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三件事, 放我离开。”
阳国公的眉梢轻轻一挑:“什么?”
“放我离开。”陌以新重复一遍。
阳国公幽暗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单枪匹马来找本公, 只是提出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和一件没能实现的事, 然后硬生生接下这第三拳,便是为了离开?”
陌以新又咳嗽几声,道:“这一拳,换我一命,很划算。”
阳国公轻蔑一笑:“本公从未想要取你性命。巨阙山庄之事,不过是家姐自作主张。”
“那么,便请国公完成这第三件事吧。”
阳国公面上的笑意倏然变得凛若冰霜,他俯视着陌以新,缓缓道:“你的来意, 本公已然知晓了。”
陌以新只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哦?”
“你亲自前来以身犯险, 不惜让自己重伤成这副模样, 不过是为了拖住本公。”阳国公一字一句道,“林安和亲之事,你已经知道了。”
“国公在说什么?”陌以新面无表情。
阳国公根本不理会他的反应,径自说道:“你的第一个问题, 本公想了很久, 因为本公看不透,那个问题能带给你怎样的信息,让你有了非问不可的理由。
现在本公明白了, 这个理由,其实很简单——你并不在意所谓问题的答案,你要的, 正是本公的疑惑。
你问出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本公自然会试图拆解你的动机。我越是猜不透,你便越能牵扯我的思绪。
本公不得不承认,这第一拳,是你赢了。一拳之后,本公对你的来意一无所知。”
“第二个要求,见林安。”阳国公只略作停顿,便紧接着道,“这同样不是你的请求,而是你在顺着本公的预期提出请求。
在第一个问题制造的疑云之后,你要给本公一些预料之内的表现,好让本公以为,事情仍在本公的掌控之内。所以这第二拳,还是你赢了。”
“直到第三拳。”阳国公的声音渐渐冰冷,“放你离开——本公忽然明白了,这个请求,才是你唯一一个真正的请求。
林安和亲就在今日,以本公的个性,必定会亲自送她出城,所以你来了,来拖住我。你已经完成了你要做的事,唯一剩下的,便是全身而退。”
陌以新轻笑一声,又咳出一口血来。他却像是对疼痛毫无知觉一般,淡声道:“我在拖住你的同时,你也在拖住我,不是吗?”
“不错。”阳国公没有否认,“只要你在本公面前,自然无法分身去做什么。本公也很好奇,你送上门来讨打,又能在本公眼皮底下耍出什么花样。”
“你错了。”陌以新摇了摇头。
阳国公没有接话,只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我与你不同。”陌以新接着道,“因为我还有你没有的东西。”
“什么?”
“朋友。”陌以新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很可靠的朋友。”
阳国公微微皱眉。他知晓陌以新身边不乏高手,可没有陌以新在,他不认为那些江湖草莽能在景都翻出什么风浪。
“你安排他们去劫马车?”阳国公眉梢轻挑,“沈玉天、廖乘空、花世——这里面每个名字,都足以在江湖中震慑一方。可你恐怕忘了,再高的高手,在密不透风的毒箭阵中都难以独善其身。
八年前的你,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刻意戳中陌以新此生最深的伤,陌以新却似浑不在意,只淡淡道:“哦,原来城门处还布了毒箭阵,国公果然思虑周全。”
看似叹服,语气中却毫无波澜。
阳国公双眸微眯,他从陌以新脸上看到了一丝成竹在胸的泰然,而且,陌以新对此似乎无意隐藏。
便在此时,厅外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下人一前一后在门口停住,前者俯首道:“国公,厉大人派人回来传信。”
“进。”阳国公沉声应道。
后面的下人即刻走入厅内,声音里还夹着一路疾行后的微喘:“禀国公,属下等抵达北城门,菡萏公主并未依约前来,厉大人已派人赶往她的住处探寻。”
阳国公再次沉默了。他的眉心轻轻蹙起,片刻后,却又舒展开来,缓缓道:“不用去寻了。”
来人闻言愕然:“这……”
阳国公虽是对下属说话,视线却落在陌以新身上:“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陌大人既然有所动作,必定要釜底抽薪。我想,菡萏公主这条线,恐怕再也无用了。”
陌以新低笑一声:“没想到,国公竟对我如此高看。”
“即便如此,本公也还是小觑了你。”阳国公沉声道。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探出菡萏公主的行踪,设局破坏和亲,斩断他与漱月国之间的盟约,不得不说,连他也难以推敲出其间种种手腕。
厅内陷入一片寂静。
那前来传信的下属,额头渐渐沁出细汗,正欲悄然退下,忽又听闻身后有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直冲厅前。
地面被马蹄踏得咚咚作响,震得人心口发紧。
何人如此大胆,入国公府竟不下马?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忍不住叫出声来:“厉、厉大人……”
“吁——”厉南风直到门前才生生将马勒住。
他带着风势翻身下马,快步跑入厅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国公,林安不见了。”
空气几乎凝固。
厉南风一句话说罢,才猛地侧目看向陌以新,面色愈发阴沉,那一双淬毒的眼神,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生吞入腹。
陌以新仍旧孑然而立,他唇角血迹犹残,凌乱的发丝仿佛透着狼狈,可他却站得笔直,看似古井无波的眼中,到此时才终于掠过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阳国公缓缓蹙起眉头,林安——不见了?
厉南风点了她的穴位,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根本不可能自己逃脱,那便只可能是被人救走。
可厉南风一路押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若有任何异动,他早该察觉,又怎会忽然禀报一句——“不见了”?
林安是他手中最好用的武器,只要林安还在他掌控之中,他轻而易举便能让陌以新痛不欲生,可如今,她却不见了。
陌以新眼中的释然刺入了阳国公的心口,他终于开口,声音更沉:“不要忘了,你还在本公手里。你们二人本是一体,走一个,来一个,没有区别。”
“哦?”陌以新唇角微微一勾,似带嘲讽,“你我有言在先,国公打我三拳,完成我三个请求。如今三拳已过,而我的第三个请求是放我离开,国公似乎还未履行约定。”
阳国公不怒反笑:“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这三拳我打便打了,便是我现在反悔,你奈我何?”
“这么说,国公自认技不如人,只能靠食言保住一丝颜面?”陌以新的语气愈发讥诮。
“你以为本公自恃甚高,便会中你的激将法?”阳国公嗤笑。
陌以新见他如此,心中毫不意外。他早知阳国公不会遵守所谓承诺,而他也不过是在等另一个消息罢了。
便在此时,脚步声再次响起。
一个总管模样的下人走到门口,他低着头,仿佛不敢直视阳国公似的,一开口,连声音也在轻颤:“禀国公,宫里……宫里传来消息,钰王世子当年大难不死,已经认祖归宗。皇、皇上谨遵昭明帝遗旨,将皇位归还于钰王一脉——”
“什么!”来人还未说完,厉南风已经脸色大变,失声厉喝。
总管愈发不安,头埋得更低了些,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皇上已公告天下,将、将皇位禅让于钰王世子楚承晏,传世子进宫接旨。宫中来接驾的车辇,正在大门外候着,传旨太监还在一遍遍当街宣读圣旨……”
说到最后,声音已低如蚊蚋。
“怎么会这样……”厉南风不可置信地挤出话来,一张脸像是被雷劈过般僵硬,“楚承昱那个杂种,竟是如此窝囊废?连皇位也能拱手让出?”
他说着,仿佛忽然回过神来,看向阳国公,斩钉截铁道:“这一定不是真的,是陌以新的阴谋!”
“圣旨就在外面,想来不会有假。”与厉南风的大惊失色相比,阳国公显然要镇定许多。
他只是用眼神紧扣着陌以新,沉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陌以新只淡淡道:“我与皇上之间的事,国公不必在意。你只需要知道,我,楚承晏,此刻已是名正言顺的新皇。”
想起与皇上的会面,陌以新的心绪也颇为复杂。
早在阳国公公然举事的第二日,他便被皇上宣召进宫。皇上挑明了他的身份,并且提出将皇位禅让于他。
只是那次,不管皇上是真心还是利用,他都果断拒绝了。
而今日,在他只身来到国公府前,又进了趟宫,重新提起此事——
他原本只是想以铲除阳国公为条件,请皇上帮忙,在关键时刻向国公府下这样一道圣旨。所谓禅让,不过是演一出戏罢了。
陌以新原有一整套说辞,让皇上认可他的计划,相信他不会浑水摸鱼,趁乱夺位。可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皇上只听了个开头,便随口应允了,就如那次说出禅让时一般轻易。
陌以新无暇再去分析皇上究竟是何用意,彼时林安还在阳国公手中,他必须一步一步向前走,不能迟疑。
“新皇”二字,显然刺痛了厉南风的神经,他面色愈发狠戾,咬牙道:“一个死人,可做不了皇帝。”
“哦?”陌以新眉头轻轻一挑,“那你不妨问问国公,是否要弑杀新皇。”
阳国公看着陌以新,面色依然沉静。良久,他眼底竟似浮起一丝笑意,轻薄的唇角也弯出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新皇?很好。既然如此,便送我们的新皇入宫接旨吧。”
“什么?”厉南风面色又是一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南风,本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阳国公淡淡道,“备好车马,不必多言。”
陌以新看着阳国公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知道自己猜对了。
看过叶饮辰送来的那封信后,他便觉不对劲——阳国公许诺给夜国十座城池,倘若再给揉蓝国十城,漱月国十城……楚朝共计一百八十城,粗略算来,竟是要将二成国土都拱手让人?
阳国公掌握着皇上身世的污点,也掌握着景都大半的兵力,于情于理,都已处于优势,又何必非要将自己辛苦抢来的东西分与他人?
在那个时候,陌以新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或许,他想不通的地方,才是阳国公真正的目的。
他要的不是皇位,而是毁掉楚朝江山。
这样的想法,无异于荒诞不经的异想天开。可陌以新知道,这是楚氏血脉中一脉相承的决绝——
正如昭明帝宁肯冒着战败国破的风险,也不向漱月国低头和亲;
正如先皇楚容清为了温云期甘愿忤逆君父,放弃皇位;
正如钰王楚容渊为了挑起与夜国之战,设计杀害老夜君,不惜天下大乱……
这种近乎不真实的偏执与疯狂,或许会令所有人出其不意,可同样身为楚家人,陌以新几乎是在看完那封信后,便立即想通了一切。
陌以新很明白,他身为钰王一脉,是昭明帝选中的正统,也是阳国公的眼中钉肉中刺。阳国公不会轻易杀他,是为了先让他一步一步被逼入绝境,尝过所有痛苦。
阳国公一贯冷静,睿智,胸有城府。唯有报复心,是他无懈可击的头脑之中,唯一由情感驱使的部分。
而这——陌以新深知——正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破绽。
阳国公刚得知林安已被救走,又传来“禅让”的旨意,此时此刻,正是阳国公对局势最为失控之时。
他的内心越是不快,报复心就越是滔天。
而所谓“禅让”,恰好将一条更为狠绝的思路摆在阳国公面前。陌以新只需不断撩拨他的怒意,他便一定会被情绪推着走向这条路——
既然钰王后裔要做皇帝,那就让他去做那个亡国之君。
只让他亲眼见证楚朝覆灭,不如就让楚朝在他手中葬送,岂不更加痛快?
阳国公的反应,无疑验证了陌以新的所有推测。只是,他还有一件事不曾看透——
阳国公手中到底还有什么底牌,即便失去菡萏公主那条线,即便不掌控皇权,他仍然如此自信能毁掉楚朝,完成他心中的报复?
陌以新心中隐隐浮起警兆,却被他暂时搁下,他眼中只浮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很快就能再见到她了。他在心里想道。
……
宫门前,朱墙巍峨。
风青,林安,花世三人相继跳下马车。
刚刚站定,便见不远处的甬道上,还停着另一驾马车,萧濯云与七公主正快步向三人这边迎来。
“真的成功了!”楚盈秋拉住林安,双眼晶亮,“真的将你救出来了!”
萧濯云也轻出口气,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林安顾不上寒暄,只先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陌大人让我们来的。”楚盈秋回道,“他说,拦路那事办完之后,我们便来宫门口候着,或许还帮得上忙。倒是没想到你竟也来了!”
林安攥了攥仍旧握在掌心的锦囊,“进宫”——这是陌以新写给她的话。
她的心跳加快了几分,却不敢放任那份希冀在心头滋长。她实在想不出,陌以新落入阳国公手中,能有什么办法脱身,来这里与大家会合……
“哒哒,哒哒——”又一阵马蹄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众人齐齐看去,旋即皆是一惊。驾车之人,赫然便是那张阴鸷冷绝的面孔——厉南风。
林安呼吸一滞,目光紧紧锁在马车之上,看着它缓缓停住。
厉南风翻身而下,在他之后,从车里走出两个人——阳国公,和陌以新——
第212章
陌以新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一刻, 日光仿佛撕开层云,照在他清隽的眉目上。
他的白衣染着血迹与灰尘,身形却依旧挺拔, 如玉树临风。
“以新!”林安刚刚唤出一声, 便见厉南风自袖中摸出一把细长的匕首, 寒光一闪,已抵在陌以新颈侧。
林安瞳孔骤然一缩,本能地上前两步。
“全都别动。”厉南风冷冷道。
“安儿。”陌以新的声音温柔干净,仿佛那匕首并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一个身影。
女子身形窈窕,一袭火红嫁衣流光溢彩,恍若朝霞。红绸在腰间轻束,本已消瘦的身形愈显纤柔。
她从未像这般将长发挽起,乌发如云, 簪在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她方才焦急的步履而微微摇曳, 宛若流云轻卷。
她双颊微红, 不知是染了胭脂还是因奔波与焦灼。朱砂一点落于眉心,恰似桃花一瓣。红唇亦轻点绛色,竟是从未有过的风情。
匕首冰凉的触感犹在颈间,陌以新的心却在那一瞬变得滚烫。明明是早就印在心尖的无比熟悉的身影, 原来只因换上嫁衣, 竟会美得令他目不暇接,惊心动魄。
他满足地看着他未来的新娘,却又有一丝遗憾——第一次见她穿嫁衣, 却不是在属于他们的大喜之日。
林安见他只唤了自己一声,便似出神一般不再言语,再看清他唇角破裂, 下颌还染着暗红色痕迹,竟像是强行擦拭过血迹,却因早已干涸而未能擦净的样子。
林安心中一痛,急声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我没事。”陌以新先一步开口,声音仍旧沉稳,“安儿,别担心。”
林安心里愈发揪紧,还要再说什么,忽听有脚步从身后疾来。
一个宫门侍卫小跑着自她身旁掠过,在陌以新身前停下。
他的目光扫过架在陌以新颈间的匕首,又偷偷瞟了厉南风一眼,面色惶恐又为难,犹豫片刻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口:“皇上有旨,若陌大——哦不,若钰王世子前来,便请世子一行入宫面圣。”
此时此刻,侍卫心中也是纠结万分。谁能想到,从前的景都府尹陌大人,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难不死的钰王世子?
他本是翘首以盼地恭候着,想象该如何瞻仰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却万万没有想到,传说中的“新帝”,竟是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被人架着匕首带来的……
那么,皇上旨意中提到的“世子一行”,难道还包括手持匕首挟持世子之人?
