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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第61章 秋林道尔郡(九)


    “以前没有人选择和你走这条路吗?”


    她漫不经心问, 指尖轻轻勾住停留的花蝇,撕下薄得透明的翅膀。


    老人微笑,“你是第一个。”


    “从来没有人选择和我一起走这条路, 带一瓢干净的水回到农场。”


    “是吗?”


    阿尔米亚肩膀微微颤抖,她凝视他, 笑意从眼角流露,笑得挺不直腰来。


    “那我可真是荣幸。”她拭去眼角的笑泪, 尽量回到以往那平静而无起伏的声线。


    她陈述道:“您爱苏瓦农场。”


    “我当然爱它,它是我的家。”老人杵着拐杖慢慢往前走, “没有人比我更爱它了。”


    “你是从这片沼泽诞生的吗?所以才选择这个地址修建南秋林郡最大的一个农场。”


    她半蹲下来,用手指在沼泽泥地里过了一遍, 不出片刻,泥土干涸,牢牢吸附在她的皮肤。


    阿尔米亚面不改色撕下这片干泥, 指腹处的皮肤随之剥落,细小的血凝出来,带着一点点黑色的絮状物。


    “一个月前, 有一头羊路过我的农场。”老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极为平静地开口,“它说,如果出现一个浅褐色双眸的少女,可以邀请她在农场住一晚上。”


    “‘您的农场有许多有趣的东西, 她会喜欢的。’它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在农场住了很多个晚上了。”阿尔米亚凝望他脸上那一层层扇形合拢的褶皱, “我已经发现了很多有趣的事物,正等着您给我讲解一下呢。”


    “你已经猜到了, 不是吗?不然自第一眼见到我,你为什么还这么放心大胆地跟上这支队伍。”


    “那倒也是。”阿尔米亚话题一转, “羊还说了什么?”


    “它会在格尔郡等你。”说这话时,老人微微停顿,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它的背上有一只死掉的海东青,希望那不是你的朋友。”


    “真可惜,那的确是我的鹰。”阿尔米亚的语气里未有一分遗憾。


    见她脸上毫无动容,老人似乎是扯了扯嘴角,“冷漠的怪物。”


    “谬赞。”


    “您对苏瓦农场的人类又有什么感情呢?把他们当做朴实勤劳,只知道埋头做活的螺丝钉,又或者把他们当做农场饲养的牲畜,和农场饲养的那些牛羊并无区别。”


    “我把他们当做我的孩子。”


    阿尔米亚抬眼望他。


    “你不信。”老人摇头道,“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您的上千个孩子在农场过的真惨,连面包都吃不饱,每天天还没亮就要早起,为寥寥的几块口粮而劳作一整天……”阿尔米亚唏嘘。


    “怪物小姐,您没听说过‘懒惰滋生罪恶’这句话吗。”


    “正因为我把他们当做我的孩子,我才要教他们辛勤劳作,不要被懒惰与罪恶腐蚀心智,用每一天的劳作成果洗赎罪孽,等到了死去的那一天,他就不用自责而懊恼地在神主面前久久忏悔。”


    “信教的农场主,真是潮流。这片沼泽地的主人只有你信教?”


    “曾经有很多,但现在只有我了。”他适时停驻脚步,“我们到了。”


    一汪清澈的水源从高处缓缓淌下,汇集在腐败的森林低地,经年累月形成湖泊。


    湖泊表面漂浮着数不清的烂叶枯草,死去了无数天的浮游生物牢牢覆盖在湖水上层,招致来若干蚊虫。


    但是只轻轻用木棍往湖水一划,拂开那些碍眼的杂物,就能见到底下干净地近乎澄澈的水源。


    阿尔米亚靠近,俯身,捧水打湿自己的脸蛋。


    沼泽泥缓缓褪下,久违地露出一张白皙光洁的面庞。


    她深吸一口气,将头探入水中。


    “咳咳——”阿尔米亚呛咳了几下,“年老的人说谎是会下地狱的,需要我现在先在撒旦那为您预定位置吗?”


    老人轻笑,“我何曾说过谎。”


    阿尔米亚深呼吸,再次埋头下水,手臂一伸,拉出一具尸体来。


    全身覆盖盔甲,铁面银鼻,宽大的红缨披风只剩下一捋系紧的绳头挂在盔甲前。


    半弧鳞片形状的金片密密麻麻生在盔甲表面,像是某种水藻苔藓。


    这是至少死了七八年的一位铁十字军,连盔甲下的尸骨都化做金粉了。


    “你半小时前指的第一条路。”阿尔米亚挑了下眉头,“如果你没说谎,我们怎么来到了这里?”


    “我又没说过去找金子的路和来寻水源的路不是同一条。”老人伸出两根手指,“看似是两个方向,其实最后都会到达这里,殊途同归罢了。”


    “所以刚刚选择淘金路的那些人……”阿尔米亚突然停下话语,她看到了倒在茂盛水草边的新鲜尸体。


    老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口吻冷淡,“哦,真是遗憾呢,他们不幸离开了我们,倒在这么多的金子面前。”


    “风险和机遇从来都是并存,只能说他们没有好运气咯。从那条路走来,总不免被某些顽劣的植物割伤。”老人自顾自舀了一瓢水,清凌的水流声灌入他随身携带的容器。


    阿尔米亚就看他轻轻喝了一口水,随后拧紧瓶盖。


    “这般好的水质,我可要带回去酿酒。刚好,苏瓦农场前不久采摘了最甜的一批荆棘果……”


    “我可爱的荆棘果们也常常遭遇觊觎呢,总有些人偷偷藏带果子,塞进自己的嘴巴,以为我不清楚。我最清楚了,我比谁都看得明白,我的面前背后都长着眼睛在呢。”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让他们干活赎罪,他们在此期间又犯下新的罪,至于未来要面临的折磨与忏悔,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老人碎碎念叨,熟练地将带来的三四个瓶子都装满水。


    阿尔米亚一直保持着半蹲在水边的姿势。


    粼粼的波光在眼底流转,偶尔飘过几片无图案的枯絮。


    ……


    “要是我花五秒钟,将铁十字军的剑插入心湖底,你是不是就可以死去了。”


    老人的声音霎时停滞,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


    被他忽略的腐烂手骨里生锈了的长剑已经不翼而飞!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有人偷你的荆棘果,心脏何必还鼓动地那么激烈呢?”


    阿尔米亚抬肩回眸,指尖短暂地敲击了一下泛着雪芒的长剑。


    “每一次都亲自带人到你的心脏湖,看来谨慎是你苟活至今的第一要素。”


    她缓缓站起来,剑尖触地,沾水,溅起几滴波澜。


    “真是遗憾,在靠近你的那一瞬间,我就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湖面无风而起波澜,先是浅一点的涟漪,逐渐扩大,而后涟漪被卷到一边,一层又一层浪潮出现,夸张地累积在水面,让这处湖泊变得像是大海的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般,于平静处开始酝酿惊涛骇浪。


    湖水鼓动作响,像是一枚巨大的心脏在跳动,血液倒逆,水从闸口冲破动脉,四面八方涌向湖边的那个少女。


    捂住她的口鼻,腐烂她的面容,囚住她,溺死她,让她永远留在深不见底的湖中。


    湖的每一支分流都在诅咒她,用辛辣恶毒的言辞描述她,用剧毒无比的水草缠绕她。


    “羊告诉我,你是特别的,不凡的,至高的。它甚至在最后,称呼你为——神赐。”老人舔了舔枯瘪的嘴角,眼底闪过一缕贪婪的光。


    “而我还没尝过‘神赐’的滋味。”他大笑,旋即转身,冲向阿尔米亚。


    清澈的水源一瞬间变成遮天蔽日的沼泽泥,突棘遍地,红眼的食人骨鱼兴奋地张开密齿大口——


    阿尔米亚紧紧握着剑。


    这将是她第一次和领主级别的灾厄正面冲突。


    她不会使用穹顶来躲避灾厄,哪怕是这么强劲的对手。穹顶的存在只会加剧人的懈怠感,消磨人的潜力天赋,最终退化成只能寄居在羸弱堡垒里的脆弱鱼蟹。


    她得试着用自己的能力在这个大畸变时代求生。


    即使哪一天她的穹顶被人剥落,她也能依靠自己行走在畸变的大陆。


    ……


    阿尔米亚缓缓举起剑,面无表情地用手掌擦过生锈的剑面。


    ……


    ***


    “阁下,前面发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已经昏死了,身上全是伤。不知道背上的是什么东西,乌黑一团捆在背上,看起来像是烧到一半的枯柴……”


    林雾勒马,俯瞰脚边躺地的男人。


    他的面容被某种生物划烂,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短短时间,血还未凝固完成,伤痕附近的皮肉就开始了腐烂。


    流着脓,打湿脖子边一圈的衣料。


    被说像是烧焦的枯柴的东西架在他的怀里和背上,横七竖八,长条细枞,边角处还勾连着潮湿的水草。


    这人似乎是从某个水域将这东西捞起来的。


    林雾下马,靠近,蹲下来仔细观察。


    “枯柴”上有血肉腐烂的气息,还有长期在水底浸泡的味道,混着近日以来他们所有人都再熟悉不过的沼泥恶臭。


    他确定,这是一架在沼泽里长久泡过的人体。


    诡异的沼泽泥带有强腐蚀性,在短短时间就让人从活血活肉变成了一架枯骨。


    至于面前昏死过去的这个人……


    林雾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纯黑色的枪。


    “阁下,这是——”


    “这是一只伪装的灾厄。”枪口抵在眉心,林雾轻轻开口。


    其他人惊讶,虽然知道自家上峰在外修习过一段时间,但不知道他在此期间从事的职业是什么。


    审判者,生而审判,审判每一个活着或死去的生物。但林雾以为,把任何一个人丢进畸变场,日复一日训练他在千万只牛羊中凭借肉眼找出厄变的那一只,他也能成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审判者。


    林雾利落开枪。


    尽管他看到在开枪的那一瞬间,昏死的这人嘴唇动了动。


    迸裂的黑色浆体没有一点沾上他的衣服,熟悉的黑色絮状物从尸体上交.嬗着立起来,像是沉沦□□的疯狗,让尸体沦为欲望的夜场。但是不出几分钟,这火热的一切都会变成灰烬随风湮灭。


    没有任何一只灾厄能活着逃过审判者的枪,更强大的灾厄也只能在中枪后活得更久一点,比如多活三分钟。


    唯一的活路是在开枪之前反杀审判者。


    林雾将枪收回腰间,迅速骑马上路。


    这片沼泽的灾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的多,他要尽快找到阿尔米亚。


    “她……她在那边。”垂死的灾厄勾起一个笑,手指向一边。


    “不能去那边,那边的畸变浓度最重,肯定是它们的圈套!”


