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林安摇头, 神色肃然:“这里本就是这些东西。你应当也知道,他们曾走失过一个孩子。”
话音落下,纪寒川猛地将她推开, 转身如疯魔般再度扑向木箱。
他一只接一只地揭开、抬起、倾倒, 木箱中的物什被他胡乱倾撒在地, 散得满地都是。
他双眼赤红,呼吸急促,仍不死心地继续翻找,口中喃喃近乎失控:“不……不对……我的宝藏呢?宝藏到底在哪……”
“住手!不许弄乱它们!”
一道呼声骤然响起。陵子衿不知何时已跟了下来,扑身过去,竭力阻拦。
陌以新与叶饮辰亦已纵身而下,狭小的地窖霎时拥挤不堪,空气压抑到极点。
纪寒川眼神空洞,却爆发出癫狂的笑声, 宛如裂帛般刺耳, 在四壁之间冲撞回荡。
“呵……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他们守着的, 竟是这些破烂!”他笑到浑身颤抖,面容因扭曲而极度狰狞。
话音未落,他猛然抄起地上的一只木箱,狠狠掼在石壁上。木箱碎片横飞, 箱中衣裳、玩具滚落一地。
纪寒川胸膛剧烈起伏, 呼吸如野兽般粗重,满腔的怒火仍在翻腾,目光四下横扫, 仿佛要继续摧毁一切。
而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滚动声突兀响起,在压抑的地窖中格外清晰。
一个小物件, 轱辘辘滚到了他的脚边,才终于停下。
纪寒川咒骂一句,抬脚便要踢开,却在目光掠过的瞬间看清了这个东西。
——这是一只拨浪鼓。
鼓面早已泛黄,木柄斑驳,两侧的绳坠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木珠,另一边却空空荡荡。
纪寒川的动作忽然有些迟钝,久久未踢出这一脚。
他像是被什么击中,连呼吸也有了一瞬的凝滞,目光死死锁在这只拨浪鼓上,火光摇曳,将他眼底的茫然映照得忽明忽暗。
良久,他的手指缓缓伸向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坠子。
那是颗磨得极光滑的木珠,系在一根细绳上,被岁月摩挲出温润的色泽。
他仿佛不受自己掌控一般,俯下身,捡起那个只剩一边绳坠的拨浪鼓,手指颤得厉害,却还是将木珠凑了上去。
两颗木珠,一模一样。木珠与断裂的绳孔严丝合缝——拨浪鼓完整了。
纪寒川怔怔望着手中的拨浪鼓,双眼依旧赤红,好似不理解自己看到的一切。
林安心口一震,同样怔在当场。这个碎裂的箱子,碎片上赫然刻着一个“贰”字。
那个走失的孩子,两岁时玩过的拨浪鼓,缺失的一颗木珠,却在纪寒川手中?
一个几乎不可能、甚至一定不能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涌起。
箱子散落一地,空气仿佛凝固,火光舔舐着四壁,众人呼吸都愈发沉重,好似被这一幕生生扼住了喉咙。
陵子衿原本还在四处捡拾散落的物什,此刻也猛地僵住。他双目圆睁,震惊与痛苦瞬间交织,几乎将他撕裂。
而纪寒川,却仍旧木然僵立,拨浪鼓死死攥在掌心。他眼神涣散,眼中的赤红与火光交织,好似被生生剖开一道裂口,直贯心底,只余下一个濒临崩塌的空壳。
林安忽然想到什么,当即道:“他们的儿子从出生起便在肩背刺了七星痣,还不快看看!”
“没有!”纪寒川怒吼一声,声音嘶哑,“他们早就看过,根本没有什么七星痣!”
林安眉心一蹙,这……怎么可能?
便在此时,陵子衿忽然扑身上前,猛地扯开了纪寒川的衣襟。纪寒川早已心神溃散,更无心防备,赤裸的上身就这样暴露在众人眼前。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具遍体鳞伤的身体。
他说的不错,的确没有什么七星痣。
肩头、胸膛、后背,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大片的烫伤蜷曲成丑陋的纹理,鞭痕纵横交错,还有许多痕迹甚至已模糊到辨不清是什么造就,铺满了他整具身体,好似一层斑驳的壳。
林安心中一震,忽然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错过。
倘若他只是肩上有伤,恰好遮住七星痣的位置,也许那对夫妇会起疑,会探究下去,终有一天揭开他的身世。
可偏偏,他浑身伤疤,密密麻麻,反而让人忽略了那种可能。
她忽然意识到,纪寒川梦寐以求的“宝藏”,早在他登岛的那一刻,便以一种他最不曾预料的方式,“拥有”了。
这本是命运给他的馈赠,却被他亲手变成了最残忍的玩笑。
纪寒川的目光仍旧落在手中的拨浪鼓上。火光摇曳间,他神情木然,脑海中却仿佛撕裂开来,一幕幕记忆汹涌而出。
从记事起,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便只有那颗小木珠。他记不起它是从何而来,也不知它跟了自己多久。
只是每当他伸手摩挲时,心底便会浮现一种模糊的感觉,好似他曾经在被人拉走时,紧紧拽住过什么。
赌场,是这世上最赤裸、最残酷的地方。为了钱,有人不顾性命,有人卖妻卖女。感情和人性,在这里都一文不值。唯有财富,是唯一的主宰。
滚烫的开水兜头浇下,他本能地护住脸,身体被烫得皮开肉绽。皮鞭一记又一记抽下,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发。有人告诉他,要学会服从,他点头,唯有反抗在心底滋长。
他成了赌场里最出色的孩子。从跑腿,到小厮,再到被选做打手培养,他始终学得最快,做得最好,从未让人失望。
教他们武艺的老师傅惜才,私下里将一身功夫都传给了他。而他与老师傅不醉不归后,毫不犹豫地将人推下了深井。从此,他便是赌场里武功最高的教头了。
有人欠多了赌债,赖着不还。这种人,总要有几个杀鸡儆猴。杀完人后,扔乱葬岗的活没人爱干,他却时常亲力亲为。
他喜欢乱葬岗,只有在那里,看到成堆的尸骨,他才觉得人生是真实的。
那一日,他又扔完两具无名尸。阴风呼啸,荒草丛生,他枯坐片刻,准备起身离开。
眼前出现了一对夫妻。
“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男人搂着怀中的女子,显然自责,“走吧,是我带错了路。”
女人却没有动。她看到了他,低声道:“看,那边有个孩子。”
纪寒川僵了僵。
从记事起,从未有人将他当做孩子,如今,他已经十五岁,竟还有被人当做“孩子”的一天。
“福哥儿若在,也该这么大了吧。”女人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在这种地方,怕是吃不饱饭,只能扒拣死人身上的遗物换钱度日吧……可怜的孩子……”
男人静静看着妻子,眼中的苦涩与心疼无处掩饰。
女人的声音轻轻颤抖:“我们……得去帮帮他。”
纪寒川冷冷看着,两人将身上的钱财多半都塞给了他,他仍旧没有半句言语。
女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奇怪,好似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极为爱怜的东西。
女人问他:“孩子,你可愿跟我们回家?家里还有几位弟弟妹妹,你们相亲相爱,再也不愁吃喝,也不必再来这种地方了。”
纪寒川眉梢微动,心中生出一抹嘲意,却鬼使神差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他想,或许,他是想去不同的地方看看了。
岛上的生活,是纪寒川从未经历过的。那颗一向追求刺激的心,居然也渐渐被一种陌生的“麻木”包裹。
直到他发现,岛上有一个古怪的“禁地”,从来无人靠近。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悸动。
那个夜里,他摸黑潜了进去。花世的长生牌,地窖的锁……
一个令人血脉贲张的猜测,在他心头猛然升起。
他强行按下心思,想着日后慢慢探查,身后却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
“宝贝……我的宝贝……”
纪寒川猛地一惊,转身看去。
“收养”他的女人赤着脚,散着发,模样与平日的温柔大相径庭。她看着他,眼中不再是慈爱的怜惜,而是空洞与恼恨。
“谁许你来这里!”女人忽然嘶喊,声音尖锐,“滚!你滚!再也不要出现!”
她歇斯底里地扑上来。纪寒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愈发坚信,他的猜测没有错,这里一定藏着巨大的财富。
女人发疯般地在他身上撕扯、捶打,他一时不耐,狠狠将人推开。
她的身子单薄不堪,竟被这一推生生撞到墙上,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她的气息急促而紊乱,目光却死死锁在那口地窖上。
纪寒川没想到她竟死得如此轻易,却并不在意,只趁她还有一口气,上前逼问宝藏如何开启。
女人双眼仍盯着那暗门,还带着最后一丝难以磨灭的不甘。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却捕捉到了几个字——心头血,活着,七夕生辰。
无论他怎么逼问,她只是重复着这些字眼。
很快,“养父”也跟着赶来,他看到妻子额头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心神俱裂,那一刻,他几乎发疯一般,扑上前与他拼命。
他皱了皱眉,只得同样杀掉。
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可惜,岛上再无人知晓宝藏之事。唯一的线索,只剩下女人临死前的几句话。
七夕将至,又是一年生辰。她的心头血,又要再长大一岁……他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一定要……活着。
纪寒川缓缓抬起头,双目布满血丝,脸庞已然扭曲。他张口,却发不出言语,只在喉咙深处,挤出低沉而破碎的音调。
真的有宝藏……
宝藏,就是他自己。
乱葬岗上阴差阳错的相遇,女人恍恍惚惚的收养,他那一声鬼使神差的答应……
或许,命运给过他机会。
林安眼看着纪寒川由兴奋到暴怒,到癫狂,到麻木……她的心中同样酸楚。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这沉默与绝望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便在此时——
一个身影忽然闪动,直直撞向僵立原地的纪寒川。
“噗嗤”一声脆响,一柄剑洞穿了他的身体,鲜血瞬间喷溅。
陵子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纪寒川的身后。在他手中,握着一柄剑。
纪寒川瞳孔骤缩,低头望着自己胸前的剑锋,血液顺着剑刃汩汩流下。孩童的木剑还掉落在他脚边,而在他身体里,是一柄真正的男儿佩剑。
陵子衿面色惨白,双手颤抖,却依旧死死攥着这柄剑。
——那是在尚未装满的第十七号箱中,他们为儿子认真备下的剑。
陵子衿面容扭曲,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意。激烈的情绪牵动了嘴角的伤,裂开的口子再次溢出鲜血,与纪寒川胸口喷涌而出的血液混在一起,在他脸上横流。
“这是爹娘送给你的啊……”他声音暗哑,字字泣血,“就让我,代他们,送给你吧。”
“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咬紧牙关,眼中泪光炽烈,恨意如烈火翻滚。
可若只是恨,他不会如此煎熬。
八年的朝夕相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爹娘对那个走失的孩子有多深的爱与愧疚。爹娘唯一的心愿,便是他能好好活在这世上。
陵子衿知道,倘若爹娘在天有灵,看见这一切,纵使纪寒川如此丧尽天良,他们也会心软,会原谅,会护他周全。
可他……做不到。
“爹,娘……”陵子衿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孩儿不孝,只能忤逆你们这一回了!”