在侍卫茫然又复杂的目光中,阳国公率先向宫门而去。厉南风挟着陌以新紧随其后,林安与七公主几人也快步跟上。
“这、这……”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最终却谁也不敢阻拦,只在心底默默叹息一声——
今日之后,这些入宫的大人物,不知又有几人能安然无恙地再走出来……
……
天极殿,是皇上平日上朝听政之处。
此时并非朝会之时,各部主官却悉数立于殿中。平日并不上朝的皇室宗亲,也统统分列一侧。
官员与宗亲之间,却有一人格格不入。他只着一身布衣,显然无官无爵,可站在一众权贵之中,却无人胆敢轻视——
前任丞相萧砚。
多年位高权重,去年方被褫职,如今竟再次站在天极殿中。他静静望着皇帝,眼底交织着复杂难辨的怅然与快意。
金銮辉映,檀香氤氲,九龙金阶之上御座高悬,皇上端坐于朱红龙椅,目光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周身却好似没有了以往那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时的皇上,竟像是个在湖边垂钓的渔者,只沉默地等待着,带着一分置身事外的安闲,又有一丝颗粒无收的乏味。
林安走进殿中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陌以新的到来,瞬间打破了殿中沉闷而压抑的空气。而他这种被匕首架着挟持而来的出场方式,又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再看到与陌以新一同前来的阳国公,每个人的心都提了半分。
再后面,七公主与萧濯云虽是熟面孔,可娃娃脸的风青,吊儿郎当的花世,再加上一身火红嫁衣的林安……
王公重臣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又同时产生了一种难言的荒谬感。
皇上仿佛全然未察周遭的紧绷,反而轻笑两声,目光掠过陌以新,落在阳国公身上,语带调侃:“朕请钰王世子前来,国公这是作何阵仗?”
阳国公也微微一笑,道:“南风,还不将世子放开。”
“国公——”厉南风显然极不情愿,却深知阳国公说一不二的脾性,只好低低应了声“是”,强压心中的不甘,将匕首缓缓收回,退开一步。
几乎便在同时,林安已走到陌以新身边,不顾眼下殿中诸多视线,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触上他掌心那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温度。
陌以新反手将她握得更紧,他看着她,眉宇间的冷峻悄然松动,像是长夜之后,终于等来一抹晨曦。
林安心中有千言万语,想问他是不是受了伤,想说她很想他,想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
可此时人多耳杂,她只能咽下所有的话,在心里默默思量。
方才自宫门一路而来,侍卫们见到阳国公,显然都是服从与畏惧。即便厉南风挟持着圣旨中即将登基的“新皇”,却都无人胆敢上前干涉。
如此看来,阳国公这几日丝毫没有闲着,他的兵力已经从景都悄然渗透进整座皇宫。
他之所以毫无顾忌地令厉南风放开匕首,自然也是因为,这里几乎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
唯一的例外……林安的目光转向金阶之下,身披银甲的萧沐晖正站在那里。
萧沐晖与他带领的龙骧卫,或许便是皇上身边最后一道防线。
林安心底绷着一根弦,忽然想起自己被阳国公掐晕前那番对峙,连忙又向陌以新贴近几分,压低声道:“以新,阳国公所图的,根本不是皇位——”
“我明白。”陌以新眼底闪过一抹心领神会的光。
原来安儿早在他之前,便也察觉了阳国公的真实意图。他再次心悦于她的敏锐,更惊喜于两人心意相通的默契。
他看向林安,同样低声道:“他是要报复,窃国,卖国,亡国。”
“原来你也知道了。”林安松了口气。
两人这几句对话的功夫,皇上已命近侍在一众官员与宗亲面前,再次宣读了禅位于陌以新的圣旨。
所有人早已有所耳闻,最初得到消息时那平地惊雷般的震骇虽已褪去大半,可当圣旨真的在天极殿内回响,众人却仍不免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曲折离奇的事态发展。
各部主官之中,刑部尚书王大人深埋着头,心绪复杂极了。
犹记得年初时,他代女儿到府衙提亲,陌大人拒绝了摇光,此事便不了了之。摇光虽是一贯的云淡风轻,仿佛心如止水,他却为女儿心疼许久,对陌大人的欣赏也被怨气冲淡了好一阵。
可是此时,他却生出几分庆幸。
谁能想到,年轻有为的景都府尹陌大人,竟会是早已死去多年的钰王世子?如今身份暴露,又卷入阳国公逼宫夺位的风暴中心,还不知命途几何。
倘若摇光当初真与陌大人走到一起,那宝贝女儿岂不是也要被牵进这场腥风血雨?
王大人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这种逃过一劫的庆幸多少有些不厚道了。不管是陌府尹,还是楚世子,都是曾因人品与才能而让他真心欣赏的年轻人啊。
希望他能顺利度过这一关。王大人在心里默默地想。
殿内沉默良久,终于有宗亲出声:“皇室血脉相认,乃国之大事,总不能三言两语便轻易定夺。何况此事还牵动皇位,更须慎之又慎。皇上既称世子归宗,想必已有确凿证据,足以服众。”
昭明帝仅有四子,先帝、翊王、老阳国公、钰王的子嗣都不算繁茂,此人是宗室旁支,莫说林安不认识,便是陌以新都叫不上名字。
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语气平和,提出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
皇上却没有答话,只是抬了抬眼皮,看向萧砚。
“证据自然有!”萧砚当即迈步出列,稳若山岳,声音洪亮,“萧某追随钰王二十载,与钰王府上下再熟悉不过,世子大难不死后隐姓埋名,萧某都看在眼里,这些年来从未断过联系。萧某便是人证!
至于物证,自然更是不胜枚举。”
萧砚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以一介平民之身被召入宫中,站在群臣与宗亲之间,就是为了给楚承晏正名,为他登基铺路。
林安自知陌以新是如假包换的钰王世子,对此并不担心,只默默看着萧砚接连举证。
钰王生前的亲笔书信,陌以新的生辰八字,甚至他身上的胎记……桩桩件件,确凿无疑。
“想比诸位都听过楚朝至宝丹炎戒之名。丹炎戒相传十余代,历来由太后传与皇后,或由皇后传与储君正妃,象征楚朝最尊贵的女子身份,故而又被称作昭玺。可惜,已多年下落不明。”
萧砚继续道,“昭明帝驾崩时,钰王年仅十岁,当时的懿贤皇后便成了太后。钰王大婚时,太后娘娘将丹炎戒赐与钰王妃。
后来,钰王妃产下小世子,不久便缠绵病榻。钰王妃对小世子万般牵挂,自知无法再亲手抚养他长大,更不能亲眼看着他娶妻生子,便将丹炎戒取下,穿上红绳系于小世子颈上,作为护身符陪伴小世子长大,直至他找到愿以丹炎戒相托的女子。
后来丹炎戒不知所踪,只因世子离家出走,带走了母亲这件遗物。”
在场各部主官皆在官场沉浮数十年,自然都听过丹炎戒之名,皇室宗亲更是再了解不过。
萧砚不必再多做解释,只看向陌以新,沉声道:“在这世上,能拿出丹炎戒的人,只有钰王世子。”
丹炎戒……钰王妃遗物……
林安虽是第一次听闻此事,心头却陡然一跳,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便在此时,陌以新握着她的手举了起来。他侧头看向她,缓缓道:“丹炎戒,便在此处。”
果然……
林安心中震动,视线移向自己指间——流光溢彩的金,托着浓烈欲滴的红宝石,如焰似血,夺目灼人,果然不负“丹炎”之名。
那一日,陌以新在他父亲墓前,拿着这枚指环单膝跪地,与她许下婚约。那是林安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幕。
他告诉她,这指环是他母亲的遗物,可却丝毫不曾提过,它竟还是楚朝代代相传的昭玺。
殿中已有人认出了丹炎戒。
萧砚为人刚正众所周知,方才他一番陈说,已令在场诸人信了七八分,如今昭玺现世,再无一人能生出质疑。
皇上此时方才开口:“当年昭明帝留有遗旨,命先皇传位于钰王。钰王虽已薨逝,如今却终于寻回钰王世子。朕乃昭明帝子孙,自当遵从昭明帝遗旨,将皇位还于钰王一脉。”
他说着,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世子曾任景都府尹,虽只短短一年,可朕看得清楚——世子胸怀韬略,政声卓著,才堪济世,德足服人。无论是血脉之正还是治国之能,世子都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此乃社稷之幸。”
听着皇上对陌以新的不吝赞赏,众多王公重臣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八年前的钰王府事变,虽然早已无人提起,可这些久历官场的老臣又岂会不知。
当年事后,皇上虽给钰王厚葬、追封,还下了罪己诏,严惩叛党。可是,政变最大的得利者终究是皇上。
所以,那一场腥风血雨,背后究竟有没有皇上的授意,朝野上下可以说是心照不宣,所有人几乎都是默认的态度。
而如今,皇上竟要堂而皇之地将皇位“还”给钰王世子?
那八年前的动荡与惨烈,不就成了白白一场折腾?还是说,当年之事竟然当真与皇上无关?
难不成,一批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为了拥立皇上登上至尊之位,就在皇上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违背皇上的心意,自作主张发动了政变?
这怎么可能……
一番话说罢,殿中尚未从惊疑中回神,皇上已将目光移向阳国公,似笑非笑道:“国公近日所做的一切,无非都因朕身世不正,欲匡复楚朝血脉。如今钰王世子身份确凿,天命所归,国公也必定不会再有异议吧。”
阳国公同样看着皇上。一向洞悉人心的他,此刻却第一次堪不破这位帝王的心机。
这些年来,他步步为营,运筹帷幄。尽管表面与世无争,暗地里却对朝廷之事了如指掌,自有一套情报来源。
更何况,当年作为楚承昱心腹、亲自领兵剿灭钰王府的裴肃,被他捏在手中拷打多年。
故而,对于八年前那场政变,或许所有人都不确定,可他却心知肚明——那的确是楚承昱一手操纵的夺位之局。
当年楚承昱身为皇子,却眼睁睁看着皇叔钰王稳坐诸君之位,心中早有不甘。他韬光养晦,笼络人心,待羽翼渐丰,瞅准时机挑动那些人发动政变,登上帝位后却又过河拆桥,将所有追随者一一清算。
阳国公再清楚不过,后来那些所谓的厚葬、追封、罪己诏,无非都是虚伪至极的假仁假义而已。
可是此时此刻,楚承昱为何会如此大方,将自己一心抢来的东西物归原主?
阳国公审视着皇上,想从他眼中看到更深的情绪,却捕捉不到一丝异样。那目光沉得像深潭,毫无涟漪,让人无从揣度。
阳国公微微皱了皱眉,只想到唯一一个解释——楚承昱认输了。
他被身世污点所困,已无力与自己抗衡,干脆将这烂摊子推给陌以新,顺势彰显自己高风亮节,保住最后一丝尊严和体面。
阳国公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带着讥诮与嘲弄。
他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钰王一脉乃昭明帝钦定的正统,如今各归其位,本公自当尽力辅佐。”
“很好。”在所有人的揣测,和一片复杂的眼神中,皇上缓缓站起身来,朗声道,“朕自继位以来,谨守天命,夙夜不懈,兢兢业业,以安社稷。今国家承平,四海升平,然朕年事已高,力不从心,深感国运之久远,端赖英主承继,以保基业万世不坠。
钰王世子楚承晏,自幼聪颖,谦恭仁孝,勤政爱民,深得宗庙祖训,谙熟治国之道。兹以天命相授,传位于楚承晏,即皇帝位,继承大统。自即位之日,当承祖宗法度,励精图治,抚安苍生,以延国祚。
文武百官,当同心辅弼。新君当励精图治,以答万民所望!”
竟是将禅让诏书一字一句,亲口宣读了一遍。
在场的王公大臣,纷纷伏跪在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有人口中念道:“皇上——”有人开始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却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此刻呼的是这位皇上,还是那位忽然被推到大势尖端的新皇。
皇上对众人的混乱视若无睹,只一步一步走下金阶,声音波澜不惊:“八年了,朕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不敢有一日懈怠。
朕以为百姓安居乐业,万众归心;朕以为朝局稳固,同心同德;朕以为万国来朝,四海归附。”
他口中说的皆是盛景,可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寂然。
“一个祈福袋,一个丹书铁券,一夕之间,百姓人心惶惶,朝不保夕;百官勋贵举棋不定,骑墙观望;敌国屯兵压境,蠢蠢欲动——一切,皆因朕的身世而起。
是啊,一个人能因血脉而生来高贵,便也能因血脉而背负原罪。呵……”
皇上轻笑一声,带着彻骨的苍凉。
“皇上……”伏跪的众人,有的抬起头来,错愕看向负手而立的皇上——
熟悉的玄金织龙朝服,冕旒垂珠朝冠之下,却仿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
“朕在这里呆够了,也真的累了。”皇上袍袖一甩,竟在金阶的最后一级坐了下来——
第213章
随着一声咳嗽, 一丝血迹自皇上唇角溢出。
“皇上,皇上!”殿内顿时炸开一片惊呼。
“皇上急火攻心,快传太医!”喊声此起彼伏, 场面一度混乱。
这位在位八年的帝王, 他的英明, 他的勤勉,他对朝政和百姓的一点一滴,这些王公大臣自然都看在眼里。此时眼见皇上吐血,他们的担忧虽是必须要做的姿态,却也至少有一分真心掺在其中。
皇上却又笑了一声,笑骂道:“老糊涂,什么急火攻心,朕是服了毒。”
所有人又是一番震骇。
“一切因朕而起,便也因朕而终罢。”皇上一字一句地开口, 打断了殿上此起彼伏的杂音, “朕以一死, 平天下。”
“皇上——皇上!”更多的惊叫与哀呼之声响彻大殿,不知所措的大臣们跪倒一地。
许多人已是双目通红,泪盈于睫。即便原先只有一分真心,此时此刻, 却是真正为这样一位明君而悲哀。
皇上虽已禅位于钰王世子, 可他毕竟以“肮脏”的血脉做了八年楚皇。他是太后与人私通的野种,他的血脉不仅不正,更是不洁、不忠, 是对皇室的玷污,是楚朝的耻辱。
即便今日拨乱反正,他的八年帝位也会让楚朝皇室成为野史中的谈资, 全天下的笑柄。
而新皇,是从他这“野种”手中接过皇位,威望也难免受损。
可他这毅然决然的一死,却让一场闹剧,骤然以悲壮收场。即便是那些原本存心嘲笑之人,也不得不愕然噤声,只剩下唏嘘叹惋。
人命大过天,他以惨烈一死,偿还了不堪的过去,撇清了新皇的未来。
而所有人都清楚,逼他走到这一步的,正是那位素来深得他信任的阳国公。人性天然偏向受害者,在一众王公大臣亲眼目睹他这个皇上自毁自戕的一刻,阳国公心狠手辣的阴影,已被他成功地埋在所有人心底。
此后阳国公每走一步,都难免多遭一分戒心,多招一分反感。
以帝王之死为代价,将这场混乱的负面影响压到最低,是最沉重,却最有效的一步棋。
皇上口中流出了更多的污血,他的神色却愈发安然,甚至扬起一个孩童般的笑,仿佛歇下一身重担,顷刻间年轻了十岁。
陌以新与阳国公皆蹙眉望着他,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不约而同地写着惊异与疑惑。
皇上缓缓向后倚去,目光扫过殿中一张张惊惧的面孔,似笑似叹:“哈哈……正所谓……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什……么?”一瞬间,林安心神巨震,如遭雷击。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句话,是从眼前这位楚皇口中……说出来的?
这句诗,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镌刻在另一段生命的记忆里。
一股不可名状的震颤自心底升起,林安脑中轰地一声,一直以来,那个始终悬在心底的矛盾,在这一瞬间破土而出。
楚承昱因政变登基,却将拥立他的心腹功臣一一问罪,对那场并不光彩的政变毫不遮掩,毫无避讳。
难怪……
难怪一个踩着血路、雷霆上位的皇帝,却会在事后做出完全不符合一个谋划者和得利者的种种作为,连陌以新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的审视与判断,都看不出丝毫端倪。
还有裴肃……他宁肯背叛妻子也要拥立皇上,争先居功,倘若没有主子的许诺和鼓动,他又怎会孤注一掷,一厢情愿将自己的家人与未来都压进那场政变里?