    “大人,我们只是出来找农场主的,农场主不在的话,就回去等一等吧,不要冒险。”


    即使是圈套,他本来也计划要去那里。


    那只被他枪毙的灾厄说完最后一句后就彻底倒下,身体变成长条的细肢,与背后的尸骨一样的形状,乍一看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


    人们惊恐着后退,他们终于看出这是什么灾厄了——


    一只腿长数米的细肢蜘蛛!


    幸好它已经死去。


    未来得及再看,远处的森林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动。


    林雾抿紧唇,他的心底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仿佛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离他远去。


    他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驾马飞奔。


    丛林连成影子的线条,不断在他眼角的余光中后退,每一片土地都昙花一现。


    他的眼底只有那处深暗的森林。


    然后,他停了下来。


    大片大片秾丽的色彩浸染土地,那般鲜艳,几乎灼烧了周围一切事物。


    滚血的烂叶枯枝一路铺到他的脚下,鲜血汩汩从对面那处深潭流出。


    他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心跳声,还是脑海里出现的幻觉。


    一声比一声弱,一声比一声沉重,直至最后再也跳动不起来,整个湖面陷入死寂。


    “你在找我吗?”背对着他的少女轻声问道,左手随意地甩了甩剑上的血水。


    “请等一等。”她的声音依然冷淡,即使做着最血腥的事,但在外人看来,她的动作优雅地如同拿起一把雕花镂空的折扇,扇了一寸清香的风,仅此而已。


    “好了。”她转身,面带微笑,精致漂亮的脸蛋上溅了几滴血,却让她整个人变得浓墨重彩。


    “我刚刚让一个为我疯狂跳动的心脏停止了呢。”


    她慢慢靠近,白皙的指尖点在他的胸口,隔着繁复的服饰,也能感受到底下跳动的幅度。


    “那么您呢?审判者大人。”


    呼吸被攫取般,他的心跳也要停止了。


    林雾眼睛一闭,跌入了还未平息的血湖之中。


    这只是一个湖,不是海,所以潮起潮落的是他的心。


    第62章 秋林道尔郡(十)


    “你的帽子真奇怪。”


    话虽这样说, 阿尔米亚还是新奇地取下他的帽子,戴在自己头顶。


    她随意拨弄着帽沿边的流苏挂饰,清凌凌晃出响声。


    “这是神职人员的帽制, 等级越高,上面的纹路和装饰越复杂。”


    林雾一边喘息, 一边说道,他借力支撑一支芦苇, 想要站起来,芦苇应声而断, 人也踉跄几步。


    阿尔米亚眨了眨眼,借给他一只手臂。


    “审判者大人近日怎么改行做神棍了?”她轻松将他拉起来。


    长袍浸满血湖的水, 湿淋淋往下淌。那张总是清俊冷淡的脸也染上了颜色,唇瓣微微突出,留出珠玉般的唇珠, 却被主人毫不在意地含住,抿成紧紧的一条直线,无甚美感。


    血湖没能溺死这样一个尤物呢。


    阿尔米亚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知是在遗憾没能晚点出手,让血湖沼泽和男人殊死对抗一番,她再来捡漏,还是在遗憾她刚刚在落水时,没有趁乱掐死这道修长的脖颈。


    她抬眸望他, 目光微深。


    林雾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脸颊染上一层薄红。


    刚刚在湖底少女攀着他的脖子,不断索取他的血液, 却令他生出某种隐秘的快感来。


    此刻两人独处,那种若有若无的氛围又在发酵。


    阿尔米亚移开目光, 蹲下把玩已经金化的尸体。


    “苏瓦农场没了农场主会怎么样?”


    “托尔党会派人来接手这个农场,关乎南秋林郡最大的粮食基地,他们不会拱手让与他人。”


    “他人?指的是北秋林郡?”阿尔米亚把尸体手腕上的金镯子取下来,戴在自己手上。


    果然不适合,让她看起来像个暴发户。


    “意思是说这个灾厄伪装的沼泽农场主一直以来都是托尔党派的人?真新奇,其他的灾厄可没有这么高的智力,不仅经营着一个诺大的农场,还有功夫和精力在人类世界的复杂阵营站位。”


    林雾摇头,“背后另有其人。”


    阿尔米亚等着他说下一句话,但背后久久不传来声音,回头一看,发现对方正凝视着她的手腕。


    “如果你喜欢这些东西,我那里有很多。”几乎堆满了一整座宫殿的那么多,甚至连许多衣服都绣满金线。


    现如今,作为格尔郡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宝库里的金银珠宝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阿尔米亚轻巧地将镯子褪下来,指尖绕着转了一圈。


    “你说这个?”


    她轻笑一声,“如果把这个金子换成银行卡里的数字,我会更喜欢。”


    不过经历了这些日子的波折,阿尔米亚确信自己身上是有点漏财的天赋的。


    轻轻一抛,金子落水,溅起一圈涟漪。


    “你来秋林郡的目的不会只是来找我吧?”阿尔米亚自知自己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还是说,您接下尊贵智慧的亨利梅德先生的邀约,大老远来秋林郡一趟就是为了带我回到拉尔曼郡?”


    林雾眉间微蹙:“我没有告知他,你的位置。”


    少女挑眉,作出显而易见的怀疑神情。


    “亨利先生近日忙着处理诺雅公主的事情,如果你想让他知道你现在在南秋林,我也可以立刻修书给他。”


    “倒也不必。”阿尔米亚飞速打断他的念头。


    林雾笑了起来,“好的。”


    ……


    两人慢慢骑马往回走,远远缀着一干随从,


    在路过某处的时候,阿尔米亚勒马停下。


    她俯瞰了一眼地上的灰烬,残留的痕迹模糊又熟悉。


    “你先前处决了一只厄。”她陈述道。


    “在开枪前,你有没有听他说什么?”长睫微颤,阿尔米亚垂下眸。


    “发现灾厄第一时间处决,是每个联邦审判者义不容辞的责任。”林雾不知少女的眉眼为何又冷淡下来,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


    “就和你刚刚杀死那只沼泽怪物一样,我也只是开枪处决了一只畸变的蜘蛛。”他声音一如既往,“它甚至能变成人类的样貌了,背上背着人类的尸体骨架。如果放任它在沼泽随意行走,会有更多的人遭遇不幸。”


    “即使穿上了象征怜悯的服装,审判者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审判者呢。”阿尔米亚道,“出手利落,一枪毙命。”


    她用两根手指模拟开抢的动作,随着目光移动,手指也慢慢瞄准男人的眉心。


    “嘭———”


    阿尔米亚毫无感情地拟声,旋即道:“您的枪下又多了一只游离的孤魂。”


    “职责所在。”林雾答。


    阿尔米亚将头撇过一边,干脆跳下马,仔细地用枯草将那一滩灰烬遮住。


    “你在怜惜它们?”林雾眼皮轻跳,声音渐冷:“这可是灾厄!让整个大陆陷入黑暗和绝境的灾厄,一切祸乱的罪魁祸首!”


    他不理解,就他个人而言,所有的不幸和苦难都来自灾厄。


    “我只是在遗憾,我的朋友最后没有倒在沼泽里,而是冰冷的枪口之下。”


    林雾道:“不要把灾厄称为朋友,你忘了我们遇到过的那些由灾厄伪装的人了吗?那个端着毒药的老妇人,能撕毁一切的悲嚎,还有刚刚那个,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农场主。”


    “他们披上人类的皮太久了,总会学到几分人类的伪善,但是这些都是假的,只不过是用来迷惑像你一样的猎物。”


    阿尔米亚没有继续接话,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地上那层潦草的草丛,风轻轻一扯,枯草被吹开,底下的灰烬再也没有剩余的痕迹,全部跟着风流浪而去。


    灾厄就是这样,死了都没有痕迹。


    她突然感到胸口有点沉闷,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天生的无奈立场而难受,还是因为这场风确实有点凉。


    她相信是后者。


    “那个怪物让我们选三条路,一条走向机遇和冒险,一条走向回家,还有一条是前往水源。”


    “第一条路和最后一条路到达的地点都是刚刚那个血湖,所有作出这两个选择的人最后都会葬身血湖之中,成为沼泽的养料。”


    “他哪条路都没有选,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是人类,人类没有那么长的手臂,也不能像他一样不用进食就能完成那么繁重的任务。他只是在每一处沼泽池边都会停留,停下来看看里面有没有他的朋友的尸骨。”


    阿尔米亚望着他,“不出意外,他最后背上背的就是他的朋友,他们正在走向第二条回家的路,沼泽怪物留下的唯一生路,然后,就遇上了你。”


    林雾移开目光,手不自觉握紧缰绳,“它背上的不过也是一架枯骨。”


    “所以我只是在陈述一只灾厄的一生,出生在农场,死在沼泽,过程平淡乏味,和您这样的天之骄子截然不同。”


    阿尔米亚翻身上马,“亲爱的审判者大人,让我们回去吧。”


    立场不同,无需多言。


    阿尔米亚迅速调整好心情,展露一个完美的微笑。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幸吃上苏瓦农场的特色荆棘果派。”


    林雾深深望了她一眼,“果派自然是有的。”


    “感谢神主。”她轻快道。


    *


    农场主一夜之间蒸发,整个农场却并未陷入一盘散沙的混乱之中。


    如往常一般劳作,采摘,运输。


    工头的嘴脸仍是滑稽而嘲讽,人们戴着脚镣,一步一步迈动前行,神情沉默。


    农场主死了,但他带来的阴影仍然横贯整个农场上空。


    没有一个人选择逃跑,哪怕他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围栏上攀爬的那些食人的奇怪植物已经枯萎。


    真是……怯弱。


    阿尔米亚漫不经心地想。


    不过也有可能是愚昧,毕竟狂热崇拜伪教的农场主怎么可能会忘记洗脑自己的奴隶。


    让他们被莫须有的罪名束缚在这片土地上,劳力耕作,洗赎罪孽。


    在她问起时,连罗恩婆婆和小梅也选择继续留在农场。


    “为什么不去外面?我太老了,早已经习惯农场的生活,现在只期待新来的农场主会是一个随和的好人。”


    “连我们最需要的水源都重新出现了,这真是个好象征,农场会变得更好的,像几十年前一样。”


    罗恩婆婆笑着说,“您是没见过几十年前的苏瓦农场,全秋林郡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快乐的地方了……”


    小梅也点点头,“我想继续采摘荆棘果,让外面的人都吃到秋林郡这种美味的果子。”


