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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60

    第51章


    廖泽还想再劝, 但薛嘉宜没给他这个机会,转身?就回?去了。


    事?情?没办好,他也只能臊眉耷眼地回?去复命。


    谢云朔垂着眼, 把那支被完璧归赵的?金簪握在?了手心里:“她怎么说的??”


    廖泽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老实答道:“薛姑娘说……她不需要。”


    谢云朔声音淡淡:“只这一句?”


    “……是。”


    一室寂静, 谢云朔许久也没再有问话, 廖泽有些忐忑, 他正想抬起眼帘, 却听见了一滴什么东西坠到地上的?声音。


    驿馆而已, 当?然不比正经亲王府邸富丽堂皇, 但是谢云朔此行执意要住在?这里,而不是去哪位当?地官员的?府宅暂住,小吏们自然也把最宽敞金贵的?那一间整饬出来了。


    不过?,再如?何整饬,地上老旧的?砖石,依旧是洗也洗不清的?成色。


    然而廖泽的?眼睛够尖,他能分辨出, 地上洇开的?那一滴,是血的?颜色。


    他抬眼的?动作顿住,视线刚好定在?了谢云朔攥着那支金簪的?左手上——


    本就骨节分明的?指掌,因为用力, 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得极为分明,而那支做工精致的?金簪, 像是已经被攥进了掌心。


    见状, 廖泽骇然一惊,忽然有些犹豫,要不要禀报自己方才所见之?事?。


    谢云朔自己仿佛并未察觉, 声音依旧平静,却是注意到了他的?不自然:“还有什么要说?”


    廖泽擦了把冷汗,道:“我方才见薛姑娘在?煎药,瞄了一眼,看?到了几味药,就去问了问随行的?郎中……”


    谢云朔眉心一跳,问:“郎中怎么说?”


    廖泽把头埋得更低:“都是大寒之?物,是……避子的?方剂。”


    ——


    汛期渐过?,钦差一行在?临州府的?日子总算是待到了头。


    溃决的?堤坝正在?整修、加固,四散的?流民也重?新编户,纳入了各县的?户籍。


    秋意渐深,对于受灾的?地区而言,今年?注定不是一个丰饶的?年?,但到底是喘过?了这口气。


    人就像洒在?地里的?草籽,只要有一点喘息的?余地,总能活下去。


    附近的?几座州府里,感受到这位景王殿下手腕的?地方官,这会儿?要送他走了,心情?还有些复杂。


    一方面,他确实不是好糊弄的?,在?他手底下做事?,得提起十足的?小心;


    另一方面,他此番却又借着肃清流匪的?契机,揪出了不少士绅大族藏匿的?隐户,这些功劳,来年?都会实打实的?成为他们在?本地经营的?政绩一部分。


    相?比这些地方官复杂的?心绪,五军营的?将士、以及其他自京城一道随行而来的?官吏,心情?就要简单许多了——


    汛期已过?,可以斟酌着走水路,加紧一些,能回?京过?这个年?。


    谢云朔明了这份心情?,没有多逗留的?意思,一应有的?没的?应酬都推了,早早地就传令下去,开始收尾。


    至此,在?这回?去的?路上,只剩下一件事?要做了。


    途径严州府时,他独自骑着马,往砀山村去。


    几日前,薛嘉宜随最早回?程的?那一拨一起出发,回?朱家祖宅了。他没有和她一起回?去,但派了人跟着她。


    正值晌午,不算小的?山村里正是炊烟弥漫。


    谢云朔想了想,没有急着进村。


    自那晚之?后,他和她再也没有私底下见过?面。洪妈妈只要是没瞎,都能看?出来她和他之?间的?氛围不对劲。


    他倒是无所谓,不过?她恐怕会介意。


    这会儿?正是饭点,让她们好好吃完这顿饭吧,他就不去讨嫌了。


    谢云朔骑着马,在?村外溜溜达达了好一会儿?,还遇到了村里的?猎户、那位当?年?教过?他一点武艺的?赵二叔。


    身?份地位差得太大,实在?也没有聊起来,谢云朔只下马寒暄了几句。


    日光已然偏斜,他摸了两?颗金子做的?花生,放到了老猎户粗粝的?掌心里。


    “劳您往朱家帮我带个话,”谢云朔道:“和我妹妹说,她的?哥哥来接她了。”


    金子的?成色很足,赵二叔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扬了扬,叠声应下,心道,那小妮儿?可真是命好。


    ……


    估摸着时间,今日是差不多该回?去了,薛嘉宜早早就收拾好了行囊。


    看?到如?今洪妈妈和安伯的?日子过?得不错,对她而言,分别的?不舍就少了许多。


    只是听赵二叔说,谢云朔亲自来接她,薛嘉宜还是微微一惊。


    一旁的?洪妈妈倒是没多想,只搡了搡她,道:“快回?去吧,别叫殿下久等。”


    薛嘉宜轻轻“嗳”了一声,走出几步,复又转身?抱了洪妈妈一会儿?,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宅院外,那几个护卫也都收拾好了,薛嘉宜没吭声,只沉默地往村口的方向去。


    也许是日光鼎盛的缘故,看?到她的?身?影出现时,谢云朔有一瞬恍神。


    这是回?村的?必经之?路,从前,她时常沿着这条小径跑出来,来迎上山打猎迟迟未归的他。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来,却已经有些遥远。


    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才定下神来,道:“官船已经到了严州府的?港口,该走了。”


    薛嘉宜早早就垂下了脑袋。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别的?。


    谢云朔驱马走到她跟前,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问道:“我扶你上马?”


    薛嘉宜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不过?不必了,这几天我待在?村里无事?,叫苗姐姐教会我骑马了。”


    被派来保护她的?护卫里的?女护卫姓苗。


    她拒绝得很忐忑,好在?谢云朔只扫了她一眼:“随你。”


    薛嘉宜这才松了口气,不太矫健地翻上了马背。


    谢云朔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见她真的?学?了个半吊子,至少不会摔下去,这才收敛目光。


    只速成了几日,马背上,薛嘉宜难免紧张,全副心神都用在?了骑马这一件事?上,完全没能注意到,他骑着马越靠越近。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背瞬间就打直了。


    谢云朔目视着前方,仿佛并没有在?注意她。


    他的?声音很冷,听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那支簪子,当?真不要了吗?”


    薛嘉宜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意味,然而她却只紧了紧攥着缰绳的?拳头,垂着眼帘道:“太贵重?了,殿下。”


    听到这声殿下,谢云朔偏头看?她,问:“还在?和我赌气?”


    有风声自两?骑之?间穿过?,薛嘉宜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余光中,便见他已然夹紧马腹,往前走了一截。


    “不必赶这么急。”他与在?前面开路的?经荣道:“我没回?去,官船也不敢离港。”


    日光灼灼,更显出他身?形挺拔,有如?松柏之?姿。


    她不是赌气。薛嘉宜抿了抿唇,把不自觉落在?他背影上的?视线收了回?来。


    ——


    几人沿着官道,一路往严州府去。


    薛嘉宜察觉到自己的?笨拙是被体谅的?,愈发不肯拖了后腿,努力骑得快了一点、再快了一点。


    不过?和队伍汇合之?后,再到港口,天色怎么也暗了下来。


    骑马实在?是个体力活,并不是跨上去就能了事?。上船舷的?时候,薛嘉宜的?腿都有点儿?打哆嗦了。


    姓苗的?那个女护卫,很贴心地扶了她一把,薛嘉宜刚要张嘴说谢谢,就看?到另一处跳板之?上,几个戴着重?枷、脚缚锁链的?犯人,被官差押解了上去。


    其中的?那个女子,薛嘉宜自是认得的?。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不作他想,眼神却还是难免黯了下来。


    拙扑的?情?感让她同情?何家那对姐妹,但是理?智告诉她,事?已至此,她也不能再做什么。


    黑鸦鸦的?夜色已经笼罩了整片天地,她上了船,未曾察觉,何翠朝她的?方向投来了一瞥。


    ——


    浩浩汤汤的?江面,顺着行船的?方向一路铺展,像是天际展开的?白练。这样的?景象对于从未坐过?船的?宗妙谙而言,很是震撼。


    不过?她很快就领教了行船的?厉害,再没了欣赏的?心情?。


    她吐得厉害,薛嘉宜听到了动静,没踟蹰多久,便打开了自己的?包袱,敲了敲她的?门,送了仁丹过?去。


    “先吃几粒,”薛嘉宜道:“再兑点淡盐水喝,能好许多。”


    宗妙谙带的?婢女先一步不好意思了起来,红着眼道:“都是奴婢考虑不周,没照顾好小姐……”


    婢女赶忙去讨盐水了,舱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薛嘉宜有些微妙的?难堪。


    那晚的?内情?,外人不尽知晓,但是走得近的?人却不可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譬如?廖泽,又譬如?那日和她一起赴宴的?这位宗小姐。


    她抬步欲走,宗妙谙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朝她眨了眨眼,道:“多谢你呀,你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这会儿?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睛里倒亮着点狡黠的?光,薛嘉宜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坐下了。


    “有什么事?吗?”她问。


    宗妙谙捋了捋自己的?衣襟,倒也坦诚:“我也该和你赔罪的?,只是先前你不在?,我没找着机会。”


    那日的?始末,包括下在?那壶石榴酒里的?腌臜东西,宗尧之?这个大伯已经告诉她了,也很是教训了她一通。


    对于宗太妃盘算的?那些,宗尧之?本就有些微妙的?不赞同,他与谢云朔走得最近,知道他不是拿什么姻亲就能套住的?人。


    但太妃是长辈,就是宗尧之?他爹也不能不听她的?,他便更是难以置喙。宗妙谙既来了,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至多只是刷刷脸,他便当?她是来玩的?,一直没管。


    “这次的?事?情?,于你而言是无妄之?灾,若不是我太没提防,还要带上你……”


    宗妙谙其实也局促着。她确实欠了思量,只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后还牵连了旁人。


    她态度诚恳,薛嘉宜的?脸愈加烧红了,张口结舌:“你别……别与我赔罪……我、我只想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宗妙谙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为什么要当?没发生过?呢?”


    她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带上了一些困惑的?意味:“你早到了可以许婚的?年?纪,景王殿下又是有大前程的?,事?情?既已发生,你该替自己打算打算才是。”


    薛家不过?是新贵,宗族更是毫无势力,这样单薄的?家世,原本攀个侧妃的?位置都勉强。


    更别提这两?年?,薛永年?的?官位也未得寸进,据说他还是走了谁的?门路,才保住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吏部二把手位置,没有被调离这个肥差。


    薛嘉宜不知宗妙谙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些,只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其实打算,在?回?宫之?后,请太妃……为我指一桩婚事?。”


    宗妙谙有些惊讶:“你就这么想要摆脱他?”


    薛嘉宜别开了视线,声音低不可闻,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是兄妹。”


    那些或暧昧或难堪的?流言,她全都知道。


    宗妙谙抬起食指,非常自来熟地往薛嘉宜微红的?颊边戳了一下,用一种近乎循循善诱的?语气劝道:“真的?不能变成假的?,假的?也不能变成真的?。说到底,他也并不是你的?亲哥哥。”


    “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更是无关痛痒。权力就是最好的?哑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的?撮合之?意愈发明显,薛嘉宜若有所思地抬起了眼眸,试探般问道:“你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宗妙谙微微一笑?,道:“自是因为想与你交好。”


    这一路以来,她虽然与那位景王殿下没有直接的?接触,却也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他那些比起京城风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手腕。


    她心下难免打起了一些隐秘的?算盘——


    如?果景王登基,以薛家女的?身?份,是注定当?不了皇后的?。不只是因为出身?不够,更是因为薛永年?当?年?在?故太子一案中,立场太过?犹疑。


    若立他的?女儿?为后,会寒很多人的?心——要知道,景王如?今的?党羽,可有不少是当?年?的?故太子党羽。


    这位殿下若有心回?护,应该会希望自己的?正室,是一个能容人的?吧?


