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沈玉天蹙眉道:“可是, 他只要你单独一人前去,是否有些蹊跷?”
“是啊!”林安连忙点头,“丑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地点又在千枭林深处, 还要独自前往, 若对方不怀好意,岂不是太危险了!”
花世倒不以为意:“陌以新不过是破了两桩案子,得罪的也就是两个凶手而已。遏云岛的人已经离开,洛峡飞也被太岳宗看管起来。除此以外,其他人怎会对他有敌意?”
林安仍旧不安,眉心深蹙:“可段老庄主被杀已有三月,连段鸿深都迟迟查不出来,谁还能有线索?说不定此人是凶手那边的,或者说……他其实就是凶手!
他忌惮你接连查出两件案子, 怕你再查下去揪出他来, 便想对你下手!”
“不论他是何人, 有何目的,只有去了,才能有所突破。”陌以新捏了捏林安微凉的手心,声音沉稳, “放心, 有你在,我会珍重自己。既然要去,必定会想好万全之策, 不会冒险。”
林安抓紧他的手:“什么万全之策?”
陌以新看着她,温柔一笑:“掌握天时地利,自保不难。咱们先做一些准备。”
……
子时末。
林安站在刻着“千枭林”三个大字的石碑前, 双眼定定望向那片漆黑如兽口的林海,目光一瞬也不肯离开。
廖乘空在一旁来回踱步,片刻后忽地停下步子,沉声道:“我左思右想,这样还是太危险了!咱们这么多人,何不一起过去,不管对方是谁,出手拿下便是,何必非要冒险?”
荀谦若劝道:“信中点明只见一人,或许对方早有隐蔽之处藏身,若发觉来者不只一人,便借着夜色悄然退走,叫我们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又如何?”廖乘空道,“段一刀之死是巨阙山庄应当关心的事,本就与咱们无关。”
沈玉天轻哼一声,道:“这世上之事,大都与廖堂主无关,自然最擅长高高挂起。”
廖乘空一滞,面色骤黯,却没有再说什么。
荀谦若暗叹口气,接着劝道:“堂主,陌兄弟已经准备周全,咱们应当相信他。”
林安心中七上八下,在相信与反悔之间左右徘徊。只有反复回想陌以新临走前所说的“天时地利”,才能勉强压住心底的不安。
丑时已至,只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倘若他还不平安归来,无论如何也要进去接应!
……
此时的林中,饶是陌以新已将种种可能都预先推演过一遍,仍发生了连他也始料未及的变故。
陌以新手持火把,循着字条指引的方向一路深入,脚下不疾不徐,耳中却忽而传来隐隐的打斗声。
沉寂的黑夜之中,任何一点响动都变得极为清晰,轻易就可辨出声音来向——正是他此行所要前往的方向。
林中有人,他并不意外,可怎会有人打斗?
陌以新心中微沉,脚下已无声加快了几分。
渐行渐近,打斗声也愈发激烈。
密林遮挡了大半月光,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手中的火把照亮身前三尺之地。陌以新尚未发现人在何处,便见一道黑影自林间破空而来。
他始终全神贯注,却没有动身闪躲,因为他已从黑影的姿态觉察出一丝异样——这道身影,绝非轻功起落该有的模样,而是已经失去平衡,好似一个沉重的破布袋,正被人甩飞出去。
陌以新在这一刻做出判断——那场打斗,似乎已经分出胜负了。
果然,就在下个瞬间,半空中的黑影直直摔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此人一身黑衣,俯卧在地,猛地吐出一口血,便匍匐着不再动弹。
陌以新目光一凝,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掌心缓缓收紧,双眸紧盯着黑影飞来的方向。
果然,另一道身影紧接着出现在视野之中。
此人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相比于方才那人的狼狈,显得颇为轻松。他脚下踏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双手抬起于脑后,似是在系蒙面布。
陌以新的出现似乎并未令此人感到意外。蒙面布系紧之后,他便一跃而起,再度朝那已经倒地的黑影扑去,显然是要彻底取其性命,确保不留活口。
陌以新眉心微蹙,右手已经抬起,指向蒙面人凌空的身影。
嗖——
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影隐没在夜色之中,流星赶月般地飞了出去,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陌以新手中,正是沈玉天给他的袖箭。
蒙面人的身形在半空陡然顿住,堪堪折转,落回地面,足下踏出一个仍旧沉稳的弧度。
陌以新道:“信是你写的?”
蒙面人丝毫没有开口答话之意,身形又一个腾跃,转而向陌以新攻来。
陌以新余光飞快一扫,左前方那棵粗壮老树依旧立在那里;斜后方,匍匐在地的黑影仍旧一动不动。
刹那间,他心念急转,立刻向后错步,又对着蒙面人“嗖嗖”连发两箭,一上一下,封住了他逼近的路径。
趁蒙面人被细箭所阻身形迟滞,陌以新几步欺近趴倒的黑影,将人从地上拖起,一臂架上肩头,向左而去。
就在他拉人这片刻功夫,蒙面人已再度逼杀而来,一掌破风而下,直取陌以新面门。
陌以新拖着一具重伤之躯,脚步愈发沉重。眼看已近避无可避,他神色不动,在一息之间做出取舍,竟丝毫不做闪躲,反而身体前倾,主动迎了上去。
左肩中掌,力道贯体而入,陌以新连带着伤者一同被击飞出去,翻滚倒地。
即便到了此等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陌以新仍旧没有放开左手的火把。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将他的狼狈映得清晰。
蒙面人胸有成竹的冷酷笑容被遮挡在黑色蒙面布下——猎物已被逼入绝境。
然而,他却料错了。
眼前看似人仰马翻的狼狈,正是陌以新在那一瞬间算计的结果。
被击飞的角度、方向、落点,全都恰到好处。
陌以新放开伤者,将火把照向一旁的树干,另一手在树干上迅速摸索。
几乎便在同时,倒在地上的黑影迅速坠落,陌以新就地一个翻滚,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没入地面,简直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蒙面人倒吸一口凉气,疾步上前,才惊觉地上竟不知何时洞开一道暗门。他想也不想,当即腾身而起,跃向洞口,却只见洞中忽有火光翻滚,一支飞旋的火把横扫着破空而出。
蒙面人再度被迫折身避让,堪堪避过火苗。然而他身法颇为迅捷,即便这么一滞,地洞也还未完全闭合,蒙面人抓紧最后的机会,飞身扑去,洞口中却又一连飞出三只细箭。
此时倘若再避,必定赶不上钻入地洞。蒙面人一咬牙,硬生生受了这三箭,却也及时调整了姿势,不曾被命中要害。
然而就在细箭接连破入血肉的刹那,蒙面人面色倏然一变。他眸光一冷,双手在洞口旁的地面上一撑,整个人弹了回去,未再进入洞中。
落回地面时,蒙面人连退数步,脚下踩出的枝叶声在夜林中回响。待他稳住身形,地洞已在他眼前彻底闭合。
蒙面人自是百般不甘,却再顾不得许多,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逼出三枚细箭。等再站起身来,脚下竟一晃,身形已显虚浮。
他恨恨咬牙,然而事已至此,终究还是转身退走,消失在夜色之中。
……
地洞之内,陌以新眼见洞口彻底关上,又谨慎地静候片刻,才收起袖箭,伸手探向一旁黑影的手腕,眉心微微蹙起——
此人虽还一息尚存,脉象却已十分微弱,大约是被那蒙面人伤了心脉,性命恐怕只在须臾之间。
陌以新心底微沉,向后靠上地洞湿冷的石壁,低低咳嗽几声,沉沉喘息起来。
那蒙面人对他,和对那伤者,是同样不加掩饰的杀意。他方才硬吃那一掌,又从地面直直摔了下来,此刻胸腔火辣,骨节隐痛,恐怕也伤得不轻。
陌以新勾起嘴角,自嘲一笑。
如今的他,面对这些江湖人,竟也只能靠算计来保命了。
可至少,这一步,他没有输。虽然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大体还是实现了备用计划——
时值深夜,林中尤为幽暗,对方看不清他的动作,便也辨不出他的意图,是为天时。
约定地点接近地下密室,只要看好那棵树的位置,便能随时开启机关进入地洞。而洞口狭窄,靠一只袖箭便足以封死来路,是为地利。
原本的计划便是如此,若一切顺利,自可坦诚相见;一旦对方有所异动,他便退入地洞暂避。对方若要跟来,只能生生受了袖箭。
而十支袖箭,早已在迷药中浸泡了几个时辰,见血即发,越运功越是加快效用。
若对方执意追入地洞,最多再周旋片刻,便会不省人事。
只是可惜,此人不但身手极快,片刻之间的轻重权衡也极为果决,稍有觉察便断然抽身。如此一来,反而断了线索,难以得知他的身份了。
陌以新歇息片刻,压下胸中翻涌的气息,自怀中取出火折,旋转石壁上的烛台,打开密室的第一道暗门,又在门侧扳动横杆,紧接着打开第二道暗门。
从这一刻起,祠堂中的沙漏自动倒转,等到沙尽,便能安然离开了。
陌以新回到原处,缓缓坐下。
地上那重伤之人仍俯卧着,气息若有若无。陌以新将他翻过身来,将火折凑近,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将那张面容一点点照亮。
方才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此人不是面朝下趴着,便是靠在陌以新肩上低垂着头。再加上情势凶险,瞬息变换,陌以新始终全神贯注地留意蒙面人的一举一动。直到此刻,才是第一次看向此人的脸。
火光照耀之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陌以新猛然一僵,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霎时间惊起惊涛骇浪。
……
林边的一行人,开始向林子深处进发。
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陌以新还是没有出来。林安心口揪紧,手指愈发冰凉。
好似自我安慰一般,她开口道:“他不会有事的。”
花世一贯轻松道:“放心,有那密室作为退路,理应万无一失。”
林安忍不住担忧:“可是过去了这么久……莫非他真的用上了退路?”
“那也无妨。”花世懒懒抱臂,“你和谢阳躲在落日楼的那一天,陌以新曾去密室找过你,他说那密室进去后必须待够时间才能出来,就将树干上的机关告诉了沈玉天,让他在外面接应,省得空耗时间。
所以呢,一会咱们过去,便可以从外面打开机关,将他弄出来。”
“可是,若他当真困在密室,就说明对方的确来者不善,很可能与他起了冲突……”林安越想越是不安,急切道,“你们先用轻功去吧!事不宜迟,不必被我拖慢了步子。”
花世略一思忖,对着沈玉天一抬下巴:“喂,你去吧。”
沈玉天也不去计较花世的颐指气使,将火把往他手里一塞,随即飞身而起,迅速消失在林影之中。
廖乘空道:“我也去!”紧随其后。
这两位武力最高的皆已动身,林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又看向花世:“你怎么不去?”
花世摇头叹息:“我还是跟着你吧,万一把你弄丢了,那个家伙才真要疯,我可承受不起。”
荀谦若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轻声笑道:“林姑娘尽可放心,我反倒有些期待,那边真有敌人才好。”
林安怔住:“为何?”
“堂主与沈公子二人联手……这可是奇景。”荀谦若笑得意味深长。
林安一时无语,再次领略了荀谦若偶尔冒出来的幽默感……没想到这人看起来老实,连自家堂主的玩笑也开。
当三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总算隐约看到了人影。
沈玉天与廖乘空各持一支火把,分立两侧,火光在夜色中摇曳,映得二人神情皆沉如铁石。
而在他们之间,陌以新半跪在地,低垂着头,怀中抱着一具瘫软的身体。
烛火照着他的侧脸,那一向清冷沉静的面孔,此刻却凝滞而肃杀,莫名地令人心悸。
林安心口一紧,急促地唤了一声:“以新!”
她奔至近前,陌以新却没有抬头,只有略带颤抖的声音轻轻响起——
他仍旧垂目望着怀中的人,沙哑道:“顾三哥……”
林安浑身猛然一僵,几乎不可置信,这才看向陌以新抱着的人。两旁的火把映照下,一张稍显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顾玄英,居然真是顾玄英!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花世说顾玄英在上个月不告而别,他循着踪迹找到宛阳州这一带,还是没有找到。
那时花世还笑言,巨阙山庄也在宛阳州,说不准顾玄英是去比武大会看热闹,兴许就遇见了呢。
如今,花世居然一语成谶,顾玄英竟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可是,为何前几日都不曾见到他?他难道便是写信约见陌以新的人?
可他怎会知晓段老庄主身死之谜?又怎会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顾玄英!”花世面色骤变,显然也是一惊,连忙上前道,“怎么回事?”
沈玉天摇了摇头:“此人身受重伤,心脉俱损,脉象微弱,已经没救了。”
林安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顿时又被更大的震惊击中。
顾玄英……要死了?
就在此时,陌以新怀中的人忽然极为细微地动了动,他艰难地半睁开眼,呼吸微弱,双唇轻颤。
“顾三哥。”陌以新轻声唤他。
顾玄英的眸光黯淡而茫然,片刻后,好似才依稀回过神来,听见了这道声音。
目光缓慢聚焦,无神的双眼中顿时升起一丝奇异的神采,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尖颤得厉害,却仍执意伸向陌以新,颤声道:“你、你……”
“是我,楚承晏。”陌以新道。
顾玄英仿佛是用尽了所有残存的力气,蓦地抓住陌以新的手,微弱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一字一句道:
“楚、楚之天下……尽、尽在一匣中。你、你……拿到它。”
他喉中仿佛哽着一团滞气,字字艰涩,断断续续。昏暗的眼里却涌起了最后一瞬的清醒与悲怆,炽热与不甘。
“好。”
陌以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他沉沉吸了口气,道:“是谁伤了你?”
“杨、杨……”
顾玄英最后发出两个音节,抓着陌以新的手重重垂落在地,空洞的双眼犹自半睁着,却永远失去了焦点——
第182章
林安呼吸一滞, 心口猛地紧缩。眼前仿佛闪回上一次见他时的情景。
景熙城外的废旧货仓中,顾玄英青筋暴起,双目通红, 一张脸在泪水中扭曲地笑着。
他癫狂的声音言犹在耳——“我这辈子还他妈会有什么解脱?等到进阴间, 下地狱, 那才是我顾玄英真正的解脱!”
此刻的他,解脱了吗?
陌以新定定地望着他,静了许久,而后缓缓抬手,轻阖上顾玄英的眼。
下一刻,他却身形一晃,蓦地吐出一口血来,仰面倒地。
“以新!”林安心神俱裂,慌忙扑上去, 将他托住。
花世也一惊, 讷讷道:“他怎会吐血?急火攻心?”
“不对。”沈玉天神色一凛, “他受伤了。”
……
沈玉天背着陌以新,花世背着顾玄英,一行人匆匆返回西一院。
早已等候多时的谢阳慌忙迎上来,道:“去了这样久, 可是出事了?”
林安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谢阳刚问出口, 便见到不省人事的陌以新,顿时吃了一惊。再往旁一瞥,看到花世背上的人, 更是惊得向后跳了一步,失声叫道:“是他!”
“什么?”林安脚步顿住。
谢阳一手指着顾玄英,震惊道:“他、他就是同我一道来的那个怪人!”
林安心神一震。顾玄英从花世那里不辞而别, 暗中潜入巨阙山庄,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又不急着上岸,而是反复扎入湖水之中,行止诡异,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恍惚间似有千头万绪纷繁而来,然而此刻心中另有牵挂,林安无暇细想,连忙又迈开步子,跟上前面几人。
……
房中。
陌以新被平放在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他眉心微锁,嘴角仍染着暗红血迹。
林安心中又是一阵揪痛,小心解开了他的衣襟。
锁骨下,一道清晰掌印赫然刺入眼中。
廖乘空眉头紧蹙,沉声道:“这一掌势大力沉,好在并未击中脏腑。只是他没有内力护体,还是受了内伤。”
“那要怎么办?”林安忙问。
方才在林中,沈玉天已经为他运功疗伤,可他依旧昏迷不醒,也不知是不是伤势太重的缘故。
荀谦若道:“林姑娘不必担心,陌兄弟绝无性命之忧。”
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道:“这是我们归去堂的回心丹,先喂他服下,伤势会好得快些,或许也能早些醒来。我再去熬些伤药,待他醒后即可服用。”
“多谢荀先生!”林安连忙接过药丸,轻轻托起陌以新的下颌,将药小心喂入他口中。
花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我想,若不是顾玄英意外出现,陌以新本不至于受伤。”
他看了眼地上气息全无的男子,长叹一声,“可惜,他还是……”
林安闭了闭眼,面色也不好看。
几人见陌以新服下药丸,又再检查过他的脉象,便不再多待,留林安一人照看。
虽不知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陌以新怎会遭此重手,但事已至此,几人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决定在院中轮流守夜,以防对方趁夜再来。
林安坐在床前。床上的男人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这么久以来,他从未以这种人事不省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他总是强大的,从容的,是无论风波如何翻覆,都能袖手立于浪间的人。他瞳仁中的光,仿佛能照亮最深的夜,抚平最不安的心。
可是现在,她看不到他的眼神了。
林安吸了吸鼻子,俯下身去,在他紧闭的眼皮上轻轻一吻。
“倘若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吧。”她低声道。
很久以前,陌以新便对顾玄英说过——他事败时,会尽力保他一命。陌以新本已做到了。
他保住了顾玄英的性命,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开始,一条新生之路。
可现在,顾玄英还是死了。
顾家与钰王府旧交深重,顾玄英是顾家最后一个血脉,也是陌以新以“楚承晏”这个身份,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朋友。
现在,他死了。
林安握住陌以新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凉。他的手向来不会很热,却也从未像此刻般毫无温度。
林安低下头,将脸贴上他的掌心,一丝一丝,将暖意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脑后发间传来一丝温热,好似有指尖轻轻拂过。林安恍惚自短暂的睡意中惊醒,一个激灵,猛然直起身来。
陌以新仍旧躺在床上,一双墨色眼眸却已沉静如初。
“你醒了!”林安惊叫一声,“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我叫他们再来看看你的伤——”
“不必。”陌以新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唇色仍显苍白,气息却已平稳,“别担心,我已经没事了。”
林安还要坚持,余光却瞥见床侧小几上放着一只空药碗,一时愣住。
“荀谦若来过一趟。”陌以新解释道。
林安连忙看向窗外,这才惊觉天色竟已大亮,恐怕已到次日晌午。
她懊恼不已,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自责道:“我怎么睡着了……”
陌以新拉住她的手,轻轻按下:“你守了一整夜,已经很累了。”
林安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动作一顿,咬了咬唇,小心道:“你……还好吗?”
