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先别动。”陌以新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我点灯。”
不多时,烛火燃起,温柔的光晕映亮了屋内。他这才扶住她的肩, 缓缓将她转过身来。
林安略带茫然的视线瞬间凝住了。
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客房, 不知何时, 竟成了满室花海。
金桂若星,银桂如玉,丹桂似火,星星点点的花瓣铺满地面,散落在床帐之间。窗前与梁间垂着花藤,轻摇微颤,拂出似梦似幻的柔光。
清甜的桂香裹着细微暖意,绕人鼻尖萦流不散,伴随着融融跳跃的烛火, 仿佛连呼吸都染上了温度。
“这、这是……”林安不由目眩, 张大了嘴。
“中秋赏桂……”陌以新的声音浅浅含笑, “巨阙山庄的花圃疏于打理,不足风雅,不如将桂花都搬到房里,给你独赏。”
林安愣了半晌, 才转身拉住他的手臂, 惊讶道:“你何时准备的?我们明明一直在一起啊!”
“昨天夜里。”陌以新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
林安愈发怔然,却又慢慢回过味来——难怪他今早换了一身衣裳……他只说是睡皱了, 她便没有多想。此刻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他夜里去花圃忙活,衣裳沾了夜间的湿痕与凉意……
她怔怔望着他, 忽然道:“也就是说,你从昨夜到现在,一直都没睡?”
陌以新微微俯身,与她对视:“那你,是想要我现在就去休息?”
林安一滞,脸颊莫名一热。
陌以新轻笑一声,不再逗她,道:“我不累,也舍不得走。”
不知是酒意涌上,还是这花月夜过于温柔,林安只觉心头一阵发烫,连忙往房里走了几步,将自己隐入那柔光香雾之中。
花瓣落在她肩头,如月光轻吻。桂丛飘香,烛花摇曳,仿若踏入皎皎月宫。
陌以新从背后将她圈住,下颌轻搭在她的颈窝,沉沉音色响在耳畔:“从前我不喜欢花,花开得再盛,也会凋零。安儿,我讨厌所有转瞬即逝的精彩。”
“那现在呢?”林安轻声问。
“现在,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长久。”
林安眨了眨眼:“那你为何还弄来这些花?”
“因为我不再怕了。”陌以新将她揽得更紧,语气却温柔得近乎虔诚,“我会守住我们的日子,将所有瞬间串成永远。一室繁花,便是一世繁华——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眼底的笑意静谧而深沉,少了往日的清冷自制,袒露着某种灼灼的向往。似早春对山花,穷冬对暖阳。
林安久久未语,终于在他的臂弯下转身,仰头看入他的眼底,缓缓道:“在我的家乡,每一种花都有花语,也就是它所代表的感情和愿望。
桂花有一种花语,叫做——吸入你的气息。”
陌以新双眸微眯,眼睫轻动。悟性极高的陌大人,一瞬间便对这花语有了自己的领会。
他没有问,只是忽地低下头来,醇郁的酒香缠绕着炙热的气息,将林安霸道地包裹,继而温柔地吞没。
林安被他牢牢环在怀中,仰着头,唇齿间时而是侵略,时而是缠绵。两人呼吸中的酒气与满室桂香在鼻间馥郁交缠,更令人心神摇曳,不知身在何处。
林安双腿渐渐发软,饶是抵着身后的桌沿,仍被一点点抽空了力气。身子微微下沉之际,那只扣在她腰间的手及时收紧,带着不容逃避的力道,将她牢牢攫回他的怀中,顺势又加深了这个吻。
“唔……”林安本能地低喃一声。
陌以新忽然停了下来,好似被什么扯住一般,微微侧过身。
他的呼吸愈发沉重,双唇显然还依依不舍,又浅吻轻啄地流连一番,在她唇上辗转汲取余温,才终于缓缓抽离。
他将额头抵在她眉间,气息烫得几乎灼人,沁出的薄汗将两人黏得更紧。
“你怎么了?”林安有些担心地问。
“没事。”陌以新应了一声,沙哑的嗓音中缠着几分压抑。
他的眸色仿佛被夜色浸透,深得近乎黑沉,烛火映在其间,漾起一点灼人的红。光影在他眉眼间游走,让他的神情带上几分朦胧的晦暗。
林安正想再问,陌以新已经深吸一口气,轻咳两声,好似终于找到话题一般,开口道:“对了,差点忘了给你礼物。”
林安眨了眨眼:“不是这些花吗?”
“当然不是。”他的语调终于稍稍平稳。
林安微怔,思绪却转得飞快,眼睛忽然一亮,道:“我知道了!是金簪,对不对?”
陌以新愣了一瞬:“你怎么……”
林安自得一笑:“先前在孤岛上,我见你用金簪开锁,便觉得奇怪——你一个男人,怎会随身带着金簪?那时我便猜测,或许是要送给我的。”
她顿了顿,语气轻快:“只是礼物嘛,总要有惊喜才好,所以你不说,我便也不问,就等着哪天你亲自拿出来。只是后来事多,我倒忘了。”
“原来你都知道……”陌以新垂眸轻笑,眼神愈发温柔,“离开景都前,我买下了那支金簪,想待找到你后,便送给你。若你肯收,它便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他说着,笑意中带上了几分自嘲。他记得很清楚,那个人,曾给安儿送过一支玉簪。而他,只想将那记忆覆盖,用自己的东西,取代别人曾给她的任何一点痕迹。
林安自然不知这一层,只好奇道:“那你怎么没送,还特意留到中秋?”
陌以新道:“找到你后,很快变出了事,哪里来得及送出手?后来,我又在不得已之下,用那簪子开了锁。已经用过的东西,自然不想再送给你。”
林安心头涌起一丝暖意,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又打算送我了?”
陌以新却摇了摇头:“我方才说的礼物,不是金簪。”
“什么?”
陌以新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入怀,从衣襟中取出一物,托在掌心。
林安下意识眯了眯眼,凝神细看,眼神渐渐怔忡。
那是一个红色小方袋,细纹密织,收口处系了细长的红绳,样式朴素,却带着安稳平和的气息。
几乎一眼,她便忆起,曾经在府衙的某个夜里,陌以新握着他姐姐亲手做的平安符,在灯影下沉默良久。而她为了分散他心中的阴霾,便讲起了自己儿时的趣事——
“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平安符,是个红色的小方袋,里面还装着祈愿的符纸,是一个长辈从庙里求来的……”
此时此刻,陌以新掌中,正是这样一个平安符。红色,方形,小巧,和她记忆中那个,几乎一模一样……
“这、这是……”林安不由自主地从他手中接过,喃喃出声。
“幼时那个平安符,对你而言一定很重要。”陌以新缓缓道,“你阴差阳错来到这里,失去了曾经的一切,我想……至少为你补上一个。”
林安鼻尖一酸,眼眶一瞬间涨的发热,紧紧抿住嘴唇,没有说话。
“我不确定它与从前那个是否相似,但在里面,也有祈愿的符纸,是我从庙里求来的。”陌以新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从不信神佛,唯独那次跪下时,是十足的诚心。我想,我的愿望定会成真,你会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林安深吸一口气,极力维持住语调的轻松,勉强勾唇道:“原来,你的愿望是我平安顺遂?我以为你会求,愿我们两情相悦,终成眷属。”
陌以新轻轻一笑:“这个,需要我自己争取,不敢祈求上天。”
林安心中更是一震,睫毛轻颤,终是将眼泪逼了回去,伸手去打开袋口的系绳。
陌以新却将她的手抓住,笑道:“你忘了,符纸不能打开看,不然就不灵了。”
林安愣了一下,破涕为笑:“你忘了,小时候我便没有忍住——”
“不行。”陌以新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极为少有地拒绝了她。
林安微怔,低头看向手中小袋,隔着布料轻轻掐了掐,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触感竟有些硬,似乎不像是符纸应有的感觉。
“里面还有什么?”林安愈发好奇。
“先别看。”陌以新的声音放低,带着几分温柔的诱哄,“我先给你戴上,等到了时机,我们再一起打开。”
他嗓音低醇,带着温热的气息,如夜里悄燃的篝火。林安本就沾着几分酒意,不由自主便点了头,强行压回心头的好奇,任由他将红绳系上她的颈间。
小巧的平安符贴在胸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落在心尖。
林安心中喜欢得紧,却又有些不服——眼前这人,顶着这样一张脸,用这样蛊惑的神情和声音说话,似乎无论说出什么,她都无法拒绝——实在是犯规。
她忍不住抬手捧住他的脸,喃喃道:“以新,你送我一室繁花,还有平安符,可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陌以新侧头在她掌心一吻,道:“你在这里,便是我最大的圆满。”
林安不满地摇头:“这句话太俗了,我可不能这么说。”
陌以新失笑,眉目间柔意漫开:“那安儿想说什么?”
林安想了想,似乎很快便有了主意,道:“你闭上眼,我给你礼物,你一定喜欢的。”
陌以新心跳倏然快了一拍,呼吸也微不可察地沉了几分——他已隐约猜到她的礼物,却顺从地闭上双眼,顺便掩去眼底的渴慕。
两人本就近在咫尺,林安又向前一步,踮起脚,双手攀上他的肩,将唇凑向他的唇。
呼吸已经交缠,唇瓣只差一线,下腹却猝然硌上惊人的异物。正在贴近的动作凝于半空,林安整个人愣在原地。
她毕竟不是磬音那般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短暂的迷茫后,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浑身愈发僵住,唯有心跳如战鼓擂响。
几乎便在同时,陌以新也感受到那不该存在的冲撞,轻阖的双眼骤然睁开,林安眼中的错愕霎时撞入他的视线。
他顾不上她还攀着他的肩,慌忙向后退开两步,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狼狈,连呼吸都失了节奏。
“对不起,安儿,你别怕……我不是……”他声音嘶哑,几乎语无伦次地解释。
林安还怔怔地站着,讷讷道:“可、可是……我们方才只是在说话……你怎么、怎么会——”
陌以新喉结滚动,他忽然意识到,无论如何解释,似乎都苍白无力。
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他几乎无法再承受她茫然的视线,低声打断:“对不起,我……我明日再来。”
“等等。”林安下意识将他唤住,“可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啊,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陌以新匆忙离开的脚步在门前顿住。
林安想起前世在各种小说中看过的桥段,知识储备乱作一团,脱口道:“你、你不会是要去吹冷风,或者洗冷水澡什么的……不行啊,你身体可不行——”
话未说完,陌以新已经缓缓转过身来,额角青筋跳了跳,沉声截住她的话:“安儿,不要在这种时候,对一个男人说那两个字。
我会……很想证明给你看。”
林安一时哑然,连忙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你不用那么抱歉,你已经二十多岁了,又没有经验,如果对喜欢的女子无动于衷,那才是不行——”
男人的青筋愈发膨胀,林安及时刹住了越说越糟的话头。
四目相对,烛火摇曳,陌以新的眸光也被映衬出明明灭灭的变幻。
“我忍得很辛苦。”他道,“安儿,你这样……更是在考验我。”
林安张了张嘴,不敢再言语。
他那一双瞳仁如同黑夜中的星火,眸中仍泛着灼人的红意,不知是因为那一坛酒的后劲,还是因为一夜未眠的疲惫,亦或是……因为对某种冲动的极力克制。
林安的心忽然狠狠一动。
“不是考验。”沉默片刻后,她道,“是准许。”
她语气冷静,明媚的眼中依旧清亮,脸颊却迅速爬上两团红晕。
陌以新怔住。
准许什么,她没有说,他亦不必问。
千杯不醉的男人,不会被酒意乱了方寸,却不可能逃过心上人毫不设防的答允。
他盯着她,眼底逐渐染上一层漩涡般的深色,深入骨髓的冷静与克制,在这一刻轰然倾塌。
他缓步走近,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心底燃起的火焰上,炙热得让人无处可退。
两人间的距离再次缩短,他深深地看着她,忽而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床榻而去。
从男人的怀抱落入柔软的花海,林安心跳几乎快要冲破胸腔,意识中却又觉得,自己身为堂堂现代人,总该在这种事情上敢为人先,少一点讳莫如深的禁忌。
她深吸一口气,攥了攥拳,闭上眼睛,缓缓仰起头。
陌以新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头凝视着她,好似在给她最后一次逃开的机会——却见女子垂下眼睫,勇敢地迎上。
周身血液彻底沸腾。
林安仍闭着眼,清冽的酒香混着灼热的男子气息层层压下。她能感觉到他在靠近,身上的力道如潮水般涌来,她在榻上陷得更深,桂花在她指尖细碎。
她的长发散开,与桂花混作一片,呼吸间也带了香甜。她似乎不敢睁眼,却试探着伸手回应,笨拙地摸索,触感结实而紧绷,显然蓄着蓬勃到几近失控的力量,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慌乱间,一丝颤栗从心口蔓延开来,让她几乎分不清,那究竟是恐惧,还是……渴望。
男子的呼吸愈发急促,修长的手指逡巡流连。素来克制的他终于不再把控自己,彻底放手去攻城略地。
“出事了,又出事了!”
门外传来几声呼叫,房门被砸得哐哐作响。
无比精准的时机——
第172章
陌以新的动作微微一顿, 却没有离开身下的温软。
林安蓦地睁开眼,指尖还紧攥着他的衣襟,被情潮烧热的意识狠狠甩回现实。
四目相对, 她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 自己正与他以那样的姿态, 纠缠在床榻之间。她的脸“轰”地红透,连耳尖都要滴出血来,恨不得原地缩进被褥底下装死。
“陌大侠,林姑娘!”外面显然不止一人,叫嚷的声音接连不断,“你们在吗,烦请开门!”
陌以新依旧撑在她身侧。他的喉结滚动两下,胸膛伴随着呼吸声重重起伏,显然在用理智强行拉住那根几乎要断的缰绳, 将喷薄欲出的冲动一寸寸逼回体内。
良久, 他才终于缓慢撑起身子, 眉目间却已染上前所未有的阴郁,和无处发泄的不甘。
林安身上没了那重量的压迫,也仓促坐起身来,衣衫尚未理顺, 小声道:“好像、好像出什么事了, 还是去看看吧……”
她的心中也是一团乱麻,根本不敢回想方才正在发生的事,只埋着头翻身下床, 似是要逃离这片灼热之地,却被陌以新攥住了手腕。
“等等。”他很快松开手,不着痕迹地理了下衣袍, “我……先静一下。”
他已收敛神色,语气尽量压得沉稳,尾音却仍带着未全散去的喑哑。
含含糊糊几个字,林安本还似懂非懂。可方才两人之间那无法忽略的异物,让她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
羞意如山洪倒灌,将她整个人牢牢按在床沿,她脸红得更加抬不起来,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坐着,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房中,兵荒马乱的沉默。
门外的人已经又去隔壁林安房间敲过了门,自然仍无人应,便又折回来,声音愈发急促:“少庄主和廖堂主都说了,何少侠那件案子,是由这位陌大侠牵头调查的……如今又出了事,少庄主让我们尽快找他!”
“唉,难道不在房里?”
“不会啊,里面亮着烛火,许是睡着了。”
“那就继续敲!”
砰!砰!砰!
门外焦急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陌以新目光掠过林安,她发丝微乱,唇瓣仍残留着方才被他掠夺后的深红。
喉结又迅速滚动一下,他闭了闭眼,终是将那股火狠狠压下,长吐一口气,站起身,步履冷硬地走到门前。
门一开,夜风裹着冷意灌入,几乎将燥热的身体劈成两半。
“何事?”
男人语气冷沉,眸色尚未完全平复,带着生人勿近的杀气。
门外是宁子川带着几名巨阙山庄弟子。
敲了许久的房门忽然被打开,而开门之人黑着脸,周身一派肃杀冷意,向来沉静的脸上显然露出不耐……
宁子川愣了愣,才匆匆道:“陌大侠,又出事了。这次……是遏云岛。”
……
晨光熹微,西一院另一侧的一间厢房中,封一枕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唇乌青,左手攥成拳,周身一动不动。
钟离磬音坐在床边,向来笑意盈盈的眼中此刻红得发沉,几乎不肯眨一下,生怕闭眼的瞬间,他便再也醒不过来。
林安站在一旁,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她自半夜被惊动出门后,已听人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昨夜戌时,钟离磬音依约守在千枭林边,如她白日里说过的那般,等着封一枕赏月。
可是足足过去半个时辰,封一枕也果真如他所说的一样,没有前来。
钟离磬音倒不沮丧,自己哼着小调耐心极了,只是,还在等她共进中秋夜宴的万岛主却等够了。
这个中秋,磬音一整日都在外面晃荡,唯独说好了晚上赏完月便回来吃饭,却迟迟不见人影。
贪、嗔、痴三人不忍万岛主败兴,便一同去千枭林找到磬音,好说歹劝。
磬音想了想,也觉得大过节的,自己的确对大和尚冷落了些,倒显得有些没良心了,便也不再迟疑,回去找万籁庆中秋。
阿贪拉着姗姗来迟的钟离磬音坐到椅上,忍不住对万岛主俯首道:“师尊,您不能再这样纵着小音儿了,她这般没有规矩,以后还怎么嫁的出去?”