手中灌注全力,剑锋再次深深推进,更多的鲜血迸射而出。
纪寒川身体本能地一颤,却已经没有了更多的反应,火把从他手中跌落在地,照亮他眼底最后的涣散。
“我杀了你们最爱的儿子……”陵子衿泪如雨下,缓缓低语,“我带他,来见你们……”
“嗤”的一声,佩剑被拔出了纪寒川的身体,却再次洞穿了另一个身体。
陵子衿将长剑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不要!”林安双目被火光与泪水同时刺痛,想要阻拦,却抵不过陵子衿决然的死意。
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猛然一脚,将地上的火把踢入散落的破碎木箱。火把上的桐油与松脂四下沾染,火舌瞬间窜起,烈焰沿着碎木与旧布飞快蔓延。
十余年的执念与心血,在这一刻,随着那些木箱一并被火焰吞噬,化作火光轰然冲天。
陵子衿站在火海之中,缓缓阖上双眼。烈火映照中,两个少年的身影同时倒下。
就在这一刻,林安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他们两个,都仅仅只有十六岁而已。
“安儿。”陌以新的手掌握住她的手,他凝视着火光,冷冽的目光中掠过一抹复杂,却只是低声道:“该走了。”
三人踏出小屋的一刻,火焰轰然冲破地窖,将小屋也席卷其中。
屋外,劳工们不知所措地望着那片火光。眼神惶惧,却无人敢动。昨日岛主立毙两人之举犹在眼前,恐惧紧紧捆住了他们的手脚。
“怎么……会是这样……”林安喃喃道。
疑云密布的孤岛,七夕生辰的献祭,头戴蚌壳的神秘人,行事诡异的岛主……所有纠缠在一起的谜团,在这一刻尽数化作灰烬。
耳边仍回荡着方才的哭声与笑声,林安怎么也无法相信,这就是一切的结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心中或惧或疑,却都笼罩在一股难言的压抑里。
整个小屋渐渐被吞没在愈烧愈烈的火势之中,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喉咙发涩,呼吸发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忽然惊呼一声:“火……火烧到林子里去了!”
众人一震,纷纷回头。
身后,外围的油松枝叶早已被风裹挟着火星点燃,漆树的枝干在烈焰中发出“噼啪”脆响,火苗顺着风口成片蔓延,整片林子仿佛被披上了一层燃烧的红衣。
“怎……怎么会这样……”有人声音发抖,满眼惊惶。
小屋早已化作火囚,木梁坍塌,火舌嘶吼,四周尽是木料燃烧声与屋顶崩裂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
众人本就被压得睁不开眼,谁也未曾察觉,不单单是眼前的小屋,外围的林木不知何时竟已烧得一片通明。
借着海风与松脂,火焰迅速合拢,正要将小屋前这片空地团团围住。
林安张大了嘴,她不明白,小屋地窖里燃起的火,怎会在顷刻之间,烧到了林子里……
陌以新面色骤冷,拉住林安的手,将她紧紧护在身侧:“快走,赶在火线彻底合拢之前闯出去。”
人群如同惊弓之鸟,一窝蜂向外冲。风声呼啸,火势如潮,热浪一层压过一层。脚下的土地已渐渐开始灼热,枯枝被踩碎的瞬间便“噼啪”冒火。
“往海边!跑到海边去!”有人嘶声喊着。
四周的林木在风中化作助燃的薪柴。高耸的油松,针叶中本就油脂丰厚,一旦燃起,火苗便轰然成片,迸出的火星被风卷起,犹如火蛇从头顶呼啸而下。
夹杂其间的漆树更是火上浇油,燃烧发出的浓烟腥呛刺鼻,熏得人喉咙火辣,胸口发闷。
叶饮辰被呛得剧烈咳嗽,手不受控地捂上心口,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冷汗直冒。
林安连忙伸手搀住他,急声道:“坚持一下!”
“我没事。”叶饮辰应了一声。
三个人继续快步往外奔去,林安遥遥回望一眼,只见那小屋已彻底沦为火海,火舌窜向林间,云层如血,好似天地同哭。
三人带路冲了出去,后方的人群亦蜂拥而上。有人跌倒,被硬生生拉拽起来;有人头发被火星点燃,尖叫着拍打。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行人踉踉跄跄,终于冲出火海,烈焰仍在身后翻卷,而遥远的前方终于透出一抹幽蓝——那是大海的颜色。
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窒息的灼热。众人冲出林线的瞬间,仿佛从炼狱重回人世,终于能停下稍作喘息。
林安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在慌乱的人群中扫过一圈,面色不由一变,脱口道:“不对,还有人没出来!”
方才所有劳工都被纪寒川召到小屋外围,准备搬运他的“宝藏”,可还有包括李婶在内的几个女子并未在场。此刻一看,她们也并未出现在林子外围,不知宅院那边情形如何。
念及宅院,林安忽又想起贱奴。那人虽是偷钱的小贼,却远远罪不至死,可如今还被他们捆着手脚困在衣柜里,倘若火势已蔓延至宅院,他便只能被活活烧死,岂不等于是被他们害死的?
陌以新同样意识到这一点,他神色冷峻,沉声道:“这里火势已经稍缓,我去宅院那边看看。倘若有人没出来,我带她们走,贱奴也交给我。”
“我和你一起去!”林安立刻道。
陌以新却抬手将她拦住:“你先带伤员往海边去,将所有人安顿下来,随机应变。”
他语气沉稳,不容置疑。
一句随机应变,林安领会他的意思——林子里这场火起得蹊跷,情况未明,他们必须有人留在外面。
林安咬唇,终于深吸一口气,朝陌以新用力点头:“万事小心,平安回来!”
陌以新看着她,眸光深邃,似无言的回应。下一瞬,他转身而去,逆着人群奔往宅院的方向,只留下一个毅然的背影,衣袖在风中猎猎鼓动。
林安咬紧牙关,扶着叶饮辰,带着惊慌失措的众人,一步步朝着海岸的方向奔去。
远远望见当初登岛所乘的客船,人群中迸发出一阵夹杂着哭腔的欢呼,却顾不上歇息,更加加快了脚步。
海水已在眼前,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许多人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沙地上。回头望去,只见整片林子已成火海,火舌腾起,映红了半边天空。
林安将叶饮辰小心扶坐在礁石上,低声叮嘱:“你先歇一歇,不要乱动。”
她抬眼望向火海,想着陌以新离开的背影,心头揪成一团。
她强自压下心绪,随即招呼众人准备上船安顿,待之后所有人清点到齐,便开船离岛。
一片忙乱之中,一个面色焦灼的妇人跌跌撞撞扑到她面前。
林安一眼认出,正是先前被关在囚室中的那个寡妇。
寡妇脸色惨白,唇角发抖,尖声哭道:“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
第152章
“什么?”林安心头一跳, 这才反应过来,这妇人怀中一向紧紧抱着那个被纪寒川掳来的孩子,此刻却双手空空, 不见孩子的踪影。
她们虽非母子, 可一个是寡居多年的女人, 一个是离开父母的幼子,早已在患难中相互慰藉,有了血脉之外的真情。
寡妇涕泪横流,双手抓住林安的衣袖,声音颤抖:“我一路抱着小宝逃出来的……跑到这里已快要虚脱,口干得厉害,就上船去找点水喝。
可、可是,回头一看,小宝……他就不见了!我到处找遍, 都没有啊……”
四周也有人听到了寡妇的哭喊, 顿时一片哗然。
寡妇面如死灰, 絮絮念道:“小宝才一岁,虽说刚会走路,可腿脚还不稳,又能走多远?”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低声道:“怕不是掉进海里去了……”
这话犹如平地惊雷, 寡妇顿时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 跌坐在地。
孩子……不见了?
林安眉心紧蹙,一个模糊的念头从脑海深处闪过。
同样的事情,十几年前, 不是也曾发生过吗……
脑中“轰”的一声,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一一浮现。
在一众寻常民居之中,唯一最突兀的刑房……
来势蹊跷的大火……
走失的孩子……
先前被忽略的种种细节, 与零碎的疑点,在这一刻全部串联成线,一股凉意直冲林安后背。
“不对……”她喃喃出声,猛地抬起头,高声喝道,“大家听我说!岛主曾挑出三个有出海经验的村民,去另外造一条木船!谁能告诉我,造好的木船在哪?”
人群皆是一愣,一阵面面相觑的茫然之后,终于有人应声:“在……在西岸那边,最大的礁石后头……”
林安眼神一紧,顾不得多言,只疾声道:“大家都别乱跑!也别开船!”
话音未落,她已提起裙摆,转身沿着湿润而崎岖的沙岸狂奔而去。海风扑面,卷起她的发丝,耳畔尽是呼啸,可她的心跳却比风声更急。
——这座孤岛上的秘密并未终结,还有一件可怕的事情,恐怕被他们全都忽略了。
巨大的礁石终于出现在视野中,远远望去,嶙峋怪石之上果然立着一道黑影,怀中正抱着一个孩子。
果然是他!
林安心口陡然一震,提起全身力气,脚步愈发加快。
而那人影便在此时骤然一转,下一瞬,已抱着孩子从礁石上纵身跃下!
“糟了!”林安心下一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礁石之后,早已备好的木船一定就在那里!
林安飞快跑上前去,手脚并用地爬上礁石,锋利的石面将掌心划出一道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翻身跃上礁石的刹那,眼前豁然开阔。
果然,一条木舟静静泊在礁石阴影之下,随潮水轻轻摇晃。
船舷边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子,是小宝。他双眼紧闭,似是沉沉昏睡,不知是否早已昏厥,丝毫未觉险境。
船头上,那道人影正弓身俯下,手里攥着栓在礁石上的绳索,绳结刚被解开,他已单手抄起木桨,眼神恰巧抬起,正与林安对上。
看见林安的一瞬,此人眼中闪过一抹惊惧,却又藏着一丝狠意。他手下猛地一用力,手中木桨在礁石上狠狠一撑,船身瞬间离岸,浪花四溅。
林安心中一紧,已经来不及多想,脚尖一点礁石,使出浑身的力气咬牙纵身而出!
海风与浪声一齐扑来,她整个人扑向那艘将要远去的木船,衣摆在半空中被烈风扬得猎猎翻卷。
“扑通!”