陌以新神色一黯,沉默良久,才道:“也许……他已在地下,与父兄团聚了吧。”
林安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陌以新眸光忽而一寒,“他这条命,我不能不替他讨回来。”
林安心头一紧,忙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要杀你们?”
陌以新简单讲述一遍,末了道:“后来那人便离开了,看来也未与你们撞见。所以,我也还不知他究竟是谁。”
“蒙面人……”林安喃喃念了一句,蹙眉沉思,“难道,是顾玄英写信约你?他掌握了有关段老庄主的线索,却不慎被凶手察觉,于是凶手赶在你们相见之前,先一步将他灭口,再杀你以绝后患?”
陌以新缓缓摇头:“在顾玄英被击飞后,凶手现身于我面前。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他正在系蒙面布。”
林安一怔。
“分明已将人重伤至濒死,他却才开始蒙面,这说明,他很清楚后面还会有人来。”陌以新沉声道,“而此人行事极为谨慎,偏偏与顾玄英交手时却并未蒙面,这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奔着你去的!”林安心中一凛,“顾玄英的提前出现对他来说是一个意外,所以他才没来得及蒙面。”
林安脑中一闪,几乎脱口道:“杨!顾玄英临死前,最后说出了这个字——他见到了那人蒙面前的真容,而且认出了那个人,是一个姓杨的人!”
“杨……”陌以新喃喃开口,同样念着这个字,脑海中却搜寻不出一个可疑的人选。
林安分析道:“蒙面人写那张字条,将你约到林中,见面后却二话不说便下杀手。也就是说,所谓案件知情人完全只是一个幌子,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你。
你想想,到底是什么人,会如此处心积虑,一心想要置你于死地?”
陌以新沉默不语,思绪却缓缓回溯。
那一夜,景都街头。
他与林安并肩而行,安儿送给他一枚扇坠。灯火未熄,夜风温柔。
仿佛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地朝着他不敢奢望的方向生长。
然而下一瞬,刀光破空而来,杀意凛然,直取他性命。安儿拼着被斩断一臂的危险,死死缠住一个黑衣人,为他争出仅有的一瞬生机。
他后来拒绝她的心意,也少不了是被她的鲜血刺痛,是因为在杀局中护不住她的悔恨与屈辱……
只是后来,满脑子只有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告白,此前的刺杀反而不了了之,被他压在了记忆深处。
可是如今,又一次有人要他的命……
林安见陌以新神色不对,打起精神道:“你别担心,就算一时想不出是谁,那人总归是在这山庄里。这里都是江湖上能叫出名字的高手,廖乘空他们总会知道有谁姓‘杨’。
尤其还有谢阳那个万事通在,一定能把那人找出来!”
说到谢阳,林安忽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昨夜我们回来的时候,谢阳也在,他认了出来,顾玄英便是与他一起游过惊鸿湖的神秘怪人……”
她说着,心底也觉苦涩。顾玄英入庄后便藏匿林中,或许昨夜,他只是碰巧经过那里,结果竟意外撞见杀手,惨遭灭口。
命运待他,终究凉薄。
陌以新暂且按下心绪,道:“我的确要找谢阳,再问问他与顾玄英同行的细节。”
林安点点头,道:“好,我待会便找他过来。你还有伤,已经说了这么多话,还是先休息一下。”
陌以新的目光终于柔和半分:“你放心,对于内伤我也有数。这点伤不算什么,否则我也不会硬吃那一掌。我答应过你,会珍重自己,便不会食言。”
林安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在那样紧急的情形下,你的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算好,每一步决定都权衡过轻重。可是在我心里,你的身体不是可以拿来权衡的砝码。”
陌以新微怔,胸口深处仿佛有一道久违的暖意缓缓回流。他沉默片刻,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安儿。”他嗓音有些低哑,“我曾以为,我这一生会一直一个人走下去。”
林安将头埋在他的胸口,道:“可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以后,也不会是。”
“嗯。幸好有你。”他闭上眼,像是终于允许自己疲惫一瞬。
林安没有再说话,只静静抱着他,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微凉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陌以新的呼吸渐渐安稳。林安又抱了片刻,才轻轻放开他,替他盖好被子,指尖在他眉间停了停,才悄声离开房间。
她想着,先准备些吃食,再去西二院找谢阳过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谢阳不见了。
……
昨夜发生那样的变故,几人得知有人对陌以新心存杀意,都丝毫未有松懈。廖乘空和荀谦若索性没有回西二院,而是留在西一院,与沈玉天、花世轮流守夜。
四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一院,而谢阳住在西二院。廖乘空与荀谦若不在,太岳宗的人又都闭门不出,竟无人知晓谢阳是几时离开的。
几人向巨阙山庄弟子四处打听,人人皆称不知。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在青天白日里,凭空消失了。
“什么,谢阳失踪?”陌以新眉心蹙起。
林安已经与几人找了一下午,没有惊扰陌以新休息,到入夜前才来相告:“他不是一个会不辞而别的人,更不会好端端躲起来。”
陌以新沉吟片刻,道:“你先别担心。谢阳不会武功,对方既未直接取他性命,说明留他还有用,至少暂无性命之危。”
林安深深吐出一口气,却仍心绪难平:“我真是越来越想不通了。谢阳那个人一根筋,满脑子只有他的情报事业,为人憨直到近乎迂腐……到底什么人会将他盯上?”
花世猜测道:“他毕竟还是一帮之主,也不算是藉藉无名的小人物。”
林安摇了摇头:“他这个帮主……一丝武功也不会。若是放在其他帮派,就是去做个小厮仆从都不会有人要的——”
“你说什么?”陌以新斜倚在榻上,稍稍挺直了脊背。
林安一怔:“我说谢阳啊……怎么了?”
“你说得对。”陌以新喃喃道,“这本身就太奇怪了。”
林安心头一跳,忙问:“你想到什么了?”
陌以新眸光犹自闪动着:“可是,究竟为何要如此布局?”他话音一顿,眉间渐渐凝起更深的寒意,“难道,那竟不是顾玄英的误会……”
“顾玄英?他误会什么了?”花世也忍不住插口,“你别只说半句,我想打人。”
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眸中染上一层冷肃,沉声道:“自然是巨阙山庄的秘密,和比武大会的玄机。”
林安一惊:“这……这不是昨日第二封信里的内容吗?”
“正是。”陌以新点头,从袖中取出第二张字条,“这个秘密,足以解开所有疑惑——
顾玄英为何会来?临沧观为何不来?段一刀之死为何迟迟无法查明?倘若我所料不错,在今夜这场约后,所有这些都会有一个答案。”
林安心中一凛,道:“你是说,今夜这第二场约……你还是要去?”
陌以新沉默片刻,牵住她的手,道:“今夜这场约至关重要,我不能错过。你放心,今夜不同昨夜,不会再有危险。”
“我不放心!”林安当即道,“昨日你便说不会出事,结果还是受了伤。今天谢阳只是呆在院子里都能失踪,我看这巨阙山庄实在危机四伏,怎么可能再让你去冒险?”
“我——”陌以新少有地一噎,目光下意识望向屋中几人,似是想等谁帮着相劝。
廖乘空与沈玉天一言不发,荀谦若只是和气地笑笑。
花世则是一脸幸灾乐祸,咂着嘴道:“被人管着,滋味也不尽然好受吧。”
陌以新淡淡斜他一眼,转回头看向林安,声音却一下子柔下来:“你说的话,我自然不会不听。”
他顿了顿,眼底的锋芒收敛得干干净净,语气也化作释然:“至于我想求证的秘密,也许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林安心底也有些纠结。陌以新虽毫无二话地顺从应下,可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她又怎会看不出来。更何况,她自己也早已对那所谓的“秘密”好奇不已。
林安垂眸轻叹,目光不经意掠过陌以新手中的字条,忽而心中一动,眼神一亮,道:“有了,我和你一起去。”
“什么?”陌以新一怔。
林安从他手中拿过纸条,指着上面的字道:“你看,这第二封信上,只说‘不可带高手同行’,却没有像第一封信那样,点明要你一人前去。
我当然不是什么高手,并不违背对方的要求啊。”
陌以新面色微沉,似是在权衡。
林安脸一沉,道:“倘若真的没有危险,你就不会犹豫带我一起。若你犹豫,就说明你方才是在哄骗我。”
“我当然没有骗你。”陌以新又一噎,默了片刻,终于道,“那好,我们一起去。”
林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花世双手抱胸,连连摇头,唏嘘道:“一个人就不能去,两个人便可以去。这大概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啧啧,女人啊……”
陌以新和林安同时看向花世,花世果断闭上嘴。
……
夜深露重,千枭林中。熟悉的地点,幽暗依旧。
陌以新与林安并肩走来,月光隔着重重枝叶斜落下来,疏淡朦胧。
树下,一袭鸦青色身影孑然而立。
他站得笔直,长发随意束起,在夜风中轻轻飘扬。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下,看不出任何神情,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第183章
他身旁插着一柄异常宽阔的重剑, 没有剑鞘的包裹,在幽月下兀自闪着寒光。
——正是赵无绵与他的巨阙重剑。
林安心中一惊,她已猜到, 今夜约见之人会是巨阙山庄的人, 却没想到, 会是赵无绵。
在这一瞬间她便明白了,为何沈玉天与花世只听到一次脚步声,房里却放着两封信——因为其中一封是赵无绵送去的。
天下第一高手,赵无绵。
“是你。”陌以新先开了口。
赵无绵微一点头:“陌先生果然来了。”
“人呢?”陌以新道。
赵无绵沉默一瞬,不答反问:“你想见谁?”
“当然是约我来见的人。”陌以新道,“——那个老人。”
老人……
林安默念一句,下一瞬,思绪深处仿佛有一道闪电骤然劈下,撕裂了原有的认知, 也照亮了漆黑的疑团。
她猛地睁大了眼, 难以置信地开口:“是……那个哑老头?”
陌以新会心一笑, 道:“你那句话说得很对,寻常江湖帮派之中,即便是端茶送水的小厮,总也要会上一招半式。可在巨阙山庄里, 就有这么一个不寻常的人。
百日祭典时, 花世便怀疑过他,因为巨阙山庄有那么多弟子,段鸿深却偏偏叫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去发祭香。
花世以为, 那哑老头是个隐藏高手,会在暗中做什么手脚。所以,花世绊了他一跤, 让沈玉天借机去探他的脉。可结果是,他年老体弱,脉息微薄,一点内力也没有,花世只能打消了怀疑。”
林安深深吸了口气,跟着道:“可是,花世的怀疑其实并没有错。只是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在江湖帮派之中,出现一个完全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反而更加不同寻常。”
“不错。”陌以新点头,“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突然惊觉,那哑老头虽看似不起眼,实则却出现在每个场合之中——
第一晚聚齐时,他从一开始就在厅中,比巨阙山庄的其他人都要早;
百日祭时,他一一分发祭香;
那日廖乘空发现,何夫人私下去找段鸿深,两人在书房交谈,本应屏退外人的场合,只有他仍在段鸿深身边;
当然,后来揭开案情时,他也在……
从不缺席。”
赵无绵淡淡道:“也许,他就只是少庄主的心腹而已。”
林安暗暗摇头,一个年轻的少庄主,选择一位腿脚不便、口不能言、气虚体弱的老人作为心腹……就算这是真的,那这老人也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
陌以新笑了笑:“那晚谢阳现身时,段少庄见他面生,本还要向宁子川查问,可哑老头给谢阳递了杯茶,段少庄主便一改怀疑与冷淡,对谢阳礼待有加,甚至让他与三位大人物一同入座。
若哑老头只是‘心腹’,为何反过来左右着主人的态度?”
“哈哈……”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林中响起,沙哑中带着一丝尖锐,听起来并不悦耳,也莫名显得有些不协调。
笑声刚落,一个人影自树影之后缓缓走出。他仍旧留着花白长须,总是佝偻的腰背却直了起来。脚步虽略显虚浮,却显然不再趔趄蹒跚。
“不愧是我选中的人。”
老人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看向几人。他转过身,缓步走到一棵树前,伸手在树干上摸索了几下。
紧接着,便听见一阵石磨般的沉重摩擦声缓缓响起,地面裂开一道暗门。
林安不由吃了一惊,因为这道暗门并非那日发现的,通往祠堂的洞口。虽与之相距不远,却全然是另一处地洞。
原来,这里还不只有一间地底密室?
“两位,请吧。”老人笑了笑,率先走入暗道。
林安与陌以新相视一眼,跟着踏上了暗门下的阶梯,赵无绵亦无声跟随。
踩着石梯一步步自上而下,林安只觉心底翻涌,思绪飞转。
所谓的“哑”老头,原来竟是彻头彻尾的伪装。
他不哑,不驼,不蹒跚,却伪装成最让人视若无睹的老仆,潜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将一切看在眼中。
巨阙山庄少主段鸿深默许他的存在,配合他的伪装;第一高手赵无绵听他的差遣,做他的信使——那么,他的身份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可是,这怎么可能?一个已经办过百日祭的“死人”,怎么可能一直都站在所有人的眼前?
石梯已尽,踏上地面的一刻,幽暗的空间中忽而从地底渗出一丝寒意。几乎便在同时,身旁的大手牢牢牵住了她的手,掌心贴紧。
林安心口一暖,不着痕迹地回握回去,缓缓打量四周。
这间地下密室,与祠堂密室全然不同,布置得如同普通会客厅一般,有桌有椅,更有许多灯烛,赵无绵举着火折子一一点亮,室内几乎亮如白昼。
明明身在地底,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切,倒像是特意为密谈而准备的密室。
老者与两人各自入座。而赵无绵点完最后一支烛,平静道:“从此刻开始,我在这屋中听到的一切,都会当做从未听过。”
说罢,他便退到角落里,面无表情地靠墙而立,眉目不含一丝杂念,好似一尊无声的石塑。
即便早知赵无绵对巨阙山庄忠心耿耿,林安还是忍不住为他此等自觉顺从而暗暗惊诧。
老人微微眯眼,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仿佛在打量,也仿佛在确认:“阁下大约已经知晓我是谁了?”
陌以新点头:“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真的是他……林安心道一声果然。
陌以新接着道:“曾经的段一刀武功高超,段鸿深曾说,整个山庄能在一击之下重创他的,只有赵无绵,所以凶手一定来自庄外。
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能做到这件事的,除了赵无绵,还有一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移向老人:“那便是段一刀自己。”
林安也已想到这层,沈玉天亲自探过这老人的脉,的确没有丝毫功力,这一点绝不会弄错。而一个人的武功,自然不会凭空消失。
林安蹙眉道:“也就是说,段一刀是一指自伤巨阙穴,自废武功,再编造出那一套被人暗害的说辞……可这是何必?就算他有什么图谋,要假死欺骗江湖人,只需藏起来便是了,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啊?”
“这当然是因为,他不只要欺骗江湖人,连他的义子段鸿深,他也要蒙在鼓里。”陌以新看着段一刀,眸光微深,“在段鸿深眼中,那一夜的确有人夜潜山庄,只是段老庄主命不该绝,才在凶手手下捡回一条命,却落得重伤,武功全废。
所以段鸿深的悲愤是真的,他的确一心在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凶手。”
每每谈及调查凶手,段鸿深都说自有打算,他们始终不明白他的方法究竟是什么。
如今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在段鸿深眼中,段老庄主只是假死,他一直站在所有人面前,亲自辨认着那夜的“凶手”。
林安心头愈发凌乱,喃喃道:“可是根本都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凶手,段老庄主搞出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眼前的老人没有答话,只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静静看着陌以新,似在等他继续。
陌以新迎着他的视线,眸色深沉:“因为段老庄主不仅是段一刀,还是尹东阳。”
密室的烛火微微跳动,照着老人眉眼纹理。
老人面上的笑意愈发淡了,沉默片刻,才道:“看来,你知道的事,比我以为的还要多。”
“猜猜而已。”陌以新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并不提那间祠堂。
“猜?”老人干涩地笑了两声,“将你叫到这里,本是我有话要说,现在,我却想先听你说说了。”
“晚辈自然知无不言。”陌以新淡淡道,“只是,人似乎尚未到齐——前辈不是还约了别人吗?”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出一丝异色,道:“你怎么知道?”
陌以新没有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上前去。
老人伸手接过,低头看了一眼,顿时更为惊诧:“这是什么?”
“昨日,除了收到前辈这场邀约,我还收到另一封信,便是前辈手中这张字条。”陌以新道,“信上约我于昨夜在此相见,当时我便十分不解——两封信,两个人,约见地点却一字不差,怎会有如此离奇的巧合?”
