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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第220章


    三年后。


    繁华了三百年的景熙城, 到如今也依旧繁华着。


    三年前那场变故——长达一个月的军队戒严,从天而降的银票,和接连发生的两次爆炸……几乎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直到今日, 还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当年在混乱中登基的皇上, 在位一年后, 朝局稳固,四境皆安,楚朝万象终于复归往日的升平。


    而就在此时,这位渐受爱戴的新皇,却将皇位禅让给了当时的翊王世子楚宣平,举朝震动,民间哗然。


    他在动荡危局中即位,又于昌平盛世时退隐。在位仅仅一年,只留下“怀安帝”这个寥寥数笔的名号, 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 如流光一掠, 转瞬成烟。


    景熙城西郊,有座不大不小的宅院。


    三进三出,屋舍整齐,树木修剪得干净利落, 门前石阶亦擦洗得一尘不染。只是院内过于空阔, 仿佛每一处都留了几分空白,也并不打算填充,只是照着规矩建好, 却没往里面装入生活的痕迹。


    水缸里有新水,檐下晒着洗净的衣物,可整座宅子却仿佛与这人间隔了一层, 冷清得没有回声,连空气中都缺了点人的温度。


    像是有人住着,却并不曾真正“活”在这里。


    一间偏院的回廊下,两名弱冠年岁的青年并肩而坐。两人面容相似,周身气势却迥然不同。


    “这两年,陌大哥的身子愈发差了。”说话之人是风青。


    他和风楼,已经不再是那十六七岁的少年,陌以新也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府尹。那声熟悉的“大人”,变成了“陌大哥”。


    风楼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林安的消失,连他们都时常难以适应,那种空落落的黯然惆怅,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可他们的难过,与陌大哥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风青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陌大哥曾被震断一身筋脉,若不是有爹救治,根本活不到今日。从前爹便叮嘱过,每年到了秋日,都要给他药浴,才能稳固根基,养气补元。可是从前年开始,陌大哥便再未药浴过了……”


    风楼神色更沉,却仍然说不出话来。他们自然知晓,这样下去不行,可是,又实在没有办法。


    林安刚走那年,陌大哥还每日药浴,直至过冬。


    可到了前年秋天,风青准备好药浴,陌大哥如往常一般进去,尚未坐下,便猛地喷出一大口血。


    那一刻,两兄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风青颤着手为他把脉,良久,却只挤出一句——“忧思太甚,急火攻心”。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


    他们知道,陌大哥并无新伤,不过是那一盆药浴,又让他想起了林安。想起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林安冒冒失失闯进他房里,正撞见他在药浴,窘得满脸通红。


    那次吐血以后,他们再未提起药浴之事。


    可是,生活中处处都是她的痕迹。她早已成了一种习惯。没有药浴,还有别的。


    每逢年节,每次出门,每一餐饭,每一夜……


    他们能避开药浴不谈,可所有这些点点滴滴,又该怎么办?


    陌大哥没有新伤,不过是那同一个伤口,一次又一次被反复刺入、撕扯,深入骨髓,永远无法愈合,连长出一层疮疤都是奢望。


    禅位后,他就这样继续活着,不见外人。


    只除了每年中秋,沈玉天和花世会来看他,一起喝酒谈天。


    每次之后,陌大哥都会面色微酡,眼中也多出些许迷离,可他却从未醉过。


    他们甚至希望,陌大哥能大醉一场,再醒来时,便从那场幻梦中一并醒来。


    “再过两日,又是重阳了。”风青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真怕……”


    风楼的神色愈发沉闷,他知道风青怕的是什么。


    林安走前的那个重阳,陌大哥曾带她一同去天影山扫墓。他们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两年重阳,他仍然会独自一人进天影山,从早待到晚,每次出来,便像是又死过了一次。


