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薛嘉宜最后回了一趟薛府。
在宫外逗留得已经够久, 她打算收拾一下随身?的东西?就回去。
然而,即使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薛永年时, 她还是?不能够平心?静气地叫出那声父亲。
薛永年知道她从哪儿来,非常斯文地笑了一声:“去见了自己的‘兄长’, 不该高兴吗?”
薛嘉宜本不想答话, 从他身?侧走过后, 却还是?没忍住, 回头?道:“总之,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
她与?谢云朔说那些话, 不只是?因为那点缥缈的血缘关系。
她知道,薛永年不是?什?么好人,很多事情,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她不可能真的拿洪妈妈他们的命冒险,去赌他会不会干脆鱼死网破、把?当年的旧事捅出来。
只有她失了他需要的价值,他才会没了威胁她的必要。
薛永年却是?凉凉地一叹,随即道:“多年兄妹情……你以为, 三言两?语就能断了吗?我?若真的以你为饵,他照样会乖乖咬钩。”
薛嘉宜在袖底攥紧了拳心?,稳住没有露怯:“可我?凭什?么照你说的去做?”
薛永年反看着她,笑道:“想试探我??”
薛嘉宜咬着牙, 没有再理会他。
她本就没有带什?么物什?,收拢后正要离开, 等候在外的薛永年却又突然叫住了她。
“到底是?我?的发?妻呐……死后这么多年, 还能帮上我?的忙。”他忽然一叹。
薛嘉宜眉心?一跳,眼神?骤然冷了下来:“你想做什?么?”
薛永年平静地与?她对视,直接道:“你母亲的尸骨, 其实并没有葬在薛家祖坟。”
嗡的一声,浑身?的气血仿佛都涌了上来,薛嘉宜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道:“你是?什?么意思?!”
当年,洪妈妈也记挂着朱婉仪的身?后事,但当年要带着她和?谢云朔回严州府,怕薛家反口,没有时间顾及。
不过当时洪妈妈还是?留了个心?眼,花了钱、找了京城专办白事的人家,请他们盯着点薛家。后来知道薛家是?有好好治丧的、也扶了棺椁出京,洪妈妈才安心?带着他们,上了去往严州府的大船。
无论如何,朱婉仪能免受牵连,不收流役之苦,便是?因为她不再是?朱家的人,既然已经没有办法回朱家了,葬在薛家的祖坟里,总也好过在阴间做游魂。
可眼下听了薛永年的话,薛嘉宜的脑子?里却陡然一阵嗡嗡作响。
难道都是?做样子?的?难道薛家当初为了把?自己撇得更干净,竟让她做了孤魂野鬼?
薛永年的眸间却烧燃起了诡异的火焰,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忽而问道:“为父从前?总觉得,你和?阿婉长得不像——脾气更不像。可这么看着你发?起怒来,倒还是?很像她的。”
他早已经记不清朱婉仪新婚时是?怎么看他了的,但最后的那些时刻,怒视着他的那道影子?,午夜梦回,却仍旧停留在他的记忆中。
“凭你也配叫我?母亲的名字!”薛嘉宜通红着眼,怒骂道:“畜牲行径!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丈夫、你这样的父亲!竟然拿一个母亲的身?后安宁来威胁她的女?儿!”
薛永年凉凉地叹了口气,随即,竟是?笑了:“我?何时说了,要拿她来威胁你?”
“不过提醒你一句罢了。”他顿了顿,悠悠地道:“她葬在何处、受何处的香火供奉,知道的,唯我?一人。我?若事败,日后,可就没人能去她的坟前?,和?她说一说话了。”
——
今天的太阳晴得很稳。
春光明媚、和?风徐徐,薛嘉宜却没有心?情欣赏。
她频频向外张望,几乎把?焦躁写在了脸上,陈卫回头?瞥见了,不由问道:“可还有什?么地方没去吗?”
薛嘉宜揉了揉自己的脸,努力叫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没有了,太妃虽然宽仁,我?也该回去了,不好继续在宫外久留。”
陈卫笑笑,道:“这倒不是?太妃娘娘宽仁,是?景王殿下的颜面呢。”
这一贯左右逢源的内侍不知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不过随口附和?,却不知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蹄上。
薛嘉宜咬了咬下唇,没吭声。
她是?怀歉的,对谢云朔说完那些话就后悔了。
怎么能不后悔?
事已至此,她和?他的关系只有进?、没有退,她是?不可能缩回那座名为兄妹的堡垒的了。
只可惜,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他大概也很失望吧。
她设想过要如何面对他的盛怒,却未料得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像接受了出游时看到的坏天气一样,只短暂地失控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她倒宁可他凶她、怨怪她,也许她心?里还好受些。
然而此刻,薛嘉宜也没心?情去分辨当时谢云朔的那一点微妙的反应了。
薛永年的威胁仍旧悬在头?顶,有一件事……她现在不得不做。
——
景王府中,派出去的暗卫很快去而复返。
薛家算不上高门大户,人口简单,就连府宅都坐落在热闹的地方,想要查,其实是?很容易的。
“薛姑娘已经回了宫里,一切如常。”
“……薛永年那边,最近却是?多参与?了两?场文会,像是?为了打发?时间。”
这其实不算什?么稀奇事。
薛永年前?几年升得太快,又是?在吏部这种位置,难免得罪了些人,现在被挤去了其他司部的闲职,既没了圣心?也失了后台撑腰,此一时彼一时,官途俨然是?么有可以使劲的地方了。
一个仕途不畅、又自负文采的文人,可不就得往自己擅长的方向使使劲,给自己的心?里找点平衡?
“至于前?两?日……”廖泽拣重要的说了一通,往案前?觑了一眼谢云朔的脸色,方才继续说下去:“呃……薛姑娘在薛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只是?有一点……”
长案前?,谢云朔适才缓缓抬眸,目露困惑:“什?么时候,也敢与?我?卖关子?了?”
他这话的口气像玩笑,廖泽很硬地也笑了一声,赶紧说了下去。
“前?几日,殿下便把?安排在薛姑娘身?边的暗卫撤掉了,具体在薛家发?生了什?么,事后实在不可考。不过薛永年后来,再去他上值的时候,他的同僚有闻见,他身?上夹杂着一股香烛的气息。”
廖泽没有把?猜测说出来,但谢云朔不会连这个都听不明白——
陪伴泉下的母亲,便是?薛嘉宜留在薛家那两?日的头?等大事,薛永年身?上染到第二天都未散去的香烛气味能够说明,父女?俩大概是?有相处的。
这其实很不寻常,因为从前?还在薛家的时候,这个眼里只有利益的男人都未曾正眼看过自己的女?儿。
谢云朔眉梢微抬,他稍一思?忖,忽而问道:“薛永年这几次去的文会,都是?谁做东,又有哪些其他的宾客?”
能在王府供职,还是?行此隐秘之事,暗卫们自然也不是?戳一下才动一下的方轱辘,早把?相干的事情都查了个底掉。
廖泽在袖兜里掏了掏,双手递上了一份名录。
“属下整理了几次文会上人员的名字,请您过目。”
廖泽做事确实是?妥帖,甚至还把?不止一次出现过的人都给圈了出来。
谢云朔看东西?一贯快,一眼扫到了底后,目光忽又上抬,停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姓上。
他屈指在这个名字上叩了一下,道:“我?记得,此人从前?是?邓家的家臣。”
八皇子?的母亲淑妃,便是?姓邓。
虽说他这个八皇叔年纪很轻,根基也比不了他和?燕王,但在皇帝那里,算是?受信重的儿子?了。
廖泽不免为谢云朔的记性咋舌,京城的关系盘根错节,他圈画这些尚要核对,而谢云朔竟是?连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底细都是?张口就来。
短促的走神?过后,他忙道:“属下立即派人去查。”
说完,他挠了挠头?,又道:“……若只是?以文会友,仿佛也不能说明什?么?”、
谢云朔很轻很轻地嗤了一下,道:“我?不是?破案,不需要证据。”
廖泽了然:“属下明白,会派人继续盯紧薛家那边的。不过说来这人也……”
他稍有迟疑,不过还是?没忍住嘀咕了一句薛永年:“若真的能又再勾上八皇子?的线,也算是?……”
后面的半句话声音比较低,但是?谢云朔还是?听见了尾巴上得“三姓家奴”四个字。
这话说得实在促狭,饶是?他在薛嘉宜走后一直神?经紧绷,也不免轻哂一声。
不过谢云朔很快还是?正色道:“盯好他,静观其变。”
这一次的事情,其中一定有薛永年窜上跳下的缘故,只是?不知……他想要利用自己的女?儿做什?么。
想到薛嘉宜,谢云朔的眼神?又沉了下来。
不是?没有人知道她和?他的关系,也有人想利用她做文章。可是?风言风语以外,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把?手伸得这么长。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事情差不多禀报完了,廖泽刚要退下,前?院又有侍卫递信进?来。
“殿下,宗小将军那边来信。”
最近的局势比较敏感,谢云朔与?宗尧之很少?联络,更不会私下里见面。如无必要,宗尧之想是?不会送这封信来。
廖泽非常乖觉地接信递上,捎带着附近的其他仆下也都退下了。谢云朔拿起拆信刀,破开了火封。
果然是?有必要的事情,是?燕王处的动向——此人已经相当按捺不住,甚至已经开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与?五军营的都统私相授受。
宗尧之来信在问,这件事该如何处置,是?要隐而不发?、将计就计,又或者,直接捅到皇帝那里去。
谢云朔心?下有了主意,不过还是?先继续往下读。
剩下的,无非也是?些类似的事情。
谢云朔神?色平静,可等视线落到信的末尾处时,瞳孔却是?骤然一缩。
几句寒暄的套话后,宗尧之婉转地来问了他一件事。
他说,是?宫中太妃请他来问的。
……
“终身?大事,不是?小节……”
春日渐暖,宗太妃的膝上却还拥着那张羊毛的小毯子?,她带着点和?煦的笑意,拉着薛嘉宜的手问:“前?些日子?,是?想叫你再想想,你如今……确定已经考虑好了?”
老人家的掌心?叫手炉暖得热热的,薛嘉宜无端有些想掉眼泪,抿唇忍下了。
“是?。”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垂眸道:“我?如今,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总不能叫让泉下的母亲……还为我?担心?。”
第62章
薛嘉宜没有料到, 宗太妃这次答允得这样轻快。
见她微怔,宗太妃松下?眉眼,忽又回头, 朝繁炽微笑道:“我倒也?想把你嫁出?去,只?是晚了。不若我给你加点儿虚衔, 再自你家中为你挑一二子侄过继, 日后给你养老, 如何?”
繁炽红着眼眶, 别过头道:“太妃娘娘说什么呢?自打来您这儿起, 奴婢就没想过走。”
薛嘉宜漆黑的瞳仁一颤, 总算终于听懂了宗太妃话里隐晦的意味。
繁炽在庆安宫的老人了,叫她离宫养老的可能?,恐怕只?有一种。
即使已经进宫数载,薛嘉宜掩饰情绪的本领依旧没修到家,宗太妃察觉到了这道投来的欲言又止的关切目光,微微一笑。
“早两年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还有力气, 什么都想插手管一管。”面容宁和的老人轻喟一声,道:“家族、后辈……现在想想,其实什么也?管不了。”
“任你什么人物,也?就活这一口气, 这一口气熄灭了,也?就没了。连自己的身后托处, 也?终究是要交到后人的手里。”
宗太妃大?概只?是随口一叹, 并没有想收到什么回复,她很快便转过话题,又拍了拍薛嘉宜的手背, 问道:“你自己的事情,可与景王知会过了?”
这话问得太直白,薛嘉宜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
见她如此,宗太妃心里就有了答案,道:“无论如何,他与你有兄妹的缘分,一码归一码,你不好?把他当外人。”
很多事情无法明说,薛嘉宜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宗太妃又问道:“怪先前我将?你强留在宫中吗?”