老人仍旧垂目看着字条,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陌以新接着道:“前辈选择这个地点,是因为这里有密室,可昨夜那人,显然不知道密室的存在,可他还是写出了同样的地点。
直到我推知前辈的身份,才想到一种可能——那人写的地点,是从别处抄来的。而抄的对象,自然只能是前辈了。”
“抄?”老人沉吟一声。
“那人对我起了杀心,可我身边好友尽是高手,实在难以接近。就在此等为难之际,他意外收到一封信,信上是一场神秘的邀约。
在讶异之外,他也由此产生了一个灵感——用同样的方式,将我单独约出,便能轻而易举地下手。
他照着那张字条,将时间提前一日,与真正的邀约错开。至于地点……他并不知此处有何特别,以为只是千枭林深处最为隐秘之地,正好便于他隐蔽杀人,便顺手挪用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前辈不仅约了他,竟也恰好约了我。两封字条相互映照,同样的地点反而成了最大的疑点。”
老人微微抬眼,眼中似浮起一丝兴味,道:“你是说,那个人要杀你?”
“不错。”陌以新眸光微冷,“他虽未得手,却杀了我一个朋友。这一笔,我会讨回。”
林安忍不住开口:“前辈,只要你说出另一封信写给了谁,我们就能确认那个凶手的身份了。”
老人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字条,不知在思索什么,却迟迟没有回答。
陌以新忽而轻笑一声,道:“其实,不必前辈开口,我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了。”
他几乎没有停顿,紧接着道:“正是何夫人。”
陈述句的语气,丝毫不带踌躇或试探。老人抬头,一瞬间看向他。
林安盯紧了老人的神情。
他的反应虽极其细微,却足以说明——陌以新没有说错。
“杨”——顾玄英临死前说的这个字,怎会是指向何夫人?莫非她姓杨?
密室中,高高低低的烛火明灭摇曳,整个房间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就在这无声的静默里,陌以新缓缓开口,字字分明:“前夜破解那两案后,众人散去前,前辈曾碰翻了何夫人的茶杯,将一杯茶泼了她一袖,又伸手为她拧干。
此举好似‘无心之失’,可是,当我看穿前辈的伪装之后,又怎能再去忽略这样一个突兀的举动?”
林安也已恍然,随即道:“他是假装碰翻茶杯,实则借机给何夫人传信——将早已写好的字条,趁乱塞进了何夫人的衣袖之中。”
老人沉默不语,无疑是进一步默认了两人的推断。
陌以新却道:“当然,若单凭这一点,未免有些武断。可当我重新审视何夫人时,我忽然发现,她与顾玄英,竟有一点意外的相似之处。
何夫人对人对事都极为淡漠,连太岳宗她都不放在眼中。可是,她却曾私下找段鸿深单独交谈,莫名问起惊鸿湖的景致。
回想初到那日,赵无绵拦路让所有人绕行惊鸿湖。何夫人那样一个高傲之人,面对这等无理要求,却毫不犹豫地顺从,甚至连一句质疑都没有。
至于顾玄英,就更明显了——谢阳曾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为何一次又一次扎进湖水之中,仿若疯魔。”
林安听着,双眼渐渐睁大,不可思议道:“与何夫人一样,顾玄英来到这里,真正感兴趣的——都是惊鸿湖?”
何夫人与顾玄英,两个绝无交集的人,却都对惊鸿湖表现出异常的关注。
除此以外,何夫人整日去落日楼翻书,顾玄英藏在暗处伺机而动,两人仿佛都在窥探着什么……可是,巨阙山庄究竟有什么呢?
老人的面色终于动了动,道:“顾玄英是谁?”
陌以新并不直接答话,只道:“是一个执念极深的人。”
他音色渐沉,眸光中透出一丝冷凝的悲悯,“何夫人我并不了解,可对顾玄英,我再清楚不过。
他这一生早已了无生趣,唯独还会关心一件事,便是他临死前托付给我的那句话——‘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林安呼吸一滞,整个人几乎怔住。
记忆中,那首完整的歌谣字字在耳——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那日顾玄英说出这句遗言,她并未多想,只道是顾玄英对此事执念太深,心结未解。可陌以新此刻再次提起,却不由她不去多想。
在江湖十大秘闻中高居榜首的歌谣,难道竟与眼下的巨阙山庄有关?
等等……榜首……榜首?!
林安脑海中霎然闪过一道惊雷,无数纷乱的线头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共同的起点——
榜首!
“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
这句诗谜并不难解,正是“榜首”二字。可是这两个字,不同的人却会有不同的理解。
江湖人皆知巨阙山庄以铸剑闻名,以巨阙重剑为镇庄之宝,自然而然便会认为,“榜首”是指江湖神兵榜榜首的巨阙重剑,正如他们一直以来所想的一样。
可是,对于某些“有心人”而言,江湖上,其实还有一个更加赫赫有名的榜首——十大秘闻之首。
而这个双关的“歧义”,正是段一刀有意设计的。
这次比武大会,他从未直接点明胜者奖励,而是放出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诗谜。
含糊其辞的“榜首”,与歌谣暗合的“惊鸿湖”,自是引得“有心人”浮想联翩。
当他们前往巨阙山庄,被刻意安排绕道惊鸿湖,看到湖畔独独一叶轻舟,横着两只木桨,与那句“一叶舟轻,双桨鸿惊”,简直呼应得天衣无缝。
即便一开始只是隐隐猜疑,到此处,便不由得他们不去多想了。
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继续道:“顾玄英离开花漫天,潜入巨阙山庄,夜探惊鸿湖……当他最后念出那句歌谣时,我才终于明白他的所作所为。可是那时,我以为这只是他多心的误会。
直到我开始怀疑何夫人,将她与顾玄英联系起来,我才不得不承认,这不是误会,而是一个专门为能看懂的人而准备的局,一个精心计划、铺设多年的局。”
精心计划,铺设多年……林安心口一震,她忽然想起了在祠堂中发现的那个账本。
——二十年前,段一刀在这里买地建庄,将原本的平湖改名为“惊鸿湖”。
难道说,从那时起,他便已经开始为那首歌谣埋下伏笔?
还有六七年前那一条古怪的账目——支出给御水天居的三千两白银。
早在三一庄,谢阳便说过,六年前,御水天居将一些流传已久的江湖秘事整理起来,从一到十排定先后,正式发布十大秘闻。
而十大秘闻的榜首,正是那首歌谣!
难道说,那三千两白银,不是买了什么消息,而是买了……一个榜首?!
林安心中忽而泛起一层凉意。
二十年前,买地建庄,改名换姓,在江湖上发展势力;
六年前,豪掷千金,买下十大秘闻榜首的位置;
今年,举办比武大会,以“榜首”为饵,引真正的有心人登门……
林安缓缓抬眸,看向眼前这位老人。
烛光摇曳中,他面容深沉,仿佛连每一道皱纹,都藏着埋伏数年的心计与筹谋。
于段鸿深和巨阙山庄而言,这是一场“假死捉凶”的计划。
可只有段一刀自己知道,真正的局,是他隐在暗处,寻找“有心人”的局。
一片寂静之中,老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老夫布下此局,露在明处的,只有一首歌谣,一句诗谜,一个惊鸿湖。可只要是有心人,自会发掘深意,不请自来。”
“何夫人正是这个有心人。”陌以新淡声接道,“她对惊鸿湖的兴趣,对巨阙山庄的窥探,对太岳宗的漠视,让你确信她另有目的,从而将她选中。”
老人微扬下巴,似笑非笑:“阁下不也是有心人吗?否则,怎会知晓尹东阳这个名字,还向鸿深打探此人呢?”
林安眉头微挑。难怪他会找上陌以新,原来竟是因为那个试探的问题。
如此看来,尹东阳的身份必定极不简单,甚至于只要知道这个名字,便意味着另有目的。
可他一定不会想到,这根本只是他们阴差阳错之下误入祠堂,看到了那个牌位……
林安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可置信道:“难不成……真有那么个能颠倒乾坤的匣子,而且就在你手里?”
老人向后靠上椅背,缓缓道:“老夫筹谋二十载做这一切,总不会只是一场玩笑罢。”
“可是,可是……”林安不得不想起半年前那桩悬了一半的旧案,心中愈发纠结,实在忍不住开口,“那个东西,不是应当藏在皇宫中的凤鸣湖吗?”
话音刚落,只听“哐”的一声,老人猛地拍案而起,声音骤然拔高,尖利的声音喝道:“凤鸣湖?你怎知凤鸣湖!”——
第184章
从初见以来, 这还是老人头一次如此失态。
陌以新波澜不惊道:“前辈或许不知,五年前,二皇子于凤鸣湖投湖自尽, 留下遗笔——‘以身殉道, 以死谢罪’。
所有人都不明白, 究竟是什么让一位天之骄子决心赴死……
从前,我以为那首歌谣不过是无稽之谈,但自那以后,我才开始怀疑,也许在凤鸣湖中真的隐藏着什么东西,能够颠覆楚朝江山。
而二皇子意外发现了那个秘密,为了守护楚朝,做了不该做的事,最终以死谢罪。”
老人浑浊的眼中光影交叠, 异色闪动, 神情不断变换。
良久的沉默后, 他骤然瘫坐回椅中,又忽而仰头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好啊!老子欠的债, 儿子去还。天道轮回, 不外如是!”
许是因为笑得太过畅快,老人呛了一口,猛地咳嗽几声, 忽而又满目颓然,捂住脸道:“那我欠的债,又要谁去还?求求老天, 不要报应在鸿深身上,让我一个人下地狱吧!”
林安不禁愕然,陌以新却神色冷淡,道:“倘若前辈是想说,皇位本不该当今皇上继承,皇上占了别人的位置,便报应在二皇子身上。那么,此事世人皆知,根本算不得秘密。”
“不是,当然不是!”老人猛地抬起头来,眼底现出一股让人心口发寒的清醒,“皇位之争自古屡见不鲜,若只是篡位夺权,又有何稀奇?
当年昭明帝传位于先皇,却留下一道遗旨,立年幼的钰王为储君。世人皆道昭明帝过于偏爱幼子,又道先皇仁义守诺,甘愿扶持幼弟,却不知其中的不得不啊!”
“不得不?”陌以新眉心蹙起。
老人神色渐渐变得痛苦,双眸中夹杂着难堪与悔恨,视线的焦点仿佛已不在眼前二人身上,而是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仿若自语:
“那一年,先皇刚被立为太子,却与昭明帝大吵一架,在殿前跪了三天三夜……后来,昭明帝虽未废太子,却下旨立钰王为下一代储君。
许多人都以为,是那次争吵伤了父子间的情分,惹恼了昭明帝。可是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一个秘密……”
林安忍不住道:“什么秘密?”
老人恍若未闻,仍自顾低声念叨:
“后来,昭明帝死了,义父也死了。义父他老人家临终前,将那个秘密托付于我。他告诉我,除非万不得已,不能让它现世……
可是,倘若先皇违背了立弟不立子的承诺,或是出了别的岔子,我便要拿着那个秘密站出来,拨乱反正,绝不能让先皇的子嗣继位。可、可我……”
林安听得全神贯注,一边惊诧,一边恍然。
祠堂中的景象历历在目,那牌位上供奉的义父周廷和,原来竟是昭明帝身边的人,而且一定是极为亲近之人。
他将秘密托付于尹东阳,让尹东阳守护皇位传承,可是尹东阳……显然没有完成义父的遗命——
钰王死了,先皇的儿子即位,而尹东阳早已带着那个秘密离开皇宫,遁入江湖。
老人闭上眼,嗓音尖利而沙哑,显得有些扭曲:
“我不想一生都陷在宫墙之内,更怕独自承担那样的秘密……我找机会离开了皇宫,我想,钰王已被立为储君,根本不会出岔子,一切都会按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离宫前,我将秘密写下来,放入匣子,沉在凤鸣湖底的大石之下,而证物则始终带在身边,带出了宫。
凤鸣湖、惊鸿湖,还有那首歌谣,都只是以防万一的暗线……我想,只要钰王顺理成章继位,这一切便永远只是传说。
可偏偏后来……景都竟发生政变,钰王死了……”
尹东阳哀嚎一声,声音几乎破裂,面容愈发扭曲,“不该继位的人继了位,我却不敢回去,不敢在那时站出来……
全都是我……我贪生怕死,苟且偷生。我对不起义父,也对不起楚朝。”
尹东阳浑浊的眼中渐渐有血丝漫布而开,他的神情愈发苦楚,双手紧抱住头,指节深深掐进自己的发间,痛苦地哭嚎。
林安心中震颤,许多真相在这一刻终于掀起了一角。
凤鸣湖底那个匣子,阴差阳错被二皇子发现。二皇子毁去了匣子里的真相,继而自尽。
而尹东阳带出宫,带到惊鸿湖的所谓“证物”,又是什么?
一直隐在角落的赵无绵忽而大步上前,从尹东阳怀中摸索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尹东阳的嚎声渐渐沉了下去,许久终于归于平静,再抬起头时,竟似一脸风霜,仿佛又苍老了好几岁。
“我快死了。”尹东阳开口,刺耳的嗓音仍带着沙哑,却不再疯狂,反而透着一种衰败的冷静,“也许是报应,我已患不治之症,命不久矣。我终于能豁出这条命去,做我早就该做的事。”
林安一怔,暗道一声原来如此。
难怪他不惜自毁身体,自废武功,原来是自知活不长了。
“我布下这个愿者上钩的局,就是为了引出对那首歌谣最为狂热之人。因为我知道,这种人和我一样,都想要推翻当今皇上,重定楚之江山。”
至此,林安终于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祠堂蒲团前那些斑斑血迹,那一次又一次的以头抢地,是尹东阳这些年来无尽的懊悔与羞愧。
“贪生怕死羞下九泉,谋天算地以全忠孝”——每个字都是他郁结难解的心声。
大限将至之际,他终于决定弥补过错,“拨乱反正”。
可是,这个天大的错,真的还能挽回吗?又真的非要挽回不可吗?
林安望向陌以新,他的神情极为复杂。即便他向来从容自若,也实在难以料想,来巨阙山庄看一场比武大会,竟会牵扯出与父亲有关的秘密,甚至还关乎天下大统。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那么,你的秘密……是什么?”
尹东阳的面色已渐渐平静,他向后倚上椅背,缓缓道:“你说,何夫人昨夜曾想杀你,说明你们两人各为其主,绝非同路。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其一,你们两方势力,都想争夺皇位;其二,你们其中一方,是皇上派来的人。
若是前者,我自然无所谓你们如何去争,可若是后者……”
他看向陌以新,目光沉沉,“所以现在,我还不能和盘托出。”
林安不由在心里腹诽,哪里来的两方势力,又哪有什么各为其主……
他们不过就是来看热闹的,结果意外发现祠堂,机缘巧合卷进这场局,何曾想过会得到江湖第一大秘闻的答案?
好不容易就差临门一脚,这老头又怀疑起来……林安忍不住道:“那你打算如何?”
尹东阳沉吟片刻,道:“我与何夫人约在卯时,眼下也快到了。待我见过她,再做决断。”
林安这才恍然,难怪何夫人同样收到信,却到此时还没来赴约,原来是他要分别约见,有意错开了时辰。
可是,何夫人杀了顾玄英,还要杀陌以新,显然不是善类。她一个江湖帮派的帮主夫人,怎会图谋倾覆天下的大秘密?她真正的背后,还不知是何方势力……
若尹东阳最后选择了她,岂不是真要天下大乱?
虽然林安还不知那究竟是个什么“秘密”,但从尹东阳的反应来看,绝对不是小事。
正思忖间,陌以新沉声开口:“你不必再去见她。那个秘密,只告诉我便是。”
尹东阳已经站起身来,闻言只呵呵笑了两声,道:“你当然会这样想。”
“我是钰王楚容渊的儿子。”陌以新直截了当道。
林安心口猛然一提,她自然知晓,陌以新从未想过争夺什么,他说出自己的秘密,只是为了换取尹东阳的秘密,不让它被何夫人拿到。
可是,他这个秘密也是石破天惊之重,就这么说了出来,实在有些以身试险。
尹东阳一瞬间僵在原地,好似变成了一尊石像,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要拨乱反正,我便是‘正’。”陌以新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要交出那个秘密,舍我其谁?”
“你、你……”尹东阳的双唇不住颤抖,不可置信道,“钰王一门被灭,怎会留下一个儿子?”
“天无绝人之路,事实便是如此。”陌以新淡淡道。
尹东阳喘息半晌,手指微微颤动:“你……你有何凭证?”
陌以新轻笑一声:“倘若有明确的凭证,我怎能活到今日?”
密室中安静得只剩烛焰轻响,尹东阳沉默了。他眸色愈深,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加深了些许。
良久,他还是迈开步子,向密室出口而去。
走过赵无绵身侧时,他脚步微顿,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赵无绵神色不变,垂眸应下。
尹东阳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独自离开了密室。
“怎么办?”林安看向陌以新,见他也是眉心微锁,一把拉住他的手,站起身道:“我们去阻止他!”
刚转身,便见赵无绵抬手一挥,巨阙重剑已横在两人面前,寒光闪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安道。
赵无绵面无表情:“奉庄主之命,在此看住你们。”
林安肃然道:“你不明白,不能让段庄主去找何夫人,说不准会天下大乱!”
赵无绵丝毫不为所动。
陌以新道:“赵兄,我们就在这里,不会离开。你去跟上段庄主,不能让他再出意外。”
赵无绵仍旧置若罔闻。
林安气道:“你都没听见吗?这件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到江山社稷。”
赵无绵淡淡道:“从一开始我便说了,在这屋中听到的一切,都会当做从未听过。”
林安一噎,此人是天下第一高手,连脾性也如此油盐不进,简直让人束手无策。
她缓缓吸了几口气,忽然想起一事,道:“既然如此,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总不算违令吧?”