政变前的楚承昱笼络人心,许他高官厚禄,飞黄腾达;政变后的楚承昱却铁面无私,赐他黥面之刑,流放边疆。
一前一后,判若两人。
林安几乎屏住了呼吸,她竟然从未意识到——原来,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还有更多,从前不曾多想的事——
他力排众议,将皇子与公主共同排行;他一力创建玉叶书院,发展女学;他亲自设立嘉平会,引入那些让她莫名似曾相识的游戏……
甚至那新奇的抽奖环节,据说也是受了皇上的启发……
一个个细节如碎光连成线,直击林安心底那个最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他是,他也是……
林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自穿越以来,她经历过无数离奇事件,而这几乎是她最为震惊的一刻。
至高无上的楚皇,和她一样,是穿越者,是从那个世界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他乡遇故知的意外,和对方服毒将死的紧迫交织而来,林安浑身的血液仿佛同时沸腾又冻结。
她已来不及再多想,猛地上前一步,清晰而急促地吐出一句:“轻轻的我走了——”
“安儿?”陌以新一怔。
伏跪在地的众臣也不由抬头,纷纷看向这个突然发声的女子,对她所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然而反应最大的,却是斜倚在金阶上的皇帝。他神情瞬间剧震,似乎想要猛然站起,却因身体脱力,只是晃了晃身形。
林安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反应,再次开口,一字一顿地补完:“正如我轻轻的来……”
皇上那双因剧毒而黯淡的眼中,骤然迸发出奇异的光,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指向林安,素来沉稳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的颤意:“你,你上前来!”
林安便要上前,手却被陌以新抓得更紧。她无暇同他解释,只在他掌心轻轻一捏,便脱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跑向皇上,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皇上眸光灼灼,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你也是……”
林安重重点头。
皇上瞬身骤然一松,喉间溢出一阵沙哑的笑声,夹着紊乱的喘息:“哈,哈哈!原来我在这个世界……不是一个人……能在死前知道,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你不会真的死对不对?”林安急声问,“你会回去,对吗?”
“不知道。”皇上摇头,像叹息,又像是释然,“或许会回去,或许……就这样死了。”
林安心脏狠狠一缩。
他本可以不这样做。
不管对于哪个世界的人,帝王之位都是最诱人的至高权柄。他可以去争,去算计,利用这八年来辛苦打下的根基与阳国公一搏,或许还能保住皇位。
或者就算禅位于陌以新,以陌以新的为人,他大可以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锦衣玉食,安逸荣华。
可他却以一死终结了所有。
眼前这个楚皇,他不是楚氏血脉,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献给了楚朝。
林安眼底不由浮起一层水光。
皇上却笑了笑,带着死前最后的豁达:“别为我悲哀,能穿越到正在登基的皇帝身上,这是何等的好运气啊。”
正在登基……
林安心底再次一震,涌起更多的惊诧与恍然。
皇上又呕出一口黑血,气息也愈发紊乱,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轻轻一笑:“我叫江岳,你呢?”
“楚晏。”林安声音轻颤,“我叫楚晏。”
两个同在异乡为异客的灵魂,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认,却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告别。
“能在死前交个朋友,也不错。”江岳声音更轻,虽然刚刚才算真正认识,他眼底却带着老友般的暖意,“哈,看来传位给陌以新真是对了。我这个穿越者刚当完皇上,你这个穿越者……恐怕又要做皇后了吧。”
林安一怔。生死永别之际的悲哀与惆怅,仿佛竟被他这揶揄的玩笑冲淡了几分。
她喉头一紧,待要再说什么,江岳的双眼却已空洞。
他仿佛回到了刚刚穿越的那一刻。
他一定不是第一个穿越者,可他想,穿越到黄袍加身的刺激时刻,他恐怕还是第一人吧。
原身的记忆滚滚而来,他只生出一个念头——对不住了,那位被“他”灭门的钰王。
既然当了皇帝,就好好当吧,总要对得起这份机缘。
——朕便发愤图强,励精图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轰轰烈烈走这一遭。
这种百年难遇的天胡开局,大概也会有一个不错的收场吧——他当时是这样想的。
江岳嘴角最后一次抬起一丝弧度,彻底闭上了眼睛。
他不堪的血脉,八年的勤政,惊人的一死,终于换来一句——“皇上驾崩——”
一声声凄厉而震颤的高呼在天极殿中炸开。
世人承认了他这个皇上。
……
夜色如墨,耳畔掠过飒飒风声,沈玉天正在景熙城中疾行。
他怀中揣着一本卷轴,从外面看不出一丝异样,却滚烫如烙铁,即便隔着衣衫,也在他胸中激起阵阵怒火。
此前,菡萏公主将亲笔书信与卷轴交托于他,请他去金石斋代为传信。他本觉事成,却想起陌以新的提醒,决定冒险跑这一趟。
待入夜后,他便轻身前往金石斋,将书信与卷轴交给老板。老板接过只扫了一眼,便狐疑摇了摇头。
沈玉天照菡萏公主所言说出暗语,老板仍旧面露难色,只又多说了一句:“没有印鉴,信无法送出。”
沈玉天暗道一声果然。
诚如陌以新所言,这菡萏公主果然是心思细密的多疑之人,即便已经过重重验证,竟还要最后试他一试。
很显然,这份卷轴一定又是假的,倘若他不曾当真前来金石斋送信,而是带着到手的卷轴一走了之,自然只能带走一份赝品,功亏一篑。
沈玉天自老板手中接回书信与卷轴,再次回到菡萏公主暂时落脚的客栈,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愠怒。他伸手将二物一抛,转身便走。
菡萏公主自然心知肚明,她一眼扫过书信与卷轴,确认二物皆未被打开看过,直到此时,才彻底相信沈玉天是真心替她送信,而非觊觎卷轴,别有用心。
她连声致歉,只称自己是在诸多变故后忙中出错,一时忘了印鉴,绝非有意试探。
沈玉天仍旧铁青着脸,作势要走。
两人又一番推拒拉扯,沈玉天才终于在菡萏公主的再三央求下,勉为其难答应再帮她一次。
菡萏公主微微一笑,抬手自发间抽下一根金簪。
沈玉天神色微动,暗想莫非这金簪便是印鉴……便见她指尖轻轻一掰,将发簪从末端断开,截面处竟是一方极小的刻印,以他的眼力都看不清其间纹路。
菡萏公主咬破指尖,将鲜血轻轻点染在那小印之上,稳稳拓在书信背面,与卷轴一同交给沈玉天。
沈玉天不动声色再次接过。他知道,方才二人争执间,始终站在一旁的婢女桃月,已趁他佯怒转身之际,将先前的假卷轴换掉了。那动作虽快,却未能逃过他的眼力。
真正的卷轴终于到手,沈玉天心中微松,却随之涌起一阵寒意。
这位菡萏公主步步算计,真真假假,倘若不是陌以新知己知彼,事先一再提醒他层层提防,想必他已不知在哪一步被她试出底细,前功尽弃。
离开客栈许久,沈玉天才终于在无人之处,拿出了来之不易的两样东西。
他先匆匆读过信——菡萏公主果然在信中讲述了阳国公的欺骗与追杀,再三强调阳国公绝不可信,又道她终于还是不辱使命,保住了卷轴,想必能使漱月国力大增,再不惧楚朝。
这卷轴,到底是什么……
一向只对武学刀兵感兴趣的沈玉天,也不由生出一丝狐疑。
他伸手打开卷轴,冷眼扫过。很快,那一双冷冽的眸中,便聚起一团怒火。
火药配方。
火器设计图。
卷轴上,赫然竟是如此骇人的内容。
沈玉天僵立在原地,心寒如刀。
火器之利,让楚朝在十余年前击退各国来犯,奠定盛世根基,至少可再保数十年安稳太平。
可如今,阳国公竟将那些敌国梦寐以求的核心机密全部拱手送出?
他这是要做皇帝,还是要做亡国奴?
沈玉天原以为,阳国公只是一个工于心计的野心家,可如今看来,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于此人而言竟只似儿戏。
沈玉天眉目冷硬,脚下生风。
这些东西,陌以新必须立刻知道。
……
夜空如墨,月悬天心,清辉为白玉雕栏染上一层朦胧银光。
深宫沉静,唯有风过树隙,拂起秋叶簌簌作响。苍劲的枝干在地上映出寂寥轮廓,漏下点点月光,宛若碎银洒落一地。
女子独立于树下,火红嫁衣已换成素淡的轻布罗裙,衣袂轻扬,带着一份与夜色相融的沉静。
“安儿。”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林安回首,眼底的思绪在月下柔和流动:“以新,你来了。”
“夜深露重,怎么站在这里?”陌以新走到她身边,将手中披风披在她肩上,轻轻拢好,“还在想皇上的事?”
林安望向月色,半晌才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从未想过……在这个世界,还会有和我一样的人。只可惜,相认得太晚了。”
她仍然记得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从楚皇的躯壳中轻轻抽离,好似微光散入夜色,如烟火般短暂,却照亮过整个楚朝。
那是史书中永远不会记载的秘密,却在林安心底刻成永不磨灭的印痕。
陌以新沉默片刻。
林安已将皇上的故事简略告诉他,一向沉着的他,一时也无法掩下心中的意外与震动。
他自然在一瞬间想通了八年前那场政变前后的内情——
原来他真正的仇人,竟早在那个时候,便已被另一个灵魂取代,魂魄早已不知散去何处了。
“至少,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陌以新轻声开解,“或许,这也是又一次机缘。”
林安压下心底的怅然,目光再次明亮:“他对楚朝的真心与赤忱……不逊于任何一位真正的楚氏皇族。如今他用性命平息一切,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守住这里。至少,不能让他白白一死。”
她顿了顿,侧头望向陌以新,眼尾微弯,认真中带着一点轻轻的调侃:“这些话,自是不必我来对你说了,是吧……皇上?”——
第214章
陌以新失笑, 捉住她的指尖:“你别打趣我了,你知道的,我从未想做皇上。”
“可我看, 你做的很好。”林安移开视线, 她想起先前在御书房见到的情形。
天极殿风波方息, 阳国公扬长而去,几位朝中重臣集合于御书房与陌以新商讨政事。
安排先皇楚承昱的国丧,分析如今景都局势。向内安抚百姓,收拢民心;向外筹谋邦交,稳定局势……
这些足以将人压垮的繁杂政务,陌以新却从容应对,侃侃而谈。随口而至,便似早已深思熟虑,胸中丘壑尽显。
那些带着复杂心绪而来的大臣们, 眼中的忐忑与迟疑, 在他沉稳的声音里, 渐渐都成了出乎意料的叹服,和天佑我朝的振奋。
只是,当他们开始陆续将眼神瞄向新皇身边的林安时,林安才终于从对心上人的骄傲与怦然中回过神来, 悄然退出了御书房。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 直到入夜陌以新才来。这短短半日,他一定处理了许多事,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关口, 朝廷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定海神针。
陌以新沉默一瞬,俯下身,将头埋在她肩窝, 呼吸贴着她的颈侧:“我很想你。”
他没有解释政务的压力,也没有询问她是否觉得冷落。单单这一句“想你”,便令林安心底一软,散去了那股淡淡的怅然。
林安轻轻转身,靠入他的怀中。
“待此事解决,我便功成身退。”陌以新伸手将她环住,“除非,若你想做皇后……”
林安扑哧笑了一声:“你也别打趣我了,要真做那皇后,可就不是你我二人的事了。谁会支持皇上立一个无家世、无根基,甚至来路都不明的孤女做皇后?”
话已说破,林安心中反倒轻松了,索性继续道:“更何况,我是绝对无法接受后宫佳丽,三宫六院的,你若要有别人,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我也不会再多留一刻。”
陌以新怔了怔,随即低低一笑,声音显然带着愉悦与满足:“你这样说,我很欢喜。”
他将她抱得更紧,怀中那份久别重逢的温度,让他不想再松开手,只愿这一刻长长久久,永不停止。
“喂喂喂,你们两个!”身后的叫声由远及近,“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居然还有兴致在这里卿卿我我!”
林安不必回头去看,已听出是萧濯云。
七公主与他并肩而来,斜觑他一眼,道:“大胆萧濯云,竟敢对新皇这般放肆!”
她虽是在调侃萧濯云,语气中却也藏着几分别扭。眼前这个人——几个月前还只是景都府尹,后来骤然得知是那英年早逝的堂舅,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新皇……
楚盈秋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用玩笑来化解两分。
事实上,此时的她双眼仍旧泛红,显然刚哭过。
皇上刚刚驾崩,楚盈秋深受皇上疼爱,多年亲情毫不掺假,她心中自是悲痛,只是眼下大局当前,她也只能暂时擦干眼泪,为自己的皇帝舅舅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萧濯云倒是一噎,出身相府的他,虽然不曾入仕,却也对朝堂礼法了然于心,此时面对陌以新全新的身份,他摸了摸鼻子,似是自语:“怎么办……还是以新兄叫的顺口。”
“就这样吧,不必改口。”陌以新无奈摇了摇头。
萧濯云轻咳两声,说起正事。陌以新先前让他们去千秋阁和架格库,翻找所有与阳国公有关的资料,哪怕只有一点关联,也不能放过。
他好奇多问了一句,陌以新只道,阳国公还藏有底牌,最好先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
想起他们发现的巧合,萧濯云神情微敛,正色道:“以新兄,我们的确发现了一件事,虽然……其实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件事——
阳国公的祖母青宛公主,和他的父亲老阳国公,两人的忌日恰好都在同一日。”
林安一怔,青宛公主久病而逝,和老阳国公郁郁而终,之间相差多年,就算在同一天,也顶多是个巧合罢了。
“仅仅这样,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巧合。”楚盈秋抢过话道,“我们之所以觉得此事值得一提,是因为他们的忌日是在九月廿九,也就是——明日!”
明日?
林安心头莫名一跳,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疑。
阳国公真正的目的,他们心知肚明——复仇。为祖母,为父亲,为他们的早逝和短短一生中历尽的孤寂与屈辱。
倘若他们的忌日都在明日,那么这个日子,很可能是阳国公早就选定的复仇之日。这些天来,从当街举事,到步步紧逼,到按兵不动,或许都是为了这一日的到来——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亲手篡位,正式成为楚朝之主的日子,很可能就在明日!
可是谁都没想到,皇上会在今日禅位于陌以新,那么阳国公明日又要做些什么,以何种方式去祭奠那两位割舍不下的至亲?
树影微晃,几片落叶尚未飘落地面,一道身影便悄然无声地落在几人面前,正是沈玉天。
他一身黑衣宛若自夜色中凝成,衣袂未动,却自带一股寒意逼人的凌厉。刀刻般的五官冷峻如旧,神情间更又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楚盈秋不曾见过沈玉天,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惊得后退半步,可当那张月光下如寒玉雕成的面容映入眼底,她竟没能叫出声来。
沈玉天从不多言,已经自怀中取出那本卷轴,直接塞到陌以新手中。
陌以新随即展开卷轴,仅仅扫了一眼,眸光便已冷凝。
林安也跟着凑上前,一看之下,心中更是大惊。
楚盈秋此时也回过神来,狐疑道:“这是什么啊?”
“火药配方,火器设计图……”萧濯云的目光也落在卷轴上,喃喃念道,“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林安已听花世讲过整个计划,此时却愈发不可置信:“难道这、这便是阳国公交给菡萏公主的卷轴?”
阳国公在朝中韬光养晦这么多年,能得到这种绝密之物并不是不可能。真正让林安震惊的是,阳国公竟然会走出这一步,真正将千万黎民的生死置于不顾。
陌以新眸光复杂,音色冷然:“我原以为,那卷轴会是承诺割地的密旨,或是边境布防图……”他冷冷笑了一声,“原来,这才是他的底牌。”
楚盈秋怔住:“你们是说,阳国公要将火器机密交给漱月国?他疯了吗?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阳国公的疯狂此时已无暇细说,林安脑中千回百转,喃喃道:“倘若这才是阳国公真正的底牌,而明日又是他的复仇之日,那么他要做的事,会是什么?”
陌以新眉峰轻蹙,显然也在沉思。他眸光忽而一动,沉声道:“濯云,你去找沐晖,让他将如今景都兵力分布图带来,尤其要查明有哪些书院、私塾或是寺庙、庵堂,落在阳国公的兵力把控之下。一定要快。”
陌以新少有地加快了语速,此时已至二更,而阳国公明日便要行动。他们,或许只有这一夜的时间。
萧濯云也来不及再细问,当即应声便去。
楚盈秋怔了片刻,直到萧濯云已快步走远,才疑惑道:“为何要关注书院、私塾和寺庙?这些地方有什么要紧的吗?”