薛嘉宜没多想,便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的。”
也?许一时愤懑失措,可她现在却是庆幸,至少她和他的私情没有在那?时便被摆到明面上。
否则,薛永年那?日的话炸开之后,她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薛嘉宜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这些年,对您的庇护……我唯有感激。”
尤其是那?段以为自己连最?后的至亲都失去了的那?段时间,宗太妃、还有相熟的其他人,也?确实给了她很多关怀。
在庆安宫,她感受到的一切平静与宁和,都是真实的。
她眼神诚恳,话却说得像背书,宗太妃失笑,不过还是又叮嘱了一句:“我倒是后悔管了这个?事情。不过事到如今……就算你真的找了夫婿,也?该去请他掌掌眼、给他请安才是。”
宗太妃说完,复又让繁炽拿了私库的记簿出?来,言道要为她好?好?添笔嫁妆,大?概,是有补偿之意。
……
回房之后,薛嘉宜的心下?依旧有些惴惴。
宗太妃说得是对的,她想做什么,确实瞒不了谢云朔那?边。
且不论他与宗家的紧密联系,光说他如今的身份,他若有心阻碍她的婚事,实在是轻而易举。
就这么悬心了好?几天,直到繁炽那?边,拿来宗太妃亲自过目过的名册来找她,薛嘉宜才陡然生出?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受。
这明明是好?事,可稍回过神后,她的心里却还是有些针刺似的难过。
他大?概是真的叫她伤透了心,不打算插手她的事情了。
薛嘉宜抿了抿唇,压下?心底那?些矫揉造作的情绪。
“春暖花开,也?是宜嫁娶的时候,想择新妇的人家也?不少。”繁炽用不那?么公事公办的语气与她道:“太妃很重视你的事情,吩咐下?去的时候,除却家世,还特地?嘱咐了,要仔细着郎君的人品。”
薛嘉宜自是一番感谢,随即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能?入太妃娘娘眼的,自然样样都好?。我也?没什么好?挑剔旁人的,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想知道,有没有哪家的郎君是急着完婚的?”
繁炽奇道:“你如今这般恨嫁?”
薛嘉宜的眼睫颤了颤,一时未答。
第一次向太妃提起时,她只?拿婚事当逃避,然而现在,她却是不得不嫁了。
在薛家的最?后那?天,薛永年搬出?朱婉仪的坟冢相挟,随即又提起她的婚事。
她以为他要故技重施,要挟她嫁给于他有用的人,却未料得他只?是道:“你嫁与谁,我都不左右,只?一点,婚期必须定在六月之前,具体的日子,到时由我决定。”
她不知他的意图,就这么答应了,实在心有不甘。于是她说,要她答应可以,但前提是,他要带她去朱婉仪的埋骨处走一遭,祭拜一番。
好?浅显的试探,薛永年只?轻笑一声,道:“自是个山明水秀的地方,你不必担心。待你婚后回门,我会安排,叫你同郎婿去坟前请安。”
薛嘉宜已然听懂关窍在哪儿,咬着牙道:“你要利用我的婚仪做什么?就不担心我走漏风声吗?”
薛永年反问她:“你敢吗?”
她哽了声息,没能?再问下?去。
最简单、最直白的阳谋,有时候就是无解的。
“我都答应你。”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是婚仪过后,我要将?母亲的坟冢迁出?来。而且……”
她捏紧了拳头,复才尽力平静地?道:“有的事情,不论你拿什么来威胁我,我也?不会做的。”
薛永年唇边笑意更深:“怎么,担心我让你在婚仪上,一刀捅死你的好?阿兄?”
“放心,不会的。”他瞳色愈加深沉,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神采:“谋害亲王这种事情,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薛永年说的这些话,薛嘉宜没有打算告诉第三个?人,自然也?不会吐露给繁炽。
她只?垂下?眼,赧然般道:“我年岁到底是不小?了,既有了嫁人的打算,总是宜早不宜迟的。”
繁炽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想歪了什么,正色道:“到底是太妃指婚,你不必担心谁反悔作梗。”
不过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多嘴,很快换了话题。
繁炽年纪也?不小?了,对于做媒这种事情有一种和所?有这个?年龄段的人一样的热衷,她颇为兴致勃勃地?同薛嘉宜说项了起来。
名册上的郎君,基本上都能?数出?和宗家沾亲带故的关系,不过出?身都不太高。
“高嫁是要吞针的……”繁炽翻过一页,“我觉得女子嫁人,还是安稳为要。”
见薛嘉宜点头,她微笑道:“依我的眼光,我看……季家的这位二公子很不错。”
薛嘉宜原本很有些心不在焉,听见这个?姓氏后,却是一怔。
她下?意识反问道:“季二公子?”
繁炽颔首,道:“他出?身清流,家中人口简单,又非需要挑大?梁的长?子。只?一件,他早已二十余许,却不知怎地?,一直没有婚配。不过这一次……”
她意味深长?地?看向薛嘉宜,说明了情况。
听完,薛嘉宜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道:“是主动?请托了关系,把自己加上的?”
繁炽点了点头。
宗太妃要为信重的女官挑个?好?人家的消息传出?去后,其实不少人家都意动?。
在太妃跟前镀了金,总也?是不同了,若非如此,当年庆安宫挑女官,也?不会有那?么多小?娘子来应选。
“季陈两家,早年间同为清流,有些交情。”繁炽道:“他先找的陈筠,陈筠后来再找的我和太妃。”
“原来前日陈老师进宫,为的是这个?。”薛嘉宜有些微妙的不好?意思了起来:“她都未曾与我言说。”
只?来问了她的功课,又给她带了一本新收集的百草经。
繁炽便笑:“八字没一撇,与你说什么。不过这事端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
风高气爽,季淮等?在茶肆中,心下?是难得的焦躁不安。
即使时下?民风还算开放,孤男寡女私下?见面,也?很有些不好?,于是他没有定二楼的雅间,只?定了一楼的位置,茶座间有屏风相隔,既不落人话柄,也?有说话的空间。
他看着天边偏斜的日影,一会儿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来得太早,一会儿又忍不住担心,她今日出?宫……是否会有什么事务耽搁?
“劳驾。”季淮叫住了过路的小?二,指了指桌上的陶壶:“有些凉了,劳驾换一壶来。”
小?二应下?,撤走了茶壶,季淮正要坐回去,却忽见锦屏另一端,一道鹅黄的裙裾翩跹而来。
他腾地?就站直了,道:“薛姑娘。”
薛嘉宜摘下?了帷帽,她大?概也?是局促的,捏在帽檐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季公子,久等?。”
“我回家了一趟,耽误了些时间,抱歉。”
正好?小?二换来了新的茶水,季淮展臂请她入座,道:“无妨,我也?是刚到。”
这几年,两人私底下?的见面其实很少,薛嘉宜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寒暄,她想了想,只?道:“听闻季公子去岁秋闱中举,还未当面道过喜,是我失礼。”
顺天府的乡试,惯来是要比其他地?方更难考中的。
她还记着他的事情,季淮笑道:“薛姑娘的贺礼,在下?都已经收到了。那?方砚很好?用,与我近日新寻的笔山很配。”
薛嘉宜不由莞尔:“得用就好?。”
她只?是浅浅一笑,季淮却有一瞬微妙的走神。
同她温淡的脾性一样,她笑起来也?没有什么浓烈的颜色,只?一泓清浅的笑意,蓄在她颊边浅浅的梨涡里。
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住她的,但这一次,听闻她将?要许亲的消息之后,他却一丝犹豫也?无,心底便浮现出?了那?个?从前一直影影绰绰的念头。
察觉到他的注视,薛嘉宜捧起面前的杯盏,有点儿不自在地?,轻轻啜了一口。
茶水入口有回甘,她却觉得舌根苦涩,但最?后也?只?得鼓起勇气,开口道:“季公子,我今日因为什么找你……想必,你是清楚的,我便不卖关子了。”
季淮像是有所?预料一般,挑了挑眉,道:“是想好?了要拒绝我,但又碍于之前的缘分,所?以想当面告知?”
他这话说中了一大?半,薛嘉宜愈加赧然:“我……”
季淮的眼神依旧诚恳,他道:“我知道,我年岁不小?,长?你六岁有余,又是才有了个?举人身份,更不是出?身什么富贵人家……”
薛嘉宜睁大?了眼睛,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一开口,季淮果然不说话了,只?眨了眨眼,倒像是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才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对你不公平。”
在看到季淮的名字前,她并没有生出?过这个?念头。
她是对自己的婚事抱着利用和逃避的心思,可那?些人家,为的本也?不是她本人,而是庆安宫,又或者……是为了与她有旧的那?位殿下?。
本就是利益交换,即使她有所?图,也?不会觉得愧疚。
可如果对方是真心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季淮不是蠢人,很快便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句话……”他稍顿了顿,叹口气才道:“其实更狠一点。”
无异于直说,她对他无意了。
薛嘉宜其实本就很少拒绝别人,更不要提是这种事情,闻言,她耳廓都有些发烧了,忙道:“我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我……”
季淮却罕见地?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地?道:“薛姑娘既邀我见面,不知,可愿听我说两句?”
薛嘉宜缩了一下?,重重点头:“你说吧。”
“我知道,你正是把真心看得宝贵,才不愿意辜负。”季淮苦笑了一下?,道:“但对我而言,这岂不是更不公平吗?”
薛嘉宜抿了抿唇:“我不明白。”
季淮一贯是温润和气的模样,今日却展现出?了一点微妙的攻击性,“旁的小?郎君都有机会,只?因他们对你无意?我反倒是因为这一点真意,倒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见她怔住,秀气的眉也?一点点皱了起来,大?概真的是在思考,季淮笑了一下?,趁势道: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是一个?好?机会,我该向你郑重地?、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姓季,家中行二,尚有……”
未至晌午,客人不多也?不少,窸窣的人声刚够盖过两人的交谈。
而茶肆对过的客栈二楼,一身玄青直缀的矜贵郎君正安静地?坐在角落。
他低着眼睑,只?专注盘玩着手里一条褪了色的彩绳,似乎并未将?视线,投去其他地?方。
仿佛也?并没有看见另一边,两人相谈甚欢,她连耳尖都羞红了。
第63章
茶肆里的二人, 没有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
季淮的语气实在太诚恳,诚恳到薛嘉宜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他第二次。
她抿了下唇,踟蹰了一会儿?, 还是道:“……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
“但我当下已经做了选择。”季淮只笑:“其?实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因为我的所谓‘真意’也只有三分?, 不?用担心无法给?我十分?的回馈。”
大概是担心听到第三次拒绝, 他没留气口, 接连又道:“这些话?, 只是想说明我自己的心意, 并没有要求你?如何?的意思?。不?过冠冕堂皇的话?以外, 我定?然还是希望,你?可以考虑考虑。”
薛嘉宜不?知该怎么回答,低着脑袋点了点头。
她显然没了谈兴,季淮也不?勉强,轻巧地转过话?题,说了些不?咸不?淡的闲篇。
对于他而言,眼下是一个还算游刃有余的场合, 但对于薛嘉宜而言,显然不?是。
两人没有聊太久,未几,季淮便问道:“时辰尚早, 想去?其?他地方走走吗?”
薛嘉宜把手重新放在了一旁的帷帽上,微微颔首, 却没动作。
季淮会意, 主动先起身道:“我还有些琐碎事宜要处理,薛姑娘想要去?哪儿??如若顺路,可以送你?一程。”
他主动退了一步, 免了她又要再拒绝。薛嘉宜能感受到他的好意,起身道:“多谢季公子,不?过不?用劳烦了,我想随意走走。”
临走前,她攥着手心,最?后与他郑重地道:“今天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
……
茶肆外,天依旧晴得稳稳的。
和?暖的日光洒在身上,照得薛嘉宜的意识颇有些抽离。
从谈及婚嫁之事起,她就一直能感受到,自己心下那?有如死水微澜的状态。
她站定?在檐外,稍微缓过来一些后,正?要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记有些熟悉的声音。
“薛姑娘。”
薛嘉宜身形微僵,一时没有转身。
她听出来了,这是谢云朔身边那?个姓经的侍卫。
“我们殿下请您,移步小叙——”
……
薛嘉宜没生出什么抗拒,麻木地叫经荣领去?了二楼的雅间。
不?大不?小的屋室内,窗牖大开。谢云朔并未抬眸,只朝她淡淡道:“坐。”
薛嘉宜咬着唇,朝他一礼,道:“殿下可有要事?”