阿贪分明比万岛主年长不少,说的又是劝谏之言,可那神情语气间,却带着下意识的敬畏,半分不敢逾越。
万岛主只睥睨一笑,道:“我养大的小丫头,自然是要嫁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心上人,不必懂得规矩。”
磬音听得欢喜,对着阿贪狠狠吐了下舌头。
阿贪叹了口气,道:“可封一枕那小子,不要说百依百顺了,从来都不肯正眼瞧我们小音儿。”
万岛主本就深邃的双眸愈发幽暗:“刚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
阿痴逮着这话头,亦跟着进谏,言辞更是恳切:“师尊,养虎为患。那小子一心想要杀您,您实在不能再教他武功了。”
“你们看他学得快,替我怕了?”万岛主轻笑一声。
阿贪与阿痴心头一凛,不敢再言,齐齐垂首道:“师尊武功冠绝天下,一切全凭师尊裁决。”
钟离磬音根本不必多说半句,只抬着下巴,仰望着她的大和尚,眉梢眼角全是骄傲。
直至深夜,明月高悬,她才罕见地生出一丝怅然,托着下巴,喃喃道:“一枕哥哥怎么不来……”
阿痴无奈叹息:“他对我们恨之入骨,又怎么会来?”
贪嗔痴三人对封一枕向来不以为意,正要换个话题,万籁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敛容,竟提出要去千枭林找封一枕。
三人自是不愿为封一枕扫了兴,纷纷好言相劝。
然而万籁只淡淡一瞥,三人便立即噤声,终究都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随他左右,再带上钟离磬音,一同赶往千枭林。
抵达林边,果然半个人影都没有。
万籁的神色却微微一变,他功力深厚,五感自非常人可比,不知是觉察到了什么,身形一掠,转瞬间没入林深处。
几人的轻功都不及他,勉强跟了一段,眼看就要跟丢之际,便见万籁停了下来。
而他前方不远处,封一枕倒在地上,旁边一个黑衣人脚下一蹬,正要再次攻向已经人事不省的封一枕。
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万籁大手一挥,一道气劲直冲黑衣人而去,阻断了他的势头。
黑衣人也同时看到万籁,果断不再上前,却扬手撒出一片黑雾,借势腾身遁去,干脆利落,不作片刻纠缠。
钟离磬音此刻才反应过来,吓得魂飞魄散,大喊一声“一枕哥哥”,便要扑上前去。
万籁却伸手将她拉住,道:“有毒。”随即运功闭气,自己走了过去。
封一枕果然已经身中剧毒。
除此之外,浑身只有一处伤口——正是在中极穴。
从前后经过推断,那黑衣人武功虽在封一枕之上,却因封一枕执拗的抵抗,没能一击即毙,只是令他气机大伤,昏死过去。
万籁赶到时,黑衣人正要再补上一击,却被万籁所阻,转而用上了毒。
当遏云岛的人将封一枕抬回西一院时,值夜的巨阙山庄弟子大惊失色,连夜禀告段鸿深。
而段鸿深更是怎么也想不到,距离上一个死者何昭阳仅仅过去一日,便再次出现了第三起事件……
林安反复梳理着这些信息,心绪久久难平。
封一枕伤在中极穴——这本是他们昨日猜到过的。
他们已经提醒了万岛主,可谁也没有想到,出事的人怎会是封一枕?
巨阙山庄的死者是老庄主,太岳宗的死者是掌宗独子,皆可算是象征门派地位的重要人物。可封一枕呢?
他是遏云岛最疏离的边缘人,甚至可以说,是遏云岛的仇人。倘若要针对遏云岛,怎么也不该盯到他的头上。
总是笑得眉眼弯弯的钟离磬音,此刻却垂眸不言,眼泪悄然坠落。
林安胸口也忍不住一揪,伸手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这句话宛如解开她压抑已久的情绪,钟离磬音再也忍不住,抽噎道:“大和尚说,一枕哥哥气机大损,又紧接着中了剧毒……内力已经全无,连性命也不知还能不能保住……
他每日都那么辛苦练剑,倘若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内力全无,武功尽失……”钟离磬音的声音愈发哽咽,“他该、该有多难过……”
林安叹了一口气,只静静听她倾诉。
“多亏大和尚到得及时。”钟离磬音抬袖拭泪,仍是惊魂未定,“也多亏你们先前有所怀疑,提醒了我们。”
林安心念一动,忽道:“万岛主是如何突然想到,要去千枭林找封一枕的?”
“我也问了大和尚。他说,一枕哥哥不去赴约,并非真的不愿,而是不知如何与我相处,他一定早就到了那里,只是藏着不肯现身……即便看到我走了,他也还是会默默呆在那里,赴完他自己心里的约。”
磬音的声音愈发哀凄,“大和尚本想由着他去,可见一枕哥哥过了子时还不回来,突然想起你们要我转达的那些话,才决定去找。”
林安认真听着,不由讶异。
后续发生的事情,显然证实了万籁的判断——封一枕的确在千枭林。这意味着,万籁对封一枕的了解之深,甚至还在钟离磬音之上。
如果说万籁收养封一枕,亲自教他武艺,还出手将他救下,都是脾气古怪地随性为之……
可是,他能轻易洞察封一枕如此复杂的内心,就绝非这样可以解释。
如此深刻的了解,唯有出于长期的关切与真实的在意。
可这又是为何?是因为曾亲手杀了他父母而抱有愧疚?一个叛出佛门,桀骜阴邪,杀人父母之人,真的会有“愧疚”这种情绪吗?
钟离磬音抽泣了一阵,哽咽难平:“林姐姐,倘若我没有先走,倘若我一直留在那里……也许一枕哥哥就不会出事……这都要怪我。”
“不是这样。”林安沉声安抚,“你没有万岛主那般身手,若你没走,最后只会变成你们两个一起出事。”
钟离磬音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封一枕冰冷的手背上。
林安的视线忽地一顿,道:“他手里是什么?”
“什么?”
“他的左手攥成拳,好像是在攥着什么东西?”林安本以为封一枕是因中毒的痛苦而肌肉僵直,细看之下,却觉出些异样来。
“真的有东西吗?”钟离磬音抹掉眼中迷蒙的泪,小心翼翼去掰他的手指,却没有掰开。
显然,他是在昏迷前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攥住了手,即便彻底失去意识后,都没有改变身体的记忆。
“对不起了,一枕哥哥……”钟离磬音低声道了一句,使出更大的力气,将封一枕僵硬弯曲的手指一根一根强行掰开,终于露出掌心之物——
那是一只耳坠。
林安微微一愣,看向钟离磬音,只见少女瞳孔轻轻一震,显然已经认出了它。
“这是……你的耳坠?”林安有所了悟。
钟离磬音猛地点头:“是……是我最喜欢的那一对,我、我……”
“别急,慢慢说。”
钟离磬音缓了一口气,道:“平日我不常戴耳坠,昨夜去找一枕哥哥赏月,便想戴上这对最喜欢的。可是回房才发现,不知何时弄丢了一只,便没有再戴……”
“那它怎么会在封一枕手里?”
钟离磬音下意识摇头:“不可能啊……一枕哥哥从不肯去我房间,更不可能暗地里拿走什么东西。”
林安眉心一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钟离磬音与封一枕约的是“千枭林边”,为何他们赶去时,封一枕却在林子深处?
看着他掌心攥紧的耳坠,林安忽道:“会不会是有人偷了你的耳坠,用这个引诱封一枕进了林子里?”
上次出事之后,千枭林边常有巨阙山庄的值夜弟子往来巡查,所以,凶手要将他引入林子更深处,,才好万无一失地动手,以免被人撞见。
钟离磬音怔怔抬头:“也就是说……一枕哥哥以为有人抓了我,为了救我,才……”
钟离磬音脑中浮现出封一枕向林中疾奔的模样,心口猛地揪痛,一头扑在床边,大声哭了起来。
……
穿过西一院的回廊,林安回到了自己房间,除了陌以新以外,此时房中还有一人,是荀谦若。
昨夜听闻事情经过后,陌以新便去西二院找了荀谦若,林安才知,荀谦若竟然还对医毒之术颇有心得。
陌以新见林安回来,便道:“那边状况如何?”
林安轻轻摇头:“暂时还没有苏醒的迹象,磬音寸步不离地守着。”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荀谦若,语气凝重:“荀先生,那种毒,真的……无药可解吗?”
荀谦若叹息道:“那是由水莽草所炼,乃无解之毒,只有中毒之人自行运功,靠体内源源不断的真气一点一点化解毒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倘若内力足够深厚,渐渐痊愈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封小哥被人重伤中极穴在先,再在内息全失之际中毒,恐怕,只能撑过一天是一天了。”
林安心头猛地一沉,急道:“封一枕虽然内力尽废,可若是找其他内力深厚之人为他逼毒,难道就不行吗?”
“外力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能拖一拖罢了。”荀谦若无奈摇了摇头,“也幸得昨夜万岛主及时替他运功逼毒,他这条命才暂时吊住。”
林安下意识攥紧了拳。
为什么?明明已经提前有所猜测,明明有机会阻止这一案的发生,为什么却还是这样的结果?
陌以新的手落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荀谦若亦宽慰道:“虽然水莽草之毒无解,但以常见祛毒药材辅助调理,也许能帮他拖延一些时日。在此期间,再多想想办法,说不定……会有奇迹。”
奇迹,之所以叫做奇迹,就是因为它通常不会发生。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一次,又要拜托荀先生了。”
荀谦若想起当初一起调查拘魂帮的种种经历,也颇多感慨,叹口气道:“我这便去找段少庄主,看看巨阙山庄有什么祛毒药材,尽快配药煎上,等封小哥醒来,便可尽早给他服下。”
言罢,他站起身来,抱拳告辞而去。
房中只剩下两人,陌以新便伸手牵过林安,道:“别担心,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林安已收敛心绪,正色道:“以新,我方才注意到,封一枕手里,攥着磬音的一只耳坠。”
“什么耳坠?”
林安将方才在磬音那里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我一直在想,有什么人能偷到磬音的耳坠。”
“不只如此……”陌以新神色渐沉,“此人能想到,用钟离磬音的随身之物去引诱封一枕,这意味着,他很清楚封一枕那隐藏的心意。
封一枕平日里总是极为冷淡,能了解这一点的,似乎只有——”
“只有遏云岛的人。”林安接口道,眉头越蹙越紧,“可是昨夜事发之时,万岛主与贪、嗔、痴三人都始终与磬音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单独离开。”
陌以新点头道:“还有,凶手的动机。继段一刀与何昭阳之后,封一枕是第三个出事的人。
这仍然有两种可能,第一,连环杀人,第二,彼此独立的模仿作案。可不管是哪一种,封一枕在江湖上藉藉无名,凶手为何会选中他?”
林安亦如坠云雾,封一枕所有的怨憎纠葛都在遏云岛,他与万岛主有不共戴天之仇,虽然万岛主似乎不当回事,但贪嗔痴三人显然都对万岛主极为尊崇和维护。若是为了替师尊斩草除根,说不定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偏偏,遏云岛的人,根本都没有作案时间——
第173章
烛影沉沉, 案情愈发陷入幽深的迷雾之中。
林安下意识望向陌以新,却见他正抬手轻按眉心。她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对了, 你都已经两夜没睡了, 赶紧先休息一下!”
“我没事。”陌以新淡淡一笑, 便要一语带过。
“不可以。”林安坚持,“你看花世,昨夜喝了酒,到现在还酣睡未起,你却——”
“花世的精力,自来比不上我。”陌以新果断拉踩。
“那就算是为了我。”林安不得不使出杀手锏,“为了不让我担心,至少打个盹也好。”
陌以新果然败下阵来,答应先闭目养神片刻。林安昨夜也没休息, 他本想留林安一同小憩, 林安却还惦记着钟离磬音, 便先离了屋子,又向对面客房而去。
清晨的庭院空寂,风带着薄凉吹过廊檐。
林安正快步行过,余光却不经意捕捉到天际一抹扑棱而起的白影, 向惊鸿湖的方向掠去。
她脚步登时一顿——
那是……一只白鸽——信鸽?
所有人都被困在巨阙山庄, 无法与外界联系,难道,竟有人提前准备了信鸽?那会是谁?
鸽子起飞的方位, 在她记忆中迅速刻下清晰的弧线,林安眼神一沉,顺着那道轨迹, 抬步追溯而去。
……
一路来到落日楼。
林安站在楼前,视线微微一凝。两日前,她曾来过这里,参加段老庄主的百日祭。
因祭奠过亡者,此地便鲜少有人再来踏足,白幡仍在檐下猎猎垂落,纵使在大白天,也透着一股孤清的凉意。
落日楼的大门紧闭着,林安侧耳贴近门板倾听片刻,没听见丝毫声响,便又敲了敲门,依旧没有动静。
思忖片刻,林安伸手试着推门——门并未锁,只轻轻一推,便缓缓开启。
百日祭时,她只见到段鸿深几人自楼中走出,却未看清楼里的光景,此时才知,落日楼原来还是一座藏书楼。
楼外挂满白幡,哀色满目,楼里却未有丝毫布置,不见一条白幡,与外头肃穆的氛围稍有割裂,反倒显得沉静安和。
整座楼分为上下两层,一层中央无顶,与二层直接贯通,四周摆满了宽阔整齐的书架。
林安随手自书架上拿下一本,不过是最普通的诗经而已,再粗粗扫过附近几个书架,也都是诗书文集、山河图志之类,看起来并无玄机,也难怪此处无人看守。
林安没有在书架上花费太多时间,因为她很清楚,巨阙山庄真正隐匿的秘密,藏在了千枭林深处的地下祠堂之中,而非这光明正大的藏书楼。
楼内一片寂然,进到楼里这片刻工夫,也不见半个人影出没,更不知方才那只白鸽是从何而来。
林安不免有些遗憾,或许是自己看走了眼,也或许,是放鸽之人已经离开。
不过,来都来了,不如再上二楼看看。
正想着,门外吹来瑟瑟秋风,将门边书架上的书页飒飒翻动,林安回身关上大门,接着向楼梯走去。
一楼顶梁甚高,两层楼之间的楼梯也是蜿蜒绵长。二楼窗外的一缕日光斜斜洒在阶上,古老的木质楼梯“吱呀”作响,好似一步步踩碎了流泻的日光。
林安还想着封一枕的事,有些出神,便在此时,眼前却猝然闪出一个黑影,随之而来的,是“哇——”地一道哭叫声。
林安猛惊一跳,在楼梯上连连后退几步,正欲转身撒腿就跑,却先一步看见了黑影的面目,整个人顿时怔在原地,脚步停滞,一脸愕然。
这几日来,她的确想到过这个人,却从未想过,会在巨阙山庄见到这个人。
——谢阳。
“林姑娘!真的是你!”谢阳接着方才那一声“哇”,继续无比激动地叫着。
林安仍在愣怔。
记忆中的谢阳,总是戴着一顶方方正正的黑冠,书生气十足,衣衫整齐,行止也是规规矩矩,端方得近乎迂腐。
而眼前的他,灰头土脸,不修边幅,胡茬看起来已有几日未剃,衣衫也脏兮兮皱巴巴,头上黑冠更是不知丢去了哪里,只剩一个略显散乱的发髻,哪还有往日峨冠博带的模样?
而谢阳竟似对自己的狼狈形象毫无所觉,略带脏污的面上洋溢着“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和绝处逢生的希冀,又急急问了一句:“林姑娘,你怎么也在巨阙山庄?”
“我……”林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立即反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问,打开了谢阳的话匣子。
“倘若放在以前,像比武大会这种盛事,御水天居一定会派我前来见证。如今……我成了帮主,要管帮里大小事务,却实在不舍得错过这样的热闹。”
林安点了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谢阳有职业病,向来是个八卦爱好者,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她就曾为谢阳的错过感到遗憾,却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真的赶来了……
“原本我提前一天便到了这里,却被告知要飞过湖面才能入庄,我半点武功不会,又哪能飞得过去?
我本想解释一二,但御水天居如今名声大损,若他们知道我的身份,只怕……反而要将我赶得更远些。”
谢阳一脸生不逢时,唉声叹气。
林安摇头失笑,也有些同情。
“我只得暂避一旁,再想办法,结果却碰见一个人。”谢阳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变得古怪,“那人虽有些武功,却不够横渡湖面,因此也碰了壁。
这本不奇怪,但我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是铁了心的,并没有真的放弃。”
“这人是谁?”林安忍不住问。
“不知道。”谢阳摇了摇头,“我主动与他搭话,想和他结伴,毕竟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有主意。可他根本不理会我,我还以为是碰到了一个哑巴。
直到我突然灵机一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游过去’,他才第一次看向我,问我,若被守在岸边那人发现,又该如何。”
听谢阳说出“游过去”三个字,林安脑中飞快一闪,一瞬间想到了沈玉天曾提起的,那晚渡湖时听到的水声——陌以新猜测是有人游过湖面。难不成,那个人竟然就是谢阳!
那么,那个在林间生起火堆,藏匿于千枭林深处,令他们忌惮不已的“神秘人”,难道……也会是谢阳?
谢阳继续道:“早在出发前,我便仔细研究了巨阙山庄的所有情报,对这周围地形也了如指掌。我告诉那人,我知道岸边有条林间小路,可以绕到惊鸿湖另一侧,从那里下水,一定不会有人发现。
至于入庄以后,便可以藏匿在千枭林中,再见机行事。我主动提出给他引路,条件是要他与我同行,在我需要时帮衬一把。
林姑娘你也知道,我自小在御水天居长大,自然通识水性,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一窍不通,要想在林子里过活,至少得有人会生火采猎才行。我看那人身高体阔,也算一把好手,又与我同病相怜,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连忙又问:“后来呢?”
“后来……一切还算顺利,我们游到了湖岸边,我正想找时机上岸,便见那人……”
谢阳顿了顿,神色愈发古怪,“那人……竟根本没有上岸的意思,他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过一会又浮出头来,再换个地方,又一次扎下去……就这样重复一遍又一遍,几乎不曾停歇……
我简直看呆了,甚至都忘了上岸……后来,有巨阙山庄弟子来到岸边,我们连忙潜入水中,竟偷听到……他们要在湖岸埋下炸药!