    当?然,即便他登基后,没有将薛嘉宜纳入后宫,她也是他相?伴微时的?唯一的?妹妹,感情?非同寻常。


    总之?,宗妙谙心道,无论怎样都不算亏。


    薛嘉宜垂着眼帘,也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整个人看?起来闷闷的?,头顶上像有一团乌云缠绕。


    舱房外,婢女的?脚步声已经回?来了,宗妙谙没有再劝,只是站起身?,最后再说了一句:“我觉得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指婚之?事?,不急着提。”——


    作者有话说:重新磨了点感情变化


    第52章


    虽然知道宗妙谙有她自己的用意, 那晚的话,终究还?是叫薛嘉宜的心下泛起了涟漪。


    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叫别的事情牵去?了。


    船上的空间封闭、人员有限, 有心留意,很快就发现了那些要犯被押在了哪儿。


    所有犯人——包括何家的兄妹俩, 都被安置在最底下的舱室。


    薛嘉宜悄悄观察了两天, 终于在晚上鼓足勇气, 主动拦下了那个正往下头送饭的船工。


    这老苍头见是个小娘子拦他, 先是一惊, 听了她说?的话后, 更是嚷道:“你你你这是什么胡话,谁贪那些死人的一口饭了!”


    该分下来的衣食,肯定是不会少的,但那些人只是无人在意的囚犯,船工能捞的油水本就不多,蚊子腿上也是肉,难免克扣。


    薛嘉宜不擅长吵架, 但是这件事她在心里?盘算了两天,已经打好了腹稿,可以应对。


    “你别和我说?这些,我瞧得?真真的。”她瞪着他, 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告诉你,他们虽说?是重犯, 可都是要押到京城候审的, 要是缺衣少食地?死在路上,你就看你吃不吃挂落吧。”


    老苍头还?真叫她瞪住了,急忙换了嘴脸告饶, 请她不要揭发。


    她作势扬了扬手绢,又?掩住口鼻,仿佛嫌弃极了:“而且大家都在船上吃住,且不论旁的,他们若真生?了病,难道就不会传给我们吗?”


    “我也不为难你,这串钱给你,算我贴你的,你别扣人家那口馊饭了。”


    老苍头先惊后喜,本能一般接过了这钱串子,随即连连应承道:“贵人放心,我再不会了。”


    薛嘉宜闻言,犹豫了一下,又?添了半串到他手里?,道:“我看那些犯人里?,还?有个女犯,穿得?最是单薄,简直有碍观瞻。你寻摸件棉衣给她,不拘是什么破的烂的,能挡一挡风就行。”


    见这老船工应下,薛嘉宜又?要胁了两句“这两天还?会盯着你”云云,适才放他下去?。


    做完这些后,薛嘉宜心下稍安,重新回?到了船面上。


    夜色已经很是浓稠,江面上的风又?急又?冷,几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舱房。


    ……因?此,她一眼就看到了,月色下,船头立着的那个身影。


    他稍侧着身,在与谁议事,袍衫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因?为她刻意的逃避,薛嘉宜其?实有些日子没?有再见过他了。此刻乍然撞见,她不自觉顿住了脚步,朝他的方向深深望了过去?。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逃也似的跑了。


    ……


    廖泽正在与谢云朔汇报京城里?的事。


    越是私隐,越该在四?下开阔的地?方说?,这样?才更清楚,周围有没?有不该出现的眼睛和耳朵,


    随着官船一站一站地?往前,京城近日的消息,雪片似的飞到了谢云朔这里?。


    有关他此次赈灾时的所作所为,那更是有数不清的批折,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地?飞到了皇帝案前。


    谢云朔一面听,一面往薛嘉宜溜走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方才本没?有看到她。


    但是他看到了那一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他屈指叩了两下刷了清漆的木质阑干,问道:“下一个港口,都接洽过了?”


    “殿下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廖泽肃然道:“至于能不能救下……这就要看他的友人是否靠谱了。”


    ——


    行至下一个港口的时候,宗妙谙十分热情地?来找薛嘉宜,邀她下船去?逛一逛。


    “这个港是大港,我们的官船要在这儿停下修整,起码明早才能走。”她已经打听过了,说?得?振振有词:“走嘛,来得?及回?来。”


    薛嘉宜叫她说?得?心痒痒。


    这几年?拘在宫里?,她这个逛街的朴实爱好都很久没?有空间施展了。


    而且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总得?给相熟的人带点?什么。


    两人一拍即合,很快换了鲜亮的衣裳,宗妙谙还?让她的婢女给薛嘉宜重新梳了头。


    一起遇到了不太美妙的事情,又?一起说?了几句还?算交心的话,两人的关系已经飞速跃升至了普通朋友。


    在船上待久了,下地?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两人在岸边站定,旁边有人逆着方向往回?走,薛嘉宜福至心灵一般,回?头看了一眼。


    往回?走并不奇怪,她们收拾得?慢,已经有人溜达了一圈,又?回?了船上。


    问题是……这几个人很是行色匆匆,而且瞧着很是眼生?,并不像此行的成员抑或者船工。


    薛嘉宜的心砰地一跳。


    宗妙谙回?头看她一眼,疑惑地?道:“怎么了?”


    薛嘉宜收回?视线,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两人没?有走远,但等逛完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是黄昏了。


    四?合的暮色中,薛嘉宜登上了船舷,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随船的护卫们手持刀刃,一个个肃然立于甲板之上;木质的栏杆间,甚至可见打斗留下的痕迹。


    她和宗妙谙对视一眼,很快便知道今天白日里?发生?了什么——


    有人持刀闯入,劫走了被关押在底舱里?的何翠,至今仍不知所踪。


    ……


    能设港口的城市,自然是交通通畅、人员复杂。


    即使有刑犯逃脱,也不可能为了捉她一个人,在此地?逗留太久——


    况且船上还?关押着其?他犯人呢,若再待下去?,再出一次这样?的事情可怎么是好?


    于是,谢云朔把缉拿之事交给本地?官府之后,便命令修整完毕的官船,重新出发了。


    重新起航的当夜,月色朦胧、水波轻曳。


    薛嘉宜凑在船舷边发了好一会儿呆。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她还?是隐隐约约猜到了,此事大抵与谢云朔有关,而他是因?为谁这样?做,自然也不言而喻。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素昧平生?的另一对兄妹心生?怜悯。


    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她和谢云朔没?有回?到京城,他也没?有那个金光闪闪的身份……


    她和他,就能做一辈子真正的兄妹了,不必面对,也不必割舍。


    只可惜夜晚的风裹着潮气,太冷了。


    冷风吹得?薛嘉宜的脑子越来越清醒,吹得?她做不了梦。


    谢云朔没?有再主动找过她,然而那些若有似无盯着她的影子还?未被撤下。这种坚决的沉默让她清楚地?认识到,他根本没?打算放手。


    她和他……已经回?不去?了。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正要回?去?,却看到廖泽行色匆匆地?从不远处经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叫住了他:“廖大人!”


    见是薛嘉宜在喊他,廖泽顿足,紧张地?搓了搓手:“嗐,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薛姑娘,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薛嘉宜微微昂起下巴,道:“没?什么……只是有一句话,想请你帮我捎给你们殿下。”


    ……


    廖泽揣着满腹不解,去?找了谢云朔。


    “殿下,薛姑娘方才找我了。”他一面说?,一面挠了挠后脑勺,“她让我同?您说?一声,抱歉?”


    谢云朔正提笔坐在案前。


    总归是跑了人,该上表与皇帝请罪、说?明情况。


    官船虽然又?大又?稳,但到底是在水面上,总有些细微的晃动。案前,烛影也正随之轻曳着,照得?他侧脸的轮廓愈发晦暗不明。


    听到那个“薛”字的时候,谢云朔执笔的手便是一顿。


    他“嗯”了一声,复又?低眸,笔锋重新落回?了纸间。凛漠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有行笔的速度稍慢了些。


    廖泽显然更疑惑了:“殿下,属下斗胆问一句……薛姑娘和您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谢云朔声音淡淡:“她知道了,何翠是被我放走的。”


    事情全程都是廖泽在经手,他悚然一惊,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属下这就去?扫尾!”


    谢云朔轻笑一声:“她是猜的。”


    廖泽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猜到的?”


    谢云朔没?有回?答,只平静地?把手下的奏表写完了,适才吩咐道:“等晾干了,立即送去?京城。”


    ——


    随后的一路上,再未起什么风波。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返抵京城时,也终于乘着冬日里?的不知第几场雪,回?到了京城。


    即使在薛嘉宜心里?,京城并不是她的家,阔别一段时间再回?来,多少还?是心生?感慨。


    “风雪太冷,多披一件吧。”


    进宫前,宗妙谙示意婢女从马车里?拿了一件氅衣出来,披在了薛嘉宜身上。


    薛嘉宜微微一讶,朝她道谢。


    宗妙谙瞧着却有些不好意思,没?应她的谢,只道:“你收着就是。”


    薛嘉宜摸了摸这料子,坚持道:“等到了庆安宫,我就把这氅衣还?你。”


    毛料摸着像是银狐皮,这东西是稀罕的,怎么好收。


    宗妙谙没?吭声了,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东西压根不是她的,而是有人让她转交给她的。


    薛嘉宜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嘴去?问,只当是马上又?要拜见太妃,她在紧张。


    去?往庆安宫的宫径上,积雪落了不厚不薄的一层,叫来来往往的宫人踩得?稍显泥泞。


    薛嘉宜若有所思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还?算澄明的天空。


    雪并不算大,这条通往内宫的路更不算偏僻,在她的印象中,哪怕只是去?年?,路上的积雪也不会积了这么些,还?没?有人洒扫。


    受宠妃子的宫中,总也比不受宠的要亮堂。做事的都是宫女内侍,可用不用心、用多少心,就要看上面的主子了。


    也许是她多想,也许……宫里?的气氛,确实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庆安宫中,暖意融融。


    一行人要回?京的消息老早就有人往宫里?递,宗太妃虽然不至于亲自等着小辈,但也命宫人提前备了茶点?。


    一踏进内殿的门,宗妙谙就变了姿态,往宗太妃跟前扎,撒完一个恰到好处的娇之后,她像才想起来见礼一样?,朝太妃行礼。


    薛嘉宜在后面低着头,抿着嘴,一面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要笑出来,一面亦步亦趋地?一起行礼。


    晚辈的小心思,宗太妃当然看得?出来,但既是为了讨好她,看出来了又?如何呢?


    她笑得?还?算真心,与宗妙谙问了几句话,这才将目光转向薛嘉宜,道:“此番搭伴,也辛苦你了。”


    这种程度的场面话,薛嘉宜如今应付起来也很麻利。


    一旁的宗妙谙适时插口,说?着与沿途见闻有关的俏皮话。


    人上了年?纪,不管身份地?位是高还?是低,难免都会更向往鲜活的事物,宗太妃眉眼间细细的皱纹渐得?舒展,殿内的气氛融洽极了。


    宗妙谙偷觑了薛嘉宜好几眼,见她几回?欲言又?止、却没?能把话说?出口的样?子,挑了挑眉。


    果然,就在宗太妃挥了挥手,要让两个姑娘都退下的时候,宗妙谙抬眼,见薛嘉宜深吸一口气,仿佛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太妃娘娘——”薛嘉宜跪得?端直,言辞恳切地?叩道:“此番回?京,我想请您的恩典,请您为我……指一桩婚事。”——


    作者有话说:有人悄悄送温暖但不说.jpg


    第53章


    闻言, 宗太妃略略掀了掀眼皮,不无讶异地看向了薛嘉宜。


    她的口?气是不作伪的意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从?前……你都?道自己不想嫁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薛嘉宜垂着温淡的眉眼, 答得很小心:“从?前孩子气的傻话, 倒是叫您笑话。”


    宗太妃给了一旁的繁炽一个眼神, 示意她去搀了薛嘉宜起来。


    “话是不错, 你年纪也不小了, 我虽舍不得, 到底也不能耽误了你。”宗太妃说着,悠悠的目光在薛嘉宜脸上逡巡,随即却是话锋一转:“不过……”


    薛嘉宜的眼睫轻轻一颤,紧接着,便听得宗太妃的声音继续道:“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这件事情,我会为你考虑的, 先不着急。”


    闻言,薛嘉宜的心倏地一跳。


    她有些分不清楚,宗太妃此言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然而宗太妃是尊者,不管怎么说, 既已如?此答复,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余地。


    除却多瞧了薛嘉宜两?眼, 宗太妃的神色倒是如?常, 又含笑问起她喜欢什么样、可中意了哪家的郎君。


    薛嘉宜中规中矩地一一答过,见宗太妃目露疲倦,她非常识相?地福了一福, 便退下了。


    两?人走后,宗太妃亦是起身,在繁炽的搀扶下,回到了空间?更紧凑的暖阁里。


    她毕竟年事已高,眼下这样的严冬,对?她这样的老人家来说,已是有些难捱。


    莫说是她了,便是小她一辈的皇帝,在今年入秋的时?候,都?害了一场大病。


    “人上了年纪,还真是力不从?心。”宗太妃感叹道:“哪怕是年初的光景,我现下也是比不了的了。”


    听得主子如?此慨叹,繁炽一面扯来羊毛的毯子为她盖上,一面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天时?流转,自有它的道理。”她笑道:“这一年一年的,您瞧,薛姑娘都?到了恨嫁的年纪了,不知您打算给她挑个怎样的儿郎?”


