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陈延的突然出现, 让沈蒲蘅瞬间僵在原地。心头紧绷了大半年的弦终于断裂，她恍惚意识到，有些事, 是真的尘埃落定了。


    远远看着立在门边的陈延，她的眼眶就泛起热意，泪水也不受控制地滚落。


    几乎是在她落泪的同一瞬, 陈延抬脚往屋里走。而就在他迈步的刹那, 沈蒲蘅的目光凝住了。


    陈延的腿，瘸了。


    泪水还噙在眼眶里, 沈蒲蘅却再也站不住, 抬手胡乱抹了把脸, 快步朝他迎上去。


    她走两步，陈延进一步。


    刚锁好车门进门的陈青野，撞见的便是他们两人面对面站在客厅中央，咫尺之隔, 却都没有再往前一步。陈延看着沈蒲蘅的脸，眼神空茫神思恍惚。沈蒲蘅则垂着头, 目光死死钉在陈延腿上, 无声流泪。


    “……发生了什么？”沈蒲蘅哑着嗓子开口，言语间是藏不住的涩意。


    陈延没有回答。他只是抬手, 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链子，递到她面前。沈蒲蘅定眸看去，布满伤痕的宽大手掌里，躺着一条银色长链, 中间坠着一枚铜色的子弹壳。


    心口一紧，还没等她回过神，肩头忽然一沉。侧眸, 是拎着行李袋的陈青野，他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沈蒲蘅定神转眸，小心翼翼从宽大掌心接过链子和子弹壳。金属的触感冰凉刺骨，寒意还未散尽，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的陈延，开了口。


    “人死了，一枪毙命。”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抱歉，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陈延虽没明说是谁，可沈蒲蘅却知道。原本冰冷的子弹壳，她此时拿着却只觉烫手。她有意忘记那张血淋淋的照片也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只是一枪毙命，确实死的太痛快了。


    可是不管如何，陈延都不需要道歉。而她，更没有资格接受这份道歉。


    盼了那么久的结果，就这样突然到来。沈蒲蘅的喉咙堵得发慌，明明想哭，却选择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攥紧了手里的链子，对着陈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先坐下吧。”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语气听着平和些，“锅上还炖着菜，再不去看，该糊了。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说完，她转身就往厨房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陈延那双空茫的眼睛，终于重新焦距。立在一旁的陈青野，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坐下。”


    宽敞的客厅里，摆着宽大白色的沙发。一身黑衣的陈延陷在沙发里，脊背绷得笔直，从背后看，背影消瘦得让人心惊。端着水杯过来的陈青野看着他的背影，呆立了很久才重新迈步。


    “先喝点水。”陈青野把水杯搁在陈延面前的茶几上，“我去厨房看看，给你再加两个菜。”


    话音落，陈青野没再多看陈延一眼，而是脚步匆匆走向厨房。刚走到厨房门边，一阵压抑的呜咽声便传了出来。陈青野眉心一蹙，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推开了厨房门。


    灶台的火全灭了，淡淡的饭香弥漫在空气里。纤细的身影蜷缩在角落，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得无声无息。


    陈青野心头一沉，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蹲下身，将她轻轻揽进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极柔：“别哭了，听我说。曹薇……可能没死。”


    哭声戛然而止。


    沈蒲蘅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底满是震惊：“你说什么？”


    她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泛了白，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我也是才刚看到公安的详细尸检报告。”陈青野的声音沉了沉，“那具女尸的小腹上，左右确实各有一道疤。但尸检报告里，那两道疤的形成时间，只有两年左右。”


    狂喜瞬间席卷了沈蒲蘅：“太好了……陈延知道吗？你告诉他了吗？”


    陈青野摇了摇头，沈蒲蘅愣住了：“为什么？”


    “这件事，迟些再和你细说。”陈青野看着她，语气凝重。“绝对不能让陈延知道。在他面前，你就当什么都不清楚。这里交给我，你去客房看看，有没有缺什么东西。”


    满心悲恸地躲进厨房，再出来时，沈蒲蘅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茫然。也正是这份茫然，让她坐在饭桌上时，没有在陈延面前露出丝毫异样。


    三个人，一顿饭，吃得鸦雀无声。


    饭后，陈青野以倒时差为由，把陈延送进了客房。沈蒲蘅看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才惊觉陈延居然那么消瘦。明明大半年前，他还壮的像座山。


    沈蒲蘅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不知过了多久，陈青野才从客房出来。沈蒲蘅顾不上收拾桌上狼藉的碗筷，快步上前拉住他，径直拽回了卧室。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陈延？”


    陈青野的喉结滚了一下，声音哑得厉害：“他为了找到毒枭的老巢，把自己当成了诱饵，自投罗网。整整半个月……等公安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人样了。”


    沈蒲蘅浑身一震。想到了陈延浑身包裹的黑衣，还有他走路颠簸的腿，还有他满是伤痕的手，消瘦的背影。那些让她疑惑的事，此刻全都有了答案。


    陈青野顿了顿又开口，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沉郁：“陈延从小重情重义。当警察是他从小的执念。可他在离毕业只剩一年时突然退学消失了两年。我知道他肯定是为了某个人，豁出一切去做了什么。”