尽管她告诉自己,不?要心虚,她没什么好心虚的,真的到了他面前,却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局促。
见她不?动,谢云朔持杯的手微微一顿,笑意轻敛。
他抬起比曜石还要深沉几分?的瞳眸,看向她,道:“可以与旁人见面,与我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吗?”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透出几分?淡淡的威压,薛嘉宜没来由地心头一酸,低下脑袋,在他对过而坐。
“只是不?想耽误殿下的时间。”她一面说,一面垂下眼帘。
气氛微妙,她想做点什么来缓解,伸手要去?碰面前的杯盏,却发现座位前摆着的这副茶具,大抵是动过的,手又是一缩。
谢云朔看出来她在想什么,极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以为今日是我太清闲,在此地蹲守你??”他叫了侍人来,重新换了一副新的茶具,又道:“不?过是刚好与人在此谈话?恰巧看到你?,才叫你?来打个招呼。”
薛嘉宜不?知该如何?回这句话?,只抠了抠膝上的衣料,低低“哦”了一声,道:“是我失礼,不?知殿下在此。”
她这闷声不?响的样子,叫谢云朔的心气愈发不?顺。
他忽然也没了说那?些敷衍套话?的兴趣,直看着她,问道:“你?选好了?”
薛嘉宜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没有。不?过快了。”
他的语气,分?明是什么都知道,她没什么好瞒的。
谢云朔勾了勾唇,似笑非笑:“这么快就要定?下婚事,是为了防备我吗?”
薛嘉宜垂下眼:“……不?是。”
她若要依薛永年所言,把婚期定?在六月结束前,满打满算也不?剩多少时间准备,得早做决定?。
沉默有如灰雾肆意蔓延,谢云朔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缓缓呼出了堵在胸腔的那?口气。
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信不?过我。”
他的语气缥缈,仿佛知道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喟叹。
薛嘉宜的眼睫蓦地一颤,她抬眸看向他,嘴唇下意识张了一下。
然而很快,她却又垂下了眼睫,轻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谢云朔没有回答。
他为自己斟了杯酽茶,啜了一口,道:“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薛嘉宜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听得他继续道:“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带着几分极为明显的自嘲。
薛嘉宜把唇抿得发白,手指也不?自觉绞紧了膝上的衣料,好一会儿?,她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日……殿下若有了心仪的娘子……”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谢云朔真的笑出了声。
他几乎都有些不?可思?议了,对他自己。
明明早不?是第一回被她抛起又摔下,他刚刚,居然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期待她给?他一个他想要听到的答复。
不?管是为了什么,她总归是没有选择他。
“不?必说这些了。”谢云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薄唇边,随即竟浮现起一丝还算温文的笑意:“只要你?记得,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仿佛已经释然,薛嘉宜忍下鼻腔中?忽而弥漫的酸涩之意,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一叠契书自方几的另一边被推了过来,她迟滞了一下,抬头看了过去?。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这个举动,与前面说的巧遇实在不?太相符,谢云朔转过脸,下颌线绷得很紧,没再看她。
“只是些屋契和?地契,你?总不?会想从薛家出嫁。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
薛嘉宜有点儿?想哭。
她都这样做了,他为什么不?能对她狠心一点。
她努力克制,开口时还是带着哽声:“我这几年,勉强算是有些体己,太妃也……”
此番宗太妃打算一齐为她和?庆安宫另外两个打算嫁人的女官指婚,名?为添妆的赏赐给?的极为丰厚。
“我给?的东西,是会咬了你?的手吗?”谢云朔冷下脸,道:“这些契书已经落了你?的名?字,你?若不?要,那?就拿去?丢掉。”
绣着云边的袖间,终于还是伸出来几根葱白似的指尖。薛嘉宜低着头,接过契书,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她的犹疑,落在谢云朔眼中?,俨然是另一种?情绪,他眼神微黯,道:“有这么提防我?”
薛嘉宜咬了咬唇,道:“我没有。”
轻飘飘的三个字,相比辩解,更像是一种?默认。谢云朔提了一口气,站起身,道:“不?管你?有没有,总之,护着你?,是母亲当年的嘱咐。”
他看着她黑沉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送你?顺利出嫁后,我自会如你?所愿,和?你?……断个干净。”
最?后的心防似乎也轰然垮塌了,薛嘉宜瞳仁微颤,良久,方才注视着他,小声说,好。
——
一旦彻底决定?迈出那?一步后,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很轻易。
薛嘉宜也终于开始认真地考量自己的终身大事。
季淮所说自然让她动容,可同样也让她心生隐忧。
一个人,做朋友和?做丈夫,是不?一样的。她结识的季公子,只是勉强作为友人的寥寥几面。
他对她有好感、有情谊,这反而是一件麻烦事。
世上不?存在不?图回报的感情,他有付出,就一定?会期待从她这里获得情感上的回馈,不?是当下,也会是未来。
可她不?知道,她的心是否还能给?出这样的情绪。
但她最?后,本着自己的私心,还是选了季淮。
——他如今功名?在身,已经谋了外放的缺。
原本他是有心再考一考的,但京中?局势莫明,他的父亲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干脆把儿?子早早安排好了事。若非如此,季家也不?会想这么仓促定?下亲事。
而季淮外放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小城。是否山明水秀,薛嘉宜不?清楚,但她知道,那?个方向,离严州府不?算近。
这样很好,她想,她嫁得远远的,可以绝了所有人的心思?。
远离京城后,无论是薛永年还是其?他有心之人,也就不?会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算计谢云朔,而日子久了,谢云朔大概……也会平淡淡地把她淡忘,无论是作为兄妹,还是作为别的什么。
就当是她自私吧,她永远、永远,也不?想叫他知道,薛永年所述的那?个可能。
亲事定?下之后,薛嘉宜回了一趟薛家,语气坚决地和?薛永年道:“婚期已定?,如你?所愿。你?想利用这场婚仪做什么,我不?管,但是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带着母亲的遗骨返乡。”
有些日子未见,薛永年眉宇间的郁郁之色居然扫去?了不?少:“答应你?的事情,我何?必食言?该告诉你?的,我都会告诉你?,该瞒着全天下的,我也会瞒着。”
“只是你?答应我的事情,也别忘了。”他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尾指那?么长的玉瓶,递到了薛嘉宜眼前:“婚仪上,有人一定?会喝你?敬的酒。”
薛嘉宜眉心一跳,没有接。
她缓缓抬起眼瞳:“我也告诉过你?,我的底线。”
母亲对她确实极重要,可是已故之人的托处,只是生者的慰藉,她不?会为了自己的这点念想,去?害活着的人的性命,遑论是他。
“毒害亲王,我可没这个胆子。”薛永年道:“此药和?酒服下,只会让人暂时昏睡,一两个时辰便可解。你?大可拿找活物来试此药,看看能否印证我的说法。”
薛嘉宜没接,偏过头道:“我的婚仪,他未必会来,我劝你?另寻更稳妥的办法。”
薛永年淡淡一笑,眼中?不?见笑意,声音却愈加低幽,带着一股蛊惑的意味,“他一定?会的。”
薛嘉宜反问道:“所以你?费尽心机,只是想让他醉一场?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薛永年自然不?答,眼底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我的目的……有何?紧要?”
“要紧的是,这场婚事过后,你?就可以过上自己的想要的生活了,不?是吗?”
“永远不?会再有指责你?们有悖伦常的声音,你?和?他,也不?会再因为彼此,陷入没有意义的牵绊。”
第64章
乍暖还寒的?日子很快过去, 眨眼间,京城的?天气已经薄有些暑意。
景王府内,谢云朔斜倚在小池塘的?白玉立柱旁, 掌心里托着?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底下洒。
池子里游着?几?尾品相极好的?锦鲤, 皆是?皇帝近日所赐。只可惜今天的?日头不够好, 否则一池金鳞游动起来, 还能更漂亮一些。
这老?头开春以来, 像是?大彻大悟了一般转了性, 大有将手上权柄下移的?架势, 对一干儿孙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打压为主,竟是?平等地多有优容。
“殿下。”廖泽抱了抱拳,与他禀道:“今日,那位薛大人又得了陛下召见?。”
不知?怎地,沉寂多时的?薛永年,近日来又叫皇帝想起来了,多次得召御前?, 听取政见?、侍候笔墨。
谢云朔不咸不淡地啧了一声,道:“谁叫他谄诗写的?,正中龙屁。”
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廖泽没憋住, 笑出了声。
他努力?绷了一下,正经地道:“可若没有御前?的?消息和没有递诗的?途径, 想来这‘龙屁’, 也没那么好拍。”
岁寒大病的?那一场之后,老?皇帝已经雄风不在,几?乎没有再召过新的?嫔御, 但他在这方面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好色的?老?头,一干旧人里,还算年轻的?淑妃、那位八皇子的?生母,算是?近来伴驾最多的?了。
当然,这一切只能算作一个影影绰绰的?猜测,并没有什么勾结的?证据。
谢云朔当然知?道廖泽在说什么,他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问道:“盯出什么结果了吗?”
廖泽低下头:“属下惭愧,没查出薛永年私底下与八皇子有什么联系。倒是?燕王那边,最近与五军营那边越走越勤了。”
谢云朔把手心里最后一点鱼食也拍了下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多动多错,先这样罢。”
他话音稍顿,视线自水面缓缓上移,随即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今日可有客来?”
这个问题,比先前?的?什么朝政什么局势难回答多了。
廖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两个月,那位薛姑娘飞速定下了亲事?,郎君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
其实这位季二公子早到了适婚的?年纪了,之前?却一直没有婚配,此番定亲后,婚期却赶得极紧,于是?隐隐有了传言,说这位季公子早就心慕薛姑娘,一直没成婚是?在等她,这会儿等到了,可不就迫不及待了么?
若是?廖泽半点不知?内情?,大概也会当个乐子听听,但他在谢云朔回京前?就跟在了他身边,很多事?情?不可谓不清楚,心下便实在有些微妙。
特别今日——是?那薛姑娘之前?递了拜帖,要携自己的?准夫婿前?来王府请安的?日子。
但谢云朔的?心情?到底如?何,廖泽便也看不出来了,若说毫无波澜,也不会清早开始就搁这儿喂鱼的?,喂得那鱼肚子都滚圆,像是?一点也定不下心做正事?,可若说心情?有多起伏,面上看着?也不像。
他敛了敛心神,答道:“前?院还没通传,想是?还没有,可要遣人去问一问?”
话音未落,门房便应声而来,恭声道:“殿下,前?院有客,是?京兆尹家的?二公子与他的?新妇……”
廖泽眼皮一跳,赶忙截断他的?话茬,道:“事?带到就好,多嘴多舌什么,只是?下了定,哪就算新妇了?”
谢云朔的?神情?倒依旧平静,唯独眼瞳幽深。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堆叠渐深的?云彩,淡淡道:“请他们?去客堂稍坐,我一会儿就来。”
——
踏入这座王府前?,薛嘉宜是?有心逃避的?。
但是?之前?宗太妃的?话,还是?叫她听进去了。
无论如?何,她叫了他那么多年的?哥哥,她要成婚了,于情?于理?,都该带她的?未婚夫婿,来和他正经的?见?一面。
然而那些强压着?的?情?绪,却在再见?到他瞬间,倏地就浮了起来。
今日的?日光不算鼎盛,照在堂前?出现?的?那一道颀长的?身影上,正好镀作一层暖调的?光晕,愈发衬得他光明磊落,仪表堂堂。
谢云朔在门边顿足,目光只在她身前?落了一瞬,紧接着?,便落到了她身畔的?那个人身上。
察觉到薛嘉宜的?迟滞,季淮以为她在紧张,隔着?衣袖,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背,低声提醒。
“虽是?你兄长,我们?也该先行?礼才是??”
薛嘉宜很快回过神来,抽回手,几?不可察地朝季淮的方向偏了偏头,以示自己听见?了。
谢云朔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垂了垂眼。
……看起来很亲昵,也很克制,仿佛真的有一点恩爱眷侣的样子。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谢云朔几乎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上,还是?出现?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裂痕,眼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在真的?见?到她和另一个男人并肩出现?之前?,他始终抱有着?一种不愿自己戳破的?幻想。
而现?在,那一层薄如?蝉翼的?幻想,轻而易举地就被她戳破了。
她已经选了别人。
任何的?理?由、任何的?借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身边的?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他们?会成为这世上连接最紧密的?两个人、共度余生,即使他是?她的?亲哥哥,和她真有血缘关系,日后,也都要退出一射之地。
何况,他不是?。
他拥有的?过去,不过是?一场阴谋的?副产物。
谢云朔只觉胸腔里的?血都叫这股愤怒烧得滚沸——
凭什么?她才认识这个男人多久,见?过几?面?