这时我才惊觉,这场比武大会恐怕另有文章!趁他们一趟趟去搬炸药的空隙,我们连忙偷着上岸,按计划躲进了千枭林。”
林安认真听着,心中早已疑惑重重,“那个人还做了什么?”
“他……他实在太奇怪了。”谢阳皱眉,神色间满是困惑,“他从头到尾都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来历,对比武大会的执着绝不在我之下,却又无意参加比武,反而在湖里折腾出那等诡异之举……我根本看不出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谢阳碎碎念着,愈发一脸茫然,“说实话,到此时,我对这个怪人的兴趣甚至已经超过了比武大会……我想,无论如何得弄清楚他是何方神圣,结果过了那一夜,第二日一早,他便不见了!”
听着谢阳绘声绘色的叙述,林安对这怪人也好奇到了极点。
谢阳的神色却凄苦起来:“我独自藏了一日,只敢躲在林子深处,可一直等到夜里,那人却再未回来……
那之后我便成了一个人,火折子早在渡湖时便湿透了,我连火也生不起来,在林子里冻得半死,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又想起落日楼,躲进了这里,好歹能遮风御寒,不至于冻死。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已经超过一天一夜不曾进食了……”
话音未落,他腹中极为应景地“咕咕”叫了几声。
谢阳苦笑道:“方才听到有人叩门,我吓得赶紧躲上二楼,偷偷往下看,竟看见林姑娘你……我还以为自己生了幻觉,直到你从楼梯走近,才敢出来相认。”
“原来如此。”林安听完前因后果,缓缓吁出一口气。
谢阳眼底浮起劫后余生的喜色:“林姑娘,还好见到了你!外头现在安全吗?你能带我出去吗?我总算不会饿死在这里了吧……”
说到最后,他的眼圈险些红了。
林安心绪犹在翻涌,谢阳带来的信息量太大了。第一晚的水声是他们,林中的火堆也是他们……他似乎解决了许多疑问,却带来了一个更大的疑团——
那怪人究竟是谁?
然而听谢阳所言,他们相处几日,竟还是对那人毫无了解。
林安没有急着细问,先安抚道:“放心,巨阙山庄目前还算安全,他们之所以埋伏炸药,只是为了追查三个月前杀害段老庄主的凶手——”
“段老庄主死了?”谢阳极为震惊,忍不住出言打断,“怎么可能?我们御水天居都没听到半点风声!”
林安点头:“这事疑点很多,总之,我现在先带你出去。从今日起,你便与我们同行,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谢阳喜出望外,连连点头:“这么说,叶大侠也在吧,真是太好了!”
在最无助的时候接连重逢故人,谢阳的雀跃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连腹中饥饿都冲淡了几分。
林安微微一顿,神色复杂,道:“这些事说来话长,我还是先带你去吃些东西,其余的之后再叙。”
谢阳仍旧鸡啄米似地点头,几乎眼含热泪,眼神亮得像是看见了菩萨。
两人正要下楼,大门处忽然传来极细微地“吱呀”一声。林安心头一凛,不及细思,反手便将谢阳推回楼上,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二楼不再是书架,而是一间极为宽阔的茶室,四周飘窗雕栏,似赏景台一般。若站在栏边,想必视野极佳,不愧是花世相中的赏月备选之地。
此时此刻,两人自然无暇赏景,几乎同时闪入楼梯口的屏风之后,小心躲了起来。
虽然还不知来人是谁,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吱呀”一声,门又再次合上。来人脚步极轻,几近无声。倘若不是木门发出微响,恐怕此人即便走到身后,以他们两人的耳力,也难以察觉。
透过屏风中间的一丝缝隙,林安睁大眼睛往楼下看,屏气凝神等待来人走入视线。想必方才,谢阳也是这样去看她的。
然而这一次,来人却迟迟不再向里走。
……他在做什么?
一楼只有数不清的书架,莫非此人一进门,便就近翻起书来?
正疑惑间,门竟又接连响了两声,显然又是有人进出。
林安和谢阳不禁对视一眼,皆有几分不解——那人这么快就走了?难道只是偶然路过,随意进来看看?
两人正思量着是否不必再躲,楼下便响起一道男声:“见过夫人。”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林安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很快想起——是洛峡飞!
那么,他所说的“夫人”,自然就是……何夫人?
果然,何夫人的声音跟着响起,音色冷冽:“你跟踪我?”
“峡飞不敢。”洛峡飞语调恭顺,“只是恰好看见夫人来此,斗胆前来攀谈。”
林安暗忖,这位何夫人一直都不容小觑。何掌宗不在时,太岳宗便是以她马首是瞻,地位显然远在松竹梅三位掌院之上。看来私下里,洛峡飞对她也极为恭谨。
“你有何话说?”何夫人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峡飞只是想恭喜夫人。”洛峡飞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恰如其分的愉悦。
“何喜之有?”
“从前何师弟对夫人颇多不敬,经此一行,夫人在我太岳宗的地位更加无可动摇。峡飞自然也为夫人欢喜。”
“何昭阳的死活,与我何干?”何夫人的声音依然淡漠,不起半点波澜。
“少了何师弟这个障碍,太岳宗的未来便尽在夫人掌中,夫人自可安然无忧。”洛峡飞不疾不徐道,“毕竟,夫人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孩子。”
“哦,会么?”何夫人轻声一笑,笑意中带着一丝讥讽。
洛峡飞一顿,似乎也有些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斟酌着道:“掌宗对夫人青睐有加,只想将位置留给夫人以后的孩子,此次称病缺席,给夫人一个动手的机会,也是掌宗的一片良苦用心。”
林安侧耳倾听,没有放过对话中的任何一个字,听到此时,双目已惊得圆睁——动手?
听洛峡飞的言下之意……何逑特意称病不出,竟是因为对何夫人的偏宠,任由她趁此次出行之机除去何昭阳,为她以后得孩子铺路?
所谓的“称病”果然是假,这一点早在他们的怀疑之中,可……怎么会是这样的理由!
即便何逑对这位夫人再多偏爱,也虎毒不食子啊!
而何昭阳遇害时,何夫人的确没有不在场证明,难道果真是她……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夫人低低笑了两声,那笑声缥缈空灵,仿佛不染尘世。
然而下一瞬,她的声音却陡然冷厉,一字一句道:“洛峡飞,不要妄图揣测我的心思。所谓太岳宗的未来,我从不放在眼里,你所以为的权势与地位,我不稀罕。”
“夫人——”
“也不要试图揣测何逑的心意。”她淡淡打断,带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寒意,“你,还差得远。”——
第174章
洛峡飞久久未语, 久到连屏风后的林安也感到一丝焦灼。
半晌,他才再度出声,谦卑如初:“是峡飞失言, 谢夫人提点。”
“下去吧。”何夫人的声音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那是一种只属于天生上位者的, 居高临下的姿态。
“峡飞告退。”洛峡飞最后说了一句。
随即,门又“吱呀”开合,想必他已离开。
楼下再次陷入悄无声息的寂静。二楼茶室中,风无声拂过,仿佛连空气都不敢大声喘气。
谢阳的神情已有些扭曲。他虽对江湖诸派如数家珍,却对近几日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此刻听得满腹惊疑,诧异与亢奋交织在脸上,已经憋得通红,显然很想侃侃而谈一番, 却不得不强行忍下。
林安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与太岳宗并无牵扯, 大大方方与何夫人打个照面也没什么。可听完方才这一番话, 就真的不方便再被对方察觉了。
这段对话乍听起来似是而非,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可稍稍往深里想,便可窥见太岳宗的水深。
洛峡飞似乎是想与他眼中的“红人”何夫人套近乎, 却出乎意料地碰了壁。而真正奇怪的, 是何逑的诡异用心,与何夫人的不为所动。
一个女人听到丈夫对自己的专宠之心,反应如此漠然, 甚至称得上轻蔑,只有两种可能,第一, 她对他毫无感情,第二,她半点也不相信。
或者说……两者都有。
开门声久久不再响起,倘若不是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林安会以为楼下已经空无一人。
难道,何夫人只身来到这里,竟然真的是为了看书?
时间的流逝仿佛印证了这一点。光阴一寸寸流淌而过,林安和谢阳已经累得悄然坐在了地上,何夫人仍旧不曾离开。
日光打在楼梯上的光影一点一滴地变幻,从清晨到了晌午,又从晌午到了黄昏。
中间倒还有人来过,不过似乎只是闲逛之人,并未出声,许是看到何夫人在此,便径自走了。
天光渐渐昏暗,暮色开始降临。谢阳脸上现出一丝难以抑制的骇然,向来谨守礼数的他,此时只想对下面那人怒吼一句——
你丫到底还走不走!
他刚刚得遇救星,难道还是逃不脱饿死的命运?或者……翻过二层围栏跳下去,兴许只折一条腿?
林安也强自按捺心中的焦躁——陌以新只是小憩片刻,醒来便会发现她不知所踪,到如今更是已经过去一整日,他会有多担心……
终于,久违的一声“吱呀”打破了漫长的沉默,也令屏风后濒临崩溃的两人如释重负般地精神一振。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略带讶异的男声:“何人在此?”
“是我。”何夫人淡淡回应。
“啊,原来是何夫人。”男子的惊讶转瞬即收,语气恭敬起来,“在下乃巨阙山庄弟子,例行前来打扫,难免要搅扰此间清净,先请见谅。”
“无妨。”何夫人语气如常,“我只是随意看看,正要离开,阁下请便。”
言罢,便将手中书册放回原处,抬步离开。
楼上的两人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何夫人在时,两人几乎不敢动弹,毕竟她的武功足以横渡湖面,耳力想必也不会差,稍有响动便可能暴露行迹。
如今楼下只剩一名负责打扫的普通弟子,两人终于敢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紧盯着此人在书架间穿行的身影,默默伺机而动。
待弟子走入深处,被书架遮蔽身形时,两人互使一个眼色,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又一路以书架为掩护躲躲藏藏,循着他视线的死角,总算来到门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闪了出去,回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咦?门响了?”弟子自言自语一句,从书架间走出去看,却不见半个人影,只道是错觉,摇了摇头,继续清扫起来。
……
西一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整日里,几人几乎将巨阙山庄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不见林安的踪影。
山庄前后的炸药没有丝毫动静,意味着她并未离开山庄。
陌以新甚至又去了一趟千枭林深处,找到那地洞所在,破解了树干上的机关,再度下到祠堂之中,仍无所得。
花世抱臂站在院中,纳闷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也帮着找了一下午,一脸困惑。
陌以新面沉如冰,眸色深沉如墨,薄唇抿得发白,平日清冽的神情仿佛覆上了一层驱不散的阴翳。
这些相识多年的好友,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难看的脸色。好似一座巍然冰山,表面虽是坚冰,水面之下却早已裂纹遍布,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轰然倾塌。
忽然,他站了起来。
“去哪?”沈玉天问。
“找段鸿深。”
荀谦若沉吟道:“你怀疑,林姑娘是被巨阙山庄关起来了?”
“既然遍寻不见,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可能。”陌以新音色低沉,却带着锋利,“今夜之前,我必须找到她。”
廖乘空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谅他巨阙山庄不敢推诿。”
“都一起去,大不了就打一架。”花世道。
便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从院门方向传来——
“以新!”
陌以新蓦地抬头,眼底沉凝的墨色骤然破碎,一点光亮瞬间将那幽深的瞳仁点燃,他失控似的大步冲出。
林安也跑着迎上去,刚一靠近,便被一把扯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衣襟微凉,带着秋风的萧瑟冷意,双臂抱得极紧,林安清晰感受到他扣在她背后的力道,他的指尖犹在微微颤抖。
他一言不发,只将所有恐惧、混乱与庆幸,都狠狠埋进了她的身体。
陌以新身后,那几人或欣慰或促狭地看着,林安在这些视线下微觉窘迫,却终究不忍推却这个冰凉而紧绷的怀抱,索性厚了脸皮,任由他紧紧抱着,轻声哄道:“我没事,又让你担心了。”
“我好想你。”陌以新垂首,紧紧贴在她的颈窝,声音发闷。
林安怔了怔,他的怀抱无比牢固,霸道的没有一丝缝隙,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贪恋着与她的相拥。
林安心口软了一下,便欲抬手覆上他因过度用力而微僵的后背,将他回抱。
便在此时,身后骤然炸出一道毫无心理准备的惊叫——
“林姑娘!”
林安下意识回头,只见跟在他身后的谢阳早已惊得愣了神,此时终于回过味来,大惊失色:“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快放开林姑娘!”
场间骤然一静。
花世咂了咂嘴,面露同情:“这谁啊?陌以新找人找得快疯了,这不是往刀口上撞?”
“谢阳?”荀谦若喃喃道,面上也是惊愕,“他怎会在这里?”
陌以新终于缓缓松开怀抱,却仍攥紧了林安的手,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陌生男人,对着他大呼小叫,还义愤填膺地要他“放开”。
他眉心微蹙,沉声道:“你是何人?”
谢阳被这道视线扫过,浑身一凛,下意识后退两步,强迫自己堪堪顶住了这股无形的压迫感。
“我、我是林姑娘的朋友!”谢阳谨慎地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又一指陌以新的手,正气凛然,“你这登徒子,竟敢轻薄林姑娘,还不松手!”
谁能想到,谦谦君子陌大人,竟也有被当面骂作“登徒子”的一天……
陌以新微微眯眼,唇边勾起一个冷冽的弧度,不怒反笑。
那份因重逢而柔软的情绪尚未散去,便已被森然的危险所覆盖。
林安连忙介绍道:“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谢阳,御水天居的帮主。”
谢阳惊了一跳:“林姑娘,你怎么一下子便将我的身份暴露了?”
林安哭笑不得道:“这里都是自己人,而且,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又没做错什么,不必总将自己当做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自己人……”谢阳自语一声,环顾一圈,接连惊喜道,“荀先生也在!还有沈庄主!那叶大侠呢?”
陌以新面色一黑,语气冷得没有起伏:“你的朋友林姑娘,是我夫人。”
“夫、夫……什么?”谢阳被震得一愣,“林姑娘,你不是和叶大侠赶赴兰夜香桥会,要为他过生辰吗?”
话未说完,场中便似有一阵冷风扫过。
陌以新眉头明显一跳,额角青筋隐隐浮现。
“嚯!”花世双手抱胸,喜上眉梢,“这下好玩了。”
林安扶额,原本便因错综复杂的案情而一头雾水,此时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终于是荀谦若站了出来,轻咳几声,若无其事道:“谢兄弟,你怎会在巨阙山庄?”
林安连忙接话道:“此事说来话长,谢阳已经饿了两天,烦请荀先生先带他去吃点东西,再安排个住处吧。”
荀谦若道:“西二院倒是还有空房,谢兄弟不妨就住在我们院里。”
说起吃东西,谢阳顿时也觉腹中饿得狠了,略一犹豫,终究跟着荀谦若而去,还不忘回头道:“待我吃完饭,再来找林姑娘。”
“去吧,去吧……”林安挥了挥手,嘴角猛抽。
陌以新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稍稍缓了语气:“饿了吧?”
林安摇头:“还好。”
陌以新又道:“我们找遍了整个巨阙山庄,你去了何处?”
“我在落日楼。”林安如实道。
话音刚落,陌以新的视线陡然扫向花世。
花世面色一变,立刻举起双手:“我去了,真去找了!那里只有何夫人在啊。”
巨阙山庄很大,几人只得分头找人,落日楼正是分给他的。
陌以新此时的心情本就不大美丽,若是知晓这一日的苦苦寻觅都败于他的疏漏,不知还要如何记仇。
花世连忙撇清。
林安怔了怔,旋即想起下午曾有一次门响,有人进入楼中,一言未发便又离去,原来,那竟是去找她的花世。
林安恍然道:“没错,何夫人一整日都在落日楼,我和谢阳躲在二层,因此被拖住,一直等到她走了才出来。”
“你看,没错吧。”花世向陌以新摊了摊手,又纳闷问林安,“你怕何夫人做什么?怎么她在就不能出来了?”
林安神色微敛,缓缓道:“因为,我恰巧偷听到了她和洛峡飞的对话。”
林安这样说,听到的内容显然不会简单。花世眼睛一亮:“什么对话?”
“进屋再说吧。”陌以新看向林安,“给你留了饭。”
……
“事情就是这样。”林安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细述,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汤碗喝了几口,稍稍缓过气来。
花世托腮道:“原来林子里竟真有人藏着……”
陌以新眉心微蹙:“谢阳所言,可信么?”
林安微愣,旋即道:“应当可信。拘魂帮那件案子,我曾与他同行,他为人刻板守礼,人品倒是可靠。”
饶是林安心大,也察觉出陌以新对谢阳那股淡淡的排斥,顺势转了话头:“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从洛峡飞的话风来看,他对何昭阳的死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连何逑也对此早有预料。
如此一来,何昭阳之死更像是太岳宗内部所为。可那日,步千里、江月、洛峡飞三人同在一处,互为证明,陈如霜与何昭阳是那种关系,而何夫人今日那副冷眼旁观的姿态也不似作伪,实在没有一个像是凶手……”
花世道:“还是何夫人最为古怪,这种时候,她竟独自跑去落日楼看了一整日的书?而且,言语间对整个太岳宗都颇为不屑,让上赶着讨好的洛峡飞也碰了个钉子。看起来倒像是另有大事的人。”
廖乘空则肃然道:“还有与谢阳同行的那个怪人,有意藏形匿迹,行止也极为可疑。”
几人交谈间,荀谦若带着喝饱喝足的谢阳也来了。
谢阳脸上略带尴尬,先前他一时惊愕,不曾考虑周全,后来吃饭时仔细一想,也渐渐回过味来——
方才那男子与林姑娘举止亲近,还说林姑娘是他夫人,谢阳只顾着对他的“无礼”义愤填膺,却忘了……林姑娘对那人的言行不仅没有排斥,反而是天经地义的模样。
谢阳不禁有些担心,倘若林姑娘与此人才是一对,自己方才那几句话便实在不合时宜,恐怕还会给林姑娘添了麻烦……
这样想着,谢阳便对自己的鲁莽懊恼起来,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找补,只好讷讷不言。
林安主动招呼道:“吃饱了吧?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有几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谢阳微怔,稍稍正色。
“关于那个怪人。”林安道,“虽然他始终不肯透露姓名来历,但毕竟与你同行数日,你可曾留意过他有什么特征,或是其他怪异之处?”
