱桃花香,却从不养花草。
她床上的纱帐是淡蓝色,首饰盒是宝蓝色,还有她衣柜里各色各样的衣裙……所有这些,没有一件是红色、绿色,或是任何与此相近的颜色。少女们通常喜爱的粉红、紫红,也统统没有。”
林安说着,又从包袱里取出另一件舞衣,与先前的胡旋舞衣一左一右拿在手中,继续说道:“还有,洛姑娘执意不肯跳胡旋舞,却跳了霓裳羽衣舞。我一直想不通,这两支舞究竟有什么区别?
其实答案也一样,因为胡旋舞的舞衣是红色的。而洛姑娘的衣柜里没有一件红色的衣服,她从不穿红色!”
皇后好似陷入了某些缥缈的回忆,喃喃道:“不错,云柒从不穿红衣……这是为何?”
“因为洛姑娘与国舅大人一样,患有红绿色盲症。”林安答道。
“红绿色……盲症?”
在场无人听过这个词语,一时间殿内一片寂静。
陌以新立于林安身侧,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眉眼沉静清亮,好似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她将谁都未曾察觉的细节抽丝剥茧,娓娓铺陈,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他心头震颤。
陌以新眸光微动,心中浮起一丝难以言明的悸动。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爱慕于她,此刻却再次发现——她比他认为得还要耀眼。
林安解释道:“在红绿色盲患者眼中,红色与绿色都失了本色,褪成模糊不清的灰黄或土褐,相似而难以分辨。而紫、橙、粉等接近的颜色,也一并沦为沉闷之色,毫无应有的艳丽。
所以我想,洛姑娘不穿红衣,一是怕自己弄错,闹出笑话,二是因为在她眼中,那红衣不过是泛黄的灰布,实在并不好看。”
她语毕,殿中顿时响起细碎的窃窃私语声。众人神色各异,这般古怪的病症,他们闻所未闻,实在匪夷所思。
“你说的不错。”国舅哑声开口,“我年少时便发现,我所见颜色与旁人不同,却从未告诉任何人。云柒七岁那年,有一次哭着回来,说她与好友们共舞,本是约好皆穿红衣,她也精心选了一件。怎料众人都说她穿的是绿衣,哄堂大笑,令她无地自容。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云柒竟和我一样,分辨不出那些颜色。云柒向来活泼开朗,此事却成了她心里的结,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怪人。
自那以后,她便再也不穿红衣,也不再用任何红色饰物了。”
林安暗暗叹息,原来洛云柒之所以在胡旋舞一事上如此固执,除了刻意避开红色,更是有儿时自卑阴影的影响。
“这件事,一直是我们父女二人的秘密,你却如何知晓?”国舅说完这些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安看向陌以新,却见他早已望着自己,沉静的眼眸中藏着深深笑意。四目相对之时,他微不可察地颔首,动作极轻,却像是无声的支持。
林安双眸一亮,心领神会——她知道,陌以新已经从红绿色盲这一点,推出了与自己相同的结果。
她愈发笃定,不再有丝毫迟疑,朗声道:“因为我发现,洛姑娘坠台一案,或许是可以人为设计的。”
“什么!”皇后面色剧变,握紧了椅子扶手,连指甲都变得发白,厉声道,“从何说起?”
“方才国舅大人说,洛姑娘自小在海边长大,我才忽然想到这一点。”林安道,“对于一个深识水性的人来说,倘若身上起了火,她会怎么做?”
“水。”在众人怔忡之际,陌以新沉声给出了答案,“就近寻水,以水灭火。”
“正是如此!”林安郑重点头,“羽流台上虽无备用水源,可南面临湖,只要跳入湖水之中,自然就灭了火。”
风青曾提醒她,玉舟湖即便在近岸处,也有两丈之深。这个深度,哪怕从羽流台那般高度跃下,也足够缓冲,足以安然无虞。
洛云柒的兄长拧眉质疑道:“可是,云柒并非跳进湖里,而是摔在地上了啊!”
林安面色微沉,缓缓吸了口气,一字一句道:“因为,她跳错了。”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骇,殿内一片哗然。
林安接着道:“那一夜的羽流台,四面皆是一片夜色,点点烛火遍布四周,遥遥一眼望去,却分不清哪些是湖里的荷花灯,哪些是地面的烛灯。
羽流台方方正正,摆放舍利子的石柱位于正中,整个羽流台是完全对称的设计。再加上,当时恰好发生了舍利子丢失一事,人群刚刚经历过仓皇拥挤的混乱。
在这样的情形下,要迅速分辨方向,只有一个最简单、最直观的参照——栏杆。”
萧濯云若有所思道:“你是说,栏杆的颜色?”
“不错!”林安道,“四大神兽之中,东苍龙为青色,西白虎为白色,南朱雀为赤色,北玄武为黑色。羽流台四面围着的栏杆,正是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分别为青、赤、白、黑四个颜色。
这种礼制由来已久,所以洛姑娘不用想便会知道,临湖的南面,是赤色。”林安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重,“而她跳下的东面,是青色。”
“赤色和青色……正是我们分不清的颜色。”国舅睁大双眼,喃喃自语。
林安缓缓点了点头:“若在平时,洛姑娘或许会想到这一点,可那一刻,却是她身上起火的紧要关头。人在危急时刻,往往会下意识忽略自己最为熟悉的思维漏洞。
更何况,洛姑娘一向爱惜容貌,尤其在意肌肤的保养。这样一个爱美的少女,怎能接受自己被烈火灼伤,在身上留下可怖的疤痕?
当时的她,在恐慌与疼痛的刺激下,恐怕只剩一个念头——快些跳下去,快些灭火,绝不能让火势多持续片刻。”
“原来如此……”萧濯云脑中回想着那夜的画面,面上是了悟之后的震惊,“所以,她才不等旁人出手相救,而是在大家反应过来之前,便选择了最快、最彻底的办法——跳进湖里。”
“嗯。”林安轻声道,“你们曾说,洛姑娘在爬上栏杆后,身形剧烈摇晃,好似挣扎,口中喊‘不’。
我想,当她站上栏杆,准备跳下的那一刻,终于俯身望向地面,看清了脚下的景象。
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可那时,她已然站立不稳,在火烧的疼痛下更难稳住身形,再想退却,已为时太晚……”
“啊——”国舅凄厉地嚎哭一声,重重拍打着椅子的扶手。
他仿佛正亲身体会着,云柒在生命最后一刻的痛苦和绝望。他胸膛剧烈起伏,却只是咳得撕心裂肺,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谁……是谁做的?”皇后强忍着拍案而起的悲愤,失声叫道。
林安略一思忖,道:“回皇后娘娘,我们曾在洛姑娘的衣裙上发现松脂痕迹,当时便怀疑起火或是人为,只是想不出起火与坠台之间有何必然联系。
如今既知其间阴谋,民女斗胆推断,那个纵火之人,便是有意利用洛姑娘的色盲症而将她杀害的凶手!”
“何人纵火!”洛云柒的兄长站了出来,双拳紧握,目眦欲裂。
林安微微蹙眉。方才,她从洛云柒精通水性这一点,忽然联想到红绿色盲,向国舅求证后,便将脑中推演一并道出,尚未得空细思凶手的身份。
此时此刻,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仿佛只要落下一点火星,便会瞬间引爆。
陌以新站出一步,与林安并肩而立,缓缓道:“起火时,洛姑娘站在六位好友正中,能够接触到洛姑娘的,便是这六人。”
刹那间,殿内所有目光齐齐落在那六名女子身上。站在她们前面的曾院长也猛然回头,神情无比惊愕。
陌以新继续道:“洛姑娘衣上的松脂,应是起火源头。而这松脂,正是她们自制孔明灯所用的燃料,由周琼英在书院领取,而后分发给其余六人,每人一块。”
一番话落下,更多的目光集中在周琼英身上——作为领材料之人,她自然最可能藏有多余的松脂。
周琼英顿时如芒在背,被一道道沉重的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不、不是我……我、我真的只领了七块松脂,真的……”
林安想了想,开口道:“凶手虽知洛姑娘患有色盲症,但羽流台是当晚才首次开放,在此之前,她们都不曾登台,也无从知晓羽流台的具体布置。所以如此手法,只能是凶手临时起意,而非事先准备。”
林安此言,否定了周琼英的最大嫌疑,周琼英终于找回呼吸,已是满身冷汗。
皇后眉心紧蹙,整个人透着无形的威压:“若是如此,又当如何找出凶手?”
陌以新道:“凶手临时起意,手边可用的引火之物,只有原本放在孔明灯里的松脂。那晚由于种种变故,七人最终并未放灯。所以,那些孔明灯便是证据,谁的灯里缺了松脂,谁便是凶手。”
林安一怔,不由看向陌以新,他的话虽没错,可是当夜羽流台上的孔明灯,早在挖地三尺地搜查舍利子时,被侍卫们踩得七零八落,又哪还看得出哪盏灯里少了松脂?
若非如此,就算他们此前尚未想到纵火与坠台之间的关联,也能借此线索,率先锁定纵火的嫌疑人了。
而陌以新仍旧一板一眼道:“搜查过后,为保留现场原貌,我们已将羽流台上所有未放飞的孔明灯尽数复原,只要逐一检查,便见分晓。”
复原?林安愈发狐疑,那些孔明灯根本已经稀碎,如何还能复原?
等等——林安眉心忽而一跳——他又在使诈了。
七公主不知其间细节,追问道:“可是,那盏未放松脂的孔明灯究竟属于谁,又要如何分辨?”
毕竟孔明灯全都大同小异,只要凶手咬死不认,这也很难成为铁证。
林安微微一笑,道:“若是寻常孔明灯,的确无法分辨。可她们每个人,都写下了各自心愿放入灯内,看过便可一目了然。”
她已经明白了陌以新的意思,凶手虽心思缜密,又敢动手行凶,却终究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女。此刻站在死者灵堂之上,巍巍皇宫之内,面对皇后等一众上位者,心理压力必定不小。
只要他们态度足够笃定,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对方不可能判断这只是使诈。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仍旧集中在那六人身上,来回游移。
“哐当——”一个女子身体一软,瘫跪在地,浑身瑟瑟颤抖起来。
“白雨?”古纯钧不可置信地叫出一声,“你、你怎么了?”