“什么问题?”
“谢阳是你带走的。”林安道。
“这是提问?”
“不,我的问题是,他如今在何处?”
赵无绵并未多做犹豫,直言不讳:“关在庄主书房。”
林安点了点头,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两人重新坐回原位。
谢阳失踪……果然也是尹东阳干的。
谢阳不会武功,看似毫无价值。可他真正的价值,在于他手中的御水天居。
尹东阳这个愿者上钩的局,虽然精妙,却也隐晦。倘若没能引来他想要的“有心人”,岂不是百忙一场?他自知大限将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做这一切,自然还要留有后招。
所以,他将江湖人困在山庄七日,一方面趁这时间寻找有心人,另一方面……倘若没能找到,恐怕,便会在最后将那个秘密公之于众。
秘密越重大,知情人就越危险,他不愿将段鸿深和巨阙山庄牵扯进来,却要拖所有江湖人下水,将整个江湖都绑在他这条船上,要沉一起沉,要死……也全都一起死。
而当谢阳出现时,他看到了另一条捷径。
谢阳是御水天居的帮主,御水天居是江湖最大的消息组织。只要将谢阳掌控在手,通过他手下的御水天居,任何秘密都能在三日之内传遍天下,岂不是事半功倍?
所以那晚,在段鸿深查问谢阳之时,伪装成哑老头的段一刀适时递上一杯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段鸿深或许本还想将谢阳赶走,可看到义父如此礼待此人,就算不明其意,也不会忤逆义父的意思。
等到七日将近,将要收网之际,段一刀便命赵无绵掳走谢阳,将他掌控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每个环节,他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捂了几十年的秘密交托出去。
那究竟是怎样的秘密,一旦现世,便足以颠倒乾坤?
“游龙戏凤,双影谁影。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
这首莫名其妙的歌谣,从前只觉是一个无稽的笑谈,如今,竟确有其事——
尹东阳将写有真相的文书封入匣中,压在凤鸣湖底,便是“尽在一匣中”。
而“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是指埋藏秘密的地点,既可以指凤鸣湖,同时又与惊鸿湖更加相合。
那么,其他几句呢?
林安想得越来越远,喃喃道:“‘游龙戏凤,双影谁影’——莫非是指先皇与先皇后?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这个臣又是谁?”
林安脑海中一瞬间闪出各种各样荒诞狗血的剧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道:“莫非……皇上不是先皇的亲生骨肉,而是先皇后与某个大臣……所以说,一旦皇上继位,便断了楚朝几百年血脉?”
陌以新思忖片刻,道:“原本我也这样猜测,可是,我记得小时候听人讲过,昭明帝立我爹为下一代储君时,先皇才刚刚当上太子,尚未有子嗣。”
林安一怔:“那也就是说,太子都还没有孩子,昭明帝便把再下一任太子给定了……”
她愈发狐疑,“我记得,先皇是昭明帝长子,你爹是幼子,中间还有翊王和老阳国公两位皇子。
倘若昭明帝对先皇不满,又怕你爹年幼不能主事,为何不直接传位于老二或老三,非要搞得那么麻烦呢?”
陌以新道:“昭明帝认为翊王性情软弱,难担大任。如今看来,老翊王这一生与世无争,心无俗事,昭明帝没有看错。
至于老阳国公……昭明帝对他一向不喜。四位皇子之中,唯独他未封亲王,只受国公,继承大统更是不可能的。”
“原来如此……”
林安轻轻点头,目光却移向赵无绵。两人在这里议论皇室隐秘,他听得清清楚楚,却始终面无表情,漠不关心的模样。
段一刀布下如此迷局,连段鸿深都蒙在鼓里,这固然是他对义子的保护。可赵无绵,能亲身参与计划,显然也太受段一刀信任了。
林安被他困在这里,本就不快,皱眉道:“堂堂江湖第一高手,盲目听人差遣,不管国家大局,不顾江湖安危,如何担得起第一之名?”
赵无绵淡淡道:“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口舌,我是不会放你们走的。”
“不过是一把剑罢了。”林安冷哼,目光扫过他手中那柄巨阙重剑,“人家只是让你用,又不是送给你。等到明天,比武大会一开,说不定还会被别人赢去,你至于如此死心塌地?”
赵无绵垂眼望向重剑,伸手抚上那宽大的剑身,道:“不是为了它。”
“那还是为了什么?”
“段一刀曾赠药于我,救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赵无绵正色道。
林安不由一怔,又道:“那就是你不对了,好不容易救了最重要的人,却不去陪在人家身边,反而整天呆在巨阙山庄,任人使唤,岂不是虚耗光阴?”
赵无绵平静道:“他已经死了。”
林安愕然:“不是救活了吗?”
“段一刀的药,让他多活了五日。我答应段一刀,为他卖命五年。”
“什么!”林安忍不住站了起来,“五天?换五年?”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就算只能多活一时半刻,我也义不容辞。”赵无绵的声音仍旧听不出起伏,眼中亦无波无澜,“我答应过段一刀,五年内任他驱策。
今年,是第五年,这一次,是他交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曾以武者的尊严起誓,便不会食言。”
林安缓缓坐回椅子上,再也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来。
陌以新拍了拍她的手,道:“既来之,则安之,咱们等着便是。我想,段庄主会做出对的选择。”
烛火静静摇曳,光影悄然摇动,仿佛天命将转——
第185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林安甚至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密室口却仍然没有一点动静。
耐性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林安终于忍不住道:“不会是出事了吧?段一刀和何夫人也约在这个地点, 并不用走远, 要谈的事也无非就是那些, 怎么也不该比和我们谈的时间还长吧?”
陌以新看向赵无绵,道:“我敬赵兄重义守诺,可是,倘若段庄主一去不回,我们便在这里过一辈子?”
赵无绵道:“快了。”
林安忙问:“什么快了?”
“段庄主说,一个时辰后便可出去。再等片刻,就到了。”
林安:……
总算等到赵无绵宣布时辰已至,三人自密室而出,天光已经大亮。
千枭林中, 举目四望无人。
“人呢?分头找找?”
林安刚说出口, 便瞥见不远处的地面上, 竟还敞着另一道暗口。
“那里还有一间密室!”林安大喊一声,抬腿便向那边跑去。
靠近边缘,她探头往下一看,双腿登时一软, 呼吸几乎冻结。
陌以新及时扶住她, 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
暗道尽头,一具躯体仰面倒卧,鲜血已经染红了地底。
段一刀死了。
何夫人不知所踪。
当赵无绵将段一刀从暗道里带回地面, 他胸口的剑伤仍在缓缓渗血,四肢已完全冰凉。
林安惊愕道:“是何夫人……杀了他?可山庄还封着,她怎么逃得掉?”
“先去找段鸿深, 清查人数。”陌以新沉声道。
“陌先生。”赵无绵忽然开了口。
陌以新回头看向他。
赵无绵抬手,将巨阙重剑横于身前。剑身沉稳,寒意逼人。
“巨阙重剑,给你。”
陌以新眉心微蹙:“这是何意?”
“段庄主离开前告诉我,万一发生意外,便将此剑交与你。”赵无绵道,“现在他死了,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还说了什么?”陌以新问。
赵无绵摇头。
他转身便走,行出几步却又顿住,回头肃然道:“这把剑随我五年,不曾离身,请阁下善待。”
说罢,一步一步,走入林雾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
“怎么回事?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林安下意识握紧陌以新的手,手心微凉。
两人走出千枭林后,本是要与几位好友会合,再找段鸿深追查何夫人的下落,却发现……整个巨阙山庄一片死寂。
一路走回西一院,竟未曾见到半个人影。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里变成了一座空城。
站在空荡荡的廊下,林安简直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在地下不过呆了几个时辰,外面已经十载光阴,沧海桑田。
“别担心。”陌以新紧了紧林安的手,“这一路虽未见人,各处布置却丝毫不乱,并无狼藉之状,不像是出过事的样子。”
“可是,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不成他们都被带走了?”
陌以新思忖道:“廖乘空与沈玉天若是联手,无人能奈何得了,又怎会毫无抵抗便被带走?”
“难道全体都被下了迷药?”林安倒吸一口凉气,“可是段一刀已经死了,还能是谁动的手?何夫人?”
“先别多想,咱们一起再去四处找找。”陌以新道。
两人正要动身,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清亮的笑声,轻快潇洒,与眼前的诡静格格不入。
林安立刻警觉:“是谁?”
陌以新侧耳倾听片刻,忽而笑了:“是花世。”
话音刚落,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已经先后跨入院中。
花世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一派春风得意,不知是遇着了什么喜事。
后面的沈玉天却负着手,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依稀还显出几分不悦。
这两人一笑一默,一喜一怒,愈发令人摸不着头脑。
“喂,你看,他们已经回来了!”花世一眼瞥见廊下两人,伸肘捣了捣沈玉天,“我就说没事吧!”
他随即加快脚步,又朝这边挥了挥手,显然兴致很高的模样:“喂,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啊?这回可错过大事了!”
两人便也迎上前去,陌以新问:“你们去了何处?”
花世面上忽而闪过一抹神秘之色,道:“今日才知,山庄南面还有一小片山丘,我们便去了那里。”
“去做什么?”陌以新耐着性子跟他一句一句往外挤。
花世一脸得色,字字铿锵:“你一定猜不到,比武大会!”
“什么?”林安惊叫出声。
花世耸了耸肩,道:“我也很意外啊。你们去千枭林以后,我们原本一直在等,巨阙山庄却忽然四处响起锣鼓,说要开比武大会了!
要知道,那时天还未亮,又不曾提前通知,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可是段鸿深说,七日已至,尽早比完,过时不候。那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不去吧?”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段鸿深对段一刀言听计从,此事自然也是段一刀的安排。
林中开小会,后山开大会……段一刀既已寻到两位“有心人”,又控制了谢阳,那么其余江湖人对他而言,的确已经无关紧要,尽早打发走,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巨阙重剑已经由赵无绵交给陌以新,那比武大会的彩头,又该如何对付?
“那么,已经比完了?”林安连忙问。
花世愈发神采飞扬,仰天大笑三声,一拍沈玉天,道:“快,给他们看看!”
沈玉天面色不虞,耐着性子没有发作,负在身后的双手终于拿到身前。
而他手中之物,却令林安与陌以新一齐怔住。
巨阙重剑。
——他手中拿着的,赫然便是那柄巨阙重剑!
“哈哈哈!”花世又大笑不止,“你看,连这个家伙也被震住了吧!”
沈玉天终于不耐,将手中重剑一抛,重新负起手来。
“喂喂喂,这可是天下第一神兵!”花世连忙伸手接住,极为爱惜地抚摩起来。
“怎、怎么可能?”林安已是瞠目结舌。
花世眉飞色舞道:“正如你们所见,沈玉天赢了比武大会,这把巨阙重剑归我们了!”
“没出息。”沈玉天冷冷道。
“喂,你可是天下第一了啊,还有什么不满意!”花世八面威风,仿佛赢得天下第一的人是他,“赵无绵那个家伙不知躲去了哪里,万籁已死,何逑名声扫地,暮青冥那个缩头老乌龟,更是连来都不敢来。
哈哈哈,今个我算是知道了,什么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惜倒是便宜了廖乘空,居然也混了个第二,唉,美中不足啊!”
沈玉天冷哼一声:“这种第一,不要也罢!”
花世撇撇嘴,轻蔑道:“第一随便你要不要,巨阙重剑可归我了。”
林安只觉脑门一阵发懵,讷讷道:“你是说,在比武大会上,沈玉天得了第一,廖乘空得了第二……你们就这样赢走了巨阙重剑?”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花世也开始纳闷。
“可、可是……这怎么可能啊?”林安看向陌以新,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向廊下,他们先前停留的地方。
“你们不是这么看不起沈玉天吧?那几个高手都出了状况,沈玉天得第一不是很正常的吗?”
花世理所应当地说着,也下意识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整个人登时便是一僵。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天大喊:“啊!”
不远处的廊柱旁,正静静靠着一柄异常宽大的剑,不是巨阙重剑又是什么?
花世使劲眨了眨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大步流星向回廊而去,惊叫道:“搞什么鬼!两把巨阙重剑?”
“别动。”陌以新制止他伸手取剑的动作,“别弄混了。”
花世停下了手,却将头凑得很近,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看起来一模一样啊,难不成还有一柄真剑,一柄假剑?你这是假的吧!”
沈玉天也终于一改不耐之色,肃然道:“怎么回事?”
“段一刀死了。”陌以新道,“这剑是他给我的。”
花世抬起头来,一脸莫名:“段一刀三个月前就死了啊。”
林安解释道:“他那是假死。”
“啊?假死?”花世愣住,“那他现在在哪?我倒要问问,哪一柄才是真的!”
林安摇了摇头:“他已经真的死了。”
花世:……?
……
当四人去找段鸿深时,段鸿深也刚刚得到一条骇人的消息——何夫人杀伤几名巨阙山庄弟子,从密道离庄了。
面对段一刀鲜血淋漓的尸身,段鸿深几近崩溃。
滔天的悲愤直刺心窝,他险些要让太岳宗所有人有来无回。在多方劝阻下,才将精力全部放在追击何夫人之上。
巨阙山庄乱成一团,西一院的众人也聚在一处,彻夜难眠。
“也就是说,昨夜杀你之人是何夫人,她还杀了段一刀?”花世只觉匪夷所思。
林安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道:“对了,你们可知何夫人本名叫什么,可是姓杨?”
几人何曾关心过这些细节,只得面面相觑,不由都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角落里。
角落里,谢阳靠在墙上,面色仍有些憔悴。
他已被陌以新从段一刀的书房里解救出来。
找到他时,他一身五花大绑,嘴里还紧紧勒着布条。
说起来,他到巨阙山庄这一行,可算是吃尽了苦头。
先是和“怪人”相伴几日,又在湖水和密林里连连折腾,接着躲进落日楼饿了两天……好不容易喜逢故人,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居然又在忙乱中被人掳劫,粗暴地关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仅仅七日,他少说已瘦了整整一圈,书生样的面容也添上了几许风霜。
虽说此时还有些虚弱,本应卧床休息,可打死他也不敢再离开这些熟人的视线了。
眼看众人都望向他,谢阳打起精神,想了想道:“我记得……何夫人好像是叫……程云,对,姓程,白云的云。”
“程云?”林安喃喃道,“居然不姓杨吗?”
谢阳挠了挠头,道:“我应当不会记错,若与林姑娘所知不符,或许……是化名?”
廖乘空沉声道:“没想到何逑这位夫人,居然如此深藏不露。”
花世盯着桌案上一左一右摆着的两柄剑,已经看了许久,忍不住开口:“我现在更不明白的是,怎会有两把巨阙重剑。”
几人已向段鸿深询问过,他只知道,其中一柄是立庄时便有的,一柄是去年才新铸的……除此之外,竟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陌以新道:“赵无绵将剑给我时曾说,这把剑跟随他五年不曾离身。若他所言非虚,我这柄便是当年温云期所铸;而你那柄,则是段一刀为了‘榜首’的彩头,在去年仿造出的。
段一刀特意将原剑交给我,我想,他的秘密,很可能系于此剑。”
“那究竟是什么秘密?”花世问。
“具体还不清楚,总之是关乎江山社稷。”陌以新顿了顿,“这种事,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临沧观此次之所以缺席,恐怕也是因为,他们察觉了‘榜首’二字的双关含义和惊鸿湖的微妙巧合。
毕竟临沧观从前与皇室打惯了交道,政治嗅觉向来极为敏锐。在这种事情上,暮青冥自然会选择明哲保身,不来趟这浑水。”
花世咋舌:“还真是缩头老乌龟啊……不过这次,太岳宗与遏云岛都损失惨重,倒真让他们逃过一劫。”
他说着,挑了挑眉,斜眼去看廖乘空:“廖堂主,你要不要也学他们,回避回避?”
廖乘空面色一沉,缄默不语。
“花世。”陌以新摇了摇头。
花世懒懒一笑,伸手捧起左边那柄剑,又放下,再捧起右边那柄,沉吟道:“我比对过许多回了,两柄剑不仅外形一模一样,重量也所差无几。就算其一是仿造,也绝非残次品。”
林安伸手触上剑柄,缓缓抚摩而下,在剑柄与剑身相接处停了下来,道:“你们看,这两柄剑都没有剑鞘,而在剑柄与剑身相接之处,都有这样一个镂空的孔隙。原先我只觉是镂刻花纹,可仔细想想,会不会其中一柄里面藏着东西?”
花世摇了摇头:“我也这样想过,可是两柄剑我都来回晃过,没有丝毫响动。下午我还特意找了根铁丝往里面掏,探到底也没掏出什么,应当就是空的而已。”
陌以新道:“巨阙重剑本是铸剑师温云期所铸,到底是如何辗转落于段一刀之手,又怎会与皇室扯上关系……这些事,恐怕要回景熙城,再设法查清其间曲折。”
沈玉天蹙眉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要卷进那些事情?”
“楚之天下,尽在一匣中……”花世喃喃念了一句,忽而惊叫起来,“喂,你不会要去分一杯羹,也当个王爷皇帝什么的吧?”
林安嘴角抽了抽,却也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摇头:“我没兴趣。”
沈玉天冷冷道:“那又为何一定要查?”
