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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0-150

    第146章


    林安:?


    陌以新:……


    林安几乎立即回头看向陌以新, 眼神里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陌以新抿了抿唇,并未开口解释。


    林安虽满腹疑惑,却清楚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陌以新既如此行事, 必定另有苦衷, 只得暂且按下心绪。


    脑中念头飞快转动, 她俯身从地上的食盒里取出一个白馒头,径直走到叶饮辰跟前,将馒头递到他手里,热心道:


    “这位兄弟似乎有伤,还是别起身了。”


    她借着低头的动作,将脸微微别向一侧,背对着其他人,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极低地吐出一句:“小心……那个人。”


    她所指的, 自然是凶手。


    叶饮辰眼神一闪, 同样在她耳畔回了一句:“放心。”


    陌以新轻咳一声, 道:“妹妹,此地不宜久留。”


    林安顺势站直了身子,转身离开前,目光若无其事地在余下几名囚徒脸上一一扫过。


    当视线落在那面具少年身上时, 她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虽然已听陌以新描述过, 可这蚌壳面具实在太过诡异,第一次亲眼见到,心中还是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违和感。


    难怪在送来囚室的饭食中, 除了馒头,总还要额外多出一碗米汤——此人带着这样一个“蚌壳”,也只能从缝隙间送些汤水入口, 不至于活活饿死了。


    林安不由暗自叹道,这岛上的秘密,怕是比他们所见的,还要更深。


    正思量间,她的目光又是一顿,好似被什么倏然牵住一般。


    几人之中,那名年轻女子看起来并不起眼,衣衫素淡,神色畏缩,可林安却隐约生出几分眼熟……


    她眯了眯眼,又细细打量一番,心头忽地一跳——女子颈口处,若隐若现露出一截链绳。那链子被衣襟遮去大半,只露出短短一寸,却足以令她睁大了眼。


    那链绳的颜色与质地,分明与石云交给她的那串贝壳项链一模一样!


    林安的脚步一下子顿住,目光也停留在女子身上。她缓缓从怀中取出当初收好的贝壳项链,垂在掌心,坠子轻轻晃动,映着点点光线。


    那年轻女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林安的注视,下意识抬起头来。


    当女子的视线落在林安手中之物时,她的脸色瞬间大变,呼吸陡然急促,几乎失声道:“你——”


    一声未尽,如此反应却已印证了林安的猜测——


    她……果然就是石月!


    那对石家兄妹没有料错,他们离奇失踪的姐姐,果然与叶饮辰一般,被那岛主掳来,囚困在了这座孤岛之上!


    林安心头涌上一阵振奋,她反应极快,立刻截断了女子尚未出口的言语,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紧接着道:“我叫石云,这是我哥哥石陆,我们是附近青岚村的村民。”


    石月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已隐隐蓄上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林安心头一叹,神色却是如常。在这里,有一个动机未明的杀人凶手,一个身份未知的面具少年,每个人是否可靠尚难辨认,她只能点到为止,用隐晦的方式,向石月传递一丝讯息。


    她还记得石云的托付,再次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好似随口自语:“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拿了工钱回去……我们还要给大姐补过生辰呢。”


    一句话落下,石月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滚落而下。她伸手捂住胸口,隔着衣襟,死死攥住颈间的链坠,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泛白。


    而林安说完这一句,心口却猛然一跳。


    ——生辰?


    前日陌以新要生辰礼时,她还想过,怎么一个两个,都是七夕生辰?


    当时她便隐隐觉得,似乎还听人提到过,有谁在七夕前后过生辰,只是怎么也没想起来。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


    ——正是石云与石陆的大姐,石月!


    她记得清楚,石云曾托付她,若真能见到大姐,便向大姐带一句话——“我们都备着生辰礼,待她回来,便为她补过生辰。”


    那日正是七月初八,如此推算,石月的生辰自然在那之前。虽然未必恰好就是初七,但在这桩案子中,已经出现了太多七夕生辰的人——叶饮辰,从前那对夫妻走失的儿子……


    石月,难道也是?


    林安顾不得再顾虑许多,大步走向石月,附到她耳畔,低声开口:“石月姑娘,你的生辰可是在七月初七?”


    石月闻言显然一怔,可林安手中垂着的贝壳坠子,已经让她相信,这女子必定是妹妹托付而来。于是,她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


    心中隐隐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林安却愈发心惊。


    七夕,又是七夕……


    ……


    离开囚室,林安拉着陌以新,一路回到自己那间院里。


    院门未关,两人站在院子正中最为开阔之处,确保四下无人偷听。


    陌以新先开口道:“安儿,你最后对石月说了什么?”


    他显然注意到,在石月点头之后,林安的反应过于剧烈。


    “我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林安喃喃道,“她的生辰,在七月初七。”


    话音落下,陌以新的神情也随之一震。


    “以新,我先前就一直在想,那人究竟为何要重伤叶饮辰,大费周章也要将他抓来。叶饮辰长年生活在夜国,不可能在楚朝的海外孤岛上,凭空多出这么个仇家……”


    她顿了顿,神色愈发复杂:“如今,被抓来的人里,石月竟和他一样,也是七夕生辰……我总觉得,这一定不是巧合。”


    陌以新眉目间也渐渐有了凝重之色,他缓缓点头:“的确,不是巧合。”


    林安目光一动:“你知道些什么?”


    陌以新沉声道:“那日审问时得知,石月,还有那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她们在被抓之前,都曾去过同一个算命摊,算过命。”


    “算命……”林安喃喃重复,已隐隐想到了什么。


    “算命,自然要写下生辰八字。”陌以新眸光深沉,一字一句道,“若我所料不差,她们的生辰,都是七月初七。


    那算命的老道,很可能便是那灰衣少年乔装改扮。他混迹市井,摆下摊子,不收分文,便是在用这种方式,寻找生辰是七月初七之人。”


    他微微一顿,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要寻找特定生辰的人,算命,的确是最隐蔽却也最容易的方式。”


    林安心头大震,指尖微微发凉。


    虽说叶饮辰断不会去什么算命摊,可她心底却陡然闪过一个记忆——七夕前夜,因迟迟找不到客栈空房,她与叶饮辰不得不露宿河边。


    子时的更鼓敲响之际,她曾笑着抬头,对叶饮辰大声说了一句——


    “生辰快乐。”


    倘若当时,灰衣少年恰好就在附近,听到了那句话,便也就得知了叶饮辰的生辰正是七夕。


    在这个没有网络的时代,要暗中寻找同一日生辰之人,绝非易事。所以,他虽然看出叶饮辰会武功,并不是适合的目标,却终究不愿错过这个意外发现。


    于是,他盯上了叶饮辰,伺机偷袭,在他全无防备之时,猝然出手将他重伤,才终于擒来岛上。


    若是如此,那么……竟又是自己的一句话,害了叶饮辰!


    林安心口更紧,急忙追问:“那其他几人呢?难道也全都算过命?那个才一岁大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也会去算命?”


    陌以新摇了摇头:“秦永年不曾算过命,那幼儿自然也不可能。可是,秦永年今年七十,那幼儿则是一岁,这两人,也有一个会被得知生辰的共同点。”


    林安呼吸一滞,心念电转,几乎脱口而出:“生辰宴!”


    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老人七十大寿,和幼儿周岁宴,但凡不是太过贫苦的人家,一定都会设宴庆贺,大操大办……


    如此一来,旁人若有心打探,便极易得知。


    “不错。”陌以新接着道:“至于其他人,虽暂无从查证。但我想,他们也一定在种种情形下,被那人得知了他们的生辰。”


    林安心口更沉。线索一环环拼合,仿佛一张古怪的网,正缓缓收紧。


    从叶饮辰,到那个走失的孩子,如今又到了石月和每一个囚徒。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全都在同一个生辰交汇。


    ——七月初七,究竟意味着什么?


    林安胸口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后背渗出冷汗,一个曾经将岛民屠尽的丧心病狂之人,费尽心机寻找七夕生辰的人,又不择手段活捉上岛……


    这一切,简直像是要进行一场骇人听闻的活人献祭。


    无论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


    她猛地回过神来,忽然道:“对了!叶饮辰怎会被关进囚室?为什么他会说,是你发现他醒来的?”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是我说的。”


    “为何?”林安瞪大眼睛,等着他的解释。先前她便觉得,他一定是另有苦衷。


    陌以新面色平静:“你昨日曾说,凶手还在接连杀人,我们要设法阻止。”


    “所以呢?”


    “叶饮辰身负重伤,看上去奄奄一息,又是新来的一个,对先前两人的死并不清楚,最容易蒙蔽。所以,将他关入囚室,凶手一定会将他选做下一个目标。”


    林安听得瞠目结舌:“所以呢?就让叶饮辰去被杀?”


    陌以新轻笑一声:“若是这么容易就被杀,那还是夜国国君吗?”


    他顿了顿,淡淡道:“我已向岛主暗示此事牵涉幕后,让他愿意拖延与配合。我告诉他,叶饮辰可以一用,他本就有伤在身,又要承受凶手的杀意,为了求生只能听话。所以,可以利用他,借凶手的蛊惑反过来接近凶手,套出一些信息。”


    林安微微蹙眉,陌以新此法倒是一箭双雕,一方面,牵制了凶手的杀意,另一方面,也拖住了岛主的图谋,可是……


    她瞠目道:“你这……真不是公报私仇?”


    陌以新低低一笑:“你不是说过——没有私仇。”


    林安一噎,还是坚持道:“不行,这样不妥。”


    “有何不妥?”陌以新面色平静,“我已将凶手的手段告知于他,你也提醒他小心那个人,他并非蒙在鼓里,自保不成问题。”


    冠冕堂皇的理由,掩饰着心底的醋意与试探。


    林安仍旧摇头:“叶饮辰本就极为虚弱,需要静养。难道还要让他殚精竭虑,做那猎物去化解凶手的杀机?”


    午后的日光炽烈耀眼,映得她眉心紧蹙。陌以新注视着那抹坚决,耳畔却突兀响起叶饮辰的低语——“若我以身犯险,她会心疼的。”


    明媚的天光好似失了温度,他心口骤然一刺,指节在袖中收紧。


    下一刻,他低声开口,音色微凉:“你以为,夜君是怎样一个需要你保护的柔弱之人?”