    “后来他回了闻城，安安稳稳当了几年普通人。我原以为，不管当年为了什么，他都已经彻底切割干净了。所以，我才把曹薇托付给了他。我没料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也许他以身入局，还有别的缘由，但我清楚，也一定是为了曹薇。他要是知道曹薇还活着，就算豁出命，也会把人找回来。”


    陈青野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他身上的伤，需要手术，也需要长时间的康复。最起码在他完全养好身体前，不能把他再牵扯进来。曹薇那边，我会动用所有资源去找。”


    他很少一口气对她说这么多话。沈蒲蘅沉默了半天，心头的喜悦消散，只剩下沉重。


    “不光是因为他的伤。你还不想有万一，让他有了希望又破灭是吗？”


    虽然那具女尸不是曹薇，但大半年过去，曹薇始终杳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说，她可能没死……


    她依旧敏锐，陈青野也痛快承认：“我本来也犹豫要不要告诉你……”


    刚经历过大悲大喜，沈蒲蘅知道这感觉多复杂。


    “公安知道了吗？”


    陈青野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大围捕行动，虽然毒枭被一枪毙命。但他的亲信活抓了好几个。公安审讯的时候，让他们认过曹薇的照片和尸体照片。那帮人异口同声，都说是毒枭下的追杀令。”


    “那具女尸的存在，不只是让我们和公安认为曹薇死了，也让毒枭那边以为曹薇死了。而死的那个女人，身上有和曹薇一样的伤疤，虽然才两年，可也说明，有人早就计划好要用她来伪造曹薇的死亡。DNA报告被动手脚，也说明警方内部被渗透了。而安排这一切的人和贩毒组织绝对脱不开干系。而处心积虑做这一切，对方很大可能为了保护曹薇。如果警方确认曹薇可能还活着，到时候风声走漏。带走她的人有所察觉。对方又认为曹薇的存在会暴露他们，那……”


    陈青野没再说下去，可他要说什么，沈蒲蘅知道。她垂眸沉默不语，陈青野把她拥入怀中向她保证。


    “不管花多少钱，用多少人和资源。我都会把她给你找回来的。”


    沈蒲蘅本来都已经接受了失去的事实，现在告诉她，人还有可能活着，还有可能回来。即便可能性很小，可也是希望。


    骤然大悲又大喜，耗去了沈蒲蘅所有的精力。她陷坐在床上，陈青野去楼下收拾了厨房和饭桌残局。再上楼，他搂着她轻声道：“虽然毒枭死了，老巢也被端了。但他手下的贩毒组织和贩毒网络还没有完全打尽。陈延在国内目前并不安全，所以我把他接来，在这做手术和康复。有我们在，也能照看他。就是，我们不能马上回国。接下来可能也得辛苦你了。”


    沈蒲蘅：“都是我应该做的。”


    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陈青野就带着陈延去了医院，沈蒲蘅全程跟随。在陈延脱下衣服，露出满是伤痕的消瘦身躯时，沈蒲蘅又红了眼。可是很快，她就镇静下来，冷静充当翻译，和医生沟通陈延的身体情况。


    检查结果其余都还算好，只有陈延的右腿，骨头反复断裂过，肌腱也撕裂变形了。虽然在国内已经做过手术，但结果并不好，得尽快安排修复手术。而手术成功率，医生并不敢保证。一旦失败，陈延这辈子都很难再正常行走。


    医生的话，沈蒲蘅原封不动转述给陈延，陈延眼神空洞，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沈蒲蘅看着陈延那毫无生机的模样，心底发涩。她让陈青野把陈延带出去，自己留下和医生沟通。沟通完手术细节，医生提醒她，要注意陈延的心理问题。


    沈蒲蘅自然也留意到了，只是眼下，保住陈延的腿才是重中之重。


    陈延当天就被安排住院，苗妙和宋康听到消息后很快赶来。两人虽和陈延素不相识，但也主动提出要帮忙照顾。沈蒲蘅心中一暖，转头再看向病房里沉默寡言、面色沉郁的陈延，点头应下了。


    医院的伙食并不好，一日三餐都得自己做，再加上要熬制调理的中药，沈蒲蘅免不了要来回奔波。单靠陈青野一人守在医院，肯定撑不住。医院虽然有护工，可陈延现在的状态，交给护工他们谁也放心不下。有宋康能搭把手，再好不过。


    留下陈青野和宋康在医院，沈蒲蘅带着苗妙去了华人街的中医馆。等着配药的间隙，沈蒲蘅和苗妙分享了自己有个妹妹的事。苗妙当场惊呼：“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沈蒲蘅没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只说：“我只是见过她，现在，我也找不到她了。”


    苗妙只当是妹妹刻意躲着沈蒲蘅不愿相见，当即心疼，把沈蒲蘅揽进怀里：“没事，你有我呢。我也是你亲姐妹。”