    说这话时,她的手掌心还满是荆棘扎穿的伤口。


    ……


    农场变化不大,除了那条沼泽小路重新凝实,浑浊的沼泽池水变得清澈,叮咚流淌清泉。


    人们再也不用去遥远的地方挑水了,所有人都洗了个脸,再排队打上满满一壶清水。


    阿尔米亚站在池边高地,慢条斯理咀嚼着一张甜蜜的果酱派。


    人们似乎又从沼泽里捞上来一具尸体,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阿尔米亚面不改色舔了一圈手指,果酱派的残渣裹挟入口,只剩下酸甜美味的余韵。


    “啧,没了。”


    她提裙转身离开。


    这两天她把整个农场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只该死的傲娇蜥蜴,不知是被人私藏了又或者早已转手贩卖了出去。


    反正她自醒来就没看到过它。


    阿尔米亚不打算继续找它了,看来这只蜥蜴没有跟着她继续吃香喝辣的福气。


    她久违地想起另一只也很矜傲的家伙——翅膀毛都快掉光的秃鹰。


    海东青怎么可能会死得那么利落,世界上还不存在能杀死它的东西呢。


    要知道它可是她用血一滴一滴养出来的怪物,别的灾厄在她的血下都会变成灰烬,只有海东青甘之如饴。


    不过……


    阿尔米亚蹙眉,她觉得自己摸到了一点身上血脉秘密的影子。


    “阿尔米亚小姐,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她轻颌首。


    “请上车吧,十分钟后就要启程前往卡查尔区,我们将在那里登临蒸汽飞艇。”


    熟悉的地名。


    侍者替她撩开马车帘子,阿尔米亚微一踮脚就跳上车。


    沼泽湿地还是限制了这片土地的发展,更加便捷的蒸汽轿车没法在这里施展拳脚,最终的交通工具还是落在畜力。


    阿尔米亚随意摩挲了一下身下的精致坐垫。


    窗外传来对话声。


    林雾正在和新上任的农场主对话,他们身边站着一个面容阴冷的传教士,冷眼瞥过农场的环境,嘴唇阖动,似在祷念。


    一枚铜币挂在胸前,银色的,昭示这人是个地位不低的神国代理人。


    阿尔米亚锁定他的定位——托尔党派来的又一个洗脑包。


    她舔了舔下嘴皮,干涸得有些渗血。


    在临走前是不是要给这个罪恶的农场留点什么?


    她突然跳下车。


    “小姐您去哪——”


    “我马上回来。”她不回头道。


    阿尔米亚快步走到农场中心的小型广场,站在那尊神主提苏的雕像前。


    周围路过的工人都停下脚步,惊诧地看向她。


    他们一贯沉默的神情稍微有了变化,仿佛一潭死水的生活正在今天迎来波澜。


    少女姣好精致的面庞在阴沉的环境中更显美丽,泥地里开不出这样的花来。


    她的背后是圣洁慈悲的神主,雕像威严,不敢触摸。


    而她,同样美丽,站在高台之上,流转的目光甚至带有一分达尔芙女神的神性。


    他们仰着头看她。


    看她单手举起一套熟悉的锁链,束缚在他们脚上数十年的枷锁沉绣而丑陋,在她皓白手腕的衬托下显得如此不堪。


    她将其高高举起,带着优雅而完美的笑容。


    旋即轻轻松手。


    坚固的锁链轻而易举四分五裂,听得人神经颤跳。


    自己身上无形的枷锁似乎也松动了一分。


    等到回过神来时,少女的身影早已不见,仿佛刚刚正是女神降至,点化神民。


    ……


    “你刚刚去哪了。”林雾皱眉,他对阿尔米亚的心思毫无把握,害怕她又像上一次一样突然消失。


    阿尔米亚轻笑,“没什么。”


    只不过是送给这个农场一个小小的礼物———


    在所有人的心里埋下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罢了。


    她单手托腮,看窗外的景色开始移动。


    至于这颗种子能不能发芽,就要看心脏的土壤是否肥沃咯。


    第63章 秋林道尔郡(十一)


    卡查尔是个好地方。


    让她这样一个常年谨慎的人都被阴了一手的好地方。


    再度踏上这片潮湿温润的土地, 阿尔米亚只微微皱眉。


    她手里把玩着一块卡查尔特色花雕石,对着日光看,能看到里面淡绿色的丝絮, 表面的纹路天然成形,如同柔顺的水波纹。


    “亲爱的审判者大人, 您要什么时候动身前往格尔郡呢?”


    林雾挂衣的手顿了顿,“我以为你并不太想立刻动身。”


    “怎么会?我不是一开始就给你说过, 我的目的地是那遥远的格尔郡了吗?”


    阿尔米亚托腮看他,“只是某些人对我的行踪过于执着, 不然我也不会不告而别。”


    林雾看着那双浅褐色的沉静眸子,目光不自觉退缩。


    “我在秋林道尔郡还有一些事情, 估计要耽搁几天。”


    “那我也不急。”阿尔米亚微笑。


    “秋林道尔郡是个有趣的地方,能让格尔郡的尊贵阁下直接插手南部农场,轻易摆平一个地位不低的农场主的死亡。”


    林雾嘴唇阖动, 似要说什么,不过还是默默咽下了话头。


    他想问为什么阿尔米亚从来不告知他自己的真实身份,明明猜到了他在格尔郡的身份不低, 可以轻松带她离开拉尔曼郡,她也宁愿一个人出发上路。


    她总是冷静的编造一个又一个谎言蒙蔽他人,像团任何人都捉摸不透的雾一样随意舒展。


    这是布朗利王室的习惯吗,将所有人都玩弄鼓掌之中,再高高在上欣赏他们的滑稽表演。


    有谁能捂热他们的心呢?


    阴谋, 冷漠, 轻蔑,永远讥笑俯瞰卑微的世人, 与此同时,又用最适宜不过的礼仪对待每一个人, 傲慢却优雅,迷人至极。


    他轻轻移开目光。


    “秋林郡依附格尔郡,秋林的新百丽伯爵在未荣升贵族前,是格尔郡菲尔德亲王的侍卫。”


    身为王室成员,这些秘辛她本都该知晓,只不过她从许多年前就和国王区断开了联系。


    阿尔米亚沉思,新百丽伯爵身为平民却能成为一郡之主,背后肯定离不开格尔郡的支持。


    格尔郡的菲尔德家族……


    她在以前有所耳闻,是一个十分古老的家族,诞有全大陆最著名的卫道士,无论国王区的百年变动,还是畸变纪年的来势汹汹,都没能动摇这个家族在格尔郡的统治。


    最伟大的卫道士,现如今最高卫道士学府的创始人,李道夫,也是这个家族出生的呢。他的生命漫长无比,近乎于神,即使是最尊贵的国王,也不得不神情温和的扶起他的手臂。


    但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布朗利王室不允许容忍这样一个家族牢牢把持帝国最富饶的东南土地,只是还未来得及动手,整个王朝就分崩离析。


    这样说来,两人也算得上世仇。


    阿尔米亚嘴角微微上扬,比起虚伪的温和,她还是喜欢明晃晃的敌对关系。


    “而我,格尔郡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郑重地向阿尔米亚小姐请求,月神盟誓。”


    阿尔米亚的笑意僵在脸上。


    她的手腕被轻轻托起,诺大闪耀的抹谷红宝石缀满整个手镯,完美嵌合她的手腕,只一秒就晃满眼波,流光溢彩。


    对方轻柔握住她的半个手掌,指尖却只敢微微触碰她的皮肤,似乎生怕她将手抽离。


    随即,他俯身,将她的手背贴在他清隽端致的侧脸。


    长长的睫毛垂下,眸光掩映,声音之轻,似在喃喃。


    “求您,不要让我难过。”


    阴谋,冷漠,轻蔑,又怎样。


    是冷淡的眼神,刺骨的言辞,又或者讥诮的笑容,又怎样。


    他想,他是自卑而疯狂的爱上她了。


    在那个举起弓箭,遥射月光的夜晚,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不是吊桥效应,只不过是因为他一生从未感受到的善意。


    他这样一个无价值的工具,在面对悲嚎拿不起枪的那一刻,就该体面而利落地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什……什么?”


    “亨利梅德首相带着那位传闻中的诺雅公主赴宴拉尔曼郡首府,已经迎接不下数十波暗杀,整个大陆权势阶层对布朗利王室的恶意倾巢而来,势必要让国王区的最后一丝血脉魂断冬宫。”


    “布朗利王室的专擅,暴戾,恣睢的阴影已经近百年笼罩在波朗王朝上空,七大郡不会让他们卷土重来,即使是一个柔弱的公主,他们也会派出最顶级的杀手出马。”


    “亨利梅德身边的那位诺雅公主,几乎没有可能活着回到国王区。而真正的诺雅公主,却孤身踏上同样危险的秋林道尔郡。”


    他清晰解释,“而最安全的身份,就是成为我的妻子,没有人会怀疑到格尔郡继承者妻子的头上。”


    因为格尔郡亲王是对布朗利王室恶意最大的存在。


    阿尔米亚动了动嘴唇,“荒谬。”


    她冷漠地将手抽离,亨利梅德不愧为最老谋深算的政治家,克罗宁的路走不通,就逼着她走菲尔德的路。


    “你这样帮我,是有什么目的。”利益至上,她不相信任何人的帮助。


    人类总是这样伪善,一层一层覆盖漂亮的面具,完美藏住面具下那张丑陋的嘴脸。


    她也从不吝于怀揣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林雾抬眸望她:“您总是这么冷漠吗?”