    “他需不需要,是他的事,我如何做,是我的事。”林安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以新,你不该如此自作主张。”


    烈日下,万物都显得燥热,唯独二人之间的气息,有了一瞬的凝滞。


    陌以新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喉结轻轻一滚,低声道:“你在怪我。”


    他指尖微微一动,忽而逼近一步,步子不重,却像把整个人的气势压了过来。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呼吸里交织的冷意与燥热。


    “安儿,”他的声音近在她耳畔,带着隐忍的情绪,“你还欠我一个赌。现在,我要了。”


    “什么?”林安愕然,再次瞠目。


    陌以新与她仅仅相隔咫尺,目光灼灼,俯视着她的眼睛。


    那眼神中明晃晃写着近乎破碎的执拗——我知道你为他而怪我,那么,我便偏偏要你在此时,主动与我亲近。


    对于局势,他言之凿凿,冠冕堂皇,逻辑无懈可击。可那没有说出口的,藏匿其间的私心,连林安都心知肚明。


    他在教训叶饮辰屡屡的挑衅,更在试探她会作何反应。


    他早知她不会认同他的做法,却偏要看她会不会因为那个人,而生他的气。那个蓄谋已久的赌,他故意要她欠着,原是在这等着她呢。


    林安心头一堵,自然不会依他所愿,当即戳破道:“你究竟在别扭什么?若不是叶饮辰,我早已没命站在你面前,和你打这个赌。”


    气氛不妙,她的声音却冷静而清晰,“为了拦下刺向我的一剑,他不惜用双手硬生生攥住剑锋,伤口见骨,双掌险些被割断,后来更是拼死血战……


    以新,你当初为救我坠下悬崖,让我心神剧震。可叶饮辰,他同样也曾奋不顾身。


    而我只有这一颗心,一个人……若真论起来,永远是我欠他。”


    陌以新曾听沈玉天说过,叶饮辰救了林安。可直到此刻,他才头一次从林安口中听说那段经过。


    她所说的情景,仿佛鲜血淋漓般落入他耳中……


    他多么希望,那个挡在她身前的人,是他。


    为她受伤为她去死的人,也该只有他。


    他的指尖在衣袖里蜷起,青筋在看不见的地方隐隐浮现。胸口像是被什么压住,呼吸也变得艰涩。


    沉默良久,陌以新终于低下眼睫,掩去所有情绪,语气平静得仿佛从未起过波澜:“我将他关进去,自然有法子救他出来。”


    林安一怔,脱口问:“什么办法?”


    “那些脚镣我已查看过,以我那点开锁本事,断然打不开。要将那些人救出,势必要拿到钥匙。”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丝冷静的算计,“可钥匙,始终被岛主贴身收着,我们毫无机会。”


    林安眉心蹙起,这个道理,她自然也明白。


    陌以新接着道:“可是,岛主将他们囚禁,自始至终要留活口。而这——正是我们可以利用之处。”


    林安心中一动,眸光闪了闪:“你是说……苦肉计?”


    他虽未明说,林安心里却转瞬有了清晰的计划——若在囚室放一把火,岛主断然不会任他们活活烧死,必定就要将所有人都转移出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暂时脱离镣铐,换取一线自由,从破绽中寻出生机。


    陌以新缓缓点头:“将叶饮辰关在囚室,比他孤身锁在柴房,更方便行事。”


    林安终于看透了他以退为进的算计。原来他并不单单是将叶饮辰推去对付凶手,任他在囚室里自求多福,实则还暗中留下后手,正是一石三鸟之计。


    她心头紧绷的弦微微松开,终于轻吐一口气,眉目间浮起一丝释然,忍不住嗔怪:“以新,你怎么不早说……”


    “他在你心里的分量,我明白了。”陌以新淡淡道,声线清冷。


    林安嘴角微微一僵,在心里纠正:好嘛,差点忘了,这分明是一石四鸟。而她,正是那第四个鸟……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这么多个心眼子,全部加起来都实在小得过分。


    陌以新神色依旧平静,仿佛早已心里有数,林安却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你——”她猛地抬起双手,猝不及防地捏住了他两边脸颊,语气凶狠,“心里有什么想法,为何不好好说出来,偏要别别扭扭绕弯子!陌以新,究竟是谁教你这么做人的?”


    陌以新素来沉稳冷峻,此刻却前所未有地被一双手捏住了脸,眼底原本的落寞尽数化为措手不及的错愕。


    林安毫不手软,硬是将那张冷白如玉的脸揉得一片绯红,直到心头气消了几分,才改为用掌心顺势捧住他的脸,半嗔半怒道:“情况紧急,事情还很多,这次我就不计较了。可往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可就不理你了!”


    “安儿……”陌以新少有地失了言,他心里隐隐有个疑问——明明被责怪的是他,委屈的是他,该被哄的也是他,怎么她就如此理直气壮地倒转过来了?


    只是,脸被她一双手捧住,掌心的温热透过肌肤,直直烙进心里。他唇瓣张了张,竟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良久,也只低声吐出一句:“别不理我。”


    林安险些没忍住,几乎笑出声来,又绷下脸,佯装凶巴巴地回道:“下不为例!”


    院中风声正好掠过,吹散了方才的火气,留下几分暧昧未明的余温。


    两人离得极尽,呼吸仍旧相触。陌以新喉结轻轻一滚,想要开口提醒一句——那个赌约,现在履行也为时不晚。


    林安却已消了气,干脆地收回手,将方才那点拉扯也一并收起。


    风声猎猎,昨夜翻出的血腥气似乎又在空气里苏醒。


    林安眼神归于冷静,留存于心底的,只剩即将到来的暗涌。


    ——真正的麻烦,还在后头。


    ……


    黄昏时分,夜幕方才垂落。林间渐次安静下来,只有蝉声与松叶间的风声起落。


    贱奴四下巡视了一圈,见并无异样,便转身往回走。他脚步不急不缓,踩在枯枝上,间或发出几声“咯吱”的碎响。


    忽然,空气里传来血肉被锐器刺破的轻响。伴随一声低沉的闷哼,贱奴双膝猛地一软,跪倒在地。


    陌以新悄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掌心袖箭寒光一闪,一道极细微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又一箭快若疾风。


    贱奴再叫一声,双手捂住腰侧,痛苦地伏倒在地。


    院中,林安正静静候着。


    夜色渐深,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陌以新肩上扛着一只麻袋,出现在她眼前。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衣角还沾着几片松叶。肩扛麻袋的他,是林安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眉目冷峻自若,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清冷。仿佛无论是锦袍加身,还是粗布陋衣,都不改骨子里的气度。


    进入里屋,他将麻袋往地上一掷。麻袋鼓胀着翻滚两圈,“砰”的一声,滴溜溜滚出一个人来。


    贱奴被一根麻绳五花大绑,手脚尽缚,狼狈至极。


    林安挑了挑眉,只浮起一个念头——手法娴熟!


    她的目光在陌以新身上停驻半晌,他究竟都会些什么……


    贱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额头缠着的一圈粗布早已被冷汗浸透,衣衫上隐隐染着斑驳血迹。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他咬牙切齿,声音却因疼痛而发颤——


    第147章


    林安自然不会去回答这无谓的质问。眼前此人, 看似是岛主身边唯一的仆从,可自始至终,他的神情不是麻木就是惊慌, 对岛主的事并不上心。


    尤其是小屋起火之时, 岛主立刻心急如焚, 而他却依旧反应迟钝。


    依林安的判断,此人对岛主绝无真正的“忠心”。


    而岛主对贱奴,一来毫无尊重,二来,当有人接连身死,且疑似传递求救信息时,岛主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贱奴。


    这说明,他对贱奴并不倚重,更谈不上信任。更多的, 倒像是实在无人可用, 不得不随手拎出这样一个人为他做些琐事而已。


    而陌以新又已瞧出, 这贱奴虽然身体结实些,却并不会半点武功。于是,此人自然而然便成了最合适的突破口。


    陌以新垂眸冷笑,声音低沉:“我要做岛主最倚重的心腹, 可前面偏偏挡着一个你。只要将你除去, 我自然能更进一步,拿到更多好处。”


    贱奴双目圆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大呼道:“心腹?好处?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败军之将,还敢笑我?”陌以新神色一厉,伸手一扯, 将插在贱奴腿上的袖箭“嗤”地拔了出来。


    鲜血随之溅出,尚未来得及平息,他手腕一翻,又在另一处利落扎下。


    “啊——”贱奴惨叫一声,面色煞白,浑身直打哆嗦,连忙求饶,“不,不,我不是笑你!我是想提醒你!”


    陌以新声线冷冽:“提醒什么?”


    “离那个人远一点,千万不要想接近他!”贱奴气息急促,带着几分惊恐,“为了这个杀我,你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你这是何意?”陌以新眸光一沉。


    贱奴喘着粗气,毫不犹豫道:“那个人绝非善类!岛上原先住的人,全是被他亲手杀光的!我若有办法,早就逃了!”


    林安一惊,没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说出了他们刚刚发现的惊天秘密。


    陌以新眉头一蹙,冷冷逼问:“还敢诓我?你若真知晓此事,那必定也住在岛上,他又怎会单单放过你,还将你留在身边差遣?”


    “我、我……”贱奴支吾起来,显然一时语塞。


    陌以新冷哼一声:“果然满口谎话!”言罢,再度伸手去拔袖箭。


    “不,不!”贱奴骤然惊呼,慌不择言,“你听我说完!我并非岛上旧人……我只是……只是原先的岛主出岛时,我偷了他的钱财,因此得罪了他,被他抓回岛上,囚禁起来泄愤……”


    他说着,见陌以新神色冷峻如旧,生怕他不信,急切补充:“囚室外间那间刑房,我从前便被关在那里!你若不信,可以看我身上,从前被吊在那里鞭打的鞭痕都还在!”


    林安心头一凛,脑海中浮现出那间刑房里森冷的刑架与染血的长鞭,背脊泛起一阵凉意。


    她实在难以置信——原来那些东西,都是眼前这个贱奴曾受过的?


    仅仅因为偷了钱财,便落得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这岛上,原本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还是说……贱奴是在说谎?


    贱奴低声急促道:“后来有一晚,那少年手提柴刀,满身鲜血,闯进刑房!我本以为是冲着我来的……后来才知道,他竟把岛上数十口人全都杀了!


    他见我被原先的岛主吊起来鞭打,知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又刚好缺人使唤,才留了我一条命,威逼我替他办事!”


    贱奴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这也是命苦,才出狼窝,又入虎口,我只想离开这鬼地方,再也不回来!好汉,你若真有胆子与虎谋皮,能不能先将我放了?那什么心腹,由你去做!”


    陌以新似是沉吟片刻,才淡声开口:“岛主为何要杀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啊!”贱奴浑身一抖,颤声道,“我到岛上的第一天起,就被囚禁起来,后来更是建了刑房折磨我。岛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一概不知!


    那晚我第一次见那少年,便是那一幅手持血刀、杀红了眼的模样,我连他是打哪来的,都不晓得!”


    林安听得愈发诧异——那间刑房,竟是专门为这贱奴而建的?


    贱奴正说着,忽而神色一僵,似是骤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盯住陌以新,眼底闪过几分忌惮:“不对……你根本不是想做什么心腹!你是想探查他的底细,是不是!”


    陌以新唇畔勾起一抹冷笑,声音低沉:“你是他的人,既然你猜到了……”


    “不,不是!”贱奴急切打断了他的话,眼中惊慌几乎要溢出来,连连摇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说!我也不想助纣为虐啊!”