谢阳略一回想,认真道:“这几日我也有意观察,可惜收获不大。他身高体阔,穿一身黑衣,话极少,态度极为冷淡,对我也爱搭不理。”
花世忍不住指向沈玉天:“你是在说他吗?”
林安:……
谢阳一怔,看了眼沈玉天冷肃的脸,老实答道:“那人容貌普通,远不及沈庄主好看,呃……我是说,英武不凡。”
他小心觑着沈玉天的脸色,连忙转而道:“还有武功,他虽有武艺在身,恐怕算不上多么高明,轻功也不高,无法渡湖,才会与我一道。”
几句话听下来,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此人来历成谜,目的难测,的确疑点重重。
林安暗叹口气,脑中忽又一闪,道:“对了,今早我是偶然间看到一只信鸽,追着信鸽的来向才去了落日楼。那鸽子,是你放的?”
“是啊是啊。”谢阳连连点头,“林姑娘也知道,每日飞鸽回报信息,是我们御水天居在外特派弟子的老规矩了。如今我虽然成了帮主,却也不能荒废。
更何况,我此行本就是为了收集比武大会的情报,信鸽自然早有准备。”
“原来如此。”林安恍然,“那这么说来,巨阙山庄埋伏炸药困住江湖群侠之事,外面的人已经都知道了?”
谢阳连忙摆手:“我虽然鲁钝,也知晓此事事关重大——一众高手被困于此,短时间内无法脱身,若是这个消息传扬出去,江湖上恐会生乱。
所以我在信里叮嘱,要先将这事瞒住,等我吩咐再行发布。目前只有我安排在邬月城作为接应的亲信知晓。”
林安赞赏地点点头,会心一笑:“不愧是谢帮主,行事愈发稳重了。”
事实上,谢阳吃饭后还未来得及整理仪容,此时仍旧是灰头土脸的模样,被湖水泡过的衣衫皱皱巴巴,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狼狈落魄的年轻人会是一帮之主。
谢阳自觉窘迫,红着脸慌忙做了个揖。
陌以新目光微斜,轻咳一声,道:“还有一事。”
“什么?”林安这才回头看他。
“账本,三千两白银。”陌以新提醒——
第175章
“对啊, 差点忘了正事!”林安一拍额头。
昨日还说起,离庄后去一趟御水天居,找谢阳帮忙调查巨阙山庄那笔旧账, 今日便见着了谢阳, 岂不正好?
她立刻转向谢阳, 道:“大约六七年前,巨阙山庄曾向御水天居支出过一大笔钱,足足三千两白银。你来这里之前想必做足了准备,这事你可知晓?”
“六七年前?三千两?竟有此事?”谢阳念叨着,面上却是茫然。
“连你也不知道?”林安讶异。
谢阳又思索片刻,无奈摇了摇头:“按理说,这么大一笔数额,资料阁中若有记载,我必定会有印象。只怕只有一种可能, 这笔生意是由师父全权处理, 没有经过帮派的账目。而我那位师父……”
谢阳苦笑一声, “林姑娘也知道,他多年来隐藏阴谋,自然极为谨慎。他死后,我整理过他的遗物, 也并无发现, 想必他做事从来不留凭证。”
林安愕然,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死无对证的结果。
陌以新蹙了蹙眉,道:“周廷和, 尹东阳——这两个名字,你可有耳闻?”
谢阳一愣,眼中迷惘更甚。
林安补充道:“也是与巨阙山庄有关的人。”
谢阳在他无比渊博的记忆中疯狂搜索, 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八字,几近抓狂。
他一向自诩博览江湖事,兼有过目不忘之能,称一句“万事通”也不为过。没想到今日竟屡屡被人问住,提供不出一点情报,实在是百般挫败。
林安看他脸色难看,试探道:“连你也……不曾听过?”
谢阳又努力挣扎片刻,终究还是颓然道:“我自小只有一个爱好,便是通晓江湖事,这些年来,我只要在总舵,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资料阁中。
林姑娘也知道,我天生过目不忘之能,所有江湖人,即便我不能全部熟记,但只要看过,总能有些印象。更何况,巨阙山庄是我这次出发前特意关注过的,可是、可是……”
谢阳一脸纠结,苦涩更甚,“这两个名字……我真的从未见过。”
林安一时哑然。
陌以新的眸色愈发深沉,沉默片刻,道:“可否借你信鸽一用?”
谢阳愣了一下,忙道:“自然可以,不知是要往何处送信?”
“景熙城。”陌以新淡声回道。
在场几人皆露出几分诧异之色。
谢阳斟酌道:“每只信鸽都有特定的路线,我这次准备的信鸽,只是从我身边到邬月城亲信之处往返。
等明日鸽子飞回,我便再写信过去,让亲信弄来飞往景熙城的信鸽,这应当不成问题。只是一来一回,大概需要两日时间。”
“好。”陌以新颔首,“多谢。”
夜色渐深,众人纷纷告辞散去,屋内渐趋静谧。
陌以新在桌案前坐下,铺开信纸,却并未立即动笔,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叩响,不知在思忖什么。
林安走近,双手撑在桌沿,等他落字,却迟迟不见他提笔,便好奇道:“以新,你是要给谁写信?在这种时候飞鸽传书到景熙城,总不会是报平安的吧。”
“你猜。”陌以新向后靠上椅背,却是不答,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他平日里极少这样故意卖关子,林安心下微动,好笑又无奈道:“你不高兴?”
“我为何不高兴?”陌以新微微仰起头,挑了挑眉。
林安不去点破,只避重就轻道:“因为我今日没打声招呼就躲了起来,让你担心了一整天。”
陌以新但笑不语。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而且,我都饿了一整天,躲在那里腰酸腿麻,大气都不敢喘,总算能抵消了吧。”林安开始卖惨。
陌以新的眸色果然柔软几分,他微微侧身,在椅子上空出一半的位置,道:“坐到这里来。”
林安本要坐下,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稍稍换了个角度,转而坐到了他的腿上。
陌以新明显一怔,脊背瞬间绷紧,神色虽仍清冷,耳根却已倏地染上薄红——两人虽已有过亲近,却还是第一次做出这般姿势。
而且,还是她主动为之……
“你就是在不高兴。”林安道。
陌以新压住唇角,摇头道:“碰到意外情况当然不怪你,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快。”
那就是另有不快了……林安眨了眨眼,试探着道:“大概……你是不喜欢谢阳?”
陌以新轻笑一声:“我看他待你颇为亲厚,十句话里有五句都是‘林姑娘也知道’。如此与你相熟的朋友,我怎会不喜欢?”
林安脑中晃晃悠悠跳出四个大字——阴阳怪气。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陌大人也有这样一天……
原本还想着哄人的林安愈发觉得好笑,索性得意道:“那是当然,经过上回拘魂帮一事,谢阳对我的眼界与品性都钦佩有加,我随口说的话也被他奉为圭臬,如今御水天居的帮规就是我定的呢!”
陌以新微眯双眼,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修长指节轻轻一扣,声音低醇:“我知道,你一向令人臣服。”
林安脸颊迅速红了。如此挑逗的姿势,加上这般意味深长的夸赞,让她瞬间败下阵来,更无法再厚脸皮地自吹自擂,只得握住他手腕,软声道:“你就别吃醋啦。”
陌以新一僵,淡淡收回手:“我没有吃醋。”
两夜未眠的他,今早只是打了个盹,便又奔走了一整天,在担忧与焦灼中熬到现在,最后还要生闷气……
林安看着他薄唇紧抿,神情倦淡,不禁心头一软,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口:“无非还是因为我给叶饮辰过生辰,却漏了你的,是不是?我们不是早就说开了吗?
还是说,我们陌大人,每想起一次,都要再气一次。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越想……”
“咳咳……”陌以新实在挂不住,打断了她的大实话。
沉默片刻,他又忽而开口:“他最后给你一个玉瓶,你一直收在包袱里,却从未打开看过,是怕我看到?”
他别过头去,掩饰住神情中的一丝不自在。淡淡的音色中,隐约带着故作平静的在意。
林安一怔,恍惚想了起来,那是叶饮辰在分别时交给她的心愿瓶。
不知为何,她当初明明好奇了那么久,终于拿到后,却没有立刻打开。后来拖着拖着,又风波不断,她反而忘记了此事。
只是显然,有人还一直惦记着。
林安眉梢轻挑,不答反问:“以新,你想看?”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咸不淡道:“你若想看,打开便是,何必推到我头上?我还不至于如此小气。”
林安嘴角抽了抽——你还不够小气?
她想了想,起身走到床边,打开放在床脚的包袱,从最里面取出那个玉瓶。
抬头一看,陌以新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视线在她手中淡淡一顿,哼笑一声,低头看向桌上的信纸,提起笔,开始在信纸上认真落字。
方才半晌只字不写,此刻倒写得有模有样了……林安哭笑不得,恍然明白过来,他这……似乎是在回避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拿起玉瓶走回桌边,第一次将里面的纸团倒了出来,道:“喏,我就在这里看。”
说罢,便将紧紧团着的小纸片摊平开来。
陌以新心头一跳,笔下不由渐缓,眼角余光不受控地扫了一眼,只见上面仅仅三个字——“逗你玩”,一时愕然。
林安也是一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可不是嘛,那个家伙……当初搞出这番花样,只是为了钓出她的秘密,又怎么可能写下什么正经愿望?亏她还曾好奇了那么久!
林安一阵无语,重新拿起瓶子准备收起,却发觉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在晃动,随手再倒了一次,果然又掉出一样东西——
银杏叶,一片金色的银杏叶。
不,应该说,是用金子铸成的银杏叶。
林安眼神微动,这样的金色银杏叶,她曾见过的。
陌以新双眸微眯,淡淡道:“这金叶子,是夜国王族之物,老夜君当年也曾送给安阳长公主一枚。”
“也”字被他咬得极重。
安阳长公主,是叶饮辰父亲深爱之人,林安再清楚不过。而如今,叶饮辰又将金叶子送给了她……
林安心底一叹,看向陌以新。
他嘴角沉了沉,将笔往桌上一搁,似笑非笑道:“你送他玉笛,他送你金叶,所谓金玉良缘,一来一往倒是匹配。”
嗯,又阴阳怪气了。连金玉良缘都说得出口,能醋到这般自我折磨的程度,当真是酸得狠了……
林安忍笑,坐回他腿上,圈住他的脖子,理直气壮道:“玉瓶都让你看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很清楚。陌以新找了她一整天,原本就快疯了。好不容易再见,又冒出一个谢阳,一口一个“登徒子”,转头却问“叶大侠”,句句都往他心上扎,他会开心才怪……
陌以新只瞥她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某人曾经说过,如果当初,最先认识了别人,喜欢的也许就会是别人。”
林安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叶饮辰最后问她的那个问题?
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陌以新,那都过去多久了?当时你可是半句话都没说,难不成还一直在心里记着呢?”
陌以新未作声。
那样一个问题,便是他想忘,也忘不掉。
他根本不敢想象,倘若当初……安儿不曾想方设法逃离针线楼,那么他的人生,又该是什么模样?
苍白,静止,如活死人一般,永远不会期待下一次天亮。
林安眼看着陌以新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知又陷入了怎样的情绪之中,简直是将难哄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她评估了一下形势,脑筋一转,忽而连连咳嗽起来,咳得很用力。
陌以新立刻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声拉回现实,眉心蹙起,神情瞬间紧张:“怎么了?今日着凉了?”
林安点点头:“吹了风,后背疼。”
“后背?”陌以新神色一变,抬手覆上她的后背,“哪里?为何会疼?”
“就是当初中箭那里啊。”林安极为自然道,“自从受伤以后,每次着了凉,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陌以新脸色明显一僵,手下一用力,将她圈入怀中抱稳,下颌抵住她的发顶,低声道:“怎会如此?我问过风青,他分明说你恢复得很好,没留下病根。怎么还会疼,为何你从未对我说过?”
林安埋在他怀中,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的力道,顺势将他紧紧回抱住,终于忍不住轻笑:“因为我是骗你的,从来就没疼过。”
“你——”陌以新音色一变,作势便要起身。
林安抱得一动不动,软声道:“陌大人,看在我为你挡过一箭的份上,就别吃醋啦!”
他动作一顿,胸口却犹在起伏,不知是气她骗他,还是急她用这种事开玩笑,终究却什么也发作不了,心中早已软成一片,覆在她后背的大手轻轻抚摩着,叹气道:“真的不疼了?”
林安在他怀中摇头:“不疼了,只怕你吃醋吃得狠了,自己心疼。”
她就知道,若拿那一箭来卖惨,他便是再阴晴不定,也会瞬间缴械投降。
陌以新轻咳一声,却不接话,只是手下轻轻一按,道:“这里可留了伤痕?”
“不知道啊,伤在背上,我又看不到。”林安随口说着,感到陌以新隔着衣衫的大手微微一顿,福至心灵般地脱口补充一句,“我、我不是要你帮忙查看的意思啊。”
陌以新耳根一热,面色微恼:“我也并未在想那种事……”
说完这句话,他却安静片刻,忽然缓缓收紧怀抱,嗓音低沉:“下次不准乱说自己疼。”
林安点头:“那下次你也不准乱吃醋。”
“我什么时候乱吃醋了?”他不假思索地否认,却紧接着反应过来,眉头一挑,“……还有下次?”
林安偷笑两声,抬起头看他,道:“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陌以新看着她,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轻叹道:“安儿,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也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他将她重新按回怀里,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明显放软的余韵。
林安眨了眨眼:“所以,那个问题……你也不介意了?”
陌以新神色微顿,认真开口:“我很介意——”
“你——”
“我很介意,却更庆幸。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你先见到的是我,喜欢上的是我,以后陪在你身边的,也只会是我。”
林安心头一颤,忍不住牵起他的手,细细摩挲他掌心的一点温热,似安抚,也似回应。
陌以新任由她抚摸,眼底的阴翳早已被她拂去,温热的血液重新流回心脏。
两人在椅上紧紧依偎,这一刻,温存被无限拉长。
“啊呀!”林安忽然叫出一声。
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上——蘸过墨的毛笔横搁在案,浓墨早已在桌面晕成一团,正缓缓朝信纸蔓延。
也不知陌以新方才搁笔时在想什么,竟未放上笔架,而是随手搁在了桌上,好似仓促一般。
林安连忙探身将毛笔拾起,掏出帕子将墨迹擦干,又将笔在砚中润了润,递向陌以新:“瞧你,怎么连笔都乱扔……”
陌以新轻咳一声,神色镇定如常,仿佛方才那点失态从未发生过,只顺从地接过笔。
“那你继续写吧。”林安正要起身,却被他一手扣住腰侧,轻轻一带,重新按回了怀里。
“就坐在这里。”他道。
林安微愣:“你不写信了?”
“你坐在这,我写得更快。”他说得十分自然,按在她腰间的手未曾松开半分。
林安“哦”了一声,还是依了他,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稳。
“别乱动。”他的语气一本正经,却带着隐忍的紧绷。
“是,大人。”林安低低地笑。
灯下,他手臂环着她,提笔写信。她窝在他怀里,侧耳便能听到他的心跳。
她垂眸望去,只见信纸上龙飞凤舞,首先落下两个字——
“濯云。”
“写给萧濯云的?”林安挑了挑眉,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你是想让他帮忙,调查那两个人?”
陌以新笔走龙蛇,未作停顿,只会心一笑:“不错。”
林安所说的那两个人,自然是刚刚向谢阳打听过的——周廷和,尹东阳。
“为何要萧濯云去查?”林安问,“难道你觉得,他们在景都?”
“谢阳看似一无所知,却反而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陌以新缓缓道,“他遍览江湖事,又过目不忘,若是连他也从未听过的名字……反过来推想,也许,根本就不是江湖人。”
“你是说,他们……来自朝廷?”林安愕然——
第176章
“我们一直疑惑, 巨阙山庄怎会有楚朝绝密的火器配方,若与谢阳的话联系起来,或许, 也是来自朝廷?”
陌以新笔锋一顿, 眼中闪过深思, “更何况,在祠堂中时,我便觉得这两个名字似曾耳闻,或许,真是我离家出走前,曾在景都听过……”
墨意在纸上凝定。烛火摇曳,他的字迹干净锋利,落笔处隐有寒意。
林安心下微微发沉。陌以新所言不无道理,可是, 一个江湖中的铸剑山庄, 怎会牵涉到朝廷?