片刻沉默后,王摇光冷然道:“我想,那个少了松脂的孔明灯,便是她的吧。”
古纯钧瞪大了双眼,泪水顿时在眼眶中打转:“这怎么可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对不起,对不起……”白雨仍旧伏跪在地,将脸深深埋下,颤声哽咽,“我不想害死她的,我只是……只是想让她受一点伤,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林安眉心微蹙,琢磨她话中有几分真意。
“大胆恶女!”皇后终于不再克制,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
毕竟,不管此女本意如何,洛云柒都是因她而死。
陌以新淡淡看着地上的白雨,音色近乎漠然:“色盲症于洛姑娘而言,是隐而不宣的自卑。她从未对旁人提及,唯有父亲知晓。若要利用这一点杀人,必然是对此疾有所了解,才能从洛姑娘平日生活细节中看出她的色盲症。”
“在楚朝,色盲症从未被世人公开知晓。”陌以新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林安一眼,“因此,若你了解此疾,必然是因为你自己,或家人,或其他亲近之人中,有人患有同样的病症。
反过来说,只要将与你有关之人全都彻查一遍,就可以清楚,你是否知晓色盲症。”——
第72章
白雨的头压得很低, 没有人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
她沉默片刻,抬起头来,泪水涟涟:“大人, 就算民女知道此疾, 也从未想过能这样杀人啊!”
陌以新并不开口, 只静静望着她,眼神沉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却令白雨如坠寒潭,倍感压迫。
她无知无觉地流着泪,颤着声,再次开口辩解:“请大人明鉴,那日,小七是跑到东边径直跳下, 可倘若她是向西跑, 便会先看到西边的白色栏杆, 自然不会再弄错了!”
众人听着白雨的哭诉,虽然对这纵火之人心生反感,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言有理。
白雨神色愈发哀戚,接着道:“如此一来, 生死各半, 谁会用一半的几率杀人?这真的是意外啊!”
“不对。”陌以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是一半几率,而是超过九成的几率, 因为,你知道洛姑娘会向东跑。”
众人一片错愕,不明所以。
白雨睁大了眼, 听陌以新缓缓道:“当时的羽流台上,刚刚发生舍利子被盗一事,萧公子正在组织搜身,为免不便,男女被分置两侧,中间由卫兵相隔。
洛姑娘要在此时跑到高台边缘,首先会避开南北向守卫的士兵,以免他们上前阻拦坏了事,至于向东或向西……试问,她作为一个女子,又正衣衫凌乱,形容狼狈,下意识的反应,会选择从男人中穿过,还是从女子中穿过呢?”
林安心头一震,目光微凝,忆起当时情景。案发后,她与陌以新登上高台时,恰好正是男子在西侧,女子在东侧。
这个跪在地上泪眼朦胧的女子,心机究竟有多么复杂,竟能在那短短片刻时间里,连这种细节也计算在内!
陌以新说到此处,已如拨云见日,再也无从辩驳。
白雨沉默片刻,抬手抹掉了面上的泪。她从地上缓缓站起,嘴角勾起一个漠然而无畏的笑容,仿佛方才的梨花带雨只是一顶面具。
“白雨!”古纯钧向前跑出一步,被王摇光拉住,口中却仍喊道,“为什么!我们明明是最好的朋友啊!
“不。”白雨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我与她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古纯钧愣怔道。
白雨惨笑一声,眼中却浮起几分异样的光亮,仿佛终于抓住了一个机会,在众人面前尽数吐露心声:“我有一个兄长,自我记事起,便要任他使唤。我给他做饭洗衣,事无巨细。为了供他读书考举,爹将我送到大户人家做了几年丫头……
兄长不喜读书,我便偷着读他的书,他学不会的书法文章,我一学便知。可为何我还是只能去做丫头?
只因我是女子,因为女子天生就比男人矮一头,所以就算兄长是个连颜色都分不清的草包,也是爹捧在手心的命根子,而我……就算再出色,也只是他的垫脚石。”
白雨落下一滴泪,却更加挺直了脊背,昂首说道:“考入书院后,我日日刻苦,再难再累都咬牙咽下。四时寒暑,每门功课,我都名列前茅。
而洛云柒呢?她分明拥有一切,却不思进取,自甘平庸!课业平平还整日嬉皮笑脸,仰仗家世过着安逸无能的生活。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女子存在,女子才会永远被人看不起!”
“白雨!”古纯钧终是听不下去了,咬着牙关,声音颤抖,“不是的,小七不是那样的,她也很用心,只是学不好——”
白雨冷哼一声,眼神愈发坚定:“玉叶书院是为天下女子改变命运的开始,是给我这悲惨人生带来第一道光亮的地方,而不是让某些高门贵女寻趣解闷的游戏!
这样一个神圣之所,怎能容许洛云柒那种人存在!
倘若这世道,安逸之人比勤奋之人过得更好,那世上女子便只会一心嫁入高门攀附权贵,女人便永远站不起来。”
她双目炽然,字字如刃,愈发慷慨激昂:“我将她除掉,是为了天下女子,为了有朝一日,只有自强的女人才能出头,为了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的那一天能更早到来!你们告诉我,有何不对?”
殿中一片寂静。
“不对。”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一道清脆而坚定的女声破空而出。
众人齐齐看去,正是那个指出色盲症的姑娘。
所有人都觉得白雨是个满口胡话的疯子,根本无需与她多言,可这位姑娘却在此时蓦然开口,神情更是悲凉而肃穆,仿佛竟是要与这凶手认真争辩。
白雨也看向林安,又饶有深意地瞥了陌以新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笑:“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你也只是个依附于男人的菟丝花而已。”
林安同样一笑,笑中却是深深的悲悯:“白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白雨眼中尽是轻蔑,甚至并不开口接话。
“我站在这里,凭借自己的头脑识穿你的诡计,而你看到的,却只是我身边的陌大人。就如同洛姑娘,她加入玉叶书院,同样是为了支持女学,而你看到的,却只是她的家世出身。”
林安顿了顿,“究竟是谁在轻视女子呢?”
白雨神色微微一绷,紧盯向她。
“你所说男女平等的那一天,我相信总会到来。但什么是平等?我想,那应该是每个女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可以独当一面,亦可以安稳一隅;可以断情绝爱,亦可以情不自禁。
平等,是每一种选择都不会被苛责,而不是女人只有尽善尽美才能得到世间的宽容!”
林安知道,自己不该在这种场合发出这番议论,可白雨那一腔怨愤,让她忍不住想要继续对她说下去:“白雨,你聪明又坚韧,你所说的那条路,的确需要像你这样的强者先行,可是,你该向前走,而不是转身与比你更弱的女子交锋。
只可惜,你的内心太过苦大仇深,你真正所恨的,不是洛姑娘的平庸和娇气,而是她有你所不能有的快乐。
事到如今,身为‘强者’的你,甚至都不敢承认自己的妒忌吗?”
众人仍静静望着与白雨对峙的林安,不知是惊异于她口中所谓平等的天方夜谭,还是震撼于她对白雨直截了当的剖析诛心。
始终清冷淡然的王摇光,也微微凝眸,神色复杂地审视着林安。
“贱人,你胡说!”白雨厉喝一声,猛地抬手,重重掴向林安。
林安猝不及防,眉心微蹙,下意识欲退,却已来不及闪避。
然而巴掌并未落下。林安微微抬眼,一只大手稳稳挡在自己面前,将白雨高高扬起的手腕捏在空中。
是陌以新。
林安虽未挨这一掌,心中却愈发憋得难受。
她看向白雨的眼神中第一次多了冷意,声音也变得漠然:“你若真为女子鸣不平,就该去教训你那重男轻女的父亲,还有压榨你的草包哥哥,可你不愿,也不敢。
你敢做的,终究还是对同为女子的洛姑娘动手,将身为女子的艰辛同样发泄在女子身上。即便就在此刻,你的手也只敢打向我。”
“我叫你住嘴!”白雨愈发歇斯底里地向前扑,被陌以新捏住的手腕却莫名酸麻,竟丝毫动弹不得。
陌以新护住林安,淡淡道:“口口声声为天下女子不平,可罪行败露后,第一反应便是梨花带雨假扮无辜,利用女子的柔弱骗取怜悯。此等言行不一之人,何须与她多言?”
他冷冷甩开白雨的手,“带下去。”
“你胡说!我没错——我没做错——”直到被侍卫押走,白雨还在厉声呼喊。
看着白雨声嘶力竭挣扎的背影,林安心中涌起一股浓浓的悲凉。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已经历过许多命案,从最初的绣花鞋诅咒案,到最近的嘉平会杀人案,被害者与凶手之间,或多或少都有恩怨情仇可循。
可唯独这一案,却是无理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人会为了一个偏执的念头,而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
看着桌上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的金银珠宝,风青张大了嘴,啧啧称奇:“哎呀,哎呀,小安,这可都是宫里赏下来的,皇后娘娘亲口夸赞你聪颖正直,秉性端淑,你这次可真是出风头了啊!”
林安并未提起多少兴致,无奈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好风头……只希望以后别再有这种事了。”
风青又绕着桌子转了几圈,好奇道:“小安,那个什么红绿色盲症,你是怎么知道的?连我也只在医书上看到过类似瞀视之症的记载。”
“呃。”林安轻咳一声,“我的家乡医学很发达,对各种病症都有研究。”
风青再次悠然神往起来:“天呐,你的家乡可真好,既有抢财神那么好玩的游戏,还如此重视医学!也太适合我去生活了吧!”
林安苦笑一声,暗道你怕是难以得偿所愿了。
她腹诽一句,看了眼桌案旁始终垂眸看书的陌以新,感慨道:“我在洛姑娘殡仪之上,与凶手大发议论,皇后不但不怪罪,还如此重赏,实在也是仁德之人。”
陌以新抬眸看她,微微一笑:“因你所言,句句珠玑,令人心服。”
一旁的风青也跟着道:“是啊!说起来,小安你平日都很好说话,没想到还有那般言辞锋利的一面。我还真有些惋惜,没能亲临现场!”
林安先是赧然一笑,随即挑了挑眉,好奇道:“你怎知我当时说了什么?”