    林安微讶,她早知这二人之间绝非忠仆义主,却没想到,即便贱奴察觉他们另有图谋,竟还倒戈得如此果断。


    “他都让你做过什么?”陌以新眸色幽沉,缓声问道。


    “我刚被放出来时,每家每户都横尸遍地。他要我把那些尸体一具具抬走,丢进大海……”


    他脸色愈发苍白,声音发颤:“后来,他说要出岛,便让我在岛上看着那个面具人。对了!那面具人也是原先岛上的活口!当时满地尸体,只有他被捆在一边……”


    陌以新心下了然。先前他从岛主的口风中,已察觉那面具少年必定知道些什么,才会被封口。此时才知,原来那少年从前便生活在岛上,如此说来,他几乎是亲眼看着家人朋友死在那人手中。


    而他之所以被留下活口,原因自然只有一个——他必定也是七夕生辰。


    林安自然也想到这里,忽又生出一个猜测——那面具少年看起来正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又是七夕生辰,莫非……他便是那对夫妻失而复得的儿子?


    两人思量间,贱奴已是满面泪痕,声泪俱下地哭求:“你们与他作对,一定是好人!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只想要这一条小命啊!”


    林安眼珠微转,轻轻叹息一声:“事到如今,别说放了你,就连我们自己,也未必有逃生的机会。那一艘大船,凭我们三人之力根本开不走。”


    贱奴闻言,眼睛却是一亮,急声道:“从前是没办法,可如今不同了!劳工上岛第一日,岛主便叫我从中挑出三个出海经验最丰富的,与其他人分开,另作差事。


    我偷偷留心过,后来岛主将那三人带走,是命他们用木料造一条船!我知道那木船的所在,估摸着再有一两日便可完工,到时我们便能走了!”


    “竟有此事?”林安表现出一抹喜色,“船在何处?”


    贱奴刚要开口,却忽然收住了话头,眼珠滴溜溜乱转,支吾道:“这个……这个……你们不如先放了我,等木船完工,我给你们带路便是。”


    林安笑而不语——这贱奴倒也不蠢,怕是防着一旦说出船的位置,他们会自己走脱,将他弃之不顾。


    她笑笑:“那便一言为定,你在这里待上两日,咱们一起走。”


    “在……这里?”贱奴诧异。


    林安似笑非笑看着他:“放你回去,你若向岛主反咬我们一口,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你还是好生呆着吧。”


    贱奴张了张口,还欲再央求几句,眼角余光却见一旁陌以新神色冰冷,登时心头一凛,把话咽了下去,只能连连点头。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陌以新不动声色走上前,从案几上顺手抽出一条布带,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没给贱奴反应的机会,便将布带紧紧缠上他的嘴,打上死结。


    贱奴喉咙里“呜呜”几声,却再发不出完整的字眼。


    陌以新打开衣柜,将贱奴拎了进去,待人完全塞入其中,又从外头拉紧门扇,抄起麻绳三绕两打,结扣严丝合缝。


    林安双眼越睁越大,忍不住腹诽,陌以新好歹也是王府世子出身,会溜门撬锁也就罢了,如今捆人也这般娴熟。


    这哪像是府尹,不若说是贼人还差不多……


    ……


    夜深人静,囚室内只余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在石壁间回荡。


    靠墙的角落里,一个人静静侧卧着,呼吸绵长而平稳,仿佛早已沉入熟睡。昏暗的光线下,他面容苍白,伤势沉重,显然毫无防备。


    忽然,黑暗中悄然伸出一只手,两指间紧挟着一枚细长的银针。针尖在夜色下泛起一丝冷芒,好似毒蛇吐出的信子,缓缓向那熟睡之人逼近。


    针尖将要触及后颈的刹那,挟针的手腕却忽然被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只手钳住,丝毫动弹不得。


    “熟睡”中的人,便在此时缓缓转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澄澈清亮,哪有半分睡意。


    “怎么,换套路了?”他面无表情,声线低沉好似自语,“不是说,要先诓骗我配合求救吗?还是说,那个该死的家伙,根本是在骗我……”


    被擒住的人一脸惊愕,脸色瞬间煞白,双唇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断续的声音:“你、你……”


    他怎么也想不到,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重伤之人,分明方才呼吸沉稳如入梦乡,怎会在他将要得手的一刻,猝然醒来,还将他牢牢制住?


    “哒、哒。”靴底的声音踩在石板地上,沉沉的黑暗里,一束火光骤然亮起,摇曳的光线由远及近,渐渐照亮了逼仄的囚室。


    陌以新提着火把走来,突如其来的光亮并未唤醒每个熟睡的囚徒,他将火把插到一旁,伸脚踢了踢地上盘绕的铁链。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寂静的深夜,地上四散躺着的几人本能地翻动身子,待觉察到囚室中异常的光亮时,才陆续挣扎着坐了起来。


    有人惶然四顾,有人缩在角落,所有的目光最后都齐齐落在眼前的两人身上。


    昨日审过他们的冷面男子,此刻正负手而立,眼神难测。在他身侧,站着那个曾送过饭来的女子。


    而在另一边,今日才被带来的新囚徒正半倚着石壁,手中死死扣着另一个人的手腕。


    被他制住的,赫然是他们中那个中年男子——算命先生!


    寡妇双臂一紧,下意识把怀里的孩子搂得更近,眼里满是惶惑,低声喃喃:“这、这是怎么了……将我们关了这么久,终于要来杀人了吗……”


    石月心头同样惧怕,却极力逼自己镇定下来,眼前这女子带来了妹妹的信物与口信,既然是妹妹托付来找她的人,便一定不是坏人。


    叶饮辰看向林安,对她一笑,笑意中却透出几分脆弱的轻嘲:“有人骗我说,凶手会先借口接近我,再寻机下手。结果呢,方才那根银针,险些就扎进了我的后颈。”


    他微顿,眼中一沉:“你也知道,我向来浅眠。若非如此,只怕早已在梦里见阎罗了。”


    林安心口不由一紧。他们先前所料不差,叶饮辰果然成了凶手的目标,可凶手这次竟换了手段,改为了直接下手。


    的确,同样的手法他已经用过两次,足够营造出“无缘无故暴毙”的假象。若叶饮辰又在半夜忽然死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他伤势过重,或是囚室真的沾染了邪祟。


    她也正是因左思右想放心不下,才连夜赶来。昨日放的那一把火,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却误打误撞起了另一个妙用——自那把火之后,岛主便搬到了林中孤屋去住,亲自守在那里,以防有人再打那间屋子的主意。


    如此一来,他们倒是可以放心来囚室走这一趟。


    只是没想到,还是比凶手晚了一步。若非叶饮辰警觉,已然酿成大错。


    “对不起。”林安望着他,没有一句辩解,唯有沉甸甸的愧疚。


    陌以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句“你知道我浅眠”,已叫他心口生出几分烦躁,而林安面上毫不掩饰的自责,更是让他面色黑沉。


    夜君的手腕世人皆知,如今不过一个寻常平民,如何就成了能威胁他性命的杀机?


    也只有安儿这等心软之人,才会相信夜君的鬼话。


    寡妇被叶饮辰的话吓了一跳,几乎失声道:“凶、凶手?什么凶手?”


    “当然是,杀害秦永年与穆文康的凶手。”林安缓缓开口,目光落在那中年男人身上。


    寡妇猛地瞪大眼睛,愈发惊骇:“他们不是中了邪才病死的吗?”


    石月同样怔住,顺着林安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便在此时,叶饮辰眸色一沉,手下一紧。只听中年男人“啊”地惊叫一声,手指骤然一松,一枚长针随之叮当落地。


    银针在火光下泛着冷芒,几个囚徒眼睁睁瞧着,心底涌起难以言喻的惊惧。


    林安娓娓开口,将此前推演出的杀人手法简要讲述一遍,语调平静而清晰——


    “便是如此。死者听信凶手所言,主动成为了手法的一环,却未曾想到,自己是被利用的牺牲品,不但没能自救,反而成了杀害自己的帮凶。”


    林安话音落下,囚室里陷入沉寂,寡妇与石月都久久说不出话来。


    石月眼中逐渐泛起湿意,穆大叔曾经告诉她,不要放弃希望,只要撑住,齐心合力,总能等到得救的机会……


    寡妇双唇颤抖,耳畔同样回荡着秦大爷谆谆的劝解——“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你还年轻,更不该轻言放弃啊。”


    原来,他们之所以会死,之所以死得那样离奇,竟是被人骗了……可是,同是落难至此的人,为何却要对同病相怜的伙伴痛下杀手?


    算命先生急声喊道:“胡说!我没有杀人,这都是你们的猜测而已!”


    叶饮辰轻嗤一声:“刚被我抓个正着,还妄图狡辩?”


    “抓什么!”算命先生竟毫不示弱,“那针根本不是我的,我不过是捡到的!我只是想拍醒你问问,是不是你丢了东西!”


    “的确。”陌以新忽然开口,神色古井无波,“那针不是你的。”


    算命先生愣了一瞬,旋即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狠狠瞪向叶饮辰。


    陌以新继续道:“毕竟,你们几人都是被岛主意外擒来,仓促上岛,谁会随身带着两寸余长的细针?”


    他话锋一转,目光淡淡掠过众人:“只是我听说,穆文康每日至入夜时分,都会痛苦难耐,直至晨起才略微缓解。”


    石月怔了一瞬,下意识点头:“是……是我说的。”


    陌以新微微颔首,道:“我曾在穆文康腿上,发现长年针灸留下的痕迹。当发现真正的死因后,我才恍然明白——他不止长年针灸,更是久病成医,自己刺穴缓解病痛。


    囚室阴湿,他的顽疾愈发难耐。可身旁有妇人,有年轻女子,他自然不好当众解衣刺腿,只能等到深夜众人熟睡之时,再行纾解。所以,每到晨起,他便能稍稍好转。


    换句话说,穆文康随身带着针灸针。”


    石月神情一震,面露恍然。


    陌以新接着道:“你还说过,秦永年死前那个早晨,穆文康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口中还喃喃自语——‘怪了,好像少一个’。


    其实,这也正是凶手夜半未眠,发现了他在针灸之事,趁他小憩时,偷走了其中一根针,而后,便是用这根针,杀害了秦永年。”


    话音落下,囚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倒吸冷气声。


    陌以新音色微沉:“再然后,他故技重施,又杀害了穆文康。自然,也将其余所有针尽数取走,以备后用。”


    算命先生大声反驳:“就算真如你所说,有人偷了穆文康的针杀人,那谁都可以下手,为何偏偏是我?


    那人将用剩下的针趁我熟睡塞到我身边,我醒来发现有异,所以方才正想逐个问问,是谁丢了针!”


    林安缓缓摇头,心中暗叹,眼前这人不仅心机深沉,还巧舌如簧,临危之际还能编出这般说辞。


    陌以新轻笑一声,道:“寻常人,根本不会知晓后颈延髓致命点,即便知晓,可要用针灸针直刺后颈,在颅骨阻挡下,实则也很难刺中。只有从颅骨缝隙精准深刺,才能一击致命。


    凶手能做到如此,必定有常人难及的经验与手法,不是医者,便是仵作。”


    算命先生冷哼一声:“是啊,我不过一个算命的,又哪里懂得这些?”