    斜倚在贵妃榻软靠上的宗太妃,悠悠地闭上了眼睛,道:“且等等看吧,如?今倒轮不上我来操心。”


    繁炽眉心微动,问道:“您先前……留她在宫里,不还想着日后,为她在族中指一个亲厚些的子弟么?”


    宗太妃唇边有笑,声音倒是淡淡:“从?前,是我低估了……”


    繁炽不解:“什么低估了?”


    宗太妃长出一口?气,叹道:“此番南下之行,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也传出了不少的流言蜚语呐。”


    繁炽倒不只?是为了搭话,是真的心生好奇了,不过见宗太妃脸上的倦意渐浓,她乖觉地没有再问下去,只?去将暖阁里的炉火升得更旺了些。


    ——


    殿外,一片片素洁的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自天边落下。


    薛嘉宜捧着那件氅衣,要还给宗妙谙,被她连声拒绝了。


    她一面拒绝,一面还暗戳戳地看她一眼,问道:“你当真……舍得嫁人?”


    薛嘉宜明知她在问什么,也只?装不懂,笑道:“有什么舍不得的?难不成,我该把自己留成老姑娘?”


    都?是识趣的人,宗妙谙莞尔,没有再问下去,只?道:“也好。到时?你若真定下了,可得知会我一声。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她一溜烟跑了,没给薛嘉宜再把氅衣塞回来的机会。


    薛嘉宜看着宗妙谙的背影,怅然之余,难免羡慕。


    她父母尚在,在家不说如?珠似宝,也是深受宠爱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离家这么久,都?该回去好好亲热亲热。


    而她,已经没有亲人在身边了。


    无声的大雪里,薛嘉宜安静地走回了自己的寝舍。


    寝屋里,暖炉在她回来之前就已经升了起来,大概是青菱或者是其他和她相?熟的某位小宫女做的。


    薛嘉宜抱着那身氅衣,怔怔地坐在炉火前,手?心不自觉地顺着毛皮光滑的纹路抚摸着。


    天气虽冷,可她的脑子却没结冰,猜到了这件皮子是谁的手?笔。


    很没道理的,薛嘉宜忽然有点恨他。


    恨他要破坏掉世上最让她安心的一段关系,让她在这片茫茫大雪里,无处藏身。


    即使她知道,这种?恨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她的心岿然不动,她当然可以高高在上的指责他,指责他对?自己的妹妹起了妄念,指责他毁掉了这一切。


    可她不是,可她不能。


    一点清浅的潮气洇开在眼睫间,薛嘉宜用力地眨了眨眼,却没能把这点水光眨回去。


    不要再想了。


    她垂下眼,认真地告诉自己。


    他的人生,应该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为了一桩缠绵不清、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值不值的感情,背上执念与骂名。


    何况男女之情与亲人之爱本就不同,也许得到了没多久,他就厌倦了呢?那她就连回忆里的一隅,都?无法栖身了。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她想,不管于谁,总会过去的。


    ——


    景王一行顺利治灾返京后,本就动荡不安的朝堂,更是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


    身在内宫的薛嘉宜,也渐渐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氛围,愈发小心谨慎。


    今年入秋时?,皇帝犯了一场风疾,这病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却勾出了他早二?十年前的沉疴,缠绵病榻了数月有余,才将将缓过劲来。


    因此节,朝野之上请立储君的声浪越来越大,已经到了皇帝没有办法压制的地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南方多府陷入涝灾,另一边,北地不少地方的守军也哗变了——是在闹饷,闹得最严重的地方,据说士兵群起,连杀了好些将官。


    此事视同造反,本该凌迟斩首,然而老皇帝终究不能自己扛着刀去给自己守天下,只?得传旨下去,清查期年欠饷的同时?,开了皇家的内库,先作安抚,又派了自己最信重的宗老将军赴北救火。


    不得不说,此番景王这个好皇孙带着治水归来的五军营将士回京,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给皇帝吃了个定心丸。


    据说南下一行回京后的庆功宴上,皇帝龙颜大悦,颁赐下不少的赏赐,与儿孙臣子们欢饮达旦。


    皇帝有这样的好兴致,其他人自然没有不陪的选项,据说几个有头有脸的亲王都?醉了,然而最后,除却景王被安排在东宫歇下,其他成年了的皇子,都?没有留宿宫中的殊荣。


    外人都?道,皇帝这是已有立储之心了,艳羡者、妒恨者皆众。


    身在宫中,薛嘉宜就是想闭目塞听也做不到。


    她难以克制地为他担心。


    她对?于政治、朝局,早没了刚进宫时?的懵懂无知,能够分辨,皇帝的颁赐背后,其实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


    皇帝甚至连暂时?交予他的那一小撮兵权,也在他返京后急不可耐地收回了。除却把“景王”这个名号越架越高的火焰,其实什么也不剩。


    不过,薛嘉宜很快就安慰好了自己。


    他忙于大事,大抵也没空顾及她了,是好事。


    冬雪一场接一场,这年的除夕,终于是来了。


    宫外没了可去的地方,薛嘉宜也没有理由,再出去过什么年。


    除夕的宫宴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宗太妃去的时?候,只?带了繁炽。


    这种?日子,哪个宫里都?要松弛一些。薛嘉宜乐得清静,对?着暖炉、映着雪光,剪了好几张窗花,全送出去了。


    陈卫这个太监也窜到了她们这里,还凑到她跟前,一面和她讨窗花,一面试探道:“哎哟,我们司仪大人这手?艺,啧啧啧,真是庆安宫一绝——”


    薛嘉宜乜他一眼:“当真不是在取笑我?”


    “岂敢呢!”陈卫又道:“再给我剪一张吧,我凑个好事成双。”


    正正好拿去借花献佛,他心道。


    一旁的宫女青菱不答应了,叫道:“好事叫你都?占去了,没门!我们先来的!”


    另外两?个小宫女也附和着,薛嘉宜叫她们吵得脑袋疼,赶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陈卫得了窗花,却还没走,继续恭维道:“我瞧司仪眉目舒展,定是要有喜鹊登门了。”


    过年么,说点吉利话而已,薛嘉宜也笑着说嘴了几句。


    笑闹过后,宫女太监们各自扎堆,悄摸扔骰子推牌九玩儿去了。虽然是宫规严令禁止的事情,但除夕这样的日子,只?要不闹得过分,是没有人管的。


    薛嘉宜不喜欢太喧腾的场合,就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窗花也贴了,宫里分下来的果子也吃了,她托着腮,看着窗沿边上,自己堆的那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发呆。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她思?忖片刻,从?妆奁里翻出一只?碎碎的花钗,插在了小雪人圆圆的手?里。


    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薛嘉宜抿唇笑了一下。


    笑意还未褪去,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她抬眼看去,便见是陈卫踩着雪、疾走过来。


    “薛司仪——”陈卫小声唤她:“有人找你,你随我来一趟吧。”


    见她眉心倏地就是一蹙,陈卫心虚地又唤了她一声:“薛司仪?”


    薛嘉宜没有站起,只?看了一眼已经黑了的天,问他:“是谁找我?”


    陈卫还想含混过去,把人哄出去再说,但见薛嘉宜一双眼睛格外清明,显然不说是谁是哄不动的,他脑袋一耷,只?得开口?道:“是景王那边,说有要事……”


    薛嘉宜方才就有所猜想,此时?更是转过了头去,平静地道:“快到夜禁的时?辰了,内宫不该与外勾连,你替我去回话就好,我不去。”


    她不为所动,陈卫只?得哀求道:“薛司仪,您多少挪步瞧瞧。”


    薛嘉宜不喜欢被人逼迫,秀气的眉绞得更深:“怎么,我若不去,还有谁要来架着我去吗?”


    陈卫咬了咬牙,冒着得罪她的风险,还是把话交代出来了:“那位殿下说……事涉司仪你的婚事,想请你……聊聊。”


    ——


    常年没有主人的东宫,此刻只?有几盏落地宫灯是亮着的,与阖宫的喜庆氛围显得不甚相?融。


    寝殿内,这会儿也只?点了两?盏暗灯,唯独琉璃窗上新鲜贴上的那一双窗花,看起来有些人气。


    谢云朔独自拈着只?青瓷的酒杯,坐在窗前,透过红色的栅格,看向窗外细雪纷纷。


    直到帘外有内侍禀报,说她到了,他才堪堪转过视线。


    朱红的布帘叫内侍乖觉地打起了,那一道玉雕雪砌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挟着风雪里的寒气。


    见她摘了风帽,规规矩矩地朝他行礼,谢云朔沉默一瞬,道:“怎么不多披一件?”


    薛嘉宜抬手?,拂去了自己眉梢上沾着的一点碎雪,低眸答道:“多谢殿下抬爱,只?是有些东西太招人眼,我消受不起。”


    闻言,谢云朔问她:“你想说的,到底是那件氅衣,还是别的?”


    薛嘉宜咬了咬唇,索性直起腰道:“除夕夜,殿下拨冗召我,总不能是为了寒暄。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便是。”


    谢云朔极轻地笑了声,眉宇间?却不见半点笑意。


    “坐吧。”


    他朝一旁方几边的位置示意,自己也自窗边起身,坐了过去,“不过我觉得,有些话,得你先说。”


    内侍奉来两?盏清茶,旋即便悄然无声地退下了,顺道轻轻带拢了外头的门。


    屋内静谧无声,有限的光线映着琉璃窗外的雪光,衬得谢云朔本就幽深的瞳孔颜色更深。


    他的话指向性太过明显,薛嘉宜已经无法装聋作哑。


    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慢腾腾地啜了一口?,把杯子捧在膝头,透过袅袅娜娜的茶汽,鼓起勇气开了口?。


    “我其实也有话……想和你聊聊,殿下。”


    谢云朔点墨般的瞳仁直视着她:“你希望,坐在这里的是谁?”


    薛嘉宜微微有些窘然,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换了称呼:“哥。”


    很神奇的是,喊出这声“哥”的时?候,她心里非常诚实地,泛起了一丝如?释重负般的感受。


    这个称呼,像是世上最简短的咒语,只?要轻轻地念出来,就可以开释她的所有情绪。


    “哥……”


    薛嘉宜又唤了一声,心情渐渐落定。


    她缓缓抬起曜石般的黑眼珠,平心静气地问道:“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谢云朔没有否认。


    他勾起一抹温煦的笑意,用完全不像生气了的语调淡淡道:“依赖了我这么多年的妹妹,忽然瞒着我,不声不响地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你说,我有没有这个资格生气?”


    薛嘉宜一时?没有说话,只?有眼睫轻轻抖了一下。


    来东宫的路上,她听着足下踏雪声声,想了很多。


    她知道他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知道她知晓这一切,眼下,不过是把话挑明了。


    良久,薛嘉宜方才看着他的眼睛,很轻快地弯了弯唇角:“没错,我是想嫁人了。哥……现在,你知道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尤其这声拖了长音的“哥”,带着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挑衅意味。


    谢云朔没能忍住,笑出了声,“那你不如?再猜一猜,我会同意吗?”


    薛嘉宜抿了抿唇,道:“你身份尊贵,想做什么,自然没有我反抗的余地。既如?此,还问什么?”