    “或许您还记得,在博尔林格勒之战的那个夜晚……”


    阿尔米亚瞳孔微颤。


    “博尔林格勒之战死了近二十万人,谁也不知道,这个数字原本还要多五万的。因为有一个无名的卫道士,用透支生命的方式展开穹顶,牢牢庇护了五万人……”


    “闭嘴。”阿尔米亚声音微冷。


    “那一晚我也在人群中,谁会知道,站在前面庇护大家的那位,就是布朗利王室最不受待见,最阴沉冷漠的诺雅公主呢。那位三月能言,五月会写,七月坐在王座之上,对着众人吐出最冰冷的预言的诺雅公主。”


    “被当成邪魔驱除的公主,还是会义无反顾站在人民面前,保护他们。”


    “她分明是,最善良仁慈不过的公主了——”


    阿尔米亚额间的青筋微鼓,她单手扣住面前人脆弱的脖颈,慢慢捏紧。


    “不要用这样的字眼形容我。”她一字一句说,眼神盯着对方,“我要的是‘孤僻,冷漠,自私’诸如此类的赞美。”


    “咳咳,亲爱的殿下,那不是褒义词。”


    “在我的字典里,这些就是最美好的词。”她缓缓将手松开。


    对方顺势低头,轻轻靠拢她冰冷的掌心。


    “您看,您还是舍不得掐死我。在那么多的机会面前,您终究一次也没有动手。”


    阿尔米亚冷眼看他,“疯子。”


    “菲尔德家族专出疯子。”林雾笑,他的脖颈上还有明显的指痕,烙印一般刻在白皙的皮肤上。


    阿尔米亚难得认真的凝视他。


    还是那样熟悉的眉眼,修长的脖颈,立领衬扣永远禁欲般扣到顶,菱唇的幅度薄而浅,吐出来的话语本来该是锋利而无人情味的。


    但是有什么突然变了。


    总是冷淡的神情变化了,两扇唇微微张开,溢出一分病态的偏执。从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也在说完那话后,一直凝聚在她的脸上,流连在她的眼尾。


    她再次下定论,这人疯了。


    “我做过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那天晚上暴露自己的穹顶,保护了一群卑劣的人类。”阿尔米亚平淡开口,她缓缓将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镯褪下来,放在他面前。


    “人类是最擅长背刺,污蔑,落井下石的种族。他们若要讨厌谁,一定会先给那人美名其曰冠上最美好的词语,随即在他出其不意之时,狠狠将其拉下神坛。”


    “没有比看神坠落更激动的事情了,而造神又是那么的容易。所以我热衷一切不美好的词,这样在我倒下时,人类不会那么狂热,变得谁都想要来踩一脚。”


    林雾望着那扇形状姣好的薄唇吐出一句又一句冷淡而理智的话来。


    他很想开口问一句,在任何人都调查不到的那几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到此为止吧,感谢审判者大人的多次援手。”阿尔米亚又挂上了完美的微笑,“谢谢您的糕点和无处不在的探子,不过我希望未来不会见到后者。”


    “不出意外我们还会在格尔郡相见。”她轻轻偏头,笑容纯真又明媚,“到时您见到我,可千万不要露出认识我的表情。”


    “我的处境这么危险,您也不愿意我的身份暴露吧。”


    一根手指抵在唇前,阿尔米亚轻轻做了个“嘘”的手势。


    “放心,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格尔郡的继承者有叛郡的心思的。您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有复辟嫌疑的邪祟公主。”


    阿尔米亚说完这话后转身离开,那枚红宝石手镯放在桌沿边,被她转身时裙摆晃动的空气惊得落地。


    清脆地砸在地板上,发出破裂的声音。


    阿尔米亚脚步未曾停顿。


    她神色如常地向门口的侍卫点头,旋即提起裙子,渐行渐远。


    第64章 秋林道尔郡(十二)


    人群围拢, 交谈错杂。


    潮湿的泥路上铺了一层灰色的砖,但不知是碍于软弱的地基又或者是长年的水汽,地砖微微陷落, 踩一脚总像是站不稳。


    阿尔米亚有些百无聊赖地站在街头。


    她选了个掉漆的老化路灯当她的倾听者,停驻脚步, 难得的沉思。


    她想,她就不该离开斯塔塔, 外面的破事一大堆,一件又一件往她身上套, 想把她套死。


    如果没有那场厄潮,没有买回那头羊, 银和海东青也没有被带走,现在她该轻松地躺在废弃了几百年的城堡的地窖沙发上。


    而不是站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某不知名土地上,靠着路灯低头忖思, 要怎么样在藏好身份的同时,远离追杀和那淤泥一般的狗屁政坛。


    她的主线任务该是去格尔郡弄死那头羊,再找个技术好点的机械师给银修缮身体, 看能不能给它换一些零件,恢复以前的样子,她还要顺便把她的鸟也带回来。


    银得回到斯塔塔的城堡,它离不开那里。


    海东青,这只蠢鸟也活了几百年了, 虽然脑子一点没长, 但是好歹也陪了她那么久,她起码不能让别人折磨它。


    说起来都是厄, 轻易死不了,但谁知道那只羊有什么坏心眼子。千里迢迢跑到拉尔曼郡的小村镇上, 就是为了吸引她去格尔郡,背后一定有个圈套。


    只不过在去格尔郡的这条路上,她的主线任务被人强行更改,增补了好几个附加任务。


    希苏拉大洋航行带回来宝石黄金,她的格尔郡之旅只会带来麻烦。


    亡国公主的身份,波浪王朝的复辟野心,继续畸变的大陆,被封锁的卫道士学……还有一些麻烦的,人类。


    阿尔米亚头疼地捏了捏鼻梁,她受够了被逼着做事。


    如果在国王区塌陷的那一夜,她和布朗利那些软弱荒唐的子女待在一起,而不是翻出城墙……


    阿尔米亚思索这个可能性。


    那么她一定也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狼狈的,不堪的,丑陋的,埋在泥泞的土地之下,被日夜咀嚼,发酵,腐烂……


    她突然被打断思考。


    人声嘈杂,如同沸水,鼓着气泡流向斜前方。


    阿尔米亚往后退了几步,她不喜欢凑热闹。


    刚要转身,一声低泣扣留住她的脚步。


    余光瞥去,人们正在起哄,被围在正中心的是一个廉价的马戏团,猴子骨瘦嶙峋,坐在细薄的圆圈上尝试滚轮,戴帽子的魔法师衣襟泛黄,面无表情下达指示,让面前一个身材魁梧的动物拼命缩紧自己的身形,挤进狭窄的木箱子。


    待到完成一系列表演时,那家伙又艰难地从箱子里爬出来,露出一张半人半象的脸。


    似是被那丑陋的面容冲击,围观的人唏嘘几声,随手投下几个硬币,摇摇头,轻蔑地踩着硬币离开,只剩下象人半跪在泥泞里,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拾起硬币。


    魔法师眉头紧皱,脸色冷酷,他接过象人擦干净递来的硬币后,就将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毫不留情地往下一扯,拉着他往其他地方去继续表演。


    猴子也熟练地跳下圆圈,拖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跟在魔法师的后面,它的脚上有细细的一根铁链。


    一人,一象,一猴,还有个熟悉的小东西趴在肩头,行李很少,大多数都是些表演器材,廉价而粗陋。


    突然,有一位女士挡在他们的面前。


    “站在您肩上的,好像是我的宠物。”


    听见这话,魔法师的脚步显然顿了顿,他将肩头的蜥蜴塞进帽子里,冷漠道:“这是我们马戏团的财物。”


    “您把它当做一只能表演的普通蜥蜴了吗?”


    “关你何事。”魔术师冷声回道,错开阿尔米亚继续往前走。


    她这才发现,魔术师刚刚揭开的帽子下,只有一只耳朵。


    北秋林郡极度富有,机械和工厂快速发展,不断和周边寻求合作,甚至连以往的死对头拉尔曼郡也和它们展开了试点贸易。


    大兴工厂使得北地的土地需求量暴增,工厂主侵占耕地,农民被暴力驱赶,烧毁农民的房子,夺走他们的牲畜。许多人成了流浪汉,又或者开始当扒手,盗窃他人财物。


    新百丽伯爵厌恶流浪汉,认为他们的鞋底会踩脏自己的城市地砖,身上的气息迂臭,令人恶心。


    于是他颁布法令,任何人都可以用鞭打、□□、烙印、绞刑等办法惩治流浪者。而身强力壮的流浪者第一次被抓到,就要受到鞭打和□□;第二次被捕要割去半只耳朵;第三次被捕要处以死刑。


    南秋林郡贫穷,受托尔党人控制,但是对流浪汉缺乏管理,于是大量流浪汉南下,扎根在南部的各个城市,有的改头换面,加入了工厂或是农场。


    不过有的时候,换了地方并不能消除身上的歧视,尤其是在托尔党的地盘,视劳动为生存第一准则的地方,因为游惰被割下耳朵,没有任何地方会接手这样一个人。


    阿尔米亚不近不远跟在他的后面。


    “您想做什么呢,女士?”魔术师终于转身问她,


    阿尔米亚的目光从紧紧抱着他小腿的猴子,慢慢移到低垂着头的象人,最后回到他的脸上。


    很遗憾,他的头发过于长了,挡住了他的脸和神情。


    “蜥蜴在我这,更能发挥它本身的作用。”


    闻言,魔术师冷笑两声,“你怎么能断言它在我这的作用不如在你那?而且,就算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能怎样,它就是我的所有物。”


    阿尔米亚没有看他,而是凝视着从帽子里探出一个头的蜥蜴。


    它似乎很是忐忑,望了几眼魔术师,又转过头来盯着阿尔米亚,最后率先移开视线,悄悄爬回帽子里。


    这下是阿尔米亚气笑了。


    吃里扒外的家伙。


    “多少钱,说一个价钱。”她扯了扯嘴皮,摩挲着兜里那张银行卡。


    卡里还剩下不少的大陆通用货币,应该能在秋林郡使用。


    “无价之宝。”


    阿尔米亚指尖停止摩挲银行卡,她抬眼望着他。


    魔术师显然是故意说出的词语,他根本没有和她交易的打算,头一转,跻着缓慢的步伐,往另一条人流量多点的街道而去。


    因为突然的转身,被他用沉重项圈套住的象人本来是安静地注视阿尔米亚,但随着男人的动作,一下子被拖拽到地上,摔个不轻。


    但又浑然不觉地爬起来,温顺地跟在其后面。


    他们又走到了一个开阔点的地方,重复先前的表演,刚开始人们没见过这种表演,都纷纷停下来观看。


    不过一刻钟,发现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动作,人们敷衍地拍掌,留下几句不痛不痒的称赞后散开。


    这次连一个硬币也没有。


    从箱子里艰难爬出来,准备在地里捡硬币的象人蒙了一会儿,垂着头回到魔术师身边。


    猴子也缩着肩膀,摸了摸被铁圈锢出深痕的屁股,踮脚跳到角落里,躲在箱子背后。


    是砖石厂啊,失策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街道对面,成群结队出来的都是一些赤膊流汗的男人,身上的衣服都磨破洞,磨掉了线,又怎么会有钱给马戏团打赏。


    他默不吭声收拾东西。


    卡查尔区还有哪里没表演过呢?西边的商业街好像去过了,北边的贸易市场也表演过,东南的城门口,早市场,还有富太太门常路过的剧院外围……


    他抿了抿唇。


    再去一此剧院外围吧,虽然已经去了好多次,但说不准又碰上哪位太太,会多赏一点钱呢?如果去那里也没有硬币的话,卡查尔区就没有他继续生存的地方了。


    一人一象一猴又背着东西前行。


    只不过这一次被远远拦在了剧院外面。


    侍者:“这里不允许流浪汉进入。”