    陌以新眸光微敛,语气却更冷:“你曾说过,你早年犯过一场中风,留下了偶尔手抖的后遗症。”


    算命先生微微一僵:“那又如何?”


    陌以新道:“这本该让你脱离嫌疑,我却偏偏想到另一种可能——你现在是算命先生,但从前未必也是。”


    林安眸光微动,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讶异道:“你的意思是,他从前是医者,因为中风后落下手抖的毛病,才改了行,做了算命先生?”


    “一个医者,因手抖而不能再行医,却偏偏在杀人的那一刻,拾回了最精绝的一次手艺。”陌以新神色冰冷,字字如刀,“当初,你学医行针,治病救人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一日,用它来杀人?”


    “你住口!”始终一力狡辩的“算命先生”,却在此刻忽然喊出了声,仿佛被刺中了最深的记忆。


    林安凝视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分明看见了其中的挣扎与痛苦。


    她眉心蹙起,缓缓开口:“你那个求救的骗局,并非没有漏洞。可他们之所以信以为真,是因为他们绝不会想到,同样被困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居然在暗暗谋划杀局。


    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微微一顿,又补上一句,“你知晓岛主的计划,是不是?”


    寡妇这才从巨大的震骇中回过神来,惊恐道:“他……他是杀人凶手!他和岛主是一伙的!”


    “杀人凶手?”算命先生骤然瞪大了双眼,嗓音嘶哑,“你们什么也不懂!若不是我,七个人就都要死!你们懂吗!”


    陌以新眸光一动——七个?


    他心下微沉,飞快在脑海中将每个人被抓来的次序,与两起死亡的时间重新梳理——


    第七人小宝被抓来当日,第四人秦永年死去。


    第八人叶饮辰被抓来当日,第六人穆文康死去。


    七个……不错,在这间囚室里,从未真正凑齐七个人……——


    第148章


    算命先生说出这一句, 仿佛卸下了心里的闸门:


    “那一日,我听说隔壁街上新开了一家算命摊子,竟分文不取。我心想, 这生意必定大受影响, 便好声好气上门协商, 想问问情况。


    谁知那人笑着说,要先替我算一卦。我没在意,随口应了。算完之后,他便答应与我喝茶议事。


    可我更没想到,那茶喝着喝着,我眼前便一阵阵发黑,浑身无力,竟昏睡了过去……”


    他说着,面上浮起惶惑之色,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力气与意识同时抽离的绝望时刻。


    “只是, 当年那场病后, 我吃过太多镇静安神的药材,身体早就起了抗性,虽动弹不得,一时间却未完全失去意识。


    就在昏昏沉沉之间, 我听到他说了一句——‘两个了, 还差五个。’”


    囚室内一片死寂,只有他的声音颤抖着回荡。


    “当时我根本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等我醒来,便已身在这间囚室。我看到那面具人, 才猛然联想到,‘两个’是指什么。再后来,又有人被关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石月身上, 神色复杂:“闲聊中我替她算了一卦,竟发现她也是七夕生人。再后来,秦大爷又提起他的七十寿宴……


    我忽然惊觉,原来我们被抓来的每一个人,生辰都在七月初七!那一刻我才明白,那人是在按生辰抓人,而且,是要凑够七个!”


    算命先生声音戛然而止,双手死死捂住脸,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忽然想到那日他给我算的一卦,他说——‘寿星无光,命灯早熄。’我当时心思全不在这,也只是顺耳一听罢了。可到后来,我才忽然醒悟——一旦他凑齐七个人,我们必定命数将尽!”


    林安眉头越皱越紧,她先前便已想到,岛主是在费尽心机收集七夕生辰之人,诡异得像是要进行一场活人献祭……


    此时才知,原来还要凑齐七个……


    她想起最初华莺苑那桩案子,泊阳侯府曾在景都征集九名九九重阳生人开坛做法,可那归根结底不过是陌以新的忽悠而已。


    而如今这个岛主,竟是真真切切在收集七夕生人……


    难道,居然真是献祭?


    可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离奇事?


    算命先生双手颤抖得厉害,连发白的嘴唇也在轻颤,声音带上了压抑已久的歇斯底里:


    “我曾是个大夫……手抖以后,再也不敢碰针,再也救不了一个人……可在这里,在这鬼地方,我忽然想通了。”


    他抬头,眼眶赤红,“救一命?救不了。救两命?救不了。可若是让七个人永远凑不齐,我们六个就都能活下去!


    所以我得杀人。”


    他曾是个大夫。


    十年前,针落如雨,手稳如山。病人哭着求他,笑着谢他,他用一根银针便能将痛苦的呻吟化作释然的叹息。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彻底毁了他的手。


    自那之后,手指抖得厉害,落针总是偏离。病人骂他庸医,同行唾他无能。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敢碰过针,换了行当。


    ——直到那一刻。


    昏暗的囚室,老人忽然倒下,众人一拥而上。他伸手,托住老人的后脑,掌心早已暗暗扣着那枚细针。


    一瞬间,手竟奇异地安稳下来,没有抖,没有颤。仿佛沉睡多年的技艺再被唤醒,指尖带着冷酷的准度,准确刺入颅骨下缘的那点凹陷。


    老人呼吸一顿,再无气息。


    那是他十年来,唯一一次手稳如昔。


    是为了杀人……


    他忽然笑了,声音嘶哑,带着近乎疯癫的悲凉:


    “你们说我是凶手?不,是我救了你们!我杀了两个人,但救了六个大活人!”


    他咬着牙,声音愈来愈高,不知是辩解,还是控诉。


    寡妇抱紧孩子,唇齿间发出细碎的啜泣:“凑齐七个,就要死了?”


    石月同样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秦大爷和穆大叔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他们曾共患难,却都死在了这个男人的手里。


    她该唾弃他的狡诈,痛恨他的残忍,可心底又有一道声音低声提醒——若没有他,他们全都已经死了……连她自己,或许也早已被丢进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她明明从未杀过人,却活生生成了这场杀局的既得利益者。她还有资格去唾弃和痛恨吗?


    陌以新走上前,从算命先生怀中摸出一个针袋,沉默收走。


    林安眸中闪过一抹复杂,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缓缓开口,声音轻柔而坚定:“别怕,我们会救你们的。”


    “什么?”寡妇怔怔抬起头,仿佛难以置信。


    她神色中迸发出一丝惊喜,却转瞬黯淡下去,扯了扯脚上的镣铐,哀声道:“有这东西锁着,还能跑到哪去……”


    叶饮辰忽然轻轻一笑:“苦肉计,对吧?”


    林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没错。不久之后,这里会起火。岛主要留活口,便不得不将你们转移出去。


    等到了新的地方,便是我们的机会。”


    ……


    天色尚未大亮,陌以新与林安并肩而行,囚室渐渐远在身后,只余低沉的鸟鸣与脚下沙沙的落叶声。


    在实行那个计划之前,还有一事需要去做——这座岛上,除了囚室中那几人,还有三十名来自附近村子的劳工,不能任他们留在这里自生自灭,最终被岛主灭口。


    既然要破局,就要救所有人。


    林安思忖道:“回去后,我会先找李婶。李婶为人热络,善于交际,和许多村民相处极好,必定能帮上忙。”


    陌以新点了点头,眸光一转,忽然问道:“安儿,你是如何认定,凶手就是那算命先生的?”


    林安一愣,挑眉反问:“为何这么问?”


    “当我说他或许因手抖而改行时,你的神情明显是那一刻才想到。”陌以新道,“所以我很好奇,你如何断定是他,总不会是猜的吧?”


    他目光含着一丝探究,似是饶有兴致。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当发现杀人手法后,我们自然都会想——谁会有针。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样东西也很重要。”


    “哦?”陌以新微微挑眉,“是什么?”


    “纸。”林安音色笃定,“秦永年和穆文康,都曾在死前写下求救信息——那张纸团,你是见过的。可是在囚室之中,根本没有笔墨,他们只能咬破手指为墨,那纸又是从何而来呢?”


    林安娓娓道来:“凶手暗中引导他们写下求救纸条,自然有纸,可又有谁会随身带着纸?”


    陌以新眉眼舒展,缓缓接道:“算命先生设摊算命,总要让人写下生辰八字,算完之后的批语,通常也是写在纸上。所以,他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随身携带纸张的人。”


    “不错。”


    陌以新看着她,唇角勾起,嗓音低沉带笑:“安儿总能另辟蹊径,令人佩服。”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所以,多亏你慷慨相让,我才能赢下这一赌。我的赌注,可千万别忘了。”


    林安脸颊微微一热,却还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然你说欠着,那就一直欠着好了。”


    陌以新自知此事是自己得了便宜,丝毫不做争辩。


    前路渐渐开阔,林安的住处已遥遥映入眼帘。


    “好了,不必再送我了。”林安正色道,“一切行动都在今日,好好准备。”


    话音方落,两人几乎同时止住脚步。


    前方林木错落,却隐约可见一群人影,正簇拥着向同一个方向走去。人数不少,脚步杂乱,在静谧的林间显得格外突兀。


    林安眉头一蹙,喃喃道:“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陌以新同样神色一肃,沉声道:“那个方向,似乎是那间小屋?”


    林安来不及细想,已经拉住陌以新的手臂:“快去看看!”


    两人的身影再次没入林间,朝那人群奔去。


    待急匆匆赶到时,远远便听见一阵吵嚷声,打破了林间清晨的寂静。


    高亢的男声正振振有词,言辞激昂:“……海蚀洞里,竟然有两具骸骨!这种鬼地方,我们不呆了,不干了!”


    紧接着,另有人高声附和:“就是!这里这么危险,还死过人,至少得涨一倍工钱才行!”


    “涨工钱也不行!”众人显然还未统一过意见,“岛主得告诉咱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这一辈子本本分分,怎么也不能与人命扯上关系啊!”


    林安听得几句,已明白了缘由,心中顿时一凛。


    那一晚,她与陌以新发现了被海浪冲回岸边的尸骨,那显然并不是一个偶然。或许在昨夜,又有尸骨被同样的洋流带回,竟不巧被村民见着了……


    死尸、骸骨……这种事,足以在人群中掀起轩然大波,于是他们一大早便来找岛主讨要说法。


    可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尸骨,都是这位“岛主”的手下亡魂……


    以这岛主的狠辣,林安早就觉得他会在阴谋达成后全部灭口。可劳工们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逼得他提前动手?