    他们真的会怕,某一次,他会当真死在里面,再也不出来。


    ……


    A市,B大。


    楚晏住在一间双人宿舍,安静整洁的桌面一角,摆放着几个月前拍的硕士毕业照。


    如今的她,仍然留在学校,继续攻读博士。


    键盘上接连不断的敲击声终于停下,楚晏向后靠上椅背,按了按眼角。


    闭目片刻,她再次睁开眼,神色间怅然若失。


    她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面分明空空如也,她的动作却无比轻柔,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眷恋。


    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在思考时、或是放空时,这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咔嗒”一声,寝室门被人推开。


    新舍友将包大大咧咧往桌上一扔,开口便道:“楚晏,有人找。”


    “嗯?”楚晏回过神来,却是茫然。


    她低头看了眼放在桌边的手机,没有一条新消息。


    从本科毕业,到硕士毕业,再到现在,她的交际圈简单而稳定。她想不出,有什么人会直接到宿舍来找她,却不提前发消息说一声。


    舍友笑道:“刚才在楼下,我就见一人在楼门口转悠,看着鬼鬼祟祟的,我还想找宿管阿姨去问问呢。结果那人一见我要进楼,反而主动凑上来,问我认不认识楚晏。”


    “什么?”楚晏愈发狐疑。


    “没听你说过这么一个朋友,我也没把话说死,想着先上来问问你。”舍友解释道,“那人还在楼下等着呢,他说,他叫江岳。”


    楚晏心口猛然一跳,瞳孔瞬间收紧:“什么!”


    这个名字,她虽然只听过一次,却震动至深。所以虽已过去三年,她还铭记于心。


    难道……竟会是他!


    舍友见楚晏反应这么大,又补充道:“对了,他还说,倘若你不记得了,那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楚承昱。”


    舍友说着,耸了耸肩,嘟囔一句:“真是个怪人……咦,不会是你的网友吧,一个真名,一个网名?”


    楚晏的神情已经凝固。


    江岳,楚承昱……是他,的确是他!


    是皇上,那个穿越到篡位登基的一刻,又在百官面前服毒自尽的皇上。


    他真的没有死!他也回到了现代!


    而且,他居然找到了她!


    楚晏没有再说一句话,猛然站起身来,向门外冲去。


    “见网友也不用这么激动吧……”舍友在身后小声嘀咕。


    ……


    楼门口,果真有个身影还在晃悠。


    那人见到有人疾奔而出,只多看了一眼,便了然一笑,招手唤道:“你是楚晏!”


    楚晏在这人面前站定,眼睛越睁越大,同样脱口道:“你是——女人?!”


    江岳扑哧一笑,神色间颇有几分得意,却压低了声音:“没想到吧!我是女穿男的,还穿成了皇上,牛不牛?”


    楚晏瞠目结舌,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江岳并不意外于她的反应,主动道:“刚才过来的路上,我看到那边有个小花园,去那儿聊吧?”


    楚晏怔怔地点了点头。


    来到无人之处,江岳终于讲述起来——


    她与楚晏不同,只是单纯的魂穿。而现代的她,则是在一场车祸后躺了八年的植物人。


    漫长的昏迷中,工作早没了,好在江岳家境还算殷实,没有被这八年的支持性治疗拖垮。


    三年前,她忽然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现代。


    虽然捡回一条命让她颇为惊喜,可在那个世界经历了那么多事,难免时常怅然若失。


    她开始在网上查找有关楚朝的信息,花了很多时间,却终究一无所获——那果然是另一个毫无交集的平行世界。


    于是,她又想到了“临死”前交到的那个朋友——楚晏。


    楚姓本就不是大姓,楚晏这个名字更不多见。更何况,楚晏还上过“福利院孤儿考入顶尖学府”的新闻报道。


    所以,她很快便找到了这个人。


    在查找楚晏近况时,她并没有看到如她一样遭遇意外人事不省的新闻,反而看到一篇“女大学生勇斗持刀歹徒”的报道。


    江岳敏锐地猜到,楚晏是与楚朝的某个高手互换了身体。


    如此说来,在现代的楚晏已经不是与她相认过的朋友了,这样想着,江岳便一直没有前来打扰。


    “那你今天怎么会来?”楚晏忍不住问道。


    江岳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又得意一笑:“我显然来对了,刚才看到你那么匆忙地跑出来,脸上又是那样一副又惊呆又急切的表情,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她顿了顿,反而疑惑道:“我本来以为八成会白跑一趟的。你和那位陌大人两心相悦,情深义重,我以为你肯定会做皇后的,怎么会也回来了?”