二人向他见?礼的?声音一齐传来,谢云朔眉心克制不住地紧皱,他略略呼出一口气,绷着?脸,大跨步越过两人,往上首的?主位走去。
他背对着?朝后抬手,乖觉的?仆从立时便领了两人入座。
薛嘉宜心下原本?还算平和,可抬眼见?得谢云朔几?乎有些发白的?脸色,还是?怔了怔。
他的?表情?并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薄唇边甚至还挂着?礼节性的?一点笑意,然她心下,还是?有一瞬心悸。
薛嘉宜敛下目光,抿了抿唇,没吭声。
谢云朔已经缓了过来,掸了掸衣襟坐下,没察觉她一闪即逝的?目光。
他率先开口,与两人——主要是?季淮问好,又说了些平淡的?客套话。
场面和谐到有些诡异。
说实话,季淮来之前?,心下其实有些紧张,普通的?大舅哥也就罢了,但是?身为亲王的?大舅哥……确实要好好想想怎么应付,不过浅聊了两个回合之后,他心头的?顾虑便打消了。
谢云朔没有摆亲王的?架子,季淮也还算是?个健谈的?人,气氛还算过得去,只有薛嘉宜显得过于沉默,只偶尔微笑着?,应和两句季淮怕冷了她、抛来的?话茬。
直到最后,谢云朔的?眼神才舍得从她身上轻轻掠过。
“既已做了决定,以后……”他平静地又看向了她身边的?那个人,一字一顿地道:“以后不论是?什么结果,都不要后悔。”
也许是?自作多情?,但薛嘉宜总觉得,这话是?同她说的?。
她眼睫轻颤,却也没能听懂他所言的?全部。
一旁的?季淮,也以为这句话是?在敲打他,自是?一番承诺不提。
稀松平常的?谈话结束后,时辰其实还早,只是?初夏的?天气实在多变,说话的?功夫,天边的?云层叫风吹得越来越厚,竟是?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来。
天瞬间就黑了一多半,一点也不像晌午的?天。
稍显阴暗的?堂前?,谢云朔缓缓走出,停在了踟蹰在檐下的?两人身后,问道:“可备了雨具?”
季淮回答:“多谢殿下关怀,马车上倒是?备了。”
谢云朔微笑提议:“不若留下来,用顿便饭再走?也许雨一会儿就停了。”
薛嘉宜有些犹豫,悄悄扯了一下季淮的?袖子。
季淮看出她仿佛不太愿意,想了想,还是?低声和她道:“殿下相邀,拒绝似乎有些不合礼数。”
薛嘉宜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松手,点了下头。
季家不是?不知?道她和谢云朔的?这层兄妹关系,否则季淮没那么容易遂愿。
那位季京兆,素来是?个秉公行?事?的?人,得罪的?权贵不少,老?皇帝尚且与他有几?分君臣情?谊,也需要放一个这样的?人在京兆尹的?位置上来制衡,可若龙椅上一朝换了人……很多事?情?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燕王那边,早就被开罪得死?死?的?。眼下这种情?形,哪怕是?为以后计,季家也很难不生出一些自己的?倾向来。
季淮是?真心求娶她,也有心与景王拉好关系。
谢云朔保持着?和煦的?笑意,直接敲定了这件事?:“那好,正好也叫你们?尝尝,王府庖人的?手艺。”
……
宾主尽欢的?一顿饭,应和着?越来越聒噪的?雨声用完了。
雨势不见?小,但是?总没有厚颜一直在人家府邸里待着?的?道理?,季淮也不好意思太劳动王府的?下人,自己跑去马车上取雨具。
一道身影,缓缓压在了薛嘉宜的?背影上,谢云朔缓步踱到她身边,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从前?,你最不喜欢阴雨连绵的?时候。”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和她说话:“雨天确实是?很讨厌的?,滴滴答个没完。”
薛嘉宜垂着?眼睫,没有应声。
从前?她确实很讨厌雨天。
诗情?画意的?烟雨江南,只存在于文人墨客的?想象,真正身处其中,只会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阴冷。
漏瓦要修、蓑衣要补,半夜还会有一声声的?惊雷,穿过墙壁,炸响在她的?耳廓。
良久,她方才道:“那都是?过去的?事?情?。”
谢云朔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雨幕的?另一端,季淮已经匆匆赶了回来,他看向薛嘉宜,目露歉意:“抱歉,不知?怎的?……车辕竟断了……”
薛嘉宜微怔,下意识抬头看向谢云朔。
谢云朔的?目光依旧,他平淡地道:“这样啊……许是?木头老?化,又遇雨水。若实在走不了,在王府留宿也无妨。”
未待谁的?答复,他便叫来了王府的?管事?,知?会他去安排客厢。
末了,谢云朔才礼节性地笑了一下,道:“本?王还有公事?,先走一步。”
……
管事?安排好了两间厢房,请两人各自落脚。
这倒是?正常的?礼数,毕竟还是?未婚夫妻,更讲究一些的?地方,甚至都不会叫两方在婚期见?面。
留宿比用顿便饭亲厚太多了,不是?对客人的?态度。
季淮对此也颇有些惴惴,他本?只想借一辆王府的?马车回去。
不过见?薛嘉宜也有些出神的?样子,他倒笑着?来劝慰她了:“看来,我是?沾了你的?光了,你们?兄妹俩,当真情?谊深厚。”
这是?一句薛嘉宜无法反驳,也无法应承的?话。
她轻声别过话题,道:“我也很羡慕你们?家中的?氛围。”
这段时间,她和季淮见?面的?次数多了不少,说的?话也多了许多,渐渐了解了他家里的?情?形。
季淮温文一笑,与她又说了会儿话。
雨就这么下了半日,两人便在这儿留了半日,到了晚间,谢云朔似乎忙于公务,并没有回来,薛嘉宜心下渐安。
大概真的?只是?看在旧日亲情?的?份上吧,薛嘉宜想,她那些微妙的?感觉,大概只是?自作多情?。
入夜后,她心事?稍解,很快便在一股暖香中安然卧下。
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薛嘉宜昏昏沉沉地想,好似是?之前?在东宫里闻见?过。只是?这一次的?香气,比上一次嗅到的?,仿佛还要浓郁许多……
屋外的?雨声本?就催眠,她没能再想下去,沉沉的?眼皮很快坠下。
她未曾察觉,有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唇边。
第65章
翌日, 薛嘉宜早早醒来。
她不算认床,但昨晚在这陌生的?客厢里,竟也一夜好眠。
除却半梦半醒时, 仿佛做了一场梦。
夜色中,仿佛有?人深深地凝望着她, 然她却不记得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 醒来后, 更是全都忘了。
王府来服侍她的?侍女, 是之前就在谢云朔私宅里见?过面的?丝云。面对这些多少有?些知晓她和他之前情形的?面孔, 薛嘉宜总是有?些局促的?。
好在这丝云很?是乖觉, 仿佛今日才是第一回见?薛嘉宜一般,以客礼相奉。
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却仍旧弥漫着潮湿泥泞的?气息,丝云打开了门窗,屋内残留的?那一点香气,便都被雨后的?清新所取代了。
另一边,季淮自是也已经起身, 两人打过照面,便打算一齐离开。
要走?的?时候,总归是要和主人家知会一声,原只打算和王府的?管事说, 却没料得,谢云朔正好也在前院里。
今日是要上朝的?日子?, 他头带玉冠、腰束革带, 一身老气沉沉的?亲王朝服,也叫他穿得金光闪闪。
见?两人相携而来,谢云朔转过眼神?来, 眸底幽深而平静。
“今日天公?倒是作美,”他道:“本王已经命人修理好了你们?的?车马,另备有?薄礼。”
季淮朝他谢礼,谢云朔微微一笑,道:“一会儿尚有?朝会,耽搁不得,本王倒是送不得你们?——我的?妹妹、妹夫出门了。”
听到这声“妹妹”时候,薛嘉宜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谢云朔几?乎没用这个称呼来叫过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唤她的?小名,今日却不知为何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只叫得她心口一跳。
可抬眸看向他时,他的?神?情却一切如常。
季淮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无非是些“谢殿下恩典”、“成婚那日,还请殿下光降”之类的?话。
不过谢云朔都说了自己要上朝,他自然也不会纠缠太久,很?快就收了声,要带着薛嘉宜一起退下了。
薛嘉宜跟上了季淮,从?昨日起,就一直显得过于沉默的?她,迈出几?步后,却突然顿足,缓缓回过了身。
谢云朔正在低眸,整理袍袖,仿佛没有?在意,余光里靠近的?那个身影。
“殿下。”薛嘉宜犹豫了一下,在对上他的?眼神?前还是开口道:“你最近……小心一些,不要着了别人的?道。”
谢云朔抬起了黑漆漆的?眼珠子?,“你想?说什么?”
薛嘉宜咬了咬唇,没再解释,像是怕被他拦下似的?,仓促一礼后,便提着裙边,走?到了季淮的?身侧。
“可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季淮在原地等她,低声问道。
“没有?,我只是想?亲口请景王殿下,一定要来赴宴。”
“殿下待你不薄,既答允了,又?怎会不来?”季淮闻言笑道:“我今日观你二人,虽非血亲,有?时眉眼间的?神?态细节,倒还真的?有?些相像……”
“哪有?……”
两人说笑着离开了,声音渐远。
就像昨日他听到的?那般。
谢云朔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唇边忽又?泛起了笑意。
这样瞧着,还真是有?些般配。
可惜,整夜未曾断绝的?雨声中,凝视着床帐间那张安然宁和的?睡颜,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要她。
昨晚浓稠的?夜色中,他凑过去,轻吻她唇边。
无所谓她心里到底有?谁,又?想?着谁。
她都必须……留在他身边。
——
景王府的?门匾消失在视野尽处之后,薛嘉宜几?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季淮看出来了,温和笑道:“看来,你多少还是有?些惧怕这位殿下。”
薛嘉宜缩了缩肩膀,一时未答。
她从?前是不怕谢云朔的?,不管他冷不冷脸,在他面前,她总有?窜上跳下的?底气。
然而现在见?他,她却只剩下心虚,心虚到了极致,就是害怕。
真实原因无法言说,薛嘉宜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从?前只是从?前,现在,他身份高贵,我自然也怕。”
“身份虽变了,但好在景王瞧着是念旧情的?人,你瞧,给你封的?礼多厚。”季淮感叹道:“第一次见?你时,我就在想?,你的?兄长日后,一定要好好待你,才算对得起你那时的?夜奔。”
薛嘉宜叫他说得鼻子?一酸,小小地抽了口气。
季淮见?状,轻巧地转过话题,与她认真地道:“不过你放心,日后,这世?上,会多一个待你好的?人的?。”
薛嘉宜眼底微红,别开一点视线,道:“从?前萍水相逢,你待我……就已经很好了。”
几?次三番伸出援手,是她来到这座对她而言过分空寂的?京城后,难得算得上朋友的?人。
季淮笑了一下,“那要待你更好才是。”
这些日子?和她见?面多了、相处多了,他心底原本只是一小簇的?火苗,倒是如春风漫过的?野火一般,渐渐蔓延了开来。
不过也不奇怪,他想?,她本就是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姑娘,纯质真诚。
越是没说什么山盟海誓,越显得恳切异常。薛嘉宜从?没这样觉得对不起过一个人,她眼圈更红了,却没应声。
抱歉,她在心里对季淮说,抱歉,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周全所有?的?办法。
——
婚期一再压缩,备婚的?各项准备事宜也变得格外紧凑。
薛嘉宜的?婚事,薛家人插不上什么手,宗太妃对她格外体恤,安排了繁炽来操持,还请了陈筠来帮忙,摆出了大包大揽的?架势。
继母秦淑月对此?倒是松了口气——她完全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那位薛老夫人大概很?有?些想?法,然而不知她的?儿子?和她说了什么,她竟也没吭一声,只是会在薛嘉宜偶尔去上房请安的?时候,发出一些不满的?哼声。
婚事到底是两姓之好,薛嘉宜不想?自己的?举动给季淮或者季家惹来什么非议,最后还是没有?搬出去,不过,她是重新整饬了那间当年朱婉仪带着他们?生活了七年的?院子?,打算从?这儿出嫁,就当是母亲还看着她。
日子?一天快似一天,直到定好的?良辰吉日到来,被喜娘拥簇在妆台前坐下的?时候,薛嘉宜还有?些恍惚。
少时,她见?乡中的?邻居姐姐出嫁,还去凑过热闹。
邻居姐姐见?她来,还笑着拿平时舍不得用的?口脂,在她唇上也抹了一点。
时过境迁,她再看到这样鲜妍的?红色,竟是在镜中自己的?脸上。
喜娘是做惯了红事的?,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处变不惊的?新妇,不由笑道:“果真是宫里出来的?女官,瞧着气度,寻常人家的?姑娘哪儿比得上呀!”