    林安心头一紧,连忙加快脚步。刚跑到这群人外围,便透过人缝,依稀瞥见一抹血光。


    紧接着,惊呼声此起彼伏,在林间炸开。有人被吓得呆立原地,有人下意识拔腿就跑。


    然而还未跑出几步,一道寒光骤然破空。只听“噗嗤”一声,最先逃出的那人后背钉入一把柴刀,踉跄着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逃者,死。”


    岛主的声音不高,却阴沉森冷,硬生生将所有人钉在了原地。


    林安的脚步也骤然僵住。她早知这位岛主心狠手辣,却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他竟在一息之间,面不改色取走两条性命。


    血腥在空气中弥散,血光模糊了每个人的眼。


    今日来讨说法的,皆是村里的汉子,往日自觉胆气豪强,可此刻,一个个却都吓得两股战战,涕泗横流。


    岛主目光冷厉如刀:“若不想找死,便乖乖听话。谁敢轻举妄动,这就是下场。”


    他顿了顿,语气淡漠:“都回去。待做完活,我自会放你们坐船离开。”


    林安眉心紧蹙,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不安。


    人群已彻底被震慑住,到此时也无人再敢动弹。


    “滚!”岛主怒喝一声,声音陡然拔高。


    众人猛地一颤,终于如梦初醒般挪动步子。


    “等等。”岛主忽而又道。


    人群再一次僵住,反复的惊吓已让他们精神濒临崩溃,几乎魂不附体。


    “挨个说出你们的生辰。”岛主缓缓开口,“若说得好,有赏。不说,死。”


    林安心头便是一跳。此前,这位岛主为免引人怀疑,从未如此直白地提问。可到了如今,他显然不再有所顾忌,怕是要榨干这些人的最后价值。


    不会……这么巧吧。


    岛主已经抬手指向一人,此人浑身一震,双眼一闭,认命般开口:“十月初二。”


    二十多人的人群,逐个接了下去。有人颤声,有人哽咽,可在那股森冷的威压下,无人敢沉默。


    不会这么巧的……绝不会。林安稳住心神。


    “七月初七。”


    一道声音并不响亮,却划破了林安的耳膜。


    她猛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此人。


    这是一个中年大叔,面容十分眼熟。林安很快想起,他便是曾在林间送饭时见过,甚至还说过几句话的——沙屿村的郑锁力。


    岛主的目光在这一刻定住,面无表情的脸上缓缓扯开一抹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喜意,让他这张阴沉的面容愈发显得诡异。


    郑锁力见他与先前对待其他人的冷漠显然不同,下意识后退半步,愈发不知所措。


    “都滚吧。”岛主的笑容骤然放大,抬手一指郑锁力,“你,留下!”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极为不妙的神色。


    刚刚定下的计划……还未开始,就已经来不及了。


    岛主押着惶惑不已的郑锁力,一路走向囚室。


    囚室中的几人,见先前所说那一把救命的大火并未到来,反而又被押来一个人,心中都是一凉。


    “完了……还是完了……”算命先生如坠深渊,一脸绝望。


    岛主自刑架上取下一圈粗麻绳,将几人连带着郑锁力的双手,一一捆作一串,又从怀中取出一圈钥匙。


    一声声金属摩擦的脆响在囚室中回荡,沉重的脚镣被逐个打开。


    寡妇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泪水瞬间盈满眼眶:“不、不要……”


    镣铐暂时解开,本应是自由的信号,却没有一个人感到半分欢喜。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端。


    岛主手中绳头一拽,便将一行人拉扯着往前走。


    叶饮辰排在最后一个,擦肩而过的一瞬,他抬眸,柔和的目光静静落在林安眼中。


    林安心口猛然一揪,早已藏入袖中的手微微一动,趁着这一刹那,将袖中那根磨尖的树枝递入他的手中。


    叶饮辰眸光一动,掌心擦过林安的温度,被捆缚的双手微微一抖,已将树枝不动声色地插入腰间的玉笛之中。


    林安将东西顺利交给了他,心中却并未松弛半分。


    叶饮辰伤重未愈,能撑着一口气行走已属不易。要让他与高手抗衡,根本不可能。


    只是——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能放过。只要能在事到临头前抓住哪怕一点点变数,或许便有转机。


    岛主牵着麻绳,一步又一步,仿佛在将所有人引向死亡的深渊。


    林安紧随其后,思绪却在电光火石间飞快转动。


    七个人……已经凑齐了。


    按照那算命先生的说法,接下来,便是“寿星无光,命灯早熄”的时刻。


    可奇怪的是,岛主却并未立刻动手,反而将所有人从囚室中带了出来,行色匆匆。


    ——他要去哪里?难道他的杀人仪式还有特定的地点?


    如何才能阻止?告诉他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那些玄乎其玄的东西?可这样一个杀人屠岛的恶魔,又怎会听人劝解?


    一路无话,只有寡妇怀中的幼儿时不时嚎哭几声,仿佛也感知到前路的凶险。


    岛主的脚步沉稳而急切,显然目的明确。林安随之前行,却渐渐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们……好似在沿着方才的来向而去。那么,又是那个林间小屋?


    七个人,去小屋,受死?


    林安心头猛然一震,一个念头闪电般浮上脑海。


    那座小屋,她曾进去过——花世的画像,地上的暗门,古怪的七孔圆锁,锁旁疑似血迹的淋漓暗色……


    一切的谜团,在她脑海中轰然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离奇的答案——


    朱环七机锁!


    岛主的背影就在前方,一步一步,好似押解着一列失了灵魂的囚徒。


    “等等!”林安猛然开口喊道。


    声音破空而出,惊得所有人脚步都是一顿。岛主却并未停下,手中麻绳牵扯着,将几人拉得趔趄向前。


    林安索性紧跑几步,硬生生冲到岛主身前,伸手将人拦下:“岛主,请等一下!”


    岛主眉头一拧,另一只手中寒光一闪,柴刀已然高高扬起。


    紧随而来的陌以新挡在林安身前,手在袖中扣紧了袖箭,若真走到那一步,便是拼死也要将她护住。


    林安仍旧面不改色,声音快而清晰:“我知道朱环七机锁的解法!”


    岛主微微一怔,仿佛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可转瞬,他的眸子一缩,神色陡变,厉声喝问:“你说什么!”


    “朱环七机锁。”林安重复一遍,声音愈发笃定,“岛主找齐这七个人,是为了解开林间小屋里,地窖暗门上那把朱环七机锁,对不对?”


    岛主神色骤然转冷:“你怎会知晓那把锁?”


    连他自己,也从未知晓那锁的真正名号,只道是一把足足七个孔的圆形怪锁。而眼前这个女子,居然不假思索地吐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连他也是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口中这个陌生而精准的名字,一定便是他心心念念的那把锁。


    林安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接着道:“或许岛主认为,要用人血滴入那七孔,才能开锁。但岛主一定已经试过了,根本不行,对吗?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开锁之法。”


    林安仍旧不明白,他为何会执迷于用人血开锁。可她至少明白了一点,锁旁那一片淋漓的血迹,绝非偶然——那是他从前的尝试,是以鲜血为钥的失败实验。


    可就算要用血,只需刺破手指便是,又何至于杀人?


    岛主缓缓放下了手中柴刀,面色却愈发阴沉:“我的确试过。我虽活剜了七人之心,取用心头血,却不满足七夕生辰的条件,这才没能成功罢了。”


    他看了眼手中牵着的麻绳,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仿佛带着病态的满足:“这一次,自然万无一失。”


    活剜人心……取心头血……


    林安心里猛地一跳,后背爬上一股森然的寒意。


    寡妇脸色煞白,仿佛看见了自己即将面对的结局,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石月连忙侧身,用被捆缚的双手勉强撑住她,才不至于让她瘫倒在地。


    林安双手在袖中暗暗握紧,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我不知道是何人误导了岛主,可要解开那把锁,根本不是用人血!”


    生于七夕的活人心头血?如此骇人听闻的开锁方式,简直不是现实世界中该有的设定。


    陌以新那夜并未见到锁旁的血迹,此时听林安所言,也已明白了其间玄机,接着她的话道:“朱环七机锁,并非什么妖邪之物,而是墨家机关术的遗物,是花世自墨家后人处偷盗而来。


    那圆锁之上七个孔洞,根本不是用来滴血,而是要插入七枚特制的红宝石,方能开启。”


    “什么?”岛主眉心一蹙,“什么红宝石,你竟敢随口编扯!”


    林安对陌以新的话自是毫不怀疑,见他言之凿凿,登时精神一振,提声道:“是真的!大约八年前,花世偷得此锁,转手赠予一对夫妻——你一定也知晓,那锁的主人,正是一对夫妻,没错吧?倘若我们只是随口编造,又怎会知晓得这样清楚?”


    岛主神色骤然变幻,好似有一瞬狐疑,喃喃自语:“可我早已找过,根本没有七把钥匙,更没有什么红宝石……”


    林安连忙顺势追击,语声笃定:“一个人难免有所疏漏,只要你不杀人,我们可以帮你找到那七枚红宝石!”——


    第149章


    岛主面色凝滞片刻, 转眼却又归于狠戾:“等我先试过心头血,若是不成,再找不迟!”


    显然, 林安的话虽打动了他, 却不足以让他放弃眼前的计划。万一所谓“红宝石”不过是缓兵之计……


    所谓夜长梦多, 不如先试过手中掌握的心头血,即便真弄错了,于他而言也不算损失。


    “等等!”林安再次阻拦。


    “滚到一边去。”岛主沉声道,“我会暂且留你一命,不要自讨苦吃。”


    “岛主说话小心些。”陌以新忽然开口。


    他始终站在林安身边,此时却缓缓抬起手,掌心露出一枚闪着寒光的袖箭,稳稳对准了叶饮辰,淡淡道:“岛主武功高强, 小小袖箭不成威胁, 可他们呢?”


    他轻笑一声:“活人的心头血, 是吧?”


    林安一怔,他竟是在以几个囚徒的性命威胁岛主……数箭连发,岛主不可能在瞬息间救下每个囚徒,一旦有人丧命, 那便又是功败垂成。


    岛主咬牙, 却是冷笑:“你下不去手。”


    “试试?”陌以新反问。


    “你们阻拦我,无非是想救下这几条性命。若反而亲手把人杀了,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那么, 我呢?”便在此时,另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叶饮辰从几人最后,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解脱桎梏, 断裂的麻绳垂落在地,而他手中正握着一根削尖的树枝,直指向抱着孩子的妇人,似笑非笑:“随手杀掉几个,换我多活几天,稳赚不亏。”


    岛主紧盯着叶饮辰,此人面上仍旧是毫无血色的苍白,眼眸中却显然是视人命如蝼蚁的幽光。


    林安见势,连忙跟着道:“我们绝非要与岛主作对,只是不愿岛主被人蒙骗,白白辛苦一场。”


    “不可能!”岛主脱口而出,“我逼问过那个女人,她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七夕生辰’、‘心头血’、‘活着’……那个时候,她不可能宁死还说假话!”