风青也是一愣,接着便连连咳嗽起来。
陌以新淡淡看向风青。
风青一张脸迅速苦了下来,自暴自弃地招认道:“好吧,我是不小心……呃,偷看了大人写的案宗。”
“案宗?”林安疑惑,“竟要大人亲自写吗?”
在她的认知里,这种文书工作应当不会是府尹大人亲力亲为的。
“自然不是府衙留档的案宗。”风青解释道,“每次结案后,大人都会自己另外记录一份。”
林安没想到陌以新对工作如此认真,只不过……自己那番话,他也一字一句地亲笔写下了?
林安生出几分讶异,心头微窘,却不知缘何如此。
陌以新手指在桌面轻叩两下,淡淡道:“我应当说过,那一份不是给你看的。”
“我只看了一眼,真的就一眼!”风青连忙举手作揖,试图做心虚状。
可一想到那份案宗里,那些龙飞凤舞却格外用心的批注,嘴角便不受控制地咧到了耳根。
案件始末只言简意赅几笔带过,而对林安的一言一行,却细细批注,事无巨细。
看完最后一页时,风青本以为内容已尽,只又下意识随手翻过一页,却在那本应空白的纸页上,赫然又发现一行字——
“灵心冠世,意气无双。沉沦无救,非我轻狂。”
他目瞪口呆,将这行小字来来回回看了三遍,都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大人之手。
此时回忆起来,他仍想仰头大笑三声,却又怕被大人觉察,知道他连那最后一页也偷看了。只能紧绷着脸,做出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忍得极为辛苦。
如此古怪扭曲的表情让林安纳闷极了,狐疑问道:“你傻笑什么?”
话刚出口,她便反应过来:“是大人写了什么?”
风青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绝对没有!”
林安来了兴致,一句“我也要看”几乎脱口而出,却忽而收住——
这种只是写给他自己看的记录,不就是现代意义的日记吗?风青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一时偷看也就罢了,自己好歹是个现代人,怎能不懂得尊重个人隐私这回事?
思至此,她忍着好奇将话咽下,转念间,心头又莫名一跳——自己,出现在了他的“日记”里?
林安微微一怔,这种微妙的感觉令她一时茫然。
她理不出心绪,索性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对了,大人今日在读什么书?似乎很认真。”
转移之生硬,连风青也暗暗称奇。
陌以新面色如常,放下手中书卷,按了按眉心,道:“眼看已至二月,三月科考会试,我也要参加,还记得么?”
林安想起陌以新那先做官再科考的非主流路线,恍然大悟道:“已经不到一个月了,原来大人是在临时抱佛脚。”
陌以新没有否认:“成绩总不能太难看。”
林安对于这个世界的科举已有过一些了解。
按照朝廷制度,会试是由各地举子齐聚景都大考,前三百名成为贡士。这三百名贡士继而参加殿试,再分高下,方为进士。
进士分三甲,一甲仅三人,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二甲五十名,三甲一百名。只有一甲三人与二甲前十可以直接授予实职,其余都会先入翰林院考察,而后择优授职。
林安好奇道:“大人要考到什么名次才能继续做景都府尹?”
风青抢答:“大人是受皇上钦点参加会试,这一年来又破了许多大案,劳苦功高,不比其他考生有时间备考,皇上也多有体恤。因此,大人只需考到会试前三百,便是通过啦。”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陌以新只要考取贡士资格,便能保留远超状元的官位,果然是丞相举荐的关系户啊……
不过,以他这临时抱佛脚的姿态,前三百恐怕也不易吧。
“前三百也是不易。”陌以新说出了林安心中所想,“好在朝中近来都忙于二月祭天之事,我也能得些清闲来读书了。”
祭天……林安心念一动,她记得,祭天后应当会有大赦,连忙问:“若是大赦,萧大公子那罪责是否也能免去?”
陌以新摇了摇头:“大赦是针对在狱中服刑而罪行不重之人,沐晖不在其列。”
林安略有些失望,叹口气道:“不知萧大公子近日过得如何……”
“听濯云说,他仍旧日日待在府中,不过,似有打算趁这五年外出闯荡,云游四海。”
“唉,出去散散心也好。”林安惋惜道,“其实,萧大公子若要成全苏锦阳姑娘,只需与她和离,放她走便是,何必非要以自己的前途为代价,引来花世将她带走呢?”
陌以新眸光微敛,声音轻淡:“他们成婚毕竟已有五年,这几年来,谁也不知花世是否也如苏锦阳一样执着于过去。引他现身,本也是一场试探。倘若花世心中已没有苏姑娘,我想,沐晖也不会放手。”
林安心中一震,喃喃道:“而花世来到景都后,果真夜探相府,可见他的确还牵挂着苏姑娘,所以……萧大公子才放弃了?”
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
林安心头泛起一阵波澜。其实不只是萧濯云,连她也时常会想,萧沐晖怎能如此轻易放弃。直到此时,她才真正领会了那份沉默的深情。
动容之外,她又不由讶异:“我想,连苏姑娘都未必知晓萧大公子这番良苦用心,大人却看得分明。”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因为,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会想知道,我心悦之人,她心之所向,是何模样。”
这一句话说罢,他又沉默下来,垂眸拾起案上的书卷。
书页翻开,指节却未再翻动,视线虽落在书页之上,却分明神游他处。
耳边犹似还回荡着她的话语,声音中都带着悠然神往——
“我很想看看,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客是何等风采,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般仗剑天涯,潇洒快意。”
她心之所向,他已然知晓。
他做不到。
萧沐晖放下了,选择成全。
他放不下,却也会逼着自己成全,成全她的欢喜与自由。
陌以新胸口有一瞬的窒闷,心底泛起细密的疼意,如千针入骨,避无可避,独不见血。
他神色未变,连眉眼都不曾颤动,唯有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捻出微微褶皱。
林安自是不知眼前人心中所想,然而头一回听他亲口说出“我心悦之人”这样的字眼,她却莫名一怔。
陌以新今年便要二十五岁,在楚朝,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早已成家,而他却仿佛向来无关风月。
林安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个瞬间,每个瞬间的画面都和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
那个负手断案,掌控全局的他,
那个荒山墓前,孑然下跪的他;
风雪夜归途,他稳若山河的温柔步履,
烟花落尽处,他熠熠流光的炙热眼眸;
他古井不波的温和,他识穿人心的冷冽;
他的热忱,和他的漠然……
她仿佛见过了所有的他,却仿佛还未曾真正地看透他。
在他心里,也会有心悦之人吗?
……
相府,东厢院中。
萧沐晖独自坐于凉亭,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个碧玉盒,盒子敞开着,里面却空无一物。
亭外下着雪,也许是今冬最后一场雪。萧沐晖的神思有些飘远。
三个月前,锦阳身边一名陪嫁婢女竟意图媚惑于他,被他冷言斥退后,便告诉了他“花世”这个名字。
“早在嫁入相府之前,少夫人已与花世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公子对少夫人这样好,少夫人却始终怀有二心,奴婢实在不忍……”
“为何少夫人五年来都未有身孕,因为她一直在偷着喝药啊!”
这个令萧沐晖深感厌恶的婢女,所说的话却一句句扎在萧沐晖心上。
看着婢女拿出的药方,和那些她偷偷收着的,锦阳这些年来亲笔画下的红花图案,萧沐晖强迫自己不去轻信。
先是将婢女发落到远方乡下的庄子,再是托江湖朋友暗中反复查探,萧沐晖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原来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冷性子,原来她也曾那样明媚鲜活。
倘若可以重来一次呢?
萧沐晖自嘲笑了笑,他竟有些卑劣地庆幸,自己不知道那些曾经,所以才能拥有苏锦阳五年的“感情”。
“哥。”身后传来清亮的声音。
萧沐晖应声回头,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萧濯云身上仍落着雪,也不去拍打,径直坐在石桌对面,将手中提来的酒壶酒杯一股脑摆在桌上,行云流水般地倒满两杯酒。
萧沐晖淡笑一声:“怎么,你觉得兄长竟要借酒消愁了?”
萧濯云没有答话,径自豪饮一杯,才道:“喝吧。”
萧沐晖无奈摇了摇头,却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是什么?”萧濯云拿起放在桌上的碧玉盒——
第73章
萧沐晖淡淡道:“里面原本放着一串铃铛, 是我送给她的。”
“铃铛?”萧濯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原来兄长也有这般幼稚的时候。”
萧沐晖自斟自饮,又一杯入口, 笑道:“是啊, 我看她性子清冷, 总是一个人安静坐着,便送给她一串特制的铃铛,随步履摇晃,会发出世上独一无二的铃音。我想,或许……她心里也能热闹些。”
“幼稚。”萧濯云撇撇嘴,又灌下一杯酒。
萧沐晖耸了耸肩:“她未来得及回府收拾行装,所以这串铃铛,是她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说罢再自斟一杯,仰头饮下。
萧濯云忽然笑了起来, 边笑边道:“大哥一向规行矩步, 端方有为, 不像我整日游手好闲,父亲看了就来气。我还以为大哥真是一个不会出错的样板儿,却没想到你叛逆起来,比我可要绝得多了, 哈哈哈……
你真该看看, 父亲那日气成什么样子。我想,他再也不会对我说‘你多向兄长学学’这句话了,哈哈哈……”
“哈哈, 你啊……”萧沐晖也笑起来,“休要幸灾乐祸,且待五年, 那朝堂之上,总有我一席之地。”
两人推杯换盏,嬉笑怒骂,萧沐晖的眼神也愈发迷离。
“还记得上元节那日吗?”他忽然道,“那出《三人抉》,是我特意安排给她看的,我想让她明白,我会由她选择,无怨无悔。”
他顿了顿,握杯的指节微微泛白,“可是,最后女捕快离开那一幕,我终究不忍心让他们演完……也许是我心中犹存一线奢望,奢望现实中的结局,会有一点不同。
可是,那天在台上未能演完的戏,终究还是在现实中落了幕。”
“兄长——”
“不必为我担心,我早该知道的,不是吗?”萧沐晖抬了抬手,将萧濯云已到唇边的安慰挡了回去,略带醉意的眼中闪着微光。
“可是——”
“戏里的公子,甚至连一个能听他倾诉的兄弟也没有,相比之下,我已幸运许多。”萧沐晖笑道,“我明日启程,今日这顿酒,便算是为我饯行吧。”
萧濯云又举杯灌下一盏烈酒,喉头起伏,狠狠咽下,道:“若是在云游途中遇到什么绝代佳人,可一定不要放过。”
“叮铃铃——”仿佛有清脆铃音自雪中而来,兄弟两人一愣之下,都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却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样错愕的神情。
两人没有怔忡太久,一个女子的倩影已从雪中走来,脚步停在凉亭之外。
随之而来的是比铃音更加清脆的女声:“什么绝代佳人?”