    “……我是魔术师。”他压着嗓音说话,声音有些干,“不是流浪汉。”


    对方没有回答,眼神扫视了一遍他的全身上下,轻飘飘说道,“上次那位夫人心善,给了你不少硬币,还让你在剧院大门口表演,这次你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卡查尔区开始严查无业游民。”


    侍者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尤其是像你这样不劳动的游惰者,有手有脚,却不去工厂干活。”


    魔术师下意识压了压帽子,埋着头沉默。


    他退后几步,带着猴子和象人走到不远处的一个路坡上,发现那里的视野开阔,能望到剧院高墙里面,路过的行人和轿车也能看见他。


    于是推了推猴子,拍了拍象人的大腿。


    马戏团继续表演。


    结局依旧是无人停驻,无人打赏。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准备尽量安静而体面的离开。


    面前的帽子突然掉落一把硬币,波朗一世头像的那一面和花徽的那一面互相映衬,碰撞的声音清脆动人。


    “把蜥蜴卖给我不就行了。”阿尔米亚蹲下来,托腮看他。


    这次距离近,倒是看清楚了魔术师的脸——是个年轻人,高鼻梁,绿眼睛,深褐色打结的头发。


    过于瘦削的脸蛋显得惊人的小巧,被藏在不怎么打理的头发下。


    “我会出个好价钱的。”阿尔米亚站起来,发现象人也蹲在旁边,令人生怖的一张脸上却有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她。


    她一挑眉,从兜里摸出最后一个拉尔曼郡硬币,俯身,轻轻放在它的掌心。


    “啊,啊,嗬——”


    它突然往后退了几步,胆怯地躲在砖石房屋的角落。


    阿尔米亚:……


    “我不吃人,更不吃象。”


    象人仍然扒着墙角,垂着头,不敢看她,粗大的手指却小心翼翼抚摸那枚光滑的硬币。


    “回来。”魔术师皱眉唤了一声。


    它终于磨磨蹭蹭走回来,转身藏在魔术师背后,和猴子待在一起。


    时不时又抬头飞快地看一眼阿尔米亚,待到两人视线相对时,又双肩发抖,接下来的几分钟都不会抬头。


    “他怎么了?不能说话吗?还是说被畸变污染了,变成这幅样子?”阿尔米亚有些好奇。


    魔术师戴好帽子,“天生的。”


    不知是不是那把硬币起了作用,他冷漠的声音稍微变了一点,不过对阿尔米亚还是一副生硬的脸色。


    “天生的?”


    “纤维瘤。”


    阿尔米亚不太了解这种疾病,只不过看男人不愿多说的态度,她收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转移话题,问道:“你在哪里发现蜥蜴的?”


    魔术师没有回答,他一回答就是承认这是对方的东西了。


    “我不会强求你还给我。”阿尔米亚耸了耸肩,“我就是好奇它在哪丢的。”


    魔术师看了她一眼,许久后才回答:“……在一家旅馆外面。”


    答案并不意外。


    现在阿尔米亚倒是好奇他做了什么,让这只高傲的蜥蜴心甘情愿留下来。


    即使现在它也时不时从帽子里探出头来偷看她,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却又淋漓展现了犹豫,后悔,期待,害怕,无奈等复杂情绪。


    果然还是拟人化程度太高了。


    阿尔米亚笑容温和。


    等她把它抓回来就要改造,看看它脑子里哪个螺丝钉变异了。


    第65章 秋林道尔郡(十三)


    阿尔米亚看他穿过几条巷子, 到达一栋房屋后面。


    她以为这是他租赁的房间,但小看了对方的贫穷。


    两栋靠得紧紧的破败小楼间,阴沉的过道上, 搭起一个小小的简陋帐篷。


    很少有人往这来,所以这个帐篷周围十分安静。


    猴子和象人端着碗喝水的声音也很明显。


    魔术师掀开帐篷帘子, 走了进去,猴子也进去了, 只剩下象人蹲在帐篷外。


    象人似乎发现了阿尔米亚的身影,偶尔抬头瞥她一眼, 又回头看看魔术师有没有发现。


    帐篷内没有声音。


    于是他又安安静静摩挲着掌心的硬币,那张可怖的脸上露出个天真的笑容。


    说实话, 阿尔米亚最近的心情不算好,尤其是从苏瓦农场出来后。


    但是当她看到拖家带口的魔术师,心情突然变得诡异的平静。


    阿尔米亚从巷口离开, 果不其然看到一直跟在她后面的人。


    “阿尔米亚……”


    “你不应该跟着我。”


    余光一瞥,竟从那张清隽俊朗的脸上看到一抹委屈的嫣红,飞霞一般缀在眼尾, 隐隐含着水光。


    阿尔米亚顿了顿,继续道,“格尔郡有更重要的事情吧。”


    她这几天看到比勒尔每天递来雪花一般的文书,明明自己的公务如此繁重,怎么有功夫和自己耗呢?


    格尔郡——白银联邦的最忠实拥趸者, 也是波朗王朝覆灭结局背后的最大推手。


    林雾——格尔郡继承者, 天然与国王区对立的立场。


    她——波朗王朝的亡国公主。


    除去这层身份,她不是全然的人类, 他却是除厄的审判者,更对立了呢。


    立场很清晰, 不管她有没有复辟野心,他们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所以与这人扯上关系,就是打包麻烦。


    “我不跟着你,就看你一个人在秋林郡乱走吗?”他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反正你的目的是去格尔郡,跟我一起走有何不可。”


    雷尔夫·蒲柏,谢尔比·灵顿,克罗宁·西里……他们每一个人都怀揣着不良动机接近她,她却从来没有推开他们。


    林雾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照片,明明他都没和她一起跳过舞,但是那个克罗宁却有机会在圆舞厅邀请她一起开舞。


    还有在罗曼宴会厅的那一段时间,她一直和亨利梅德手下的男主演朝夕相处,全然忘记了他。


    一切一切的开始,就是因为他在芙拉镇拿起了一份报纸,而她消失在了阅览亭外。


    “明明是你先……”喝我的血的。


    他固执地拉着她。


    阿尔米亚感受着手腕上的力越来越重,在到达某个临界点的时候,突然消失。


    她掀睫望他,发现对面人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额间凝出细密的汗,呼吸声也越发沉重。


    手无力地放下,却又执着地拉着她的衣袖。


    修身长裙的衣袖上有一道简约的浅色蕾丝花边,此刻被两根细白的手指捏着,花边起皱,如同衰败的茉莉。


    阿尔米亚动了动手腕,把自己的衣袖扯回来。


    她冷静地抚平衣袖蕾丝边上的褶皱,即使听到对面人越发沉重的喘息声也没有抬眼。


    林雾眉头紧皱,他强撑着自己站直,不过他还是小看了这来势汹汹的变化。


    又一波熟悉的加倍痛感袭来,太阳穴尖刺一疼——


    顷刻间,人倒在了她的旁边。


    衣袖完美如初,全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处,精致冷淡的眼微微垂下,俯瞰倒在脚边的人。


    “二次觉醒了啊……”


    她轻声喃喃,眸光微深。


    一次觉醒,天赋为审判,二次觉醒会是什么呢?


    不愧是古老的菲尔德家族,居然能让后代拥有两次觉醒的机会。


    阿尔米亚蹲下身来,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冷白清隽的面容早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镇定,在昏迷中也眉头紧锁,好似陷入极大的不安。


    初见时年轻冷峻的审判者,近日来情绪极度不稳定,那张如高山雪莲般唯可远观的脸已然失去了山巅寒风的遮挡,沾上了世俗的色彩。


    对她的追逐,会有几分是因为觉醒期的影响呢?还是说,单纯因为心底的执念。


    可千万别是后者,她会不忍心下手的。


    阿尔米亚嘴角微微上扬。


    “听说,觉醒期是人类最脆弱的时刻呢,受到外界影响极大……”


    甚至,很容易就被弄丢觉醒的天赋。


    指尖轻轻探进那扇薄唇,血珠从她的指腹渡到他的唇齿间。


    “好奇我,追随我……忠于我。”


    她的声音愈发低柔,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边,“你会忠于我吗……”


    眼底闪过一缕幽光,开始有条不紊,缜密冷静的安排一个庞大的计划。


    布朗利肮脏的血液在她身上流淌,自私,冷漠,孤僻永远是她的赞美词。


    很难说这个计划的雏形是在何时出现的,可能是在见他第一面时,又或者后来,尽管她没有主动去想,但到了适合的时机,脑海总是会自发出现接下来的步骤。


    比如此刻。


    阿尔米亚将人半抱起来,走向与他来时截然相反的方向。


    这可不怪她,是他一次又一次跟上来的,她给过他很多机会离开。


    长睫垂下,遮住深邃的眸光。


    她该从猎物,蜕变成猎手了。


    这可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比呼吸还要简单。


    ……


    ***


    林雾感觉自己先是在火里烤了一遍,烤的全身都冒出汗来,皮肤都要被烤成薄薄的一张纸了,他刚要大口大口呼吸,去找水源,却又被丢进刺骨寒冷的雪地里。


    料峭锋利的寒冷一层又一层碾进他的骨头,冰冻三尺,每一次呼吸都呛出冰渣子。


    尽力蜷缩全身,汲取身体里最后一缕温度,不过只几秒,温度被冷风卷走,每一片雪花都有了重量,沉甸甸压在他的胸口。


    难受至极。


    他隐约记得,接下来的痛感会出现在太阳穴,而后随着脖颈一路蔓延,烧沸五脏六腑。


    他压抑住呼吸,接受死神审判般等待痛感袭来。


    他其实很能忍痛,不然也不会从父亲的许多个孩子中脱颖而出。


    格尔郡的继承者需要聪慧,勇敢,有足够的责任心,守护一郡子民。在畸变纪年,要求悄然变化,继承者们需要更加强大,能够杀死城外的一切灾厄。


    但是这些要求在菲尔德家族的原则下,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记得那还是在小时候,他是格尔郡亲王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孩子。