    楚晏神色倏然一黯,她在掌心狠狠掐了一下,强迫自己不能失态,片刻后才勉强牵了牵嘴角:“说来话长。”


    江岳并未多想,只接着感慨道:“回来以后,原本我想,是该好好过日子了。可是,毕竟做了八年的皇帝,也算是兢兢业业,勤政爱民……”


    江岳的眼神里满是沧桑,非常适合在指间夹上一根烟,放在嘴里深吸一口,再吐出一个缥缈的烟圈……


    “朕虽然回来了,还是放不下朕的子民啊!”江岳半沧桑半玩笑道,“所以,我终究还是想回去看看,不再当那个皇上,用另一个视角,去看看那个世界。”


    楚晏的眼睛越睁越大。


    “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所以,即便知道很可能会白跑一趟,我还是决定碰碰运气来找你一次——”


    “等等!”楚晏终于出声,打断了江岳的讲述,“你千万别冲动!先前的穿越只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意外,你千万不要试图重复,这次若再死了,会真的出人命的!”


    楚晏早已尝试过,让自己进入“无力求生”的状态,可她无论怎么尝试,再也没有进入过那个梦境,也再未见过叶笙。


    她们之间已经彻底断绝了联系,这意味着,穿越只有一次,绝对不可能反复。


    她见江岳一脸无所谓的神情,更加严肃道:“相信我,我比你更想回去,没有人比我更想留在那个世界。可是,你真的不能那样做,无论如何,都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江岳愣了愣,仿佛这才明白过来什么,不可思议道:“你、你是怕我自杀?”


    楚晏反而更愣:“那你……”


    “嗨呀,你想到哪去了!”江岳哭笑不得地摇头,“是系统说——”


    “什么!”楚晏再次忍不住打断了江岳的话,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怎么了?”江岳问。


    “系统?”楚晏茫然极了,“什么系统?”


    “穿越系统啊。”江岳回答得理所应当,“没有系统,怎么做任务,怎么攒金手指?”


    楚晏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啊,好啊。


    叶笙穿越带着记忆,带着武功;江岳穿越,居然还带着系统!


    怎么偏偏就她什么都落下了啊!上哪可以投诉!


    江岳见楚晏不再追问,便继续道:“系统说,我这次穿越积攒了大量功德,八年勤政造福黎民无数,最后的禅让和自我了断更是挽救乱局的重要一环,救下了许多本可能葬送的无辜性命。


    所以,作为第一个达成了‘功德成就’的穿越者,我可以消耗所有功德,换取一样奖励。”


    楚晏神色怔忡,喃喃道:“所以,你选择了……再穿越回去的机会?”


    江岳坦然地点点头:“是啊,说实话,其他奖励都比这一项好多了,可我还是……唉,人生在世,总要任性一点嘛。大不了回去再重新攒功德咯。”


    楚晏鼻尖猛地酸胀起来,如果可以,她也好想攒功德,哪怕付出她的所有,也要攒够这个奖励。


    可是……她始终是那个穿越出bug倒霉蛋,系统这种高级的东西,在她的剧本里,从来没有。


    江岳想了想,又道:“我之所以来找你,也是在想,万一你当真也回来了,或许会有什么话想带给陌大人,或是别的朋友。我可以帮你传话。”


    想说的话……楚晏指尖微颤,双唇紧咬。


    她想说的有千言万语,可她一个字也不敢说。


    她不知他这几年过得如何——也许他终于从那场伤痛中慢慢走了出来,好不容易把那段过往一点点压进心底,让生活重新归于平静。


    那么,她的一句话,或许就会像一把钝刀,将他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度剖开,让他再次跌入那无底深渊,肝肠寸断。