陌以新沉默一瞬,神色微敛:“何夫人如此果断离开,不惜抛下太岳宗,彻底斩断与江湖的联系,八成已从段一刀口中得到了那个秘密。那么,她的下一步,很可能也会去景熙城。
顾玄英的仇,我总不能不管。他临死之前,请求我拿到那个‘匣子’,我也答应了他。”
林安轻叹一声,语气却坚定:“别担心,就算何夫人暂时抢先一步,可周廷和、尹东阳既然与朝廷有关,萧濯云那边一定能查出结果,我们也会有新的线索。”
陌以新眸光一闪,道:“其实,我大约已经知道了。”
“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周廷和应当是昭明帝贴身的总管太监,而他的义子尹东阳,当年大概也是宫里的宦官。”
花世瞪大了一双桃花眼:“太监?怎么可能?段一刀那胡子留得老长!”
“我仔细看过,他的长须是贴上去的。”陌以新道。
“那也不能说明就是太监啊!贴胡子也许只是为了遮盖面容而已。”
“他的假须直垂到胸口,是为了遮住喉结。”陌以新道,“还有,他的嗓音即便刻意压低,也总是带着两分尖锐,听起来并不和谐。
我想,他先前装作哑巴,也是为了避免说话,将破绽降到最低。”
林安虽愕然,却丝毫不怀疑他的判断。陌以新毕竟曾在宫中生活多年,对宦官的举止自然比他们了解。
她只是忽然想起磬音说过的一句话——周廷和是尹东阳的义父,尹东阳又是段鸿深的义父,为何他们都只收义子,不生儿子?难道是什么一脉相承的传统习俗?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习俗。在这背后,原来竟是这样的原因……
看似寻常的一次比武大会,竟牵扯出宫中宦官、皇室秘辛、帝位传承……每个人都始料未及。
房中,一时无人言语。
沉默良久,陌以新缓缓站起身来,抱拳道:“能与诸位重逢相聚,是我从未想过的快事。
巨阙山庄之事已了,东方既在此别过。”
他的声音不高,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语,在座之人却皆是愣怔。
谢阳也懵了一懵,反倒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激灵跳起身,连声音都变了调:“什……什、什么!东、东方既?”
此时此刻,自然没有人会去解答他的震惊。
沈玉天静静看着陌以新,深邃的眸光闪了闪,声音冷峻却不失郑重:“若有需要,随时找我。”
陌以新笑着点了点头:“你的袖箭已经帮过大忙,将来一定还会派上用场。”
花世犹豫道:“这件事其实还算不上结束,不如我们还是一起吧?”
陌以新道:“这次出走江湖,我已辞去景都府尹之职,自然也不再有府衙那处栖身之地。在找到新的住处前,我大概会住在萧府。”
花世一怔,不由想起某个明艳的身影,神情一滞,道:“那就后会有期吧。你多当心,到时可别要我去景都救你。”
廖乘空站起身,沉声道:“我随你同去。”
话音落入耳中,陌以新竟有一瞬的愣怔。曾经的东方既,竟然终于听到了这句话……
迟了八年。还是听到了。
他低低一笑,平静道:“归心令曾救过安儿,大哥真的已经不再欠我了。”
廖乘空的瞳孔颤了颤,他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天。
锦衣少年跪在他面前,然后站起……扬鞭策马而去,孤身向着景都,一去不回。
他面上闪过一抹复杂神色,仿佛是做出了某种决定,却没有再说什么。
中秋夜的满月仿佛犹在眼前,重逢的故人却一一说了再见。
林安压下心头那一缕淡淡的酸楚,轻轻吐出一口气。
惟愿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此后岁岁年年,常见中秋月。
——景熙城,我回来了。
第186章
南城门外, 林间路长,双人双骑的身影牵引着一路风烟。
男子缓带轻裘,风度雍雅。女子身姿玲珑, 雪肤花貌。
“吁——”女子一拉手中缰绳, 率先停了下来。
“安儿, 怎么了?”陌以新跟着勒马,目光追随。
林安翻身下马,向一旁的岔路走了几步,神色间颇有几分感慨:“当日离开景熙城,我也忍不住在这里驻足。
调查华莺苑歌女案时,我们曾一起来过这里。那是你我相识遇到的第一个案件。以新,你可还记得?”
温热的气息从身后贴了上来,一双臂膀轻轻将她环住,温醇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走后那一日, 我梦到过这里。”
“咦, 梦到什么?”
“梦中, 还是在这里查案。我站在陡崖边,破解了绣鞋诅咒之谜,只是身边没有你,好似生活中从未出现过你。”
“嗯……那后来呢?”
“后来……”陌以新轻笑一声, “后来我便醒了, 起身上马,去将你找回来。”
林安“扑哧”一笑:“原来是因为一场梦啊。”
陌以新将她圈得更紧了些:“也许从第一次站在这里开始,就注定你已走入我的人生。只是那时还不知晓, 身边这个人,会成为如此特殊的存在。”
“哇,大人, 那个时候,我也在你身边啊!难道我就不特殊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人声,林安惊了一跳,随即转头看去。视野中,竟整整齐齐站了一排人。
那些熟悉的面孔上神情各异,却一个个都带着几分促狭。
林安下意识从陌以新怀里弹开,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直白的情话和那般亲昵的姿态……她分明早已习惯,可被这些老朋友撞见,竟有种说不出的窘迫,一瞬间面红耳赤。
陌以新上前两步,轻咳一声:“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风青。他面上分明是久别重逢的喜色,嘴里却揶揄道:“我就说嘛,根本不用这么多人来迎,说不准还会被大人嫌弃,可不就说中了吗?”
萧濯云朗笑着,上前道:“你上一封信里说要回来,我们仔细算了日子,约莫就在这两日,特意来城外迎接的。”
他说着,豁地一改笑意,伸手捶了陌以新一拳,道:“你可真行,突然留下一封书信,说辞官就辞官,说走就走,可忙死我了!
以新兄,我好歹称你一声兄长,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如此冲动鲁莽!”
陌以新淡定道:“若是不愿称兄长,你可以按丞相来算辈分,称我义叔,也可以随七公主,称我表舅。”
辈分上天生矮人一头的萧濯云一时无言,小声吐槽:“我怎么尽摊上这种兄长?一个两个的,都为了红颜不顾家!”
一旁的萧沐晖抬手就是一拳,道:“你在说什么?”
楚盈秋跟着不满道:“你是觉着红颜不重要?”
萧濯云立即举起双手:“我投降。”
风青往陌以新身后绕了两步,歪头笑道:“怎么,一直躲在大人身后,倒真像个未过门的新媳妇了。都不认识我们了吗?”
林安脸又一红,连忙站出来,挨个招呼道:“风青,风楼,七公主,大公子,二公子……嗯,还有苏姑娘呢?她还好吗?”
萧濯云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瞄了萧沐晖一眼,坏笑道:“大嫂有喜了。”
萧沐晖笑容儒雅,微微颔首:“锦阳本也要来相迎,只是刚刚诊出身孕,我便没有让她出门。”
“那可真是大喜事!”林安颇为意外,连声恭喜。
风青显然没这么容易放过林安,立刻转回话头:“小安,你也太不够义气了,咱们好歹朋友一场,你居然狠心不告而别!要不是大人去找你,你便再也不回来了吗?”
林安道:“当然不是!我也不想离开你们,可当时……还不是要怪大人。”
“是我的错。”陌以新顿了顿,看向林安,“倒是你,怎么一回景都,又叫我‘大人’了?”
风青顿时眼睛发亮,一脸兴致勃勃:“那现在叫什么?现在叫什么?”
林安红着脸,明明只是他的名字而已,可被风青这么一闹,又被这群老朋友盯着,竟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就在此时,风楼身后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林安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唤道:“林初,你长高了!”
林初从风楼身后走出来,咧嘴一笑,道:“舅舅,林姐姐,好久不见。”
虽还有些腼腆,却比从前开朗了不少。
陌以新拍了拍林初的头,道:“往后,不能再唤她林姐姐了。”
林初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风青一把揽过林初的肩膀,笑嘻嘻道:“一个舅舅,一个姐姐,这不是差辈分了吗!”
“风青,你就别打趣了!”林安连忙讨饶。
林初却已经反应过来,脆生生改口:“舅母!”
眼看林安已经脸红到脖子根,陌以新解围道:“好了,这次回来还有正事,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说话。”
“那是自然。”萧濯云豪迈地一挥手,“秋水云天这两日都未曾营业,只等着为你们接风了!”
夕阳落在每个人肩头,温暖得近乎不真实。
回来了。
回到老朋友身边。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
……
坐在熟悉的雅间内,林安只觉百感交集。
犹记得上次来时,还是在太子投湖案告破以后,为庆祝陌以新免去科考,众人在这里小聚。
那是她向陌以新表白,却被拒绝的一夜。
自那以后,她不再住在府衙,也再没来过秋水云天。
没想到数月过去,竟又已如此不同……
正出神间,一只手在桌下握住了自己的手。
林安一怔,下意识转头。陌以新眸光温柔,好似一盏明烛,稳稳落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景熙城是她的第一个家。回家,始终是一件美好的事,然而比这还要美好的,是家里那个人还在自己身边,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身份,共同走向往后的人生。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并肩破局却界限分明的“朋友”,而是,真正属于彼此的人。
“我们要听故事!”风青第一个开了口,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大人是怎么捅破那层窗户纸的!你是怎么答应的?大人当初嘴那么硬,怎么这次回来,百炼钢都成绕指柔了!”
“是啊是啊!你们到底都发生什么了!”楚盈秋兴致勃勃地附和,随手就抓起一把瓜子。
当初得知陌以新的真实身份后,她好不容易才将这位清冷疏离的陌大人,和记忆中那个混世魔王一般的小表舅,合二为一。结果这次再见,此男俨然又成了另一副模样。
整个人都柔和了不说,看向林安那眼神,简直能隔空拉出情丝来。
林安想要扶额,奈何右手还被陌以新牢牢扣在桌下。她轻咳一声,沉稳道:“哪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开诚布公地谈清楚罢了……我们和从前,其实也差不多——”
“差不多?”陌以新眉头动了动,“安儿,怎么一回景都,你竟要与我避嫌了?”
他嗓音低沉,语气中,竟带着一丝暧昧的幽怨。
楚盈秋感觉自己的耳朵里要长东西了,连忙揪住林安:“救命,快让你家大人收了神通吧!”
林安连连咳嗽几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强作镇定。
对面的风青立刻眼尖道:“咦,小安,你何时变成左撇子了?”
林安一怔,心内一窘,便要将另一只手拿出来,却感到陌以新握得更紧了些,一股力道自他掌心传来,稳稳攥着她的手,一同放到了桌面上。
十指相扣,掌心交叠,无处可藏。
风青怪叫一声,夸张地捂住嘴。
风楼别过头,一脸没眼看的模样。
陌以新道:“安儿和我,已经与从前不同,你们习惯一下。”
林安:……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厚脸皮如今在陌以新面前已经不够用了,又掩饰性地喝起茶来。
萧濯云故作正经道:“是……哪种不同啊?”
楚盈秋丢了他一把瓜子壳,娇叱道:“笨!自然是沐晖大哥与嫂子的那一种啦。依我看,不如陌大哥与沐晖大哥也结一门娃娃亲好了!”
“噗——咳咳咳……”林安一口茶喷了出来。
什么鬼,她还在谈恋爱啊喂!
萧濯云扶额:“指腹为婚这种事你还上瘾啊?”
“那怎么了?我和你不是也能凑合么?”楚盈秋扬了扬下巴,“难不成你觉得委屈了?”
萧濯云无言以对,连忙转向陌以新,道:“以新兄,我记得你还有事要问吧?”
陌以新悠闲地啜了口茶:“不急。”
萧濯云一噎,干咳两声,积极主动道:“先前你让我查的那两个人,我查出来了。那个周廷和,不用打听我都知道。反倒是你,好歹从前也是个世子,对宫里实在也太不了解了。”
林安心念一动,道:“他是当年昭明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萧濯云一愣:“你们已经知道了?”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连忙又问:“那尹东阳呢?”
“尹东阳的确是周廷和的义子,原本也在宫里当差,有周廷和这位总管做义父,自然是步步高升。在先皇还是太子时,尹东阳不过十来岁,小小年纪便做了东宫的掌事太监。”
萧濯云顿了顿,“后来先皇登基,他也曾继续随侍身侧,可没过几年,便调去了千秋阁当差。千秋阁你还记得吧,是记载宫廷诸事的资料库。
再后来,尹东阳在一次大赦中争取到出宫资格,从此便不知所踪了。”
“原来如此。”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
“对了,你在信中说,尹东阳手里有火器配方,怀疑曾在兵部任职,可这应当是不可能的,他只是一个太监,不可能在前朝任职,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萧濯云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页,道:“不过呢,也或许是与旁人有所勾结也说不定。总之,既然兵部可能有问题,我便将尹东阳入宫以来,所有在兵部担任过要职的官员名单抄了一份。喏,就在这里。”
陌以新接过名单,随手翻开,一目十行地扫过。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翻阅,目光却倏然顿住,眉心紧接着蹙了起来。
“怎么了?”林安也凑过去看。
陌以新伸出手指,在某个名字上轻轻一点。
林安瞬间怔住,惊叫道:“温云期!”
“怎么了?”萧濯云不明所以,“此人是谁?你们居然认识?”
陌以新道:“风楼,将我的行李拿过来。”
风楼应了一声,转身从雅间角落取来一个长长的布包,轻轻放到桌上。
萧濯云疑惑道:“对啊,方才我便想问,这么大一个包袱,到底装了什么?”
陌以新没有答话,只是将系好的布包解了开来。随着最后一层布褪下,寒意似从铁中生出,分明静置未动,却仿佛有山海之势充盈其间。
萧濯云眼中光芒一亮,脱口赞道:“好剑!”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才又道:“以新兄,你这去一趟江湖,怎么还带把剑回来?此剑一看便非凡品,是从哪里弄来的?为何只有孤零零的剑身,剑鞘呢?”
巨阙重剑的确没有剑鞘,这么久以来林安早已看习惯了。如此宽大厚重的一柄剑,倘若再加上剑鞘,似乎反倒会显得有些笨拙而不协调了。
“此剑名为巨阙重剑,传闻便是由这位温云期所铸,后来不知如何落入尹东阳之手,而他又交给了我。”陌以新缓缓道,“此剑不仅是江湖第一神兵,更关乎一个惊天的秘密。”
……
陌以新话音落后,雅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濯云怔了半晌,瞠目结舌道:“你是说……那首歌谣里的‘玩笑’,其实是真的?”
“不错。”
萧沐晖眉峰紧蹙:“那位何夫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不但意图谋反,还要杀你?”
“尚未可知。”陌以新摇了摇头,“最初见到她后,我便觉得她依稀有两分眼熟,如今想来,虽不知她是如何混迹江湖,成为太岳宗的掌宗夫人,但她原本的身份一定不简单。”
林安忽而心念一动,道:“对了,当时花——我是说,那个谁还说,何夫人的眼睛与你有些相像,你说,她会不会也是楚朝皇室中人?”
花世的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林安猛地一个急刹,偷瞄了一眼萧沐晖。
萧沐晖倒是仿若未觉,只沉吟道:“除了陌先生,哪里还有皇室中人会去流落江湖?”
陌以新道:“她的身份虽然还不清楚,目的却已昭然若揭。”
楚盈秋紧张道:“她会对皇帝舅舅不利?”
“我们回来便是为了此事。”陌以新道,“何夫人很可能已经拿到了尹东阳的秘密,接下来,她会如何利用那个秘密,又要做到何种地步?
若想图谋皇位,只靠一人绝不可能成事,那么她的同党又是谁?羽翼是否已经丰满?这些,都要设法查清。”
“这、这要从何查起……”萧濯云已经开始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丞相已经卸任,沐晖也免了官职,可萧家在朝中毕竟根基深厚,想要暗中留意各方动向,应当不难。”陌以新道。
萧沐晖点头:“好,我会多加关注。”
“另一方面……”陌以新顿了顿,“要想提防对方的行动,我们也得摸清对方手中的筹码。”
林安喃喃道:“你是说……那个秘密?”
萧濯云有些犯难:“可是,尹东阳已经死了,也许那个何夫人就是为了独占秘密,才会急着将他灭口。事已至此,我们还能怎么查?”
陌以新扬了扬手中的名单,微微一笑:“这里不就有现成的线索么?”
“——温云期。”林安与他异口同声。
没落温家的后人,铸出稀世神兵巨阙重剑,却与剑一同不知所踪。
这位惊才绝艳的年轻铸剑师,数十年间在江湖中杳无音讯,原来竟是进了朝廷,在兵部谋了官职。
陌以新再次看向手中的名单,目光缓缓掠过“温云期”三个字之后的官职名——“武库司郎中”。
萧沐晖解释道:“武库司是兵部掌管武器与甲械的下属吏司。依你们所言,此人铸剑技艺高超,担此职务倒也是人尽其才。”
萧濯云凑到自己亲笔誊写的名单前看了一会,伸手一指道:“你们看,这个职位在此人之后还有三人历任,也就是说他早已卸任了,也不知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林安回忆道:“按照江湖传闻,温云期以巨阙重剑技惊江湖,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若他还活着,怎么也该有七十高龄了吧。”
萧濯云思忖片刻,愈发狐疑道:“此人先在江湖上成名,铸出这柄巨阙重剑,之后才与剑一同绝迹江湖,进入朝廷为官。如此根本就说不通——
他早在为官前便已经铸好的剑,怎会与皇室秘辛扯上关系?”——
第187章
陌以新眸光深沉, 道:“此人身上的疑点越多,便越是值得一查。”
……
如今的萧府,与从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皇上虽罢免了丞相官职, 却并未收回这座府邸。若在白日, 或许还能觉出些门庭冷落, 可到了夜里,反倒别有一分令人舒心的静谧。
掌管萧府内务的自然是大少夫人苏锦阳。她虽因身孕没能出城相迎,却早早为远行归来的两人安排了住所。
陌以新住进了风青风楼隔壁的院子。林安身为府中唯一一位未出阁的姑娘,便安顿在了稍远些的独门小院里。
夜渐渐深了,林安却披上外裳,推门而出。
月色如水,院中空无一人。她也并不走远,只在门前台阶上坐下,双手托着腮, 闭目养神。困意渐渐袭来, 头一点一点地垂。
正要悬空一坠的脑袋, 忽然就有了支撑。
迷迷糊糊间,林安下意识靠向了一旁的温热,片刻后才忽然反应过来,坐直身子。
“在等我?”身边响起熟悉的男声, 带着温柔的笑意。
林安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人, 眨了眨困意朦胧的眼:“你不是去拜望丞相了吗,我哪里知道你会过来。”
“你当然知道。”陌以新道,“我怎么会不来。”
深秋的凉夜, 仿佛突然间便有了灼人的热度。
夜风吹过,台阶上两人影子挨得极近。
陌以新伸手,将她揽到自己肩上, 沉默片刻,道:“安儿,这几日长途跋涉,鞍马劳顿,便是要赶在明日之前回到景都,你可知为何?”