她重重落在船板上,整条木船猛地一晃。冰冷的海水拍上船舷,溅得她半身湿透。
林安勉力稳住身形,额角冷汗直冒,眼神却愈发坚毅——还好,她赶上了。
“贱奴!”林安望着眼前的男人,厉声喝出一句。
不错,正是贱奴。
林安脑海中飞快回放着那日审问贱奴时的情景。
他说,他是因偷了从前那位岛主的钱财,因此被抓回岛上,囚禁在那间刑房中,长年累月受尽鞭刑,以供泄愤。
当时她便阵阵心惊,还暗叹这岛上原先都是怎样的狠人……仅仅因为被偷钱财,便将小偷抓来,折磨得生不如死。
可如今,真相浮出水面,原先的岛主是那对夫妻。
他们一生只系念于走失的儿子,见到孤苦无依的孩子便好心收养,视如己出,感情深厚。
那样两个温厚良善之人,根本不像是那般狠辣。
可偏偏,这座与世无争的孤岛上,还真有那样一间突兀的刑房,贱奴身上的陈年鞭痕亦不可能作假。
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一对心心念念只有孩子的父母,将人关在刑房,如此恶意相待?
只有一个原因——
他偷的,不是什么钱财,是他们的孩子。
不是小偷,是人贩子。
漫长岁月的无尽寻觅,他们甚至找到了当年拐走孩子的人贩子。
私刑拷打,不只是泄恨,更是想从他口中逼问出孩子的下落,可是,他们却再也找不回失去的孩子了。
而今天,当又一个孩子消失不见,林安才终于在电光火石之间,将这一切骤然贯穿在了一起。
一岁的小宝,两岁的纪寒川,即便再淘气,也不可能自己跑出多远。觉察孩子丢了的大人当即拼命寻找,却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一种可能,孩子是被人拐走的。
而林子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自然也是他放的。
陵子衿在这岛上生活八年,必定知晓贱奴真正的罪过。而贱奴心知肚明,万一身份被揭破,他便再无活路。
于是,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纵火焚林。林中遍布油松,松脂助燃,火势一旦蔓延,便如燎原之势,不可收拾。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葬身火海,好借机脱身,在多年的囚禁之后,获得一线生机。
一个能拐卖幼童的人贩子,早已不是人。没有良心,没有底线,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众人虽侥幸逃出了火线,可一片混乱之中,他仍然可以趁机脱逃,毕竟他知晓纪寒川命人造船之事,完全可以偷偷划船离开。
可他却还要再一次,拐走一个孩子,回陆地赚一笔财。
这种人渣,永远都不会悔改。直到死,也只会想着如何再下一次作恶。
可恶……林安牙齿咬得发响。
自来到这个世界,她已亲眼见过许多杀人凶手,可是眼前这个人,或许不曾亲手杀过人,却叫她前所未有地深恶痛绝。
此刻唯一疑惑的是,贱奴分明被陌以新捆在衣柜之中,又怎会逃脱桎梏,有机会出来作恶……
贱奴面色变了变,憨厚一笑,道:“石姑娘怎么来了?”
林安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沉声道:“那边大船快要开了,咱们快过去吧,海上风大浪急,这条木船太危险了。”
贱奴沉沉一笑,眼中莫名带着阴寒:“石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就喜欢这条小船,姑娘还是自己走吧。”
林安不置可否,迅速俯身,将小宝抱进怀里:“好,我带小宝回去。”
贱奴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声音低沉阴鸷:“你都知道了。”
林安清楚,此人绝不会放小宝离开,与他虚与委蛇已无任何意义。
贱奴忽然仰天大笑几声,好似嗜血的野兽看见了猎物:“好啊!这一趟不亏,不止拐来个小的,还能再拐个女的。”
他将目光落在林安身上,眼底闪过淬毒的光:“你与你那哥哥不清不白,怕是卖不了几个钱。等回到陆地,便跟了我罢!”
话音未落,他已高举木桨,奋力一撑,船身再次动了起来。
“我呸!猪狗不如的败类!”林安狠狠啐了一口,咬牙放下小宝,将他稳稳安置在船沿,随即一个纵身,向贱奴猛然扑去,抓住了他手里的木桨。
贱奴暗骂一声,双手收紧,两人立刻进入僵持。木桨仿佛成了撬动命运的棍棒,在两人掌间震得生疼。
船身跟着摇晃,木板在脚下发出不和谐的吱呀。海浪叩击在舷侧,溅起冷冷的水雾。海面上,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狰狞。
“贱女人,你不想活了!”贱奴咬牙厉喝,声音里尽是狠戾。
“我可以不活,人贩子必须死!”林安大声回骂。
她眼前再次浮现出地窖中那十几个大箱子。
那是一个家庭被偷走的十四年时光,是两份孤独的灵魂年复一年,用无望的爱与想象堆积起来的悲恸的丰碑。
如果不是他,那对夫妻不会痛苦一生,含恨而死。
如果不是他,纪寒川也根本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眼前这个人!
贱奴拼命扯拽,想要将桨夺回,却死活挣脱不开林安孤注一掷的决绝力道。
他的目光掠过小宝,冷冷一笑:“好啊,船一翻,都别活了!”
林安心头一紧——小宝仍蜷伏在船舷,脸色惨白,哭声仍未响起。她是来救孩子的,不能让这么幼小的孩子,和这个败类陪葬。
一瞬的犹疑中,贱奴又一次猛然使力,木桨从林安手中挣脱而出。他迅速将桨在海水中划了一下,紧接着双手高举,不再给林安伸手够到的余地。
林安心一横,脚跟抵住船沿,猛然扯住贱奴的头发。
贱奴痛得尖叫一声,剧烈挣扎。他额上始终缠着的那条粗布,在搏斗中松脱滑落。
粗布落下的一瞬,那额头正中一道墨色的刺青骇然显露——一个“拐”字,丑陋而刺眼,是刻进血肉的烙印,是一生都无法洗去的罪证。
原来如此……林安暗骂一句,难怪他的额头永远缠着一条粗布,原来是被那对夫妻施了黥刑。她怎么早没想到,额头正是黥刑最常见的位置。
更深的厌恶与愤怒在她眼底滚动,两人搏斗愈发激烈,木船被他们的力道牵扯得一左一右,海水一次次灌上木舷,船身忽高忽低,在浪头之间颠簸得厉害,仿佛随时便要翻覆。
林安余光一瞥,小宝依旧蜷缩在船边,小小的胸口起伏微弱,像随时便会受惊的幼鸟。
她咬牙,用上了一身的狠劲,一手死死扯住贱奴的发根,另一手猛扭他的胳膊,整个身子向后一沉,想将对方生生甩下船。
贱奴大怒,双腿在船底踢砸,拳头乱挥,脚下的木板被震得直响。
在他疯狂的力道下,更多的海水灌入船舷,木船倾斜的角度愈发危险。他的目的昭然若揭——要将船彻底弄翻。
林安心口骤然冰冷,不再犹豫半分,将周身力道倾进一瞬。她以身为纽,双腿用力一蹬,合着他疯狂的力道一齐向外翻去。
“扑通”一声,惊涛拍打着船舷,两道身影,连同贱奴手中的木桨,一齐坠入海中。
海水如猛兽张口,冰冷与咸涩一并涌入鼻腔,冰冷刺骨的海水在胸口压来。
贱奴有意弄翻木船,必定深识水性,林安清楚这一点,双臂死死缠住他的肩膀,任海水在两人之间翻滚撕扯,不给他一丝活动的余地。
贱奴疯狂挣扎,咒骂声被海水呛得支离破碎,他狠劲尽出,拼命想摆脱她,可林安抱得更紧,手臂发抖,却仍将全部力气都压在他身上。
海浪一次次把他们推出又吞下,世界被拍打成一片白色泡沫。远处林中的火光在水面上摇曳扭曲,林安听到自己的耳膜里嗡嗡作响,小宝的哭声在此时依稀响起。
岸上传来破碎的呐喊,像是远方的钟声。
林安在黑暗中抓住最后一丝念想,拼命憋住呼吸。
冰冷的海水如千钧巨石般压下,林安的四肢逐渐僵硬,意识也一点点被黑暗侵蚀。就在这模糊的一瞬,一只手忽然狠狠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安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只见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庞在水波中浮现出来——是叶饮辰。
他气息紊乱,身上的血迹在水中晕开,似是伤口再度崩裂,可他的眼神却依旧坚定。
他另一只手缓缓探出,从袖中摸出一根削尖的树枝——正是林安先前交给他的那一根。
没有任何迟疑,他将树枝狠狠刺入贱奴的颈侧。
鲜血与气泡同时喷涌,贱奴的瞳孔猛然放大,嘴里涌出的气息化作一连串破碎的泡沫。那张脸在水中抽搐片刻,随即僵直。
片刻后,那具身体沉重无比,如一块石头般坠向海底。
林安松了口气,却感到体温正一点一滴被海水抽离,整个人开始发抖。
叶饮辰仍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执拗地带着她往岸边游去。他的呼吸已愈发凌乱,血迹在水中绽开一团又一团的殷红。
力竭之际,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她向上托举。
海浪轰鸣,水声撕扯着耳膜,但那股力量却坚定而狠厉,硬生生将她推回到浪尖之上。叶饮辰已无力再挣,唯有借着涌来的巨浪,将她抛上岸去。
林安的身体被海浪猛然裹挟,狠狠砸在湿滑的沙石上。她翻滚了几下,满口腥咸,胸口剧烈起伏,趴着连连干呕,才终于得以大口呼吸。
可她根本无暇喘息,当即踉跄着爬起身,猛然回头望去。
海面翻涌,浪涛奔腾。叶饮辰在浪中试图再向前游,可他的双臂已不听使唤,重伤与力竭像两条锁链,将他拖入冰冷的深渊。
他抬眼看她最后一眼,眼神中有不舍,有执念,也有平静。他的唇角似是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海水回涌,瞬息将那抹单薄的身影吞没,只留下一片翻腾的泡沫。
林安目眦欲裂,嘶声喊出:“叶饮辰——!”
她的声音被海风与浪涛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带着撕心裂肺的哀求。
当陌以新气息急促地赶到岸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林安扑倒在湿冷的岸上,双手死死扣住泥沙,指尖血肉模糊也毫无所觉。泪水与海水混成一片,从她脸上淌落,喉咙里溢出的哭声带着撕裂的绝望。
海面上,回涌的暗流猛烈,叶饮辰的身影已被远远卷回海中,身子在浪间浮沉,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陌以新胸口猛地一窒,目光锁定了那片险恶的海域。
林安扑在岸边,哭喊声仿佛一根根利刺扎进他的心口。他的思绪极快闪过无数可能,却只凝成一个果断的念头。
——不能让他死。
否则,安儿心头平白多出一颗不可磨灭的朱砂痣,成了此生永远的遗憾,他又该如何自处?