林安脑中一闪,一个大胆的猜想已然成形。
在这个时代,会识字写字的人始终是少数。即便是在繁华的景都,文人墨客吟诗作赋,官员幕僚更是精通笔墨文书,可于寻常百姓而言,能精通写字的,仍是少数。
而陌以新所说的这些地方——书院、私塾、寺庙,学子们攻读经义典籍,僧人道士抄录佛经道藏,正是会写字的人最为集中的地方。
她猛地看向陌以新:“你是怀疑,阳国公会找人誊抄,将卷轴上的机密散播出去?”
陌以新道:“阳国公原本要将图纸直接交给漱月揉蓝等国,这条路虽已被我们破坏,他手中却仍有图纸。
这份足以壮大敌国、引发战火的机密,倘若换做是你,会如何最大化地利用它?”
林安喉头发紧,不得不说出一个答案:“将图纸誊抄地越多越好,等明日,在景熙城四散撒出?”
她说着,后背一阵发寒,心中更是冰凉一片。
城中百姓虽未必人人识字,可总有人能认得几分。面对全城四散的图纸,没有人会不好奇,只要一传十十传百,所有人都会知道,手中这些图纸乃无价之宝——若出卖给敌国,可换万金,换良田,换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诚然,大多数百姓即便庸庸碌碌,也知礼义廉耻、家国大义,可景熙城百万之众,难道所有人都能守住底线?
要知道,每个时代,都绝不会缺少国贼。
更何况在如此混乱的形势下,即便原本忠厚本分之人,或许也会想:“反正这东西已经流传开了,总会有人拿去卖。我不去,别人也会去,多我一个不多,倒不如谋点好处来得实在。”
在这场大型的囚徒困境中,个人的背叛不再需要承担骂名,而好处却实实在在的诱人,结果如何根本毫无悬念。
阳国公此计,一来能将这份机密彻底散播出去,到时发出多少份、发到何人手中都无从查起,再想收回更是绝无可能。
二来,阳国公只是将机密传给景熙城百姓,真正将国之利器拱手卖出的,却是楚朝自己的子民。
待敌国日后造出火器,战事四起,待所有人看到同胞为一纸银两争相出卖国本,看到家国危亡在自己人手中酿成……
民心散,则国必乱,甚至不必等到战事打出个结果。
阳国公要的,不只是泄露军机,而是让这片江山,从根基处崩塌。
——让你一心守护的子民,亲手葬送你呕心沥血的基业。对于阳国公痛恨的昭明帝而言,这无疑是最深刻的惩罚。
此计一旦开局,无论如何也再难挽回,实乃内外兼攻之毒计。
楚盈秋对二人所说之事虽不甚明了,此时却也未再追问,只是想了想,道:“说起书院私塾,我倒想起,方才在架格库看到过,大约十多年前,阳国公曾资助过一家书院。”
“什么?”林安眉心一跳。
“嗯,是叫青云书院,只收贫苦学子。学费、校舍、乃至笔墨纸砚,全由阳国公出资,分文不收,那时还被夸成一桩美谈。”
楚盈秋顿了顿,“我看到时还在想,阳国公那样的野心家,居然还会做这种好事,说不准只是为了笼络人心,让那些学生将来成为他的羽翼,所以我便特意多翻了相关记录。
这十几年来,阳国公一直出钱资助青云书院,除此之外,倒从未有过特别的联系。”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似乎都找到了那个答案。
萧濯云很快便带着萧沐晖一同赶来,花世也被沈玉天喊了过来。
花世见到萧沐晖,心中仍旧微微一刺。他明白,倘若放在平日,陌以新与沈玉天绝不会在此时让他过来,可如今大局当前,那些仅属于个人的恩怨情仇,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陌以新与萧沐晖核对过景都兵力布防后,再次将视线放在青云书院之上。
这间书院位于城东,不过两街之外便有一座军械库。这并非景都最大的一处军械库,只因靠近城门,必要时方便守军调度补给而设。
阳国公举事后,很快便在此地戒严,今日又加派重兵,将附近几条街都封得水泄不通。
若只看表面,所有人都会以为阳国公是在守这军械库,可陌以新已经明白,他真正戒备的,是那间看似不起眼的青云书院。
“什么?”花世眉头一跳,“你要我夜探青云书院?”
“若我猜得不错,此时的青云书院,已经有成百上千份誊抄好的火器机密。”陌以新沉声道。
花世愣了足足一瞬,才苦笑摇头:“即便我能在戒严中靠近那里,即便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可若真如你推测那般,书院内又怎会无人把守?
难不成你是要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那几千份图纸都偷走?”
花世着实不愿在这里说自己不行,可他很清楚此事有多要紧。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陌以新明白,他只是神偷,不是神。
陌以新却也摇了摇头:“你只需潜进去,将所见所闻一一记下。无论看到什么,都要隐匿行踪,绝不可妄动。”
花世怔了怔,不是偷,不是毁,也不是抢,只是——看。
陌以新的语气毫无迟疑,花世瞬间便明白了,陌以新已经另有计划,而他,只是那计划的第一步。
他不再多问,又将景都地图与布防图仔细看了几遍,直至将各处细节烂熟于心,便即动身。
陌以新又看向沈玉天,道:“你再跑一趟金石斋,将菡萏公主的亲笔信送出去。”
林安方才也一同看过那封信——信中,菡萏公主以确凿且激愤的言辞,述说了阳国公是如何背信弃义,将漱月国与揉蓝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样一封信,经由漱月国自己的绝密渠道传回去,漱月国自然会深信不疑,与阳国公的合作也将彻底断绝。可在信的后半段,菡萏公主却又提到自己是如何拼死保住卷轴,将大功揽在身上。
沈玉天此时道:“送信前还得做些手脚,将提及卷轴的部分删去,否则漱月国发现他们并未收到信中所说的卷轴,难免会起疑。”
陌以新却笑道:“改信难免会有破绽,信不必删,我们只需将卷轴换掉。”
“换一份假卷轴?”沈玉天皱了皱眉。这种机密,若要以假乱真,只怕也难免会泄露一些信息。
陌以新道:“换成一份白纸。”
“什么?”
“宫中有一种药水,涂在纸上后字迹会隐没不见,要用相应的药水涂抹,才会再次显现。”
林安立刻会意,眸光一亮:“将白纸用药水涂过,漱月国收到后,自然会想方设法破解。他们不论怎么做,都只会怀疑尚未找对显字的方法,却不会想到,纸上本就什么都没写。”
沈玉天恍然点了点头。
“送完信后,你便去看住菡萏公主,此人不能再回漱月。”陌以新沉声道。
菡萏公主容貌惊世,心机深沉,巧舌如簧,若交给旁人看守,始终不能放心。
他顿了顿,接着部署:“沐晖,你将所有可用人手集结起来,点兵布阵,准备攻打——城东军械库。”
萧沐晖神色一凛:“你是想,声东击西?”
陌以新点头:“若我们猜得不错,阳国公真正的布置就在青云书院。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彻底毁去成百上千份誊抄好的火器图,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
“火烧青云书院……”萧沐晖不假思索道——
第215章
……
三更时分, 青云书院。
“国公,有急报!”身披铁甲的武将单膝跪地,面对紧闭的屋门, 低着头, 神色恭谨。
此刻, 阳国公不在府中安睡,却斜倚在书院讲堂上首的太师椅上。在他面前,数十名书生学子正伏在各自的案前奋笔疾书。
每人面前都堆了厚厚的纸张,叠放得并不整齐,看得出时间有限,没有人在意这种细节。
阳国公环视一眼,起身,推开大门走了出去:“何事?”
武将认真禀报道:“回禀国公,萧沐晖带领龙骧卫自皇宫出兵, 向城东进发。依行进路线判断, 目标应是城东军械库!”
守在门口的厉南风微微蹙眉:“军械库?莫非他们是想借此拿下东城门, 开出一个口子出城调兵?”
阳国公沉默着,神情难辨,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陌以新猜到了。”
“猜到什么?”
“青云书院的事。”
“什么?”厉南风一惊, “国公的意思是, 他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划,眼下攻打军械库不过是声东击西,而他们真正的目标, 其实是在这里?”
“不错。”
“这怎么可能?”厉南风脸色骤变,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焦躁。
阳国公冷冷一笑:“从开始到现在,他已经给了我们许多次惊喜, 不是吗?”
“那他们……”
“要毁去图纸,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便是火攻。”阳国公负手而立。
厉南风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咬牙道:“我方兵力二倍于他,绝不可能让他们靠近一步!”
便在此时,又一名披甲武将疾奔而来,气息微喘,神色间带着狼狈:“禀国公,西城门处有五千轻骑兵从城外突袭攻城。西城门……失守了。”
五千轻骑兵?阳国公眉心微蹙。他几乎一瞬间便想到了西北奉威郡驻守的十万大军,只是,他早已下令封锁城门,陌以新又是如何前去调兵的?
厉南风同样想到此节,却先急着问道:“轻骑兵如何能攻城?”
奉威郡到景都,行军需一日,可若只是轻骑兵,全速奔袭,则仅需半日不到,时间上虽然说得通,可轻骑兵重在灵活机动,只穿轻甲,又没有攻坚必需的云梯、撞车,向来不会是攻城先锋。
刚刚战败的守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艰难道:“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众武林高手……足有百来人,个个飞檐走壁,身手不凡……城门守军尚未觉察,便被这些人从暗处飞身突上城楼,将我方哨兵与弓箭手尽数击杀。
随后又从里面大开城门,落下吊桥,五千轻骑兵这才长驱直入……我方猝不及防……”
武林高手……阳国公眼底闪过一抹狠厉。这些他口中的乌合之众,竟都如此大胆,跑到景都送命来了。
“放弃西城门,不必再反攻。”阳国公沉声道,“将所有兵马集合到城东,坚守青云书院,撑到天亮之后并非难事。只要撑过这一夜,陌以新便再也无力回天。”
两个武将一齐领命退下。
厉南风面露忧色:“属下担心的是,五千轻骑兵的到来,意味着奉威郡已见到兵符……今夜虽只有轻骑兵能赶来,可到了明日,奉威郡数万主力恐怕也会兵临城下,到时……景都恐怕……”
阳国公看向厉南风,微微一笑:“明日之后,这些还有什么要紧?”
厉南风怔了怔,眼中恍惚闪过一抹痛色,却只低下头去,决然道:“属下誓死追随国公!”
阳国公转开视线,缓缓道:“陌以新要火烧青云书院,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要乱,那便都乱起来吧。”
……
宫里。
沉沉夜色下,数十黑衣人轻身窜入高耸的宫墙,不久,宫门从里面打开。紧接着,黑压压的轻骑兵涌入宫门,仿佛复刻了一个时辰前在西城门发生的事。
廖乘空空着一只袖管,已再也无法做出抱拳的动作。他抬起仅剩的左臂,拍在陌以新肩上:“这一次,为兄终于不辱使命。”
他眼底浮着一层细微的红色。曾经无法回头的遗憾,在这一瞬,仿佛被自己亲手补上了一线。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辛苦大哥。”
林安上前一步,热情招呼道:“荀先生,你怎会也在这里!”
站在廖乘空身后的,正是许久未见的荀谦若。
“林姑娘,别来无恙。”荀谦若仍旧笑得和善有礼,“当初巨阙山庄一别后,廖堂主也决意前往景都。荀某担心景都之事可大可小,若形势不妙,也该有所准备,便回归去堂集结了身手最好的兄弟,同样赶来景都。
只是我们怕引人注意,便不曾进城,只在城外荒郊落脚,等着景都的消息。”
后来,景都果然生乱,四面城门皆被封锁,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找时机进城助阵,只是不知城中情形,不敢轻举妄动。
结果便在昨日一早,他们竟第一次见人从城门中一骑绝尘而出。虽因距离远而看不清面容,可那身影于他们而言却是异常的熟悉……
廖乘空与众人相认后,便定下先带轻骑兵赶来,奇袭攻城的计策。入城后,听闻陌以新竟已被禅让登基,便如法炮制,再次夺下皇宫。
刚从青云书院赶回来的花世也上前几步,看向站在另一边的一众兄弟,挑眉一笑:“你们呢?怎么跟归去堂混到一起去了?”
便有一人立即答道:“老大,你已经太久没回花漫天了!我们闲的都长草了!一路打听着去巨阙山庄找你,半路就碰见了荀谦若。听他说老大来了景都,还可能有麻烦,自然要来帮老大了!”
旁边又一人站出来,颇为不服道:“若非那荀谦若再三阻拦,我们早就不管不顾杀进来了!哪能让老大一个人在景都这鬼地方受委屈!”
花世啐了一口,一脚踢过去:“你们这些有勇无谋的大老粗,还是多依着有脑子的人才好!”
花漫天的人早听惯了花世的笑骂,自然都不在意,只听有人喃喃道:“娘咧,老子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看见皇帝老子——噫,真年轻啊!”
归去堂那边立刻有人接道:“这有什么,皇上可是从我们归去堂出去的!好些年前,皇上还管老子叫过兄弟哩!”
廖乘空轻咳一声:“别乱说。”
众人憨笑一片。
就在江湖人带来的难得轻松的气氛中,一名侍卫匆匆赶来,禀报道:“皇上,城中有几处起火,萧府和钰王府都在其中,火势最为凶猛,已经无法控制。”
林安一惊:“苏姐姐和林初都在萧府!”
陌以新道:“别担心,萧府有逃生密道,还有风楼坐镇,沐晖也派了龙骧卫加强护卫,他们不会有事。”
至于钰王府……陌以新眸色暗了暗,钰王府如今只有被迷晕的何夫人,还有被锁在房中的国公府老仆。
钰王府是他父亲曾经存在过的最后印迹,阳国公想要将其付之一炬,便让那两人,也一同被他亲手葬身火海吧。
……
钰王府一处偏僻的墙角,一个单薄身影从墙外翻入,在夜色中轻轻落在地上。
他的身法谈不上惊艳,身形也不算高,动作却颇为熟练。待落地之后,他四下张望一番,轻车熟路地朝一个方向而去。
来人,正是林初。
他本已被风楼接回萧府,可不知为何,这几日来,只要闭上眼,那老仆的身影便如影随形——
佝偻的身躯,遍布疤痕的狰狞面容,破布般喑哑的声音……他不愿去想,却怎么也甩不掉。
那个人又哑又疯,分明只在钰王府中有那一面之缘,可林初始终无法忘记那双眼睛。
分明是空洞的好似没有魂魄的视线,可看向他时,却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好似蓄在山巅的洪,只要稍稍倾泻,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在那个眼神中,有愧疚,有怯懦,还有……深深的不舍?
林初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那只是舅舅从国公府抓来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仆而已。
不过,风青哥分明说过,那人是个哑巴,可他却像是用尽全力一般,叫出了他的名字……
难道,他真的认识自己?
——林初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离谱的念头。
胡思乱想着,林初已经走到了先前锁着老仆的屋子。
他掂了掂手中的钥匙——从风青哥那里拿来的钥匙。
他最后在心里想道,这只是一个体弱的老仆,不会武功,又没有逃脱的意志,就算再见他一次,也不会坏事。
向来不会任性的林初,仿佛是出于某种本能般的冲动,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锁。
门里,没有丝毫动静。正如他预想中一般,那老仆毫无逃走的企图。
“喂。”林初喊了一声。
屋子深处的角落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是艰难起身的动静。
“规矩呆着。”林初命令道,“我只是来问句话的。”
佝偻蹒跚的老仆,仿佛拼出了最快的速度,拖着碎步挪到了林初面前。
他眼中再度涌动出那种令林初无法解释的情绪,好似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见林初一面。
林初皱了皱眉,肃然道:“我问你,那日为何要抢我的平安符?”