……
第二日下午, 封一枕醒了。
接连几天出事后,终于传来这么一条不坏的消息。
钟离磬音抱膝坐在廊前台阶上,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垂眸不语。
林安与陌以新刚刚踏出房门, 又回头望了一眼——少年已又平躺在床上, 阖上双目,一动不动。
方才趁他刚醒,还有一丝精神, 两人询问了那晚发生的事。
封一枕虽然惯常冷漠,毕竟还有少年心性,为了找出凶手报仇, 便也一一答了。
据他所言,袭击他的人黑衣蒙面,身形看着眼生,至少绝非他熟识之人,也并未使出哪个门派的特有武功,实在无法辨认。
唯一得以确认的是,钟离磬音的耳坠的确是那人拿出来的,那人用磬音威胁他,他一时心急,才跟到了千枭林深处。
林安轻叹一声,轻阖房门,在磬音身边坐下。
钟离磬音哽咽开口:“林姐姐,一枕哥哥还肯与你们说话,可我……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应了……”
林安叹息更深。
身中剧毒,武功尽失,命不久矣——一觉醒来便是如此,封一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自然无法面对这一切,更无法面对泪流满面的钟离磬音。
他几乎已被判了死刑,能乖乖喝药,吊着一口气,留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已是竭尽全力的坚强。
钟离磬音并不愚钝,自然也懂得这一点,绝望的浪潮滚滚而来,眼泪一颗一颗打在膝头。
“你去收拾一下行李。”林安忽然开口。
“什……什么?”磬音愣愣抬头。
“我们去找段鸿深,明日一早启程离开这里。”林安神色沉静,却带着果决和笃定,“这里既无神医,也无良药,再耗下去,不过是浪费他仅有的一点时间。”
“林姐姐……”钟离磬音湿漉漉的睫毛轻颤,眼中竟浮出一线茫然后的希冀,“可是巨阙山庄有炸药,会让我们走吗?”
林安沉吟未语。她记得很清楚,当初顾玄英埋伏的炸药,名叫“钢轮发火雷”,埋在地下后,无需派人引燃,只要机索被踏动,钢轮便会转动,与火石摩擦生火点燃引线。
后来陌以新让萧濯云带人从山谷两侧推下巨石,提前引爆了炸药,才免去一场浩劫。
如今,段鸿深用以封锁山庄的炸药,自然也是类似的自动引燃机关。威力虽大,却并非无法破解——正如那次一样,能引发炸药的,不一定非要是人。
这里虽然没有山谷从上而下的地形优势,却总能寻得替代物引动机索,譬如千枭林中的诸多树木……如今庄内高手如云,投掷重物这种事想必不在话下。
只不过,江湖人皆只知炸药无坚不摧的威名,却从未真正见过,对其原理更加一无所知,自然是闻之变色,不得不被唬住了。
而她此前未曾明言,不过是因为,她对段老庄主一案本就好奇,众人被困于此,反而方便查案,揪出凶手。她又何必多事,非要提前破局?
可如今既然想走,炸药的弱点便是最大的筹码。
她很确定,自己明白这个道理,陌以新一定也明白。
她转头望向他:“你觉得如何?”
陌以新回以会心一笑,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爱慕:“好。”
钟离磬音站了起来,黯淡的瞳仁中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你们……真的有办法?”
林安点了点头,并未细说其间曲折,只道:“他们只是为了查出杀害老庄主的凶手,如今封一枕亦是受害人,他们应当不会为难。
还有,我们认识一位神医,只是他身在景熙城,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但总之,只有先出去,才能想办法。”
“好!”钟离磬音重重点头。
林安却微一迟疑,沉默片刻,才斟酌着开口:“磬音,我知道说这话不合时宜,可有句话——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还是想告诉……”
“林姐姐。”磬音柔声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倘若一枕哥哥尚有一线生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救他。
但倘若……倘若还是没有法子,我再拼尽一切找到凶手,为他报这个仇。”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恳切,斩断了所有迟疑。
林安心中波澜起伏,终究只化为一个字:“好。”
钟离磬音顿了顿,小心道:“一枕哥哥遇袭时,贪、嗔、痴三个都与我在一起。所以,他们不会是凶手,对不对?”
林安一怔,道:“不错。可是,你为何要这样问,难道你……怀疑他们?”
钟离磬音轻叹一声,重新坐回地上,黯然道:“五年前,阿痴就杀过一枕哥哥一次。”
“什么?”林安不由惊骇,脑中随即一闪。
在地洞中时,磬音曾经提过,封一枕到遏云岛整整十年,前五年中一切都风平浪静,两人也两小无猜,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在“那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万岛主竟是封一枕的杀父仇人。
五年前——时间正好吻合,莫非便是此事……
“那一天,阿痴趁夜潜入一枕哥哥房中……一枕哥哥险些在睡梦中被他掐死,是大和尚及时赶到,阻止了阿痴,才救下一枕哥哥。”
钟离磬音的视线有些迷离,“那时,我和一枕哥哥在惊恐之外都是一头雾水。虽然阿痴平日里对一枕哥哥稍显冷淡,却不至于要下杀手。
我们一定要问个清楚,然后……大和尚便说出了真相。”
林安已经了然,缓缓道:“因为万岛主杀死了封一枕的父母,却将这个孩子养在身边,还教他武功。阿痴担心,若封一枕终有一日得知真相,必定会向万岛主寻仇,便自作主张,想替万岛主斩草除根,铲去祸患。”
“不错,就是这样。可大和尚说,他会一如既往教一枕哥哥武功,等着一枕哥哥向他挑战。从那一天起,一枕哥哥性情大变,再也没有笑过,也不再正眼瞧我。
而那之后,贪嗔痴三人担心大和尚养虎为患,一有机会便劝他赶走一枕哥哥。只是大和尚行事向来怪诞,我行我素,他们也没有办法。”
“那之后,他们没有再动过手?”林安试探着问。
“没有了。”磬音轻声道,“可阿痴毕竟曾动过手,而且一枕哥哥与我们长年生活在遏云岛,在江湖上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仇家……所以,事发后我唯一庆幸的是,贪嗔痴当时都在,他们没有嫌疑。”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磬音虽然乐观开朗,终究还是夹在中间的那一个,万籁是她义父,贪嗔痴也是看着她自小长大的亲近长辈,倘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磬音当然都难以接受。
“这五年,你不怪阿痴,不怪他们三个?”林安问。
钟离磬音轻轻摇头:“阿痴随大和尚上岛时身中寒毒,是大和尚日复一日为他驱散毒性,为此不惜耗费了数年功力。
我听他们说,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大和尚当年本该是江湖第一高手,与断臂前的廖乘空不相上下。
大和尚虽然揍过他们,却对他们三个都有莫大的恩情,他们自然会誓死维护大和尚。”
林安心中意外,追问道:“可你先前说,万岛主当初缚着你的襁褓收服阿贪,将你扛在肩上踏平了阿嗔的山寨,这些……怎是恩情?”
“阿贪当初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嗜血好杀,大和尚把他揍服以后,将自己的心法尽皆传授给他,教他重新练气,疏导体内的狂躁之力。
至于阿嗔,他那山寨做的是采草炼毒的营生,被收服后,阿嗔虽跟着大和尚回了遏云岛,他原先那些小弟的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
“你是说,万岛主继续让他们做毒药生意?”
“大和尚说,这生意总有人做,与其交给别人做,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只不过,旁人并不知晓他们背后与遏云岛的关系罢了。”
“原来如此……”林安若有所思。
磬音轻叹一声:“阿贪老实憨厚,阿嗔慈眉善目,阿痴精明细致,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不惜一切维护大和尚,自然谈不上错。
唯一的错,是大和尚……当初不该杀了一枕哥哥的父母。”
林安心中愈发不解。
磬音口中的万岛主,实在不似江湖人眼中的叛逆邪魔,甚至能为萍水相逢之人耗费内力,传授心法。
可是,前有叛出佛门,后有杀人父母,又实在令人正邪莫辨……
林安忍不住问:“万岛主究竟为何杀害封一枕的父母?”
“我们当时也这样问过他。”钟离磬音闭了闭眼,难掩悲凉,“他只说了八个字——随心所欲,顺手为之。”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对万籁而言,杀人也好,救人也罢,都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看心情而已?
……
“什么?明早离庄?”花世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可距离巨阙山庄的七日之期还有三日,比武大会尚未开始,我还等着沈玉天去争巨阙重剑呢!”
陌以新道:“救人要紧,况且只是我和安儿带封一枕离开,你们继续留下便是。”
花世还要再说,门口跑来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双手各捧着一只鸽子端在胸前,模样颇为滑稽,正是谢阳。
他看到满屋子人便是一怔,想要拱手见礼,却碍于手中的鸽子,只得点了点头,道:“诸位都在,又出事了吗?”
林安道:“你还不知,前日有人中了水莽草之毒,我们打算带他离庄求医,明日一早出发。”
“水莽草?”谢阳一惊,小心问道:“是什么人?”
“遏云岛的一位朋友。”
“啊,遏云岛尽是穷凶极恶之徒,林姑娘居然在遏云岛都有朋友,真是人脉广博,令谢阳佩服!”
谢阳先是真挚地敬仰一番,而后却迟疑道,“可是……据我所知,水莽草根本就无药可医,所以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断肠草。
林姑娘,不是我要泼冷水,只是这实在似水中捞月,恐怕枉费心机。”
林安叹了口气,神色却是果决:“这世上之事,总有知其不可而为之。即便徒劳一场,也好过坐以待毙。”
谢阳怔了怔,捧着鸽子虚一拱手:“谢阳受教了。既然如此,我也与你们同行好了。”
林安一愣:“可你辛辛苦苦跑来这里,就是为了亲眼见证比武大会,这一走岂不是要错过了?”
谢阳道:“我虽不懂医术,却知晓一些隐世名医的踪迹,说不定能帮上忙。况且我觉得,跟着林姑娘,总不会有错的。”
陌以新凉凉瞥他一眼,眉心微蹙。
谢阳察觉到视线,抬眼对上那双冷眸,不由地脊背一紧,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主动搭话道:“这位……呃,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昨日初见时,在下多有冒犯,都是误会一场,还望海涵。”
陌以新神色淡漠,只吐出一句:“无知者,无罪。”
谢阳愣了愣,为难道:“可阁下还未告知尊姓大名。”
林安早已见识过谢阳的一根筋,想他当初刚入三一庄时,为了见沈玉天一面,不知喊了多少遍,险些将沈玉天烦得将门掀翻。
她嘴角抽了抽,果断替他答道:“他叫陌以新。”
谢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陌兄,昨日我说什么兰夜香桥会,是我记错了,实则并无此事,还请陌兄不要误会。”
林安:?
陌以新挑了挑眉,缓缓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哦?是这样吗?”
谢阳郑重点头:“正是如此,是我记错了,实在惭愧。”
谢阳生性刻板,从不妄语,如今为替林安遮掩,竟主动改口说谎,实在是义薄云天了……只是他虽然一口咬定,面上却已通红,显然极度缺乏骗人的经验。
林安更是头疼扶额,哪里想到谢阳还会来这么一出……她已经可以想象,在陌以新眼中,这是怎样一出打掩护失败的滑稽现场……
果然,陌以新轻笑一声,在她手心悄然捏了一把。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果断转移话题:“对了,你过来有事吗?怎么还捧着两只鸽子?”
谢阳想起正事,连忙道:“是啊!昨日陌兄说要用信鸽,我回去便写信吩咐了下去,本以为明日才能安排妥当,没想到帮里人手脚麻利,这么快就准备好了,我便连忙给你们送过来。”
“真是多谢你了!”林安道。
陌以新从袖中取出折好的信笺递过去。
谢阳将两只鸽子放到桌上,腾出手来接过信笺,拈成细卷,放进了左边那只鸽子腿上的信筒中。
林安好奇道:“为何有两只鸽子?”
谢阳封好信筒,解释道:“这一只是飞往景熙城的,另一只是我与邬月城亲信联络所用。方才收到回信后我一时心急,便将两只一起带来了。”
林安看着两只同样雪白的鸽子,迟疑道:“可是……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
谢阳了然一笑,道:“林姑娘放心,我绝不会弄混的。传递消息最讲究精准和及时,若本应飞往邬月城的鸽子飞到了景熙城,传给景熙城的消息又传到了邬月城,岂不要耽误大事?”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页,撕下一页白纸,又拿出笔,道:“不知陌兄要将信寄给何人?我附上一纸说明,待景熙城的分舵收到后,定会将信亲手交到对方手上。”
“前任丞相萧砚府上二公子,萧濯云。”林安说着,看了陌以新一眼,却见他眉头轻蹙,神色微沉,似有所思。
谢阳将附页写好,一并塞入信筒,道:“倘若没有问题,这便可以放飞了,大约三日后,景熙城萧公子便会收到消息。”
林安点点头,轻唤陌以新一声:“以新,你在想什么?”
陌以新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两只信鸽上,喃喃道:“两只鸽子,两个目的地,若是弄反……”
谢阳立刻拍着胸脯打包票:“陌兄尽管放心,这绝不会发生!”
陌以新却忽地抬眸,看向荀谦若:“荀兄,我记得你曾提起,太岳宗门规严禁使毒,可有此事?”
荀谦若尚未开口,谢阳已抢先答道:“太岳宗,江湖第二大帮派,传承上百年的名门正派,以门规森严著称,门风传统古板,门下弟子也多是循规蹈矩。
太岳宗门规共二百九十八条,其中第三条明令——严禁用毒,严禁修炼毒功,附注,包括给兵器淬毒,违者逐出门派,公布江湖永不复用。”
只要一说到情报,谢阳便是如此神采奕奕,滔滔不绝。
荀谦若却一时未解,不明白陌以新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封一枕遇袭时被人下毒,而太岳宗则严禁用毒,难道是要排除太岳宗的嫌疑?可封一枕本就与太岳宗从无瓜葛,原本也并未有人将此事怀疑到太岳宗头上啊。
陌以新的眸光却愈发幽深,沉声道:“若是如此,便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林安微讶。
“我想,在离庄之前,可以先解开凶手之谜了。”陌以新缓缓道——
第177章
夜幕低垂, 西一院中点着重重灯火,烛影在风里轻晃,与冷冽的月光交织成一片朦胧光色。
院中汇聚着各路人马——除了本就住在西一院的陌以新一行与遏云岛众人, 太岳宗与巨阙山庄一众也尽数到齐。
庭院中只有一方石桌, 无法容所有人落座, 便只有廖乘空、何夫人、万籁这三大帮派首领围桌而坐。
烛光摇映间,恍如三座巍然山影,气势逼人。
一旁,巨阙山庄那个佝偻蹒跚的哑老头,正提着茶壶,为三个大人物恭恭敬敬添茶倒水,近乎卑微。
段鸿深的视线扫过人群,落在荀谦若身侧那名略显局促的青年身上,眉头微沉:“这位兄弟, 似乎有些面生。”
谢阳心头一紧。他自知理当拜见庄主, 却怕被人知晓自己是混进来的, 被当众赶走,不禁有些紧张,只拱了拱手,没能说出话来。
荀谦若温和一笑, 替他答道:“这位谢阳兄弟, 是御水天居的帮主,与荀某有些交情,也是为比武大会慕名而来。这几日人多事杂, 大概还未与段少庄主打过照面。”
段鸿深蹙了蹙眉,转头问道:“子川,庄内可有这位客人?”
宁子川略作回忆, 正要答话,却见那哑老头正巧倒完了茶,提着茶壶退回段鸿深这边,又拿出一只茶杯,颤颤巍巍地倒上茶水,递到了谢阳手中。
谢阳莫名接过茶杯,僵硬地捧在掌心,一脸茫然。
段鸿深随即爽朗一笑,道:“既然谢兄也是一帮之主,便与三位前辈一同入座吧。”
“啊?”谢阳不知所措,险些没反应过来。
宁子川眨眨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友善一笑:“谢帮主,这边请坐。”
谢阳挠了挠头,几乎不敢置信——对方竟是要请他与归去堂、太岳宗、遏云岛的首领同桌而坐?
虽说他的确也是一个帮主吧,可与那三位相比,无论是江湖资历,还是武学修为,还是帮派地位……怎么比也是不够看的。
要知道,在这院中,连赵无绵和沈玉天这种顶尖高手都在站着,他怎么坐得安生……
谢阳讷讷地发着呆,已被宁子川带到了桌旁,犹豫间一时没能坐下,却见众人都已各自就位,陆续向他这边看来。
一个良好的情报工作者,不能拖延正事,更不能让自己成为被人关注的焦点。谢阳一咬牙,索性将茶杯放在桌上,对三位前辈揖了一礼,端正坐了下来。
三人自然都没有理他,谢阳反而松了口气,默默抿一口茶,缓了缓如坐针毡的拘谨。
所有人清点妥当,段鸿深便开口道:“陌兄要找的人都已在此,只是不知连夜召集众人,有何要事?”
陌以新负手道:“廖堂主曾担保,由我调查何少侠遇害一事,既已有了结果,自然要给诸位一个交代。”
“有了结果?你查出凶手了?”段鸿深一惊,心思立即开始转动。
既然说要“给个交代”,凶手恐怕便在场中。而这些人里,除去陌以新一行,巨阙山庄是东道主,理应主事,太岳宗是当事者,也当在场,唯独遏云岛……
难不成,竟是遏云岛所为?这样想着,段鸿深的视线便不自觉对遏云岛几人多了几分审视。
陌以新微微一笑,道:“之所以请遏云岛诸位前来,不过是想将封少侠遇袭之事,也一并讲明。”
“什么?”钟离磬音惊叫一声,“你找到了害一枕哥哥的人?是谁!”
段鸿深也是一怔,沉吟道:“莫非……两件事真是同一人所为?”
“是。”陌以新道,“却也不是。”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何昭阳被害,封一枕遇袭,再加上三个月前段老庄主身死——本应有三个案子。”
段鸿深脸色陡变,几乎失态地上前一步:“你是说,杀害我父亲的也是同一个人?究竟是谁!”