陌以新眼底寒光一闪,猛然咬牙,纵身跃入翻腾的海浪之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裹住他的全身。巨浪翻涌,他奋力向那道浮沉的人影游去。
海水扑打,礁石嶙峋,陌以新闷哼一声,忍住腿上传来的刺骨剧痛,咬牙拖住叶饮辰的肩膀,硬生生与回涌的海潮搏斗。
终于,他将叶饮辰推向岸边。林安早已扑上来,将叶饮辰拖拽到沙地上,俯身压住他的胸口,急急为他施救。
陌以新却没有停下,他转身,胸膛剧烈起伏,目光落向另一个方向——
那条在海浪中自行漂浮的木船,正随着波涛忽上忽下。
孩子的啼哭声,从那里断断续续传来。
陌以新眸光一凝,再一次纵身扎入海里,冰冷的海水灌入耳鼻,腿上撕裂般的疼痛一阵高过一阵。
他的手臂一次次劈开海浪,直到指尖终于触上船舷。他将孩子举在胸前,借着海潮的力量,艰难挣扎着扑向岸边。
他踉跄几步,湿冷的沙土终于在脚下踩实。
岸边,林安的双手犹在颤抖。她拼命按压叶饮辰的胸口,直到那胸膛忽然一震,叶饮辰猛地咳出一口呛人的海水,微弱的呼吸随之断续而起。
“林安……我冷。”他声音虚弱,几不可闻。
林安心头猛地一颤,扑下身去,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给他传递温暖,泪水依然如断线般涌落。
陌以新抱着孩子,站在不远处,海水顺着鬓角滴落,遍体生寒,身子微僵。
他原想开口说些什么,可看着林安那近乎慌乱的紧抱,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血液正顺着他的裤脚淌下,滴在沙地上,浸红一片。
方才救人时,锋利的礁石在浪下猝不及防,刮裂了他的腿。此刻,他浑身湿透,沙子和血水黏在一起,火辣辣地灼痛。
他垂眸望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脊,仿佛要借着这微弱的哭声,让自己保持清醒。
余光却无法不落在林安身上。
她仍旧抱着叶饮辰,指尖攥得死紧,似要把他留在身边,不容任何力量将他夺走。
陌以新胸口窒闷,呼吸仿佛也随之滞住。
他喉头微微一动,想要告诉她,自己腿上伤得厉害,血还在流。话到了唇边,却再次咽了回去。
——在她眼里,他的伤,怕是抵不过叶饮辰的一口气。
他低头,仍然沉默,只抬脚用泥沙掩住了脚下的血迹。
……
客船停泊处,众人聚拢到岸边,人数清点无误,劫后余生的喟叹声此起彼伏。有人忙着将船绳解开,有人迫不及待踏上甲板,眼中尽是后怕与欣喜。
林安心口微微发涩。人,是到齐了,可在这座岛上,已经逝去了太多的生命——
从前那些岛民,秦永年,穆文康,纪寒川,陵子衿,还有死在纪寒川刀下的两个劳工,当然,还有罪有应得的贱奴。
林安抿紧唇角,想起方才在小船上与贱奴的搏杀,仍然心有余悸。
脑海中闪过礁石边那条木船,林安忽然心头一紧,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
似乎,有些不对劲……
既然已有这条大船,纪寒川为何还要暗中命人造那条小船?
念头已经生出,林安又想起一件古怪的事——那日劳工们发现尸骨,群起找纪寒川要个说法,他明明可以杀人灭口,却偏偏留了一线生机,声称只要乖乖干活,便能坐船离开。
——这不像他。绝不是他一贯杀人灭口的风格。
“等等!”林安忽然大喝一声。
声音在嘈杂的人群里清晰炸开,所有人一愣,齐齐转头望向她。
“先别上船!”林安紧跟着道,“这船很可能有问题!”——
第153章
“什么?”人群一阵哗然, 面面相觑,有人茫然道:“什么问题?来时不就是这条船吗?”
林安沉声道:“岛主行事一贯狠辣无情,斩草除根, 不留后患, 怎么可能轻易放我们回去?这船多半已被他动过手脚, 恐怕开出不远便会沉海,葬了我们所有人!
否则,既然有大船在,他又为何要造那条小木船?”
“不可能!”人群中有人急得大吼,“你别自己吓唬自己!火势眼见烧到林边了,不走还等死不成?”
“是啊!”“我不想再留在这鬼地方!”众人七嘴八舌,喧嚷而慌乱。
林安坚持道:“火再怎么烧,也烧不到海里。只要我们留在岸边,总归无性命之忧。可若一时贪图快意, 登上这条船, 反而恐怕是自投罗网!”
人群的喧嚷顿了一瞬, 有人迟疑道:“可……岛上都烧成这样了,缺水少食,在这里求生并非易事……你就能确定,这船一定有问题?”
林安平静道:“我并不确定, 这只是一种可能——”
“你看, 连你自己都不确定,还来拦着我们!”有人立刻反驳,语气急躁, “夜长梦多,谁愿意再困在这鬼地方?”
“对啊!”有人附和,“万一岛主其实没死, 再回来杀人呢?那才是等死!”
人群的情绪愈发混乱,忽有人高喊:“她不会是和岛主一伙的吧?我见他们兄妹常跟着岛主行事!”
这话一出,更多人开始质疑:“难不成,是要将我们拖延在此,好等岛主回来把咱们一网打尽!”
“对啊,她从一开始就不让我们开船……”
“别被她骗了!”
一时之间,众人心底原本的惶恐都被撩拨出来,风声与海潮掺着杂乱的咒骂声,压得人心口发闷。
林安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狼狈的面孔,仍旧坚定道:“大家若实在信不过我,可有懂船的大哥愿意将这船上上下下检查一遍,或许——”
“看,果然是在拖时间!”人群里立刻有人大喊。
“我——”
“安儿。”一道沉稳的声音忽然响起。
林安一怔,转头看见陌以新自人群后走出。方才一片混乱,她并未注意到陌以新去了哪里,此时见他出现,心头还是一松。
陌以新扫视众人,冷声道:“船就在这里,道理也说得很清楚。想开船的,开走,愿意留下的,留下。”
“以新——”林安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陌以新此话之后,方才反对最激烈的几个村民,反而怔住了,最急着上船的几个人,面上也露出了些许迟疑。
林安明白过来,只轻轻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一个坐在海滩上歇息的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道:“大家听我一言。”
林安一怔,转头望去,正是李婶。
“今日我被那贱奴蒙骗,将他放了出来,反被他捆在衣柜里,险些就要活活被火烧死。”她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哽咽,“若不是这小伙子,在那般危急时刻还返回民居救人,我已经葬身火海!
这两兄妹都是善心仁义之人,他们说什么,一定不会有假!”
林安心口一震,她先前还百思不得其解,贱奴分明被陌以新捆着,怎会逃了出来,原来……竟是李婶……
或许,李婶是去院里找她的,却被贱奴弄出的动静吸引,取下了他嘴里的布条,又被他言语蛊惑,心一软将他放了出来……
她看向陌以新,陌以新微微颔首,方才他打开衣柜时,便见到里面的人已不知何时变成了李婶。
人群面面相觑。
又有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是石月。
她挺直背脊,坚定道:“若非这位姑娘相救,我们几个被关在囚室的,已被那岛主活剜了心。她一心救人,请大家一定要相信她!”
紧接着,郑锁力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我是沙峪村的郑锁力,也是这姑娘救下来的。人家好心拦着我们找死,我们还能如此不识好歹不成?”
寡妇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也缓缓站了起来。
她并非这些村子中人,不好去劝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是红着眼看向林安,哽咽道:“若不是你,我的小宝已经被拐走,再难寻觅……姑娘,我信你,你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林安抿了抿唇,方才与贱奴殊死相搏,她不曾有半分软弱,此刻却忽而鼻尖发酸,眼眶也有些发涨。
她点了点头,沉声道:“谢谢。”
一旁,那位算命先生怔怔地站在人群之外,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初为何立志学医,便是为了如眼前这个女子一般,和可能到来的死亡抢人。
他忽然明白,要救人,或许真的还有其他办法。可他不曾去想,不曾尝试,便将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杀人之上。
倘若换作眼前这个女子,结局一定会有不同……
随着几人说出这些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神色动摇。不走,终究只是再熬几日,似乎的确好过赌命。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林安长长舒了一口气。
陌以新站在一旁,静静望着她。
她便是如此,无论身处何地,终究都会赢得尊敬,受人追随。
她总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当初收留她,不是他的恩,是他的幸。
……
这一场火,直到夜里仍未尽歇。
白日里焚天的烈焰已然衰退,天边的红云化作缭绕的白烟。明火看似熄灭,林子深处却仍在阴燃。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气息,夹着潮湿的海风,令人胸口发闷。
海岸边,孤零零一块礁石后,陌以新安静独坐。
他长袍撩起,露出的长裤早已被血迹浸透,一大片暗红之中,又有鲜血正在顽固渗出。他拆下大腿上已被浸透的布条,又从袍摆上撕下一大块,隔着长裤,利落地将伤口处重新缠紧。
布条勒得极死,伤口被狠狠挤压,血流终于再次止住。他的眉头纹丝不动,仿佛不曾觉出痛意。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陌以新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将衣袍放下,重新遮住双腿。
“以新,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林安说着,已在他身旁坐下。
陌以新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怎么,不用照顾伤员了?”
林安抿了抿唇。叶饮辰落水后伤势再度恶化,这一日都在断续发热,她始终从旁照料,直到夜里他终于彻底退了烧,气息稍稳,她才悄然离开。
只是,到处都不见陌以新的身影。
林安想了想,轻声道:“你吃醋啦?”
陌以新沉默不语。
海风裹着烟气呼啸而过,夜色下的沉默,比话语更有力地回答了她。
林安扯了扯他的衣袖,恭维道:“今日多亏你救了他,否则——”
“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陌以新径自接了下去。
林安双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陌以新看着她,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今日之后,你不再欠他,只欠我。”
林安心中一动,终于问出先前无暇深思的问题:“以新,你顶替叶饮辰剜心取血,究竟是为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陌以新道。
“可人死万事空,平白一句亏欠又有何用,你……怎么能这么傻?”林安咬唇,声音严肃。
陌以新清冷的神色终于松动几分,他眸光微敛,忽而轻笑:“曾经,我的确从不吝惜此身,只觉不过贱命一条,有何足惜?可如今有你,我只嫌光阴太快,又怎会舍得去死?”
林安心头震颤,愣怔道:“那你……”
陌以新转过头,望向黑暗无边的海面,语气清淡得仿佛只是随口闲谈:“有经验的杀手进行刺杀时,通常不会选择将匕首刺入人的心口。你可知为何?”
林安:……
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而且,他这样没头没尾地自说自话,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啊!