    林安心口一震,将这些字句记在心上,眼下却来不及深思,只道:“请岛主试想一下,用血开锁,还偏偏是要心头血,更还要限定七夕生辰,这不是太过玄乎其玄了吗?”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


    她还记得,当初她闯入那间孤屋,一眼见到花世的画像与牌位,又发现那个上锁的地窖,第一反应便联想到了花世的宝藏。只是被陌以新这个知情人否认后,才遗憾地放弃了幻想,甚至仍旧觉得自己的猜测合情合理。


    那么,当灰衣少年第一次踏入那屋子时,会不会也和她一样,理所当然地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林安有一种直觉,少年如此费尽心机,便是为了那个“花世的宝藏”——在江湖十大秘闻中排名第五,令无数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宝藏。


    只是他自然不会知道,这条秘闻的答案居然会如此令人大跌眼镜——枕江风花世,根本就没有宝藏。


    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荒诞的误会……


    可是,此人能为了“宝藏”杀那么多人而毫无悔意,显然已被执念魔怔,又岂能被轻易动摇?倘若她敢否认宝藏的存在,只会彻底激怒对方,更加难以收场。


    人总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此时此刻,只有他最想要的“钥匙”,才能撬动他的心念,换得一线生机。


    岛主沉默不语,神色不定。


    林安知道时机已至,必须再进一步,笃定道:“一天,请岛主给我一天时间,若我们仍旧找不到钥匙,任由岛主处置。”


    这句话,仿佛给了他最后一个下赌的理由。


    灰衣少年忽而阴沉一笑,冷声道:“好,就一天。一天后,死的或许便是九个人。”


    ……


    深夜,海边。


    林安独自坐在那块礁石之上,海潮拍岸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她心中的疑虑也如潮翻涌。


    这一整日,她和陌以新分头行动,将整座岛都翻了个遍,却仍旧一无所获。


    她的思绪一点点拨回到那把怪锁。七个锁孔,都是朱红色的环,很像是某种提示,让人联想到“红色”的象征。


    那少年必定也第一时间在岛上搜寻钥匙,而且,一定对红色的东西格外关注。


    所以,他才会笃定地说,他早已找过,根本没有七把钥匙,更没有什么红宝石。


    在遍寻无果之后,他才不得不重新翻出“那个女人”被逼问时的只言片语——“七夕生辰”,“心头血”,“活着”。


    心头血,同样是红色,也契合那朱红锁环的暗示。


    于是,他便活剜了七人之心,将血滴入锁孔,很可惜,锁并未开启。


    恼怒之下,他必然又会想到,事已至此,唯一还未用上的线索,便是所谓的“七夕生辰”。所以,他才重新来过,收集七个七夕生辰之人,再次尝试。


    与他而言,这已是唯一剩下的可能。


    那么,真正的那个答案,究竟会藏在何处?


    七颗红宝石——答案一开始就摆在明面上,简单到近乎直白。红色,更是最显眼不过的颜色。


    可偏偏,那少年费尽心机也没能找到。她本以为,他们一定可以的。


    经历过神影门与拘魂帮的种种,她已对机关颇有心得,她相信自己的眼力,更相信陌以新。


    可是,究竟是怎样隐秘难辨的玄机,竟能将七颗红宝石藏在了连他们也察觉不到的暗处?


    “安儿。”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男声。


    林安心口放松了一瞬,下意识回头,眼中带着几分倦意:“你也没睡。”


    陌以新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衣袍拂过礁石,带起一点凉意。


    “到处都找遍了……”林安叹息一声,声音中压抑着焦虑,“一定还有我们尚未发现的暗格。”


    陌以新沉吟道:“其实,我反而在想……或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什么?”林安抬眸望向他。


    “我们都知道,那把锁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宝物。在那岛主眼中,它更是锁住了传说中富可敌国的‘花世宝藏’。正因如此,我们都顺理成章地认为,它的钥匙必定被藏在极其隐秘之处。”


    他顿了顿,眸色幽深,“可事实上呢?那把锁,不过是被花世随手赠给了一对偶然救下的夫妻。那夫妻二人,也不过是茫茫江湖中的寻常人而已。他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荒岛,更没有所谓的宝藏。”


    林安认真听着,忽然一怔,讶异道:“你是说,他们……其实并没有理由,要费尽心机将钥匙藏起来?”


    陌以新轻轻颔首:“有这种可能。”


    林安凝眉,思绪飞转:“若照此推想,那钥匙或许并非藏在什么高深莫测的机关里,而是——明明就在眼前,却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她的声音渐低,话锋悬而未决,仿佛已经触碰到了某个答案的边缘,却又遥不可及。


    几乎两夜未眠,林安揉了揉早已布满血丝的眼。天色渐明,与岛主约定的巳时将至……


    叶饮辰的眼睛在她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他始终笑意轻松,可她已将他牵累到如此境地,又岂能眼睁睁看着他任人宰割?


    有什么东西,就在眼皮子底下,也会被视而不见呢?


    林安心念疾转,忽然一拍额头,道:“说到忽略,我忽然想起,我们居然忘记了两个人。”


    陌以新目光一动,霎时捕捉到她的意图:“你是说,贱奴和那个面具人?”


    “是啊!”林安点头,“他们从前便在岛上,就算不知红宝石所在,或许还能提供一点蛛丝马迹。”


    她当即起身,加快了语速:“你去找贱奴,我去找岛主解面具!”


    ……


    “你要打开他的面具?”岛主听完林安所言,显然没有好脸色。


    林安却神色未改,径直点头:“不错!你给他戴上面具封口,无非是为了掩盖你曾经屠岛的恶行,可如今我们都已知晓,封口本已没有意义。


    更何况,我们如今要找钥匙,或许还能从他口中得知线索。”


    林安此话说得直白,岛主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沉默片刻才道:“我早已问过他,他并不知道。”


    林安并不意外,索性说得更加直白:“你杀了岛上那么多人,还指望他能好心告诉你什么?”


    岛主冷嗤一声:“难道你去问,他就会告诉你?”


    “不试试怎会知道?”林安语气笃定,“何况,我素来更懂得如何说服一个人。比如此刻,你就已被我说动了一分,不是吗?”


    岛主神色一滞,盯着她的眸光,久久无言。


    良久,他终于将手伸入怀中,摸索半天,随手抛出一枚钥匙。


    林安连忙伸手接住,道:“岛主不去旁听?”


    始终面色阴戾的少年,竟在此时目光闪躲了一瞬,仅仅片刻,他的神色又变得极为不耐,一挥手道:“还不快滚过去!”


    林安自然不会与一个杀人狂计较态度问题,也不再多话,转身便去。


    “咔嗒”一声,青铜小锁应声而开,紧接着掉落在地。铰链失去锁扣,终于松脱开来,整个蚌壳却仍扣在少年脸上,并未随之掉落。


    林安下意识想去将面具扯下,心头却忽然一紧,产生一种不妙的直觉,手蓦地顿住。


    她看向少年裸露在外的眼睛,那双眼睛与初见时一样,冷漠而防备,可林安仍旧注意到,那抹一闪而过的痛楚与隐忍。


    心头的猜测呼之欲出。她极轻地将面具往上推了推,只见壳缝间渗出一缕血痕,顺着面具边缘滑落,形成一道殷红的线。


    一旁的寡妇与石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骤白。


    林安的手猛然一颤,她终于确定——这蚌壳并非一副单纯的面具,而是有东西扎在皮肉之中,将这张壳钉死在了脸上。


    原以为只是开锁,却万万没想到,面具之下竟是这样惨烈的桎梏。


    叶饮辰在她身侧,神色微动,道:“长痛不如短痛,我来吧。”


    “不必。”林安指尖微微颤抖,却还是硬生生按住了蚌壳边缘,低声道,“对不起,你忍一忍……”


    手下再度用力,那蚌壳下不知已有多少层层叠叠的血痂,几乎成了长在他脸上的异物,早已与血肉生于一处,难解难分。


    她一点一点地掀开,每一分撬动,便扯开一层血痂,鲜血立刻渗出。


    少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额头冷汗淋漓,身体愈发僵硬。


    寡妇抱着孩子,早已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林安屏住呼吸,稳住双手,指尖早已沾满血迹。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脆响,两根长刺被生生拔出,带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线。


    蚌壳终于彻底松脱,重重坠在地上,那是长达一个多月的禁锢与折磨。


    少年唇角血肉崩裂,鲜血横流,急促喘息着。


    林安从怀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递过去,却终究不忍直视他的面容,目光转而落在坠地的面具之上。


    只见那蚌壳内侧边缘处,竟是两根打磨光滑的鱼骨钩。这段时间以来,便是这两根鱼骨钩生生穿透少年两边嘴角,用这种方式“封”了他的口。


    光洁的蚌壳,古朴的青铜,嵌合的骨片,缠绕的银丝——本是精致而匠心的工艺,此刻却鲜血淋漓,透出骇人的诡谲。


    林安将视线转回少年,他正用帕子捂着渗血的伤口,目光也停留在那面具之上,眸底翻涌着紧张与挣扎,仿佛直面着一场噩梦。


    林安道:“我去拿药箱。”


    “不必。”这是少年第一次开口。本该是清朗的少年音,却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暗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脸部仍因剧痛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带着轻微的抖意:“有什么想问的,你问吧。”


    时间本已所剩无几,林安略一犹豫,终究直截了当地开口:“我知道,你从前就生活在这座岛上,那你可曾见过七枚红宝石钥匙?”


    她声音沉稳,心却早已揪起。


    虽说她与陌以新兵分两路,可她很清楚,贱奴不过是被抓来泄愤的小偷,即便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知道钥匙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真正的希望,还是系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少年微抿双唇:“没有。”


    林安心口一沉,随即急声追问:“那把锁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你不是他们的儿子吗?”


    少年再次摇头:“不是。”


    林安面色一僵,几乎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少年却并未就此停下,喉间溢出几声沙哑的咳嗽,低声道:“我是他们的养子。”


    “什么?”


    “爹爹和娘亲,的确曾有一个儿子。可是后来一次出岛时,那个孩子……走失了。”


    少年垂下眼,神色黯然:“他们寻了许多年,娘忧思过甚,精神愈发不济,时常痴痴傻傻,发起病来甚至连爹也不认得……爹实在不忍再带着她那样奔波下去。”


    “你是说,他们放弃找孩子了?”林安惊讶。


    “已经找了六年,若真能找到,或许早就找到了。”少年声音低沉,眼底掠过一抹浓重的阴影,“就在他们回岛的途中,遇见了我。”


    那一日,正是七夕,他八岁生辰那日。彼时的他,不过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前些日子,有个好心人赏了他一个白馒头,他一直攒着,到生辰这日才舍得咬一口。可谁知,却被几个年长的乞丐盯上,不但抢走馒头,还将他围住狠打。


    是爹娘替他解了围,而他也是后来才知晓,那个时候,他们自己也正陷在那样的沉痛与无奈之中……


    少年闭了闭眼,继续道:“他们得知我才八岁,若他们的儿子还在,该也是这般年纪。又听说我在七夕过生辰,更是极巧的缘分。


    爹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去,他们会给我一个家。”


    少年说了这么多话,脸上的手帕早已渗出血迹,可他却仿佛丝毫不觉痛楚,眼中只有深深的怅惘与思念。


    林安静静听着,心里渐渐拼凑出当年的经过。原来,那对夫妻在遇到花世那年,便无奈放弃了寻子之路。而眼前这个少年,竟是在那般巧合之下,被他们带回了岛上。


    同样的年岁,同样的生辰……林安心头忽而一动,道:“他们可曾看过你的肩背?”