“嗯。”林安轻声道:“明日便是九九重阳,是你父亲和姐姐的忌日。”
“整整八年了。”陌以新似呓似叹。
林安握住他的手,道:“明日一早,我陪你进天影山。”
陌以新只低低“嗯”了一声。
“你有心事?”林安侧头,借着月色看他。
他眉眼深沉,侧影被月光勾出清冷线条,棱角分明的下颌久久不曾微动,只是缄默。
“你说过,不会再对我有所隐瞒。”林安道。
陌以新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你可还记得,我曾在景熙城遇过一次刺杀?”
“刺杀?”林安蹙了蹙眉,一时竟没想起。
“就是我说了混账话的那一夜。”
“混账话?”林安愈发茫然。
陌以新苦笑一声,无奈提醒道:“就是……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夜。”
林安回忆着,一下子坐起身来。
那一夜,她决心向陌以新表白,亲手做的扇坠刚递到他掌心,便有两名黑衣杀手从天而降。扇坠被一刀斩断,她自己也被砍伤了手臂。
这本应是无比惊心动魄的记忆,可后来回府,她再次鼓起勇气开口表白,却得来冷淡的拒绝……对于那一夜,她所有的记忆都集中在了这里,竟连先前那场刺杀也变得模糊了。
“对啊!”林安惊叫一声,“那两个黑衣人,当街就要杀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那时我也很意外,原本还打算追查,可后来……你离开府衙,又开始查老夜君的案子,便没顾得上再去细究。再往后,我追着你离开景都,这事便更加不了了之了。”
“那么,现在为何又提起此事?”林安问着,心头已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晚在巨阙山庄解开两桩案子后,我曾觉察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射向我。紧接着第二夜,便发生了何夫人刺杀我的事。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遏云岛的人尽数离开,太岳宗也走了大半,除了我们这边的人和巨阙山庄的人,其他人其实所剩无几,而何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林安神色一动:“你是说,那道目光便是来自何夫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她听花世说出我是景都府尹时,便对我起了杀心。那一瞬间的杀气,因为太过突然而没能及时隐藏,才让我觉出异样。”
“一个有心图谋天下的人,得知你是景都府尹,便要杀你……”林安喃喃道,眉头已紧紧蹙了起来。
“我的身份,可能被某些人知晓了。”陌以新缓缓道,“景熙城的黑衣杀手,心怀叵测的何夫人……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来自同一方势力,但他们的目的或许一致——除掉我,彻底铲断钰王一脉。”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可这怎么可能?当年那个统领看在你姐姐的面上放你一条生路,不是对外宣称已将你处死了吗?”
“话虽如此,可当日除了他以外,还有他手下数十名死士在场。那些人虽然都是他的亲信,可后来皇上追究罪责,所有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混乱中,是否出过什么岔子,谁也没有把握。”
林安握紧他的手:“那你如今又回景熙城,岂不是羊入虎口?”
陌以新反握住她的手,轻笑道:“你觉得我是羊吗?”
林安一噎,心头那点焦虑倒真的抚平了几分。她稳住心绪,沉声道:“那你有何打算?”
陌以新的神情渐渐收敛,温柔的眉眼重新染上深色:“我已身在局中,也许能独善其身,但……谋反之人步步为营,北方揉蓝诸国犹自虎视眈眈。一旦自楚朝内乱,内忧外患之下,受伤的只会是社稷和百姓。
谁做楚皇,我并不在意,但我不能看着楚朝三百年江山在这一代陷入危机。”
他的话音顿住,转头看向林安的眼睛,认真道:“安儿,我……若我不能置身事外,注定要趟这浑水,你……可会怪我?”
林安沉默片刻,低头一笑:“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
“我答应过你,会给你安稳无忧的生活,这一点绝无改变——”
“以新。”林安打断了他的话。
她仰头望月,目光仿佛穿透夜色,望向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时空,“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前,我也有自己的国家。我很爱她,倘若为了守护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
在这一点上,你与我并没有分别,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安儿……”陌以新喉间一动,声音低得几乎散入夜风。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谁说女子就只想要安稳无忧的生活?”
林安安然一笑,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力量,“顾玄英的仇还没有报,那些人也不一定会放过你。
与其避世以自保,何不入局谋万全?”
月光无声地洒下,是林安眼中静静流淌的清辉,也是陌以新眼中点点跳跃的星火。
四目相对,陌以新重新将她拥入怀中,拥得更紧。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下颌贴着她的鬓发,话音好似自胸腔深处淌出,“我何其有幸,知己亦是爱人。”
林安将脸埋在这片温热的怀抱中,舒服地靠了许久,才犹豫着开口:“明日还要早起进山,是不是该早些休息?”
陌以新稍稍松开臂膀,低下头看她:“舍不得走。”
“你……”林安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应下这句。
陌以新轻叹一声,又爱不释手地抱了良久,语重心长地解释:“虽然府中都是自己人,可景都毕竟不比江湖,我若宿在这里,难免有损你的清誉。”
林安一怔,恼羞成怒地推开他,道:“我又没留你!”
“是我自己想留。”陌以新低笑一声,又在她微红的侧脸轻轻一吻,终究还是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怎么还不走?”林安瞪眼。
陌以新抬起步子,却反而往屋里走,说得理所当然:“我先看你入眠。”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向窗台时,林安再次推开了房门。
一个懒腰刚伸到一半,她便是一愣,脱口道:“你们怎么在这?”
风青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道:“还不是大人,天不亮便拉着我过来等你。
从前只听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看大人几个时辰不见你都不成……真不知你们在江湖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总不能连睡觉都在一起吧?”
风青随口一语竟道破真相,林安支支吾吾,一大早便闹了个大红脸。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哪里这么多牢骚。”
“是是是,全凭大人做主。”风青煞有介事地作了个揖,“风楼已经带着林初在门口备好马车,可以出发了吧?”
到了前院,林安远远便看见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不由微讶:“咱们四个人,需要两辆车?萧家公子也一起去?”
陌以新却笑道:“我们不从那里走。”
“什么?”
“跟我来。”他牵起林安的手,绕过前院,沿西侧走廊一路行去,穿过重重回廊,经过庭院深深,终于来到一扇极不起眼的小门之前。
“从这里走。”陌以新推开小门,在前引路。
林安紧随其后,一步迈进去,视野陡然一变。
眼前这座院中,一切风格布置全然不同。房舍简朴,布局疏落,丝毫不见气派雍容,简直像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另一户人家,哪里还有半分萧府的模样。
林安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过来。
如萧府这种背景,想必早已暗中购下隔壁宅院,打通暗门。外面看来是毫不相干的两座府邸,内里却暗自连通,能避祸,能藏人,以备种种不时之需。
如今,陌以新的身份或许已经为人所知。倘若果真如此,那他与萧府恐怕都已在暗处的视线之中。
今日又正是八年前政变之日,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对方更会盯紧了他们的动向。
从萧府正门出行,必会落人眼底。而经隔壁院子的偏门出去,直通另一条街,便可无痕无迹。
果然如林安所想,三人从偏门而出,门口已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大约是听到来人的动静,马车里探出两个头,正是风楼和林初,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
上车后,林安便道:“萧府大门口的两辆马车,是障眼法?”
陌以新点头:“不错,在我们出城的同时,濯云与沐晖也会各驾一辆马车,自萧府大门出发,一左一右,沿相反的路线在城中兜转。”
林安自然已经会意。
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真有人盯梢,看到堂堂萧家二位公子亲自驾车,且两辆马车方向相反,必定会认定其中一辆是真,一辆是假,只会顾着分头行事各自跟上,却绝不会想到两辆都是假的。
她笑了笑,道:“更重要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两辆马车,你一定安排了人手盯住吧?若真发现尾巴,或许还能反过来顺藤摸瓜,查出背后之人。”
“知我者,安儿也。”陌以新会心一笑,眉眼温柔,伸臂揽过林安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已做过无数次。
风青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林初的眼睛,又腾出一只手托住自己的腮帮子,龇牙咧嘴,连连喊酸。
如同郊游一般的轻松气氛,终于在进入天影山后,渐渐沉寂了下来。
林安自然记得,陌以新为父亲与长姐各立了一座衣冠冢,彼此并不相邻,而是相隔一段距离。如今,她也依稀明白了其中缘由。
曾经的郡主楚宁,墓碑前的荒草又高了几分。秋日的荒草枯黄颓败,更显出几分荒凉。
去年,就是在这里,陌以新伸手抚上那粗糙的墓碑,一字一句道:“我不怪你。”
今日,他又缓缓抚摸上同样的位置,道:“姐,我带初儿来看你了。”
林安心中一叹,便见林初缓缓跪了下来。
他神色怔然,眼眶中蓄起一层湿润,却咬着牙没有落泪。他只是低头,额头触在碑前的土上,久久没有起身。
陌以新静静看了他们片刻,道:“风青、风楼,你们留在这里陪他。”
而后,便牵起林安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荒草掩映之中,又一座无字孤坟,几年如一日地寂寥着。
陌以新如去年一般,在墓碑前跪了下来。
这一次,林安却没有再退开,而是与他并肩,同样跪了下来。
秋风自深山而来,刮过荒草,发出细碎轻响。
“楚承晏的往后余生,要健康,幸福,自由。”林安一字一句道,“请您在天之灵保佑他。”
陌以新微微怔了一瞬。
一声低笑几不可闻,仿佛某些沉重的过去,已被她轻柔地覆盖,埋入土中。
他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一同站了起来。
他垂眼看着无字墓碑,默然片刻,而后转向林安,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道:“这个给你。”
林安一怔,随手接过,不由微讶:“这么沉,是什么?”
陌以新并未回答,只道:“打开看看。”
林安狐疑地低头,视线落在刚刚接过的纸包上,却也并未多想,随即拆开一个小口——
满满一包银票,层层叠叠映入眼中。
“银票?”林安一时愣住,随手一翻,被这沓银票的面额与厚度惊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钱……你要买什么?”
话刚问出,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目光更是猛地抬起:“等等……府尹的俸禄可不会有这么多,你、你不会是……”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声音微颤:“以新,你……你不会是贪——”
陌以新失笑,忍不住伸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按住她的唇角,将那尚未出口的荒唐字眼按了回去:“你想到哪去了?”
笑意渐渐收敛,他的声音沉稳清明:“但凡皇亲贵胄,都有自己的私库。当年钰王府位高权重,天宠多年,财富不可胜计。
而那场政变来得快,去得也快,皇上登基后,很快恢复了钰王府的名位,自然也从未抄没家产。所以——”
他看着她,目光坦然,“没有人知道,钰王府那一笔金库的存在。”
林安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那你将金库全都拿出来,是要做什么?”
陌以新摇了摇头:“这些银票,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还有金银珠宝,田产商契,珍宝古玩……都在库中,不便随身带着。”
林安更加不明所以:“你这是……在炫富?”
陌以新笑出声来,抬手覆上她拿着纸包的手,认真道:“这些,是给你的。金库钥匙,也早已在你那里。”
“什么?”林安大吃一惊。
“中秋之夜,我曾送给你一个平安符。”陌以新轻声道,“那时你便发现,里面另有东西,只是,我没有让你打开。”
“所以……”林安眉头动了动,若有所悟。她抬手按上胸膛,那是平安符所在的位置,“里面那个东西,是……金库钥匙?”——
第188章
“是……金库钥匙?”
陌以新点头。
林安怔怔望着他:“你给我做什么?”
“在孤岛上, 你本对传说中的花世宝藏十分憧憬,可惜落空。”陌以新唇角微弯,“这座金库, 姑且也可算是一座值得发掘的宝藏, 聊以弥补你那时的遗憾。”
林安眨了眨眼, 半晌才从记忆深处翻出那一段。
她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伸手将纸包推回去,哭笑不得:“你就这样在你父亲墓前,在钰王府的忌日这天,将钰王府的全部,都给了我——难道是想用这个办法,把他老人家气活不成?”
陌以新又将林安的手推了回来:“今天,不仅是钰王府的忌日,也是你的生辰。”
林安神情凝住, 心口微微一震。
她的确曾提过一次, 自己的生辰恰好就在九九重阳。
只是……这个日子对陌以新而言是刻骨铭心的苦难, 她从未想过在这一日提什么庆生——与其假装若无其事地强颜欢笑,不如一起缅怀故人,疗愈他心中的伤痕。
可她却没想到,他还记得。
她的每一句话, 他都记得。
鼻尖微酸,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垂眸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纸包,心中满是又酸又暖的情绪。
她压下眼中那一瞬的涩意, 弯起嘴角,揶揄道:“所以,你的生辰贺礼, 就是送钱啊?”
“还有这个。”陌以新说着,又自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红木小盒。
与随手递出的纸包不同,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郑重的谨慎。
盒盖轻启,一枚金镶红宝石指环静静躺在其中。
流光溢彩的金,拥着明艳璀璨的红,好似心尖上那一点难以磨灭的朱砂,几乎正蓬勃跳动,浓烈欲滴。
“这是……”林安刚问出两个字,便被眼前之人的动作惊住了。
陌以新轻轻拂开衣摆,单膝跪了下来。
“安儿,很久前你曾说过,在你的家乡,男子求娶心爱的姑娘,须得单膝跪地,亲口询问她的心意。倘若得到应允,便为对方戴上一个指环,以成婚约。”
林安脑中有些发懵,呼吸几乎凝住。她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大约在闲谈间,依稀说起过上个世界的事。
那时,陌以新只挑眉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
“安儿,这枚指环,是我母亲留下的。”陌以新的神情极为认真,“母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已离世,我未能有幸记得她的音容,但我想,倘若她还在,必定也会对你十分爱惜。”
“你说过,曾想在我生辰时表白心意,如今,便换我在你的生辰,慕求婚约。”
陌以新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楚晏,你可愿嫁给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将山水都压低的力量,好似最笃定的鼓点,一下一下敲击在林安的心上。
林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从未想过,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这个全然不同的时空,竟能得到一场,属于自己那个世界的求婚。
山风静住,落叶停飞。世间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骤然沉寂。
她眼里,只剩他。
秋日凉意正浓,可那双清俊的眉目,竟似破晓春光,在苍茫大地间蓦然生花。带着历尽风霜的郑重,又带着少年般明亮的憧憬。
沉默很短,短到似乎只是心跳失了半拍。
陌以新低低一笑,带着一丝自嘲:“脚下是萋萋荒草,身畔是残破墓碑,大约不会再有比这更加萧瑟的求亲之地……”
“不是的。”林安终于开口,“我明白,因为这里对你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里是我的过去。”陌以新道,“你是我的未来。”
话音轻落,叠满银票的纸包随之掉在地上。林安张开双手,扑进心上人的怀里。
温度骤然贴近,心跳叠在一起。
“我愿意。”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的哽意,却毫无犹疑,“林安愿意,楚晏也愿意。”
陌以新的手臂瞬间收紧,将她整个人拥进胸口深处,拥住了他对未来全部的渴求。
秋日的阳光洒下,给墓碑也镀上一层淡淡的金晕,消散了曾经的阴霾。
天影山融化成一片暖色。相互依偎的两个身影,便是山间最浓烈的色彩。
这是一个最充满希望的忌日,也是一个最值得纪念的生辰。
……
再次回到萧府时,林安手上便多了一枚鲜艳的指环。
两人之间的情意昭然若揭,萧府中却有人等得心焦难耐。
“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萧濯云迎上来,劈头便问,“天都快黑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差点就要出城去找了!”
“久等了。”陌以新显然是在敷衍,“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萧濯云与萧沐晖对视一眼,道:“你猜得不错,果真有人跟踪我们的马车,多亏提前做了布置。”
林安不知该是喜是忧,连忙问:“然后呢?”
“那些人还算机警,约莫跟到晌午便发觉不对,不再跟着我们在城里绕弯子了。”萧濯云坐回椅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林安追问:“那你们派出去‘黄雀在后’的人呢?有发现吗?”
“我们的黄雀啊,到此时还未回来,我们也还在等消息。”萧濯云耸了耸肩,忽而话锋一转,嘴角慢慢扬起,“不过,今日已经很有一番收获了。”
“什么收获?”
“前日你们提起,要查温云期这个人。”萧濯云道,“今天下午,我确认过无人尾随后,便去宫里找盈秋,跑了一趟架格库。”
“查到温云期的资料了?”林安期待。
“当然,千秋阁存放宫廷记事,架格库保管朝廷档册,自然一应俱全。”萧濯云顿了顿,意味深长道,“这个温云期,果然不简单。”
林安先问出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他还活着吗?”