    谢云朔看着她,仿佛是轻嗤了一声:“你嘴上这样说,但实际没从?怕过我。”


    真畏惧他,是不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的。


    “这件事情,我不同意——此时?此刻,你已经可以开始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薛嘉宜抿着唇,没有回答。


    暖色的烛光衬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她神情倔强。


    见她这副神情,仿佛在与他无声地对?抗,谢云朔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低眸,揉了揉自己的额颞。


    “我了解你,外界的人和事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从?留宫到请婚,真正让你做这些选择的,是你自己。”


    “但是婚姻大事,我必须以兄长的身份告诉你,我不希望你用自己的终身,来和我赌气,和我抗衡。”


    薛嘉宜的瞳光微微闪烁着,却别过了头,没看他。


    “那你敢说,这些话……”她哽咽道:“只?是出于兄长的身份与责任?”


    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需要分得这么清楚?”


    薛嘉宜偏着头,不吭声,只?露出一段柔白的颈项。


    谢云朔轻叹口?气,答道:“好吧,我承认,刚刚那些不想你嫁人的话,不止因为我是你的兄长。”


    见她仍旧垂着眼,看起来有些难过的样子,他继续道:“兄长的身份以外,我确实对?你有占有欲——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占有欲。”


    “可感情本就分不了那么清楚,我对?你有这种?情愫,并不代表,其他感情就都?是假的;更不代表,我打算将过往种?种?悉数否认。”


    说到这儿,谢云朔自嘲般轻笑一声,道:“说了这么多,浓浓,你该告诉我,你是如?何看我的吧。”


    “否则……”他话音稍顿,目光似静水流深:“显得我很聒噪。”


    眼底泛起一点突兀的湿意,薛嘉宜抿着唇,艰难忍下,声音发紧:“我不知道。”


    或许因为今晚是除夕夜,她的眼窝格外的浅。


    开腔之后,眼睫间?氤氲的湿意很快就泛滥成灾,连缀着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摇着头重复,声音又轻又细,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害怕,我不知道该如?何看你……我不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


    从?前她遇到什么困扰,遇到什么想不明白的人和事,总是可以问问他的。


    可偏偏这件事上不行。


    他没有办法回答她,更没有办法替她决定。


    薛嘉宜低着头,抬手?拭泪,一张素洁的帕子被递到了眼前,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犹豫要不要接过的瞬间?,看到了他袖底的那一根彩绳。


    是当年的那条长命缕。


    或许不能叫彩绳了,昔时?的鲜亮颜色早已经褪去,但仍旧被他珍重地系在腕间?。


    薛嘉宜微微有些出神。


    枷锁、抑或者牵绊,男女之情、抑或者亲伦之爱……这一线,到底相?隔在哪里?


    她接过了这张还带着些他怀中温度的手?帕,慢慢吞吞地擦着脸上渐渐干涸的泪痕。


    “抱歉。”她攥着帕子,轻声道:“我又把你想成坏人了。”


    他说的不错,不管什么理由,她对?自己做出这样轻率的决定,他确实是有资格气一气的。


    来东宫的路上,她以为将要面对?的是他的愠怒,做了很多心理准备。


    谢云朔微微一笑,问道:“上次你让廖泽带话说‘抱歉’,也是这个原因?”


    “不止……”薛嘉宜把樱粉的唇抿得发白,不无心虚地道:“还因为,我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


    她其实很清楚,相?比一句“我不喜欢你”,那些恨不得把从?前相?濡以沫时?的感情都?打成虚情假意的话,才是字字诛心。


    “没关系。”谢云朔挑了挑眉:“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那些只?是气话。”


    见她又把脑袋埋下去装鹌鹑,他笑了一下,反问道:“亲人的一部分,不可以吗?”


    “可、可以的……”


    薛嘉宜有点磕巴地回答他。


    谢云朔忽然放沉了声音,郑重唤她:“浓浓,看着我。”


    薛嘉宜乖乖把脸仰了起来。


    明净的一张小脸上,那双漂亮眼睛里蒙着的水雾,已经渐渐褪去,真实的情绪,终于显得不再朦胧。


    “厌恨一个人,不是这样的。”谢云朔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纠结,犹豫……相?比恨我,你更像是无法面对?。”


    连这会儿看着他,眼神都?在闪躲。


    不待她回答,他便正色下来,道:“前段时?日是我心急,迫你太紧,是我的错。今天说这些,只?是想让你安心。”


    他说了一长串,薛嘉宜一时?还在消化,不由歪头看他一眼:“安心?”


    谢云朔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我好像……还没和你说过,我心意到底几何?”


    薛嘉宜的心猛然跳漏了一拍。


    她下意识想要逃避,整个人却像是被他灼然的目光定在了原地,竟是僵得一动也不能动了,只?能任凭他的声音响在耳畔。


    “此生,我只?认定你一人,是兄长也好,是丈夫也罢。”


    “我想娶你,我……只?会娶你。”


    第54章


    见她目光怔然, 连呼吸似乎都停滞了,谢云朔和从前无数个时刻一样,屈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颊侧。


    “没听够?”他的眼睛在?笑:“想听哥哥再说一遍?”


    今夜与她剖白, 当然是蓄谋已久。


    不过让他自己也意外的是,把这些话说出口, 比他预感中还要轻松。


    见他似要再度启唇, 薛嘉宜慌忙找回了丢失的魂魄, 急急摆手道:“听见了, 我都听见了, 不用再……”


    说到一半, 她忽然发现他方才那句的狡诈之处——


    她非常轻易的,就承认自己什么都听见了,失去了装傻的余地。


    谢云朔看出了她的瑟缩,不由轻笑一声,神色却愈加认真:“我知道你的顾虑,但除了你自己的心,你什么也不必担心。”


    在?绝对的权力面前, 一切都是纸糊的。这段关?系以外的所有外物,都该是他来处理。


    “不过……”他话音稍顿,随即一字一句地道:“今日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晓, 并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决定。我们来日方长,你可以慢慢考虑, 只要你愿意, 我永远都在?。”


    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薛嘉宜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虽然没有应下, 但至少也没拒绝?


    谢云朔挑了挑眉。


    刚知晓她打算请太妃指婚的时候,他自然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直接打碎所有的、所谓的隔阂,直接将她困在?身?边。


    好在?他理智尚存,也很?快知道了,她虽然请婚,但并没有具体的人选。她做这个决定,是想逃避他,而不是真的有了喜欢的人。


    是软是硬,都只是手段而已。见她态度有所松动,谢云朔目光稍敛,如他自己所允的那般,主?动转移了话题。


    “阖家团圆的日子,好了,不逗你哭了。”他神色温柔地看着她,缓声道:“听陈卫说,你一天仿佛都没吃什么。现在?想吃点什么吗?”


    听前面半句的时候,薛嘉宜的眼圈还有点儿酸酸的,可听到后面那句,抬眼又见那一双已经叫他贴起来的窗花,她又窝窝囊囊地瞪了他一眼:“你一直让人盯着我……”


    她就知道,陈卫那小子探头探脑的,一肚子坏水!


    谢云朔一点不心虚,反还问她:“那你是打算,替我把妹夫都挑好了,再来告诉我?”


    话的尾音微微上扬,夹杂着一点难以忽视的攻击性。薛嘉宜缩了缩脖子,到底理亏,嗫嚅道:“我这不是怕你……”


    “怕我什么?”谢云朔眉梢上挑,倒没深究,只道:“只要你答应我,不再自己闷声做这样大的决定,新岁开始,我便再不派人盯着你了,如何?”


    薛嘉宜没料得他今晚会如此好说话,怔了怔,旋即像怕他反悔一样,忙不迭点头道:“好,我会的。”


    她性子和软温吞,答应的事情却极少有做不到的时候,谢云朔笑笑,站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转过了话题。


    “汤饺,还是年糕?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我特地命人带了些藕来,粉得很?,很?适合煨汤,要不要吃?”


    即便不饿,薛嘉宜都要叫他说馋了。何况今天是年三十?,因为触景生情,她的心情格外的不好,从早到晚也只垫了两只果?子,这会儿早已腹中空空。


    “夜深了,会不会不方便?”


    她小心翼翼地吞了吞口水。


    “不会,我也有些饿了。”他随口道:“宴席上的东西?,实在?是叫人没什么胃口。”


    谢云朔一面说,一面要打帘出去,薛嘉宜也跟着起身?了,还悄悄牵住了他的袖摆,小声唤他:“哥哥。”


    谢云朔顿住,睨她一眼:“还想说什么?”


    薛嘉宜攥着他的袖摆没松,指腹不自觉地抚摸着袖口上的纹路。


    她低下眼帘,郑重地道:“这段时间,其实我想了很?久,关?于?我自己。”


    “我实在?是一个懦弱的人,我的人生,也很?少自己做决定。我总是在?被事情推着走,命运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或许算不上好命,可是这么一路走下去,也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


    “特别是……”她顿了顿,无比认真地看着谢云朔的眼睛:“我时常感到庆幸,因为,你是我的哥哥。”


    稍间外,灯点得更亮些,明暗之间,谢云朔的瞳孔显得愈发幽深,看起来并不为这句话而高兴:“现在?说这种话,其实是在?怪我。”


    “是有一点啦……”


    薛嘉宜没有否认,但仍旧固执地抓着他的袖子。


    她的声音近乎轻喃,夹杂着一丝怅然若失的意味:“对从前的我而言,我们的兄妹情分?,就是世上让我最安心的所在?,不管发生什么,都可以躲进去。”


    只要躲进去,任凭外面的风雨再大,她也不会害怕。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段关?系本身?,成?了一种不确定的东西?。


    谢云朔没有回答。


    他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她握着他袖摆的手背上,把她的手推掉了。


    薛嘉宜瞳孔微颤,还来不及反应这是什么意味,便见他后退一步,朝她展开了双臂。


    心尖像是被一把攥住,又一把松开。薛嘉宜再克制不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温暖的、熟悉的怀抱,带着独属于?她的安全感。


    不同?于?方才安静的眼泪,她闷在?他怀里,彻底大哭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我对你到底算是什么感情。可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没对别人有过这种感觉……”


    “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想与你分?开。我不要和你分?开……我舍不得你。”


    她的话音已然被泪水淹没,说到最后,实在?没什么逻辑和道理。


    谢云朔低下头,安抚性地轻拍她颤抖的背脊。


    她许久没有这样直白地依赖过他了。


    “不会分?开的。还记得去年的烟花吗?”


    他低声说着,见她仰起脸,抬手捋了一把她泪湿的鬓发。


    “那时,我便告诉自己……”他看着她蓄满水光的眼睛,温声道:“明年、后年,往后的每一年,我再不会让你一人。”


    薛嘉宜呆呆地看着他,樱唇轻颤,谢云朔眸光微闪,正欲低头吻下去,她却忽然闭上了眼睛。


    她踮起脚,迎着他,轻而坚定地吻了上去。


    第55章


    不论是汤饺、年糕, 又或者是传说中粉粉的?、很适合煨汤的?藕,这会儿大抵都?吃不上了。


    谢云朔像是被点了穴一般,任她施为、没有反抗, 只有揽在她背上的?手?掌悄然下移,托住了她的?后心, 非常大方?地?给她借了点气力。


    她像是才学会采食的?小鸟, 一点点凑在他唇边轻啄。


    谢云朔叫她亲得想笑, 也有点儿痒。


    直到她学着他从?前的?方?式, 要轻轻撬开?他的?齿关, 他才勾起掌下的?纤肢, 把她往自己跟前一带。


    薛嘉宜立时感受到了某些颇具炙感的?威胁,耳廓瞬间烧了起来,她稍偏过头去?,却正好叫他将耳垂衔入了口中。


    “是你主动的?……”他咬着她的?耳朵说,声音低哑难言:“以后,不许后悔。”


    他的?气息燎烫,话音里却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冰冷意?味, 薛嘉宜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这是一句值得认真?回答的?话,至少?值得看着他的?眼睛说。


    她努力挣开?他一点,对上他沉沉的?眸光,才小声地?道:“至少?今天, 我不后悔。”


    她站得不够高,看不到所谓的?未来和以后, 只能看见此时此刻, 自己的?心。


    “真?小气……”谢云朔咬不到她耳朵了,只能追着在她脸上啃了一口,“只有今天?过了今晚, 你便不打算要我了?”