    他没有觉醒任何天赋,普通又平凡,甚至不如宫殿里一颗夜明珠起眼,唯一能得到称赞的,可能就是他很安静。


    彼时格尔郡亲王仍是爵位,但林雾很少跟着其他的孩子喊他父爵。


    他做什么都慢一拍,在外人眼里却是安静谨慎,这一点可能极似他被灾厄吃掉的生母,所以格尔郡亲王偶尔会投给他一个眼神。


    不过一个眼神的作用太过微渺,侍者们逐渐发现他不受宠的事实,对他也越来越轻视。


    格尔郡位于东南方,夏天能热死任何一只老鼠,也能轻而易举让人类晕眩。


    没有人告诉他去哪里会凉快,他不知道别的孩子都有冰块,有挥扇的仆从,有各种各样制冷的工具。


    他以为到了夏天,只有他会怕热,因为他太弱了,什么天赋都没有。


    有一次下午出门,他中暑晕倒在草坪里,没有任何人出现。


    等他再次睁开眼,发现星星已经挂在头顶了,他的背和凹凸不平的砖石黏在一起,爬起来的时候,砖石留下了他的一层皮。


    他就这样带着流血的后背,慢慢往回走,很长时间的晚上,他只能双臂环抱双腿,头靠在双膝上睡觉。


    而早上一睡醒,他就不敢动,一动就会流汗,流汗的时候空气很沉闷,会让他喘不过气来。


    经验丰富后,他会在前一天晚上,光着脚偷偷躲进一间屋子。


    这是他偶然间发现的房间,位于黑暗隐秘的角落,几乎没有人会从这路过。


    里面很凉爽,甚至能称作寒冷。


    房间睡着一些不会醒来的人,但他们是他小时候最好的玩伴。


    不会醒来意味着不会有争执,除了不能对话,没有什么缺点了。


    晚上的时候,他就和他们睡在一起,白天的时候,就小心翼翼靠着墙,听外面有没有脚步声。


    被人发现的话,舒适的凉爽就要被收回了。


    他甚至在树底下发现了一只受伤的云雀,啼声婉约,声音美极。


    这下圆满了,他有了对话的朋友。


    花了大半个月精心饲养,云雀的伤好了,他走哪都揣着它。


    晚上一个人睡在那个静悄悄的屋子里时,小云雀也陪伴他。


    它啄他结痂的伤口,弄得他全身痒,但很有趣,像传说中朋友间的打闹。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许久,直到有一天,一条畸变的蛇钻了进来。


    格尔郡城内几乎没有出现过灾厄,毕竟全大陆最伟大的卫道士镇守在此,他和他的学生们展开的穹顶,庇护在格尔郡首府上空,几近百层。


    就算是全大陆沦陷了,格尔郡也不会沦陷。


    但是事实总是巧合的,李道夫受伤了。只露出小到不可察觉的一个疏忽,就被灾厄钻了空子。


    铁十字军进来,卫道士们出现。


    林雾有些惊慌,他惊慌时候是没有表情的,他的神情总是慢一拍。


    令他惊慌的也不是凉爽的秘密被发现了,而是那条畸变的蛇大口一张,咬向他的云雀。


    云雀太小了,血迹都没有飞溅出来,那条蛇一个转身朝他冲来。


    它咬在他的脖颈下方,该是很疼的,但是他的注意力在蛇的口腔下方三寸。


    他出神的想,云雀是在那个微鼓的地方吗?


    卫道士们没有第一时间枪杀蛇厄,因为蛇厄肚子里还有一枚价值千金的蛋,活死人肉白骨,第一王储跌落马背,成了残疾,正需要这样一枚珍稀的宝物。


    如果在打斗过程中蛇厄发狂,紧缩腹部使得蛋碎裂,将得不偿失。


    所有人都静静看着蛇一步一步将中间那个孩子缠绕,牙齿不断深入脆弱的脖颈。


    即使认出他又如何,一个不受宠的,没有排名的孩子,远远不及第一王储的伤重要。


    他以后会和那些不会醒来的人们躺在一起吗?如果可以的话。


    他喜欢这个房间。


    格尔郡的夏天太热了,每一块晒过阳光的砖都能焚烧他的鞋底,每一次呼吸都能灼伤他的肺。


    他不想再一次躺在炽热的砖石上,留下鲜血淋漓的一层皮。


    ……


    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父爵来了。


    他的枪法很准,只微微擦过他的头发,一枪击毙蛇厄。


    他尽量不去想,为什么父爵的枪能如此之稳。


    彼时蛇的头部绕在他的脖颈上,喷溅的血液溅上他的大半张脸。


    不过也多亏这次事故,他终于回到了父爵的视线里。


    第二天,他得到了一个礼物。


    是一条美丽的鲥鱼,生活在冰凉的水里。


    他问父爵为什么送给他这样一条鱼。


    父爵告诉他,这种鱼是最优雅美丽的鱼,被网抓的时候不会逃跑,害怕自己的鳞会掉,所以坦然接受命运。


    他好像明白了。


    他捧着鱼缸,就像是捧着夜明珠一样。


    脖颈的伤口偶尔还会流血,提醒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现在的存在感,总比宫殿角落里那颗蒙尘的夜明珠要高一点了吧。


    晚上再也不用悄悄去那个黑暗的屋子过夜,炎炎夏日,他只需要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就能吹上凉爽的风。


    父爵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牵住他的手,带着他走到那个人的面前。


    “李道夫,这个孩子来了。”


    他紧紧抱着鱼缸,面上的神情一贯安静而温顺。


    他想,他会是一条优雅而美丽的鲥鱼的。


    漂亮的鱼只喜欢水,不喜欢炙热的地板。


    第66章 秋林道尔郡(十四)


    菲尔德家族的第一要义是, 忍耐。


    害怕自己的鳞会掉,所以鲥鱼被网抓住也不会挣扎。


    优雅而安静。


    李道夫是个伟大的卫道士,也是个思想深邃的行者。


    在外人看来, 他孤僻,冷漠, 脱离俗世烟火,但是在林雾面前, 他却十分温和,说话时常带着微妙的笑意。


    他教他一切的天赋学习, 卫道理论,手把手给他讲解每一个生硬的名词。


    遗憾的是, 菲尔德家族只会觉醒审判者。


    “展开穹顶,庇护一城子民的就是卫道士吗?”他仰头问,面前是一本翻开的畸变纪年史。


    黄金时代, 人类世界飞速发展,燃煤革命初具雏形,安居乐业, 百废俱兴。在彼得三世时期,人类的航海技术又一次巨大飞跃,举国之力建造方舟,拉开未来著名的希苏拉大洋航行的序幕。


    国王甚至亲赴沿海的白马郡,十万子民站在他的身后, 和他一起目送那艘巨轮远航。


    轮船排水扇深厚低鸣, 整齐排列的铁甲战舰,巨幅船帆遮天蔽日, 滚滚黑烟从码头升起,不断拉长, 拉长,拉长,直至消失在海平面尽头。


    然后在等待巨轮返航的第二年,七大郡围绕的中心,国王区的边境,出现了诺大的一条裂谷。


    那是怎样可怕的一条裂谷,几乎将整个国王区一分为二。


    森林倾覆,江河斩断,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狰狞横贯在大陆表面。


    奇怪恶心的生物从里面爬出来,声音悲泣,尖锐刺耳,瘦长却无五官的脸成了大陆每一个人的噩梦。


    裂谷的伴生物——悲嚎的出现,是畸变纪年的开端。


    新的畸变场不断出现,不仅是裂谷边缘,西部沙漠,东部山地,南部平原,甚至连遥远的北境雪原,土地都在不知不觉中塌陷,成为了畸变场地,污染中心。


    越靠近畸变场,事物也越可能变异。


    一棵树,一朵花,一只羊……人类失去了安居国,陷入无尽的恐慌与混乱迁移之中。


    直到第一个人觉醒为卫道士,展开透明的穹顶,在小小的一块土地上搭建出救命的堡垒,人类才勉强镇定下来。


    与此同时,其他天赋职业也渐渐觉醒了。


    但是无论哪里,最受到重用和尊敬的,永远是卫道士一职。


    “怎样才能成为卫道士呢?”他小心地把书合上,手指摩擦过书封上那一行恢弘谨密的旧世纪雅辞。


    “父爵说,我在前段时间觉醒成审判者了,是能用肉眼辨别大多数灾厄的一种天赋,那我以后还能成为卫道士吗?”


    “当然可以。”李道夫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浩瀚无波,数百年的岁月沉淀在眼底,令他周身的气质如似古井深沉。


    他从来都是岁月长河的垂钓者,而周围的世人还在觅渡。


    “菲尔德家族的人都有两次觉醒的机会,只要你钻研得够刻苦,一切皆有可能。”


    于是林雾开始畅想自己的穹顶。


    不过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搭建出一小块穹顶,哪怕是指甲盖大的一小块。


    那段时间,他的许多兄弟姐妹消失不见,问起,只说是游览诸郡去了。


    他如愿以偿成为父爵最看重的孩子之一,第七顺位继承者。


    又过一年,成了第三顺位。


    又一年,他变成了第二顺位。


    不是因为他有多刻苦,只是因为前面的兄弟姐妹离开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第一王储意气风发,在菲尔德伯爵升为亲王时,顺理成章接过父爵的称号,成为新的伯爵。


    自小接受最严苛的培养,统御全郡,王储自是板上钉钉的格尔郡接任人。


    他自是不知道,在他之后的所有人,都是给他精心安排的成王路上的垫脚石。


    “您最近好点了吗?”格尔郡亲王低声询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好多了,谢谢。”


    “何必多谢,这是我该做的。”


    德里克教堂是格尔郡最大最宏伟的教堂,修建于三个世纪之前的彼得时期。又因年代久远,外墙皮脱落,自伊凡一世起就开始修缮,百年过去,教堂又恢复了曾经的震撼壮观。


    两人站在德里克教堂一层的落地花窗玻璃前,严酷的阳光从几何形状的图案里倒映进来。


    教堂内部光线辉煌,神主提苏的雕像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祂肩上的白鸽就要飞起。


    “格尔郡的穹顶也展开了三百年了。”亲王感慨,“这里已经成为全国子民最向往的穹顶区呢,一切都倚仗您的光辉。”


    “没有任何一个郡比我们格尔郡的卫道士更多,以前国王区还能较量一下,但是布朗利这些年越来越荒唐,连最重要的东西都握不住,只靠一个忠心耿耿的首相有什么用呢,卫道士该出走的还是出走了……”


    “听说他前不久废了王后,让一个脱衣女郎坐上了王后的宝座,真是好奇他上朝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许多大臣都曾是那位新王后的入幕之宾呢。”


    他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发觉自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事情都想告诉对方。


    转头看,李道夫正站在一塑雕像旁,用衣袖轻轻拂去落肩的灰尘。


    于是又起了个话头,“那个孩子怎么样?”


    李道夫拂尘的手缓缓停下,“是一个温顺的孩子。”


    “那就好,我就觉得您会喜欢他的。斯克利太闹腾了,不适合继续跟着您学习。”


    “王储总要活泼些,不然以后就没有机会这么轻松了。”


    “说的也是。不过他还是多次表示,想要回到您的身边。他还是不死心,想要学成卫道士远走高飞,诺大的格尔郡到了他的面前,居然成了累赘一样的事物……”


    内容虽是这样,但亲王脸上并未浮现怒气,反而是淡淡的笑容。


    “我的继承者需要掌握什么呢?学好统御之术就够了,一切事情都会有人辅佐他的。”


    李道夫也微微一笑。


    许久后,他缓缓开口,“那个孩子,我想收他成为我的教子。”


    “林雾?”亲王有些惊讶,“他提议的吗?”