陌以新淡淡看他一眼,道:“看来,贵庄追查凶手一事,似乎仍未有进展。”
段鸿深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竟是在有意试探于他。而他这样的反应,无疑已被探出底细,不禁有些懊恼。
陌以新心中有了数,却未再深究,只转过身道:“言归正传,我们先从何少侠遇害说起。”
林安看向太岳宗一众。陈如霜双目泛红,难掩悲色,步千里、江月与洛峡飞神情皆是一动,何夫人倒是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一如既往的漠然。
陌以新接着道:“那一日,恰逢段老庄主百日祭典,依照太岳宗的说法,他们本已说好在西二院门口集合,一同出发前往落日楼。可就在这之前,何少侠却独自前往千枭林,继而遇害。”
太岳宗擎松院掌院步千里道:“正是如此,我们的确不知,何师弟为何会去千枭林。”
“不只是去千枭林。更为巧合的是,何少侠遇害之处,他在那日午后便曾去过一次,与他同去的还有两人。”陌以新向步千里身旁扫了一眼,“洛少侠,陈姑娘,可有此事?”
陈如霜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洛峡飞却是轻轻一笑,神色温和从容,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风度。
他看了林安一眼,慢条斯理道:“这位姑娘早已提过,曾见我那天下午往林中而去。我也解释过,陈姑娘与在下早有婚约,我们在林中互诉情意,虽稍有逾礼,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本是你们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可如今事关命案,我也不得不说。”陌以新摇了摇头,声音清冷,直落人心底——
“与陈姑娘在林中互诉情意之人,并非洛少侠,而是——何昭阳。”
空气骤然凝住。
陈如霜身形一晃,向后跌了半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陌以新。
落梅院掌院江月伸手将她扶住,怒声道:“阁下何故胡言乱语,辱我师妹清誉!师父去年便已做主,为陈师妹与洛师弟定下亲事,太岳宗人尽皆知。
我师妹冰清玉洁,何师弟又是师父的儿子,怎会做出如此有辱师门之事!”
陌以新并不理会江月的怒斥,淡淡道:“那天下午,洛峡飞带陈姑娘前往千枭林,因记恨何昭阳与陈姑娘过从甚密,一时气恼,意图对陈姑娘不轨,却被一路跟去的何昭阳出声喝止。
双方发生龃龉,之后洛峡飞拂袖先走,留下一对痴男怨女互诉情愁。”
洛峡飞面色陡然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陌以新描述得如此详实,竟如同亲眼目睹一般,莫非他当时真的藏在暗处?
自己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纠缠,于洛峡飞而言,显然是莫大的耻辱,饶是他始终沉稳轻松,此时也再难笑得出来。
步千里一脸愕然,江月则更加怒不可遏,一手指向陌以新,气道:“你、你……”
始终沉默的陈如霜忽地上前两步,蓦然跪倒在地,腰身却挺得笔直,决然道:“我心悦之人确是昭阳,他一死,我也了无生趣,更无法再嫁给洛师兄。
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洛师兄,也对不起为我说话的江师姐。要罚要杀,全凭师父师娘处置,只求将我与昭阳葬在一处,如霜死而无憾。”
她眼中泪光沉静,声音亦稳,话落,她对着何夫人叩下一个响头,久久伏跪在地。
“师、师妹……”江月满面讶异,眼中既有不忍,更有恨其不争的无力。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声嗟叹,缓缓别开了目光。
何夫人面上显出些许不耐,并未理会地上跪着的女子,只看向陌以新,冷声道:“既是要说昭阳之死,不如早入正题,何故攀扯我门中私事?”
“我说的话,自然都是正题。”陌以新淡淡道,“那天下午的事,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洛峡飞与何昭阳有夺妻之恨,动机充足;第二,凶手知晓何昭阳去过那里,才能将他引到同一地点,实施作案。”
他虽未指明,然而矛头所向,显然是洛峡飞。
洛峡飞不怒反笑,阴恻恻道:“案发时,我正与步师兄、江师姐在一起,要将这黑锅扣到我头上,恐怕没那么容易。”
“洛少侠稍安勿躁。”陌以新轻笑一声,“我们再来说说封一枕遇袭之事。”
院中众人神色都有不解。
“封一枕长年居于遏云岛,鲜少踏足江湖,所有恩怨纠葛都在岛上。万岛主是他的仇人,贪嗔痴也因此对他多有排斥。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动机。”
阿贪眉心微锁,缓缓道:“阁下不要忘了,封一枕遇袭之时,我们师兄弟三人与师尊、磬音都在一处,断然是没有嫌疑的。”
钟离磬音也忙不迭点头。
陌以新竟同样点了点头:“无巧不成书,何昭阳遇害之时,与他最不对付的洛峡飞,也同样有人为伴,没有作案时间。
而这,正是两桩案子最为微妙的相似之处。”
陌以新一眼扫过几人,沉声续道:“一来,被害者皆与同门中人存在恩怨。
二来,从作案方式来看,凶手对两人的行踪或性情了如指掌,才能精准设计杀局。
以上两点,分明已将嫌疑指向他们身边的同门中人,可偏偏还有第三点——最有嫌疑的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直接推翻了所有怀疑。
这三点相似之处,串联成一条暗线,将案情推向了自相矛盾的死胡同中。”
阿痴低笑一声,语气轻飘飘,道:“无论有什么恩怨,有多少嫌疑,只要案发时不在现场,那便断然不是凶手。
这前后两次事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太岳宗的何夫人与陈姑娘。与我们遏云岛,自然毫无干系。”
阿痴这话明摆着撇清关系,步千里眉毛不禁一横,不悦道:“听闻封少侠身中剧毒,而我太岳宗门规严禁使毒,可见此事更与我们无关,定是那些邪魔外道所为。”
阿嗔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说谁?”
林安不禁暗暗感慨,这贪嗔痴三人,名字都与本人恰恰相反。阿嗔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笑面模样,此刻唇角也依旧挂着温和的弧度,却是第一次露出了凶狠之色,让林安终于能够想象,他曾是占山为王的山寨匪首。
“阿嗔。”万籁在今晚第一次开了口,却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他的面上无喜无怒,定定坐在桌旁,头顶上清晰的十二点戒疤,与那一身墨色长袍显得格格不入,周身一股邪傲之气更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只这一声,阿嗔已瞬间收敛,垂首道:“师尊,弟子知错。”
遏云岛与太岳宗的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廖乘空便在此时道:“陌兄弟,你继续讲,案情既然走入死胡同,嫌疑人都不在场,凶手又会是谁?”
陌以新道:“原本我也以为,此路走不通,只能全部推翻。却是两只信鸽在无意间提醒了我——也许,并不是走不通,而是我没有看到真正的走法。”
“信鸽?”谢阳忍不住叫了一声,那两只信鸽还是他带来的,却不知如何与案件有了联系。
林安脑中却倏然一亮,已经彻底明白过来,眉目间满是诧异之后的恍然。
她眸光明亮,缓缓道:“假设,我想做一条狐皮披风,却偏偏不会打猎;而你想吃鱼肉,却唯独不会打渔。这时候,该如何是好?”
谢阳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两个人商量一下,我去帮你打猎,你去帮我打渔,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林安弯了弯唇:“那么,倘若我想除掉张三,可人人皆知我与张三素来不和,难免招致嫌疑,因此迟迟未能动手。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你想杀掉李四……那么,我又会怎么做?”
“我、我……”谢阳睁大了眼睛,被心里那个隐隐的答案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倒吸一口凉气。
“交换杀人。”林安一字一句道,“飞往两个目的地的两只信鸽,若是交换目的地,只会打乱消息。可要杀两个目标的两名凶手,若是交换目标,却能为彼此打下完美的掩护。”
她声音并不高,众人心口却都是重重一响。
花世不禁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遏云岛的人杀了何昭阳,而太岳宗的人杀了封一枕,两边相互说好,所以才都有不在场证明?”
段鸿深一怔,既觉豁然开朗,又不免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追问道:“那么故事中的‘我’和‘你’,分别是谁?”
陌以新正要答话,阿痴忽而站出一步,匆忙道:“这不可能!我和两位师兄久居海外孤岛,与整个中原武林都甚少接触,跟太岳宗更是毫无交情,怎么可能共同谋划此等隐秘之事?”
步千里也不甘示弱,气冲冲道:“我太岳宗最重规矩,与那些离经叛道的妖邪之人最是划清界限,绝不可能与之为伍!”
两人针锋相对,林安却注意到,一向精明沉稳的阿痴,此刻虽言辞坚决,面上却显出一丝惶恐之色,莫非……心中有鬼?
陌以新丝毫不理会两人的驳斥,直截了当道:“太岳宗的这名凶手,正是洛峡飞。”
他如此单刀直入的定论,令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洛峡飞蹙起眉头,冷笑道:“单单因为我与何师弟有嫌隙,便认定我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
“你的疑点当然不止于此。”陌以新道,“从你那日在林中对陈姑娘的言辞可见,你有嫉妒心,有占有欲,又极重颜面,对于陈姑娘与何昭阳的接近,自然极为痛恨。
可是在何昭阳现身之后,你却独自离开,将自己的未婚妻留在林中,任她与何昭阳独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花世失笑道:“这又是为何?难不成他还有这好心,让何昭阳在死前与心上人多叙几句情话?”
林安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好心。陈姑娘与何昭阳在林中独处,必定情难自禁。之后,洛峡飞只需模仿陈姑娘的字迹,留下一句‘老地方见’,何昭阳便自然会以为,陈姑娘对下午的短暂相处意犹未尽,从而不疑有他,欣然前往。”
她还记得,那天下午,是洛峡飞主动将陈如霜带到林中。原来从这一步起,他的杀局便已落下第一子。
他单独叫走陈姑娘,只要故意给何昭阳瞧见,以何昭阳对陈姑娘的在意,必定会跟上去。如此一来,他便不着痕迹地将何昭阳引到了林中僻静之地,为之后的杀人计划做好铺垫。
而且,陈姑娘毕竟是洛峡飞的未婚妻,何昭阳自然会悄无声息地独自前往,不会惊动任何人,帮凶手省去许多麻烦。
杀人之后,只需毁去那张字条,洛峡飞便可以带着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高枕无忧。
这样的设计,与封一枕遇袭如出一辙——凶手都十分了解被害者,精准拿捏了他们最在意的弱点,从而将人引入杀局。
唯一不同的是,万岛主到得及时,凶手没能当场杀死封一枕,也没能处理掉那只耳坠,才留下了这一条线索。
花世咂了咂嘴,道:“难怪时值巨阙山庄举办百日祭,何昭阳还莫名其妙往千枭林跑,原来是佳人相邀,盛情难却啊。”
可惜,等待他的,只有另一个凶手——
第178章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 也渐渐回过味来。原本蹊跷的案情连成一线——这个计划看似天马行空,实则竟是稳操胜券的安排,直令人心头发凉。
林安特意留意了阿痴的神情, 果然见他眉头微锁, 目光中似有几分闪烁不定。
一片寂静之中, 洛峡飞却忽而仰头大笑几声,轻蔑道:“你这臆测未免太过离奇,就算我与何师弟不合,可我深受掌宗器重,在太岳宗大好前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与掌宗的儿子为难?”
步千里认同道:“是啊,洛师弟是我太岳宗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此次出行便能暂代修竹院掌院之位,正待平步青云, 怎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陌以新神色不变:“我相信步掌院所言不假, 洛峡飞不会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前程。”
他话锋一转, 眸色微深:“可是,倘若他得到了何掌宗明里暗里的授意呢?”
话音落地,所有人皆是一震,几乎目瞪口呆。
陌以新却波澜不惊地接着道:“倘若洛峡飞知道, 除掉何昭阳, 不仅能报夺妻之仇,解心头之恨,又能投掌宗所好, 甚至还能向掌宗夫人示好,可谓百利而无一害,那他还有什么理由犹豫吗?”
何掌宗的授意?投掌宗所好?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揣摩着这话的意思, 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何夫人身上。
何夫人不为所动,仍旧泰然自若,好似这一切与她无关。
廖乘空轻咳一声,道:“陌兄弟,何逑毕竟只有何少侠这一个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他……”
他没有将话说完,可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何逑极其宠爱这位何夫人,也不至于为了讨继室的欢心,而要杀掉原配所生的儿子。
更何况,这还是他唯一的骨肉。
林安脑中骤然一闪,几乎是被某个念头击中,脱口道:“虎毒不食子,可是,倘若不是‘子’呢?”
“什么!”谢阳又忍不住惊叫一声,嗅到了强烈的八卦味道。
庭院中也是一片哗然。
洛峡飞蓦地拂袖,声色俱厉:“你、你简直胡言乱语!你们不只污蔑我杀人,竟还要诋毁掌宗的声誉!”
林安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推断之中,不假思索道:“昨日,我恰好也在落日楼。你与何夫人说的那些话,你总不会忘了吧?”
洛峡飞口口声声说,何逑假意称病不来,是为了给何夫人一个动手的机会,除去何昭阳这个障碍,将太岳宗的未来留给她以后的孩子。
林安当时也满心惊疑,何逑怎会对自己的血脉如此心狠,可若何昭阳并非何逑的儿子,自然便有了理由……
洛峡飞一怔,神情有些僵硬,随即阴沉道:“那些话,不过是我一时臆测之语,又怎能作为凭据?”
林安微微一笑:“不必紧张,你的话自然不作准。最关键的一句,是何夫人说的。”
“什么?”
“你说,少了何昭阳这个障碍,太岳宗的未来便尽在何夫人手中,毕竟她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孩子。”林安清晰地复述着那一番话,微微一顿,“而何夫人说——会么?”
短短两个字,却意味深长。结合先前那番推论,在场众人心中已各有揣测,那同一个隐隐的念头,几乎呼之欲出。
谢阳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刷刷翻出他的小本,低头奋笔疾书起来。
花世嘴角抽了抽,神色古怪:“你的意思是……何逑其实……根本无法生育?”
林安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何昭阳明明是太岳宗掌宗之子,武艺却稀松平常,连渡湖都需要借助步掌院的助力,显然未曾经过悉心栽培。
怪不得,他与陈姑娘两情相悦,可向掌宗禀明心意后,掌宗却偏要将陈如霜许配给洛峡飞,硬生生拆散两人。
一切的矛盾和困惑,都顺理成章地收拢。
林安看向洛峡飞,只见他双目失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也是头一次知晓这样的隐秘。
他受到何逑的暗示,杀了何昭阳,既解心头之恨,又能在掌宗与掌宗夫人面前两头讨好。
那天在落日楼,他甚至已经胸有成竹,向何夫人开口邀功。然而何夫人反应那般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全然出乎他的预料,他才生生将话咽下,只留下那番没头没尾的交谈。
饶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廖乘空,也不禁唏嘘一番,若有所思道:“江湖传言,何逑曾想让何昭阳掌管擎松院,却被何夫人劝阻。莫非……这也是何逑自己放出的说辞,让何夫人成为他冷淡儿子的借口?”
“不只如此。恐怕他更想令何夫人与何昭阳生出嫌隙,诱导何夫人为了争权而动手。可是不知为何,何夫人对此并无兴趣。”
陌以新意味深长地扫了何夫人一眼,接着道:“后来,何逑将陈如霜许配给洛峡飞,也是为了让洛峡飞与何昭阳结仇,成为他的下一个棋子。
而洛峡飞总算没有再让他失望,果然照做了。”
林安实在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她看向仍旧跪倒在地的陈如霜——女子泪如雨下,面如死灰。
她不是为自己悲苦,而是终于明白,她深爱的那个人,从头到尾,被自己最尊敬、最景仰的父亲,四处树敌,亲手推入死局。
庭院中一片死寂,不知是因为太岳宗这桩隐秘,还是因为何逑的处心积虑。
谢阳左看看,右看看,咬着笔杆一脸纠结,终于还是一咬牙,弱弱地举起手道:“林姑娘,陌兄,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一下么?”
林安嘴角抽了抽,道:“你说。”
谢阳连忙道:“倘若何掌宗明知自己不能生育,何昭阳不过是原配夫人……不忠的产物。那他为何不在这个孩子出生前便处理掉,反而将他留到如今?”
提问完毕,他又端正而虔诚地提起了笔杆,做好了奋笔疾书、一字不落的准备。
林安无语,莫名就有了种……在江湖重大案情发布会现场,对媒体记者答疑的怪异错觉。
她按住吐槽的冲动,耐心解释道:“何掌宗不能生育,还被妻子背叛产下私生子。这样的丑事,任谁也不愿被旁人知晓,更何况是威名赫赫的一帮之主。
他若无其事让这个孩子长大,江湖人都知他已有子嗣,他也算是利用这个孩子,保住了不能生育的隐疾。”
谢阳一边飞速记录,一边连连点头:“没错没错,连我们御水天居都从未起疑……果然高招,高招……”
“太岳宗的腌臜事已经听够了。”
说话之人是万岛主,他抬了抬眼皮,语气清淡,却压得人心口一沉,“我只想知道,遏云岛中的另一个凶手,是谁。”
钟离磬音跑到万籁身边,推着他的肩膀,急声道:“不会的,大和尚,贪嗔痴与太岳宗那个人从无来往,怎会合谋做这种事?”
她说着,又紧张地看向陌以新,道:“陌大哥,你再想想,再想想——”
陌以新神色微敛,道:“倘若袭击封一枕之人是洛峡飞,那么给封一枕下毒的人,自然也是他。可是,太岳宗分明严禁用毒。”
他顿了顿,语气一沉,“这一点反常之处,正是两人之间的桥梁。”
万籁双目一眯,眼底闪过一抹森然。
磬音一时不明所以,连忙道:“这是什么意思?”