    亲吻变成了啮咬,一时间,这人的?贪欲更是浓烈到如有实质,像是一团浓云,要把她裹进?去?、成为它的?一部分。


    薛嘉宜招架不住,只得软声讨饶:“没有不要你呀……我要你的?,哥哥,我什么?时候都?要你的?。”


    这声哥哥唤得很随便,其实并无缱绻的?意?味,抵在她身前的?男人却是身形微颤,紧接着,便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颈窝里。


    薛嘉宜原以为这是另一种作弄,可他却只是安静地?伏在那儿,抱她很紧。


    直到一点湿烫的?东西,顺着她肩颈的?弧线悄悄滑过,她才恍然发觉了什么?。


    既是一体同心的?兄妹,因为失去?了血缘而变得患得患失、犹疑不安的?……又怎么?会只有她呢?


    “哥哥……”薛嘉宜轻喃着,感受着他贴过来的?、不再受心墙阻隔的?心跳,把他也抱得更紧了:“你是我的?。哥哥,我不会不要你的?。”


    像是心中悬吊的?巨石终于落地?,又像是听候多时的?审判终于有了结果,谢云朔还来不及分辨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便听得她的?声音,撒娇般再度响起。


    “哥,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


    谢云朔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也意?识到了他的?这点狼狈被她发觉了,有些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下颌绷得很紧,稍偏开?了脸,她却抬起柔白?的?手?,轻而重之地?捧了上来。


    “哥……”


    她掂着脚,仰脸去?够他,即使不知道她想做什么?,谢云朔还是低下脖颈,朝她凑了过去?。


    湿濡的?触感传来,他微微一怔。


    薛嘉宜捧着他的?脸,轻轻启唇,舔吻着他眼尾的?湿痕,像是在小兽在舔舐、安抚受伤的?同伴。


    “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她郑重地?说:“也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谢云朔久久未答。


    良久,他方?回过神来,在她脸上胡乱亲了几口,随即便将她打横抱起,往内间走去?。


    不够明亮的?灯火,已经染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馥郁的?暖香萦绕在鼻尖,直到咣啷一声传来,勾着帐幔的?金钩清脆地?落到了地?上,薛嘉宜才勉强拢回了一丝神智。


    狭小的?四方?空间内,现下,是彻底只有她和他两人了。


    感受到铺天盖地?的?他的?气息、想到自己正躺在他睡过的?床褥上,薛嘉宜不受控制地?羞窘了起来,罗袜里的?足尖都?不自觉蜷了蜷。


    她抵着他一点点伏下的?坚实臂膀,一字一顿地?道:“不……不好的?,明日是,初一……”


    初一是大日子,他的?身份,一定还有许多事情。


    “而且……”她别过脸,尽量不让自己被他身上的?热意?烤到,小声道:“我不想吃苦药。”


    小时候身子不好,她也算吃过许多药了,可那时煎的?避子汤,还是苦得她舌根都?发麻。


    也许,还伴着些眼泪咸涩的?味道。


    谢云朔单臂支在她肩侧,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低声道:“把我当什么?人了,叫你吃那些伤身子的?药?”


    那时是权宜之计,没有别的?办法?。


    薛嘉宜微微瞪大了眼睛:“可是……”


    她咬了咬唇,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可是、如果我……”


    见她眼神乱飘,又不知道想哪儿去了,谢云朔低头,凑到她耳尖上,惩戒般咬了一下。


    “又在多想?”他直起身,掌心在她的?颊侧轻抚,“我知道轻重,别怕。”


    带着薄茧的?掌心缓缓下移,交叠在了她摸在自己腹前的?手?上,他轻摩着,在两个人之间,带起一阵微妙的?涟漪。


    他虽然很想、很想用有一个和她血脉相融的?孩子……来证明她和他之间的?牵系,但他也知道,不能是现在。


    日后的?骂名他来担,现在,他不会污损她的?名声。


    薛嘉宜还想说点什么?,谢云朔却又吻上了她的?唇角,把她的?话堵了回去?。


    “交给我,”他的?手?指滑入了她的?指缝,固执到连她的?手?掌都?要填满,“一切……都?交给我。”


    他的?声音深沉、不见慾色,听起来简直是一个正人君子,任谁听去?,恐怕都?不会相信,此时,他正抵在朝夕相处了十数年、没学会走路就学会了牵手?时的?妹妹身前。


    薛嘉宜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


    等到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唇齿间溢出的?曼声,已经是她自己都?想捂住耳朵不听的?程度了。


    ……饶是薛嘉宜看不见自己,她也能意?识到,这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场景。


    她背后的?枕褥估计已经叫她扭蹭得一片狼藉,身上衣料更不剩多少?,而他依旧衣冠楚楚,腰间鞶带仍在,冷冰冰的?,抵在她胫前时,凉得她髌骨都?在抖。


    丰神俊朗的?郎君弯唇一笑,眉目生辉,并不似在做狎樂之事。他轻轻合掌,拢了拢那抔淋漓的?晶莹,如竹修頎的?指骨,旋即便和与她十指紧扣时一般,不容抗拒地?嵌了进?去?。


    薛嘉宜眸底水光更甚,懵懵的?,快要哭出来了:“哥……”


    谢云朔不错眼地?注视着只剩乌发蔽身的?女郎,轻笑着问:“叫我做什么?,嗯?”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薛嘉宜有些承受不住,眼尾湿红,羽睫上生理性的?泪珠颤颤:“不、不可以叫你吗?”


    谢云朔心情愉悦地?弯起了唇角,他腾出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颌,复又重重吻了下去?。


    “不是可以,”他低声道:“这种时候,是只能叫我。来,再叫一声哥哥听听。”


    见她不想理他,咬唇别过了脸,谢云朔垂下眼睑,很危险地?笑了一下,旋即便换了更灵巧的?所在,以另一种方?式吻住了那裡。


    层层叠叠的?水磨工夫,尚还懵懂的?妹妹显然无法?招架,不多时便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又过许久,直到哄着骗着她连声说了许多句,再不敢想嫁与旁人的?事情,谢云朔方?才放过,重新凑近,屈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肉。


    暖漾漾的?困意?中,薛嘉宜勉强回过神来,瞧见他挺而微翘的?鼻梁的?瞬间,本?就漫着粉云的?两颊愈加绯意?盎然。


    “哥哥……”


    她终于晓得,该撒娇了,抱着他的?手?臂轻摇了摇,正要再唤一声,朝他讨饶,张嘴却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反正没地?方?躲,她闷着头,索性往他怀里扎:“困……我困了。”


    “上回也这样?。”谢云朔在她耳边磨了磨牙:“自己畅快完了就不管了。”


    “那怎么?办……”薛嘉宜努力睁大眼睛看他,看起来十分有十二分的?无辜。


    谢云朔败下阵来,明明有点儿享受她此刻的?娇气,却只板着脸,像一哥真?正关心妹妹身體的?好哥哥一般问道:“饿不饿?”


    她把脸埋进?他的?心口,声音闷闷的?:“已经不饿了。”


    他又道:“我抱你去?洗沐?暖房里备了热水。”


    “不要,现在只想睡觉。”


    攀着他的?小臂都?是虚浮的?,没什么?力气,她是真?困了。


    谢云朔想了想,没执着一顿饭,一手?抱着她,一手?甩掉外衣,抱着她躺了下去?。


    躺下之后,她更是双手?双脚都?要抱着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生病时的?样?子。


    这种程度的?親密,对于现在的?谢云朔来说和上刑没什么?太大区别。他勉强调息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又毫不体谅地?动了起来。


    她贴在他心口,因此他能感受到,她的?鼻尖似乎是耸了耸,像是嗅到了什么?。


    “你房里怎么?点了香呀?闻起来暖暖的?。”薛嘉宜咕哝道:“我记得你不喜欢熏香的?。”


    她刚刚还认真?闻了一下,不是他衣服上的?味道,应该是寝殿里用的?熏香。


    谢云朔本?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头发,闻言,动作一顿。


    惯来七情不上面的?凛漠面孔上,更是浮现起了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好在……


    她看不见。


    他微垂眉眼,淡淡道:“许是底下人安排的?。”


    薛嘉宜“哦”了一声,没太在意?。


    她闭着眼睛,就要睡着之前,说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哥,我要回薛家?一趟。”她轻声道:“我想去?母亲的?神位前……和她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此男现在的正常也是一种不正常


    第56章


    她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母亲了。


    谢云朔揽着她, 低声问:“想说些什么?”


    鸦羽般的长睫依旧因为困倦而紧阖,她环着他的腰,额头抵在他肩上蹭了蹭。


    “说我们的事呀。我不?能瞒着她, 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谢云朔低头贴了一下她的发顶。


    “这次不?了,”他说:“我有机会?再去吧。”


    那间充满着临暮之气的寝屋里的画面, 不?期然浮影在他眼前。


    不?论如何掩饰、描补, 都没有办法改变, 少时, 他确确实实是把?她的母亲当?作母亲的。


    他对薛嘉宜的心意, 可以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人?, 但若朱婉仪当?真泉下有知,他面对她,却不?可能不?心虚。


    薛嘉宜只“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不?想她一直留在薛家,”她嘟囔道:“不?知他们会?不?会?好好供奉……”


    她又哼哼唧唧了一会?儿?,不?过很快,断续的话音就不?能连缀成?句子了, 整个?人?彻底睡了过去。


    谢云朔毫无睡意。


    明明人?在怀里,他却忽觉有些不?满足,把?密不?透风的帐幔拉开了一个?角。


    幽暗的光线自缝隙里静静淌过,她睡得很熟, 没有被流泻的烛光惊扰,连眼睫都没颤一下。


    他借着这点光, 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贪恋的目光寸寸描摹,像是要把?眼前的景象,深深镌刻进眼底。


    “最重要的人?……”


    谢云朔一遍遍重复着她的话, 轻轻抚摸着她莹润的脸颊。


    良久,久到时间似乎都凝滞了,他方才自黑暗中的床帐里披衣起身。


    寝殿外,候立的内侍见主子出现,低眉垂首,行礼道:“殿下……”


    殿外的光要比帐中明亮,却只叫这阶上长身玉立的男人?,眉目更?显沉郁。


    “去将香炉撤下,动作轻些。”


    他沉声吩咐。


    内侍垂手应是,蹑手蹑脚地去了。


    今晚是除夕,天边无星无月,唯有萧瑟雪风。


    谢云朔微垂锋利的眉眼,注视着青石砖地上随风猎猎的树影,心绪难称宁和。


    他很希望,今夜听到的,都是她的真心话。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铜制的错金博山炉很快叫内侍撤了出来,她嗅得的那暖香,眼下只剩灰烬,而这最后一丝痕迹,也马上要随风散去。


    叫人?吐真的灵丹妙药,自然是没有的。


    但他当?年?在西南,听闻过当?地边民所用的一味香料,据说,可以模糊人?的心智,使人?神思?溃决。


    今晚用起来的效果,确实不?错。


    谢云朔抬起两指,支在颞额边按了按,勾起唇角,似是低笑了一声。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失控——


    心底最深的情绪叫这迷香放大了,险些在她面前滚下泪来……有点儿?丢人?。


    想及此,他薄唇边的笑意,却渐渐消减,直至漠然。


    用这样下作的手段,然后呢?


    既知不?是真的,心底的缺口,又如何填补。


    除却证明他的卑劣,一无是处。


    ……


    织锦绣云的帐幔内,属于她的那道呼吸声依旧均匀。


    谢云朔勉强平复了心情,在暖炉边烤掉了自己一身冷气,方才解衣入帐。


    薛嘉宜仍旧睡得很沉,不?过她的睡相一如从前,不?是很老实。


    被子姑且还算盖着,但原本规规矩矩的一对枕头,一只叫她抱到了怀里,一只已经叫她踹到了床尾。


    看她和之前缠着自己一样搂着一只枕头,谢云朔冷哼一声,把?枕头抽了出来,把?自己换了进去。


    这样的动作难免有些惊动,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旋即却闭得更?紧,一边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轻吟,一边把?脸埋回了“枕头”里。


    谢云朔心事沉坠、难以成?眠,不?过感受着她的温度,终究还是合上了眼帘。


    不?论如何,他心想,她现在……是在他的身边。


    至于旁的选项,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里。


    ——


    心底的安稳叫人?好眠,也许是因为卸掉了困扰已久的心事,这一晚,薛嘉宜睡得很踏实。


    她睁开眼的时候,仍旧在他怀中。


    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醒了?”


    谢云朔一边问,一边把?意图起身的她重新按回了臂弯里。


    离得实在是太近了,她的脸都要贴上他的胸口……


    虽然现在,两个人的贴身衣物都是完好的,薛嘉宜依旧耳尖通红,想点头都不?敢。


    她恍惚记得,十六岁那年?,他与她的身形差距还没有这么大的……


    薛嘉宜含混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醒了,旋即不?好意思?地道:“我把你手压麻了吧?”