陌以新也并未等她回答,自顾说道:“因为,人的心口附近被肋骨包裹,匕首刺入时很容易卡入肋骨之中,进退不得。如此一来,目标未能毙命,刺客却也难以拔出匕首再补一刀。”
“你说这个,究竟——”
“纪寒川武功高强,若在平时,我根本无法近他的身。可他要剜我的心,却不得不与我近身。”陌以新平静地说着“剜心”这样的字句。
“我只须不着痕迹地找准角度,将胸膛精准送入他的刀尖,便能让刀尖卡在我的肋骨骨缝之中。
在这个瞬间,他与我近在毫厘,便是最好的反击机会。”
他转头看向林安,目光沉静,“他的刀刺入我的肋骨,我未必会死,可我趁他使力拔刀身形定住的一瞬,用袖箭刺入他的咽喉,他却必死无疑。”
刀尖……卡入……肋骨……
他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刻骨的疼痛,可他的语气,却自始至终平淡无波。
他的计划从容而残酷——将胸膛主动送入致命的刀尖,用自己的肋骨去做那反击之盾,一击必杀……
林安心口骤然收紧,声音轻颤:“以新……”
陌以新抬起手,掌心轻抚上她的面颊。
海风拂过,他眼神里是与方才全然不同的柔和,却依旧透着幽深的执拗:“安儿,我会保护你。任何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我都不会让它发生。”
林安鼻尖猛地发酸,她抓住他的手,大声道:“可我最在意的人,是你!你受伤,你忍疼,才是我最伤心难过的事!”
陌以新目光微闪,将腿收到另一侧,淡淡道:“嗯,我不会再受伤。”
林安揉了揉眼眶,这才发现,他的面色似乎有些苍白。她忽然想起,陌以新本就体寒,入冬甚至要以药浴驱寒,眼前虽在盛夏,可此番入海救人,莫不是着了凉……
她有些揪心,连忙问:“以新,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着凉了?”
陌以新摇头道:“我没事。早就同你说过,不必将我当做体弱之人。”
林安仍皱着眉,不放心道:“我们怕是还要在这里滞留几日,你得好好歇息。”
这一日众人历经劫难,皆是身心俱疲,夜里早早便各自安顿下去,暂且歇整,待明日再商议后计。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待离开这里,回到陆地,你……有何打算?”
林安一怔:“我……还没来得及想过。”
“那,现在想想。”
林安以手托腮,垂眸沉思,喃喃道:“当初从景都出走,一来是为了圆行走江湖的梦,二来,其实也是为了……”
话音微顿,她没有再说下去。
“为了探寻我的过去。”陌以新却替她接了下去。
林安讶异地看向他。她记得很清楚,当初那封不辞而别的书信中,并未提及这一点。
陌以新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唇角轻轻一弯,笑意温和:“安儿,不要低估我对你的了解。”
林安垂眸,轻声道:“我只是想,人总要放下心结,才能真的向前走。”
她顿了顿,重新看向他,“那日你说,从今往后,我想回景都,我们便回景都,我想闯江湖,我们便闯江湖。可你分明又说,你曾发誓永不踏足江湖……”
陌以新回握她的手,认真道:“答应你的话,我绝不会食言。”
林安轻轻摇头:“以新,我从不想逼迫你。可我也无法否认,心里总有许多疑问和好奇。所以,当你准备好的那一天,再将一切告诉我。在此之前,我不会再问。”
陌以新心口一热,目光深深望着她,沉声道:“安儿,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对你,我可以毫无保留……”
说到此,他忽地一顿,脑中闪过她方才那句——“你受伤,你忍疼,才是我最伤心难过的事”。
陌以新脸色微微一白,眸光深处掠过一瞬迟疑,他缓缓吸了口气,才继续道:“等回到陆地,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便会知道一切。”
林安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她压下种种心绪,扬起一个轻快的笑容,道:“其实,我也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陌以新也怔了怔,眉目微挑:“何处?”
林安伸手入怀,从衣襟深处取出一个早已收着许久的物件。月光下,那枚厚重的令牌落在她掌心,正是归心令。
陌以新神色一动,眼底浮现一瞬讶色——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林安道:“上岛之前,我就是凭它说服石家兄妹,顶替了他们的身份。只是当时情况紧迫,无暇对你解释,这令牌为何会落在我的手中。”
陌以新轻咳一声:“嗯。所以,你是想带我去……”
“归去堂。”林安笑了笑,“虽然我也不知此物究竟从何而来,可事到如今,我已与归去堂多少有些渊源,还结识了大名鼎鼎的荀谦若先生。
他曾邀请我去归去堂走走,我也一直在想,走江湖这一趟,若能去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派看看,也算不枉此行。”
陌以新久久无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林安想带他去的,和他想带林安去的,会是同一个地方。
林安见他不语,挑眉一笑,带着几分得意:“没想到吧,我如今也结交过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还有那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我亲眼见过,的确是个色艺双绝的奇人呢。”
陌以新唇角微抽,神色十分古怪。
良久,他终究低头一笑,眉间浮起一丝宠溺:“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做了不少大事,才一路留下印迹,让我能追寻到你。我一路走来,可听说书人讲过不少有关你的故事。”
“什么?”林安顿时瞪大眼睛,连忙好奇道,“都说我什么了?”
陌以新清了清嗓子,语调不紧不慢,却透着几分玩味:“说神影门门主之女神功大成,杀了沁远峰掌教,又重伤几位坛主,最后却栽在一个年轻女子手里。”
林安张了张口,正要插话,却被他不慌不忙的声音压过。
“此女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却是手持归心令的归心使者,实力深不可测。
有人说,她是归去堂暗中培养的新晋人才;有人说,她是归去堂从深山请出的高人隐士;还有人说……”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她其实是堂主廖乘空的私生女儿……”
“噗——”林安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前面的内容虽然离谱,她还勉强能听得下去,这最后一句她就真不能忍了。
陌以新也笑着摇了摇头,想起当初与廖乘空八拜结义,心头更是涌起难言的荒诞。
他接着道:“后来,我找去神影门,听他们描述了那个女子的模样,果然是你。”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好半晌才缓过来,费解道:“这也太离谱了吧,你是怎么从那些天花乱坠的传闻里,听出了哪里像我,还真跑去神影门求证的?”
陌以新笑而不语。
林安也顾不上再去追问,只连连惊叹,难怪当时归去堂会派荀谦若亲自出面,去查归心令的踪迹,敢情在江湖上,已经传成这个样子了……
心底一阵啼笑皆非,半晌之后,她又想起问道:“对了,你去神影门时,那里……是什么情形?”
“其实那已经不能算是一个门派了。”陌以新道,“帮众早已作鸟兽散,只余几个忠心弟子还在,照料那两位筋脉尽断的坛主。”
想起音儿,林安心中又是一痛,胸口隐隐发闷。
没想到才短短两个多月,自己便已见证了这么多阴谋算计。从缎仙谷的姐妹相残,到神影门的两代恩怨,再到御水天居的装神弄鬼……
陌以新见她神色显然黯淡,转移话题道:“那我们便说定了,离开这里后,一起去那个地方。”
“好啊。”林安点头。
夜风轻拂,火光余烬仍在远处天边散落。陌以新沉默片刻,道:“那,叶饮辰……”
“他怎么了?”林安下意识反问。
陌以新凝视着她,见她眼中是真诚的疑惑,神色愈发复杂,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道:“他难不成也一起去?”
林安一怔,连忙道:“你别胡思乱想,先前我便同他说过,待过完生辰,便就此作别。这次等他伤好,自然也是要告辞的。”
陌以新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声音低沉:“你舍得?”
林安顿时气结,忍不住嗔道:“陌以新,上次不是说过了吗,不许阴阳怪气!”
她说着,便又如上次一般,伸手去捏他的脸。显然,上次捏脸后的成果,她很满意,似乎有点上瘾。
陌以新下意识侧身一躲。林安哪里肯罢手,索性追着上前,两手左一伸右一探,竟真把他逼得连连后仰。
气氛不知何时,已从沉闷转为轻快。
“原来陌大人也有怕的啊。”林安轻声取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得逞的狡黠。
陌以新眼底微动,沉声道:“安儿,别闹。”话虽如此,唇角却压不住微微上挑。
“谁叫你总是乱吃飞醋!”林安轻哼一声,趁他分神之际,猛地探向他下颌,“抓到你了!”
两人几乎贴近,陌以新避无可避,索性放下双手,任她施为。
林安失去这股反抗的力道,反而失去平衡,一个趔趄向前扑去,陌以新自然去扶,她的膝盖却不偏不倚,压在了他的腿上。
陌以新身体微震,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嘶”。
林安一怔,笑意在唇角凝住,动作也是一顿:“你怎么了?”
陌以新面色微变,眸光微闪,正欲再说句“没事”,林安已经抢先道:“你是要骗我吗,陌以新?”
陌以新沉默片刻,终究咽回了嘴边的话,淡淡道:“只是一点擦伤。”
“何时伤的?”林安追问。
“下水救人时,撞到了礁石。”他语气轻松。
林安一怔,神情早已不复方才的玩笑,看着他始终有些苍白的神色,心口一紧:“那你为何不说?”
陌以新唇角动了动,移开视线:“你要照顾一个伤员,已经很辛苦了。”
“你——”林安气结。
她怎么就没想到,陌以新吃醋已经吃到了自虐的程度,到这种时候还在阴阳怪气。
“伤在哪了?”林安再顾不得方才的打闹,连忙伸手去探他的伤势。她记得,刚刚自己膝盖压到的,正是他的大腿。
大腿之上有动脉,极易失血过多。更别说礁石划破皮肉,还不只是寻常刀口那么简单,伴随脏污、沙粒与盐水刺激,感染风险极高。
林安心头越来越紧。
陌以新却侧身避开她的手,道:“伤在腿上,不打紧。”
“什么叫不打紧!”林安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顺势掀开他的衣袍——
第154章
一大片早已发干的暗色血迹赫然刺入眼帘, 草草撕下的布料随意缠绕在伤口之上,仍有殷红在隐隐渗出。
“好多血!”林安惊呼一声,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你不但瞒着我, 连好好包扎都不会吗?”
话未说完, 她已伸手去解那层凌乱缠裹的布料。
陌以新再次避开。
“干什么?”林安蹙紧眉心,声音已透出焦急,“这伤万万马虎不得,必须先将伤口仔细清洗干净,再好好包扎止血,否则极易感染,你怎能如此儿戏!”
“伤在腿上……”陌以新再次道。
林安动作一顿,似乎领悟了什么,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是要说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吧?当初强吻我的时候, 也没见你讲究这个啊!”
陌以新面色一阵红一阵黑, 沉声道:“伤在大腿。”
他再次强调了重点, 像是不得已的提醒。
“那又怎么了?”林安眼里只有那一大片血色,好似钉子一般钉在她心口。
她急声道:“我可以转过身去,你自己脱,如若不然, 我就自己扯了!”
陌以新眸色一深, 沉默片刻,哑声道:“安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林安不再理会他, 索性用双膝压住了他的小腿,指尖顺着衣料探去,触到那一片绷紧僵硬的肌理。
“很痛吧?”她眼底闪动着心疼, 语气不自觉轻柔下来。
下一瞬,分明被她牢牢压住的陌以新,竟忽然翻身,身形迅疾一动,轻而易举地将她反压在身下。
林安未及说出一句话,已经仰面躺下,后背贴上粗粝的沙土。他的气息骤然笼下,呼吸灼热,目光逼人。
“安儿……”陌以新低声开口,嗓音微哑,带着极致的克制。
“陌以新……”她下意识应了一声。
陌以新眼底暗潮翻涌,手臂撑在她耳侧,另一只手压住了她方才探伤的手,五指相缠。
两人的气息在一瞬间紧紧交织。
林安心头一跳,呼吸乱了几分,却仍倔强地迎视他:“你需要包扎。”
他喉结微滚,低声道:“安儿,我不是神仙,不要逼我。”
两人虽已有过耳鬓厮磨的亲昵,林安却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如此危险的气息。
“现在不行。”她稳住声音,神情和语气都十分严肃,“你的腿会疼的。”
陌以新彻底凌乱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说,他不仅腿伤了,连脑子也已经坏掉了?竟从她这短短一句话里,领会出了令人发疯的言外之意?