萧沐晖眯起了眼,将女子淡淡打量一番,好似不动声色。然而下个瞬间,他便猛然起身,一个箭步从亭中翻栏跃出,却又在女子面前生生停住。
他十指微颤,忍住了将她抓在手中的冲动,声音喑哑:“锦阳?”
苏锦阳轻轻一笑:“怎么,喝醉了?”
“你、你……”萧沐晖你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你回来……收拾行装?”
苏锦阳“扑哧”笑出声来,却意外笑出一滴泪,道:“我本来也没走啊。”
萧濯云酒量稍逊兄长一筹,愣到此时才终于回过神来,高声问道:“那你这些天都去了何处?”
“我……一直在景熙城。”苏锦阳微微低下头,掩去了面上的绯红,“你带我下过的馆子,走过的长街,逛过的店面,看过的花草……我都再去了一遍。”
她顿了顿,重新将头抬起,绽出一个有些晃眼的微笑:“果然,感觉很不一样呢。”
萧沐晖彻底怔住,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醉了。
“快说话啊大哥!”萧濯云在身后的凉亭里急切喊道。
苏锦阳却摇了摇头:“什么也不用说了。”
她犹自笑着,却蓦地一扑,将萧沐晖拥在怀中,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落在他前襟,嘴角却始终轻轻上扬。
“谢谢你,沐晖。”苏锦阳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对自己的丈夫说谢谢。”
萧沐晖果然没有说话,只将她紧紧回抱,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陌生的酒气将苏锦阳包裹,十指相触,却是熟悉的温热。
“花世是我年少的一场烟花,我想,我不会刻意去忘记。”苏锦阳语声中带着未褪的鼻音,却字字分明。
“你是与我长伴的烛火,一点一滴,驱散我心头冷意。直到你亲手解开我的枷锁……我离开阴影,才看到你的耀眼。沐晖,你早已不是烛火,你是唯一的太阳。”
……
“出事了!府上要出大事了!”风青风风火火跑进林安院里,伸长脖子喊道。
林安正在屋里看书,一惊之下起身跑到院中,问道:“出了何事?”
风青一把拉住林安,一面马不停蹄往前厅跑,一面道:“尚书大人来了。”
“这算什么大事?”林安纳闷,“是哪位尚书?”
“就是咱们最熟悉的刑部尚书王大人啊。”风青道,“重点不是他,而是他说的事!”
“什么事?”林安忙问。
“你自己听!”
说话间,两人已跑到前院,风青拉着林安,蹑手蹑脚伏在偏窗下。窗户开了一条缝,正好能看到王大人与陌以新隔案对坐,神色各异。
王大人一脸期待,陌以新则面无表情。
片刻的沉默后,王大人堆笑先开口道:“怎么样,陌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陌以新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王大人,下官一开始便已言明,并无娶妻打算。”
窗外,林安猛地一震,险些惊呼出声。
风青显然早有准备,一把将她的嘴捂住,将那一声“什么?”生生憋了回去。
然而林安睁大的双眼已经明确表达出了这声疑问。
就在前些天,她才刚在心里感慨,陌以新这个年纪本应早已成家,可他却仿佛始终与此无关。
这才过去没几日,便真的开始讨论这个议题了?
自己是什么?预言家?
“嘘——”风青做出一个噤声的表情,才将林安放开,压低声道,“我就说,出大事了吧!”
林安脱口便问:“娶妻?什么鬼?”
“不是鬼,是人。”风青指了指窗缝,“继续听啊。”
“这是为何?”堂内王大人一脸苦相,“听说陌大人已二十有四,正是娶妻成家的好年岁啊。”
陌以新道:“正因如此,下官已二十四,而令爱方才十八,实在不合适。”
“令爱?”林安用一个无比上扬的语调表现着她的难以置信,“王摇光?”
“怎么不合适?”王大人接着道,“陌大人胸怀韬略,年轻有为,而小女才情出众,待字闺中,正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林安捡起惊掉了的下巴,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位尚书大人,竟是在为自己的女儿来向朝中同僚登门提亲?
“王大人过誉了。”陌以新扬了扬手中书卷,“下官如今还在温书,下月会试尚不知能否通过,正是前途未卜,希望渺茫。”
王大人爽快地大手一挥,道:“陌大人此言差矣,以陌大人的经纬之才,区区会试又有何难?更何况,这一年来陌大人破案无数,屡立奇功,即使不过会试,陛下也不会苛责。再者说,小女对陌大人倾心仰慕,一片赤诚,又怎会是为了大人的仕途前景?”
林安被王大人这一连串说辞唬得一愣一愣,却也终于听出端倪——提亲此事,似乎竟是出自王摇光本人的意愿?
“下官受宠若惊,实在汗颜。”陌以新言辞恳切,面无表情。
“陌大人不必过谦。”王大人和蔼笑道,“试问天下间有几个女子会主动上门提亲?再加上小女花容月貌,知书达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实属良配啊。”
陌以新拱手道:“王姑娘自然很好,只是下官自觉不敢高攀,也确无娶妻之意。”
王大人一张脸终于彻底苦了下来,长长地叹出口气,愁闷道:“都怪本官往日总赞叹陌大人断案如神,这才让小女神往已久。这回她又亲眼见证陌大人再破奇案,更是倾慕有加,非君不嫁。还望陌大人不要辜负小女一番心意!”
“什么!”林安忍不住张大了嘴,又被风青及时捂上。
“小声点!”风青叮嘱。
林安扒开风青的手,强自压低声道:“有没有搞错,这件案子明明是我破的啊!”
风青撇撇嘴道:“那你能娶王姑娘吗?”
厅中王大人仍在继续:“不怕陌大人笑话,本官这辈子什么也不怕,只怕我那女儿不顺意。摇光这孩子自幼便极有主见,凡事淡然,唯独一旦认定,便再难动摇。
不论是上书院考女官,还是女儿家终身大事,皆由她一意而行。本官虽为人父,却也拗不过她的心意。此次她既已开口,本官就算豁出这张老脸也要尽力而为。
若陌大人有难言之隐,便先让小女到府衙当个差,也是权宜之法。”
难言之隐都出来了,陌以新无奈拱手:“王大人言重了。鄙府皆是男子,多有不便,唯恐有损王姑娘清誉。”
“陌大人此言差矣,府上不是还有位林姑娘么?”王大人也很是了解情况。
“王大人有所不知,林姑娘是下官世交伯父之女。”陌以新又搬出这套瞎话。
王大人摆手道:“世交伯父之女,同僚好友之女,都差不多嘛。”
林安胸口一闷,愤愤不平:“王大人如何这般死缠烂打?”
“自然是怕回家无法向女儿交差了。”风青啧啧道,“那位王姑娘,还真是个潇洒率性,特立独行的奇女子。”
林安又是一滞,缓缓吸了口气,平复心中莫名的波澜。
两人好一番周旋,王大人已是放低姿态一再退让,任陌以新如何推拒,他也只是一句——“先到府衙当差也行”。
很显然,女儿已经开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空手而回了。
陌以新沉吟片刻,终于道:“请王大人稍候。”
说罢,起身走到桌旁,提笔书写起来。
林安睁大眼睛盯着陌以新,只见他不知写了些什么,搁笔后将纸折了几折,交给王大人道:“还请王大人将此信交予令爱。”
王大人将信拿在手中,却不收起,迟疑道:“这信……”
陌以新淡淡一笑,解释道:“王大人放心,信中绝无回绝之意。”
“那就好,那就好。”王大人这才连忙将信收入袖中,一脸喜色,“本官这便告辞了,改日再来与陌大人把酒言欢,也好早日培养翁婿之谊。”
陌以新嘴角抽了抽,亲自将王大人送出府去。
林安紧紧攥着手,不知不觉间,指甲已在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记。
她心中仿佛起了一层雾,非悲非怒,只是梗在那里,让人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莫名的烦躁。
她说不出这究竟是何滋味,只是本能使然,转身抬步就走。
“你去哪儿?”风青在身后问。
“四处转转。”林安道。
……
这是林安第一次独自出府,景熙城的街道已不知走过多少遍,大街小巷都熟悉了许多,可此刻,她却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没了方向,心中也一片茫然。
“陌大人胸怀韬略,年轻有为,而小女才情出众,待字闺中。”
一个是景都府尹,一个是刑部尚书之女,身份背景正好匹配。更何况对方作为女子,仍敢于坦荡心意,主动追求,何其可贵?
而陌以新,似乎也已盛情难却,写下那封“绝非回绝”的亲笔信……
既然不是回绝,那只能是……柔情蜜意,千金一诺?
那信上的笔迹,或许是当初一纸“勿念”的龙飞凤舞,又或许,是“首阳灯会,玉舟桥畔”的力透纸背。
总之,都是她无比熟悉的字迹。
等等,她为何总是想到自己?这分明是他、是他们的事。
接下来,便是下聘礼,定婚期,府衙即将迎来从未有过的喜事。
夫妻对拜之时,她也会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穿上一身极为陌生的红衣……
林安脑中“嗡”地一响,几乎惊出冷汗。
——“此后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永不背弃。”
她忽然想到除夕夜的击掌为盟,猛然惊觉,原来自己所说的“盟约”,是那么异想天开,蛮不讲理。
无论他们曾如何并肩走过,可终究男女有别,一旦他娶妻成家,即便她自恃坦荡,也该自觉避嫌,离开府衙,越远越好。
不……林安陡然停下脚步,她不想走。
她不想看到,那个她熟悉的字迹,去写属于别人的情话。她无法忍受,他用那样的眼神望向别人。
心头一震,仿佛有风自胸臆穿过,将那层雾一举吹散,而她才终于看见,原以为空空如也的角落里,早已绽出一枝盈香的花。
可究竟是何时生的根?