    “不?会?。”见她还是要起身,谢云朔垂了垂眼,道:“醒了……就不?打算认账了?”


    他明显是要提一提昨晚的事情。


    薛嘉宜记得很清楚,她主动亲了他。


    ……虽说是他先靠近的,可是她主动亲过去这一节,却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


    避无可避,她的耳朵彻底烧了起来,连带颈后一片雪肤也开始发烫。


    是氛围太过旖旎,又或是他的眼神太过惑人??也不?知昨晚是怎么了,总之,她不?自觉就坠了进去。


    “我……”薛嘉宜拧了拧自己的虎口,软声道:“我没有,没有不?认账的。”


    谢云朔挑了挑眉。


    他捏着她小巧的下颌,把?她的脸抬起来了一点,注视着她道:“既然如此,那些话……再说一遍我听听。”


    这样的角度,她连躲闪他的目光都做不?到,薛嘉宜慌极了,推了推他。


    “哪有这样的……”她不?自在地别开脸,小声地道:“你都听见了,为什么还要我说第二回?”


    谢云朔眼神微黯,却也别过了头,“你既不?愿,那就算了。”


    他支起肩膀,就要起身,薛嘉宜的心咚咚跳了两声,胡乱的念头自脑子里闪过,她想了想,还是拽住他的衣领。


    她紧抿着唇,凑在他侧脸,像盖章一样,庄重地碰了碰。


    “没有不?愿意哦,”她仰着脸看他:“我想好了,会?对你负责的。”——


    作者有话说:嗯……暂时伪装一下小甜文[三花猫头]


    第57章


    被她?亲了一口的男人没?什么反应, 仍旧绷着?脸。


    不过薛嘉宜的视角刚刚好,刚好可以?看见他微微滑了一下?的喉结。


    她?抿着?唇偷笑一声,没?有?戳穿他, 也坐了起?来。


    相比想好对他负责,她?其实更像是打算, 要对自己负责。


    无论如何, 与他的感情都是她?不能割舍的部分?。


    而这段关系, 从他等在对岸的时候开始, 就只能进、不能退了。


    她?既不可能抛下?他, 那便也只能直面自己的心, 往前走一点试试。


    左右他们并不是亲兄妹,昨晚摒除所有?杂念、主动向他靠近时,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并不排斥。


    谢云朔听不见薛嘉宜的心声,但?是能看见她?滴溜溜转的黑眼珠。


    “在想什么?”他捏了一下?她?的粉颊,问道:“还没?问你,你怎么就……”


    怎么就突然松口了?


    他原想着?的也不过是把她?哄住, 软也好硬也罢,先叫她?熄了那些嫁人的心思。


    他没?问完便是一顿,但?是薛嘉宜能听出他在问什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往床头靠了靠。


    他看她?的眼神, 早已不止是看妹妹的眼神,可偏偏偶尔的一些亲昵小动作, 还有?从前的影子。


    薛嘉宜摸了摸微烫的脸, 小声道:“我都与你这样那样了,还怎么嫁给旁人?”


    闻言,谢云朔凉凉地笑了一声, 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原来,你是存着?为未来丈夫守贞的心?”


    这人真讨厌,怎么听不出她?是在害羞?


    薛嘉宜不太自在地别开视线,“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把她?往身前拽,呼吸快要拂在她?的面上,“告诉我。”


    薛嘉宜把手抽回来,哼了一声,才道:“我只是、只是有?点儿无法想象,我会与别人做这种事情……”


    她?居然还想过和?别人……


    谢云朔怀疑他咬牙的声音她?已经能听见了。


    紧接着?,他却听得她?继续道:“我也没?有?办法接受,日后,在这世上,会有?另一个人,你待她?比待我要亲近……”


    这话谢云朔更不想听,他低下?头,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吻了过去。


    “不会有?其他人。”他声音沉沉:“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只有?你。”


    薛嘉宜任他亲了两口,便推了推他,道:“时辰不早了。”


    帐外天光已经大亮,今日是初一,哪怕是寻常人家,也没?有?今天还赖在床上不起?的。


    “不急。”谢云朔又吻了吻她?眉梢,道:“大不了我把你接出庆安宫,一句话的功夫而已。”


    想来之前宗太妃虽然应下?,但?却一直没?有?为她?指婚,也与他有?关了。薛嘉宜一面找袖子在哪儿,一面撇了撇嘴,抗议道:“不是一码事,而且……”


    她?想了想,换成了撒娇的语气:“你昨天还答应了我,不派人盯着?我的。现在又要把我放在眼皮底下?吗?”


    她?既松口,谢云朔便没?打算食言,只扬眉道:“那就依你。”


    如今局势复杂,而她?和?他的关系不算秘密,相比把她?接出宫安置,留在庆安宫也许还更稳妥些。


    毕竟宫禁森严,那位太妃娘娘现在也清楚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意外的爽快,薛嘉宜眼睛一亮,道:“真的?”


    “信不过我?”


    谢云朔早穿好了,还把她?的外衫从衣桁上拿了进来。


    见他有?心伸手,要帮她?穿衣似的,薛嘉宜脸一红,抓过衣服就往后缩。


    谢云朔失笑,他略一低眉,随即把手伸向怀中,摸出了一块铜制的令牌。


    “拿上,收好。”


    他的口气轻描淡写,薛嘉宜也就接过了:“这是什么,你王府里的信物吗?”


    “不止,是我的信物。见它……如见我本人。”


    谢云朔随口说着?,又轻飘飘地交代了几个地点,几个人。


    薛嘉宜本还懵懵懂懂地听着?,听了一会儿才渐觉不对。


    冰冷的金属令牌忽然发?起?烫来,她?想把它塞回他手里,却见谢云朔早有?预料似的,把手背了过去。


    “为什么不收?”


    薛嘉宜有?点着?急,直接就要往他怀里塞:“这么紧要的东西,我也用?不上呀。”


    谢云朔弯了弯唇,故意展臂一摊:“你在乱摸什么?”


    薛嘉宜慌忙收回手:“我没?有?……”


    谢云朔索性握住了她?攥着?令牌的手,“这是我对你的态度,和?用?不用?得上无关。”


    “听话。”他放轻了语调,继续道:“也未必用?不上,我也该为你安排后路,以?免受我牵连。”


    薛嘉宜叫他说得眉头紧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又试探道:“现在的情势……很危险吗?”


    “外头的事,我自有?处置,你不必担心。”谢云朔板着?脸道:“只是事有?万一,你总得叫我安心。”


    听口气,他并不想和她讨论谈论这些。薛嘉宜低着?脑袋收下?了,没?再说什么。


    虽然……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


    谢云朔摸摸她?的脑袋,道:“怎么,不相信我?”


    薛嘉宜摇了摇头:“没?有?不相信你。”


    她?一本正经地又道:“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想想的。我希望,在我和?你的关系里,我不是被推着?走的,可以?是我自己的选择。”


    谢云朔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他轻笑着?,低头又在她?脸上啄了一下?:“只要我在你的选择里,多久……我都可以?等。”


    ——


    饶是他不说,薛嘉宜也能感受到,整座宫廷,眼下?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


    连一贯置身事外的庆安宫、以?及其他几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太妃的宫室,如今都有?些肃然的意味。


    繁炽几番召集庆安宫的人,三?令五申,不许乱跑、不许惹事。


    当然,即便没?有?她?的提点,最近的宫人们也都很老实,晓得要夹着?尾巴做人。


    今岁开春,皇帝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虽然用?时日无多来形容尚早,但?是大家都很清楚,一旦开始走向了下?坡路,很多事情,就是无可转圜的。


    即使?皇帝依旧对于立储之事兴致缺缺,朝野之上,各方势力也快要架着?他做下?决定了,总不能真拖到百年后,眼看着?皇宫变成演武场。


    不过,如今的形势,看起?来是燕王与景王分?庭抗礼,可谁也不敢真的忽视了其他几个有?名有?姓的皇子。


    病龙也是龙,皇帝还没?有?虚弱到对朝政丧失掌控力的地步,朝中依旧有?忠于皇权的纯臣,他若真的临了了突然看哪个小儿子顺眼,立下?传位诏书,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前朝剑拔弩张如此?,后宫更不可能安生得了,许多早早跟着?皇帝的妃子,如今都一把年纪了,也开始按捺不住重操起?了宫斗旧业,就连一向宽厚的王皇后,据说最近都换了副坏脾气,打罚了好几批不安生的宫人。


    得以?暂时出宫一趟的薛嘉宜,有?一种透过气的感觉。


    这种时候本不好出宫的,但?谢云朔为她?寻了个侍疾的借口,也不知怎么安排的,反正就是让薛永年称病了。


    想到薛永年尽管吃瘪,还不得不威服于亲王威势的样子,薛嘉宜就非常没?志气地高兴了一下?。


    今日给她?驾车的,依旧是陈卫。他有?心和?薛嘉宜攀谈,但?薛嘉宜想到这人之前递她?的动静给谢云朔那边,就有?点不想理他。


    好在定府大街本就是达官贵人们的居所,距离宫城并不远。


    陈卫没?唱多久的独角戏,一块带着?“薛”字的门匾便映入了薛嘉宜的眼帘。


    她?现在的心境,早和?当年刚回京城时的不一样了。


    那时毕竟年纪尚小,又兼刚来到这片陌生的繁华里,心里不免对渺茫的亲情还有?所期待。


    眼下?,薛嘉宜看着?这块匾额,心里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这几年,她?也极少?回薛家,偶尔回来,也和?今日的目的差不多。


    侍疾虽说是借口,但?既来了,薛嘉宜自然也要去给薛永年这个父亲问安。


    秦淑月一脸小心,领她?去了正院的寝堂。


    对于这位继母,薛嘉宜没?什么恶感,但?是她?也知道,秦淑月如今待她?这么谨慎是因为谁,心里并无特别的感触。


    房内光线幽暗,看着?倒真的像弥漫着?一股病气,薛嘉宜微微一惊,见礼后,瞥见上首圈椅上那道瘦削的中年男人的影子时,更是有?些悚然。


    薛永年这两年仕途不顺,地位尴尬,她?是知道的,听闻去年秋察的时候,他被皇帝放出了吏部,连平调都没?做到,换到了其他地方坐冷板凳去了。


    其实以?他的起?点来说,这绝不算一个多么大的挫折,事实上,如他前半生那般顺风顺水的官途——有?得力的岳家撑腰,才是十?足的稀罕。


    然而人的心气,有?时候就是经不起?一点这样的对比。


    薛嘉宜对他并不关心,平静地问过安,得到了薛永年两声仿佛鼻腔里哼出来的潦草回复后,便想要退下?了。


    她?稍一屈膝,正要退下?,往供奉了朱婉仪牌位的小祠堂去,却见圈椅上那道灰暗的影子站了起?来。


    “等等。”薛永年朝她?走来,声音里带着?阴霾:“我同你一起?过去。”


    第58章


    黑洞洞的小祠堂内, 青烟缭绕。


    薛嘉宜再度踏入这?里?的时候,心下有些意外。


    这?间小祠堂,是当年朱婉仪当年带着他们生活的屋子改出来的。朱家出事?, 她这?外嫁女的身?后托处,自然也没了?另外的选择。


    薛嘉宜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 洒扫之类的活计常做, 她看得出, 眼前的神牌、烛案, 都有人时时打扫归置, 不是因为她来, 才临时整饬出来的。


    她有些惊讶,不动?声色地偏头一瞥,便见薛永年的影子,正立在檐外,没有进来。


    但在朱婉仪的神位前,薛嘉宜无心多想,只深吸一口气?, 随即便点燃了?案前的清香。


    今日她来,也并?不是为了?惊扰已故的母亲,寻得一个所谓的、正确的答案。她只是想在这?里?——在也许还存在着母亲气?息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


    母亲的轮廓, 其实在漫长的记忆里?,早就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但是靠近她时, 那种源自本能的、安心的感受,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浅淡。


    孤单的时候,她总是会?想家。不过相比想念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的地方, 不如说是想念这?种感受。