萧濯云摇摇头:“大约十年前,他便去世了。”
林安稍有些遗憾,又接着问道:“那他究竟有何不简单?”
先前萧濯云查到,温云期曾任兵部武库司郎中,这不过是五品官,恐怕担不上“不简单”三个字。
萧濯云神色微敛,解释道,“先前我只查了兵部,军械管理与调用皆有兵部负责,但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独立于六部之外的机构,名叫军器监,专门负责军器研发与制造。
军器监原本隶属于工部,直到数十年前战事频发,军器监规模扩大,便独立了出来。
而温云期,当年便是军器监正监,官居四品,也就是整个军器监的主官。”
陌以新微微蹙眉,道:“所以那个兵部郎中,只是兼任?”
“我也很意外。”萧濯云道,“朝廷六部与五监彼此分工制约,为防权力过度集中,一般而言不会有官员兼任,可温云期偏偏就是个例外。
他跨任兵部与军器监,所以理论上讲,在他任职那二十年中,凡是与军器相关的事务,从上到下,他都可以过问。”
林安不禁感慨:“不愧是传说中惊才绝艳的铸剑大师,即便离开江湖,去往陌生的朝堂,还是能凭借一身天才技艺,得到如此重用。”
萧濯云轻笑一声,道:“如果说兵部和军器监都是他的专长所在,那下面这个可就有些离谱了。”
林安神情一动:“还有?”
萧濯云慢悠悠抿了一口茶,短暂地卖了个关子,才道:“温云期当年身兼三职,还兼任端明殿学士。”
“端明殿学士?这又是什么官?”
萧沐晖解释道:“端明殿设在宫禁之内,端明殿学士定期轮换值宿,一般并无实职,只是随时待诏、奏对。”
林安明白了,换句话说,就是皇帝的顾问。即便并无实权,地位却不会低。
萧濯云跟着道:“也就是说,这个温云期,一面在军器监做主官,一面在兵部挂职,一面还要百忙之中到端明殿轮班待诏。你们说,能是个简单人物么?”
林安也不由称奇。即便温云期一身铸造技艺惊为天人,可他毕竟出身江湖草莽,竟被朝中如此破格重用……
陌以新思忖道:“如此说来,温云期若要获取火器配方,可谓易如反掌。”
“那是自然。”萧濯云道,“军器监下设甲坊、弩坊、刀枪坊和火器坊,温云期身为正监,自然均可过问。
而且依档案记载,温云期绝未辜负先皇这份重用。在他任期内,各坊的设计与工艺都有了不少改进。”
林安自然明白陌以新为何有此一问,跟着道:“那么,温云期与尹东阳,当初可有所交情?”
“这个就不知道了,官员档册是不会记录这种私事的。”萧濯云一摊手,却又补充道,“不过,我和盈秋从架格库出来以后,想到尹东阳曾在千秋阁当差,便也顺路去了隔壁千秋阁,想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他的旧事。
千秋阁今日当班的是一名小太监,入宫并不算久,也从未听过尹东阳这个名字。不过他说,还有另一位老太监赵公公,已经在那里当了几十年的差,算年月,应是与尹东阳共事过的,兴许能问出一些往事。”
林安忙问:“你们见过那赵公公了吗?”
“赵公公今日不当班,正好你们也不在,我便想着干脆改日再带你们一同去,有什么问题,你们也好一次问个清楚。”
陌以新点头道:“好,辛苦你了。”
林安不由陷入沉思——这个温云期,仿佛你越是走近他,反而越是看到更多疑团。
一个在江湖中神秘绝迹的铸剑大师,一个在朝堂里平步青云的新贵大臣。
他和他的巨阙重剑,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秘密?
“公子。”堂外忽而传来一声呼唤。
萧沐晖沉声道:“进来。”
两个男子随即走进堂来,虽是寻常百姓打扮,身形却颇为挺拔壮实,正是今日被派去“黄雀在后”的萧府心腹。
“情况如何?”萧濯云开门见山。
其中一人低下头,赧然道:“对方经验老道,身手又好,似乎是发现了我们,将我们引到闹市区后便不见踪影了。属下办事不利,请公子恕罪。”
萧濯云轻叹口气,又看向另一人:“你们那一路呢?”
另一人同样难掩愧色:“属下侥幸未被觉察,只是实在难以兼顾隐蔽与速度,终究还是跟丢了。”
萧濯云一脸失望,陌以新却追问道:“你是在何处跟丢的?”
此人道:“在乾荫巷,那附近行人稀少,不便隐藏,属下生怕被对方发现,不敢跟得太近,看到对方拐入巷口,便再也找不到了。”
“乾荫巷?”萧沐晖忽而眉心一蹙,“可是南宫门外兴宁坊一带的乾荫巷?”
此人道:“正是。”
萧沐晖曾负责景都守卫,对景熙城的结构布局自是了若指掌,看他如此反应,林安便知他们口中的地点定有蹊跷。
果然,萧濯云的眉毛也竖了起来,讶异道:“兄长,你该不会是怀疑……”
说到一半,又转头对两名属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两人走后,林安便问:“怀疑什么?”
陌以新沉声道:“依楚朝规矩,除了入主东宫的太子之外,皇子成年后都要搬出皇宫,住进各自的皇子府。”
林安点头,心中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
“兴宁坊一带,正是几位皇子府邸所在之处。”陌以新接着道。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喃喃道:“也就是说,那股暗中盯着你的势力……很可能便在三皇子、四皇子与六皇子之间。”
太子被五公主设计杀害,二皇子于五年前投湖自尽。
皇上子嗣并不算多,如今只剩下这么三位皇子。太子生前才能平庸,三皇子与四皇子始终不曾放弃争储之心,近年来明争暗斗,各有势力。六皇子则尚年幼,根基仍浅。
会是谁呢……
林安忽地心念一动,道:“对了,哪位皇子身边有个姓‘杨’的女人?约莫四十岁左右,也许还与皇室沾点亲?”
陌以新道:“你是指何夫人?”
“对啊!”林安点头,“顾玄英死前只说了一个‘杨’字,后来知道凶手就是何夫人,我一直都很纳闷,顾玄英怎会认得何夫人。
如今想来,倘若她与某位皇子关系匪浅,常随宫宴往来,那么顾玄英当年作为将军府少爷,曾经见过她,便也说得通了。”
“杨……”萧沐晖沉思起来,似在记忆中仔细翻找,片刻后,却缓缓摇了摇头,“一时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还需细查。”
萧濯云咂着嘴叹息道:“以新兄,顾玄英比你也大不了几岁,都能认出那人。倘若当年你也稍微收点心,不要每次宫里聚宴都想方设法躲出去玩,也不至于只觉出两分眼熟了。”
林安失笑,无奈摇摇头,思忖道:“先前听人说过,何夫人做那掌宗夫人已有十年,进入江湖自然只会更早。
而几位皇子中,年岁最长的三皇子如今也不过二十来岁,若真是为了寻觅江湖第一大秘闻,而安排何夫人投身江湖之中,这根线未免也埋得太早了吧……
一个顶多十岁出头的孩子,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思与设计?”
萧濯云连连点头,道:“不错,而且他还知晓以新兄的身份。要知道,那场政变已经过去了八年,可他居然还能查出当年的隐秘,可见此子要么城府深得可怕,要么,背后一定还有高人指点!”——
第189章
说话间, 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是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动。
萧沐晖几乎瞬间站起身来,一面往门口迎去, 一面道:“锦阳, 你怎么过来了?”
苏锦阳步履不疾不徐, 不似从前飒爽,笑起来却仍是灿若春华,不显孕中憔悴。
她接过萧沐晖上前搀扶的手,却嗔怪道:“我身子一向强健,如今都还未显怀,哪里至于如此小心,连出来走动都要大惊小怪了?”
萧沐晖语重心长道:“自然是要走动的,可我总得在一旁扶着才是,大夫说过, 孕中二三月最是要紧, 千万马虎不得。”
苏锦阳无奈斜他一眼, 却懒得与他理论,转头看向林安与陌以新,眉眼带着歉意:“你们瞧,都要怪这人, 你们回来三日了, 我这才来迎见。”
林安连忙道:“少夫人客气了,还是身子要紧。”
苏锦阳轻轻颔首,又笑问:“我看你们这几日似乎来去匆匆, 可是在忙什么?”
林安看了萧沐晖一眼,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在江湖中结识了一个人, 听说曾在景都为官,一时好奇想要查查罢了。
孕中最忌多思多虑,少夫人不必为这种闲事挂怀。”
萧沐晖松了口气,朝林安轻轻点了下头。
苏锦阳却一脸狐疑,沉吟道:“不对吧,你们这次回来,竟不是来成婚的?还是说,你们怕筹办婚事忙乱操劳,便瞒着不要我帮手?
林姑娘,他们几个都是男人,这种事总会有办不妥帖的地方,我非得盯着不可。”
林安脸颊绯红,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们、我们还没那么急……不急,不急……”
苏锦阳一愣,深深同情地看了陌以新一眼,意味深长道:“所谓烈女怕缠郎,陌先生智计无双,还需多多参悟。”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不错。”
林安羞恼地瞪他一眼,只得继续装傻充愣地憨笑。
萧沐晖适时道:“时辰不早了,锦阳,咱们也回去歇下吧。”
萧沐晖扶着苏锦阳缓步离开,陌以新则跟在林安身后。
萧濯云独自在原地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扬声喊道:“以新兄,咱们住在西院,你去那边做什么?”
“去做缠郎。”陌以新头也不回地道。
……
在七公主的打点之下,林安与陌以新悄无声息地进了皇城。
皇宫分为内廷与外廷,内廷是后宫所在,外男自然不能进入;外廷则主要是皇帝接见群臣、处理政事之地,纵深辽阔,类似千秋阁与架格库这等长日冷清的偏僻之所,便没有那么难去了。
千秋阁内,一位老太监独自坐在宽大的桌案边,见众人进来,并未显出惊讶,恭敬地起身行礼,道:“小路公公说,今日会有贵人前来问话,想必便是诸位吧。”
显然,萧濯云上次已同那小太监知会过。
楚盈秋率先道:“本宫只是好奇一些前尘往事,随意问问罢了,你可明白?”
老太监沉默一瞬,立刻讨好地笑道:“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公主只是闲来无事到此转转,不足为外人道也。”
楚盈秋满意地点点头,对萧濯云扬了扬下巴,道:“你们尽管问吧。”
萧濯云开门见山:“赵公公可识得尹东阳?”
赵公公显然一愣,才点点头:“认得,尹东阳从前也在这千秋阁当差,与老奴共事过许多年月,算起来……嗯,大约有五六年吧,后来他便出宫了。”
“五六年……”萧濯云思忖道,“既然如此,你对他想必颇为了解。”
赵公公面露一丝为难之色:“话虽如此,可小尹出宫已有三十多年了,大人要问什么,老奴……老奴只能尽力回想。”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陌以新便道:“不知赵公公可曾听过温云期之名?”
“温云期……”赵公公蹙眉思索起来,却是缓缓摇了摇头。
林安心中一紧,在旁补充道:“曾任军器监正监的温大人,或许也是尹东阳接触过的人?”
“温……温……”赵公公喃喃念叨起来。
忽而,老迈的眼中迸发出一点亮光,他恍然道:“你们是说温大人啊!没错没错,是有一位温大人!我也是听小尹说起过,便多留意了些。”
尹东阳说起过温云期!
几人精神都是一振,总算看到一丝希望。
林安连忙追问:“尹东阳说起他什么?”
赵公公呵呵笑了几声,仿佛回忆起年轻时的玩闹时光,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缓缓道:“尹东阳曾说,他是温大人的好友,还算得上是温大人的半个徒弟呐!”
“什么?”萧濯云惊叫一声。
赵公公接着笑道:“不怪大人不信,老奴当年也是不信的。小尹不过是个太监,虽说曾随侍先皇,说到底还是个奴才罢了,哪里能与当时的朝中新贵温大人称一声‘好友’?”
陌以新不动声色道:“所以你认为,他是在夸口攀附?”
赵公公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蹙眉道:“最初,我的确只当他是信口开河,奚落几句便也过去了。
可后来发现,尹东阳的确偶尔会往端明殿跑。我记得……温大人当年刚当上端明殿学士吧?也不知他是不是真去找温大人的……”
林安内心已经相信了尹东阳的说法,她本就猜测尹东阳与温云期之间有所联系,如今这“好友”与“徒弟”的说法,正好印证了这种猜测。
可是,一个太监,怎会与一位前朝大臣成为“好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样想着,林安便问:“尹东阳可曾提起,他是如何结交温大人的?”
赵公公又沉思起来,缓缓道:“记得尹东阳初来千秋阁时,我对他很好奇。在先皇做太子时,他小小年纪便是东宫的掌事太监,后来先皇登基,他也曾随侍左右。
他本应是风光无限的总管太监,却被调到这无人问津的千秋阁来。我便问他,是不是差事办得不好,被先皇厌弃了?他却说,是自请调任。
赵公公摇头嗤笑了一声,“我哪里肯信,只觉他是死要面子,有心戏弄几句,便又问他,做管事那么些年,可认得什么贵人,怎么无人替他说情?他这才提了温大人的名字,除此之外,却再未说什么了。”
赵公公自然不明白,林安却心知肚明,尹东阳所言都是真的。
他被义父周廷和托付了一个秘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无法与人言说的秘密如同巨石一般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承担这份压力,也不愿一辈子困在宫墙之内。
所以,他自请调任到一处不起眼的所在,远离先皇,也为日后出宫铺路。
陌以新道:“尹东阳可曾有一柄剑?”
“剑?”赵公公显然一怔。
林安忙补充道:“是一柄重剑,极其宽大,应当很显眼的。”
赵公公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曾见过。不过真要说起来,尹东阳搬来时,行李的确有一大箱,我还讥讽他不愧是做过管事的人,排场都比我们大。嗯……却不知里面有没有剑。
我们这些小太监,都是几人住一间屋,尹东阳却不同,大约是有贵人替他打点过,他能独住一屋,也从来不许旁人进他房间。”
赵公公顿了顿,长叹一声,“唉,我也实在看不透他,若他当真能结交贵人,承蒙这份关照,留在宫里岂不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何必一心要等大赦出宫?
每次大赦,宫女们总会争抢出宫名额,可我们太监却不会——都是无根的人,出了宫又能做些什么,恐怕连活下去都难呐……”
林安心底轻轻一叹。这位赵公公自然不会想到,尹东阳不但活了下去,还凭着师承温云期的铸剑本事,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成了一庄之主。
可再想想那祠堂蒲团前的点点殷红血迹……也许,从他得知那个秘密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这一生的困局。
林安收回心绪,又问道:“关于尹东阳和温大人,你还有什么印象,烦请全说出来,越详细越好。”
赵公公思索道:“尹东阳……倒也没什么了,他平日里都挺踏实,也不像是有花花肠子的人。至于温大人,那可真是个人物。”
赵公公语气中带了三分敬意,“以一介布衣出身,在朝中平步青云,深受先皇重用。听说最初朝中也有人不服,可后来,温大人的确才能出众,功绩卓著,硬是站稳了脚跟,也证明了先皇不拘一格的用人之明。
噢,对了,想起来了!我还向小尹打听过,既然他自称与温大人相熟,可知温大人究竟是何来历?小尹只说、说……”
“说什么?”
赵公公抬眼,缓缓重复道:“他说——此人敏而好学,贵而不骄,实乃一时风流人物!”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停了半息,神色微动,话锋一转,“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几人异口同声。
赵公公摇了摇头:“没有了,尹东阳也只说到这里。”
四人面面相觑,皆是不明所以。
林安忽而心念一动,道:“对了,温云期不是十年前才去世吗,倒也不算多么久远,想必不难找到他的家人子女,说不定去他的故居看看,能找到更多线索?”
几人正要点头,便听赵公公轻叹一声,道:“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
林安一怔,脱口便问:“什么意思?”
“温大人一生未曾成家立室,全心扑在公务之上。”赵公公摇着头,唏嘘不已,“因着小尹当年常常说起的关系,温大人去世时,我还特意多打听了几句。
听闻他临终前留下遗愿,将自己的遗骸连同府邸,一把火烧尽了,什么也不曾留下,唉……”
“什么……”林安瞠目,只剩愕然。
温云期当初孑然一身来到景都,走时竟也是孑然一身地走。
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徒留两片残破的传说,在江湖与朝堂各自漂泊。
又是什么,让他留下此等决绝的遗愿,竟走得毫无一丝牵挂?
从千秋阁出来时,四人的疑问反而又加深了几分。
如千秋阁中记载的文字一般,温云期的一生就这样摊开在几人面前。然而当你一字字去读时,笔笔画画间,却仿佛模糊着一片洇开的墨迹,实在难以看透。
“接下来要怎么查?”楚盈秋歪着头,有些无奈,“尹东阳是个太监,本就无亲无故,没想到连温云期也是孤家寡人,线索岂不就断了吗?”
萧濯云轻叹一声,道:“还有,以新兄前日问起姓‘杨’的人,我与兄长闷头查了两日,姓‘杨’的倒是有那么几个,可没有一个能与何夫人对上的,实在毫无头绪。”
三人都看向陌以新,陌以新正要开口,身后忽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几人回头一看,赵公公踩着老迈的步伐,一边紧赶慢赶向几人跑来,一边伸手招呼道:“等等,等等,公主请留步!”
楚盈秋眉头一扬,道:“还有何事?可是又想起什么了?”