    沈蒲蘅弯了弯唇角，回抱住苗妙。


    在陈青野的安排下，医院很快给陈延安排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是康复是一条很漫长的路。陈青野没有送陈延去康复医院，而是购置了全套康复设备，请了专业康复师上门。沈蒲蘅也丝毫不敢懈怠，一次次远程联系国内的教授与师兄师姐，简单说了陈延的情况，请教了关于康复护理的事情。


    中药、药浴、针灸、食补，沈蒲蘅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陈延身上。她亲眼看着陈延身上的外伤日渐愈合，单薄的身躯也一天天丰润起来。唯有他那张脸，依旧沉郁得不见一丝波澜，鲜少言语，更别提笑脸。


    夜深人静时，沈蒲蘅窝在陈青野怀里，轻声道：“得找个心理医生介入了。”


    陈青野颔首，掌心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我来安排。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快睡吧。”


    白日里耗尽了心神，沈蒲蘅确实累极了，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陈青野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又瞥见床头空了的水杯，小心翼翼抽出手，端着杯子轻手轻脚下了楼。


    夜色如墨，露台上一道孤傲的身影静坐在轮椅中，凝望着黑沉沉的海面。陈青野把水杯搁在一旁的石桌上，缓步走了过去。


    两人并肩而立，良久无言。海浪声在寂静中翻涌，陈青野率先开口：“对不起。”


    立在陈青野身侧的人，头都没回。


    “你和我说什么对不起。”


    “我不该让你照顾她。”


    “和她没关系。没有她，我也会这么做。”


    “当年到底为了什么退学……”


    “你还记得小时候经常来我家的林叔吗？”


    陈青野：“嗯。”


    “他是缉毒警，他牺牲后不到半年，他的妻子女儿也死了，死之前……”


    ……


    第二天，沈蒲蘅早早醒了，身侧的人还在睡。她蹑手蹑脚悄悄下楼，本想做早饭，结果看到不怎么出房门的陈延居然在院子里和麦冬丢球玩。皮球在一人一狗之间来回跳跃，那张沉寂了许久的脸上，漾开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沈蒲蘅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温馨，她悄无声息转身进了厨房。早饭做到一半，陈青野也下楼了，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锅铲。沈蒲蘅拽着他的衣角，兴奋地跟他分享刚才看到的一幕，可陈青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沈蒲蘅有些不满：“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啊？”


    陈青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敷衍的笑。而这副模样，更是惹得沈蒲蘅气鼓鼓掐了他一把。


    下午，心理医生来了，虽然不是沈蒲蘅看过的那一个，但眉眼也温和。沈蒲蘅在客厅备了茶水，就把空间留给了他们。回到房间，她本想趁这时间睡个午觉，却被他堵在门间。


    沈蒲蘅推了推他，他却纹丝不动，反而垂下眉眼，摆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都多久了，就当可怜可怜我？”


    沈蒲蘅的心一软，手上的力道一松，被他顺势揽入怀中。


    心理医生的介入后，陈延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转起来，宋康和苗妙也时常来串门，再加上麦冬的撒欢打闹，不算大的两层小别墅里，很是热闹。


    这天，看着客厅里三个男人围坐在一起闲聊的身影，一向不爱八卦的沈蒲蘅，终究还是没忍住，拉着苗妙悄声问道：“你跟宋康，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苗妙仰头扬起下巴，摆出一副傲娇的模样：“还能什么情况，考察期呗。”


    宋康这段时间帮了不少忙，对苗妙更是体贴入微，事事周全。沈蒲蘅忍不住替他说好话：“他真的挺不错的，你别太刁难他了。”


    苗妙托着腮帮子，叹了口气：“我知道啊。可他这人太认真了，我总觉得，一旦点了头，这辈子就甩不开他了。”


    沈蒲蘅知道苗妙爱自由，但她还是点出现实：“出国都没能甩开他，你不答应，就能甩开了吗？”


    苗妙被噎了一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就想找酒喝，可翻遍了整个屋子，连一瓶酒的影子都没瞧见。她忍不住嘀咕：“陈青野不是赚了不少钱吗，怎么连瓶酒都舍不得买？”


    苗妙的话，提醒了沈蒲蘅。她想起之前两人说好的，等一切结束，就要个宝宝。


    如今，风波似乎真的平息了，那宝宝的事……


    沈蒲蘅侧过头，看向客厅。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他坐在光影里，噙着笑，姿态慵懒。


    七月底，陈青野接到了国内的电话。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该落网的尽数落网，没落网的也在行动中击毙了。他们，可以回国了。


    陈青野挂了电话，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沈蒲蘅愣了愣，第一反应：“真的没有薇薇的踪迹吗？”


    陈青野摇头：“总会找到的。”


    沈蒲蘅虽然失落，可也后知后觉高兴。


    “所以，我们可以回家了是吗？”


    陈青野环住她，轻轻点头：“嗯，可以回家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第一本正儿八经的现言，正文完结啦，还会有番外不定期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