是在玉舟湖上,他伸手为她拢过鬓发那一刻?还是依在他背上,经过的一路风雪之中?亦或更早?
林安想要细细分辨,却已计较不清。仿佛所有过往时刻,都在不知不觉间,堆叠出了一个不容回避的答案。
她的世界,忽然变得明亮又陌生。
林安再次抬起头来,面前竟是熟悉的玉舟桥——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
湖水潋滟,光影浮动。她轻轻吸了口气。
“我喜欢上他了。”她在心里缓缓道,“原来,我喜欢上陌以新了。”
傍晚夕阳的余晖淡淡洒在湖面,林安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独自站在船头的背影。
年节过后的玉舟湖畔并无人烟,她轻轻闭上眼睛,做出一个决定。
便在此时,一只手冷不防从背后猛地捂住她口鼻,一团布料死死压住她的呼吸。
林安瞳孔骤缩,蓦然睁开双眼,惊异于这突发的变故,然而紧接着,双手也被人从后反绞,整个人被强硬地钳制住。
林安顾不得多想,一面屏住气息,以免口鼻被捂上迷药,一面拼命挣扎,却发现此人力道沉猛如铁,自己用尽全力也徒劳无功。
挣扎之间,一根布带勒住了她的嘴,一根麻绳紧接着乱舞而来,瞬息间已将她五花大绑,丝毫动弹不得。
又一个晃眼,天地倒转,视野翻覆,林安被人扛在了肩上。
捱到此时,她才尝试着吸了一口气,果然并无异样感觉——是啊,都捆成这样了,又何须再用迷药呢?
林安心中有惊骇,亦有懊悔,懊悔自己真是在府衙过得太过安逸,竟忘了一开始留在府衙的原因——躲避针线楼。
这个隐患尚未解决,自己竟还一时冲动独自出府,如今被人制住,又怪得了谁?
一股绝望自心底缓缓升起,倘若此人果真来自针线楼,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此时此刻,她口中呼喊不出,身躯动弹不得,竟只能任由自己被人带走。
天色愈发暗了下来,天地倒转带来的恍惚之间,林安只感到此人轻功了得,扛着自己不断腾跃飞驰。
等到脚步终于停下,林安又听到一阵缓慢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头朝下的她只看得到一片空地,未及多想,下个瞬间便感到身体被随手一抛。
“咚”地一声,身体跌入一个狭小的空间。
马车?林安僵着身子俯趴在一角,很快做出了判断。
马车上并没有其他人的声响,将自己掳来之人,似乎留在外面驾车。
光线一点点褪尽,夜幕彻底降临。
黑暗中,马车渐缓,而后停了下来。
“啊,原来是执素大人。”车外依稀传来男子谦卑的声音。
林安闻言顿时一震——大人?有官职?针线楼的上层人员?
“是我。”车前响起年轻男子清越动听的嗓音,“辛苦了。”
林安又是一惊,虽然此人只说了几个字,但这嗓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哪里呢?林安实在想不起来,何况自己根本没有听过“执素大人”这样一个名号。
“不敢不敢。”之前那人立即谦恭回应,“执素大人辛苦晚归,下官不打扰大人歇息了。”
驾车的年轻男子未再答话,只友好地轻笑一声,马车便又缓缓驶动。
又过去片刻,马车再次停下,这一次,车门也随之打开。
林安一惊之下,已经又被扛起,却不再似先前那般腾跃如飞,而是稳稳地,大步流星地行走起来。
眼前愈发明亮,林安发现自己被带到了灯火通明的室内。这里便是目的地了吧……她暗暗想着。
果然,紧接着,此人便将她扔到地上,却并未就此走开,而是扶着她坐了起来。
直到此时,林安才终于得见此人的脸——好面熟!
她只怔了片刻,转瞬便瞪大了眼——
这个被称为“执素大人”的男子,正是除夕夜不期而至,送上双叶发簪之人!
如果是他的话,那么——
林安还未来得及被自己即将得出的结论惊掉下巴,脑中刚刚想到的人,已经活生生出现在了面前。
“执素,你便是这样去请人的?”
此人身姿修长,气度雍容。一身黛色织金长袍在灯下熠熠生辉,腰间束着一根赤金色龙凤纹金缕带,腰带环佩,发束金冠。长睫微垂间,一双星目清澈明亮,似闪动着琉璃光华——
不是叶饮辰又是谁?
“君上,属下未至景都府衙,便在半路偶遇了林姑娘。原还担心林姑娘不肯赴约,属下少不了要和府衙那高手一战,结果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执素顿了顿,腼腆一笑:“可惜林姑娘一直挣扎,属下只好冒犯了。”
这一连串的解释,林安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开头那两个字便将她惊得定在原地——“君上”?!
这个词是能随便用的吗?
除夕那夜,执素曾称叶饮辰为“主人”,而此刻,却是更加明确的一声“君上”——他,到底是谁?
叶饮辰失笑摇头,道:“快将她解开。”
“是,君上。”执素应了一声,手中寒光一闪,林安身上的麻绳已掉落在地,口中布条亦被取下。
而后,他便悄然退到一旁。
“你没事吧?”叶饮辰笑问。
林安一脸惊愕,怔了片刻才道:“他为何……叫你君上?”
叶饮辰扬了扬眉:“怎么,你们还没猜到?”
“猜?”
叶饮辰俯身,在林安面前同样席地而坐,悠悠道:“那颗解药中独产于夜国的贞虫珊瑚,那个叫风青的小子,不曾看出来么?”
林安又是一惊,那颗解药是他藏在衣领中给自己的,他如何笃定自己就能发现?又怎知自己会送给风青拿去研究?
此时却无暇去想这些,林安只点头道:“我们的确猜测你与夜国有关。”
“那么,我姓叶,夜国王族姓夜,你们以为只是巧合?”叶饮辰轻飘飘道。
“还有,夜君五年前即位时年仅十八,便以雷霆手腕掌控朝局,成为夜国史上最年轻有为的君王。这些传言,你也没和英明神武,又神秘莫测的我联系起来吗?”
林安无暇计较叶饮辰的自吹自擂,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几乎不可思议,颤声道:“你是说……你是,夜国国君?”
叶饮辰嘴角勾起:“在下正是,夜星回。”——
第74章
“那叶饮辰……只是假名?”林安下意识问道。
“人在江湖, 谁还没个假名?”叶饮辰似笑非笑,仿佛意有所指。
林安自然知晓他暗指自己,不由一噎, 却毫不心虚, 紧接着追问道:“你和针线楼究竟有何关系?”
叶饮辰很可能认识叶笙, 更能拿出针线楼的独门解药,她早已怀疑,此人与针线楼关系匪浅,甚至……根本就是其中一员。
此时此刻,惊闻叶饮辰居然是夜国国君,林安意识到一件更为微妙的事——堂堂一国之君,若真与某个组织有关,那么,相比于“其中一员”, 显然更有可能是——幕后主使, 或者, 至少也是背后支持者之一。
可楚夜两国一向交好,叶饮辰有何理由在景都暗中扶植这等势力?难道,自己有哪里猜错了?
林安紧盯着叶饮辰的反应,等待从他的细微神情中看出端倪。
叶饮辰只挑了挑眉, 不答反问:“不如你先告诉我, 你又是从何而来,楚晏?”
林安如遭雷击,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仅仅片刻之间, 她已接连遭受太多冲击。这一声“楚晏”,更是犹如重锤直落,叫她连呼吸都跟着一滞。
楚晏……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已经恍若前世, 如今竟这样被人轻描淡写地叫了出来——他怎会知道!
林安心中惊疑不定,仿佛被滔天巨浪汹涌冲击,久久未能言语。
不知过去多久,她才从重重惊愕中回神,猛然想到什么,哑声问道:“你偷看了我的心愿瓶?”
“哈哈哈……”叶饮辰仰头大笑起来,眼底闪着得逞一般的愉悦,“终于想起来了?你方才那惊吓的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这变相的承认让林安长长松了一口气,却也勾起了她压抑已久的怨念。
林安拍拍衣裙站起身来,俯视着仍坐在地上的叶饮辰,质问道:“你骗我说那块破草地是什么望舒坪,就是为了偷看我的心愿?”
时隔数月,她却还记得清楚,自己当初一笔一划写下的——“楚晏再见,林安你好。好运请多关照。”
这寥寥字句看似再普通不过,实则却隐藏着她最大的秘密。
叶饮辰耸耸肩,语气自然极了:“你与叶笙相貌一模一样,体内又同样带着魂不断之毒,我要探出你的心里话,只能用点小把戏一试了。”
这个家伙居然就这么毫无愧色地承认了自己的胡扯……林安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抓住他话中的重点——他果然认识叶笙。
“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我失忆了吗?”林安不甘心地问。
“一开始我也半信半疑。”叶饮辰道,“可即使失去记忆,一个人的本性也不会全然变成另一副模样。
叶笙一向机警审慎,从不轻信任何人。虽然你们容貌相同,但从你身上看不到半点她的影子。与你接触几次之后,我便可以确定,你不是她。”
林安只得长叹一声,叶饮辰这个家伙,看起来吊儿郎当极不靠谱,心机却深得可怕,显然不是好糊弄的。
直至此刻,她终于可以确定,在半溪城那晚,所谓中毒晕倒的“意外”,果然也是早有预谋的试探。
叶饮辰对于叶笙,不只认识,更有了解。叶笙“叛逃”针线楼后,叶饮辰一定也得到了消息。所以早在那时,他便找上了门。
那时,他曾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出去叫人。可林安现在才隐约明白,他那个动作,其实根本就为了借机把脉,确认她体内是否同样有魂不断之毒。
他以遇险昏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是因为在面对一个失去意识之人时,人往往会暴露自己最真实的意图。而那时的自己,丝毫不知正被试探,就那样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难想象,叶饮辰是以怎样复杂无语的心情,看着安然大睡的自己。
不过,他显然也收获颇丰,至少可以确定,自己对他全然不识,也全无恶意。
林安百感交集,心头仍压着一口怨气:“所以,你几次接近我,都是为了试探,那又为何要给我解药?”