薛嘉宜在喜娘的?吹捧里回过神?来,没有?应声。
不过能?在高门做这种活儿的?喜娘都是人精,无需她搭话,也能?彼此?把话都搭得高高的?。
装扮好后,天边已经是蒙蒙亮,泛起了蛋青的?颜色,梳上了高髻的?薛嘉宜站起时还有?些艰难,是喜娘扶她起来的?。
“哎哟——”喜娘笑得合不拢嘴,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得意之作,“这么标致的?女儿家,老天到底是怎么造出来的??”
薛嘉宜礼貌地朝她笑了一下。
喜娘的?动作很?利落,距离接亲还有?一些时间,她正想?起身走?走?,屋外,却有?另一道身影走?来。
薛永年站在门槛外,扬了扬手,“都出去,我与女儿有?体己话要说。”
这样的?日子?,父女间有?话说并不奇怪,喜娘们?不疑有?他,退了出去。
薛嘉宜站定在妆台前,没有?动,直到薛永年走?近,她方才轻轻后退一步。
“别忘了要紧的?事情。”薛永年淡淡道。
薛嘉宜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说出来,不怕人多口杂?”
薛永年笑了一声,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怕?”
嫁衣的?袖底,薛嘉宜不由攥紧了拳头:“你难道不怕,我今日不照你所说去做吗?”
她不知薛永年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她知道,那杯要敬给谢云朔的?酒,一定是他谋算里最重要的?一环,所以才要如此?大费周章的?,只为确保一个准确的?、让他饮下的?时刻。
其?他的?宴席和场合都不行,只有?婚仪能?做到。
从?新嫁娘出门,再到男方接亲、拜堂礼成……讲究点的?人家,都会确认好每一环的?时间。
“是吗?”薛永年笑意更深:“那你私底下,又?何必真的?找来猫儿狗儿的?来试呢?”
他又?往前了一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自己也许都试过了。”
薛嘉宜眸光微闪,像是叫他说中了。
见?状,薛永年的?神?色颇有?些志得意满,他拂袖欲走?,却突然听得一身嫁衣的?薛嘉宜平静地开了口。
她报出了几?种药材的?名字,又?道:“你确实没有?骗我,毒性不强,至多只能?致人昏睡。但是……”
她的?语调并不高亢,薛永年却是眼皮一跳。
不待他再说什么,薛嘉宜便继续道:“父亲,你大概……弄错了一件事情。”
她轻笑了一声,慢吞吞地说了下去:“此?时此?刻,你的?棋局已经展开,现在,该是你求着我走?完这步棋才是啊。”
薛永年已经不止眼皮在跳了。
他额角的?青筋鼓了鼓,眼神?更是阴沉了下来:“你以为,我会只留你这一条路可走?吗?”
薛嘉宜保持着清浅的?笑意,拂了拂自己绣着精致云纹的?衣袖,道:“没关系,我可以赌。”
直到此?时此?刻,薛永年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正视过这个女儿。
她猜得大抵是对的?,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这一环若脱了手……
他略掀起眼皮,露出一双早就被浑浊染透了的?眼瞳:“所以,你想?要什么?”
薛嘉宜的?眼神?不比他有?温度多少,她眼不错珠地紧盯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顿地道:“现在、立刻,你便告诉我,我母亲的?埋骨之处,到底在哪里。”
“听不到确凿的?地点,我是绝对不会为你所用的?。”
扮演被威胁的?角色,实在是不好受,薛永年脸色铁青,道:“现在告诉你又?如何,马上就是你的?婚仪。”
薛嘉宜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在与你商量。”
话已至此?,薛永年只得冷冷地抛下了一个地址。
薛嘉宜在脑海中快速盘了一遍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渐渐冷却。
“我记下了,你最好不是在骗我。”她收敛神?色,漠然道:“因为从?现在到礼成,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遣人去查探,你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
房中的?小插曲,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喜娘最后为薛嘉宜抿了一遍鬓边的?碎发,又?为她补了些许口脂,便扯来了那张鲜红的?喜帕。
轻飘飘的?红色落下,薛嘉宜垂了垂眼,掩下了眼底那一点迷茫的?神?色。
她并不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对是错。
然而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她深吸一口气,搀着喜娘的?小臂迈过门槛,走?到了院中。
虽然蒙着盖头,但她依旧能?感受到骤然变亮的?天色,不自觉眯了眯眼。
她已经能?听到外头的?鼓乐声,是花轿已经来了。
然而搀着她的?喜娘,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不待薛嘉宜反应,她们?便松了搀扶着她的?手,退开了两步。
“殿下——”
“景王殿下!”
薛嘉宜的?心咚地一跳,她本能?地想?要逃离,下一瞬,却自盖头下看见?那只熟悉的?温厚手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出现的所有婚俗都是为了剧情发展,不要在意细节啦~没有认可某些习俗背后糟粕的意思[求求你了]
第66章
手腕间传来的触感熟悉而强硬, 短暂的怔愣后?,薛嘉宜匆匆回过神。
她?正欲挣脱,喧闹的锣鼓声中, 谢云朔却已经松开了手。
“兄长送妹妹出嫁……不是天经地义吗?”
也许是耳畔声响太杂的缘故,这道声音虽然离得很近, 却显得平静而渺远。
按照京城的习俗, 本就该是新嫁娘的兄弟、或者是舅家人来引路, 或背或扶, 送她?坐上那驾要去往郎君家中的喜轿。
鲜红的颜色里, 薛嘉宜低垂眼帘, 轻声应了一句,好。
她?犹豫了一下,该如何搭上眼前这截玄色的衣袖,下一瞬,喜帕下的视野却忽然被抬高了,她?还来不及惊呼,一双沉稳而有力的手就已经勾住了她?的肩膀和腿弯, 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刹那间,心?跳声简直要盖过锣鼓的喧嚣,骤然被抱起后?,身体的本能让薛嘉宜扶住了他的肩膀,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才僵了一下, 把手悄悄收了回来。
事实?上, 就算不扶,他也不会叫她?摔下去。
……他抱过她?很多次,从还是小孩子时就是了。
早年朱婉仪还在的时候, 她?还没有那么懂事,又常常生?病,一难受就哭。
这种时候谁也哄不好她?,非得要哥哥搂着才能好些,而那小大人似的小郎君,明明板着脸,却也愿意叫她?黏着他,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他身上。
薛嘉宜有一瞬恍惚,不自觉攥紧了手心?,直到谢云朔的声音和夕阳的余晖一起,隔着喜帕影影绰绰地透进来,她?才从毫无征兆便泛起的思绪中挣脱开。
“你心?悦他吗?”
他低声问她?,步履未停。
薛嘉宜浑身一僵,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她?只要说?一个不字,他仍旧会……
她?忽然很庆幸这张精工细绣的喜帕,掩住了她?的所有表情。
薛嘉宜咬了咬牙,毫无回避地回答了他:“当然。”
既已走到了今天,给他无谓的希望,又有什么用处。而她?这般懦弱的人,本也与他并不相称。
谢云朔几不可察地垂了垂眼,眸光微闪。
他平视着前方,忽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她?:“其他人呢?”
“哪怕只在某个时刻,某个瞬间?”
薛嘉宜攥着自己嫁衣下摆的指尖用力到发白,直到离门?外的鼓乐声越来越近,她?方才轻声开口,道:“没有。”
“自始至终,我只想要安稳的生?活,殿下。”
谢云朔没有再问下去。
从正院到已经停驻在门?前的喜轿,不过数十?步,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早有乖觉的仆妇打?起了轿帘,请她?移步,薛嘉宜小心?翼翼地从他松开的臂弯里下来,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花轿。
一旁,迎亲的季淮和其他几个季家郎君皆是朝他行礼,受宠若惊之余,季淮忽又觉出些惶恐,感慨般道:“殿下能赏光来喝杯喜酒,就已是我们的荣幸……”
谢云朔面色不改,只微笑道:“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不必如此客气。这里也没有什么殿下,只有送妹妹出嫁的兄长罢了。”
他的语调平平,季淮却无端品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过不待他再仔细分辨,傧相便悄悄拽了他一下,耳语道:“再不起轿,后?面的时辰要赶不上了。”
季淮这才正色一揖,随即便转过身,在乐官的高唱声中,翻身上马。
他今日一身红彩,眉梢又挂着难以自抑的喜色,人逢喜事精神爽,端得是十?分风流倜傥,翻上马背的时候,甚至有围观的路人发出惊呼。
轿身终于有了细微的晃动,薛嘉宜端坐轿内,心?绪愈加起伏。
她?心?神并不在这场喜事上,很有些坐不住。
先前应下薛永年的话,不过是虚与委蛇。
今日诈他,更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他措手不及了,她?才能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个阴险狠毒的父亲。于是,得知那个地址,她?立时便告知了提前安排好的婢女,请人帮忙跑一趟,去试他话的真假。
算算时间,也不知城里城外这样跑一趟来不来得及……
薛嘉宜不自觉攥紧了手心?,想到这么多年,母亲真实?的坟冢前,不知可有人清扫、又有无香火供奉,她?更是坐立难安。
正悬心?的时候,轿身上传来两声轻叩,是她?与那婢女约定的信号,薛嘉宜神色一凛,轻轻侧过身去,从轿底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张刚塞进来的字条。
她?掀起喜帕一角,看?清纸上的字迹后?,眉心倏地便是一皱。
婢女说?,她?们本打?算从离得最近的东阳门出城,可今日城门?竟然提前落钥了,据说?是为了追查什么犯人。她?先来复信,让另一人绕路去了其他方向的城门看情况。
薛嘉宜心?下攀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有这么巧吗?
可提前关闭城门?……薛永年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再从更远的城门?回来,也不知来不来得及,薛嘉宜心?乱如麻,然而喜轿外的鼓点声愈加欢腾雀跃,不多时,便已经到了季府。
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抑下纷杂的心?跳,在全福人的搀扶下,手执宝瓶,缓缓走下了花轿。
早就预演过的一个个环节,在众人齐刷刷地注目下进行。她?心?下虽不免紧张,但到底没有出错。
季家是体面的人家,没有谁在此时刁难新妇,季母甚至含笑看?了一眼纠结手往哪儿?放的儿?子,揶揄道:“怎么了,你这手是新长出来的不成?”