陌以新道:“洛峡飞想杀何昭阳,却顾虑自己与何昭阳素来不和,恐怕第一个被怀疑。所以,他便想到,借比武大会之机下毒杀人,利用那条众所周知的门规,将嫌疑引到其他帮派身上。”
林安心头一震,许多细碎线索,在脑海中倏然连成一线——
在鸦渡城那一日,何昭阳与陈如霜在客栈亲热,他说——洛峡飞天未亮便出了门。
而鸦渡城外,恰恰便有一个专门炼毒卖毒的山寨……
她面露惊色,喃喃道:“太岳宗不可能有毒药,洛峡飞若要下毒,只能在外面偷买。路过鸦渡城时,他悄悄去了城外的山寨,可他却不知道,那个山寨是、是……”
“是阿嗔手下的产业。”陌以新缓缓接道。
“什么……”钟离磬音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阿贪转头看向阿嗔,神色极为复杂。阿痴却脚下一个踉跄,竟向后跌了半步。
他们自然都清楚,途径鸦渡城时,阿嗔曾离开一日,去山寨查账,难道便是在那里……
“便是在山寨之中,巧合之下,阿嗔发现了洛峡飞购置毒药的秘密,掌握了他的把柄。”陌以新补充道。
沉默了许久的洛峡飞终于再次开口,厉声道:“胡言乱语!我岂会受遏云岛的妖邪摆布!”
陌以新古井无波地望着他,漠然道:“倘若阿嗔将你买毒之事传扬出去,你会被太岳宗逐出门派,前途与名声尽毁。可他并不以此要挟于你,只是想同你做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你本就计划杀人,若是答应了他,只是交换动手的对象而已。你的目的仍然能够达到,还能互相成就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彻底撇清嫌疑,这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你们自然是一拍即合,你果断答应了他的提议。”
“哈哈……哈哈哈……”洛峡飞怒极反笑,“你所编的故事,全无一点实证。何师弟已经死了,所谓引他出门的‘字条’,你也说已被销毁,岂不是死无对证?凭什么要我承受这天大的冤屈?”
陌以新仍旧稳若泰山,淡淡道:“你想要证据,当然有。而且,就在这里。”
洛峡飞面色极为细微地一变,凛然道:“什么证据?”
陌以新目光缓缓移向石桌一隅,嘴角轻起一抹冷意:“贪嗔痴对万岛主敬若神明,万岛主自然会有办法。”
众人齐齐看向万籁。
而万籁面无表情,只淡淡唤了两个字:“阿嗔。”
话音刚落,阿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言不发,叩头不起。
他如此反应,与他朝夕相处的几人自然都彻底明白过来。
钟离磬音的眼圈瞬时红了。
洛峡飞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嗔,双目圆睁,愤然喝道:“你在做什么!”
阿嗔并未回视洛峡飞,只微微抬首,声音平静而缓慢,字字分明:“弟子誓死维护师尊,有愧,无悔。”
这一句,好似火星落入干草堆,彻底引燃了洛峡飞的慌乱与恼恨。
他的神情第一次变得歇斯底里,近乎癫狂地怒斥:“你在这装什么坦荡!若不是你为了逃脱嫌疑,又何必主动提出合作,做那劳什子交易!”
洛峡飞不懂,遏云岛的人却都了然。恐怕阿嗔早就想除去封一枕,只是……若封一枕出了事,万岛主必定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只有制造出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才能逃脱怀疑。所以,他不但利用洛峡飞交换杀人,后来更是借段老庄主之死,在穴位上做文章,营造出连环杀人的假象。
他所有的挖空心思,都是为了转移视线,将他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然而……只要真相浮出水面,只要万岛主开口问出那一句,他们便绝不敢,也不愿骗他一字。
阿嗔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平静道:“我早就是刀口舔血的人,不怕罪责偿命,只怕令师尊失望。”
万籁一言不发,面色阴沉,手指收在墨色长袍的广袖之中,看不出任何波动,却仿佛蕴藏着下一刻便足以取人性命的可怕情绪。
阿贪连忙上前一步,一同跪倒在阿嗔身边:“师尊……”
可是,他只唤了这么一声,便再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来。
遏云岛几人这般反应,在场其他人却都有些不明所以——众所周知,万籁早年叛出师门,自己开帮立派,手下尽收穷凶极恶之徒,长年与恶人为伍。
遏云岛本就是邪魔外道,不过是要杀门中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年而已,对他们这种人而言,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又何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地瞒天过海……
阿贪与阿嗔并肩跪在地上。
阿痴却似乎早已神情恍惚,直到此刻,才蓦地回过神来,两步奔上前去,将阿嗔一把推翻在地,痛心疾首道:“你糊涂!糊涂!”
阿嗔半仰着身子,冷然看向他,冷声反问:“你难道不了解师尊吗?封一枕终有一日向师尊报仇,以师尊的脾性,必然会成全他。难道你要看着师尊死在他手上?
我虽然杀人犯戒,但用我和封一枕两条命,换师尊一条命,难道不值得吗?”
这是阿嗔在今夜第一次说出这么多话,却不是在为他自己辩白,而是恼怒阿痴竟不理解他维护师尊的决心。
阿痴愣怔片刻,整个人仿佛被抽去力气,瘫坐在地。良久,他忽然抬手,朝自己面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声音颤抖:“错了……都错了……”
钟离磬音哭道:“阿嗔!就算要保护大和尚,也不该杀人啊!”
林安却不由蹙眉,她隐隐觉得,阿痴所说的“错了”,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她早就注意到,从揭开遏云岛与太岳宗交换杀人开始,阿痴便有些心事重重,到后来,更是目光闪烁,魂不守舍。
林安本以为他心里有鬼,或许便是凶手。然而此刻真相已定,凶手并不是他,可他的反应却愈发古怪,这中间……恐怕另有隐情。
林安心中一动,眉头愈蹙愈紧,片刻后,眸光忽地一闪,惊愕道:“难道……真是错了?”
钟离磬音红着双眼转向她,怔怔道:“什么错了……”
林安目光微转,死死盯住阿痴,几乎要将他看透。
良久,她终于缓缓叹出一口气,声音中带了一丝悲悯:“磬音,你曾对我讲过,阿贪从前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嗜血好杀;阿嗔占山为王,大肆售卖毒药,为非作歹。
万岛主收服的这几个弟子,都曾是大奸大恶之人,可你有没有想过,阿痴又做过什么?”
“阿痴……”钟离磬音喃喃道,“大和尚将阿痴带回岛时,他只是中了寒毒,并没做什么啊。”
钟离磬音一脸茫然,阿贪与阿嗔面上也浮起几分疑云,不由都看向阿痴。
而阿痴仍旧瘫坐在地,痛苦地闭上了眼。
林安缓缓开口,声音发涩:“阿痴与封一枕,是在同一天被万岛主带回遏云岛的。五年后,阿痴一次失控,险些掐死封一枕……再然后,万岛主亲口承认,自己杀了封一枕的父母。”
林安顿了顿,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封一枕真正的仇人,不是万籁,而是阿痴!”——
第179章
“什么……”阿贪倒吸一口凉气。阿嗔也愣在原地, 一脸怔忡。
两人显然都毫不知情。
阿痴终于抬起头,缓缓跪直身体。身高体阔的中年汉子,竟然哽咽得语不成调。
“是我……”他颤声道, “十年前, 我身中寒毒, 不得已吸食人血为生。那日我闯进一户农家,杀了一对夫妻……”
钟离磬音捂住了嘴,泪眼通红。
阿痴的声音愈发沙哑,“在我发狂饮血之时,师尊经过将我制服,又以内力为我镇住寒毒,说要将我带回遏云岛,再慢慢解毒。
我们走出没多久,却看到一个小男孩, 向那户人家跑去……
师尊折回去……将他也带上了。”
那个孩子, 显然便是封一枕。
所有人皆是愕然。连廖乘空也微微动容, 不禁看了万籁一眼,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
“最初我只是因身手不敌师尊,才不得不跟他走,根本不信他会为我解毒,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他真的会为了我,耗费数年的功力……”
阿痴被自己掌掴的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他的目光中充满迷惘, 仿佛时至今日,他仍旧不敢置信,折磨自己多年的寒毒, 就这样被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救好了……
“自那以后,我对师尊诚心拜服,誓要改过自新。只是……我与那个男孩常常相见,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看到那对惨死在我手下的夫妇。每每午夜梦回,都是从一片血色中惊醒。那个男孩,成了我痴缠不解的心魔……
在又一次惊醒之后,我失了控,冲进他的房间,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钟离磬音无声地摇头,泪眼朦胧。
“我真的没有想到,师尊会代我担下罪孽,承受封一枕的仇恨。”阿痴双目通红,声音越发低颤,像要被痛苦吞没,“师尊不仅解了我的寒毒,又再一次解了我的心魔。我对师尊跪地发誓,此生,绝不再做一件恶事。
可是事到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封一枕终究还是要命丧黄泉,我还害得阿嗔犯下大错。
师尊,这错合该由我来担啊!”
一番说罢,阿痴伏首叩地,头撞石板的声音沉闷而冷硬,一声接着一声钝响,额上很快溅出一片殷红血色。
阿嗔看着叩头不起的师弟,终于全然明白了事情原委,惊愕的面上反而渐渐平静,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苍白。
他惨然笑出几声,道:“师尊唤我阿嗔,便是要我时时以此为戒,切莫暴躁生怒,意气用事。
阿痴已经真正放下过去,却是我仍旧执迷不悟。可悲,可笑……”
“一枕哥哥……”钟离磬音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众人回头望去,便见封一枕倚在门边,不知站了多久。他怔怔看着万籁的方向,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更是不成人色,幽黑的瞳仁中满是迷惘。
“一枕哥哥!”钟离磬音又唤了一声,连忙跑过去将他扶住。
封一枕没有挣开磬音的手,只是勉力迈开发软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庭院中心而来。
阿嗔深吸一口气,对封一枕俯身一拜,道:“你有今日之灾,全是我筹谋算计所害,我虽已知错,奈何于事无补,只能以命偿命!”
阿痴一把抓住阿嗔抬起的手臂,急声道:“封一枕,是我杀了你的父母,又因懦弱逃避,不曾说出实情,才连累了你和阿嗔。
今日一切冤孽,皆由我一人而起,我万死难恕!”
两人话声方落,彼此对视一眼,眼底的决绝几乎同时燃起。下一瞬,二人忽地双双放开了手,同时举臂向自己的面门击去。
这瞬息骤变,众人皆始料未及,惊得怔在原地,却见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凌空飞出——
墨袍自半空翻卷,尚未落地,已一左一右扣住了两人的手臂。
万岛主终于动了。
阿痴哽咽道:“我早在十年前便该死了,求师尊成全。”
阿嗔惨笑一声,面如死灰:“封一枕的毒绝然无药可解,大错已经铸成,只求师尊为我超度,来世不再为恶。”
“要本座来超度,你们还不够格。”万籁低低笑了一声,黑袍长袖轻振,两股澎湃气劲自双掌同时迸发。
阿嗔与阿痴顿时被震得双双倒飞出去,齐齐瘫倒在地,竟已无力起身。
封一枕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只是定定地望着万籁,五脏六腑内起伏不定。那双幽黑的眼中,仿佛有百苦交缠,堵在喉间说不出来。
许久,他终于沙哑开口:“你不许他们自裁,是想劝我……放下当初的血仇?”
万籁睨他一眼,淡声道:“阿痴当年是为了活命,若不杀人,他自己就会死。而你要为父母报仇,亦是天经地义,是他应得的报应。”
“那你为何阻止他们自行了断?”封一枕咳嗽几声,艰难喘息,“如今既已真相大白,难不成……你还要挡在他们前面?”
钟离磬音红着眼,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几乎带着哭腔:“一枕哥哥,看在大和尚养你——”
“磬音。”万籁打断了钟离磬音的话。
他看向自己养大的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你若要说,让他念在我的养育之恩原谅他们,便是以恩义相逼。
放下是圣人,劝别人放下是小人,可要遭雷劈的。”
林安心神一震,心底生出难言的敬佩,却愈发揪心,不知这一切该如何收场。
钟离磬音急得几乎又要再哭出来:“那要怎么办?”
万籁负手而立,神情平静,似乎早有定夺。
“在你小时候,我常给你讲故事。”他道,“也许我还没有给你讲过,割肉饲鹰的故事。”
“故事?”钟离磬音茫然,饶是她再天真,这种时候也没有心情听故事。
万籁根本不理会所有人的情绪波动,径自继续:
“相传,佛祖曾遇秃鹰追鸽,施手救之。可秃鹰说,‘我要吃肉活命。你为救它,却让我饿死,这便是慈悲吗?’
佛祖听罢,亦觉有理,便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而后取来天平,一边放上鸽子,一边以刀割自身血肉,直至两相平衡,以己饲鹰,方得圆满。”
他抬手,轻轻落在磬音发顶,仍旧带着那点从容的笑意:“想要充好人,便割自己的肉,别慷他人之慨。你可明白了?”
钟离磬音懵懵懂懂,泪珠挂在睫上,一时没有答话。
陌以新却眸光一闪,忽地脱口而出:“不好!”
话音未落,只见万籁身形已然再度拔地而起,直冲向封一枕,一把将他抓住。墨色长袍如风声划破夜色,转瞬之间,已带着封一枕跃上了高高的屋脊。
“大和尚!一枕哥哥!”钟离磬音大惊失色,连声惊叫。
花世摸着下巴,琢磨道:“他要做什么?杀了封一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不会的,不会的!”钟离磬音连连摇头。
众人都各有揣测,可这毕竟是遏云岛的家事,似乎不便插手。一瞬的犹豫中,不由面面相觑,又齐齐抬头望向屋顶。
只见万籁按着封一枕,在屋脊上双双坐下,而后便运气于双掌,猛地向封一枕后心拍去。
封一枕身躯剧震,只觉五脏六腑宛如狂涛倒灌,仿佛周身经脉都要被这气劲撑破。他的额前在瞬息之间渗出冷汗,面容因痛苦而渐渐扭曲,浑身却丝毫动弹不得,好似已被按在后心的大掌钉死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沈玉天渐渐变了面色,沉声道:“他在……他在传功。”
林安心口一紧。连一向冰冷的沈玉天都面露愕然之色,她已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实在难以置信,追问道:“传功……是什么意思?”
廖乘空肃然道:“他在将自己的真气,尽数渡入封一枕体内。”
这个答案,本也是林安心中所想,可她还是忍不住掐紧了掌心。
她想起荀谦若说过的话——水莽草之毒无药可救,唯一的方法,只有中毒之人自行运功,靠体内源源不断的真气化解毒性。
原本封一枕经脉被创,真气俱散。这唯一一条生路,已经彻底堵死。
可是万岛主,又在为他重新打通这条路。
钟离磬音焦急道:“这又会如何?”
陌以新看着屋顶,缓缓道:“封一枕得了万岛主的浑厚内力,虽然一时难以尽数驾驭,但他修的本就是万岛主亲传的内功,心法一脉相承。只要加以时日,便能将这些真气融为己用。只要真气重新运转,为自己解毒便也不是难事。”
钟离磬音眼中登时一亮——这意味着,一枕哥哥有救了!她雀跃地跳了起来,可还未多跳几下,便已觉出不对。
四周无人露出喜色,无人表现出一分轻松。所有人都沉着脸,神色是如出一辙的凝重,甚至带着难以言说的……惋惜。
钟离磬音飞扬的情绪瞬间冻住,她恍惚想到了什么,紧张道:“那大和尚呢?他要休养多久?”
众人一片沉默。
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纷纷反应过来的贪嗔痴,不约而同地嘶声喊道:“师尊!”
阿嗔与阿痴方才便被万岛主击倒在地,挣扎着无法动弹。
阿贪独自飞身而起,可还未掠上屋檐,便被万岛主与封一枕之间的磅礴气劲震飞出去,重重落回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钟离磬音吓得脸色惨白,头一次疾言厉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安心头酸涩,忍着喉间发苦,伸手握住磬音的肩膀,道:“这……是万岛主的选择。”
钟离磬音“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慌乱道:“难道他会死?他会死吗?”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习武之人,真气与肉身相辅相成,越是功力深厚之人,两者越是相互依托。就好比一座高塔,倘若忽然少了梁柱,那么塔越高,便会塌得越狠。”
钟离磬音再也听不下去,声嘶力竭地喊:“大和尚!大和尚!”
喊了两声,她忽然身形一动,不管不顾便要向屋顶上冲。
林安一把将她拉住:“你忘了方才阿贪是如何被震飞的吗?以你的功力,更加无法近身!”
钟离磬音疯狂挣脱着林安的拉扯,然而便在此时,屋脊之上,万籁缓缓放下双手,溢散的气浪骤然收敛。
他又轻笑一声,拉着仍旧面色痛苦、浑身僵硬的封一枕,一跃而下。
然而,内力尽散的身体再无支撑,在触地的一刹那,他脚下猛地踉跄,与封一枕双双跌倒在地。
“大和尚!”钟离磬音失声尖叫,连滚带爬冲过去,将万籁扶起,抵在她的怀中。
低头一看,整个人却呆住了。
万籁不过三十多岁,又功力精深,容貌经年不显老,眉眼凌厉不减。然而此时,他的面容却如骤雪覆山,满脸皱纹,尽显老态。
仿佛就在方才那片刻工夫,过完了他的一生。
“大和尚,赖和尚!你怎么……你怎么成了这样……”钟离磬音几乎说不出话,紧紧抱住他,肩头因抽泣而止不住地抖。
林安眼前有了一瞬的闪回——犹记渡湖时,万岛主一把拎起钟离磬音,将她吓得跳脚,她也是这样没大没小地骂他赖和尚,而现在……
那个任由她撒野的男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伏在她怀里。
再也站不起来了。
林安鼻尖一酸,强自咽下泪意。
万岛主只轻轻笑了一声,扭头看向封一枕。
封一枕此时才从地上爬起来,终于能够自己站稳身子,体内的真气仍旧汹涌狂乱,却都比不过心中的惊涛骇浪。
“封一枕。”万籁开口唤了一声,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好似风过枯草,“阿嗔设计杀你,我为你解毒,还这一命。阿痴是你仇人,我这个做师父的,理当代徒受过,偿那一命。
你一活,我一死——这两条命,便抵了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儿。可好?”