    “不,是我自己的想法。下个月刚好奉行者们回来,神国的重要神职人员都在场,典礼也可以在这个德里克教堂举行。”


    “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亲王微一皱眉,“您近三十年没收过教子了,如此大的殊荣落在他头上,会不会让他生出错觉,又或者,以后到了那个地步时,他会反过来怨恨您?”


    “无妨,他很温顺。您不是也这样觉得吗。”


    “嗯。”


    像是一条安静温顺的鲥鱼。


    不过菲尔德亲王后来还是向李道夫提议,将王储一起收为教子。


    林雾从来没有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所以在亲王传话叫他到跟前,旁敲侧击提醒时,他完全没有察觉对方的暗示。


    只有未表露出来的高兴,无比期待典礼到来的那一日。


    本该一人冠冕更服的典礼,有了王储的加入,重头戏自然移落自王储头上。


    两顶头冠,并不相同闪耀。


    在王储念完“诸卿就坐如次”后,人声逐渐嘈杂,视线转移到威严的亲王身上,转移到伟大的李道夫身上,又或者冉冉升起的新王身上。


    他在万众瞩目的那人之后,俯身,承冠,成为了第二位教子。


    正如人们只会记得冠军,却常常忘记季军亚军的名字一样,第二位总是不引人注意,安静低调,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


    “格尔郡很无聊吧。”


    “还好。”


    “还好”是‘好’呢,还是‘不太好’。”李道夫笑,替他合上教义的扉页。


    “去其他郡看一看吧,身为审判者,怎么能一直呆在穹顶区呢。”


    “其他郡?”


    “拉尔曼郡就不错,北地雪国,你会喜欢那里的。”


    林雾抿紧唇,许久才回答:“我能离开格尔郡吗……”


    亲王从不允许他离开宫殿一步。


    “身为我的教子,你自然是有选择的权利。”


    “那您呢?”他知道自己能待在李道夫身边是因为什么。


    “听亲王说,您最近的身体不太好……”


    “拉尔曼郡的冬糕很有名,替我带几块回来。”


    答非所问,便是答了,无需再问。


    那双深邃的眼睛凝视他,垂下的眼睫很短,能让人清晰望见自己的倒影,仿佛内心的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带不回来也不要紧,冬糕化得很快,格尔郡气候温热,总是难以储存,你替我尝一尝就行了。”


    “……嗯。”


    鲥鱼优雅,被网住也不会逃跑,只会坦然接受命运。


    粗心的女仆摔倒,将热茶不慎倒进了鱼缸里,验证了这句话。


    贡自拉尔曼郡的热西丽茶是浅红色的,云霞般侵染了透明的水。


    他垂眸看它。


    缥缈鱼尾渐渐收紧,鱼鳃阖动的频率渐低。


    它微微仰着头,静静等待滚烫的热茶弥漫。


    姿态像极了谁在引颈受戮。


    但总比人要安静点,细微点。


    一个气泡也没有出现,鲥鱼以最完美优雅的姿态接受了命运。


    一刻钟后,尸体坠落。


    即使是死亡也那么安静,宽大漂亮的鱼尾铺在缸底,作为自己的墓床。


    他也会这样吗?


    林雾收回视线。


    他远不及鲥鱼优雅,命运来临时,他没有漂亮的鱼尾作为自己的墓床。


    “把水倒掉吧,鱼死了。”


    第二天,他在李道夫的帮助下,秘密离开了格尔郡。


    几个月后,他到达拉尔曼郡的一处边境城市,成为了审判军团一位平平无奇的审判者。


    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前往安定平和的博尔林格勒,逮捕一批攻击力不高,但数量庞大的鼹鼠厄。


    不过等他到达时,才发现博尔林格勒正在和秋林郡开战,那批鼹鼠厄也混在战场上煽风点火。


    人们只注意到人类战场,却没察觉城市外围酝酿的恐怖阴影——百年难见之大厄潮。


    铺天盖地的硝烟,黑云压城,伸手不见五指,灾厄肆虐,无一幸免。


    地表悄然出现一条裂谷,一切不幸和可怖的象征,源源不断爬出来怪物。


    在死人里找活人,在残肢里找完整。


    二十万人灰飞烟灭。


    他立于万万生命之上,等待最后的厄潮将这个城市淹没。


    一座浅黑色的穹顶巍然矗立。


    全世界卫道士的穹顶都是白色,只有这一座是黑色的,像是黑夜笼罩大地般,笼罩了数万人。


    天色太暗,硝烟太重,只有一直仰头望天的他发现了这座穹顶,


    幸存的人类还以为是厄潮后退了,只看到灾厄们慢慢停下动作,讥诮地看着他们,随后咀嚼着胜利品,爬回裂谷。


    黑色的穹顶……


    举世皆知,被称作邪祟的诺雅公主是天生的卫道士,但她的穹顶从不庇护生人,只会来带诅咒。


    国王区沦陷后,所有人都以为布朗利国王和他那数百位公主王子一起死在了废墟之下。


    谁能知道,一直被谩骂的邪祟公主居然在沦陷前逃离了王宫,来到千里之外的博尔林格勒,在厄潮中救下了曾经对她口诛笔伐的子民。


    他本来以为,她也是一条鲥鱼的。


    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顺应诅咒的内容,成为大陆倾覆前的第一个祭品。


    但她不是。


    鲥鱼美丽,却懦弱。她同样美丽,但并不软弱。


    布朗利王室百年来,终于长出了一朵波朗王朝的玫瑰。


    ……


    ***


    回忆如潮水褪去,等到高热和寒冷交替消失,他终于睁开眼。


    “兄长。”


    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女走到他床前,微微蹲下,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她身上的气息很熟悉,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浅紫色的长裙,款式简约,袖边有一圈简单的白蕾丝花边,一朵一朵扎起,像是小小的茉莉。


    浅褐色的眸子澄澈美丽,秀眉微蹙,眉心一抹担忧。


    他记得谁也有这样一双眸色,不待细想,太阳穴突然刺痛。


    “你还是再躺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拿药。”


    林雾头疼扶额,声音干得呛咳:“……你是——”


    “你忘了我吗?”少女紧张地回到床边,轻柔捧起他的脸,“我是你的妹妹呀。”


    “妹妹?”他有过妹妹吗?


    好像是有过,格尔郡亲王子嗣众多,但是在他印象里没有这么亲密的兄弟姐妹,会在他病床前守着。


    “我是莉莉丝,你的第十一个妹妹,格尔郡亲王的第十八子。”


    他好像是有过一个名叫莉莉丝的妹妹,但是其余更多的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全世界美丽的宝石,不过你现在生病了。”


    “那,这是哪?”


    “这是秋林道尔郡。”


    他想起来了,他是来这找人的,找他的教父李道夫,除此外,他好像还要找谁。


    “那你怎么会在这,而不是格尔郡?”


    “是你找到的我呀,几年前我出郡时被灾厄蒙骗,流落到秋林郡的一个农场,是你前几天到那个农场视察,认出我来的。”


    林雾觉得自己的记忆有些混乱。


    农场?是叫做苏瓦农场吗……那他确实去过那里,带回来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个重要的人就是他一直在找的人吗?


    他一直在找他的妹妹,莉莉丝吗……


    “躺下吧,你还没有完全恢复。”


    她给他擦拭额间的汗,神情担忧不似作假,“我去拿药了。”


    “我生了什么病?”


    少女停驻脚步,转头,“是二次觉醒带来的高烧不退。”


    林雾看向自己的手掌,没有什么变化,“觉醒什么天赋了啊……”


    嘴角微微勾起,少女轻声答道,“是审判者呢。”


    林雾点点头,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两次觉醒都是审判者,这是菲尔德家的常事。


    少女端着药回来,仔细地给他喂。


    “除了你,其他人呢?”


    “哦,他们都忙于公务,说最近有谁失踪了,正在满大陆找。”


    “嗯,找到还需要一定时间,我还是先把你送回格尔郡吧。”他总记得要回格尔郡做什么,甚至那件事很急迫,但此刻也想不起来。


    “好啊,不过这一切都要等你康复。”她搅拌了一下药匙,将最后一勺药喂给他。


    “不过你能别告诉别人,你找到我这件事情吗?”


    “为什么?”


    少女眼睫微垂,长而密的一层睫毛,遮挡住大半眼睛,但又显而易见地透出一缕忧伤。


    “长达几年流落在外的公主,不可避免的会引起人们的某些猜测……”


    林雾沉默答应,“好。”


    “谢谢。”


    夜晚,高烧余热让他继续昏昏欲睡。


    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半月形的疤痕,并不显眼。


    *


    一墙之隔的房间,名为莉莉丝的少女站在镜子前。


    一座小小的白色透明的穹顶半扣在掌心,像团模糊的雾气一样。


    “是最正统的卫道士呢……”


    她将穹顶收回,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格尔郡亲王的第九女和十一女,在两年前郊外踏青时被伪装成人类的灾厄骗出穹顶区,从此下落不明。


    所有人都猜测她们已经遭遇不幸了,格尔郡在长达半年的搜寻无果后放弃了继续寻找。


    但是在遥远的秋林郡的某个南部农场,出现了两个美丽柔弱的女人。


    结局自然是悲惨的,唯一的痕迹是留下了一个叫做梅的女孩。


    在脖子的同样位置也有一模一样的半月形状,很难不联想到格尔郡菲尔德家族的半月图徽。


    阿尔米亚坐下,伏案书写。


    莉莉丝是个不错的身份,可以让她没有太多顾虑进入格尔郡,唯一的缺点是具有时效性。


    她第一次尝试在觉醒期催眠他人,不知道效果能维持多久。


    在此期间要把该做的事情都尽快完成。


    灯燃了一夜。


    第67章 秋林道尔郡(十五)


    阿尔米亚提着一个蓝纹格底的篮子, 里面装着卡查尔的特制熏肉,洒满白芝麻的博罗季诺式面包,还有几张硬面薄饼。


    她以为这里会有类似拉尔曼郡的锁形小麦面包一样的面包, 但是各地饮食差异巨大,南秋林郡大多数面包都是咸为主, 少有的甜味面包还是以荆棘果为夹心的,价格高昂。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 学着当地人购买食物。


    “今天生意怎么样?我刚刚看到有不少人围观您的表演呢。”