这个奇怪的举动,也是林初最无法释然的地方,因为……那是他母亲亲手做的平安符。
裴肃怔了怔,眼眶中溢出浑浊的泪。
紧接着,他便死死瞪大这双苍老的眼,不让泪落下。
他没有资格让林初看到他落泪,更怕林初从这泪水中想到什么,猜测他的身份。
那日,他乍见林初,又见到楚宁亲手所做的东西,一时太过激动,才做出那般出格的举动,那显然已经让林初起了疑。此时此刻,他不能再流露任何一丝情绪。
他知道,林初恨他,更将他这个父亲视作耻辱。他撑起余生所有的力气,也不能在林初面前露出端倪,让他知道那个本该早死的父亲,在阳国公手下做了几年挑粪工。
让那个本就可憎可恨的父亲,变得更加肮脏不堪。
裴肃的一张脸仿佛钉在了硬石之上,紧绷不动。
林初愈发不满,冷冷道:“问你话呢,为何抢我平安符,你究竟是谁?”
裴肃垂下头,转过身,仿佛失去了兴趣一般,重新向角落里走。
林初脚下不自觉跟上一步,却很快停住。他想,或许自己应当放下那一点莫名的疑虑,就当做从未见过这个怪人。
便在此时,破空声骤然炸响,数不尽的火光自半空中呼啸而过,让黑沉的夜空一时间亮如白昼。
林初向后两步退出屋子,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愕——是燃烧箭!
密密麻麻的火箭接踵而至,落在钰王府中,房上、窗上、树上,瞬间都腾起火焰。而那些箭尖上包裹的油布显然都浸满了火油,汩汩向下淌着,很快便在火箭所射之处翻卷出更大的火舌。
仅仅不过片刻之间,钰王府已成一片火海。
林初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一时间惊在原地。
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林初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下意识转头看去,是那老仆重新走回来,抓住了他。
“你做什么!”林初警觉地甩手。
瘦削虚弱的老仆却出乎意料地抓得更紧。
“走!”他的喉咙里咕哝了一声。
眼看身前已是一片火海,不知为何,林初再次听从了自己的直觉,他没有再用力挣脱,跟上了老仆拉扯的力道。
渐渐弥漫的浓烟烈焰之中,老仆带着林初穿过庭院,来到另一个院子。
他脚下极为坚定,好似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轻车熟路,仿佛心中早有目的地。
这座院子的主屋中已有火势蔓延,老仆却毫不犹豫,拉着林初向屋里走。
“这种时候不往外跑,还要进屋?”林初难以置信。
“密……密道……”老仆喉咙里艰涩地滚动着,他急于向林初解释,生怕他不愿配合,耽误了本就紧张的时机。
林初心中震惊——钰王府有密道,他也曾听说过,可连他都不知晓密道的位置,这个人又怎会如此熟悉?
但他已没有时间再追问,也没再抗拒,跟着老仆冲入屋中。
裴肃用身体挡着火势,掩护林初来到床前,他在床边小心摸索了一番,而后——床板猛地抬起,密道口赫然出现在浓烟之中。
林初睁大了眼睛,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裴肃没有多说什么,只伸手指了指床下的密道。
林初二话不说跳进密道,心中升起一丝逃出生天的恍惚与庆幸。他转回身,看见老仆犹站在床边,火光在他身后跳动。
林初仰起头,向他伸出双手:“跳下来,我接着你!”
裴肃静静地看着林初,他正站在密道中,向他伸出双手。
他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复杂,好似在狐疑他是如何知晓这密道,又似在不解他为何还不下来。
裴肃努力站直了佝偻多年的身子。
那些话语又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回响。
“父亲在晏儿房中开辟了密道,往后晏儿若是知晓,又要腹诽景都波诡云谲,更想跑得远远的了。”楚宁摇了摇头,笑得无奈。
……
“大人,钰王府中有条暗道,可助我军出其不意,擒贼先擒王。”
……
他的人生,曾因这密道结束。
当他将林初送入密道的一刻,他想,是该真的结束了。
裴肃咧了咧嘴,面容愈发扭曲。他也向林初伸出双手,却在触到他之前,突兀地收了回来。
砰——!
他关上了密道口。
床外,火舌席卷,万物付之一炬——
第216章
……
夜色将尽, 天色尚未破晓。
青云书院内终于泛起点点火光。
经过整整一夜的对峙与鏖战,萧沐晖终于带兵攻入了青云书院。
前来助阵的一众江湖高手,开始在书院里里外外浇上火油, 要将这里的每一页纸都烧得一点不剩。
“等等——”有人忽然道, “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 果然发现青云书院早已人去屋空。
最大的一间讲堂中,数十张桌案歪歪斜斜,仿佛能看出曾经伏案之人在离开时的行色匆忙。桌案上笔墨俱全,唯独没有一张纸留下。
“怎么回事?”有人一拳砸烂桌案,“咱们一路攻进来,分明没见着有人逃走!”
荀谦若皱着眉,声音低沉:“是地道……这座书院内,一定还设了地道。”
“那怎么办?”本要点火的人,不甘地扔下了手中的火把, “忙活这一晚上, 都白忙了?”
荀谦若神情凝重, 脑中却忽然闪过出发前陌以新再三的叮嘱——
“务必记住,这场行动我们仅有一个目标——不能死伤一个兄弟。”
荀谦若目光微动,若有所思。
……
天色终于亮了。
景熙城足有百万民众,向来是楚朝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可经历昨夜一场大乱, 此时虽然已至辰时, 街上仍行人寥寥,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便在此时,一队队军兵披甲上街, 挨家挨户地砸门,将百姓驱赶上街。
“到底怎么回事?”有人窃窃私语。
“谁知道,听说要咱们都往景晖寺那边去。”
“为什么要去那儿?”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打来打去,和咱们还有关系不成?”
“嘘!敢议论这些你不想活了!”有人连忙制止,“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有什么事去了就知道。”
“就是!”有人胆大一些,“反正法不责众,顶多就是看场热闹罢了!”
“说不准这一去,怕是又要看到变天咯……”
“嘘!”
窃窃私语的民众,在军兵的驱赶下,如数条长龙一般,向景晖寺的方向缓缓涌动。
景晖寺门前的灵曜塔,是整个景熙城最高的建筑。
塔下是一片宽广开阔的香客坪,连接着城中诸多大大小小的街巷。每月一度的香客接待与法会,便是在这片香客坪中举行。平日无事时,这里便似广场集市一般,热闹喧嚣。
如今的香客坪已被阳国公的兵马控制,清晨还空无一人,此时已有浩浩荡荡的人流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仅挤满了整个香客坪,连周围的大街小巷也被人群堵得密不透风。
百姓们神情惶惑,低声议论,没有人知晓这里将要发生什么。
灵曜塔下,阳国公与厉南风并肩而立。
厉南风怀中紧抱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箱。这是一个极为寻常的木箱,无论颜色还是尺寸,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样式,箱身方方正正,不新不旧,看上去既不沉重也不轻巧。
若是单单放在那里,丝毫不会引人注意。可厉南风却将它紧紧护在怀中,仿佛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去吧。”阳国公缓缓道,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弧度。
厉南风侧头:“国公不与属下同去?”
“本公要站在这里。”阳国公负手而立,笑容放大了几分,“本公要清清楚楚看着这些茫然无知的面孔变得贪婪算计,看着楚朝的根基被这些乌合之众毁于一旦。”
厉南风了然一笑。回忆起这一夜的情形,他心下也生出快意。
陌以新识破了青云书院之局,有意声东击西,表面佯攻军械库,实则妄图火攻青云书院。
他虽有手段,可国公早已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表面上死守青云书院,实则早已带着机密图纸从暗道离开,将一座空院留给陌以新。
陌以新集结所有可用之人,孤注一掷,却不过白忙一场罢了。
而他手中这箱子里,已经装满了两千份誊抄好的火器图——每一张都是在国公眼前抄完,全部收好后,也是由国公亲手放入箱中上锁,又一路亲自护送而来。
除了他与国公两个人,自始至终不曾有一人靠近,万无一失。
厉南风将手中箱子抱得更紧了些,微笑道:“属下会在塔顶,与国公一同欣赏这出好戏。”
说罢,他便走入塔中,一步步拾阶而上,向塔顶而去。
灵曜塔共十三层,塔内灯火昏黄,厉南风的步履却坚实而轻快,每登上一阶,他心中的热意便更盛几分,不过半盏茶功夫,已登至塔顶。
他握着箱子的手已沁出薄汗,却仍旧平稳如初,丝毫不见颤抖。
灵曜塔顶层的空间不甚宽敞,仅能容身几人。四面围着低矮木栏,无窗无门。
站在此处,四野开阔,风声猎猎如刀拂面,远山近城尽收眼底,塔下香客坪上的人头攒动也尽在眼中。虽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却更有种俯视人间的快感。
厉南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单手捧住箱子,另一手用钥匙打开挂锁,随手扔到一旁。他将掌心按在箱盖之上,准备掀开。
便在这一瞬间,厉南风的瞳仁陡然收紧,久经历练的身体本能,令他直觉般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那是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意。
他猝然抬眸,只见远处一座三层小楼的屋顶上,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张弓拉箭,直指他所在的方向。
不可能射中的!厉南风脑中迅速做出判断。
此处与那小楼被宽广的香客坪隔开,相距至少百步开外,更何况从三层射向十三层,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高度差,即便是军中最具神力的神箭手也不可能做到!
可是……陌以新身边,最不缺内功深厚的江湖高手,难道那些江湖人,真能凭内力突破凡俗极限,做到不可能之事?
风声不断掠过他耳际,厉南风手心沁出了更多的汗。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远处屋脊的弓箭之上,本应因距离遥远而模糊的箭尖,在他眼中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变得无比清晰。
浓浓的杀意自箭尖溢射而出,散发着密不透风的压迫感。
骤然间,弓弦一松,长箭疾射而出,仿佛直取面门而来。
不能坏事!穿透长空的死亡压迫令厉南风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电光火石之间,厉南风毫不犹豫地掀开箱盖,一眼瞥见箱里塞满的纸,手臂暴起的力道直接将箱子倒向塔外,几乎使出了最快的速度。
高空的风猎猎吹过,转眼间,箱子便已倒空,数不清的纸张被风卷入空中,漫天飞舞,扑扑簌簌地向外撒去。
有的会被风吹远,有的会落在香客坪上,可不论如何,都终将落入景都民众的手中。
成了!厉南风脸上扬起一个恣意的笑。
国公的夙愿终于达成,从这一刻开始,陌以新即便有通天之能,也再无力回天了!
几乎便在同时,破空而来的利箭已然逼近。
厉南风已来不及闪避。他为了争取时间将箱子倒空,本已决心豁出命去,此时只有死而无憾的快意。
可是,长箭并未射中他。虽然力道十足,却从塔顶旁擦空而过,随即坠下。
果然……厉南风本能地吐出一口气,这么远的距离,再加上自下而上的高度差,力道和准头根本不可能兼顾。
对面那人显然已是孤注一掷,想凭天意在最后搏一搏运气罢了。
黔驴技穷!
厉南风心中的狂喜如野火一般烧开,他再也不必压抑,仰头放声大笑。
“哈哈哈——!”
笑声被风撕碎,更淹没在下方很快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
香客坪上,漫天飞洒的纸张徐徐落下。
百姓们被军兵一路驱赶到此,本已满腹疑惑,此刻纷纷仰头,看着这离奇的一幕。
“是佛经么?”有人猜测,“难道是世道已乱,有得道高僧不忍见黎民受苦,便在佛塔上广撒佛经,度化世人?”
许多人连连点头,皆觉有理。
很快,纸张纷纷落入人群。人们的眼睛渐渐瞪大,仿佛对于眼前所见不敢置信,可双手却本能地伸了出去,将飘在自己附近的纸张牢牢抓在手里。
“怎么回事!”有人大声叫道,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疑惑与兴奋,“怎么会这样?”
“还问什么!快抢啊!”又有更多的人尖叫起来。
这些纸张,好似火星落入干柴,转眼间,香客坪已是一片纷乱。
拥挤、推搡、争抢,人群好似被施了法一般,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激动和惊喜,一股狂热之气在这里灼灼升腾。
阳国公负手静立于人群边缘——面前的香客坪已被狂热席卷,好似烈火燎原,转瞬失控。他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眸光一顿,笑意僵在脸上。
不对劲。
眼前所见,虽早已在他的预想之中,却不该这么快。
识字的百姓终究不占多数,当人们看到手中的火器图,本应先交头接耳、互相打听,再有少数人反应过来,才渐渐传开。
人群的情绪,应当是从茫然疑惑,到惊愕惶恐,再到贪婪狂热。而不该是眼前这般——
每一张纸都像是一个火种,在落地的瞬间便掀起燎原之势,引起一片沸腾。
太快了。
阳国公心中不由一沉,大步向前而去。
在推搡的人群前,他脚步微顿,轻身跃起,抓住一张飘在半空尚未落下的纸,旋身回到地面。
阳国公仅仅看了一眼,再抬头时,面色已是一片铁青。
手中这张纸,不是什么火器图,而是……银票。
他忽然就明白了,面前这一片狂热来自何处——面对漫天飘洒的数不清的银票,百姓如何能不狂热?
可是,怎会如此?箱子被他们调包了?
自装上图纸后,箱子一直就在他手中,从未有旁人靠近半步,怎么可能被调包?
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扭曲了阳国公向来冰冷矜贵的面容。掌控棋局的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不仅仅是被算计了,更是被玩弄了。
就在此时,他的视线中,忽然多出了两道身影。
这两人绕过了拥挤的人群,仿佛对漫天银票毫不在意,只站在那里,遥遥望着他。
其中一人身着红衣,长发飞扬,单手抱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笑得恣意张扬。他挑衅般举了举手中的箱子,神色里满满都是嘲讽,甚至挑衅。
阳国公认出他来——是陌以新身边那个极擅偷窃的花世。莫非箱子是他调包的?
可即便是他,又如何能做到隔空换物?
在他身旁,另一人默然而立。他衣着清淡,气度平和,全不似花世那般张扬,可他只要静静站在那里,便足以令人瞩目。
是陌以新。
阳国公神色微敛,抬步走去。
陌以新先开口,声音不高,却穿过人群的嘈杂,落在阳国公耳中清晰无比:“此处人多口杂,国公若还有心情闲谈,我们不妨换个地方。”
……
迎晖楼,是香客坪外一座三层酒楼。
方才那一箭,便是从这楼顶射出的。
厉南风站在阳国公身后,向来阴戾的脸上此时愈发狠绝,眼中寒光毕露,唇角绷得死紧。
方才在灵曜塔顶,他本还在欣赏塔下的疯狂与混乱,却隐约看到阳国公的身影渐渐远去。他心有疑惑,连忙快步下塔,跟上了阳国公的方向。
这一路上,他早已发觉情况不对——他原本撒出的火器图,竟凭空便成了银票……而陌以新,竟还敢站在这里,当面挑衅国公。
厉南风咬着牙,恨不能生啖其肉。
“你究竟……如何做到的?”阳国公沉声开口。
陌以新坐在酒楼三层窗边,喝了口茶,悠悠道:“我似乎没有义务,为国公答疑解惑。”
林安藏身在楼梯口的屏风后,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她不时向楼下张望着,还在等待最后一个消息。
阳国公冷冷一笑,带着嘲讽:“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炫耀胜利?”
陌以新微笑摇头:“我只是想告诉国公,如今毒计已毁,十万大军将至,国公已是强弩之末,不若早些认清现实,省去你我许多麻烦。”
不多时,廖乘空与荀谦若两道身影双双步上二楼。
林安眉心紧蹙,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两人。
荀谦若眼底含着一贯的温和,却又多了几分郑重,向着林安轻轻颔首。
林安双眼顿时一亮,眉头彻底舒展开来,悬在心中的大石也终于放下了。
阳国公想不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她却很清楚——
那些要命的图纸,根本没有被调包,始终都静静躺在厉南风亲手拿上塔顶的箱子里。
花世夜探青云书院后,便将里面的情形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陌以新——
近百名学子聚在大堂中伏案疾书,誊抄好的图纸堆在每个人案前。大堂角落里放着个空箱子,只待抄完收整后放入其中带走。
大堂外重兵把守,阳国公就坐在堂中亲自监督。
在这样的条件下,即便有十个花世也不可能将这些图纸全部偷走。除了用火攻将整个书院焚烧殆尽,别无他法。
然而,便在此时,陌以新却问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那个箱子,可有人把守?”