    她记得陌以新说过,那对夫妻的亲生儿子,生于七月初七,自出生起,便在肩背上刺了七星痣。


    少年身子一震,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垂眸道:“我背上没有七星痣。”


    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他们的儿子。


    并不是为了自己能有亲生的父母,只是希望……那样温柔的娘亲,能找回她心心念念的儿子。


    林安心下也是一空,又追问道:“如此说来,你已在岛上生活八年,竟从未见过那七枚红宝石?”


    “没有。”少年摇头,声音坚定。


    林安眉心紧蹙,紧接着问:“那你可知,地窖里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少年的回答依旧干脆。


    林安几乎难以置信——被收养八年,视如亲子的孩子,竟会全然不知?


    少年望见她眼中的震惊,神色间浮现一瞬的迟疑,终究还是补上一句:“那间屋子,爹从不许其他任何人靠近。那里几乎是岛上的禁地。”


    他又沉默片刻,再次缓缓开口:“姑娘,你是一个好人,为何要帮那个人找钥匙?”


    林安一怔,脱口道:“为了救人啊!你当时没听到吗,倘若找不到钥匙,他便要拿你们去试那所谓的心头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死于如此莫名其妙的缘由?”


    少年定定看着林安:“你可知道,在放弃寻找孩子之后,爹娘每年仍会出岛一次,去当年孩子走失的地方,祈求奇迹降临。只是每一次,都失望而返。


    那些年,他们带回了一个又一个像我一样无依无靠的孩子,让这座孤岛成了他们的家。


    八年的时间里,他们又收养了四个孩子,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只盼着若他们的儿子流落在外,也能遇见同样的好心人,以同样的善意相待。”


    林安认真听着,却不明白少年究竟想说什么。


    少年淡淡的眼神蓦然便得冰冷刺骨,他一字一顿地继续,宛若从牙缝间挤出:“纪寒川,是第四个。”


    “纪寒川是谁?”林安脱口问出,思绪却猛然一震,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双眼渐渐圆睁,几乎失声而出,“是岛主?”


    “他不是岛主!”少年冰冷的眼中闪出了一抹赤红的颜色,“他是畜生!他是爹娘带回岛上的孩子,却为了那个宝藏,杀了所有人!他忘恩负义,灭绝人性,狼心狗肺,天理不容!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配!”


    沉默了一个多月的少年,始终冷冷淡淡,此刻却声音凌厉,面容狰狞。原本捂着脸的帕子早已被他拿掉,两边嘴角又汩汩流出鲜血,顺着下颌一路淌下,让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容愈发显得可怖。


    林安心中大震,越来越多的震惊和疑惑堆积在她的心头,她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思考,急声追问:“你爹娘收养无依无靠的孩子,怎会收回来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恶魔?”


    少年的双手抱住了头,赤红的眼中再也压不住泪水,顺着血迹一并滑落:“我不知道……他去年才来,在岛上不到一年……我们都不知道他会武功。


    爹娘收养的,向来都是几岁的孩童,唯有他已十几岁。可娘亲说他实在可怜,活得不容易……”


    林安眉心深锁,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叫纪寒川的少年,会拒绝来旁听这场问话,会有那一瞬间的眼神闪躲。


    冷血如他,狠辣如他,恐怕也有最后一丝心虚,不愿再想起那对真心相待的养父养母。


    晨光自囚室外的大门泄入,将阴暗的空间染上一缕暖色,却在林安心头遮下一片更深的暗影——天亮了。约定的时辰,已越来越近。


    她的心口骤然一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扼上了她的咽喉,密不透风的压力自脊背爬至全身,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向少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郑重道:“纪寒川如此灭绝人性,都是为了将花世的宝藏据为己有。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


    “你怎么知道?”少年脱口而出,眼中掠过一抹惊疑。


    “我们与花世有些交情,这件事,我可以十分确定。”林安语气急促,“所以,将地窖打开,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幻梦破灭,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吗?”


    少年双唇翕动,沉默片刻,哑声开口:“即便不是宝藏,也必定是爹娘极为在意之物,又岂能落入那个畜生手中?”


    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更何况,即便我想告诉你,也真的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什么红宝石。”——


    第150章


    林安心头一急, 两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肩头:“你再好好想一想,拜托你!时间不多了,哪怕只有一点蛛丝马迹, 也至关重要。求你了!”


    “林安。”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叶饮辰, 忽然开了口。


    林安下意识转头看他。


    他伸出手, 轻轻握住她攥在少年肩头的手,将它缓缓拿下。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脸颊,指腹拂过湿热的痕迹,声音低沉却坚定:“别哭。”


    林安怔然,她甚至不曾察觉自己何时流了泪,却终于感到眼眶的灼热。


    她强行咽下喉中的梗塞,喃喃道:“天已经亮了……”


    叶饮辰面色苍白,却平静:“你的脸色很差,去歇一歇, 别将自己逼得太紧。”


    林安紧紧咬住唇:“只剩半个时辰了……可我还没找到!”


    “没有人会怪你。”叶饮辰缓声道, “不到最后一刻, 就还有希望。就算真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我不会让你死的!”林安猛地喊出声来。


    叶饮辰一怔,冷静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下来,他的手缓缓用力, 将林安拉近, 揽入了他的怀中,轻轻拍上她的后背:“别哭,从前那么多次, 我都没死。我想,我是命硬之人,这一次也不会有事。”


    林安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两日未曾合眼的她, 双目早已酸涩,思绪也愈发迟钝。


    她不断地深深吸气,咽下所有泪意,口中只道:“叶饮辰,我不能让你死……”


    一道视线隔着刑架,静静地望进囚室。


    陌以新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再向里走。片刻后,他没有再看,转身而去。


    “姑娘……”一道迟疑的声音,打断了林安隐忍的呼吸。


    林安抬起头,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是石月。


    石月面色也不好看,眼中噙着泪,声音颤抖却带着决然:“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求你帮忙。”


    林安轻声道:“姑娘请说。”


    石月伸手从颈间取下那根链子。果然,链子下坠着一枚温润发亮的贝壳,与石云那个一模一样。


    她将贝壳托在掌心,手指轻轻摩挲,眼底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烦请姑娘,将这根链子带给妹妹。替我转告她一句话——姐姐不能再陪她,可只要这根链子还在,便是我仍在她身边。”


    林安接过项链,掌心仿佛压下了千钧之重。她记得清楚,自己曾在石云面前郑重承诺,一定会像救自己的朋友一样,竭尽所能去救他们的大姐。


    可事到如今,她连自己的朋友,也无法解救。


    这是一个近乎遗愿的请求,她不愿点头,却更无法拒绝。


    她终究紧紧攥住那贝壳项链,正欲收入怀中,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时辰到了。”


    纪寒川不知何时已经走来:“去开锁。”


    林安的心脏骤然收紧,好似有一个倒计时重重敲响在她的耳膜。转头看去,陌以新也与纪寒川一起走来。


    她向他紧走两步,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陌以新没有开口,只轻轻摇了下头。


    贱奴果然也不知道……意料之中的答案,林安的心却倏然下坠。


    寡妇、算命先生、石月……每个人眼中都是无可遮掩的恐惧与绝望。


    纪寒川已经解开几人的脚镣,又如昨日那般,用麻绳捆在一处。然而走到最后,来到叶饮辰面前时,他却没有动手。


    林安睁大了眼,不明白他又有何企图。可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他已牵着那根麻绳,径直捆住了陌以新的双手。


    而陌以新神色镇定,竟无一丝意外。


    “你干什么!”林安惊叫一声。


    “换人了。”纪寒川眉头微蹙,语气中透着不耐,“只要生辰一样,用谁的心,我无所谓。”


    林安瞳孔骤缩,她自然知晓陌以新的生辰也在七夕,可纪寒川怎会知晓!


    她下意识看向陌以新,他眸中的平静与坦然让她心头一跳——是他自己说的?


    她顾不得再问,只伸手去扯麻绳,急声道:“不可以!”


    纪寒川手臂一挥,硬生生将她掀开。眉宇间的阴戾依旧,可临近开锁的兴奋,似乎让他生出了几分玩弄人心的兴致。


    他眼神冷厉地扫过林安,低低一笑:“是他自己要换。他也算为我办过事,这是他要的报酬。”


    “什么……”林安恍惚地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神色淡淡,声音无波:“你说过,不能让他死,不是吗?”


    林安心头一震,厉声道:“我们是要救人,不是要换人。这样一个换一个,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陌以新定定凝视着她,幽深的眼眸中掠过一抹暗色,“今日一过,你不再欠他,只欠我。”


    林安简直不可置信,双眼陡然睁大:“你疯了吗?若你都死了,欠又有何用?”


    陌以新仍旧平静:“至少那样,你永远只会想着我一人。”


    叶饮辰双眸微眯,唇角却牵出一丝冷笑:“兄台如此大义,不如将她托付给我。我会好好照顾她一生,你也可以安心上路了。”


    陌以新瞥他一眼,眸光冷冽,并不接话。


    林安眉心紧锁,被这两人的反应搅得愈发混乱。她依稀觉出几分异样,却已无暇追问。


    “走!”纪寒川再无耐心,一声厉喝,猛地一拽麻绳,拖着几人向外走去。


    林安僵立原地,双拳攥得死紧。那枚还未收起的贝壳项链在她掌心硌得生疼,让她被疲惫和焦虑渐渐侵蚀的头脑重新恢复了几分清明。


    只要没到最后一刻,就绝不能放弃。


    就算面具少年一无所知,她还是可以靠自己去找。


    跳出最初的思维,换个思路……


    明明就在眼前,却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就在眼皮子底下,却被所有人视而不见的东西……


    指尖微微颤抖,掌心的尖锐刺感愈发清晰,一阵皮肉被割破的刺痛猛然袭来,让林安倏地回神。


    她低下头,才发现贝壳坠子的尖端竟已生生刺入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细小的伤口沁了出来。


    然而与此同时,不知是不是她无意识的力道挤压了隐藏的卡扣,那枚小巧的贝壳竟无声地打开了。


    林安不由一怔,原来这看似寻常的饰物,竟还内藏匠心。里面虽不是贵重金玉,却嵌着一片磨得光润的螺钿,上头雕刻着一弯浅浅的月牙。雕工颇有几分灵巧,仿佛将夜空一角,藏进了这小小贝壳之中。


    月牙……正暗合石月的名字。如此推想,石云的那枚贝壳,里面自然便是一朵云。


    两枚贝壳,承载着姐妹间多年的情意。林安指尖轻轻摩挲,心中愈发酸楚。可下一刻,她的手指却骤然一顿。


    一个离奇的念头,蓦地在脑海中划过。


    ——明明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东西……不正是这个吗?


    少年不久前刚刚说过的话语,一句句回响在林安耳畔。


    “姑娘,你是一个好人,为何要帮那个人找钥匙?”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配!”


    “即便不是宝藏,也必定是爹娘极为在意之物,又岂能落入那个畜生手中?”