    盘旋的烟气?里?,薛嘉宜望着眼前的神龛,发着呆,漂浮的心绪,渐渐安定了?下来。


    春寒料峭,有细微的风吹过,香烛上的火光轻轻一曳,扑朔着,像是要灭了?。


    她回过神来,正欲起身?,拿簪子把火苗挑起来些,却见檐外的那道影子,不知何时,竟已悄悄走到了?她的身?后。


    薛嘉宜微微一讶,停步看他:“父亲。”


    薛永年没有回应,只在她停步的间隙继续向前,先她一步,拿钎子挑亮了?那星烛火。


    他仿佛没有觉察到女儿的眼神,只正视着眼前的憧憧火光,竟也垂首,给亡妻上了?三?炷香。


    他的眼神很古怪,像愤恨,像怀缅,又像不甘。


    薛嘉宜见状,轻轻蹙起了?眉。


    然而到底是在母亲的灵前,又兼长幼有序,她紧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事?实上,她早先几?次顶撞薛永年,也都是因为牵涉到了?她在乎的人,而不是因为她自己。


    “我知道,你母亲恨我,也教得你恨我。”薛永年掸了?掸衣襟上的灰,转过身?,看着薛嘉宜道:“但当年的事?,实在是怪不得我。”


    “东宫坍台,朱家的劫数已然注定,她非但不把自己摘出去,还要沾染是非,四处为娘家奔走。”


    “我阻止她,想她明哲保身?,她才恨上了?我。然这?件事?,便是到了?地底下、到了?她父亲朱翰的面前,也数落不出我的错处来。”


    薛永年一路跟来,薛嘉宜便猜到了?他大概有话要说。


    然而她并?不接话,只垂了?垂眼,道:“旧事?始末,与?我并?无瓜葛。”


    她的母亲身?为朱家女,自有她的想法和考量,轮不到她这?个做女儿的来置喙。


    闻言,薛永年却笑了?一声,道:“怎么与?你无关呢?我只是想说,你的母亲,也并?没有为那时尚在腹中的你考虑。”


    薛嘉宜眼睫轻颤,没有应声。


    薛永年捋了?捋他稍显干枯的胡须,举目又望向了?眼前的神龛,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留在薛家、留在京城长大,我又怎会?对你毫无父女之情?”


    听到这?儿,薛嘉宜已经薄有些怒意了?,她直视着薛永年的目光,反问?道:“在女儿面前挑唆她和故去的母亲,这?就是身?为父亲该做的吗?”


    “挑唆?”薛永年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随即竟是抚掌大笑:“我不过是为你和你的母亲鸣不平罢了?。”


    “若不是为了?隐藏你那‘兄长’的身?份,她又何须苦心孤诣,连带你也得一齐远离京城,去乡下过那苦日子。”


    “可事?到如今,她和朱家一齐燃尽了?,又落得了?什么?就我可没有听闻,那位景王殿下,有在哪一次的奏章里?,上表为‘忠臣’平反呐。”


    薛嘉宜秀气?的眉皱得更深,却是一字一顿地道:“我没有记错的话,父亲,当年你若不是拜入朱家门下,也不会?有平步青云的仕途。”


    “作?为女儿,我也许可以怨怪母亲早早抛下我,撒手人寰;但你受岳家提携恩惠,却毫无顾念之心,又怎配反口指责?最?不该说这?些话的人,就是当年置身?事?外的你。”


    薛永年倒不至于因为这几句话,就绷不住面皮了?,然而眉心到底还是一跳。


    曾为朱家婿的经历,是他最不愿提及的旧事。


    薛嘉宜没有在牌位前和他争执的兴趣,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下胸膛起伏,随即便重?新朝祠堂深处一拜。


    薛永年的目光闪烁着,始终没有从她身?后离开,见她抬步欲走,他却是再度叫住了?她。


    “方才这?些话,说得很好。不过……”他话音稍顿,目光幽深:“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你母亲鸣不平,还是因为,你已经对你的便宜哥哥,心有偏向?”


    见薛嘉宜果真顿足,薛永年竟是又笑了?。


    他一掸衣摆,阔步走在了?前头,淡淡道:“那正好,聊聊吧。”


    “有关你那兄长的身?世……想必,你会?愿意听一听的。”


    ——


    陈卫是个活络的性子,就爱上外头跑一跑、转一转。


    在宫内地位几?何不好说,出宫时,总归是要多几?分天?子近前的颜面——虽说以他的身?份,除却庆安宫的太妃,旁的贵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面。


    他原本是打算等在薛府外头,再去外面的茶楼酒肆走走,今日薛司仪是要拜祭母亲,想来不会?太快离开。


    但秦淑月带人安排得很周全,又为他置了?安适的客厢,他索性就歇在了?薛家。


    薛嘉宜回身?时,已过正午。


    见她神情怔忪、面露哀色,陈卫并?不意外。


    她素来是心软念情的人,从前祭拜“早逝”的兄长都难受得紧,今日是来给母亲上香,又怎会?不难过?


    他张嘴说了?几?句安慰的好话,随即小心翼翼地问?道:“薛司仪……咱现在回去吗?”


    薛嘉宜勉强回过一点神来。


    她深深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尽力不在陈卫面前显出异样?,只道:“不急,既是侍疾探望之名,我打算多待两天?。”


    “也好。”陈卫道:“景王殿下为您安排了?住处……”


    他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薛嘉宜的嘴唇,在她听到“景王”二字时不受控制地颤了?起来,一时愣住了?。


    她大概也意识到了?,抿住唇,连唇线都抿得发白,良久,方才呼出一口气?,轻声道:“不用了?,我许久未归,就在家里?待两日吧。”


    具体关窍,陈卫并?不尽知,她既这?般说了?,他应下后,又讨好着,说了?一连串安慰开解的话。


    然而他说什么,薛嘉宜一概没听清,只刻板地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她游魂一般,飘回了?继母安排的厢房,整个人像是被套在了?一张空荡的茧中,只剩下方才薛永年的话,在耳边无休止地回响着。


    “你以为,你母亲和朱家那点伎俩,凭什么能骗得过所有人,也瞒得住我这?个丈夫?”


    “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母亲腹中的,原就是一对双生子。”


    “那现在,你不如猜一猜,我当时是否知晓,又可曾插手?”


    “你真正的那位兄长,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这?场‘程婴献子冒充赵武’的把戏,又到底有没有成功?”


    第59章


    薛嘉宜彻夜未眠。


    眼下明明是寂寞的早春, 她却仿佛置身在仲夏的雷雨夜,耳畔雷声?轰鸣不绝,伴着豆大的雨点, 一颗一颗,砸得她心口生?疼。


    她几乎不敢细想, 薛永年那几句话的深意。


    翌日清早, 她仍旧没有缓过劲来。


    但是她很清楚, 这样拖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薛永年要和她说这件事情, 又特特“好心”地留一晚给她考虑, 一定有他的用意。


    书房外, 仍旧萧瑟的竹影横斜,薛永年正坐案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须。


    本?该是一副淡然闲雅的场景,可惜他的面孔中?,散发?着即使微笑也?挥之不去的阴郁。


    房门大开,但薛嘉宜没有迈进去。


    她站在门槛边,率先开口道:“父亲。”


    “多见外, ”薛永年扯起?嘴角笑道:“好歹叫声?‘爹’听听。”


    从?前夜到现在,薛嘉宜的心跳一直是不正常的速度。她握紧了拳头?,尽力平静地道:“父亲何必说这些,有什么目的、什么意图, 不如直说。”


    薛永年却没再?给自己的女儿?眼神,只慢条斯理地研起?了墨。


    “兄妹通奸, 确实是一桩丑闻, 但比起?他并不是太子的血脉,这件事,大概也?算不得什么了, 对吗?”


    漫长的一晚,薛嘉宜不会连这点都想不明白。她把?拳心攥得越发?紧了,驳道:“你?说的话,不等于铁证。”


    “我?自有我?的凭据——也?许,你?真正的兄长还活着。”


    “你?早已投效燕王,若有这样的把?柄,又怎会憋到今日?”


    “燕王少谋断,离了皇后不过是莽夫。我?借他渡一程罢了,为什么要把?所有的底牌和手段都交给他?”


    “我?的身份更是无足轻重,”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闻言,薛永年笑了,笑得晦暗莫明。


    “自然是因为,会有用得上你?的地方。”


    薛嘉宜定定地看着他,咬牙道:“似是而非的几句话,你?以?为就能威胁得了我?吗?而且,见过故太子的许多人还活着,人的样貌也?做不了假。”


    薛永年的笑意依旧幽幽:“心中?若有倾向,再?看草绳也?像蛇。长相又能证明什么?你?是我?的亲女儿?,也?没见多像我?这个?父亲几分呐。”


    见薛嘉宜一时语塞,他站起?身,说了下去。


    “不过,你?说得都对。只是有一点……”


    薛永年掀起?眼帘看她:“皇帝需要景王这个?身份在场制衡,不可能放任燕王一家独大,即便他当真不是故太子的儿?子,也?不会揭开此事。”


    “所以?,我?说的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敢赌。”


    听懂薛永年是什么意思的瞬间,薛嘉宜的脸色立时便变得煞白。


    她再?听不下去了,颤声?喝止道:“够了!”


    薛永年把?她的神色看得分明,紧接着,用一种轻蔑的语气笑道:


    “如果皇帝打算掩藏,那与这件事有关的一干人等,可就都得彻底闭嘴了。”


    “你?既聪明,也?在宫里长了许多见识,不如猜一猜,到时候,从?小伺候你?俩长大的老嬷嬷,会不会……去地底下陪你?母亲?”


    薛嘉宜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闭了闭眼,问道:“所以?,你?到底打算要我?做什么?”


    薛永年微笑道:“合适的时机,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薛嘉宜偏开头?,不想看他:“我?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去害谁的。”


    薛永年保持着笑意,却是道:“你?可以?这么想,你?甚至可以?把?我?今日所言,悉数告知你?那位‘兄长’。”


    “说实话……我?还真想看一看,你?到底会不会赌——赌他对你?的感情,足够如今的他,容忍这样的隐患。”


    ——


    景王府内,秩序井然。


    只是小花园里,不知从?哪儿?掉下来只乌鸦,半边羽毛都染了血,可怜巴巴的。


    谢云朔路过的时候,刚巧看到仆下提着这鸟出去,不由挑了挑眉。


    偶尔特殊情况,皇帝有旨,允他留宿东宫时,他才会留在东宫,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待在自己正经的府邸里。


    “等等。”


    小厮被他叫住,以?为是嫌乌鸦晦气,赶忙解释道:“殿下,这乌鸦不知是哪儿?飞落的,我?这便丢它出去。”


    谢云朔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道:“别丢,留着吧,看看它是哪儿?伤了,能不能治。”


    小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他马上便缓过神,恭声?应是,捧着这鸟下去了。


    身后,廖泽也?跟了上来,谢云朔瞥他一眼,问道:“帖子都退回去了?”


    廖泽应道:“是,这几日门房收到拜帖,都退回去了。”


    谢云朔随口又道:“管好底下的人。这段时间,敢背着我?去接触的,军法处置。”


    眼看立储的事情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朝中?原本?中?立摇摆着的许多权贵,也?都生?出了最后押注一笔的想法。


    廖泽挠了挠头?,不解地道:“殿下,我?听说……不管是燕王,还是八皇子那边,近些日子以?来,都很是长袖善舞。”


    他没说的是,独他们景王府将这些人都拒之门外,是不是反会落了下风。


    谢云朔睨他一眼,淡淡道:“人多有什么用?也?不是请客吃饭。”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忍住笑了下,不过他很快便收住了。


    这种时候趋利迎合的,确实也?只能充一充光鲜的场面,派不上实际用场。


    “是。”他恭谨抱拳,又问道:“殿下,之前盯着薛姑娘那边的暗卫……只留了两个?,其?他都撤回来了,现在可要做什么其?他的安排?”


    谢云朔一时未答,只问道:“陈卫那边怎么说?”