花世一怔,才道:“没有。”他顿了顿,提醒道,“那只是一个空箱子,图纸还没有放进去。”
“不错。”陌以新微微一笑,“所有人都防着你去偷图纸,可是,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尚且空着的箱子,不是吗?”
“可我们要偷个空箱子做什么?”花世不解。
“不是偷,是调包。”陌以新道,“还记得温云期吗?他精通墨家机关术,曾做过一批机关箱。”
那本是温云期闲来无事的游戏之作。看似平平无奇的普通箱子,里面却暗自分为两层。
打开箱子时,甲层在上,乙层则藏于其下。一旦将箱子关上,便会触发机括,上下易位——甲层向下翻转,乙层则随之转为上层。
他们所做的,便是在乙层塞满银票,只在最上面铺几张随意写过的纸遮掩一番。
等阳国公将誊抄好的图纸放入箱中,亲手合上箱盖,这些图纸便会随着甲层一起翻转为下层,而事先塞满银票的乙层则翻转上来。
——这才是所谓“调包”真正发生的时刻。
于是,当箱子再次打开时,出现在眼前的,就变成了银票。
这个计策极尽巧妙,却只有一个致命弱点——只要在撒出前翻看检查一番,很快便会发现,原本放进去的图纸,居然变成了银票。
于是,陌以新安排了射向塔顶的那一箭。
那看似不可能射中的一箭,仿佛承载了陌以新最后的希望。无论是阳国公还是厉南风,都不可能轻视这一箭。
而这一箭的使命,从来都不是命中。它只是要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刻,给那个人带来最为强烈的心里威胁,让他在情急之下本能地去抢时间。
只有如此,他才会直接将箱子往下倒,而无暇再去检查箱子里的东西。
当银票如雪般洒落,塔下人声鼎沸、混乱一片,远在十三层塔顶的人根本不可能看清实情。只听得众声喧哗,便自然以为计谋得逞,从而将手里的“空箱子”弃如敝屣。
他不可能想到,那看似已空空如也的箱子里,其实还有一个夹层。而他们视若珍宝的火器图,就在那个夹层里。
而陌以新之所以将阳国公引到这里,自然也不可能是为了炫耀。他要让阳国公离开灵曜塔,从而让厉南风也跟随主子,匆忙弃塔而去。
只有如此,廖乘空与荀谦若才有机会潜入塔中,将那个被厉南风丟在塔上的“空箱子”,彻底烧毁。
此时此刻,看到荀谦若这一点头、一微笑,林安才知道,这个最大的威胁,终于真正解除了。
至于所谓的佯攻军械库和火攻青云书院,看似是一虚一实的声东击西,其实却是两者皆虚,都不过是掩护真正计划的幌子而已。
林安浅浅笑意盈在眉眼之间。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
第217章
便在此时, 屏风外却传来阳国公张狂的笑声。一向矜贵冷清的阳国公,还从未如此笑过。
“我输了,的确输了。”他一字一句道, “可你, 也未必会赢。”
阳国公走到窗边, 漠然看向窗外不远处的香客坪。
在他掌心,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铜管。他尾指勾住绳环,轻轻一拔,不动声色。
人群持续的疯狂与他面上的冷漠形成了刺目的对照。
依稀响起“嗖”地一声,空中炸出一道白色烟柱,在天光下极为显眼。
花世眉心一跳,喝道:“他做了什么!”
而香客坪人声鼎沸,如潮般翻滚不休,竟无人注意到这一处异样。
便在此时, 远方传来一声沉沉巨响, 似雷非雷, 仿佛来自地底的震鸣,在香客坪上引起一阵轻颤。
人群微微一震,原本的喧嚣被这声巨响掐断了一瞬,留下片刻诡异的寂静。很快, 便又恢复了抢钱的热潮。
林安的心却向下沉了沉。
“景熙城中各处, 都被我埋了火药。”阳国公的声音低而不哑,尾音微扬,“这些布置, 原本只是我以防万一的最后一手,却没想到,你真能逼得我, 用上了它。”
陌以新眉梢轻动,语带轻嘲:“你还真是……没完没了。”
“倘若事败,总还要留一个杀你的机会。”
阳国公一身玄底金纹长袍在风中微微鼓动,纹饰细如游龙,只在阳光下隐隐浮现。
他五官冷峻,眼尾略挑,眸色深沉如墨。此时微转回身,衣袂翻飞,仿佛天生便在高处,连沉默都带着三分压迫。
“方才那声爆炸,是在何处来着?民宅?还是东西市?本公也记不清了。”阳国公微微一笑,语气却近乎冰冷,“不知道这一次死了多少人,下一次,又会多几个呢?”
“你想要什么?”陌以新问得直截了当。
“皇上,”阳国公咬牙启唇,一字一句道,“臣要你,以新帝的身份,亲自破开昭明帝的陵寝,亲手掀开他的棺盖,将那具尸骨丢出去。”
他顿了顿,微微前倾,“然后,你自己走进去,命人将陵门封死——从今往后,你便替他,做那坟的主人。”
林安心脏猛地收紧。
“昭明帝爱民如子,新帝更是雄才大略。”阳国公嘴角微弯,带着扭曲的优雅,“臣……很想看看,皇上是否愿意为了那些无名百姓,以天子之身,开故主之陵,弃骸骨于荒野,自入其墓,封土为坟。”
陌以新尚未答话,花世已猛然上前两步,咬牙冷冷道:“我杀了他。”
厉南风同样大步上前,挡在阳国公面前。
阳国公将手中的铜管随意一抛,似笑非笑道:“像这样的信号箭,我身上还有十个八个,每发出一个,便会在某一处,有我的部下点燃炸药。
在你杀我之前,不知我能发出几个?”
花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蓦地转头看向陌以新:“不要听他的,或许只有方才那一处炸药,他不过是在诈——”
话音未落,阳国公手腕一抖,袖口再次滑出一个同样的铜管,一个轻巧而娴熟的动作在瞬息间便已完成——
又一道白烟直冲入云,又一声轰鸣在片刻后紧跟着响起。
这一次,爆炸的地点似乎近了许多,整个香客坪颤动得极为明显。
自轰鸣声传来的方向,甚至依稀听得到人声惨叫,隐隐连成一片,好似数不清的亡魂在炼狱中挣扎。
阳国公低笑一声,再次甩手扔出铜管,仿佛只是扔掉一个无用的小玩意。他将手负在身后,好整以暇,仿佛在认真聆听那哀嚎的回音。
花世的脸色在一瞬间被灰白染过,而双眼几乎涨得通红。
在江湖中厮杀多年的他,也从未见过如此灭绝人性的一幕,不过是一句不合心意的话,呼吸之间,便让成百上千条性命灰飞烟灭。
是他那句话,激得阳国公再次拉动了铜管,是他……
那里不知有多少人,他们中,有人为人父母,有人新婚燕尔,有人刚刚来到这世上,尚在咿呀学语……
此刻,皆成焦土。
花世目眦欲裂,捏紧了拳头,指节寸寸泛白,在掌心掐出一道道血痕。
他是武人,从不惧死。可此时此刻,他生平头一次尝到如此彻骨的屈辱与悲愤。一团烈焰在他胸中横冲直撞,直令他五内俱焚。
他像被困在铁笼中的猛兽,任武艺高超,怒意滔天,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半个字也不敢再说。
陌以新站在一旁,面容沉如死水。他没有转头,却将花世的崩溃尽收眼底。
“好。”陌以新忽而开口,“去皇陵。”
屏风后,林安捂住嘴,仍旧没有发出声响,双手却止不住颤抖。
他真的会去。
她的陌以新,即便不再是潇洒叛逆的江湖客,不再是冷面不近人情的府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一定是,会为生灵而死的人。
林安闭了闭眼,紧紧咬住下唇。
飞速转动的头脑中,忽然闪过一线明亮但残忍的生机——
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救下所有人的命,包括他。
只是那个代价……大到她只要想一想,心口便像被一寸寸割开。
林安用力吸了一口气,泪水却终于撑不住,从眼睫落下。
隔着一道屏风,她望向他的背影,笔直、清冷,像一柄直面风雪的孤剑。
她又深深看了一眼,悄然却决然地转身,身形依旧单薄,却透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时间不多了。
比起永别,她更怕他死。若这一世注定无法并肩,她也要换一种方式……让他活下去。
……
“风青,风青!”林安气喘吁吁。
一路驾马狂奔,她脸上的泪痕早已被疾风吹得干涸,只觉皮肤干得发紧,喉咙同样涩得发疼。
风青眨眨眼,大大咧咧道:“你怎么回来了?大人——”
“没时间多说了!”林安直接将他打断,“我问你,你有假死药吗?”
“什、什么?”风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假死药。”林安言简意赅地解释,“吃了之后,身体就像是死了一样,但其实却并未真的死去。你一定有,对不对!”
她记得,安阳长公主当年为了隐遁出宫,便是吃了这种假死药。若想求药,找风青自然是首选。倘若风青没有,便只能再去找七公主,看是否能拿到这种宫中秘药了。
风青怔然点了点头:“有是有,可你——”
“给我一颗!”林安再次将他的话掐断。
“你得说清楚了,要这个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风青追问着,声音却渐渐停了下来。
眼前的林安,分明是他无比熟悉的那个人,眼神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看起来分明风风火火、充满干劲,眼底深处却好似压着一片死寂。
风青愣愣地,仿佛不由自主般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药囊,从里面拈出一颗黑色药丸,踌躇道:“这一颗,叫做静息丸……服下后不到一刻钟便会生效,心跳极其细微,脉搏亦探不出来,皮肤冰冷,瞳孔微散……除非是熟悉此药的医者,否则都辨不出来。”
林安紧接着问:“药效会持续多久?可否控制苏醒时间?”
“六个时辰后会自然苏醒。若要提前中断药效,便要用上解药——还魂露。”风青面露忧色,“此药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却极损耗元气,若体质不强,甚至会有假死成真的风险,千万不能乱吃的!”
叶笙这具身体体质极强,倒不用担心这一点……林安思量一番,郑重道:“待药效开始后,你只需等待一刻钟时间,便用还魂露将我唤醒。这件事非常重要,关系到我和大人的性命,万万不可误事!”
风青不由瞪圆了眼,他还有许多话不曾问出口,可此时此刻,林安那死寂一般严肃的神情,却让他将所有疑问都咽了下去,只静静地点了点头。
林安也从未见过如此安静听话的风青,心头酸涩交叠,她神色极为复杂,最终却只露出一个笑容:“谢谢你,风青。”
半刻钟后。
“怎么回事?怎么又见面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一片迷蒙中响起,辨不清方向,甚至听不出是远是近。
这道声音略显陌生,却又好似极为熟悉,带着一丝惊讶,和一丝嫌弃的抱怨。
林安勉力睁开眼,自己果然又置身于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四野空茫,天地漂浮,像是整个世界被抽去了重量,连她自己的身体都不再真实。
她面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人影,是个女子,却模糊一片,看不清面容。
果然,真的见到她了……
林安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眼前之人。
第一次,是她为陌以新挡了一箭,命悬一线时;第二次,是她眼见陌以新坠崖“身死”,痛不欲生时。
不错,眼前这个身影,正是与她交换身体,穿越到现代的叶笙。
这一次,她再也不似前两次那般,疑惑、茫然、震惊。因为,这是她主动制造的一次见面。
上一次,叶笙曾告诉她,两人见面的条件,是其中一方无力求生。她服下假死药,身体机能接近死亡状态,自然满足“无力求生”的条件。
这是一个赌,而她,果然赌对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叶笙又嘟囔一句,“这么久没见,我以为你在那里已经适应得很好了,怎么又半死不活了?总不会还是为了那同一个人吧!”
“叶笙。”一片黑暗中,林安缓缓开了口,“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什么?”叶笙停下了絮絮叨叨的抱怨,微微蹙眉。
片刻后,待林安全部讲完,叶笙的神色已是一片沉寂,紧锁的眉心尚未舒展半分。
林安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这是一个不情之请。求你帮这个忙,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仅仅是开口提出这个请求,我已经万分抱歉。”
叶笙轻叹一声,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
“可是,我必须杀了阳国公。不只是为了陌以新,也是为了那许多无辜枉死的景都百姓,为了顾玄英,为了段一刀,为了绿沉,为了江岳……”林安音色低沉,压抑着刻骨的悲哀。
叶笙沉默看着林安。
在叶笙眼中,这里同样是一片黑暗,她同样看不清林安的脸,可她的目光却渐渐幽深,仿佛透过这无尽的黑暗,看到了那张曾经属于她的面容。
那张脸无比熟悉,可那眼神,却是她从未有过的,悲悯和决绝。
良久,叶笙缓缓点了点头。
……
皇陵前。
风声骤紧。
青石砌成的沉重石门已被掀起,数十年来不曾开启的墓道,重新暴露于天光之下。
一道炽烈的阳光自云层中斜照下来,正打在墓道口那一尊高高在上的石雕帝像上——双目微启,衣袍翻卷,面容庄严肃穆,却仿佛在轻嘲这来自人间的亵渎。
风从墓道深处缓缓渗出,带出一股陈年腐朽的湿气,混合着残香与沉土之味,令人作呕。
墓道黯淡无光,好似一张吞人的巨口,正等着有人自投其中。
阳国公在敞开的石门前负手而立,冷笑不语。墓道中渗出的冷意好似自九幽而来,在他衣角卷起蚀骨的寒气,可他心底却一片火热。
陌以新与他相对而立,一袭白衣在风中翻飞,好似一抹飘摇的孤魂,却又带着不动如山的沉着,直立于天地之间。
在他身后,众人沉默无言。
花世仍旧眼眶通红,眼底的血色比他一身红衣还要刺目。
“陌兄……”荀谦若喉结动了动,话未出口,却又收住了。
在他身边,廖乘空低着头,仅剩的一只左手紧紧攥成拳,掌心已是鲜血淋漓,却终究说不出那句——“别去”。
他知道,这不是从前那些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用一个人的死,换千万人的生。
一众江湖人皆咬着牙,红着眼。他们生来快意恩仇,不惧生死,不服天命。可此时此刻,却像被绳索束紧了手脚,无能为力。
陌以新仍旧静静望着那敞开的幽暗入口,神色如霜。牵在他心头的并非生与死,而只有那一人。
——安儿她……去了何处?
陵前人影幢幢,唯独不见她的身影。
陌以新再次回眸,目光向更远处搜索,一无所获。
曾经,他最怕的,是一旦她见识了这大千世界的万般精彩,便不会再依赖他。
然而此刻,他最庆幸的,正是她已经走过大千世界,结识了值得托付的朋友,成了更多人生命中的亮色,可以不必再依赖他。
他闭了闭眼,胸中如压千钧。可他知道,他不能为了自己想要的,而弃百姓于不顾。他更知道,她的心一定也是同样。
阳国公仿佛欣赏够了所有人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他轻笑一声,道:“够了。”
四野万籁俱寂,仿佛连鸟雀也知忌惮,纷纷收声。
便在此时,忽有马蹄声自远处急促奔来,踏碎了这一片死寂。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回首望去。
只见一骑白马穿云破雾般冲入视野,鬃毛飞扬,烟尘四起。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裳如焰,在这灰白的天底下,宛若一道血色雷霆。
林安来了。
先前脱去的红嫁衣,此时又被她披在身上,只是她未再如新妇那般束发盘髻,长发随意散落在肩背之上,在风中狂乱飞扬,卷起一场绝美的风暴。
红衣映衬下,她的面容明艳如画,眉眼却冷凝似霜,生生添出一分不染凡俗的清绝。
白马红衣,若红梅落雪,似仙似幻。
众人屏息之间,她已勒马在前,马蹄高高扬起,而她眼中一片通透,无喜无怒,却叫人心跳失了一拍。
林安纵身下马,一路烟尘早已溅上她的裙摆,在红嫁衣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像是被火灼过一般。
可她一步不停,只向着那开启的墓门,疾奔而去——
第218章
众人下意识让开了一条路。
林安冲出人群, 直至最前方,终于在陌以新身前一丈停住了脚步。
她一身风尘,气息微喘, 全无新娘该有的精致端庄, 眼中却无半分狼狈, 带着一股燃尽一切的坚定,竟有如神祇一般圣洁。
她与他之间,只隔着一人。
阳国公看着林安,微微眯眼,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幕。
陌以新也望着她,火红的嫁衣灼伤了他的眼,在他眼底留下同样刺目的红色。
“以新。”林安先开了口。沉静如水的眼底,瞬间卷出翻江倒海的痛意,泪水夺眶而出。
陌以新喉中一塞, 只道一句:“安儿, 对不起。”
林安轻轻摇头, 含泪笑了起来:“你可知,我为何穿成这样才来?”