    她不敢说,更不忍说。


    若注定不能相见,又何必再做打扰,再次伤害……


    一句“不必了”,哽在楚晏喉间,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这句话推到唇边。


    “对了。”江岳忽而又道,“再次穿越这个奖励,着实有些鸡肋,一般人都不会选。所以还附赠了一项权限——我可以选一样东西随身携带。”


    她轻描淡写地补充着:“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在意的……你若是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带个亲笔信啊,信物啊,什么的。”


    楚晏怔怔抬起头,眼底泛起细碎的光点,双眼已是一片模糊:“有,我当然有……”


    ……


    天影山。


    男人一袭白衣,独立于荒冢之前。


    荒山寂寂,杂草已在秋意中泛黄。男人的背影被斜阳拉得细长,落在坟前的地上,像一幅褪色的画。


    他的衣角随风轻扬,带起一缕近乎飘渺的孤意。


    长发披在肩后,与白衣完整地融为一体,几乎看不真切。直到有风吹起一缕发丝,才会发现,那一头长发,竟是触目惊心的纯白。


    白衣白发,如山巅之雪,超绝尘寰。


    天地无声,山风不语。陌以新压抑不住地咳了几声,声音被刻意压低,仍旧在这片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曾想在这里为她建一座衣冠冢,却终究作罢。


    她总是那般鲜活,她分明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精彩地活着,又怎能与“坟冢”这样的字眼扯在一起?


    又一阵风吹过,枯草低伏,树枝摇曳,仿佛有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好似有所感应一般,陌以新正缓缓转身。


    目光落处,一道纤细的身影静静立于不远处的山径之上。


    女子一身素衣,身形清瘦,仿佛是遗落人间的一抹幻影,颇不真实。


    这张脸、这个身影,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只有那双眼睛中,闪动着莫名熟悉的微光。


    这双眼中盛着太多浓烈的情绪,好似穿透了时间,撕碎了空间,将无数光阴浓缩于眼前这一瞬,深重得令人屏息。


    女子怔怔地望着陌以新,并未言语,只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来。


    这是他,却又全然不似他。


    仅仅三年而已,他竟已满头白发。他的身子清减了许多,眉目依旧俊美如画,却面色苍白,薄唇微干,整个人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


    此时此刻,他也只是默默地望着她。


    在与她目光对上的一刹那,他便不动了。像是被什么无声地击中,整个人僵在了风中。


    面前这张陌生的面容,他本应毫无波澜,可那个眼神,却像钩子一般将他所有的理智割碎了。


    他呼吸一窒,喉头滚动,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不敢说,也不敢动,他觉得眼前这一幕,只是自己停留太久而生出的幻觉。可他又不明白,自己怎会生出这样一副完全陌生的幻象……


    陌以新怔怔望着她,许久,才终于迈出一步。


    然后又一步。


    他缓缓朝她走去,像是在靠近一个旧梦,又像是害怕惊醒。


    楚晏等待着他近乎虔诚的靠近,她伸手抹过自己早已模糊的视线。泪水顺着指缝滑落,在她手背上开出一朵朵沉默的花。


    他的白发刺在她眼中,让她想起了几年前那个雪夜——


    他背着她,一路走回家,给她罩着他的披风,而他雪落满身,白了墨发。


    一别三年,竟恍如那夜雪中同行,他白了头。


    他在她身前停下,不敢再动。仿佛在等待一个答案。


    这个答案,不是救赎,便是彻底的毁灭。


    楚晏颤抖着双唇,缓缓开口,声音哽咽:“这里是你的过去,我……是你的未来。”


    陌以新瞳仁猛地一颤,一瞬间泪如泉涌。


    楚晏迎着他的泪,迈过两人之间最后一步的距离:


    “以新,我回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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