“师尊!”阿痴声嘶力竭地吼叫一声。
阿贪与阿嗔也是目眦欲裂,青筋暴起。
封一枕没有开口回答,却是强忍着体内剧烈的不适,一步步走到万籁身边,重重跪了下来。
“我只当你答应了。”万籁睥睨一笑。
饶是面容已苍老凋败,他眸中仍闪烁着狂邪的傲气:“哪有什么不治之毒,哪有什么不解之怨。
世人道它无解,不过是不相信……有人能舍得自己的修为与性命罢了。”
林安心口像被重重攫住,酸楚、震撼、压抑,翻涌难言。
“放下是圣人,劝别人放下是小人。”
万籁真的践行了这句话。
他从未劝人向善,从未谈过慈悲,只是果断地放下了自己的性命。
即便他武功之高世所罕有,没人能逼迫他做出什么,可他却甘愿以己之身,做那个割肉饲鹰之人。
佛门十二点戒疤,众人以为是笑柄。直到此刻,才知那叛出佛门的邪魔,竟藏着真正的佛心。
钟离磬音满脸是泪,紧紧抱住他的光头:“大和尚,你不要死……你不可以死!你说过,会一辈子保护我,照顾我!”
万籁勉力抬起手,将封一枕的手,轻轻放在了钟离磬音的手背上,缓缓道:“从今往后,会有另一个人替我……一辈子保护你,照顾你。”
钟离磬音泣不成声,只是不住地摇头。
封一枕死死咬住嘴唇,用力握紧磬音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也是这个男人稳稳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错恨了他。
朝夕相处十年,他却和世人一样,从未真正地看懂他。
万籁满意地一笑,重新看向磬音,道:“从前你总问我,如何会收养了你,我从不肯说。到现在,我也不能给你讲完这最后一个故事,姑且欠着吧。”
万籁唇边含笑,漆黑的瞳仁渐渐开始涣散,显出几分怅惘。
那一年,他还在佛寺之中,日日苦修。
那一日,他在寺前洒扫,却见一个男人奄奄一息,撑着最后一口气,求他收留襁褓中的女儿。他答应后,男人便咽了气。
他不知男人遭遇过什么,只听他说复姓钟离。
佛门重地,不容女子久居。万籁的师父要将女婴送给别人收养,万籁却不答应。
当小婴儿那一只圆圆的小手,伸出襁褓,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他便下定决心,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绝不交付旁人。
后来,万籁离开了师门,背负着一个襁褓,决心去寻一座海外孤岛。
当他最后一次走出寺门的那一刻,寺里的钟声刚好敲响了一下。他没有再回头,只是给孩子取名——钟离磬音。
钟离磬音永远也不会知道,江湖人尽皆知的叛出佛门……是为了她。
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上缠着万籁给她讲那个好奇已久的故事,她的眼前已模糊成一片,嘴唇颤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词句。
五岁那年,她坐在大和尚的肩膀上,看着他一人踏平整个山寨。凶神恶煞的山大王,也要趴在地上,给她当马儿骑。
从那时起,她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钟离磬音。
她从未有过此刻般的六神无主,因为她总是很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他的光头撑着。
眼前,怀中的光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阖上双目之前,他苍白的薄唇最后动了动,轻缓好似呓语。
“佛不渡人,我自渡之。”
这一刻,江湖上少了一个高手,幽冥里多了一尊煞神——
第180章
夜已更深, 满月洒下的清辉仿佛也愈发幽冷,只有那重重烛火仍蓬勃跳跃着,却照不亮每个人面上沉重的神色。
与初时相比, 院中的人已经少了一半——江月扶着万念俱灰的陈如霜回了西二院, 步千里则将洛峡飞带了下去, 等回到太岳宗再以门规处置。
太岳宗门规森严,洛峡飞连犯数禁,恐怕难逃惨淡收场。
太岳宗只剩下何夫人一人留在院中。
遏云岛的人更是身心俱伤,一同带着万岛主的遗体回房收殓。
谁也没有想到,比武大会尚未开始,便已有了如此令人始料未及的伤亡。
林安心头发沉,眼圈仍旧泛着红。虽与万籁不过数面之缘,可方才那一幕……实在带给她太大的震撼。她已经没有心情再谈论什么正事,只等着随众人一同散去。
林安恍惚地出着神, 忽听石桌那边传来一声轻叱, 下意识看过去, 便见何夫人正拂袖站起身来,纹着金丝的纯白衣袖湿湿哒哒,往下滴着水。
一直捧着茶壶为几位帮主添茶的哑巴老头站在一边,佝偻得更低了些。他双目浑浊, 一脸花白长须, 看不出什么神情,只口中发出“啊啊”的声响,沙哑而艰涩, 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是他倒茶时,不慎碰倒了何夫人的茶杯,溅湿了她的衣袖。
何夫人蹙眉拂袖, 神色不悦。
哑老头更加惶恐,手忙脚乱地捧起何夫人宽大的袖口,小心向下拧水。
何夫人随手挥开哑老头,轻哼一声,道:“多事!”
哑老头被挥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仍旧“啊啊”地低喃着,连连低头致歉。
段鸿深眉头一紧,上前一步,沉声道:“你没……没长眼睛吗!如此失礼,还不退下!”
无人在意这样一段插曲,廖乘空开口道:“段少庄主,距离七日之约只余不足三日,贵庄既然尚无进展,难道仍旧不打算说出捉凶计划,非要耗到七日?”
段鸿深面色不大好看,语气里多了几分生硬:“鄙庄……自有打算,若有需要,再请廖堂主相助也不迟。今日时辰已晚,诸位还是早些休息吧。”
此言既出,众人心下虽各有疑虑,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就此散去。
谢阳也站起身来,却径直走向陌以新,目光中是由衷的惊叹,拱手道:“陌兄心思缜密,层层推演,实在令人佩服。谢阳自诩通晓江湖事,从前竟未有幸听闻陌兄的大名,实在惭愧。
不知陌兄出自何门何派,在下定要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林安无语,陌以新也默了片刻,反倒是花世大大咧咧地答道:“他这‘大名’,你自然不可能听过,他是做官的,哪里有何门何派。”
谢阳一怔:“做官?”
“我们敬爱的景都府尹陌大人,便是你眼前这位了。”花世以肘捣了捣陌以新,揶揄一笑,“陌大人破案无数,智计无双,这点小场面又何足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阳连连点头。
林安无奈,花世还不知道陌以新已经甩手辞官的事。他也不想想,倘若陌以新还是府尹,哪里能在江湖上晃荡这么久。
林安看向陌以新,见他并未有出言解释的意思,只是蓦地蹙起眉头,极快地转身看了一眼。
“怎么了?”林安低声问。
陌以新又四下张望片刻,神情里似乎带着几分警惕与深思,片刻后,他终究摇了摇头,道:“没事,大概是我的错觉。”
林安心念稍动,没有再追问。
陌以新向庭院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朗声唤道:“段少庄主。”
段鸿深一行已经快要走出院子,脚下一顿,回身道:“陌兄还有事?”
陌以新向门外看了一眼,何夫人刚刚拐过通往西二院的石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语气淡淡,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想打听一个人。”
“哦?何人?”段鸿深随口便问。
陌以新注视着他,缓缓开口:“尹东阳。”
林安心头一惊,旋即明白陌以新是在试探他的反应,连忙也盯紧了段鸿深的神情。
“谁?”段鸿深微微蹙眉,像是听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尹东阳。”陌以新又重复了一遍,“段少庄主可知此人?”
“从未听闻。”段鸿深的神色有些莫名,“这是何人?陌兄为何向我打听?难不成也来过我巨阙山庄?”
陌以新神色不动:“此人曾说,与贵庄旧有渊源,段少庄主却从未听闻,莫非是他信口开河,诓骗于我?”
段鸿深轻笑一声,道:“巨阙山庄刚建成时,我便在这里了,二十年来从未听说此人,大概是他随口攀附罢了。”
“想来便是如此。”陌以新点了点头。
“嗯。告辞。”段鸿深抱拳,带着众人离去。
林安望着段鸿深的背影,眉心微蹙。
他的神情实在不似作伪。难道说,连他也不知道他那位义父从前的事?
那个已经死去的尹东阳,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
次日,时已入夜,林安与陌以新并肩往西一院走。
林安一路沉默,心绪仍未平复。
他们刚刚送走了遏云岛众人。
先前为了想法子给封一枕医毒,林安便打算用炸药的弱点向段鸿深施压,给他们行个方便,放他们离开。
如今封一枕再无性命之忧,他们却还是去找了段鸿深,提出了让遏云岛先行离开的请求。这是磬音的心愿,而林安同样由衷地希望,万岛主的遗体能早日回归故土,安然长眠。
与段鸿深的交涉颇为顺利。
段鸿深顾及炸药之事,又感念两人破解了两桩凶案,为巨阙山庄解决难题。当然更重要的是,经过昨夜,段鸿深也已看得清楚——遏云岛的人,不可能是杀害段老庄主的凶手。
于是,段鸿深答应了林安的请求。
巨阙山庄果然还有一条通往庄外的地下暗道,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不过,遏云岛已经离庄的事,还瞒着其他帮派,在旁人眼中,遏云岛不过是因遭遇剧变而闭门不出罢了。
离七日之期只剩下不到三日,段鸿深怕节外生枝,自然不愿让其他人知晓还有暗道的存在。
林安脑中仍旧是方才分别时的场景——她问磬音日后有何打算,磬音只道,她会守住遏云岛,守住万岛主为他们所有人创造的家。
封一枕紧握着磬音的手,少年的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林安本以为贪嗔痴会因悔恨而一蹶不振,甚至随万岛主而去,可阿贪说,他们三个不会散,也不能散。
因为遏云岛的一众“恶人”们,还要靠他们凝聚在一起,就像……万岛主还在时一样。
逝者已矣,所有人都将全新地面对生命。
这是万岛主用性命铺好的路。或许,也是他算好的结局。
“万望保重,后会有期。”林安和磬音最后将手交握在一起,许久才分开。
“安儿。”身侧传来熟悉的男声,将林安从失神中拉回现实。
“还在想遏云岛的事?”陌以新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带着安抚。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伤感,道:“如今还有正事未完……从一开始,那七日之约便有些古怪,如今时日已经过去大半,从你昨日探得的口风来看,巨阙山庄所谓的‘捉凶计划’,似乎还未见效。
我总觉得,巨阙山庄布下这局,或许还有更深的玄机,却实在想不出,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说着,忽而心念一动,道:“对了,昨夜众人散去之时,谢阳来找你寒暄,我见你当时神色有异,是什么缘故?”
虽然陌以新说是“错觉”,可林安觉得不像,心道可能是他有什么不方便说,便没有当场追问。
果然,陌以新微微蹙眉,沉声道:“那一瞬,我的确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似突然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向我,令人如芒在背。可我当即回头看去,却什么也不曾发现,似乎并未有人在注意我。”
“异样的目光?”林安神色微变,低声沉吟,“那个时候,咱们正在说什么?谢阳问你出自何帮何派,花世说你是景都府尹……等等,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也许吧。”陌以新若有所思道。
林安沉默不语,眉心却渐渐蹙紧——景都府尹又如何?难道是朝廷官员混迹江湖,便引起了旁人的惊诧?还是……另有原因?
陌以新见她神色凝重,反倒轻轻一笑:“别担心,不过是一瞬的感觉而已,不必为此挂怀。”
说话间,两人已返回西一院。天色已经入夜,少了遏云岛一众,西一院愈发冷清寂静。
两人一路向客房走去,便见花世与沈玉天呆在廊下,守在在房门两边,一左一右,一坐一站,好似两个百无聊赖的门神。
陌以新随口道:“有事吗?”
花世从地上站起来,道:“方才入夜不久,我听见你房间这边隐隐传来脚步声,既轻且快,显然出自相当高明的轻功,便赶来看看。”
沈玉天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只点了下头,表示认同。
林安微讶,连忙问:“那你们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花世摊手,“即便当真有人来过,想必最多也只待了眨眼的工夫。我们过来时,连个残影都没看着。所以守在这等你回来,好歹知会你一声。”
“好,知道了。”陌以新点了点头,随手推开房门,脚步却是一顿。
“怎么了?”林安话音未落,目光也随之落在门内,当即一怔。
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张折起的纸条。
花世奇道:“哎哟!真有东西?难不成便是方才那人放在这的?快看看有字么!”
陌以新俯身拾起纸条,随手展开。
烛火摇曳,纸面上的字迹缓缓显露。
花世立即凑近,饶有兴致地念道:
“陌兄,若想解开段老庄主身死之谜,于今夜丑时来千枭林见我。由林边石碑处入林,向东百丈,树下静候。
记住,我只见你一人,若有旁人随行,不论是谁,便请无功而返。
落款……知情人。”
念完最后三个字,花世愈发一脸诧异:“知情人?那件事……居然还有‘知情人’?”
林安也是一头雾水:“段老庄主是被潜入山庄的黑衣人一招击杀,并无旁人目击。要说知情……又能知道点什么?难不成还能知道凶手的身份?”
花世微微眯眼,猜测道:“也许是巨阙山庄的哪个人,那晚无意中藏身暗处,留意到了什么异常;又或许,是认得凶手的人,因为一些事,对身边的某个人产生了怀疑,认为自己识破了凶手。”
林安眉心蹙起,沉声道:“可是,无论此人是谁,无论他是识破了凶手还是掌握了相关线索,怎么也应当去找段鸿深啊,怎会来找以新呢?
除非……他不信任段鸿深?或者不信任段鸿深身边的某个人?”
“也不是不可能。”花世耸了耸肩,“还有,今天下午,段鸿深找所有人集会,将何昭阳与封一枕遇害的真相公之于众,各帮派也算心服。
或许这位‘知情人’,听闻是陌以新破解了两件案子,觉得他可以信赖,才决心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再说了,不论此人是谁,用这种事来骗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花世所言的确有理,林安思索着,目光不经意在房中掠过,眼皮登时一跳,脱口叫道:“那又是什么!”
三人当即看去,只见房间正中的桌案上,有一块小石子,而石子下面压着的……竟又是一张折起的纸条!
花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径自抽出纸条,迅速展开,再次念道:
“陌先生,若想知道巨阙山庄的秘密,与比武大会的玄机,于明夜寅时来千枭林。由林边石碑处入林,向东百丈。不可带高手同行,以免空手而归。
落款——你心中想见之人。”
这次念完,花世没有再猜测什么,只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四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面面相觑。
林安张了张嘴,心绪起伏不定——巨阙山庄果真有秘密!比武大会也果真另有玄机!
她先前的直觉和怀疑都没有错,可是,她却陷入了愈发浓重的迷雾之中。
屋内一时寂静得连烛火跳跃都清晰可闻。
良久,还是花世先开了口:“两张字条,一个今夜丑时,一个明夜寅时;一个是段老庄主身死之谜,一个是巨阙山庄的秘密和比武大会的玄机——这究竟是哪跟哪啊?”
陌以新从花世手中拿过第二张字条,与第一张并排放在桌上,道:“两张字迹都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成,不过,看运笔的力道与连贯性,却非出自一人之手。”
林安蹙眉道:“可是,两张字条上所写的地点完全一致,倘若不是同一个人,怎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由林边石碑处入林,向东百丈……”陌以新沉吟道,“你可还记得,咱们那日意外闯入的地下祠堂,约莫便在这个位置。”
林安立即反应过来,顿时倒吸一口气,更惊诧道:“可是,祠堂的主人尹东阳,也就是段一刀,已经死了。除了他以外,难道还有人知道那间密室?而且……至少还有两个人,分别给你写了字条?”
陌以新指尖轻扣桌面,看向沈玉天:“你们方才只听到一次脚步声?”
沈玉天点头:“我只听到一次。”
陌以新道:“那么,便有两种可能——
其一,两人恰好前后脚而至,时间极为接近,以至于你们以为是同一人。
其二,第一个来的人身法极高,功力极深,甚至连你们都未曾察觉,直到被第二个人惊动。”
沈玉天神色微动。他向来自傲,对于自己的身法与耳力都颇为自信,陌以新所说的第二种可能,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林安的目光在两张字条上来回扫过,狐疑道:“相比起来,第一张字条反倒还正常些,此人自称能解开段老庄主身死之谜,落款相应便是知情人。
可第二张呢?落款居然是你‘心中想见之人’……以新,你心里可有这样一个人选?”
陌以新眸光愈深,缓缓道:“巨阙山庄的秘密,比武大会的玄机……我更在意的是——就算此人知晓所谓的‘秘密’,又怎知我会对此感兴趣,又如何能断定,用此事便能引我赴约?”
沈玉天沉声开口:“还是先想想第一封信吧。距离丑时也没几个时辰了,你怎么想?去不去?”
陌以新只略一沉吟,道:“去。”
“去?”林安心中不由一提。
陌以新看向林安,微微一笑:“段老庄主身死之谜,我们的确很好奇,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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