“自然不全是试探。”叶饮辰坦然道,“我见过许多聪明人,也见过许多蠢人,却从未见过一个人,有时很聪明通透,有时又很愚蠢迟钝。”
叶饮辰仍仰视着林安,稍稍歪着头,扬了扬下巴,勾唇道:“喂,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你才愚蠢!”林安气愤。
始终安静站在一旁的执素温文尔雅地笑着,丝毫没有要为主人出头的意思。
叶饮辰接着道:“这样一个人,我觉得很有趣,自然不能让她毒发身亡了。”
林安无力吐槽,只借机问出心中的疑惑:“你为何要将解药藏在衣领里?万一我没能发现怎么办,你就那么有把握吗?”
“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叶饮辰一脸的理所应当,“我这么久没去找你,你一定会穿着我送的衣裙,将手捧在心口,认真地思念我——不就摸到衣领处凸起的药丸了吗?”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胸中沸腾的怒火。
困扰了自己这么久的疑问,居然是这样一个无厘头的答案——这个白痴一样的家伙真的是一国之君吗?
“那你又怎知我会将药丸给风青看?”在发泄郁闷和解决好奇之间,林安选择了后者。
“以你的迟钝,自然会以为那还是疗伤圣药。再以你愚蠢的义气,自然会将它送给一个懂药之人,试图造福更多人。”
叶饮辰仍旧理所应当地回答,“怎么样,很意外我竟如此了解你吧?”
林安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恨恨想道:总有一天,也要把这个家伙的心愿瓶偷挖出来,看完再踩两脚解气。
“不用想了。”叶饮辰剑眉微扬,“我挖出你的心愿瓶时,自然将我的也一并带走了。”
林安顾不上失望,惊得向后跳了一步,瞠目结舌道:“你、你怎知我在想什么?”
“你满脸都写着‘以牙还牙’四个字。”叶饮辰轻笑一声,终于也站起身来。
原本仰视她的姿态,在站定后悄然转为俯视,居高临下的视线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游刃有余:“作为君王的识人之术,你只见识了一点点。”
林安沉默,不得不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是逍遥随性,还是高贵疏离?是直言不讳,还是心机深沉?
他看似总是天马行空,却在每一个细节里都藏着锋芒与算计。
在他身上仿佛围绕着许许多多个谜团,让林安甚至不知该从何问起。
“看起来你似乎有许多疑问。”叶饮辰笑道,“不如我们玩个游戏,互相问三个问题,谁都不可以说谎,也不可以透露给其他任何人。如何?”
林安不禁有些心动,忍不住点了点头,又补充一句:“你不可以问楚晏的事。”
叶饮辰并不反对,却道:“那你也不能问针线楼的事。”
林安顿感失望,但转念一想,倘若他不愿说,自己问了也是无用。更何况,除了楚晏一事,自己实在没什么值得问的,总不会吃亏,于是也不迟疑,点头应下。
叶饮辰侧头看了执素一眼,执素便心领神会,笑容可掬地退出了屋子。
问答就此开始。
林安抿了抿因紧张而略微干燥的嘴唇,本想问出“为何派人将我带来”,转念却想,他将自己带来,必然迟早要说明用意,不能就这样浪费一个问题,于是转而道:“你和叶笙是什么关系?”
叶饮辰笑道:“你还是浪费了一个问题。这件事我本就答应,再见面时讲给你听——香囊的故事,你忘了吗?”
“香囊?”林安喃喃道,“香囊和叶笙有关?”
“一个大男人,随身带着香囊,自然是与女子有关了。”叶饮辰说着,又取出了那个香囊。
他语气平静,目光落在香囊之上,带着些许遥远的回忆。
“这个,是叶笙送给我的,是她亲手绣的。这片银杏叶,是夜国王族的标志,代表我。而旁边这片普通树叶,则代表她。我少时曾救她一命,当时我也化名叶饮辰,她便将自己改名为叶笙——取因我而重生之意。”
林安想起除夕夜执素送来的双叶发簪,终于明白了这古怪图案的渊源,不由睁大眼睛,兴致勃勃地等着听一段八卦故事。
叶饮辰伸手在林安额头轻敲一下,道:“这还用接着说吗?亲手绣香囊给我,自然是因为她爱慕我已久。”
这的确在林安的意料之内,只不过……想到自己现在这张脸,曾倾心追求叶饮辰的样子,难免有种别扭的违和感。
“那你和她……”林安试探道。
倘若两人原本是情深义重的一对,便也难怪叶饮辰一直如此关注自己了。那自己……岂不成了将两人拆散的罪魁祸首?
叶饮辰摇了摇头,道:“我救过她,与她相识多年,仅此而已。”
林安撇撇嘴,显然不信:“那你还随身带着香囊?”
“傻瓜,那自然也是为了试探你啊。”叶饮辰翻了个白眼。
这个家伙……真是太多心计了!林安深深为叶笙的情意感到不值。
叶饮辰将香囊稍稍举起,道:“我的第一个问题,你怎会见过这个香囊?”
林安微微一怔,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香囊时,反应太过剧烈,显然很有渊源。可若真要回答这个问题,却又绕不开“楚晏”……
林安思量片刻,道:“实不相瞒,这个香囊曾经出现在我梦中,连我自己也不知缘由。”
叶饮辰双眸微眯:“只是这样?”
这个答案的确太过含糊,林安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的确不是叶笙,而是从很远的地方而来。梦中莫名出现这个香囊,或许便是我来此的原因。”
叶饮辰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你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这不更说明,我们之间的确有缘?”
林安一愣,难道冥冥之中当真有何关联……可是此时,她无暇多想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即刻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该问什么。
原本针线楼是她最想问的,却被叶饮辰排除了。林安忽而心念一动,开口问道:“第二个问题,你与顾玄英相识,是否要支持他谋反?”
既然不能问针线楼,那便换一个切入点,同样能够了解叶饮辰对楚朝的图谋。而他的立场,自然便也是夜国的立场。
叶饮辰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总算带了点脑子。”
林安不屑一顾:“你快回答便是,不要总评论我的问题。”
“这有何难?”叶饮辰满不在乎道,“我早便对你说过,顾玄英所谋与我无关,我也并不在意。”
“当真?”
“我们有言在先,绝无虚言。”
林安思忖着,喃喃道:“那你怎会成为他的座上宾?他在拉拢你?”
“这是第三个问题吗?”叶饮辰挑眉道。
林安一噎,没好气道:“不是,你不说就算了。”
顾玄英总归是要谋反,既然叶饮辰与此无关,那么其余细节,倒也不影响大局了。
叶饮辰笑出声来,接着道:“我的第二个问题,你为何没戴我送的发簪?”
“啊?”林安一呆,这算什么问题?
“怎么?”
林安虽不理解,却暗自想道,反正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要浪费一个问题,便随他去好了。
于是正色答道:“我原本也是想还给你的,那支发簪太贵重,我不能收。”
叶饮辰似笑非笑道:“对于一国之君而言,区区一支发簪,有何贵重?若是没有别的理由,这一点不能说服我。”
林安一时语塞,索性将话摊开:“风青说,发簪这种随身之物,一般都是做定情信物的。倘若我果真收下,难免被人误会。”
“误会什么?”
“你明知故问?”林安斜他一眼,“自然是误会你我有所暧昧了。”
“倘若不是误会呢?”叶饮辰一派云淡风轻。
“嗯?”林安错愕。
叶饮辰却没有等待林安更多的反应,紧接着道:“我的第三个问题,你今日独自出门,所为何事?”
“什么?”林安再次愣住,这……又是什么问题?
“陌以新那般谨慎之人,倘若没有特殊情况,不会让你在无人看护之下独自外出,今日却是为何?”
林安愈发惊愕,没想到叶饮辰对他们的行事风格都如此了解,随口答道:“这个……是我自己的原因。”
“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叶饮辰俯视着林安的眼睛。
“我……”林安欲言又止。
两人有言在先不得欺瞒,可自己冲动离府的矫情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只好吐出一口气,垂眸道:“抱歉,我不想回答。”
叶饮辰仍旧定定看着林安,沉默不语。
林安别过头:“就到这里吧,我的第三个问题,也不再问了。”
叶饮辰却仍盯着林安,一字一句开口:“今日,刑部尚书王大人前往府衙,为其女摇光向陌以新提亲。”
林安心头一跳,倏地望向叶饮辰,正对上他那双清澈而幽深的琥珀色眼眸。
他怎会知道?府衙中只有陌以新与风青知道此事,那么,是尚书府有他的眼线?果真是针线楼?
叶饮辰见林安瞠目结舌的模样,似笑非笑道:“有人向陌以新提亲,你便气跑了?”
林安被如此直截了当的戳穿,不禁又气又窘:“你的问题已经都用完了!”
叶饮辰不动声色,却忽而伸手一拉,将她带得更近了些。
林安身形一晃,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向怀中一摸,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根玉簪,抬手插入她的发髻之中——正是除夕夜所赠那根白玉双叶簪。
“发簪怎会在你这?”林安大惊失色。
叶饮辰又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道:“自然是因为我做了两支一模一样的,笨。”
“你——”林安气个半死。
这个家伙各种花样层出不穷,自己每每还没从前一个回过神,又被下一个惊得措手不及,这才总是慢了半拍,一惊一乍宛若智障。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叶饮辰向后退了一步,让两人之间回到了恰到好处的距离,“这间屋子是给你准备的。”
“等等!”林安见叶饮辰便要离开,忙唤了一声,“你还没说带我来做什么?”
叶饮辰勾唇一笑:“既然你舍不得为这个问题浪费一次提问,我便让你纠结一晚,明日再说。”
“你——”林安再次气得咬牙,缓了几口气才道,“你不放我走,总得让我给府里传个信吧。”
“放心好了。”叶饮辰已经转身,背对着林安扬了扬手,“执素已经去传信了。”
“喂,他会怎么传啊?”林安追上两步,急问。
“你的问题也已经都用完了。”
叶饮辰衣袍微扬,背影干净利落,连带那抹带着笑意的声音,也一并消失在了门外夜风之中。
……
景都府衙。
陌以新负手立于院中,月光穿过树叶斑驳洒在地上,将他身影切割得虚实交错。
他的脸在阴影中,轮廓冷峻,却看不清神情。
“小安说是四处转转而已,不应当到晚上还不回来吧……”风青站在一旁,一脸心虚。
“我已经出去找了一圈,根本不见人影。你怎么不拦着她?”风楼微微皱眉,语气里带着责怪。
“我哪知道她会走这么久?”风青苦着脸,“更何况,那时她似乎心情不好,要去散心,我也不能太不解风情吧?”