心弦瞬间崩断,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乎感受到来自身体内磨人的灼热。
林安对自己火上浇油的劝解浑然不觉,仍旧认真道:“以新,你先放开我,我只是帮你包扎,保准不乱动。或者,你也不必完全脱掉,只撕开一块也行。”
她此时也十分无语,仿佛自己怎就成了引诱贞洁烈男脱裤子的不良女青年……
可眼前这位,此刻的眼神,分明又与“贞洁”二字半点也不沾边……
陌以新的视线缓缓下移,从她的眼睛,落在她的唇上,只见那一双朱唇不断地上下开合,好似在说着什么。他却已听不到话音,耳畔只有血液奔腾的嗡鸣。
“以新,你——唔!”林安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被一双炽热的唇堵住了。
陌以新狠狠压下,呼吸深沉而急促,放纵与压抑在他体内冲撞,让他愈发凌乱。
这是林安头一次无法完全投入他的吻。她仍惦记着他腿上的伤,想要挣扎起身,又怕踢到他的伤口。双手又已被他十指相扣,丝毫动弹不得。
她的抗议被堵在唇间,尽数化为一声声呜咽。
“啊——!”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陌以新浑身一僵,林安这才趁机挣脱桎梏,将头侧开一点,朝声音来向看去。
只见李婶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双眼瞪得浑圆,一脸惊恐。
“夭寿了!夭寿了!”李婶大呼小叫着,奋不顾身地扑上前来,将陌以新扯住,竟是要硬生生将他从林安身上扯下来。
“你这小伙子!”李婶悲愤交加,双手直抖,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看你一表人才,还寻思着把侄女介绍给你!谁知你竟做出这等丧人伦的事来!
亏我还夸你是个好人……难怪那般会疼人,莫不是哄骗你妹妹年幼无知,哄骗不得,就霸王硬上弓了!”
陌以新:……
林安:……
到底怎么会这样!
林安已经石化,心中原本不做他想,此刻被李婶这么一吼,整张脸也不受控制地涨红起来。
她连忙拉住李婶,将陌以新护在身后,急声道:“李婶,李婶误会了!我哥哥他不是那个意思!”
陌以新:……
李婶悲愤更甚,眼眶都红了:“石丫头,你不懂那些事,你哥哥不是好人!”
林安意识到不对,连忙接着道:“不不不,他不是我哥哥!”
“那也不行!”李婶张口便驳,随即却一怔,“什么?”
林安红着脸道:“我们是冒充兄妹,只为了上岛救人,我们其实是、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李婶却领悟了。
一向热情豪爽的李婶,此时也难得的接不下去话了,愣愣地望了两人半晌,三人间的空气一度凝固。
静寂良久,李婶才憨笑几声,开口道:“原是这样啊……那、那你们继续吧。”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是再走远些为好,若动静大了,又把旁人招来。”
陌以新:……
林安嘴角猛抽,道:“李婶真的误会了!”
李婶连连摆手:“婶子懂得,懂得。”说罢,已经干脆地转身走了。
林安怔怔望着李婶洒脱离开的背影,如梦初醒般,抬手捶了陌以新一拳,吼道:“你做的好事!”
陌以新将衣袍下摆理好,眼底那点暗红迟迟未退。他轻咳一声,正色道:“总之,我不能在你面前……”
他话音一顿,没能说出“脱裤子”三个字,转而又补上一句,“至少不能是在这种时候。”
林安彻底败下阵来,心中气急,却只有无奈。她一手扶额,咬牙道:“行行行,那我扶你回去,你自己弄。不过,这次要仔细些,不准再那么潦草!”
客船虽然不能启航,却还能暂作栖身之所。
林安扶着陌以新,回到了来时住过的那间蜗居,又叮嘱他几句,见他点头,才独自退了出去。
隔壁房间,叶饮辰仍在安睡。
林安靠在两扇门之间的墙上,经过了一整日的波折,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
林安先前已两夜未眠,夜里又几次起身查看伤员,待真正睡去时,已是后半夜。再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
她扶着陌以新走出船舱,海风拂面,仍带着焚后的焦味。岸边已聚着不少村民,神情凝重,却又隐隐透着某种压抑的热切。
有人看见两人走来,神情顿时一变,更有几人直接迎了上来,带头一个满脸激动道:“姑娘,多亏你了!”
林安一怔:“什么?”
“昨日实在太过疲惫,今天一早,我们几个将船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此人道,“龙骨的楔子竟被抽走了几处,停泊时看不出什么,可真要出了海,待浪头打来,怕是整个龙骨都要松散开去。”
旁边的人也都一脸心有余悸,有人补充道:“还有底舱板下,被人劈出了几条暗缝,外面钉着薄木片,又用麻布封住,看似完好,但被海水浸泡,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溃开渗水。”
“龙骨松散,海水灌舱,整船人都只有沉海……”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虽已逃过一劫,却还是冷汗直下。不敢想象若是昨日一意出海,会是何等下场。
林安同样心底发寒,却仍镇定道:“那么,可有补救之法?”
倘若这船彻底废了,那便只能再齐心合力造些小船,再多费些时日了。
“幸而有姑娘提醒。”带头那人抹了把冷汗,语气里仍有后怕,“若能寻到木料,可再打楔子,将龙骨重新固定;至于舱底的暗缝,也得寻来木料、松脂等物,仔细修补,不能漏过一处。这些要做的妥帖,怕也得忙上两日。”
林安略一思忖,道:“咱们的性命全系于此,不可马虎。如今火势已灭,林中未必没有余木,我们可以几人一组去寻。”
“好,我们都听姑娘的。”一众人并不整齐地呼喝着。
林安点了点头,回头正对上陌以新专注的目光。
她道:“怎么了?”
陌以新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我只是在想,这次之后,江湖上或许又会多一段有关你的传说。”
林安一怔,玩笑道:“只要别说是廖乘空的私生女抢夺了花世的宝藏,就很好了……”
陌以新不由失笑。
正此时,身后忽传来几声轻咳。
林安转身一看,竟是叶饮辰。他身着单衣,神色略显疲惫,却仍带着一贯的笑意。
林安一惊,连忙道:“你怎么自己出来了?休息一夜感觉如何,发热可还反复?”
叶饮辰笑着上前,微微低头看向林安,不答反问:“不然,你摸摸看?”
林安没多想,抬手便要去触他的额头。手刚伸到一半,忽而反应过来什么,身后……好似有一道清冷的视线正紧紧黏在她身上。
林安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思忖道:“我们这里还有位医者,我去请他来给你看看。”
她说的,自然是那位算命先生。他虽杀了人,但情况复杂,他的罪责应当交由法理裁定,而非由他们在这孤岛上私下处决。至少在伏法之前,他仍是一位医者。
叶饮辰伸手将她拦住,唇角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必,我哪有那么脆弱。”
林安眉心微蹙,不赞同道:“这一趟下来,你的伤势几次反复,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等离开这里,一定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彻底养好才行。”
叶饮辰神色一暗,轻声道:“那你还会陪着我,直到我调养好么?还是,让我自己照顾自己……”
林安一怔。叶饮辰的身体状况,她的确很不放心,却没料到他会追问这样一句……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陌以新站在不远处,脸色显然发黑,眼底暗沉一片。见她视线望过来,竟直接别开了头,不与她对视。
林安心口微微一窒,正欲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哎呀,还是年轻人好啊,来岛上不过几天,这么快便熟络起来了。”
说话之人是郑锁力,当初在林间送饭时,他便自来熟地聊过几句,显然是位爱说笑的大叔。
林安见有人岔开话题,正要松一口气,便听郑锁力继续道:“小兄弟,你妹子对这位少侠关切得紧,依我看啊,女大不中留咯!”
林安:……
不是,解围怎么成添乱的了?
陌以新薄唇抿成一线,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压制着什么。
叶饮辰轻咳一声,笑得几乎温文尔雅。
坐在一旁的李婶左看看,右看看,终于一拍大腿,瞪眼道:“哎呀,姓郑的,你乱说什么!”
“我说错什么了!”郑大叔与李婶同是沙峪村的,又同样是爽快性子,平日显然没少一起闲话家常,当即回嘴道:“我的眼光什么时候错过,这少侠看小姑娘的眼神也不一般嘛!”
他说着,又看向陌以新,眉开眼笑:“小兄弟,这位少侠英俊非凡,我看恐怕是落难的贵人,你妹妹也算是找到了好出路嘛!”
叶饮辰低低一笑,道:“大叔的确好眼光。”
陌以新面无表情道:“有些人总是贼心不死,这可不是好习惯。”
林安连忙道:“大叔别说笑了,等船修好了,我还要与哥哥回家去呢!”
郑锁力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好好好,小姑娘面皮薄,我省得!不说了,不说了!”
林安正无语,人群中有人忽而高呼道:“看,海上那是什么!”
众人一怔,目光齐齐看去,有人立刻惊叫道:“是船,是船啊!”
林安也有些诧异,只见天海相接的尽头,隐隐有一道黑影破浪而来,从最初的一点,正渐渐放大。
海风猎猎,浪花翻涌,那船身如入无人之境,稳稳劈开水面。
随着距离拉近,轮廓逐渐清晰——船体修长,船头高耸,桅杆笔直,白帆高悬。
阳光映照下,船舷泛着新漆的光泽,虽不至奢华,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排场。与岸边那艘老旧客船相比,这艘船明显更大,更新,更稳。
“哪来的船?”
“好像……是往我们这边来的!”
惊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有人满脸期盼,有人神色紧张。
在所有人惊疑的注视下,这艘船越行越近,缓缓靠岸,船身侧转,稳稳停靠在浅水处,锚落,激起一阵浪花。
白帆缓缓收起,海风鼓动下的声响渐渐平息,只余庞大的船影肃立在近岸。
缆绳抛下,甲板上已有人影走动。
“什么人,快看看是什么人……”高声的议论变成了交头接耳的低语。
一行人自船上鱼贯而下,约莫十个年轻男子,身形高挑,脚步整齐,每一步都落得沉稳无声。虽衣着普通,却掩不住举止间的凌厉,显然绝非寻常渔人或客商。
而为首之人,年纪不过弱冠。
他一身浅灰布衣,腰系素带,脚踏黑靴,长发束起,面色平静,唯有眼底藏着心事重重。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落在沙岸上时,四周的议论声顿时静默下来,仿佛连扑面的海风都带了几分肃然。
村民们面面相觑,林安却顿时瞪大了眼——这个人,她是认得的!