几个同样仪表堂堂的傧相闻言,非常配合地哄堂大笑了起来,季淮满脸通红,把红绸的另一端递到了薛嘉宜手里。
“该拜堂了。”
他温声提醒。
薛嘉宜轻抬唇角,大概是笑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还蒙着盖头,点了一下头。
赞礼官的高唱很快开始,手执红绸的一对新人,在男女傧相的引导下,缓缓走向?了喜堂正中。
烧燃正旺的龙凤花烛散发着温暖的香气,夕阳余晖的尽处,谢云朔安静地凝望着堂前的那一双璧人,眼神却像是在放空。
有人想借机与他套近乎:“今日的新人,可真是般配啊……听闻当年,这季家新妇与殿下有兄妹之缘……”
……
细碎的议论?声、交际声,不绝于耳。
婚仪再如何隆重,也只是之于新人本人,对其他被延请而来的宾客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场合。
拜过堂后?,喜娘们便拥簇着两人进了新房,即使薛嘉宜没有全然沉浸在这份氛围里,可真叫那一杆玉如意挑开喜帕的时候,颊边也不自觉红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她?想,开弓没有回头箭,风波总会平定的,而她?也该正视自己往后?的人生?。
一项项讨喜的流程接连完成,最后?的合卺酒饮过之后?,喜娘们唱起了撒帐的吉祥话,婚宴便要正式开始了。
季淮作为新郎,该去前头席间待客,薛嘉宜也该随他一起,去见一见季家的亲朋。
新房内的人群渐渐散去,薛永年却站定在了原处。他的眉宇间毫无郁色,看?向?薛嘉宜的眼神,仿佛真的是在看?亲厚至极的女儿?,都快要掬下泪来。
“这些年……是我亏欠小女良多,如今幸得良婿,想来她?的母亲,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这话听来恳切,季淮也为之动容,连道自己定不负所托。
只有薛嘉宜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
她?的眼睫颤了颤,而薛永年也适时走到了她?身边。
他的眼睛黑黝黝的,仿佛已经知道她?的无功而返,开口时,声音却关切极了:“这些年,你可仰赖景王殿下不少照拂,一会儿?别?忘了……好好敬他一杯。”
“否则,只怕你母亲泉下难安。”
……
主桌的宾客寥寥,有谢云朔这个上宾在,其他人也都成了陪客。
他今日似乎无意应酬,甚少端起眼前的琉璃盏,神色中有些抽离般的淡然。
直到那一抹鲜红的裙摆,蹁跹而至。
礼法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站定,举杯说?了些体面的敬辞。
谢云朔起身,微笑着,满饮了这杯,随即便侧过身,看?向?了一旁的薛嘉宜。
她?今日妆点得格外鲜妍,一身红到秾艳的嫁衣,衬得她?颊边飞红、好似灿霞。
这份与她?平素清丽截然不同的姝艳,几乎叫他移不开眼。
谢云朔的视线格外灼烫,像是要将她?洞穿,偏偏表情又看?不出一点异样,薛嘉宜想要偏开脸,侧目,却又正对上薛永年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
她?轻轻抬手,拦住了要为他续酒的侍婢,亲自上前,为他斟了一杯。
宽大的衣袖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掩蔽,没有人看?见她?发颤的指尖。
喧闹的堂前,薛嘉宜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举杯道:“殿下,我敬您。”
“多年照拂,无以为报,”她?微微仰起脸,却没看?他:“愿你……早日寻得一心?人,与她?共剪西窗。”
谢云朔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却是一言不发,只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旋即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抬起目光,看?着眼前的新婚夫妇,一字一句地道:“既是你们的喜事,怀渡兄,该是我祝你们才是。”
他抬了抬唇角,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清酒为贺,祝你们……岁岁安康。”
……
席间的酬酢还未结束,季淮瞥见薛嘉宜屡屡回望,以为她?是累了,侧过脸,低声与她?道:“前头有我就好,今天恐怕还有的折腾,你先回去歇着吧。”
成婚是一件庄严且累人的事,季家虽不算世家大族,但该有的礼节一点也不少。何况他的父亲,那位季京兆打?算借这场喜事,与先前一些关系有些僵的人家缓和关系,季淮的脸都快笑裂了。
薛嘉宜看?着谢云朔刚刚离开的方向?,悄声提醒季淮:“我看?景王殿下方才离席了,仿佛是有些醉了。”
季淮便也看?了过去,他扶了扶额,道:“奇怪,我今天好像也有些上头,明明喝得不多。嘶……怎么都这么没眼力见?还要叫人家亲王自己找地方歇脚?”
后?面两句,是对着身后?的小厮说?的,薛嘉宜的眉梢动了动,与他道:“我带人去安排一下吧,今日席间人多眼杂,怕哪里安排不妥当。”
季淮先是正色点头,既而又笑道:“你别?自己先在府里绕晕了,我多叫两个人与你一起。”
礼节上来说?,确实?没有让贵客自行行动的道理,该有主人作陪。季淮点了两个得用的仆役,随她?一起去了。
席中依旧一片热闹喧腾,觥筹交错间,无人察觉,数十?里外渐近的马蹄与烟尘。
第67章
僻静的客厢内, 假托不胜酒力离席的谢云朔,眸底一片清醒。
廖泽确认了一圈这间?厢房上下内外皆杳无人声,方?才从门槛外跳进来, 带拢了门。
“殿下。”他道:“快信来报,五军营中已经生变……燕王, 已经动?手了。”
谢云朔缓缓抬眸, 问:“宫里怎么说?”
昨日早间?本该有大朝会, 却因皇帝身体不适而取消了。
辍朝对?于不够勤政的皇帝来说, 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今上登基数十?载, 因着对?权力的极端掌控欲,鲜少?有辍朝的时候,在他的年纪日渐增长之后,更是?没有过这种时刻。
然而皇帝的身体到底如何不适,却一点风声也无。要?知?道,现今储君还未立呐,不过一日功夫, 京城就飞满了流言蜚语,人心惶惶。
“宫里递消息说,”廖泽垂眼?:“陛下晨起受风,已然大厥, 至今还未醒转……”
消息的信源,是?宗家。
宗太妃宫中多年经营, 自然不是?真的只顾着养老喝茶。
信源可靠, 消息却未必十?成十?的真。不过谢云朔听完,倒是?戏谑道:“这出里应外合的戏,没那位‘三姓家奴’还真唱不起来。”
廖泽又问:“殿下, 那现在……”
“想把?我放倒,捡这个便宜……”谢云朔轻哂一声,“我倒要?多谢这些人弄巧成拙,否则,我还真没这么容易看穿他们的伎俩。”
他端起房里的陈茶清了口,随即便起身道:“留经荣看守,就让他们以为我昏在这里。薛永年那边,也派人盯住了,别放跑他。”
正说着,他抬步要?走,然而院墙外,却有几道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传来。
其实这样嘈杂的环境,根本听不出是?谁在走近,然而谢云朔的眉心却若有所感般跳了一下,紧接着,却果?真听见了她的声音。
她像是?带着仆从,来查看醉倒的客人是?否安排得宜。
倒真的有些……女主人的架势。
谢云朔眼?底有极明显的阴翳闪过,而一旁的廖泽反应倒是?更大些,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着声音道:“殿下!”
他看起来很有些话想说,谢云朔却只垂了垂眼?,仿佛对?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淡淡道:“把?人拦住,不许谁进来。”
薛嘉宜正在庭院中,见廖泽开?了门出来,她犹豫了一下,刚端上温好?的醒酒汤,还未上前,便听得廖泽冷声道:“我们殿下不胜酒力,这会儿正在歇息,都退下,吵了殿下休息,你?们开?罪不起。”
他单手扶在佩刀上,看着很是?冷漠。薛嘉宜想了想,还是?把?碗放回?了托盘里,吩咐仆人递了上去。
“是?我们招待不周。”她低头道:“这盅醒酒汤,还请廖大人端进去。”
廖泽站在阶上,单手接下,正要?转身回?房,却又听得薛嘉宜叫住了他。
“廖大人——”她还是?没忍住,上前提醒道:“殿下醉倒,还请你?们务必多留心一些,别离开?他身边。”
廖泽眉梢一跳,他垂下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的新嫁娘,克制不住地讽笑道:“不必你?提醒。”
“另外,薛姑娘……不,薛夫人,这些话,你?如今有什么资格说?”
薛嘉宜只以为他是?因为这桩婚事才说了这样的话,她无从辩驳,只把?目光垂得更低了些。
“我知?道的,是?我不配。”她轻声应了句,随即却还是?仰起脸,极为恳切地道:“但还是?请你?们多留心,今天……”
只是?未待她把?话说完,廖泽便已经甩脸走了。
薛嘉宜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季家的仆人不满地低声嘀咕,她才深吸一口气,重新正过身来。
“这侍卫也太狐假虎威了罢,便是?那位殿下本尊,我瞧着也没这么……”
“别说了。”薛嘉宜已然平静下来,却还是?忍不住回?望:“亲王身边的人,又是?我们可以议论的?走吧,别惊了人家休息。”
……
夜色渐浓,薛嘉宜回?到散发着椒香的新房里,没有听到一个好?消息。
之前走其他城门出城查探的婢女,至今还没有回?来,而薛永年也不知?何时离席了,她自客厢回?身去找时,他也已经不在。
心底的不安逐渐蔓延,像涟漪,一圈接过一圈。
她站起身,想去席间?寻找季淮,却正好?撞上他的小厮把?他搀进来,看起来颇有些人事不省的样子。
薛嘉宜瞳孔一缩,赶忙问道:“怎么了?”
好在那小厮很快把他扶到了床上,解释道:“二公子吃多了酒,已经醉了。”
还好?只是?吃醉了……薛嘉宜松了口气,可紧接着,看着季淮闭得死紧的眼?睛,心下忽然又有些狐疑。
席间?的客人不说有头有脸,至少?也是?知?礼数的,为什么会把?新郎官灌得这么醉?
而且……季淮自己也不像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是?她疑心生暗鬼吗?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薛嘉宜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定?下神,吩咐了热水进来,又留了方?才的小厮,服侍季淮更衣。
尽管已经拜堂成亲,她面对?这个名义上已经是?她丈夫的郎君,却依旧是?拘谨的。
喜房内,几人前前后后的正忙着,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刹那间?,天地仿佛都静了一瞬,接踵而来的,却是?一阵更令人恐惧的呐喊与嘶吼,只叫人心神俱颤。
“叛军!叛军进城了!”
原本安宁热闹的定?府大街已然被另一种喧嚣所统治,热闹才刚散场的季府内也兵荒马乱了起来。
薛嘉宜听不见具体的喊杀声,但能听到这些汹涌的声浪。她瞳孔一颤,陡然站起,然而迎上屋里几双同样惊恐的眼?睛,却还是?努力镇定?了下来。
“你?们在这里好?好?守着二公子,”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去府里看看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薛嘉宜没有犹豫,提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嫁衣裙摆小跑了出去,只是?才到院中,一张带着异香的帕子,却忽然从身后探出,揽住了她的口鼻。
她猛地一惊,想要?挣扎,肩膀却也被身后的影子固定?住了,肺腑中吸入的迷香,不多时便漫过四肢百骸,她没了气力,很快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今晚
第68章
清早的天?空晓色未明?, 薄雾笼罩在散发着瑰丽血色的汉白玉长阶上,显得极为肃杀。
谢云朔提着一柄滴血的陌刀,缓步拾级而上。
见他现身, 被按跪在地的八皇子谢允执立时便呼喊起来:“放开我!我是来勤王护驾的,你若……你若对我动手, 和燕逆又有何异!”
滴答、滴答……刀尖滴落的血珠悬停在了他面前, 八皇子浑身一颤, 抬头, 却正对上谢云朔漠然的眼神。
“怎会无异呢?”谢云朔挑了挑眉, 轻笑一声道:“勤王护驾的, 是我才?对啊。”
八皇子还想叫些什么,然而谢云朔却已漠然收回视线,抬手,示意一旁的侍卫堵住了他这位八皇叔的嘴。
大局已定,没必要虚与委蛇了。
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宫闱后,早就?蠢蠢欲动的燕王果然按捺不住,裹挟已被策反的五军营将士, 径直攻入京城。在一干袖手旁观的天?潢贵胄中,八皇子带着为数不多的府兵奔赴宫城,悍然救驾,皇帝赏其孤忠, 将他册立为储君。
——这是这位八皇子殿下先前与薛永年?串通,想要唱的剧本。
去岁病愈后, 老皇帝心结仍在, 他确切地知道到了该立储君的时候,然而却信不过?任何一个儿孙。薛永年?趁此谏言,说, 可以假病一场,试一试子孙里谁对他是最忠诚的。
这出戏,燕王那边好唱,他的脑子实?在不多,王皇后倒是聪明?,然而却不能时时刻刻把自己的儿子拴在腰带上,随便哪个谋士一撺掇,他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入罗网。
至于其他的皇子王孙,实?际上也就?和八皇子一样,兜里最多揣了些侍卫府兵,真出了事,正常人第一反应肯定是明?哲保身,先行观望。
唯一的变数,在谢云朔这里。兵权不只是一个兵符这么简单,更需要在军中拥有威望和拥趸,好巧不巧的是,这两样,他如今都有。
如若可以的话,想来八皇子会很愿意一刀把这个侄子捅死?。
可惜他做不到,一则谢云朔自己会有提防,二则……老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呢,他能再活几天?不好说,但确确实?实?眼不花耳不聋。
他正是因为势单力薄,才?要通过?这出戏码,让皇帝将自己立为名正言顺的储君,占下正统的上风,不会想让皇帝起疑。
几回明?里暗里的勾引、试探后,谢云朔仍旧没有动作,眼看下套不成,才?有下药迷晕一环。
不论是他没来救驾是什么理由,只要最后老皇帝看到的结果是,燕王起兵造反,唯独八皇子至情至性?,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君父,这就?够了,事后有的是锅可以扣。
只可惜,环节一多,就?容易出错。
譬如说……老皇帝的假病成了真疾,今时今日?,正偏枯在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上;
而应该领受皇命及时拿下逆军的禁卫,虽恰如神兵天?降,里应外合制服了燕王,但却是在手拿令牌的景王带领下,才?及时“拨乱反正”的。
谢云朔提着横刀走进殿中后,正在为皇帝扎针诊脉的医士遽然一惊,就?要站起来行礼,得他手势示意才?没有起身。
老人家虽然已经鼻歪眼斜,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见到谢云朔大跨步走进来的瞬间,瞳光却还是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谢云朔看得分?明?,随即不合时宜地勾唇笑了一下。
这声笑在空寂的宝殿里显得极为刺耳,宫人们自都听见了,却都只作未闻。
“好生为陛下诊治,”谢云朔轻拍了拍那医士的肩,道:“治好了,重重有赏。”
……
殿外,宗尧之等人也匆匆赶来,见谢云朔正好步下玉阶,只有衣摆微脏,立时便松了口气。
局势如此,已经明?晰。宗尧之举目看向殿内,问道:“妥当了?”