    林安忽然意识到什么。


    难道说……


    她蓦地抬起眼,视线从掌心移向地面——落在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在那里,一个面具掉在地上,它刚刚才被拆下,蚌壳两瓣大开,两根精巧的鱼骨钩上,还粘着斑驳的血迹。


    “我知道了,是它!”林安下意识叫出一声,三步并作两步,直直冲向那个地方。


    然而便在此时,被麻绳捆住的一人却忽然猛地一挣,同样向那个方向飞扑而去。


    纪寒川猝不及防,麻绳竟一瞬脱手。这一扑的力道太过猛烈,牵扯着与他同缚的几人,也被拽着生生一个趔趄。


    刚刚摘掉面具的少年双手被缚,唇畔的两道伤口血痂未干,红肿狰狞,触目惊心。可他却浑不在意,整个人扑倒在地,用身体死死压住了地上的面具。


    果然如此!林安心头一跳。


    她没有猜错。正如石月与石云的贝壳项坠中另藏乾坤,这副蚌壳面具也是同样。


    俗话说,剖蚌得珠。这本是再顺畅不过的思路,可从第一次见到时,这个古怪的蚌壳便是以面具的形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没有人会去想到,它根本不是面具,而是……一个匣子,一个贝壳形状的匣子。


    那两根鱼骨钩打磨光滑,结构精巧,将蚌壳两瓣合上后,正巧能与镶嵌在边缘的银丝勾嵌,严丝合缝。


    而这个匣子,自然便是七颗红宝石的存放之处。


    此时此刻,面具少年的反应,无疑已经印证了这一点。


    纪寒川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显然也察觉少年的举动不对,当即大步上前,猛地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少年拼命挣扎,可身下压着的面具已然暴露在外。


    “你为什么帮他!为什么要帮这个畜生!”少年嘶声喊道,眼中恨意滔天。


    林安心口一震,这个少年,竟是宁愿被剜心,也不肯让纪寒川如愿打开地窖……


    她已顾不上再与少年解释,当即道:“钥匙就藏在蚌壳里!”


    纪寒川面色倏然一变,惊愕、茫然、恍悟、恼怒……种种情绪在他眼底急速交织。他眼神阴鸷,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吐出:“陵子衿,你竟敢骗我!”


    仅仅这一句话,林安已经明白了许多。


    陵子衿与纪寒川,都是被那对夫妻收养的孩子,只不过,陵子衿已被收养八年,而纪寒川仅仅不到一年。


    先前她便觉得奇怪——陵子衿在岛上生活整整八年,怎会对那地窖一无所知?其实,他不是不知,而是刻意隐瞒。


    他知晓钥匙收在哪里,并且在纪寒川发难后,第一时间瞒了下来。


    一个奇巧的蚌壳匣子,被他说成是刑罚的面具。他误导纪寒川,让他亲手穿破他的面皮,以一种最残忍却也最巧妙的方式,将匣子“藏”在了纪寒川的眼皮子底下,血肉为护。


    陵子衿仍旧挣扎着,他的思绪回到了那噩梦般的一夜。


    很久以前,爹爹便吩咐过他,那间小屋,谁都不能靠近,连娘亲也不能独自前去。爹嘱咐他,若娘发了病,又往那边跑,便想办法将娘带回家,不然,娘会伤心的……


    他听得似懂非懂,却将话记在了心里。


    可惜那一夜,他睡得太沉了。


    当惊慌失措的喊叫声骤然刺破梦境,他才仓皇惊醒,冲出门去。夜色下,摇晃的火光里,他远远看见——那个新来的,名叫纪寒川的人,正提着一把柴刀,冷冷地在各家院中穿梭。


    他看见柴刀一次次高高举起,带着血光狠狠劈下,听见一声声惨叫在夜风里回荡。


    陵子衿僵在原地,四肢冰凉,眼眶骤然发红。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耳边依稀传来那人逼问的声音:


    “钥匙在哪?宝藏的钥匙在哪?”


    每一个否定的回答,换来的,都是一刀斩杀。


    宝藏……钥匙……


    陵子衿忽然明白了他的目的——那间小屋。


    陵子衿从未去过那间小屋,可他曾偶尔几次见到,爹爹去小屋之前,都会将那个蚌壳揣在袖中。


    他顾不上再多想,他要保住爹爹的宝物。


    他跑回屋里,打开蚌壳,第一次看到了里面的七颗红宝石,他要将这些东西藏起来。


    可是,那个恶魔就在外面,待他审完所有人,杀完所有人,必然还会到各处搜查。他又能藏到哪里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陵子衿却无知无觉,只是死死咬住牙关。


    他将七颗红宝石重新塞回蚌壳。这一次,却一一卡进了银丝勾嵌的夹层之中,从外面看不出端倪。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捏紧蚌壳,转身奔向刑房。蚌壳被他悄然扔在一堆刑具之中,没有人会想到,珍贵的钥匙会在这种地方。


    后来,纪寒川看到蚌壳,对这古怪“刑具”不明所以,而他说,爹娘要封了贱奴的口,将他逐出岛去。


    纪寒川面上露出了令人发寒的笑意,他说:“不如,你就先替他尝尝封口的滋味吧。”


    精致的鱼骨钩粗暴地穿透了他的双颊,血肉瞬间崩裂。剧痛令他浑身发抖,他心底却生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快意——


    纪寒川,你这样的败类,永远也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


    小屋门口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噤若寒蝉。纪寒川将劳工们召来,是为了给他搬运所谓的宝藏。


    林安心中隐隐不安,剜心取血的危机虽已解除,可一旦纪寒川发现,他所梦寐以求的宝藏根本不存在,他会如何反应?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阴戾之人,会不会将所有人都杀了泄愤……


    屋内,纪寒川俯身在地,七枚红宝石各归其位,朱环七机锁应声而开。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地上的暗门,双手几近颤抖。


    “打开了,真的打开了……”纪寒川喃喃低语,声音中是克制不住的狂喜。


    他伸手去扶那下面的木梯,脚步刚要踏下,动作却忽而一顿。


    他转头盯向门外,冷声道:“你,进来!”


    林安一怔,他竟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旋即明白了什么,依言走入,陌以新眉心微蹙,紧随其后,叶饮辰也静静跟上。


    纪寒川看着林安,道:“你进去探路。”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在他心目中,这里是富可敌国的花世宝藏,那么,除了一枚朱环七机锁守护在外,里面很可能还设了机关暗器,抹杀一切不速之客。


    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竟然还如此谨慎。


    林安叹息一声,她并不觉得地窖里会有什么危险,只点点头,走向暗门。


    “我先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纪寒川眉梢一挑,冷冷扫过二人,显然不悦。


    林安对两人摇了摇头,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话音落下,她已毫不迟疑地踏上梯子,缓缓走了下去。此时此刻,她心中同样升起了浓烈的好奇——地窖里,究竟会是什么?


    脚下站稳,寒气扑面,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和干燥尘土的味道。昏黄的灯火透进地窖,微光之中映照出的景象,让林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来个大木箱。


    箱体由上好木料制成,色泽沉稳,表面打磨得光亮平整,棱角分明,显然透出庄重与用心。


    这样的大木箱……简直和林安先前想象中的宝藏一模一样,难道……还真有宝藏不成?


    她连忙走近,只见每一口木箱的盖子上,皆以工整的小楷刻着字。内容不是别的,正是从一开始的数字——壹,贰,叁,肆……直到拾伍,拾陆,拾柒。


    林安没有多想,当即掀开了编号为“壹”的木箱,里面的东西,却再次让她始料未及。


    婴儿的襁褓与小衣以柔软的细棉布做成,洗得干净,叠得整齐,只是布面早已泛黄;一只木制的摇铃,几颗彩色珠子早已失了光泽;一把小小的、柄上缠着红线的长命锁,闪着温润的银光。


    那一方木箱里,好似一个婴儿的世界,短暂又脆弱。


    林安心中巨震,隐隐生出一个猜测。她压下翻涌的情绪,紧接着打开了“贰”号箱。


    箱中放着幼儿的小衣裳,几双小布鞋,鞋头绣着虎头,还有“长命百岁”的字样。竹制的风车,拨浪鼓,木雕小马……


    接下来,“叁”号。


    崭新的衣裳,丝毫没有穿过或洗涤的痕迹,只是同样因岁月而泛黄。一册描红帖,上面空空如也,不曾被稚嫩的手划过一笔。还有一只竹哨,一柄小木剑,雕工虽拙,却能看出认真的心意。


    林安的心缓缓下坠,她没有再一一去看,径直跳到了“柒”号箱。


    学童青衫规整叠好,鞋底厚实的布靴摆了几双,书袋旁放着《三字经》《千字文》,纸张泛黄,还有一方石砚与一支毛笔,静静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一个不曾归来的主人。


    她的手指迟疑片刻,终于落在了最后的“拾柒”号箱上。


    这一箱尚未装满,里面的长衫,颜色已趋于成熟,还有折扇,佩剑,精致的棋盒……


    林安放下愈发沉重的箱盖,缓缓收回手。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这里的每一只木箱,都对应着一个年纪。


    前两只,是他们儿子自幼留下的旧物。而从“叁”开始,便是他走失之后,夫妇二人凭着心中的牵挂与想象,为未能相伴的岁月,年复一年置办的东西。


    四岁的小弓,八岁的蹴鞠,十二岁的竹笛,十六岁的墨砚……


    十七只木箱,每一只都承载着一年的思念,与虚构的陪伴。


    岁月流转,那对夫妇把一生的爱与执念,都化作这些沉甸甸的箱子,封存在这幽暗的地窖里。


    林安仿佛能看见他们在昏黄灯火下沉默的背影——一年又一年,把儿子的成长强行延续下去。


    这里没有宝藏,却偏偏又是他们的“宝藏”,是他们最美的梦境,是近乎执拗的补偿,是一份持续了十余载的,无望却从未熄灭的爱。


    他们将花世的长生牌供奉在这间屋子,或许,也是想让曾经救过他们的恩公,在冥冥之中护佑他们的孩子。


    “怎么还没动静?”头顶传来纪寒川焦躁的声音。


    林安正要抬头回应,石阶上便已响起沉重而急切的脚步声。


    纪寒川披着火光的影子一步步走下,狭窄的地窖中霎时充满压迫感。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壁,在确认并无机关暗器之后,贪婪的视线牢牢落在那一排大木箱上,脸上浮起意料之中的狂喜。


    他将林安一把推开,疾步奔向那一排整整齐齐的木箱。


    箱盖被他猛然揭起。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玉,奇珍异宝,而是一件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玩具、书册……


    纪寒川的动作猛地一顿,面色瞬间僵硬。


    他又掀开一只,再一只……箱盖接连“咣咣”砸落在地,尘土飞扬。


    “这些是什么?怎么会这样?”他的声音嘶哑,眼神里透出近乎痴狂的不可置信。


    他猛然扑到林安身前,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襟,眸中血丝毕现:“你都做了什么?你动过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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