赵公公奔到近前,连连喘了好几口气,才正色道:“老奴方才记起一件事,想来颇不寻常……只是仅仅发生过那一次,险些便忘了。”
萧濯云忙问:“何事?”
“我听尹东阳说过,温大人不只擅长兵器铸造,还对什么……什么机关术颇有研究。”赵公公回忆着。
“墨家机关术?”陌以新问。
“对,对!就是这个。”赵公公连连点头。
林安心念一动,想起巨阙山庄那交错复杂的密室密道,重重暗锁,步步玄机——顿时便有了几分了然,却疑惑道:“此事又为何颇不寻常?”
赵公公却只看着七公主,面上显出几分不自在,仿佛艰难踌躇片刻,终于又挤出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笑容,低声下气道:“公、公主,老奴已年近古稀,这一生任劳任怨,断子绝孙也就罢了,如今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却还连个善终之所也无……”
赵公公的话似是说完了,又似只说到一半。
四人相互对视,楚盈秋沉思片刻,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扬下巴:“本宫晓得了,你尽管说便是。”
……
秋水云天雅间内,萧濯云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仿佛遭遇了人生中无比巨大的打击。
楚盈秋清了清嗓子,道:“不就是花了点钱吗?我也是为了查案呀!”
“花了点钱?”摊在桌上的萧濯云一瞬间弹了起来,“大小姐!那赵公公不过是想要点好处,你怎能随口便许给他一间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这可是在寸土寸金的景熙城,你知道方才我塞给他那银票值多少钱吗?”
楚盈秋撇撇嘴:“我、我不是没随身带钱吗……”
“你没带钱,许诺倒许得大方。”萧濯云一脸生无可恋,“将我架在那里骑虎难下,不得不忍痛割肉,替你圆下海口……”
“也……没有很贵吧……”楚盈秋仍旧嘴硬,声音却低了两分。
萧濯云痛心疾首地扶额:“大小姐,如今我们萧府,全府上下尽是庶民,不受你楚家俸禄,完全是坐吃山空的情形,哪里禁得起如此慷慨挥霍?”
楚盈秋仿佛立刻又找回了气势,敲着桌子道:“什么坐吃山空,这酒楼不还有大把钱赚?”
萧濯云面无生机,仿佛心在滴血:“今日那张银票,我酒楼三个月收入打水漂了。”
楚盈秋:……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所谓千金散尽还复来,看开点吧。”
“以新兄,你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唉唉唉……”萧濯云连声哀叹,仿佛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沧桑。
林安忍住想笑的冲动,安慰道:“其实这钱倒不算打水漂,毕竟公主也是为了线索。”
楚盈秋连忙点头如捣蒜。
萧濯云抬起沉重的头颅,道:“那好,咱们就来说说这个线索——
依赵公公所言,温云期对墨家机关术颇有研究,尹东阳也偶尔会摆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有一次,甚至亲手割破了自己的手臂……
就这么一条线索,价值千金?”
“当然很有价值了!”楚盈秋绞尽脑汁,终于眼睛一亮,“你想想,赵公公亲眼所见,尹东阳那次分明是特意挽起衣袖,主动拿刀划破自己的手臂,任由鲜血往外冒!
可赵公公事后问起,他却偏说是研究机关时弄伤的,这不是太可疑了吗?
亲手割伤自己……这哪里是机关术?分明就是巫术嘛!”——
第190章
几人无言以对, 虽觉楚盈秋所言未免天方夜谭,却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不得不说,尹东阳那样的举动, 的确太过古怪。
林安想了想, 道:“不如咱们再去一趟千秋阁, 找找尹东阳曾经住过的屋子?”
楚盈秋道:“这个嘛……我倒也可以想法子安排。”
萧濯云已经又重新趴在桌上,喃喃道:“待我缓一缓再去吧。千秋阁带给我的记忆,实在都太惨烈了……若不重整旗鼓,我还没有再去一趟的勇气。”
楚盈秋忍无可忍,杵了萧濯云一拳,道:“喂,你不是这么小气吧!”
萧濯云抱着脑袋摇了摇,有气无力道:“不只是这次,还有上一回——以新兄心血来潮, 非要查老夜君的案子, 我带着他去翻千秋阁与架格库。
我在千秋阁从早泡到晚, 什么也不曾发现,倒险些看瞎了一双眼……”
楚盈秋同情地啧啧几声,却又皱眉道:“不对吧,我怎么记得, 当时你们查到了线索啊。”
“查到线索的是以新兄!他在架格库, 发现少了一本二十年前的档案,结果到头来,那根本就是我爹故意误导我们的假线索, 等于还是一场空……”
萧濯云回忆着自己的“血泪史”,扶额看向陌以新,“以新兄, 我可没说错吧?”
陌以新却毫无反应,向来沉静的双眸,此刻竟罕有地微微失神,好似思绪被猛地牵去了看不见的远方。
萧濯云扭头:“你们看,连以新兄一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林安却觉不对,正要问他,便见陌以新那双漆黑瞳仁猛地一颤,仿佛倏忽间回过神来,神情一凝,突然开口道:“濯云,当时缺失的那本档案——二十年前的档案,你可还记得?”
萧濯云一怔,随口道:“嗯……当时咱们怀疑老夜君的‘私生子’可能与楚朝权贵有关,而缺失的那一本档案,正好是记述先皇几位兄弟的,时间和身份都符合咱们搜索的目标,所以咱们才会被误导。”
“这个连我都记得。”楚盈秋跟着道,“后来还是向我的老嬷嬷打听的呢。”
“不错。”陌以新喃喃道,“老嬷嬷告诉我们,那一年,的确发生过两件不同寻常之事。第一件,是当年翊王府世子妃生下楚宣平后,被陷害生子日期不对。而第二件事……”
楚盈秋接口道:“第二件事,是老阳国公的长女,也就是现今这位阳国公的姐姐,当年原本已被封为郡主,就要许配给古恺大将军,可这位国公小姐却忽然执意悔婚,听说还出走江湖,从此杳无音讯。”
楚盈秋清脆的嗓音,好似一只精巧而有力的鼓槌,一下下敲击在林安脑海中某个蒙尘已久的角落,尘土在敲击中扑簌簌散落,终于露出半个真容。
二十年前,老阳国公,郡主,出走江湖。
杨……杨——阳。
顾玄英最后那一个字,不是“杨”,是“阳”!
“阳国公。”几乎就在同时,陌以新也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什么?”楚盈秋不明所以。
“何夫人,是阳国公府郡主。”陌以新接着道。
楚盈秋讷讷张大了嘴:“你是说,那位二十年前执意悔婚,出走江湖的……国公小姐?”
陌以新看向林安:“先前安儿便说过,既然何夫人与我有两分相像,会不会也是皇室中人?只是我们都未曾想到,除了我之外,还真有这样一位出走江湖的皇室中人。”
萧濯云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如梦初醒道:“原来我们一直都想错了……我们一直在找姓‘杨’的人,可顾玄英临死前所说的‘阳’,并非姓杨的‘杨’,而是阳国公的‘阳’!”
他神情恍惚,瞠目结舌:“可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悔婚出走的郡主,竟成了江湖中的帮主夫人?”
林安心里也难免起了波澜。
她还记得,去年苏老将军府嘉平会一案时,便听说过,现今这位阳国公为人恣意不羁,潇洒疏朗,最爱与江湖豪侠往来结交。
也许,他的姐姐,二十年前所谓的“悔婚出走”,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潜入江湖,去追寻那个传说中足以撼动天下的秘密……
阳国公姐弟,仅仅为了一首虚无缥缈的歌谣,便能寻觅多年,几乎花费半生。可见,藏在那层潇洒皮相之下的,必定是远超常人的决心与耐心。
他们既然有觊觎天下的野心,自然不可能全然寄托在一个传闻之上,这些年来阳国公深藏不露,韬光养晦,在暗中所做的筹谋,一定不止如此。
而何夫人又曾处心积虑,刺杀陌以新,这岂不是意味着……
林安心口一紧,道:“如此说来,莫非阳国公也知晓了你的身份?”
萧濯云紧紧蹙着眉:“前日咱们还猜测,要杀你的人在几位皇子之中,如今又冒出一个阳国公……天啊,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你的事了?”
林安沉吟道:“之前我还在想,最年长的皇子也不过二十来岁,哪里能埋下何夫人这根长线?如今再看,阳国公的年龄倒是符合多了。”
她越想越觉不妙,“我们已从巨阙山庄回来数日,何夫人一定也到了。这几日我们一直忙着调查,他们也不可能闲着。
他们若要有所行动,恐怕……很可能便在这几日之间了!”
楚盈秋倒吸一口凉气,急声道:“难不成阳国公是要谋反?我得赶紧回宫去提醒皇帝舅舅,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信任阳国公了!”
说罢便站起身来。
萧濯云将她拦住,道:“你忘了?皇上今日带着羽林军去围场秋猎,明晚才能回来。你现在回宫,也见不到皇上。”
楚盈秋一滞:“那、那我们也去围场?”
萧濯云沉思道:“先等一等,我总觉得那个‘秘密’还是蹊跷得很……尹东阳曾经随侍先皇,他的义父周廷和更是昭明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恐怕当真知道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而这事,甚至能动摇天下……我担心,这个秘密与皇上有关。”
楚盈秋一脸错愕:“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濯云看了陌以新一眼,道:“尹东阳死前曾与以新兄有过一番交谈。据他所言,当年昭明帝传位于先皇,却立年幼的钰王为下一代储君,并非如世人所想,是因为偏爱幼子。而先皇立弟不立子,也不仅仅是信守承诺。
其中真正的原因,便是那个秘密。
你想想,会有什么原因,一定不能让先皇的子嗣继位呢?”
林安沉声道:“尹东阳当时用到了一个词,叫做‘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楚盈秋喃喃重复一句,渐渐地面如土色,“莫非……皇帝舅舅并非先皇亲生?所以,一旦皇帝舅舅继位,便乱了楚朝传承三百年的血脉?”
萧濯云缓缓点了点头。
“不……不会……”楚盈秋双腿一软,瘫坐回椅子上。
她的母亲安阳长公主是皇上同胞双生的妹妹,倘若皇上不是楚朝血脉,那么她与母亲……又算什么?
陌以新道:“公主且莫惊慌,我和安儿也曾如此猜测,可这个猜测还有一个最大的矛盾之处——昭明帝立我父亲为下一代储君时,先皇才刚登上太子之位,尚未有子嗣。昭明帝就算再英明神武,也不可能未卜先知。”
萧濯云一愣,道:“对啊,这么说也有道理。”
楚盈秋面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喃喃道:“或者……我们可以去问问皇祖母?”
皇祖母?林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公主是说太后娘娘?对啊,怎么从未听人说起过太后?”
楚盈秋道:“皇祖母长年吃斋念佛,她老人家那仁寿宫俨然已成了佛堂。后宫之事都由皇后娘娘掌管,皇祖母已经许多年不理俗事,甚至都不让人请安,连皇帝舅舅前去,她常常都不肯见。”
萧濯云叹道:“太后连皇上都不肯见,又肯见咱们吗?更何况,那可是对先皇和皇上不利的秘密,就算太后知道,又怎会说出来?”
楚盈秋咬了咬唇,心中计较一番,却没有再说什么。
萧濯云看向陌以新,道:“以新兄,你意下如何?”
陌以新沉思片刻,问道:“皇上此番去围场,随行带了多少羽林军?”
“按往常来说,应当有两千人,其中一千把守围场安全,一千做沿途防卫。”萧濯云说着一顿,反应过来,讶异道,“以新兄,你不会是怀疑……他们要趁皇上秋猎之机,意图不轨吧?”
“这的确是个机会,不是吗?”陌以新眸色微沉,“你还是再去查查,此次秋猎都有何人随行。”
萧濯云连忙点头应下。
“还有阳国公。”陌以新道,“既然我们已经怀疑到他,所有与他有关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萧濯云想了想,道:“关于阳国公,我知道的与你大概差不了多少,不如还是回府问问我父亲吧。”
……
时已入夜,萧府前厅之中。
时隔半年,林安再次见到了曾经的丞相大人。
萧砚不过五旬,鬓边却已生出几缕华发。相比于上次见时,他少了两分凌厉,多了两分深沉,虽已褪去官服,却仍带着多年掌权后那不容轻慢的威势。
萧濯云已随七公主去宫里打听皇上出猎的情形。萧沐晖一早便去接着调查几位皇子身边之人,到现在还未回来,几人也尚未及将“杨”与“阳”的误会告知于他。
偌大的厅中,只有林安与陌以新、丞相三人。
林安心中此时只在哀叹,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手机?眼下多少麻烦事,不都是一通电话便能说清的吗——
“喂,皇上,打猎好玩吗?对了,和您说个事儿,阳国公可能要造反,几位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您多当心!好嘞,您先挂,您先挂……”
萧砚浑厚的声音打断了林安的美好幻想,他道:“为何突然问起阳国公?”
陌以新轻描淡写解释一句:“先前在江湖中调查一些事,查到了阳国公。”
萧砚不疑有他,随口答道:“老阳国公是昭明帝第三子,一向不为昭明帝所喜,以致一生郁郁。他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其女还因逃婚而不知去向。
老阳国公故去后,其子楚承昀继承了国公爵位,便是如今这位阳国公。”
萧砚顿了顿,接着道:“皇上体恤老阳国公当年蹉跎失意,对楚承昀颇多宽容,故而他在朝中还算有些实权,比他父亲强多了。
而他倒也乐天知命,不慕权势,守着那国公府洒脱度日,只好结交些江湖人,你查江湖事查到他的头上,倒也不足为怪。”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隐忧——连萧砚这样阅尽朝局的老成之人,对阳国公的认识竟也只是那般表象,毫无疑心,看来此人着实藏得极深,难怪能深受皇上信任。
陌以新眉心微微蹙起,道:“萧兄可知,老阳国公为何会被昭明帝厌弃?”
萧砚轻叹一声,道:“说起这个,宫里的老人应当都清楚。老阳国公的生母,是漱月国公主。”
“什么?”林安微讶。
萧砚徐徐道来,声音低沉:“那些年,北方揉蓝国大举进犯,而我楚朝连年天灾,国库空虚,正是内外交困的艰难年月。
昭明帝不得已,向揉蓝国近旁的漱月国修书求盟。漱月国欣然应允,只提了一个条件——让昭明帝废后,另立漱月国的青宛公主为后。”
陌以新道:“昭明帝同意了?”
萧砚更深地叹息一声,道:“没有。”
林安再次意外。
“昭明帝与皇后鹣鲽情深,虽然群臣苦苦劝谏大局为重,昭明帝还是一意撕毁了漱月国主的手书。”
萧砚缓缓摇着头,语带唏嘘,显然对昭明帝的选择十分不理解,“后来,昭明帝御驾亲征,血战北境,终是暂时打退了揉蓝国。
班师回朝后,便设立了军器监,更是举国之力,以火药研发实战火器,卓有成果。
等到先皇一朝,揉蓝国再次连同各国进犯,便被我大楚一连打退八百里,自此龟缩不出了。”
林安心中感慨万端,忍不住追问:“可是既然如此,昭明帝又怎会与漱月公主生下老阳国公?”
萧砚面上闪过一丝少有的不自在,轻轻咳了一声,似在斟酌措辞:“其实,当年漱月国主之所以会提出那个条件,并不仅仅是为了联姻,而是为了他最宠爱的小女儿。
那青宛公主曾在两国宴会上见过昭明帝一面,自此芳心暗许,非君不嫁,漱月国主才会借此机会为女儿成全姻缘,却未料到昭明帝竟会拒绝。
然而即便如此,那位小公主却并未死心,竟趁昭明帝御驾亲征身在边境之时,混在漱月国前来慰军的使团中,到军帐里与昭明帝见上了面……”
他话声渐轻,似风过旧事,尘封而不愿深言。
林安一阵愕然,心中也泛起一丝微妙的尴尬——听一位并不熟悉的长者讲这等男女之事,除了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总之,漱月公主就这样留在了昭明帝身边,不久后,甚至还有了身孕。”
萧砚摇了摇头,“昭明帝一生只有四个儿子,先皇、老翊王还有后来的钰王皆为皇后所出,唯有老阳国公这一个例外。”
林安终于恍然。
昭明帝分明拒绝了和亲,结果到头来,不但失了身,还没换来漱月国的援兵,可谓赔了自己又折兵,难怪对那个在军帐里孕育的儿子始终不喜……
可是说到底,这一切还不是要怪昭明帝自己没守住?否则,就算公主混入军营见到了他,又能把他怎么样?
林安想起曾在太子案中见过的,现今那位漱月公主——雍容艳丽,举目顾盼之间便足以摄人心魄。
都说漱月出美人,林安丝毫不怀疑当年那位青宛公主的美貌与风姿。
伏明帝享用了一晌贪欢,事后又悔不当初,岂不是又当又立?
当然,林安也明白,自己是在用现代观念去评判。一个封建帝王,一生只有两个女人为他生儿育女,在这个时代大概已经称得上“专情”了吧……
陌以新此时道:“那位漱月公主,后来如何了?”
“昭明帝班师回朝时,她便带着身孕来到了景都,虽住进后宫,却始终未得封位,旁人仍称她青宛公主,或是背地里称其‘凌氏’。
不过,许是因在楚地长年水土不服,凌氏刚过四十便故去了,同年昭明帝驾崩,享年也不过五十。”
林安心头一动,隐隐生出一种异样的直觉。然而还未及深究,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府门房的一个小厮自夜色中慌慌张张奔入堂中,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萧砚皱眉道:“何事惊慌?”
小厮连忙道:“老爷,外面出事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多军兵,各个披坚执锐,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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