谢云朔颔首。
和八皇子不同的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君父,对他来说会更有益处。
“也算是打瞌睡有人递枕头了。”宗尧之仿佛玩笑般一叹,随即眉眼间却又沉下厉色:“他自己瞒着所有人装的病,就?算查,也与我们无关。”
宗家本是皇帝在武将中最忠诚的拥趸——至少宗尧之的父亲宗甫如此。
但是怎样身后的感情都是会被消磨的,何况那位老皇帝并不十?分?爱惜,在上一回被临时派出去北疆救火之后,宗老将军自己也没了心气,把家中事务、权力关系,全?都交给了儿子打理。
简单对了一下宫内外的情况后,谢云朔与宗尧之道:“我先走一步,这里的局面,暂且要交给你。”
“这么信得过我?”宗尧之调笑一句,便正色道:“殿下也该稍事休息,从那夜燕王……燕逆起兵意图谋反,到现在两天?两夜,你怕是都没合过眼吧。这里交给我,且放心便是。”
谢云朔自然放心,宗家与他利益捆绑得最深。
他笑笑,随口道:“一点私事,处理完……我很快回来。”
——
薛嘉宜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但仍旧无法看清眼前的世界。
意识混沌之际,她能感受到自己被人扛起带走,随即便被安置在了这个地方。
晕倒前所闻所见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断盘旋,薛嘉宜勉强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轰隆的巨响、马蹄和喊杀声……
北部的边线不说固若金汤,但也不至于让狄人直下七千里。京城忽然大乱,只能是……有人发动了政变。
她没能从这个结论中获得安慰,心神反倒愈加惶恐。
被关了多久,薛嘉宜不清楚,因为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眼睛也被厚实?的布条蒙住,连光影都无法感知。
中途倒是有类似婢女的人推开过?关她这地方的房门,想给她喂些食水,然而却没有把她的束缚解开半分?的意思。
她无法忍受这种近乎屈辱的喂食,挣扎间差点咬了舌头,这似乎吓坏了进来的人,没敢再动她,又过?了一阵,才?去而复返,改成给她强行灌了些像是参汤的东西。
绑她的人,似乎不想她死?,这一点叫薛嘉宜更加惶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该怎么脱身,于是在下一盏参汤被送到嘴边时,安静了许久的她复又剧烈地挣扎起来,杯盏应声坠地,在婢女赶忙收拾的时候,她悄悄抬起足尖,把一块碎掉的瓷片踩在了鞋底。
房间归于寂静很久后,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把瓷片掖进了掌心里。
瓷片锋利,但并不规整,尖锐的疼痛很快传递到了脑海里,她咬着牙,一点一点磨着腕间的绳索,不知过?了多久,麻绳终于有了要松脱的迹象,她还来不及高兴,门外,却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薛嘉宜不敢再动,只慌忙把手心里的瓷片捏得更紧。
那道脚步似乎在门边顿了一下,随即便一步一步,继续朝坐在床沿的她靠近。
尽管感受不到光线,可薛嘉宜还是无端觉得,来人的影子已经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
她往后缩了一缩,朝面前的人颤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
话音未落,眼前这人便已摁住她的肩膀,直接把她扣倒在了锦褥上。
意识到这人想做什么之后,薛嘉宜心神俱颤,还来不及反抗,他却已经掐起了她的下颌,用?力吻下去。
相比吻,其实?更像是咬,他缠着那点铁锈的味道长驱直入,没有给她任何呼吸的余地,原本扣在她肩头的大掌也缓缓下移,以近乎粗鄙的力度,挼玩着身前的这捧软玉温香。
薛嘉宜从未觉得自己的眼泪如此之烫过?。
她近乎唾弃着自己,唾弃这个吻刚开始时无端的联想。
轻柔也好深沉也罢,哥哥从前亲她的时候,从来都是珍重的,不会有这样狎昵的意味,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他?
喉间溢出的哭声都要被抵在她身前的这人吞没,薛嘉宜挣断了腕间最后的那点牵连,然而就?在她扬起瓷片要往身前划的瞬间,男人却眼疾手快地反应过?来,径直捉住了她这只手。
她昂起头,反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几乎立时就?见血的程度,男人却没反抗,反而突兀地停了所有的动作。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躲什么?”
一声熟悉的轻笑传来,薛嘉宜如遭雷劈,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覆住她眼睛的那条锦带终于被取下,乍亮的视野里,她看清了眼前人的面孔。
煌煌如昼的明?烛里,谢云朔缓慢地抽开了她的裙带,微笑道:“你说过?,除了是我,谁都可以。”
第69章
布料摩擦的沙沙声, 格外?刺耳。
是他……
眼前所见的场景,已经远远超出了薛嘉宜所能承受的范畴,她的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目光怔然,眼泪仿佛会呼吸一般, 顺着眼尾、大颗大颗地起落。
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
薛嘉宜无法想象这个答案, 整个人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罗网固定住了, 一动也?不能动。
然而谢云朔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 那条精致的裙带很?快被抛开, 他单膝抵跪在床沿, 一手?直接托起了她的后?颈,复又更凶更狠地吻了下去。
亲吻似乎变成了一种确认她还在的途径,他不知?道自?己想通过这个吻证明?什么、拥有什么,只遵循着最原始的本能,从她的身上汲求着。
而她完全说?不出话来,浑身都在抖。
“在怕我吗?”谢云朔感受着掌中那一段雪颈的战栗,低下头, 用唇峰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的破口,低喃道:“你也?该怕一怕我了。”
他正?欲低头,继续加深这个吻,余光瞥见她忽然攥紧的手?心时, 俯身的动作却是一顿。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
……只消往他最脆弱的颈侧用力?一划, 喷涌而出的鲜血, 就足以?带走他的性命。
谢云朔瞳光微闪,然他不闪不避,反而像是要给她机会下手?一般, 一点一点、继续俯身向她。
她果然闭上眼,抬起了那只手?,微凉的触感却并未如约指向他的脖颈,谢云朔瞳孔一颤,猛地回过神来,在她将那碎瓷片挥向她自?己的时候,直接打飞了她手?里的东西。
心底紧绷的最后?一根弦似乎也?断掉了。
“你凭什么?”他掐住了她的脖子,近乎嘶声大喊:“你凭什么这么狠心?”
竟然还想自?己一个人去死,竟然还想抛下他!
滚烫的眼泪烧得薛嘉宜有些看不清他了,她泪眼婆娑、呼吸困难,想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她已经没了思考的时间?,因为他已经彻彻底底露出了他的爪牙,朝她扑咬了过来。
为旁人而穿的鲜红嫁衣很?快便被扯碎,散逸一地。
他不再顾惜,强硬地抓紧了她的手?,即使她手?上还有锐器划出的伤口,在往外?渗血,他还是要固执地与她十指紧扣,连她的指缝都要填满。
当然是疼的,可不多时,这点疼里也?洇开了丝丝缕缕不一样的东西。
他大概觉察出了自?己方才那一瞬的失态,像是怕泄露更多,再不肯与她多说?一个字,只楔得一下比一下更狠绝,没留一丝余地。
只是这几日来,她的情志本就大起大落,已然无法承受更多,在他攥着她的手?、摁向那本该平坦的腹前时,床帐内细碎的泣声陡然就变了调,她彻底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怀里绞着他的那股力?气消了下去,谢云朔终于顿住。
他轻轻垂眼,松开她一点,屈指碰了一下她紧阖的眼睫,察觉到她没有反应后?,复又抱她更紧,紧到连自?己都无法呼吸,良久,方才低头,眷恋地在她的发顶蹭了蹭,又去吻她眉梢。
……
薛嘉宜这一觉,并没有睡得太久。
她睁开了眼,却不算醒来了。灰暗的眼瞳盯了帐顶的纹饰好一会儿,才渐渐生出焦点。
睡着和醒着的时候,呼吸声是不一样的。
谢云朔早已察觉,却没有抬眼看她。
他坐在床边的矮杌上,正?捏着她的手?指,给她的伤处擦洗、上药。
她当时想要逃脱,情急之下顾不得力?度如何,伤口很?深。
黄褐色的粉末溶解在翻卷的血肉上,带起的感受大概不能简单用一个“痛”字来形容,然而她一动也?不动,也?没有把手?缩回去,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
谢云朔慢条斯理地给她上好药,开始包扎了,方才掀眸看她。
他问?了句:“醒了?”
薛嘉宜从怔愣中抽离一瞬,朝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有点不能理解现?在的场面。
他话音平静,眸底无波,仿佛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垂眸给她包扎的时候,更是温柔极了,看不出一点方才暴戾的影子。
可刚刚,她是真的感觉他要把她弄死在床上。
谢云朔掸了掸指间?沾着的药粉,把她的手?放回了被子里,问?道:“还痛吗?”
其实哪里都在痛,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遍,难以言说的地方更是一胀一胀地在疼,也?不知?有没有肿……可薛嘉宜不敢说话了,只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她眼眶红红,眉心无意识地轻蹙着,一看便知?在说?假话,谢云朔明?明?看得出来,却没有追问?。
“那就先吃点东西,补补力?气。”
他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云朔没有冷着脸,语气也?算得上温和,薛嘉宜的心却沉入了谷底,愈加害怕。
送饭食的侍婢没有进来,只端到了屏风外?,他正?要起身去端进来,袖子却叫她牵住了。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开口时还是带了哭腔:“我……能叫我知?道,外?头到底都发生什么了吗?”
“不急。”谢云朔垂了垂眼,把她的手?拂了下去,淡淡道:“账,我们有的是时间?算。”
薛嘉宜缩回手?,小口小口地抽着气,没再吭声。
她宁可他给她一刀痛快的,而不是这样,一点一点紧着套在她脖子上的绳索。
他很?快端了碗来,舀起一勺,吹了吹面上的热汽,非常自?然地送到她嘴边,道:“尝尝,是你喜欢的莼菜羹。”
她食不甘味,胃里更是一阵一阵地泛着恶心,可是现?在的兄长让她感到十分害怕,她不敢不吃,只能强迫着自?己一口接一口地咽下去。
“听她们说?,这三天,你水米不进,”谢云朔发出一记戏谑的轻嗤:“原是在等我来喂?”
然而没吃多少,喉咙里就像是到顶了一样,酸水不停地往外?泛,薛嘉宜皱着眉忍下,紧接着,喉头却又涌起了一阵更强烈的烧灼之意。
她再克制不住,伏在床边直接就吐了出来。
胃里其实是空的,吐不出什么东西。
从更早的婚仪那日起,她就没怎么进食了。
谢云朔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等她吐完,才叫了人来收拾、服侍她漱口。
进来收拾的婢女头也?不敢抬,像是生怕撞上谁的眼神,可是很?快,却还是听见那位神色阴戾的殿下淡淡开口了。
“觉得恶心吗?和我在一起。”
侍女们仓皇离开,门被带拢,发出咔哒一声。
薛嘉宜本就苍白的脸色,刹那间?更是煞白。
见状,谢云朔却是轻抬唇角,笑了一下。
“不用回答,我知?道答案。”他复又捏起了她的下巴,勒使她的视线向上:“毕竟,为了摆脱我,你连在我的酒中下毒都愿意。”
薛嘉宜已经隐约猜到,今日的他不会一无所觉,然而即使不是毫无心理准备,听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是骤然紧缩了起来。
谢云朔保持着和煦的笑意,继续说?了下去:“是不是很?意外??”