陌以新看着她,双唇微动,却未开口。
林安接着道:“就算是死, 我也要做你的妻子。”
“安儿……”陌以新瞳仁一缩, 眉心蹙紧。
林安抬脚,正欲上前一步,阳国公却沉声开口:“别动, 不管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休想在我眼前耍弄。”
林安这才看向阳国公,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冷笑:“像我这样半点武功都没有的弱女子, 你还如此忌惮?楚承昀,你真是个连心都烂透的懦夫。”
阳国公神色未动:“激将法对我无用。”他动了动手指,发射信号的铜管在掌心打了个转。
真是个心理极度扭曲,却几乎无懈可击的疯子啊……林安心底一片悲凉,长叹一声,不再看他一眼。
“以新,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林安的笑意由冷而暖,“从前有个人,飞扬跋扈,骄奢淫逸。一日他设宴请客,命美人斟酒劝酒,宾客若是不喝,他便说是美人劝酒无功,当场斩杀。宾客们见此,只好硬着头皮强自饮酒,个个醉倒席间。
偏偏却有一人,始终冷眼旁观,已有三名美人被杀,他却面不改色,仍旧不饮一口。有人看不下去,斥责他冷酷无情,而他道——‘非我杀人,与我何干?’”
林安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旧事闲话,场面却一时寂静。
众人看着她,神色各异。她似乎是在说,杀人的是阳国公,救人不是陌以新的义务,不救,也不是他的罪过。
他们所有人,都不愿看他赴死,只是谁也无法宣之于口。而她,却如此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非我杀人,与我何干?”——这等话一旦传扬出去,自私、冷漠、怯懦……无数恶意都会向她而来。
世道往往便是如此——人们不会过多议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却常常指责一个好人不够好。
可陌以新很清楚,她这番话,绝非劝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只是要让世人明白他的牺牲,感激他,铭记他。
她只是不忍他死得沉默无声,被世人视作理所应当。
身死魂灭,一切皆空,可她,还要为他计较这些身后名。
“安儿,别说了。”陌以新眉目微颤,眼底痛色更甚。
他静静看着这张熟悉的脸,仍旧那般明亮,那般坦荡。
这一瞬,他只想走过去,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如果早知道,昨夜在皇宫里的那个拥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靠近,他一定会抱得更紧一点,再久一些,哪怕只多一息也好。
他闭了闭眼,眼角愈红。
安儿,安儿,你真是……叫我如何放得下。
林安只浅浅一笑,柔声道:“可我明白你为何会这样选择,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一样。我们不像有些人,看似高高在上云淡风轻,实则,不过是技不如人,还输不起罢了。”
阳国公欣赏着两人的生离死别,快意在他心头跳跃,可他面上仍一片冷静,沉声道:“这又是什么?拖延时间,缓兵之计?”
林安轻笑一声,随着这一笑,竟猝然呕出一大口血。
“安儿!”陌以新终于失声嘶吼。
“林姑娘!”荀谦若同样面色骤变,上前将她扶住,“林姑娘保重,莫要急火攻心!”
林安撇开荀谦若的手,呵呵笑出声来:“我不是急火攻心,是服了毒。”
她说着,忽然想起,江岳死前,似乎也说过这样一句。
哈,莫非他们穿越者,终究都逃不过这样的命数?
陌以新的面色陡然一白。
林安看向陌以新,唇角仍挂着浅笑,眼中却早已泪水涟涟:“我怎能看着你孤身一人前去赴死……”
她微笑着,一步步艰难地走向他,每一步都像是竭尽全力,“我会先你一步,黄泉路上……等你……”
话未说完,喉间又是一阵腥甜翻涌。她用力捂住嘴角,却依旧止不住咳血,暗红的血迹滴洒在火红嫁衣之上,点点隐没其中,好似燃尽的火星坠入烈焰,转瞬被吞噬无声。
阳国公的神色也不由一滞,显然未曾料到她竟会对自己下此狠手,心中顿生疑窦。
林安一句话说完,终于走到陌以新身前,却已力不能支,一个踉跄软倒在地。
“安儿!”陌以新脸色骤变,几乎是扑过去,将她接入怀中,双膝狠狠撞在地上也浑然不觉。
始终沉默的厉南风眉心一蹙,便要上前拦阻,阳国公却先他一步,俯身扣住林安手腕,两指探上她的脉门。
须臾,他收回手,眼神复杂至极。
——果真是中毒之相,毒性已切切实实深入心脉,顶多撑不过片刻,神仙难救。
阳国公出身皇室,自然知晓假死药,可他很确定,这不是假死药,而是真正的剧毒。
阳国公缓缓站起身来,震惊转瞬即逝,被肆虐的狂喜取代。
他曾费尽心机,就是要让陌以新眼睁睁痛失所爱,让他撕心裂肺,生不如死。可陌以新屡屡棋高一着,竟在他眼皮底下将林安救了出去。
可没想到,他原本最为遗憾的事,竟是林安自己帮他做到了!
“哈哈哈哈——”阳国公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陵前空旷的天地间掀起回音,“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皇上有如此红颜知己,实在令人羡慕!”
他说着这样的话,语气中却满是嘲讽的快意。
陌以新已听不见。
他只是紧紧抱住她,小心捧起她的脸。那双一贯明亮的眼中,此时是从未有过的黯淡。
她面色极快地灰败下去,便是当初为他挡箭而重伤时,也从未如此不见生机。
“安儿,是什么毒,可有解药……”他的声音几近破裂,好似喉咙被生生扯开,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
“我意已决,怎会留一丝退路。”林安的声音比风还要轻,话音刚落便被吹散,了无痕迹。
她努力睁着眼,看着他,目光中有不舍,有疼惜,还有一丝看不真切的欣慰。
“你知道的,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你都要死了,我一个人,真的没什么意思。如今上天入地,我们……还在一起。”
她轻轻一笑,泪水却沿着面颊滚滚滑落,与唇边的血交融。
陌以新双手发抖,贴着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抚过,胸腔中压抑的痛仿佛要将他撕裂,眼泪大滴大滴落下,砸进她唇边的污血之中。
他从未如此哭过,即便是在筋脉尽断、武功全废之时,他也不曾掉下一滴泪。
曾几何时,是她告诉他,倘若想哭便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光彩。如今,他却是在为她而哭。
“别哭。”林安气若游丝,声音从破碎的气息里艰难挤出,她的泪水在灰白的面容上肆虐,与他的混合在一起,“让我陪着你,进皇陵……”
最后几个字,已经低得几不可闻。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从他怀中滑落。而她仍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执着地抬起手,摸向他被泪水浸湿的眼。
“安儿,等我,等我……”陌以新口中喃喃念着,将她抱得更紧。
林安抬到半空的手,便在此刻,在他眼前,无力地坠了下去。
陌以新的呼吸剧烈一抖,嘴唇颤得厉害。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死在他的怀里。
他没有再出声,只是在死一般的静默中将她抱起,起身向皇陵而去,步履凌乱而匆忙。
几年前,他曾失去最珍视的东西,他知道什么叫做生无可恋。可即便那时,他也从未想过求死。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怕脚步不够快,让她一人在那九幽之下孤单无依。
身后的友人与面前的敌人,都已从他的感官中褪去。他的世界,只余一片锥心蚀骨的空白。
阳国公冷眼旁观,心底的快意几乎要从胸腔溢出。他自问内功不浅,在这仅仅几步之遥的距离,他可以明确感知到,林安的确已经气息全无。
在他身前只有两个人——一个早已武功尽废,此时更已如行尸走肉的陌以新,和一个死人。
阳国公知道,待陌以新一死,他自己也大势已去。可他从未如此畅快过,仿佛正亲手将陌以新凌迟,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早已不在意什么死活,能在死前看到这样精彩的一幕,看到陌以新死到临头还要痛失所爱,肝肠寸断……
他满意极了。
然而即便此时,他也不曾放松警惕,仍然分出一半的心神,放在陌以新身后那群江湖人身上。
厉南风和其余护卫亦屏息戒备,一瞬不眨地紧盯着那些人,严防有人趁乱动作。
陌以新无视这一切,从阳国公身边擦身而过,疾步向皇陵入口而去。
便在此时,异变突起。
陌以新怀中早已瘫软的身躯,竟倏然一振,有如弹起的修竹,从他怀中脱离而出,猛然向阳国公扑去。
陌以新浑身一震,呼吸骤停,眼底死水般的绝望被生生撕开一道缝隙,希冀在绝处燃起。
阳国公同样面色骤变——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亲手探过她的脉息,亦感知过她的气息,分明是真真切切的毒发气绝,又怎会是诈死?
一瞬间的震惊之下,阳国公并未慌乱,旋即冷静如初。
就算林安不知用何种手段瞒过了他的感知,可这又如何?她终究不会武功,在他面前连一招都抵挡不住,敢向他冲上来,不过是自寻死路,再死一次罢了。
阳国公反应快如雷霆,一掌横劈而出,去势迅猛,直冲林安面门。
谁料林安竟身轻如燕,眨眼间便在空中旋身,生生避开他这一击,身形甚至不曾有半分阻滞,向前的速度丝毫不减。
飘逸的红衣与凌厉的破风声交织成一道骇人的残影。
——轻功?她怎么可能会轻功!
不仅是阳国公,这一幕剧变,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荀谦若少有地瞪大了眼。他与林安一同经历过拘魂帮和巨阙山庄,可以说曾共历生死,他很清楚,林安的确是丝毫不会武功。
可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她却分明轻功超绝,身法凌厉。
他自问武艺不低,在整个江湖中也属一流。可若是让他在这样近的距离,直面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连他也没把握能够躲过。
怎么回事?林安怎会忽然有了武功,而且还如此之高?
从出手和气势来看甚至显然是个老手,绝非一日之功。
半招之间,阳国公也已发觉情形不对。他瞬间放弃反击,迅速去拉铜管。然而,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他也来不及做完。
兔起鹘落之间,林安已如鬼魅般贴身逼近,蓦地伸脚一踢,正中他的手腕。
“咔嚓”一声闷响,阳国公腕骨剧震,竟似生生被踢碎。这一击之下,他虽然未能拉动铜管,却仍强忍剧痛死死攥住,手臂一振,便要再次动作。
然而,林安的手已不知何时悄然贴近,宽大的火红衣袖遮掩下,没有人看得到她手下动作。
可就在此时,阳国公闷哼一声,面色剧变,双目陡然睁大,整个人几乎僵硬,仿佛有某种无形剧痛在瞬间将他贯穿。
林安手腕一翻,一柄匕首这才自衣袖下露出寒光。而匕首尖端,已经深深没入阳国公左胸之中。
手腕翻转之下,匕首在他胸口搅了一圈。鲜血喷涌而出,骨肉撕裂声清晰入耳。
所有人震惊了。
在实战中杀人,刺胸通常并非首选。因为人的前胸被肋骨包围,一旦稍稍刺偏,便很可能被肋骨挡住,或是卡在骨缝之中,导致无法深入,也难以拔出补刀。何况即便刺入胸部,若未刺中心脏或大脉,也不足以一击毙命。
可林安这一刀,却熟稔得近乎冷血。点位之准、角度之刁、力道之狠,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瑕疵。
从阳国公瞬间失血泛白的面色,和胸口喷涌而出的血量来看,这一击,毫厘不差,直取心脏。
阳国公身子一晃,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仰面倒下。一直紧握不放的铜管,也因力气瞬间抽干而滑落一旁。
“上!”廖乘空暴喝一声,对时机的把握堪称完美。
厉南风也在第一时间扑了出去,试图夺回铜管,却远远比不上花世的身法。
倏忽间,铜管已在花世手中。
江湖人再无顾忌,顿时一拥而上,憋了许久的憋屈与悲愤,在这一刻如山洪决堤般倾泻而出。
寻常护卫本就不是江湖高手的对手,更何况他们个个杀意大开。
林安仿佛并不在意这些,只紧跟着倒地的阳国公俯下身去,干脆利落地拔出匕首,鲜血再次喷薄而出。
她毫无迟疑,又在他喉咙上狠狠补刺一刀。
“噗嗤”一声,匕首破喉穿颈。阳国公只是剧烈抖动几下,便彻底没了气息。
林安面无表情地确认,他的确已经死透了。
“国公——”厉南风嘶吼一声,却被廖乘空亲自缠上,一脚踢到数丈之外。
阳国公瞪大的双眼中定格着不可置信的惊骇,匕首仍扎在他的咽喉。
林安已经不去理会,双手在阳国公身上摸索起来,上上下下又搜出七个铜管,一一收入自己囊中。
做完这一切,她这才站起身来,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大功告成的释然,面上却仍然毫无波澜。
她环视身遭的战团,耸耸肩,便要加入其中,身形却忽地一顿。
她感受到了来自不远处,一道灼灼的目光,正自她身后穿透而来。
她不想去看,但那道目光太沉,太热,太痛。
林安轻叹口气,终于迎着那目光转头看去。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身形静止,白衣染血。他的目光沉沉,带着深入骨髓的不安,又透着一丝近乎虔诚的企盼。
好似长夜尽头摇摇欲坠的火光。
这种近乎祈求的目光令林安心中发沉,她别过眼去,片刻停顿后,还是转身加入了四周的战局,再也不去看他一眼。
不过一刻钟功夫,皇陵前已尸横遍地。
厉南风亦死不瞑目,犹自望着阳国公的方向。他是阳国公的心腹,却也和其他护卫一样死得轻易,甚至没有人多给他半个眼神。
一场近乎碾压式的战斗渐渐停歇,皇陵前彻底安静下来。
林安不知又杀了几人,也在此时才收回手,鲜血顺着她手中长刀滴落。那刀不知是她从哪个护卫身上抢来的,此时被她随手一扔,掉在地上,溅起尘埃。
所有人都看向林安,又齐齐看向陌以新。
而陌以新仍旧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一步。
花世走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怎么了?她这不是没死吗!”
他虽这样说着,心中却也疑惑极了,转头便向林安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认识这么久了,你居然会武功?我们居然一点没看出来?”