“心情不好?”陌以新这才开口,音色冷然。
风青点点头,小声嘟囔:“若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大人更要不高兴。”
风楼再次数落:“谁让你带她去偷听的?”
“我这不是想刺激她一下嘛!”风青据理力争,虽然心里发虚,却还是强撑着挺直了腰板,“大人若早些开口,我何须多此一举?就算上元夜那番安排被命案打断,可也不至于拖到如今吧?”
陌以新神色一黯,却未回答,而是道:“我只是担心,安儿遇到了别的事。倘若只是心情不佳,她不会入夜不归,她知道我们会担心。”
“或许她就是想看看,大人会不会担心呢?”风青的话意有所指。
“我再去寻一回。”陌以新短促扔下一句,抬步便走。
“陌大人稍候。”屋顶上忽而传来清越的男声。
院中三人同时抬头望去,也同时认出了那个曾在除夕现身的不速之客。
“是你!”风青叫道。
执素友好地笑了笑,道:“阁下竟还记得,在下不胜荣幸。”
“你来做什么?”风青却是敌对之态。
执素对答如流:“奉我家主人之命,来向陌大人传个信。”
“说。”陌以新神色未动,一手却拢在袖中,无意识地微握成拳。
“林姑娘受主人邀请,到鄙府暂住几日,宾主尽欢,还请陌大人不必挂怀。”执素道。
陌以新盯着来人,只道一句:“风楼。”
风楼应声飞出,向执素凌空攻出一招。执素不打只退,风楼且打且追,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人——”风青看向陌以新,本想询问下一步计划,却先吓了一跳——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此刻额角竟有青筋隐隐凸显。整个人分明静立未动,却仿佛压着汹涌暗潮,沉得令人窒息。
陌以新深深吸了口气,道:“那人虽身份可疑,却对安儿没有恶意。”
声音极低,也不知是在对风青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风青道:“小安不可能答应过去暂住,一定是被这个打手掳走的,这人武功很高!”
“武功……”陌以新垂眸望向自己的双手,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无力感渐渐包裹上来。
这双手,曾经也能弯弓向霄汉,执剑破雷霆。
“大人……”风青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道,“小安不会有事的。”
“嗯。”陌以新低低应了一声,收回双手,面上已是一片沉寂,唯有额间薄汗未干,出卖了他内心的动荡。
少顷,风楼独自飞身回到院中,黯然摇了摇头。
风青惊道:“连你也打不过他?”
风楼又摇头:“若是与他比试身手,我自信胜得过他。可他根本毫无战意,一心退走,终究还是逃了。”
陌以新静静听着,一言未发,转身向书房而去。
“大人去做什么?”风青追问。
陌以新没有停步,衣袖微扬,带起一阵压人的冷意。
“画下肖像,全城缉捕。”他淡淡道——
第75章
风青愣在原地, 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陌以新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中,才喃喃道, “大人不是才说, 那人对小安没有恶意吗……”
……
看着面前两张通缉令, 风青讷讷道:“大人,连叶饮辰也要通缉吗?”
这两张通缉令,一张自然是方才来送口信那打手,而另一张,赫然竟是叶饮辰。
上次从顾玄英住处回府途中,风青和陌以新都曾见过叶饮辰一面。
没想到仅此一面,大人便能将他画的有七八分像。更没想到,大人所说的通缉,还包括这个人。
陌以新点头道:“若我没猜错, 此人身份不凡。相较之下, 自然比那跑腿送信之人更容易被人认出。风楼, 命人连夜临摹这两张画像,越多越好。明日一早,全城张贴。”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 “皇城附近, 尤其是百官上朝必经之地,重点布告。”
风楼认真接过两张通缉画像,问:“为何是皇城附近?”
“倘若他果真身份特殊, 高官贵族自然比寻常百姓更能认出他来。”陌以新波澜不惊地回答。
“等等!”眼见风楼就要依言去做,风青连忙将他拦住,“可这样一来, 事情也更容易闹大,恐怕对大人不利,毕竟他们并非罪人啊。”
风青看着通缉令上铁画银钩的“江洋大盗”四字,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无妨,去吧。”陌以新淡淡说出几个字,转身而去。
“大人——”风青仍在身后叫道。
“不必多说了。”风楼摇了摇头,“莫说大人,林姑娘于我们而言,也早已是朋友。如今她下落不明,难道我们便能不管?”
“当然要管,可总有别的法子啊。”风青无奈道,“大人太冲动了。”
“可这是眼下最快的法子。”风楼沉声道,“林姑娘曾为大人挡箭,也曾替大人入狱,在那些时候,她难道不曾冲动?”
向来寡言的风楼只微微停顿,便接着道,“即使没有那些事,大人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就如萧大公子决意调包舍利子之时,你以为,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风青长长叹出一口气,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狐疑看向风楼:“你居然这么会说话了?”
风楼一个白眼,当即不再耽搁,转身便走。
……
“大人,大人……有消息了!”
清晨,天刚蒙蒙亮,风青的声音已在府衙中回响,伴随而来的还有他匆忙的脚步声。
陌以新坐在书房,也不知是从什么时辰起,便一直坐在这里。
“大人,有消息了!”风青跑进书房,上气不接下气。
陌以新眸光一闪,果然,这么快便有人认出他了。
“是丞相大人。”风青喘了好几口气,才接着道,“我和风楼天还未亮便去了皇城附近,想赶在早朝前贴完,恰好便遇到了上朝途中的丞相大人。
丞相认出我们,便停下问了几句。我们将画像拿给丞相过目,结果丞相一看就变了脸色,让我们将通缉令统统收起,不可张贴。
我们说是大人的吩咐,务必要找出此人,丞相便写下一张便条,让我带回来交给大人。”
风青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陌以新,“我先回来给大人报信,风楼仍在那里待命。”
陌以新展开纸笺,只扫过一眼,便淡淡放在一旁,神色未动。
“写的什么?”风青嘟囔着凑上去,顿时惊掉下巴。
上面只有一目了然的四个大字——“夜国国君”。
“什、什么……”风青目瞪口呆,“夜国……国君?!是说谁?”
“叶饮辰。”陌以新简短道,“丞相可说他如今人在何处?”
风青还没缓过神来,半晌才愣愣道:“丞、丞相说,请大人稍安勿躁,待他下朝后便来府上与大人细说。”
“嗯。”陌以新点了点头。
风青仍难以置信地念叨着:“夜国国君……叶饮辰?怎么可能?”
堂堂夜国国君,险些成了楚朝通缉的江洋大盗?
风青仰头望天,莫名想起林安很早前说过的一句话——“朝廷有了大人,实乃朝廷之福。”
他心服口服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这个世道太可怕了。
……
林安起了个大早,脑子里仍充满疑惑。
关于从前与叶饮辰相遇的种种,关于他与针线楼的关联,关于他将自己掳到此处的目的……
这个家伙,说要让自己纠结,自己便当真纠结了一整晚。
林安咬牙切齿,又想起秋水云天毒杀案中,叶饮辰曾经说过一句——“寻常人,又岂能识出我的身份。”
这人真是……有时貌似很真情实感,说的却是不着边际的假话;有时一听就是在吹嘘胡扯,到头来却是真话。
而七公主在见到叶饮辰后若有所思,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如今想来,也并非巧合而已——夜楚两国一向交好,国君之间也偶有互访。
那么在某次宫宴之上,七公主曾远远见过作为夜君来访的叶饮辰,便也不奇怪了。
只是,仅林安所见的这几次,叶饮辰来楚朝,似乎并不只是“偶尔”而已,他究竟有何目的……
林安反复思索,浮想联翩,转眼间过去两个时辰,仍不见叶饮辰前来。她满腹疑虑,悄然出了屋子,却仍是一个人影也未看到。
讶异之外,林安终于有机会四下打量一番。
这是一座极为华美的宅院,楼阁亭台错落有致,雕梁画栋气度不凡,竟不逊于举办嘉平会的苏府。
而她所住的,不过是其中一隅小院,整座府邸究竟有多广,她一路走来许久,竟连一道正门都未见着……
昨夜执素驾着马车将自己带来,门口还有上前问候的守卫。
根据昨日走过的路程估算,这里距离景都一定不远。这,究竟是在何处?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么?”身后传来男子清亮的声音。
林安惊得身形一晃,这才转身气道:“你才是鬼鬼祟祟!”
叶饮辰笑着走上前来:“在我这里,睡得可好?”
“倘若你能将我所有疑问都解开,我会睡得更好。”林安翻了个白眼。
不知为何,即便已经知道了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对他的态度似乎却再也无法庄重起来了。
叶饮辰失笑道:“你倒坦诚。”
林安正要接着问话,腹中却“咕咕”叫了两声。今日起得太早,又未吃早饭,眼下虽未到晌午,已很饿了。
叶饮辰轻笑一声,击掌三下。
走廊的拐角处应声出现一排婢女,每人手捧一只小盘,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将盘子整齐放在两人身边的石桌上,排成队对叶饮辰福身施礼,又安静地一一退下。
林安看得一愣一愣,莫名就想起了《西游记》里,到蟠桃园采桃的仙女……
“尝尝吧。”叶饮辰说罢,自己先坐了下来。
林安实在腹中空空,便也在对面坐下,看着面前精致的菜点,不禁食指大动。
“这究竟是在哪?”林安一面吃一面问,“这么大的地方,有侍女,又有守卫,与先前去过那林间小屋截然不同。而你也是一副明目张胆,有恃无恐的样子,不怕暴露身份或行踪吗?”
“咳,注意你的用词。”叶饮辰不满敲了敲桌面,才接着道,“九天后,二月廿二,楚朝举办十年一度的祭天仪式,我作为夜国国君,也在受邀之列,故而亲自来访,前几日已拜会过楚皇。
而这里,便是我在景熙城的行宫,历代夜君来访楚国,都会住在此处,明白了吗?”
林安恍然大悟:“原来这回是官宣行程,难怪你不像前几次那般偷偷摸摸……”
“官宣?”叶饮辰挑眉。
“呃,就是官家宣布的意思。”林安随口解释一句,“那你去年来的几次,又是为了何事?”