    “他说薛姑娘这两天暂时留在了薛家,没有急着回宫。”


    闻言,谢云朔倒也?没觉得奇怪。


    薛家于她而言自然是不值得留恋的,她留着,估计是为了陪一陪已故的母亲。


    “派人去一趟。”他吩咐道:“就说……我?请她过来。”


    ……


    薛嘉宜到的时候,谢云朔正在庭前,逗那只折了半边翅膀的乌鸦。


    大概是遇到了天敌,它受了伤,虽然扑腾着逃脱了,但还是难以?支撑,坠了下来。


    主上的命令,底下人自然照办,府医叫小厮请来给鸟包扎的时候,嘴角几乎都在抽搐。


    今日的阳光甚好,谢云朔早早就在余光中?看见了薛嘉宜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草绿的裙衫,远远望去,像是随风摇曳的柳稍。


    薛嘉宜自然也?看见了他。


    温煦的日光下,他的身影恍若玉树妆成,轩然霞举。


    她的神色有一瞬恍然。


    命运怎会如此荒谬?荒谬到有些好笑了。


    他刚被认回东宫时,她曾经幻想过,如果他没有那重金光闪闪的身份,如果他当真是她血脉相连的哥哥,那该有多好。


    可等到她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一切的转变,也?接受了彼此的心意,却又突然知晓了这样的转折。


    她无法欺骗自己——薛永年所说,并非全无可能。


    薛嘉宜顿住脚步,没有低头?,反还定定地看着近前的那道影子。


    良久,她方才释然般朝他莞尔一笑,唤道:“哥。”


    谢云朔此刻的心情还不错。


    他没有察觉薛嘉宜神色里的异样,又或者,只把?这点异样理解成了,追思母亲的忧伤。


    “来——”他没勾唇,眼里却有笑:“底下人刚巧救了只鸟儿?,我?不知该怎么照料,找你?瞧瞧。”


    来看一只乌鸦,真的是很蹩脚的由头?。


    他只是想见她了。


    而她也?知道。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


    她垂下眼帘,任凭密不透风的眼睫把?眼底的情绪遮掩得一干二净,方才走了过去。


    “是受伤了吧?”她道。


    鸟笼没关,但是这黑黢黢的鸟儿?显然没什么力气,飞不出来。


    “嗯,翅膀上伤了,不像是箭镞所伤,应该是其?他的猛禽所致。”


    他虽说着鸟儿?,眼睛却只看她,薛嘉宜不敢抬眸,只盯着眼前的乌鸦。


    “真可怜。”她小声?地道:“我?去弄些食水来。”


    见她抬步欲走,谢云朔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叫下人来。要准备什么?菜叶、又或者粟米?”


    他有分寸,很快就松了手,薛嘉宜却觉腕间一烫,把?手悄悄缩回了袖中?,揉了揉。


    “种子,或者菜虫什么的……它应该都吃的。”


    风轻云淡、天气晴好,他和她并肩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回薛府,薛永年可有为难你??”谢云朔直呼从?前那“父亲”的名姓。


    薛嘉宜摇头?:“没有。他没有为难我?。”


    “他最是逐利之人,如今想也?不会。”


    谢云朔正说着,身前,薛嘉宜的肩膀却忽然一抖,他赶忙上前一步,拢住了她。


    “怎么了?”


    他这回没急着松手,低下头?,薄唇快要擦过她的眉梢。


    “没什么……”暧昧的气氛丝丝缕缕蔓延,薛嘉宜浑身一僵,偏开头?道:“那虫子忽然弹了一下。”


    她动了动,挣开了他渐渐收拢的臂弯,不自在地道:“哥……其?实你?不找我?,我?也?想来找你?的。我?有正事想和你?说。”


    她温淡的眉眼中?,浮现起?一丝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挣扎神色。


    话一旦出口,把?它说下去就不是那么困难了,薛嘉宜撤开一步,继续道:“这两日,我?想了很久……”


    尽管她什么都还没说,谢云朔心下却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摁了摁跳动的额角,道:“不必急着回答我?。那日允了你?的,我?不逼你?,你?可以?慢慢想。”


    薛嘉宜叫他一哽,再?开口时,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眶像是浸在了酸水里。


    “也?许是和母亲待在一起?的缘故,这两日……”她咬着唇:“我?的心乱乱的,总是想起?从?前的事。”


    谢云朔眉心一紧,听她继续道:


    “在严州府的时候,夏天好热,我?们一起?搬了竹床到院子里,一起?数天上的星星;冬天冷得打哆嗦,我?们一起?烤火,数着栗子埋进去……”


    “栗子烤得烫烫的,我?不敢剥,你?给我?剥好,又笑我?,拿你?的手来烫我?耳朵……”


    “哥。”薛嘉宜低下脑袋,小口小口地抽着气,道:“我?想明白了。”


    “对不起?。”


    “我?想……我?们还是适合做兄妹。”


    风仿佛静了下来,只有那只病得要死掉的乌鸦,不合时宜地在鸟笼里叫了两声?。


    薛嘉宜的心,随着这股死一般的寂静沉了下去。她张了张唇,正想再?叫一声?“哥”,却听得他突兀地笑了出来。


    “你?记得够清楚的。”


    她怔怔抬眸,对上他平静的、一点不似笑意戏谑的目光。


    “那你?怎么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还说过……”


    谢云朔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说,长大后要嫁给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第60章


    她?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小时候不谙世事, 见?身边的人家都是一对对夫妻,便?以为这天底下,只有做了夫妻, 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过往的回忆快要将薛嘉宜淹没,她?的眼睫在抖, 辩解的声音也是散的:“那只是小孩子的玩笑话, 当不得真。”


    玩笑话。


    谢云朔噙着这三个字, 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所以, 那天夜里, 你与我说的……也是玩笑话?”


    薛嘉宜想到了会面对他的诘问, 却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平静,平静到她?有些害怕。


    她?低下眼帘,避左右而?言他:“我没有答应你什么?。”


    即便?是现在这样的时刻,她?也不想否认,那些说他是最重要的人的话。


    谢云朔唇边讽笑更深,他上前一步, 道:“是,你是没有答应我什么?。”


    他的步伐很稳,眼神?死死地定在了她?的脸上,“可你亲了我。”


    薛嘉宜下意识想要闪躲, 手腕却叫他一把扣住了。


    谢云朔握着她?指尖,轻触向他的唇边, “先?亲的这里, 记得吗?”


    他一点点朝她?俯身,宽肩在阳光下投出一片足以完全覆盖她?的阴影:“然后是……”


    他的声音渐低,带着些蛊惑的意味, 脸也慢慢凑了过来,眼看一记她?绝不想此时出现的吻就要落下,薛嘉宜咬了咬牙,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的下盘很稳,没有被?推动分?毫,她?自己?倒是叫这力气反作用了回


    来,身形趔趄,叫他再度拉回了身前。


    “你要做什么?!”


    她?别开头,紧咬着牙道。


    谢云朔没有松手,眼神?里甚至是困惑的:“这话,不应该我问你吗?”


    “你是觉得我万事都能由你,想进就进,想退就退……”


    “又或者,你眼中的兄妹,就是可以做这种事的?”


    他是无心之言,然而?却正?好?戳中了薛嘉宜此刻心底最隐秘的痛处。


    她?当然知道,薛永年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为的就是要挟她?。


    可就算薛永年是在骗她?,所有的谎言,却也建立在可以成真的基础上。


    朱婉仪身怀有孕的时候,故太子、朱家都还未出事,薛永年即便?是装,也不可能对妻子毫无关心。


    即使?郎中无法从脉象中确定,孕妇的腹中到底是几个孩子,可随着月份渐长,又怎么?会完全分?辨不出来?


    而?从薛永年后来平步青云的速度来说,他定是早早在事发前就已变节。他若真察觉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又怎会不做鬼?


    想到这儿,薛嘉宜心怀惴惴、神?色微晃。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该如何言说,自己?可能是他的亲妹妹,他有可能……和自己?真正?的血亲苟合了,叫他日后回忆起他们的过去?,心里只剩下恶心?


    她?不敢去?求证,心里甚至有一个可耻的念头在叫嚣,鼓动她?把这件事忘掉,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最后的一点理智还是浮现在她?心头,薛嘉宜不再挣扎,任凭谢云朔攥着自己?的手腕,闭上了眼。


    明亮的阳光打在她?的眼皮上,即使?紧闭着眼睫也觉得眼前一片恍然,她?有一瞬出神?,说出口的话,却没再心软。


    “这两?天,我想清楚了,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冷:“若非你有意诱哄,我不会说出那些话。”


    “见?过母亲后,我想通了,我不该与你继续这段不伦不类的感情。”


    她?的话轻飘飘的,却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味。


    谢云朔定定地看着她?,没忍住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唤她?名字:“薛嘉宜。”


    日光下,扑朔的长睫好?似蝶影,她?颤颤地,睁开了眼。


    眼前的男人死死地盯着她?,眼底似是微红。


    “你有没有觉得……你是在玩弄我的感情?”


    薛嘉宜难过极了,她?偏开脸,轻声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认错认得这样轻易,也不知是酝酿了许久。


    谢云朔缓缓松开了紧扣在她?腕间的手,眉眼凛漠:“你当真想好?了?”


    薛嘉宜抿了抿唇,忍下眼底湿意,低声道:“抱歉……如果我还能做什么?弥补你的话。”


    她?仰着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纯粹,仿佛真的在思考,能拿出什么?来补偿他的感情。


    谢云朔忽然觉得很好?笑。


    “弥补……”他轻哂一声,只问道:“我想要的,你能给吗?”


    薛嘉宜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谢云朔没有回答。


    薛嘉宜明白了。


    她?垂了垂眼,细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细碎的阴影。


    “抱歉,是我的错。”


    “我会离得远远的,不会再影响你。”


    谢云朔注视着她?,戳破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怕影响我,还是怕我对你做什么??”


    她?的眼睫倏然一颤,显然是叫他说中。


    谢云朔眼底有一瞬晦暗,旋即却像卸掉了什么?包袱一样,轻缓地叹了口气:“你不必有这种担心。”


    他下颌微扬,任凭日光将视线照得模糊不清,“母亲临终时的交代,我不会忘。”


    ……


    于薛嘉宜而?言,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不欢而?散。


    意料之外的是谢云朔的反应,他还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薛嘉宜想,也许她?对他而?言,本就只是一点执念、一点失去?血缘牵系后的占有欲作祟罢了。


    她?几次三番地踟蹰、后退,便?如他所说,和玩弄他的感情也没什么?区别,他大概已经失望了。


    她?退还了那块还没焐热的令牌,离开了他的王府,没敢回头。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离开,那种直面他眼神?时、如芒在背的感受却还盘桓在她?身上,没有消失。


    摇晃的马车里,薛嘉宜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呼吸也渐渐急促了起来。


    她?得做点什么?,她?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压制心底的这种惶恐与不安。


    ——


    薛嘉宜走?后,谢云朔伫立原地许久。


    直到日光偏斜,乌鸦又咔嘎着叫了两?声,他仿佛才回过神?来。


    他的神?色犹自封冻,并不见?什么?变化,只把玩着那块被?推回来的令牌,淡淡吩咐道:“去?查清楚。这两?天,她?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没有后面这两?句,廖泽也能听懂是查什么?。


    他肃声应下,见?谢云朔这一副阴云缠身的模样,没忍住开口道:“殿下……我觉得,应该是在薛家出了点什么?事?”


    谢云朔未答,只是忽而?转过头,问他:“我现在……看起来很失态吗?”


    廖泽酝酿了一下,还是诚恳地道:“有点儿。”


    其实?不只是有点儿。


    可以说是很明显的失态。


    有些人失态像雪山倾崩,有些人失态……会像冻土结冰。


    前者只要见?了,人尽皆知;后者虽然更隐晦,但身边熟悉些的人,却也看得出异样。


    谢云朔抬手,用掌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随即竟是牵动嘴角,很僵硬地笑了一下。


    “是吗?”他平静地道:“不过不会了。”


    他大概……已经想通了。


    廖泽不懂谢云朔在说什么?,呆了一下,好?在没有被?追问,他很快就夹着尾巴、奉命探查去?了。


    临走?前还得了句吩咐,把装那乌鸦的鸟笼子撤了下去?。


    ……


    早春的日光,依旧是暖的。


    谢云朔的目光在日光下流转而?过,心里想着廖泽刚刚随口替她?解释的那句。


    局外人都能猜到的枝节,他再关心则乱,也不会猜不到她?那儿是有了什么?问题。


    她?并不是反复无常的人,相反,就是因为对这段感情很谨慎,她?先?前才会有那样多的犹豫和挣扎。


    他该保持着这份理智,然而?这一刻,心底却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不管怎样,她?不告诉他,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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