林安神色复杂,没有答话。
陌以新眼底愈发冰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哑声道:“你们……先走。”
“到底怎么了?”花世莫名有些烦躁。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可他说不出哪里不对。
陌以新却已不再开口。
在廖乘空与荀谦若的示意下,一众江湖人缄默退开,虽各怀心事,却无人再多言。
刚刚解决了这样一件大事,取得了几乎不可能的胜局,甚至他们中都没有一人阵亡——这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方才战斗刚停,便有人想要振臂高呼,可此间气氛却莫名地压抑,令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快,皇陵前只剩下两人。
风静无声,天地像是屏住了呼吸。
陌以新双唇微颤,却久久没能发出声来。
林安再次叹息一声,终究先开口道:“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了。”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决然地割裂了陌以新最后一丝希望。
他眼底那一丝祈求彻底黯灭下去,像火光坠入深雪,寂然无声,却燃尽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你……不是她。”他低哑开口,声音破碎。
“我是叶笙。”她不再停顿,简单吐出一句。
红衣翻飞如旧——
第219章
……
A市, B大。女生宿舍。
这间四人寝室,有三张床铺已被搬空,只余光秃秃的床板, 和堆在一旁大包小包的行李。
只有一张床上仍铺着被褥。此时, 便在这张床上, 一个女孩屈膝而坐。
她后背抵在墙上,双手抱膝,神色怔然。眼泪好似无知无觉一般自脸颊淌下,在裤腿上晕开两片深色的水痕。
“咔嗒”一声,屋门从外面被人打开,有人进了门。
女孩恍惚回过神来,随即抬手将满脸湿意仓促一抹,让自己尽可能显得若无其事。
“楚晏,你怎么还坐在这?”来人正是楚晏的大学舍友, 神色中显出两分担忧。
从她出门前, 楚晏便是这个姿势, 此时已过去两个小时,竟还是一模一样待在原地,好似连一动也不曾动过。
楚晏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有点累, 休息会。”
舍友叹了口气, 走到楚晏床边坐下,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大家都毕业了, 只有你延毕一年……”
楚晏一怔,她才回来不久,还不知晓这些近况, 也根本无心去想这些,只道:“谢谢你,姚佳,我没事。”
名叫姚佳的舍友显然还不放心,继续劝道:“可你这种情况,根本不是你的错!大家不但会理解你,更都佩服你,你自己千万不要再难过了!”
楚晏更加不知如何接话。她离开一年有余,实在不明白,什么时候延毕居然成了一件值得佩服的事……
“那歹徒冲进入群的时候,所有人都吓死了。那么长的刀啊!虽然都过去一年了,可每次想起,我腿肚子还发软呢!”姚佳一脸的心有余悸,“那么多男生都吓得一动不动,你居然敢上去和那人拼命,胳膊被砍伤都不怕,还真将刀夺了过来!”
姚佳啧啧称奇,眼中爆发精光,是迷妹看偶像的光。
“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在危险中激发了潜能?”
楚晏垂下眼,心中苦笑。旁人不知道,她自然已经明白,于叶笙而言,一个现代持刀歹徒又算得了什么?就连不慎被砍伤,恐怕也是被自己这具身体拖了后腿吧……
姚佳越说越激动,让自己平复了一下,才接着道:“所以说啊,经历和持刀歹徒搏斗那种事,搁谁谁不PTSD啊!你千万别再多想了,好好休息,这种心理创伤表面看不出什么,可一定要彻底治好了才行!”
和歹徒搏斗后得了PTSD?
对普通人来说,很正常,可对叶笙来说,不可能。楚晏终于完全弄清了状况——想必,叶笙是借由这次事故,假装PTSD,延毕了一年。
毕竟,叶笙虽然继承了她的记忆,可对她这个“古人”来说,要完成毕业论文还是很有难度的。
姚佳还在劝道:“你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要我说,你现在可是英雄,如果不是你自己主动申请延毕,论文随便写点什么,学校肯定都不会卡你的!”
如此想来,叶笙带着记忆,带着武功,刚穿来就成了勇斗歹徒的英雄,还顺势借此事将自己性情和行为上与从前的不同完美地遮掩了过去。
如此智勇双全的叶笙,在现代必定能过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可是,她却因自己的恳求,重新回到了那个世界……
楚晏闭了闭眼,心中涌起更深的愧疚与歉意。
姚佳见自己越安慰,楚晏脸色反而越难看,不由叹息一声,住了口。
楚晏看向她,道:“你放心,我真的没事,只是见你们都要走了,有些舍不得。”
姚佳的眼睛一下红了,当即给了楚晏一个大大的拥抱:“谁说不是呢!自从你见义勇为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话虽少了,却总是那么可靠,那么有安全感,我都快爱上你了!结果转眼间就要毕业了!”
两人又一番告别,姚佳带着行李彻底离开了寝室。宿舍中再次只剩楚晏一人,落在深沉的静默里。
她整个人重新向后靠去,重重地抵在墙上,眼前不知第多少次,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
初见时,他端坐于石桌之后,明暗交错之间,似温润,似冷冽。
玉舟湖上,他送她一场烟花,而他眼底倒映星河,比烟花更亮。
石桥上,他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蒙着雾气的眼。他说:“不要放开我。”
天影山中,他单膝跪地,告诉她:“这里是我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所有这一幕幕,在她眼前影影绰绰地重叠。同一张面容,那么近,却那么远。
楚晏怔怔地抬手,想要触摸眼前的幻影,两行滚烫的泪水却先一步落下,冲散了她的视线,连幻象都不复存在。
她终究还是放开了他,那么,他的未来,又要怎么办呢?
可是,她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日在皇陵前,她穿着嫁衣,说了那许多话,都是为了让阳国公相信,她是真的接受了陌以新为救百姓甘愿赴死的选择,只一心要与他共赴黄泉。
阳国公实在太过谨慎,谨慎得可怕。那个将火器图撒遍景都的计划,原本已是无可挽回的毒计,可即便如此,他竟还是留了后手,在城中埋伏了炸药。
面对这样一个永远不留破绽,即使胜券在握也随时准备翻盘的敌人,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什么能骗得过他。
除非——本就是真实的事。
在上一次的梦境中,叶笙曾经告诉她,她们两人的命格之间有着某种特殊的牵引,两人在各自的世界中同时遭遇意外,才会阴差阳错地互换了身体,来到对方的世界。
当叶笙得知,是陌以新的死让她生无可恋,才会进入虚境相见时,叶笙的第一反应是问她——
“你不会要自杀吧?”
那时,叶笙还紧跟着说了一句话:“就算你回到现代,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林安知道,自己是个穿越穿出了bug的倒霉鬼,而叶笙却是熟知穿越规则的。所以叶笙这句话,其实透露了一个关键的信息——
倘若她死了,便会回到现代。
她是受香囊的牵引而来——那是叶笙送给叶饮辰的香囊。她本该留在针线楼,等待叶饮辰出现,尽力实现叶笙的心愿。
虽然她早已脱离了原有的轨迹,可冥冥之中,她居然还是完成了叶笙最在意的事——得到了叶饮辰的真心。
任务已经完成。
所以,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她已经可以利用规则,与叶笙重归原位了。
而这,正是唯一一个她很清楚,而阳国公却绝不可能知晓的事。
——穿越者独有的信息差,是她唯一能够利用的优势,是她最不想用,却不得不用的,最后一步棋。
所以,她服下假死药去见叶笙,向她求证了自己的推测,又在最短的时间内讲清来龙去脉,求她再次与自己互换,在那最关键的一刻,死而复生,暴起一击。
她算好毒性发作的时间,算好与叶笙约定的时间,拖延到那一刻,在所有人面前毒发身亡。
所有人都知道林安不会武功,却没有人知道叶笙是顶尖高手,针线楼里最顶端的存在。
更没有人知道,在一具已经死去的身体里,还会有另一个灵魂苏醒过来。
这几乎算是靠bug,策划出的一场本不可能实现的斩首行动,绝杀阳国公,解决一切。
而代价只有一个——她再也见不到陌以新了。
她下意识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上面空空如也,却仿佛残留着曾经有过的一丝温度。
楚晏闭上眼,泪水毫无节制地淌下。
……
空荡荡的房中,男人独自坐在地上。
他不似一贯笔直端坐,仿佛是被无形重负压弯了脊背,连喘息都变得坚难。
他未曾换下那一袭白衣,衣摆早已被灰尘脏污,他却丝毫不觉。身旁没有灯火,他也不点,只借黎明窗外那一丝微光,看向手中那一封信。
他的指节早已泛白,是握得太紧。
这封信并不长,只有一页纸,来来回回反复看去,也只有这一页纸。
可他的视线,却始终定定地停留在信纸之上,几个时辰,也不曾挪动分毫。
仿佛是执拗地拒绝告别,抓紧最后一丝不肯放手的温度。
“以新,
我想,你很快便会发现,我不再是我了。
还记得巨阙剑中剑吗?我这一招,其实就像子母剑——哈哈,是不是很帅?对不起,你可能不明白,帅是我那个世界的词。
对了,我要回我的世界了。
叶笙是为了帮我才回来的,请你替我再次谢她。倘若她有需要,尽力帮她。
我曾想过,是我们一起死,还是一起活。哈,这个问题看起来真是很蠢,人当然是要努力活下去了!
让我们在各自的世界安好。一起……活下去。
你曾经为了救我而坠下悬崖。那时我很怨你,现在却明白了。
不过呢,我这样总比你当时好一点,至少你知道,我还活着。
每一天,每一刻,带着和你的所有记忆,和你一起,活着。
请原谅我,没有将丹炎戒带走。现在,随着它一起陪伴你的,不只有你的母亲,还有我。
对不起,拜托你,好好活下去。”
陌以新闭上眼,双眼的酸涩稍歇,疼痛却从眼窝深处扩散到四肢百骸。
这封信,是安儿带着永别的信念写的。
他几乎可以想象她写信时的模样。
她知道两人即将永别,必定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她只来得及写下这寥寥百余字。
她不敢让自己太过悲伤,她来不及倾诉所有的不舍。
她只能选最重要的事告诉他——
活下去。
在那故作轻松的语气中,她一遍又一遍写着那几个字。
努力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活着。
活着。
好好活下去……
安儿明白他的心,明白他不能没有她。
所以,在离开前最后的时间,她仍在替他撑着未来。每一个“活”字,都是她在用力刻上他的心口。
是她像一道光,从深重的黑暗中破空而出,让他的世界重新有了光彩。
他早已受过太多的苦,他以为上天让他受尽苦楚,就是为了将最好的她带给他。
可是,上天待他,竟狠毒至此!
它让他在冰雪中久候,终于给他一簇火炬,赠他一场春意。可转眼又降下一场骤雪,将一切浇熄。
他望着这封信,像是在看一场大梦初醒。
他们在两个世界,连日月星辰都各自运转,永无交汇之日。即便百年之后,上天入地,也无再会之期。
生无可恋,连死都无可盼。
事到如今,他只想摆脱这肉体凡胎,去寻那漫天神佛,求个公道。
他的灵魂像要被痛苦扯离身体,可这封信,仍紧紧攥在他掌中。冰冷的手指与薄薄的信纸之间,是她的字迹,是她的气息,是她在望着他。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所以才不断地请求他活下去。
她知道,倘若是她的最后一个请求,那么无论多么痛苦煎熬,他都一定会做到。
陌以新喉结缓缓滚动,低声开口,好似钝刃刮过空气:
“……我答应你。”
……
庭院中,破晓的光刚刚洒落下来。
叶笙独自站在树下,沉默无声,心绪复杂。
在将一切告诉陌以新后,这几日,她只见过他寥寥数面。
这个男人身上,始终是超绝尘世的冷清,可在此之外,又陡然覆上一层沉沉的阴翳。
好似自仙界陨落之人,裹着骨血,被拖入地狱。
那日在梦境中,她在林安身上同样感受过这种绝望。她从前曾恋慕叶饮辰,却从未体会过这等生死相随的情愫。
连她这个旁观者,也不由生出几分动容与恻隐。
就在前两日,她答应陌以新,从那个叫风青的少年手中拿过假死药,吃了下去。她沉睡了整整六个时辰,却没有再见到林安,甚至,根本连梦境也再未显现。
——在这次各归各位之后,时空回到正轨,两人之间的牵引也彻底中断了。
自那之后,陌以新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希望,再也不曾从房中出来。
她甚至不知道,此人如今是死是活。
又站了一会,天光大亮。
叶笙轻叹口气,摇了摇头,抬步回房。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轻飘飘好似没有实质的幽魂。
叶笙知道来人是谁,却不想与他过多碰面。她很清楚,自己这副身躯、这张面容,曾经是他最亲密的人。
在他眼中,她的每一寸眉眼、每一笔轮廓,都是林安。
他目睹她死去,又看着她“活”过来,却换成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
这场重逢,是一场无法回应的残酷。
每一次相见,于他而言都是一次新的撕扯,只会有更多痛苦挣扎,茫然无奈。
叶笙脚步不停,继续离开。
“叶姑娘。”身后响起一道冰凉的声音,仿佛对着这个背影,唤出一句“叶姑娘”,已经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毕竟,她曾是楚晏,曾是林姑娘,曾是他的安儿。
“叶姑娘,”他继续道,压抑着声线的颤抖,“安儿嘱咐我,代她谢过你。不只是她,我同样欠姑娘一声谢。”
叶笙脚步微顿,没有转身,只道一声:“不必。”
“安儿说,倘若姑娘有任何为难之处,我必当全力相助。”陌以新道,“姑娘回来已有数日,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若姑娘想回夜国,我会叫人送上车马盘缠。”
叶笙沉默片刻,这才终于转过身来,看向陌以新。
视线甫一相触,她的瞳孔便是一缩,惊异之色在眼中乍现。
眼前之人,不过两日未见,原本如墨的长发,竟已白了一半。仿佛一夕之间被霜雪染过,沉沉垂落在肩头,黑白交错,触目惊心。
他的面容仍旧年轻,愈发显得那白发格外突兀,仿佛有人将他体内所有的温度与色彩,一寸寸抽离,只剩下这漫无边际的白。
陌以新恍若未觉,他站在破晓的微光之中,神色平淡,是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从未崩溃过。
叶笙暗暗叹息一声,顿了顿,才开口道:“林安那个世界,比这里好多了。”
陌以新眸光微晃,眼中升起一丝迷离。
“我在那里过得很好。”叶笙接着道,“之所以决定放弃我已经喜欢上的生活,重新回到这里,是因为林安告诉我,要杀阳国公,不只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许多人,包括绿沉。”
陌以新已听林安说过,绿沉也是针线楼的人。
他沉默一瞬,道:“绿沉是叶姑娘的朋友?”
“不,我不过是在楼里听过这个名字而已。”叶笙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林安她,会记得这样一个名字。
在所有人眼中,一个暗线为任务而死,不过是天经地义的事,或许值得唏嘘一声,顶多了。
可林安,却在那个生死存亡之际,仍然提起了这个名字。”
叶笙缓缓吸了口气,“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想帮她。”
陌以新冰寒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喃喃道:“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她这个人,连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都会放在心上,何况是你。”叶笙淡淡道,“我想,她在那个世界,最记挂的便是你。或许,你也该为了她,保重自己。”
陌以新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女子脸上,目光一寸寸凝固。
他的双眸渐渐失了焦,心跳一点一点加快。早已在痛苦中麻木的四肢百骸,竟又充斥了某种压抑的冲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这张脸,与记忆中几乎无异。每一寸,都像是从他心口剜出的影子。
然而,就在他看进女子眼中的一刹那,他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重锤击中。所有沸腾的血液就在这一瞬间骤停,又迅速冷却。
那不是她。
再也……不是她了。
陌以新缓缓攥拳,用力掐着掌心,一字一句道:“那个世界,待她可好?”
叶笙一怔,似乎有些犹豫,沉默片刻,才道:“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福利院——也就是救济所长大,只是,她很厉害,不但从不自怨自艾,还在那个世界的科举中,考到了最高的位置。若放在这里,便是拜师名门、金榜题名的天之骄子。”
陌以新静静听着。安儿从未讲过这些,他也从未追问过那个世界的事。当他得知“穿越”这件事后,在他内心深处便始终藏着一种恐惧,怕她终有一日还会回去。
此刻才知——原来,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原来,她是在黑暗中,长成了一道光的样子。
叶笙顿了顿,“所以,只要她想,她会过得很好。”
“多谢姑娘好意。”陌以新的声音低哑而艰涩,带着自寒潭深处浸染的冰凉。
“我想,我该彻底告辞了。”叶笙语气平静,音色沉沉,“我的去处自有打算,你不必管。”
陌以新负在身后的双拳,再次颤抖了一下。
彻底……告辞。
这张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面容,也要从此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陌以新闭了闭眼,没有多说一句,只道:“姑娘保重。”
保重她曾经停留过的身体。
再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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