此人的视线掠过海岸,在看到一人时蓦地停住,浑身一震,眼底的忧色瞬间变为欣喜。
他当即上前几步,单膝跪地,俯首道:“主人,属下终于找到你了!”
叶饮辰站在人群之中,微风拂过他苍白的面色,他的神情却依然平静。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青年,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执素,你来了。”
……
船舱内,一间宽敞的客房中。
执素正垂首而立,平静地禀报着:“君上离开夜国已两月有余,朝中议论渐起,一些刺耳的声音已初步弹压下去。只不过,属下久未收到信函,实在担心君上的安危,这才带了暗卫出来找寻。
属下来迟,让君上受苦了!”
叶饮辰不置可否,只饶有兴致道:“你们是如何找到这座孤岛的?”
“先前是在神影山一带得到白马锁云的消息,我们便循迹而查,线索一路追至石桥城忽然中断。我们便以石桥城为中心,向四方铺开搜寻。直到抵达海边时,有暗卫发现了一对可疑的兄妹。
两人每日到海边徘徊,神色蹊跷。抓来一问才知,他们的大姐很可能被人掳上孤岛,而不久前,有两人借用他们的身份,声称要上岛救人。
两人中那个女子,手持归心令,与我们在神影门和御水天居中打探到的林姑娘全都吻合。
属下实在担心,林姑娘要救的人或许便是君上,立即调齐人手,置下三搜船,出海寻人。”
“三艘船?”
“孤岛的位置无人知晓,我们分了三个方向,各自在海面搜寻。还好,属下先找到了君上。”
叶饮辰靠坐在床侧,静静听完,点了点头:“这一路,辛苦你了。”
执素惭愧道:“君上重伤至此,属下实在失职。船上药箱齐备,暗卫中有数人通晓医理,稍后便为君上细细诊治,请您务必好生调养。”
叶饮辰沉默不语,林安先前的话回响在他耳畔。
“等离开这里,你一定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彻底养好才行。”
“等船修好了,我还要与哥哥回家去!”
烛光照着他苍白的面容,他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执素察言观色,道:“君上可还有何吩咐?”
叶饮辰指尖摩挲着茶盏,淡淡一笑:“我也尚未想好……离开两个多月,当初想要保护的人,或许已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他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却带着连他自己都不察觉的疲惫。
执素微怔。他想起方才在岸边看到的林姑娘,与她身边那人,依稀明白了什么。
叶饮辰面色的苍白与眼底的晦暗令他蹙了蹙眉。
他略一思忖,神色已恢复平和,笑容可掬道:“所谓当局者迷,君上所求之事,实则轻而易举。”
“哦?”叶饮辰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向执素,“你这个暗卫头子,何时还成军师了?”
执素低眉敛目,腼腆一笑:“君上,当初将林姑娘带往行宫,属下是用麻绳捆的。”
叶饮辰指尖一顿。记忆深处,那一幕骤然浮现——女子被五花大绑,坐在地上诧异地瞪着他,唇角还带着不服气的怒意。
他喉间微微一紧,淡声道:“所以呢?”
“属下还可以再来一次。”
叶饮辰沉默。
执素仍旧温和笑道:“君上放心,属下的手段,林姑娘根本无力反抗。只要人一到夜宫,便是君上的人,自然任您施为。”
叶饮辰淡淡的笑意蓦然收敛,冷声道:“放肆。”
执素神色恭敬如常,却不为所动地接着道:“依属下看,那位陌大人之于林姑娘,不过是占了时间的先机。林姑娘待他,也只是潜移默化的习惯。
只要回到夜宫,君上有的是时间,为林姑娘建立新的习惯。
既然陌大人能取胜于先机,君上何不能翻盘于日后?”
烛火噼啪一响,燃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叶饮辰唇角的笑意早已彻底褪去,只余下锋利的冷意。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知道,只要他点一下头,执素便会立即去做。
“带回夜宫”,“建立新的习惯”,“任您施为”……
执素的话声声入耳,一字一句敲进他的脑海,如同毒酒一般苦涩,却也灼烧着他血液深处的狠绝。
叶饮辰呼吸渐重,眉心轻蹙,眼底闪过一抹阴鸷,却再次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缓阖上眼,眼皮轻轻颤动,淡声吩咐:“……将人带过来。”——
第155章
……
夜幕低垂, 林安沉沉睡在船舱的客房中。
夜国大船寻至,他们自然不必再修那艘旧客船,也不必再挤在两人一间的蜗居。众人虽不明所以, 却仍欢欣鼓舞, 安顿清点一番后, 黄昏时便扬帆起航了。
夜国暗卫中有人精通医术,对叶饮辰细心诊治,林安也终于放下心来。
自七夕之夜起,这还是她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
连日来的疲惫席卷而来,林安早已陷入无知无觉的深眠。
不知何时——
一阵急促的呼喝声骤然撕裂夜色,紧接着,船身剧烈一颠,林安被猛地惊醒。
她心头一阵茫然,刚要起身, 房门便被“砰”地一脚踹开。
两名粗布衣衫的男人闯入房中, 肌肉虬结, 目光凶厉,浑身带着海水的咸湿和腥气。
林安来不及细想,已被二人一左一右揪起,连推带拽地拖往甲板。四下里, 客房全都房门大开, 却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只有同样如这般贼寇打扮的汉子偶尔穿行其间。
林安这才从深睡眠中彻底清醒过来,一颗心陡然发沉。
出了船舱一眼望去, 只见这艘船正停在海面,竟已不再前行,船身被两艘巨大的黑影夹击在中间, 铁钩锁链已深深钉进船舷,海匪们早已顺着绳索如狼群般攀爬而上。
甲板上早已乱成一片。火光在夜色中四处乱窜,喊杀声伴随着刀光剑影扑来。
夜国暗卫已然迎敌,可总共也不过十人,对面却蜂拥而至,足有二三十匪徒,刀剑撞击,有人刚迎敌便被一刀劈翻,有人奋力抵挡,却被长钩一勾,从甲板扯入黑沉沉的海水中,瞬息不见。
林安眼睁睁看着暗卫一个接一个倒下,而那三十名村民早已不知所踪。
“男人都杀了!女人留下!”一道命令自人群深处传来,声线中透出一股熟稔的狠辣,像是海匪首领。
林安心头一紧,脑中电光火石般飞速运转——海面上,竟会出现这样两艘贼船?当真是海寇?还是说,他们其实另有来头?
夜国雇佣的大船白天刚至,这两艘船便也紧接着出现在这片海域,难道,其实是夜国那边的势力,冲着叶饮辰来的?想趁他尚未回到夜国,在外面将他解决了?
从房里一路被押到甲板,她始终都还未见陌以新与叶饮辰的身影,他们在哪里?
林安心头狂跳,呼吸愈发急促。正思忖间,忽又听得一阵喧嚣——
人群让开,陌以新与叶饮辰被数名海匪押出来,一左一右架在甲板两端,双手反剪,嘴边已是血迹斑斑,显然是在抵抗时遭了重击。
她心口猛然一缩,双目顿时圆睁,几乎忘了呼吸。
“竟敢妄想反攻,砍了!”海匪首领声若惊雷。
一声令下,长刀寒光乍起,空气仿佛都被杀意劈开。
林安目眦欲裂,她到现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片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便眼睁睁看见那两道刀锋划破夜色,直直落下。
脑中乍然空白,耳边只余一阵嗡鸣。
下一瞬,陌以新与叶饮辰的身影同时被重重推下甲板,坠向漆黑汹涌的海浪之中。
“不——!”
火光与浪花在眼前交织,林安瞳孔骤缩,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轰然碎裂,理智顷刻坍塌,彻骨的黑暗将她吞没。
林安猛地挣开被押的双手,几乎疯魔般扑向左边船舷,嘶声喊出:“陌以新——!”
胸口仿佛被利刃剜空,她双手拼命伸出,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空荡的海风。
风呼啸着从耳畔掠过,海面漆黑如墨,翻滚的浪花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赤色的光,却看不到半个人影。
林安伏在船舷上,泪水早已狂涌而出,心头更是血肉模糊。
“陌以新——你回答我——陌以新!”她又声嘶力竭地连呼数声,几乎被泪水呛住。
她的指节死死攥着栏杆,青白一片。忽然,她双手使力,攀着栏杆便要跃下去追。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要追下去。
然而便在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拉住了她。
“放开我!”林安厉喝一声,双手乱挣,“贼寇去死吧!”
她猛然反抓住那人的手腕,带着拼死的狠劲,要与这突如其来的人同归于尽。
“安儿。”低沉的声音贴近她的耳畔,带着熟悉的温柔。
林安浑身一震,动作蓦地僵住。
她回头,泪水模糊中,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在火光里忽明忽暗。
是……陌以新?
他嘴角犹带血迹,却活生生立在她身后,眼底翻涌着她未曾见过的情绪。
林安怔怔地望着他,眼泪还在无知无觉地流下。
另一侧,叶饮辰也自甲板下的暗层缓步走出,面色苍白,目光却带着一抹莫测的复杂。
火光尚在闪烁,海浪依旧翻涌,方才的疯狂与绝望犹在,可林安竟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一场梦魇。
……
日头当空,甲板上海风猎猎。
叶饮辰负手立于船头,衣袍猎猎鼓动,背影孤挺。面前是翻涌不息的浪,白光在水面反射,映得他面色愈发冷淡。
“属下不明白。”执素站在他身后几步,眉头微蹙,“君上大费周章,做出那一场戏,就只为了听林姑娘喊出一个名字?”