“该晕过去的我,此时此刻,好好地出现?在你面前,而你精挑细选的夫婿,新婚夜,却醉得那么死,人事不省地被抬了回去。”
听他骤然提起季淮,薛嘉宜瞳孔放大,抬起手?去攀他的手?臂,急急问?道:“你把他怎么了!他是无辜的……他……”
谢云朔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唇边笑意却犹在:“不过是把薛永年让你下给我的药,下了一份到他的酒盅里,怎么,心疼了?”
“要我说?……”他的话音危险地停顿了一下,掐在她颌骨上的手?也?改成了轻轻摩挲:“薛永年的东西,确实挺好用的。洞房花烛夜,你的新郎……大概没来得及碰你吧。”
见她微张着唇,又慌又急却又说?不出话来,眼睫间?也?洇着湿气,谢云朔冷然一笑,道:“你敢为他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他的话不似玩笑,薛嘉宜一骇,继而慌忙抬起手?背,揩掉了眼眶里的那点湿意。
她背脊都绷直了,像是生怕自?己再有哪儿触怒了他,忍泪道:“都是我的错,要害你的是我,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被我利用的。我求你,不要伤害他,我把一切的原委都告诉你……”
谢云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眼瞳幽深:“自?始至终,薛永年想利用你做什么,我一清二楚。”
“伎俩虽浅薄,可他有一点把握得不错。这世上,能害我的人,只有你一个。”
大股大股的泪水,顺着薛嘉宜的眼窝淌下,她的声音发紧,呼吸也?变慢了。
“抱歉……”她的泪水已然决堤,声音也?哽住了,只重复说?着两个了:“抱歉。”
该怎么与他解释?
该怎么告诉他,那日不得已下在那杯祝酒里的迷药,是叫她偷换了的?
她不想害他,却也?不想叫他觉察这一切,于是,在对薛永年最后?的试探无果之后?,她选择偷换了下在那杯祝酒里的迷药。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她自?欺欺人地想,如果药效减弱,他只稍晕一会儿,就像醉酒一样,很?快就清醒过来……
那么,薛永年拖住他的计划自?然会泡汤,而他也?未必会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了。
于是她重新炮制了药丸,又专门叮嘱,要给他那一桌上最好的石榴酒……
可是,又怎样呢?
再多的理由,也?都只是她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他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她再解释,也?只会描补得更加难堪。
谢云朔静静地感受着她的目光,思绪有一瞬放空。
她的瞳仁大而分明?,像现?在这样、眼里只盛着一个人的时候,无论是谁,大概都会沉浸在这样一双波光粼粼、充满信任和托赖的眼睛里。
过去的那么多年,他确实也?放任自?己,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与其说?她需要他,不如说?,他需要被她全身心的需要。
“没关系。”谢云朔回应了她的歉疚,温声道:“我是你的哥哥,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他甚至捉了她的手?,去贴他的心口:“即使你真的往这里来一刀,我也?不会怪你。”
至多……
也?只会带她一起走罢了。
这几句话的语气,温柔得让薛嘉宜毛骨悚然,她呼吸一滞,下一瞬,谢云朔忽又凑近吻她。
“你今天很?乖,可是笨笨的。”
温烫的气息拂在她的面上,带起阵阵酥麻的战栗,他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猜,像方才那样,哭着喊着为了另一个男人向我求情,我是会体谅你的真心,还是会更生气?”
见她怔了怔,似乎还想再辩解些什么,他索性低下头,噙住了她的唇珠,重重地咬了一下。
“再在我面前叫别的男人名字,我可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薛嘉宜吃痛,皱着脸,却不敢躲,只泪眼朦胧地点了点头。
谢云朔奖励般摸了摸她的脸,薄唇边的笑意却一点点敛去了。
“可是浓浓,你拒绝过我好多次,我还是很?生气。”
“不如这样吧……”
他的声音很?轻,和摩挲在她侧脸的动作一样柔缓,“拒绝过多少次,今天,就补给哥哥多少次,好不好?”
第70章
薛嘉宜很快便知道,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仰在枕上,两泪汪汪, 却包着不敢掉下?来,怕惹了他?生气:“我……我真的不行了, 你?饶一饶我……”
事实上, 方才?她已经晕过去了两回, 只是又叫他?弄起来, 渡了些蜜水。
小动物的本能让她很想蹭一蹭眼前的这个人, 祈求他?放过她, 可?是方才?的经验告诉她,这么做只会惹来更凶蛮的对待。
今天的他?实在太可?怕了,好似永远也不知疲倦,要把积蓄的怒火全都发泄在她身?上。可?他?到底积蓄了多少?,她无从知晓,只能被动消受。
“哦?”谢云朔把玩着她柔白的指节,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你?……可?数清楚了?”
薛嘉宜终于还是哭了出来:“你?欺负人……”
“怎么欺负你?了?”谢云朔轻笑一声, 复又俯身?朝她逼近:“我这不是在给你?机会吗?”
他?的语调其实很轻松,听不出什么威胁的意味,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在娇惯妹妹的好哥哥,然?而?薛嘉宜却能感?受到, 一些真实存在的危险,离她越来越近。
她真的吃不住了, 于是赶忙收了眼泪, 忍住羞耻,依言照做。可?只要稍一回想刚才?的场景,她的耳廓便又滚烫了起来。
谢云朔看着她, 瞳孔闪动。
她绷着脸的样?子可?爱极了,大概真的在认真数数,应付他?的刁难。
他?几乎想要低下?头去,咬一口她的耳朵。
可?一想到她现在如此驯顺,只是因为畏惧,他?的脸色就又冷了下?来,只收拢臂弯,将她圈得更紧。
“想不起来了吗?那哥哥来帮你?回忆一下?,好不好?”
狼狈不堪的记忆被他?低沉喑哑的声音渐次唤起,薛嘉宜恍然?想起刚刚是怎么被他?抵在书案前、压在窗边的,肩膀不由一瑟。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看他?,很小声地祈求道:“你?别?、别?说了……”
泪珠挂在她微微卷翘的长睫上,显得格外晶莹,谢云朔捻去了这一点湿意,似笑非笑地道:“这么求我,可?是不够的。”
他?的态度仿佛有所缓和?,薛嘉宜咬了咬唇,想了想,往他?唇边亲了一下?。
“这样?够吗?”
她很没底气地问。
谢云朔勾了勾唇,晦暗一笑:“够不够,要看你?想要什么。”
小心思叫他?说破的瞬间,薛嘉宜下?意识启唇,想要解释,然?而?他?显然?并不想听,只重重地将她又摁进了被衾之中,堵住了她的嘴。
“你?的担心,我会替你?全部解决。”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底一点不见慾色,“但外面发生的一切,你?都不必知道了。”
“从今往后,你?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在这里……”
“乖乖的,等哥哥回来。”
……
薛嘉宜再?醒来时,谢云朔不在身?边。
帐帷间,枕褥已经更换一新,带着暖烘烘的栗子香,她的身?上也整洁干爽,想来是被谁抱去清洗过了。
颊边的热意犹未褪去,她偷偷往被子里看了一眼,又飞一般地把自?己捂住了。
一晚过去,痕迹不仅没有消退,淤红的地方反而?变得更加明显。
外间的婢女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探声问道:“姑娘可?是醒了?”
薛嘉宜裹着被子,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道:“我……我的衣物,可?是在外头?”
她方才?在床上摸索了一阵,没有找到自?己的衣裳。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婢女撩起床帐,挂在了一旁的金钩上,中间的婢女不敢抬头看她,只双手递上一只木盘。
木盘上,放着一件轻薄的纱衣,是非常漂亮的颜色,打?眼看去,烟霞一般。
薛嘉宜却没有欣赏的心情,她不自?觉把被子裹得更紧,问那婢女:“是不是……拿错了?”
怎么只有一件纱衣?
她的身?上现在只着了一件轻罗抱腹,这样?穿……根本没法踏出这座房门。
婢女把头埋得愈加低了:“是殿下?的吩咐……”
薛嘉宜微微一愣,紧接着,便听得她继续道:“殿下?说,给您两个选择。”
“您要是不想只穿这个,那奴婢们就得像之前那样?,把您给……捆起来。”
——
前夜里,京城下?了一场暴雨,金銮殿前的丹墀之上,已看不见血的痕迹。
那场轻飘飘落下的谋逆大案,真相到底如何不好说,但是结果,却已经铸定了。
燕王与八皇子谋逆惊驾,皇帝旧疾复发、彻底风瘫,幸得景王及时救驾,最后才?拨乱反正,未酿得一场大祸。
皇帝感?念景王的诚孝之心,册封他?为皇太孙,为一国储君、监朝理政。
朝堂之上的权力顺序顷刻颠倒,一时间,物议如沸。
燕王的小动作,许多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但是八皇子从前和?他?并无牵系,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巧太巧了,巧到让人心生疑窦。
只是,皇帝还活得好好的。他?虽风瘫,也无法上朝,但并没有失去意识,甚至还召见过一些老臣。
景王被立为储君一事,虽突然?,但也不那么让人意外。盛与衰的对比之下?,很多人的心思,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无意深究。
此时此刻,禁庭之中,却是一片死寂。
偏瘫在床的老皇帝,刚在寝宫里发了场脾气,黑糊糊的药汁连同碎瓷溅洒一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谢云朔进殿的时候,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正在收拾地上的残局,见他?来,纷纷垂首敛容,恭声道:“殿下?。”
宫人们形容严谨、躬身?肃立,俨然?是把他?当成了这片皇城的新主人在侍奉。
老皇帝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喉咙里溢出两声艰涩的“嗬嗬”声。
谢云朔神色如常,朝老皇帝见礼,又问起侍候在侧的宫人,他?的身?体情况。
老皇帝冷冷瞧着,忽而?出声道:“如今,你?不必白费这样?的功夫。”
“与我而?言……”谢云朔顿了顿,方才?继续道:“是皇帝、太上皇、又或者大行皇帝……确实无甚区别?。”
老皇帝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加铁青,谢云朔却仿若未觉,依旧公事公办地禀报朝政,把该做的做了个全。
略略禀了个大概之后,谢云朔并未久留,径直便离开了宫中。
抢班夺权后,他?确实没打?算对老皇帝动手。
虽说从东宫往上数数,仇怨实在不浅,但对这位而?言,也许现在看着权力从自?己的手中流走,自?己连身?体都无法自?主,是比直接登仙更深的折磨。
既如此,也没有必要画蛇添足,给自?己添一桩麻烦。
出宫后,谢云朔跨马,便要往禁卫营去。
廖泽跟上,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还是与他?道:“殿下?,方才?薛姑娘那边的人来报,说她……昨夜里发热了,病得很有些不好。”
他?话音未落,谢云朔便拧眉反问:“昨天的事,怎么今天才?来报?”
“今天有朝会,殿下?昨夜又歇在了宫里……”
谢云朔攥紧马缰,勉强思考了一下?。
那晚汹涌的情绪过后,他?其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只觉得自?己好笑,除了在床上,竟还是不舍得动她半根指头。
这几日的事务繁冗,他?索性就把那座王府让给了她,再?没回去过,左右他?也不缺住处。
他?厌恶那样?失态的自?己,亟需冷静。
谢云朔深吸一口气,抛了自?己的令牌给廖泽,随即便转过马头,头也不回地道:“去请最好的御医盯着她,不得有失。”
廖泽连忙接下?,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最后只抱拳离开了。
他?实在是看不懂他?们这位殿下?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明明是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却连那样?的叛徒行径都能容忍。若说是为了囚在身?边报复,现在看来……却怎么也说不通。
谢云朔辗转在军营和?公廨之间,一直忙到了天擦黑。
他?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溜达在日暮街头,兜兜转转,却还是回了王府。
就要踏进关?她的院子时,谢云朔没来由地,有一瞬恍惚。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大雪纷飞的那一个早晨。
临行的前夜,她把她能想到的所有物什,都给他?准备了,包袱皮都被她撑得圆圆的。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她:“干脆把你?变小,揣我怀里算了。”
她居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扭扭捏捏地应了:“好呀,哥哥,你?带上我,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
他?的喉咙忽然?就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于是到第二天,他?没有与她道别?。
……不然?是真走不掉了。
彼时也只有十六七的他?站在窗下?,把琉璃窗上的雾气哈掉了一小块,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再?走时,没有回头。
可?称久远的记忆来势汹汹,谢云朔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小的王印,忽然?想起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为了什么。
明明是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保护她,可?现在,怎么什么都变了?
60-70
同类推荐:
鸾春、
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
侯门夫妻重生后、
逢春、
茎刺、
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
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
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