叶饮辰面无表情地轻飘飘道:“孤国事繁多,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抽空来此,自然是有要事。”
“噗——”
林安头一次听叶饮辰自称“孤”,顿时感到逼格拉满。虽然他说出的话貌似都一本正经,林安还是忍不住将刚刚喝入口中的茶水,连带着还没咽下糕点,一同喷了出来。
叶饮辰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优雅地抬手擦去脸上被喷到的茶水。
“抱歉,抱歉……”林安忍着笑咳嗽道,“国君大王,我只是一时没有习惯。”
叶饮辰缓缓吸了口气,没有发作。
林安笑够了,总算能接着问道:“你还没说,之前几次偷偷来景熙城,究竟有何要事?”
“什么偷偷?那叫微服私访。”叶饮辰又敲了敲桌子,才道,“这件事我暂时并不想说。”
林安撇撇嘴,心道这家伙又故弄玄虚,又继续问:“那你找我来做什么?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叶饮辰勾唇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有三个原因。”
“三个?”林安大吃一惊,自己想了一个晚上,可是连一个原因也没想到。
“第一,是为了救你。”
“救我?”林安不明所以。
“此次祭天,恐怕会有大事发生。你留在府衙总会受到牵连,在我这里便安全多了。”叶饮辰道。
有大事发生?林安眉心蹙了起来。
当初薛信被毒杀后,叶饮辰曾趁夜潜入她房中,同样声称将会出事。
而在那之后,陌以新果然收到顾玄英之约,生出许多波折。
虽然这个家伙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不可否认,他的消息的确灵通。那么这次……
林安心中一紧,忙问:“会出何事?可与陌大人有关?”
叶饮辰冷笑一声,道:“又不是我的事,我怎知晓?”
林安见他不知怎么就变了脸色,缓了口气,正色道:“祭天不是小事,倘若有人在此时意图不轨,恐怕所谋者大。你若知道些什么,还请实言相告。”
“我只是隐约得到风声,的确不知详情。”
叶饮辰顿了顿,星眸微眯,不冷不热道:“应当与陌以新无关,只是他身为景都府尹,不管出了何事,都难逃干系。”
林安稍稍松了口气,道:“大人一向多谋善断,智计无双,只要他没有危险,不论何事都能解决。那么……接下来的第二个原因是什么?”
叶饮辰冷哼一声,道:“第二个原因,便是要看看陌以新是否真如你所说那般,神机妙算,无所不能。”
“什么?”林安不解。
“听说陌以新是景都第一聪明人,天下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叶饮辰神色冷然。
林安想了想,自信点头。
“好。”叶饮辰一拍桌子,似笑非笑,“我便要看看,陌以新要花多久才能找到你。”
“这有什么关系吗?”林安一头雾水,却忽而领悟到什么,喃喃道,“你是想试探大人深浅?为何?”
“以后你便会知晓。”叶饮辰微微蹙眉,无意多做解释。
林安无奈,只好接着问:“那第三个原因呢?”
叶饮辰斜晲林安一眼,忽而勾唇一笑,又换上一副散漫神情:“第三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想你了。”
“啊?”
“啊什么啊。”叶饮辰在林安脑袋上敲了一下,“年节时,我作为一国之君,必须要留在夜国与臣民同乐,只好派我最为可靠的执素在除夕当夜送口信和礼物给你。
眼下终于又来到楚朝,自然要见你一见。这个理由还不简单吗?”
林安翻了个白眼,早已习惯这个家伙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自动忽略了这一条理由,转而道:“既然你要看陌大人多久能找到此处,那也就是说,你不打算放我走了?”
“那是自然。”叶饮辰理所当然道。
“可是,你不是说执素去府衙送过口信了吗?”林安心中没底,“如此一来,大人知道我安然无恙,还会再找我吗?”
“我们可以拭目以待。”叶饮辰眉梢轻挑,兴致盎然。
林安犹自追问:“可我们连你的身份都不知晓,天下之大,若他一天没找到这里,你就一天不放我走?”
“哈哈哈……”叶饮辰仰头笑得开怀,“看来你对他也没什么信心嘛。”
林安一噎,正要反驳,却见执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另一侧走廊。
“君上。”执素走近两步,恭敬道。
林安忽略了这个仍旧让她颇有违和感的称呼,目光落在执素身上,默默打量起来。
这个年轻男子,从除夕夜初见起,便始终是笑容可掬、恭谨有礼的模样,没想到出手却是干净利落,不留余地,真是人不可貌相。
“何事?”叶饮辰微微侧头。
“君上,行宫守卫传话说,丞相府送来拜帖,求见君上。”
“哦,相府?”叶饮辰挑了挑眉,面上浮起古怪的笑意,“请人进来。”
执素也不多言,点头退下。
萧丞相竟来找叶饮辰,莫非是两国政事?
林安沉吟道:“那我先回房了。”
萧丞相毕竟见过自己数次,林安认为自己有必要回避一下,以免平添误会。
“不必。”叶饮辰却似笑非笑,“你便与我留在此处。”
他说着,若有似无地瞄了眼林安发上的玉簪,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
林安微微蹙眉,心中仍觉不妥,正要再开口托辞,却见叶饮辰捏起一块糕点,送到她唇边,笑眯眯道:“张嘴,尝尝。”
“啊?”林安一脸讶异,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倍感莫名,便感到糕点已被顺势放入自己口中。
“喂,你——”林安口中含着糕点,咕哝着出声质问。
“喂你啊,好吃么?”叶饮辰顺理成章地接过话去,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眸中仍带着笑,嗓音懒散低柔,视线却忽然越过她肩头,落向她身后不远处,眼中笑意更盛:“啊,原来相府来人,便是这位。”
林安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一眼对上那道熟悉的身影,整个人顿时愣在当场:“大、大人……”
声音仍因口中的糕点而有些含混不清。
陌以新静静站在那儿,神色平静,目光在她的发髻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开。
林安又惊又喜,拿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两口,将糕点一股脑吞了下去,起身道:“大人,你怎会来这里?”
陌以新看着她,片刻后才低声开口,嗓音温醇,带着一丝哑意:“你一夜未归,我很担心。”
林安心中一暖,她不知陌以新是如何找到这里,又是如何借相府之名亲自赶来,只知道——她昨日下午方才离府,今晨他便寻到了她。
林安感到自己眼眶微热,胸口正一下一下清晰跳动。在看清自己的心意后,再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她一时竟不知要从何说起,只觉心中情绪翻涌,带着焕然一新的感动。
林安展颜一笑,正要开口,却听陌以新话锋一转,沉声道出一句:“只是,我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为何?”林安讶异。
就在她怔忡之际,陌以新的目光已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仍旧坐于石桌旁的叶饮辰,淡淡道:“夜君,久仰。”
“彼此彼此。”叶饮辰勾唇笑道,“陌大人果真名不虚传。我原本还与林安打赌,看你几时能找到这里。”
“谁与你打赌了啊?”林安吐槽。
叶饮辰偏头看向林安,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别忘了,昨夜那第三问,你还欠着,要我再问一遍么?”
林安一怔,脸色登时一变。
她当然记得他指的是什么——“有人向陌以新提亲,你便气跑了?”
这个问题,昨夜她已难于启齿,此刻当着陌以新面前,更是心头一跳,万万不愿在这种情形下被如此戳破。
她瞬间明白了叶饮辰的威胁之意,虽气得咬牙,却只能自认倒霉,不再与他呛声。只又飞快地看了陌以新一眼,脸颊微微发红。
昨夜,三问,欠着……陌以新手指在袖中缓缓蜷起。很显然,这两人之间,竟已有了他所不知的默契。
安儿在他面前一向坦荡,何时有过如此脸红模样?陌以新只觉呼吸微滞,心头涩得发紧。
他薄唇紧抿,压住了喉间滚动的情绪,面色却一点一点黑沉下来。
叶饮辰爽朗一笑,若无其事道:“既然陌大人来了,便说正事吧。”
林安重新坐下,看向陌以新,道:“大人也坐吧。”
陌以新静立不动。眼看安儿对此人如此乖顺,而他自己,却仿佛成了被主人礼貌招待的过客。
那白玉发簪在她发间闪着碍眼的光,陌以新目光愈深,风度与克制已如一道年久失修的院墙,眼看就要倒塌。
林安却已转向叶饮辰,接着开口道:“你要说的,想必是有关祭天那事吧。”
叶饮辰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林安便回头看向陌以新,一本正经地传话:“大人,叶饮辰得到消息,十日后的祭天,恐怕会有大事发生。”
陌以新却未搭这话,只定定看她片刻,缓缓道:“安儿,来我身边。”
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可抗拒的低沉与压迫,似是命令,又更似……恳求。
林安微怔,心中却怦然一动,下意识站起身来,朝他走了过去。
叶饮辰便在此时道:“陌大人不如先想清楚,这几日,当真要林安留在府衙?”
林安不解地回头看他:“你这是何意?”
陌以新见她已自然而然走到自己身边,胸中的窒闷也仅稍稍松了半分。他这才看向叶饮辰,淡声开口:“夜君有何见教?”
“我这里会安稳些,不是吗?”
陌以新沉默一瞬,忽然气笑了:“夜君莫非想说,让安儿在此暂住?”
叶饮辰剑眉微挑:“有何不可?”
林安听这两人莫名其妙地交谈,打断道:“我去哪,难道不该问我?你们商量什么?”
陌以新眉心一紧,薄唇发干,一股酸涩哽在喉间,竟说不出话来。
分明是他先相识,先动心,可当她吃下旁人亲手喂的糕点,当她红着脸,眼含嗔意看向旁人,他却仿佛成了个痴心妄想的笑话。平素惯有的笃定不复存在,只剩一片狼狈的静默。
“我自然是要回府的。”林安道,语气自然得理所应当。
陌以新眸光倏然一动,微微发白的面上总算注入了些许血色。
林安说罢,看向叶饮辰:“你总不会要将我们都扣留在此吧?”
叶饮辰眸中闪过一抹烦躁,却转而轻哂一声,不冷不热道:“自然不会,不过,你也不妨等等看,陌大人是如何带你回府的。”
林安并不理会他故作高深的腔调,只微微眯眼,狐疑道:“你莫名其妙将我掳来,就是为了送给我们一条情报?啧,以你的作风,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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