他顿了顿,语气压低:“君上向来不惧污名。只要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理应不择手段。”
叶饮辰没有回头,沉默不语。
他的确想要,很想。
对于执素那个提议,他动过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样卑劣的心思,动得清晰,动得真切。
他知道林安心里始终有那个人,可他只想要最后一个动手的理由。
若那一刻,林安喊出他的名字,哪怕只有一句……那么,无论背上怎样的不堪,他都要再勉强一次。
只要给他时间,他终有法子让她心甘情愿。
可是昨夜,林安的反应无比清晰,毫无犹疑……
他终于明白,林安终究比他想象的更清醒,更坚定,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终于确定,若真做出那样的事,得到的永远不会是她。
他想起林安清亮的眼神,想起她迎着火光昂然而立的身影,想起她哪怕在血与死之间也不曾屈服的执拗。
那是一双属于自由灵魂的眼睛,不是能被麻绳困住的样子。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他缓缓阖上眼,长睫轻颤,掩下眼底的滔天欲念。
良久,他淡淡道:“这些日子的相处,如果说我也曾从她身上得到过什么,那大概是——尊重。”
“尊重?”执素不明白,“君上需要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什么尊重。”
“此事无需再议。”叶饮辰语速忽然加快了几分,再次睁眼时,眼神中已只有身为君王的睥睨,“孤……不屑于此。”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掌心已被攥破,血丝一点点渗出,手心一片冰凉。
停在现在,至少还是一场美梦。
海岸线在前方渐渐浮现,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叶饮辰忽然希望,这艘船永远不要靠岸。
执素侧头一瞥,看见走来的人,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你来……与我告别?”叶饮辰缓缓转过身,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目光仍旧温柔。
“嗯。”林安点了点头。
“昨夜的事,对不起。”叶饮辰垂眸,“是我还想再试一次。”
海风自他发间掠过,几缕棕发在阳光下晃动。
曾几何时,他曾对林安说过——抓阄虽然不是办法,但在抓的那一刻,你心里就会有一个答案。
如今,这句话好似冥冥中的回旋镖,扎在了他自己身上。
林安静静望着他,轻叹一声:“我不怪你。”
陌以新默默站在远处桅杆的阴影之中,未曾靠近,也未曾打断。海风将两人的谈话吹入他耳中,听到这句“我不怪你”,他的心绪颇为复杂。
昨夜那事后,安儿显然狠狠生了他的气,到现在还始终不曾理他。如今面对始作俑者,却是一句“不怪”。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在骗你。现在即将分别,还要最后骗你一次。”叶饮辰笑了笑,带着一丝自嘲。
林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往后,你多保重……不要再受伤了。”
叶饮辰长睫微颤,伸手入怀,缓缓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精致的小玉瓶,温润剔透,泛着淡淡光泽。
林安目光一动,这玉瓶极为眼熟,记忆几乎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那个天阔云舒的午后,风卷着阳光和青草的香气。
叶饮辰带着她来到那片草地,认真地告诉她,这里叫“望舒坪”,在此许下的愿望都会成真。
然后,他便变戏法似地拿出这个小玉瓶,让她将愿望写下来,埋进土里。
当时她绞尽脑汁,写下一句——
“楚晏再见,林安你好,好运请多关照。”
后来才知,所谓的“许愿”,不过是叶饮辰在试探她的底细,早就毫不客气地偷看了她埋下的秘密。
对于这件事,林安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再次去到那片草地,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挖出一个瓶子,里面却写着“贼心不死,魔高一丈”,将她气了个半死。
林安以为再也不会知道叶饮辰最初究竟写下了什么,却没想到,最终离别时,他将这个心愿瓶亲手交到了她的手中。
“我原是想,等到了沧流山顶,真正的望舒坪,再亲手拆给你看。”叶饮辰轻声道,“可惜……”
可惜从此南下北上,相隔天涯,不会再有那样一天了。
“收下吧。”叶饮辰道,“这是我曾答应你的。”
林安静了片刻,将小玉瓶收入怀中,并未立刻去看。她看着他,再次道:“你多保重。”
话毕,转身。
“等等。”叶饮辰再次唤了一声。
她一怔,回过身去。
叶饮辰静静望着她,目光如暮色沉海,压着千言万语:“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林安,当初你来到针线楼,最先认识你的人,本该是我。后来你闯入江湖,最先找到你的人,也是我。”
他微微一顿,看向她的眼睛,“如果当初,你最先认识的当真是我,你……可会喜欢上我?”
林安想了片刻,目光澄澈,平静地回答:“我想,也许会的。”
叶饮辰怔了怔,垂眸一笑,道:“谢谢。”
林安转过身,一步步离他远去。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自语,是他喃喃道:
“叶饮辰,加油。”
……
荒野之上,一人一骑正向前疾驰。马蹄如鼓,风卷黄沙。
此人身穿青衣,满面风霜,衣袍上沾染着点点血迹,似是身上带伤。
在他身后,不止有马蹄扬起的一道烟尘,还有三骑紧追不舍。
忽然间,其中一人抬臂掷出长剑,剑影破风而出,快准狠地钉入青衣人坐骑的后腿。那马惨嘶一声,骤然向前扑倒。马上的青衣人不得不飞身而下,翻身落地,被后面几骑迅速追上,围在中间。
此人显然已经历过不止一战,重重地喘着粗气,却不得不再次拔剑迎战。虽是以一敌三,他还是以命相搏,终究斩杀两人,只剩下最后一个敌手。
鲜血溅落,他自己也已伤重力竭,手中长剑“当啷”坠地,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眼看最后一个敌人向他举起长剑,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枚细针似的暗器,举剑之人闷哼一声,直挺挺倒地。
风沙中,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衣人眼前已有些模糊,依稀看到一男一女走向自己。
女子看了眼被暗器击倒之人,道:“他……死了?”
男子则摇了摇头,道:“只是被我刺中穴道昏死过去。我们不知其中是非,仓促之间救人而已,还是不要轻易伤及人命为好。”
青衣人听着两人简单的交谈,在恍惚之间做出一个决定。他艰难地启唇,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比、比武大会……归去堂……”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低哑至极,话音未落,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气息。
这一男一女,正是陌以新与林安。
两人原本只是赶路,途经此地,没想到竟撞见这样一幕。
陌以新用袖箭帮了青衣人,却还是没能挽救他的性命。
林安轻叹一声,心中有些惋惜,此人伤势过重,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林安目光落在青衣人脸上,思忖道:“比武大会,归去堂……他最后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归去堂要办比武大会?”
陌以新看向她,眼底闪过一抹光:“安儿,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自那晚之后,林安始终对那场假戏耿耿于怀,对他没有半点好脸色。两人虽一路同行,他也一路做小伏低,安儿却还是不肯理他。
林安一怔,别过头没好气道:“我不是在对你说话。”
陌以新唇角动了动,终是轻叹一声,开口解释道:“比武大会,是江湖中由来已久的盛事,每四年举办一次,由各个门派轮流承办,算起来,今年的确又是一个四年了。
只不过,比武大会向来是未曾办过的帮派优先,一般不会重复。而归去堂从前早已办过一次,按理说,不该再轮到他们。”
林安抬眸看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他的神色始终平静而柔和。
她没有问他为何对这些事如此了解,又是如何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精准刺中人的要穴。她知道,陌以新不会食言,待去到他所说的那个地方,一切便有答案。
林安收回目光,只道:“看来,要先去一趟归去堂了。”
陌以新了然道:“你想去归去堂告知此事?”
林安点了点头:“此人被追杀至此,死前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那几个字,一定事关重大,甚至极为凶险。
我毕竟曾得归心令庇护,荀先生先前也三番两次出手相助。若真有事,我们无论如何也该去报个信。”
陌以新淡淡一笑,道:“好。”
“那个人要怎么办?”林安看向那个被他击中之人。
陌以新走上前去,俯身将那被袖箭制住的黑衣人翻转过来,却见那人面色灰白,唇角挂着一丝血痕,心头一沉,伸手探上他的鼻息,缓缓道:“已经死了。”
林安一惊:“你不是说,他只是被刺中穴道,昏过去了吗?”
陌以新眉心微蹙:“他已自绝。”
林安怔立原地,神色微变。
看来,这件事……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
天色已近傍晚,两人就近行至一处小城,打算暂作歇脚。
此城名为“鸦渡城”,虽毗邻荒野,没想到竟也颇为热闹。
街巷灯火初上,人来人往。正值晚饭时分,城中最大的客栈更是灯笼高挂,门庭若市。
林安与陌以新双双下马,将缰绳交给殷勤出迎的小伙计。那小伙计笑得热络,正招呼二人入内,客栈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
打眼看去,是有几人正将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从客栈里推搡出来,一边推还一边骂骂咧咧。
年轻人一脸苦涩,却不反抗,只长叹一声离开了。
“那是怎么回事?”林安问。
小伙计随口道:“那人啊,原是我们客栈的常客了,谁知今日才发现,他竟是御水天居派在我们这里探听消息的,当然要赶出去了。”
林安一怔,暗叹口气,御水天居在江湖上名声大损,看来,谢阳要重整旗鼓,实在也非易事。
二人走入客栈,开好两间上房,在大堂找了张空桌坐下。
大堂中央,一个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林安听了几句,竟也是在讲御水天居与拘魂帮的故事,不禁哑然失笑。
来到江湖以后,她已见过许多说书人,也听说了许多传闻轶事,可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自己参与的故事。
看来,自己已经真正是江湖的一份子了。
大堂角落里,有不少人围聚一处,好不热闹,此时又爆发出一阵叫嚷,甚至压过了说书先生的醒木声,不知是在争论什么。
林安拦住一个小二,顺口问道:“那些人在做什么?”
小二了然道:“还不是因为下个月便是比武大会之期,那边有人开了盘口,下注赌谁能拔得头筹,每日都如此喧闹。”
林安顿时想起青衣人临死前那一句话,接着道:“我们也有所耳闻,比武大会乃四年一度的江湖盛事,的确不可错过。不知这次轮到哪个帮派办了?”
小二不假思索道:“巨阙山庄。”
林安并未听过这个帮派,陌以新适时解释道:“巨阙山庄当初以铸剑而闻名,虽然看起来不温不火,却一直稳步发展。如今能举办比武大会,看来也要跻身大帮派之列了。”
小二附和道:“是啊!大名鼎鼎的‘巨阙重剑’,在江湖神兵榜上始终高居榜首,便是巨阙山庄的镇庄之宝。
巨阙剑本是传说中的八荒名剑,传说越王勾践初次拔出巨阙剑时,仅凭剑气便将马车断为两截,此剑能穿铜釜,绝铁砺,故名‘巨阙’。
而巨阙山庄那件镇庄之宝,便是取了八荒名剑之名,据说同样坚硬无比,没有任何兵器能与之争锋。”
他说着,愈发眉飞色舞:“除此之外,巨阙山庄铸造的神兵利器数不胜数,所以啊,此次比武大会甚至比以往还要引人关注。”
“这又有何关联?”林安不解。
陌以新道:“比武大会历来有个惯例,每次承办的帮派,都要拿出一件宝物作为彩头,赠予最终胜者。”
林安恍然。此次既然是由以铸剑闻名的巨阙山庄主办,彩头多半就是神兵利器了。
神兵与秘籍,向来可以并列为江湖人趋之若鹜的两大至宝,难怪格外引人关注。
林安好奇道:“那么这次的彩头是什么?”
小二手中动作一顿,颇为神秘道:“巨阙山庄的段一刀段庄主,这次别出心裁,不同以往,并未公开胜者奖励。”
林安一怔,以铸剑闻名的巨阙山庄,庄主却名叫“一刀”,倒是有些滑稽。
她又追问道:“没有公开?那岂不是到时候随便拿出什么都可以了?那些江湖高手又怎会为了一件未知的东西全力拼斗?”
小二哈哈一笑,道:“虽然没有公开,但巨阙山庄给出了一道诗谜,说是宝物就藏在谜中,若有人能悟出其中真意,还有胆量去争,自然便会前去一战。”
林安更加来了兴致,追问道:“什么诗谜?”
小二清了清嗓子,学着说书人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吟道:“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
“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林安轻声复诵一遍,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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