    “和往常一样。”魔术师淡淡道。


    他弯腰捡起刚刚丢出去的帽子,用作展示的高筒黑礼帽偶尔会变出一根翠绿的树枝, 又或者一捧报纸礼花。


    这个马戏团甚至没有鸽子可以充当帽子戏法的配角,魔术师正在考虑把大变蜥蜴的把戏。


    在博人眼球方面, 他属实天赋不高。


    拍了拍帽子上的灰尘,又用手指揉搓几下,把上面的脚印擦掉。


    可惜面料过于劣质, 加之常年使用,起的球和磨损的线混在一起,让黑礼帽变成了个灰扑扑的毡帽。


    其他魔术师穿着总是光鲜亮丽的, 会风度翩翩站在喷泉前,用一根漂亮的指挥棒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几个新奇又讨巧的戏法后,收获许久的掌声。


    他们会带着掌声退场,揭下崭新的高筒帽, 优雅行礼。


    只是, 站在她面前的却不是那种受人追捧的大魔术师,也不是声名斐然的马戏团。


    阿尔米亚偏头, 敏锐抓住看过来的视线。


    象人半蹲在墙边,小心翼翼抱着一个脏污的布娃娃。


    他轻柔抚摸布娃娃的头发, 想要动手给它编个发型,但是粗大的手指不太能做那么精细的活,只会笨拙的将头发越弄越乱。


    那张可怖的脸上神情紧张,抬头张望,在发现魔术师在和人对话,没有工夫理他时,又默默收回目光。


    一时不察,猴子从他背后一把捞起布娃娃,飞快跳到对面街头的路灯灯座上,同时发出短促的笑声。


    “啊,啊——”象人口齿不清地小声喊着,站起来要去追回他的布娃娃。


    猴子不愧是最敏捷的一类生物,它恶作剧般地将布娃娃甩来甩去,一会儿丢到对面马路上,一会儿又丢到垃圾箱上。


    它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象人笨重地两头追,最后靠着墙气喘吁吁。


    布娃娃挂在了路灯旁的一截枯枝上,猴子甩臂回到魔术师身后,蔑笑而坐,再没有管那头踮着脚极力仰望的象人……


    是一只恶劣的猴子。


    阿尔米亚慢慢走过去,也仰头望向那个挂在枝梢的布娃娃。


    象人发现她靠近后,缩着肩膀往后退了几步。


    “收拾东西,准备走了。”魔术师不咸不淡地说道,完全漠视马戏团成员间的欺压歧视。


    猴子蹦蹦跳跳跟在他后面。


    象人也只好含胸垂头,小步小步跟上队伍,偶尔回头,依依不舍的看一眼梢头的布娃娃。


    阿尔米亚站在原地,看这一行人远去的背影。


    巧合的是,她的脚边刚好有一颗不起眼的石子。


    圆润的石子像是箭头一样划破空气,精准穿过层层枝丫遮掩,打落挂在梢头的东西。


    阿尔米亚捏着布娃娃破洞漏棉的后背,嫌弃的打量了一圈。


    她快走几步,和象人并肩而行。


    “喏,你的东西。”


    象人垂眼,全身颤抖,他又一次飞快地看向阿尔米亚,目光蜻蜓点水落在她的脸上,旋即迅速收回。


    “啊,啊……”声音微弱如蚊。


    “嗯?”阿尔米亚挑眉,不过在看到布娃娃杂乱的头发后,随手编了个简单的辫子。


    “拿好。”她将布娃娃抛进他的怀里,往前走。


    魔术师抱着一个半大的箱子,对于后面传来的声音并不理睬。


    “他多少岁了?”


    “多少岁……你说它?”他瞥了一眼愚笨的象人,“好像有十五岁了吧。”


    魔术师目不斜视,左手拽了拽锁链,象人自觉地加快步伐。


    他珍惜地抱着布娃娃,如同捧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那他在你的马戏团表演多久了?”


    “记不清。”


    “你也从来没有教过他说话吗?”


    “没有。”


    “为什么呢?他能发出短促的声音,偶尔说几个简单的词并不困难吧。”


    “不为什么。”


    “那猴子跟了你几年呢?”


    “五年。”


    “那看来象人比猴子跟在你身边的时间要长一点呢。果然,人还是会喜欢聪慧一点的生物。对他来说也很幸运——”阿尔米亚耸肩,“察觉不到偏见,那就不存在偏见咯。”


    “女士。”魔术师停下脚步,“新鲜出炉的博罗季诺式面包和冷却后的口感截然不同。”


    潜台词是在赶她走了。


    阿尔米亚微微一笑,“我就喜欢吃冷掉的面包。”


    魔术师冷眼看她。


    “不过您提醒了我,大多数人还是热衷柔软细腻的面包口感。”阿尔米亚轻轻挥手,“下次见。”


    魔术师终于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抱起道具箱子,转身就走,看起来并不想和她再见。


    “听说卡查尔区又来了一个狂热的托尔党人呢,你们还要继续留在这吗?”


    魔术师脚步顿了顿,手指捏了捏帽檐,轻轻往下压,盖住了整个脑袋。


    没有回答。


    她轻笑一声,独自提着面包篮子往回走。


    *


    在推门进入前,阿尔米亚还掐了掐面包——松软适宜。


    她松了一口气。


    “我买了博罗季诺式面包,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剩下的话语被她咽下。


    熟悉的军式制服,修身的长外套和裤靴,纯白的内衬衣领严谨翻叠,扣在外套衣领下方。


    双排硬扣一颗一颗扣合,一直扣到最顶上一颗,正正抵在清晰突出的喉结下方,剩下半截清瘦的脖颈。


    腰侧利落佩戴枪匣,金色的倒三角图形刻印在肩章,袖口绣着一圈精细的家族图徽……


    又变回了初见时的冷峻军官。


    “回来了。”


    口吻冷淡,不似陈述,只是通牒。


    阿尔米亚点头,提着篮子走到桌边,将买的面包一个一个拿出来,再用小刀切出完美均匀的面包片。


    刀背撬开果酱盖,沾满果酱的刀尖再涂抹到面包粗糙的那一面。


    床头放着两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通讯字体。


    而白色的信签纸下,压着厚重的红色摩洛哥革皮制作的卡片,酷似一些大型典礼的请柬。


    余光不着痕迹的扫过,阿尔米亚自然而然递过去涂抹好果酱的面包片,随口问道:“是要做什么了吗?”


    “公务有新变动。”言简意赅,不欲多说。


    林雾利落地戴上纯黑色手套,扶正军帽,帽墙中央的白塔图徽冷冷泛光,同其主人一般冷傲,严肃。


    阿尔米亚的心脏微微收紧,心跳声慢了一拍。


    “下官文士呈上的军报吗?可是你才刚刚度过觉醒期……”


    下属联系这一环节她居然疏漏了,他在醒来后怎么可能不联系自己的下属呢。那个叫做比勒尔的文士可是知道自己的名字!


    “无妨。”


    林雾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的手.枪,抬眸看向阿尔米亚,“你是要现在回格尔郡?我派人来接你回去。”


    “你不回去吗?”


    “我还要去北秋林郡一趟。”


    “那谁来接我呢?比勒尔文士吗?”


    “嗯,他忙完这两天的公务就可以带着你一起回去,刚好下个月是述职月,他们很多人都要回到内务府报备。”


    手指无意识缩紧,窣窣掉下面包屑。


    “你告诉他,我的身份了吗……”阿尔米亚垂眸。


    “没有。”他答应过她,不会告知别人她的身份。


    哈,那可真是太好了。


    阿尔米亚稍一忖思,“我想和你一起去北秋林,可以吗?”


    林雾皱眉,有些犹豫。


    “我不想一个人回到格尔郡。”少女的声音微微失落,“许多年没回去了,一切肯定都变得陌生,我也不愿被人认出来……”


    “……好。”林雾道,“那你收拾一下东西,我叫人再补订一张明天的车票。”


    “谢谢兄长。”


    林雾不太适应这个称呼,印象里很少有人这么叫过他。


    除了最初时候菲尔德亲王还没有统计继承排位,他的子女们都住在一那一片宫殿里时,偶尔会冒出来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扒住他的脚,这样唤他。


    不过当他发现只有他走在李道夫身后,才有人来拉他的手时,他就下意识远离那条路了,在外也很少近距离跟着李道夫。


    即使不说,他也能察觉到李道夫不喜欢年幼的孩子。


    更别提那些蓄意接近的兄弟姐妹,带来的声音总是过于嘈杂。


    目光收回,不经意瞥过少女单薄挺直的背影。


    好像第一个紧紧拉住他手的就是十一公主?


    但是这个背影总是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很少有人能把背挺得这么直,当下风潮,格尔郡淑女夫人之间的行为准则总是柔弱而温婉的,她们喜欢轻轻拈起精致的松垂裙撑的一角,微微前倾,用一把镂空蕾丝的花间扇遮住半张脸。


    与人交谈时,背脊与脖颈向前微微弯曲,连成一条优美的幅度,好似天鹅背羽的线条。


    但这位莉莉丝公主,背脊挺直,比起天鹅,更像是一把剑呢。


    轻轻晃了下头,将模糊的记忆摇去,林雾扶额坐下。


    自从二次觉醒后,他的身体素质似乎大不如前了。


    他拿起放在面前的一片圆扇形面包,放入口中。


    松软适宜。


    ……


    *


    格尔郡政坛惊变,菲尔德伯爵薨逝,老亲王一夜白头,与此同时,李道夫失踪,少数知情的人心底惶惶。


    一百多年,李道夫从未离开过格尔郡,全大路最高的那一座神主雕像都会随着地动悄然往西移动半分,而李道夫却像扎根在格尔郡土壤的一棵白桦,丝毫不移。


    格尔郡的子民从未想过李道夫有一天会离开这座郡,他们早已习惯了每天出门时,抬头望一眼湛蓝的天空。


    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李道夫那座穹顶的气息。


    所以在李道夫失踪后,老亲王第一时间封锁消息,极少数人才知道事实。


    而失踪现场的唯一痕迹,就是一尊自刎的神民像。


    千丝万缕的线索指向秋林道尔郡,南秋林的托尔党拥有重大嫌疑,但林雾又觉得线索不可能如此表层。


    新百丽伯爵递来的这封请柬的时机十分巧妙。


    林雾猜测他听到了风声,但一时把握不准对方是否也在李道夫失踪一事上掺和了一笔,只好他亲自赴宴一趟。


    ……


    **


    阿尔米亚没什么可收拾的,她的东西在那架蒸汽飞艇上就丢的差不多了,而后又被带去苏瓦农场,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藏得深的银行卡。


    有了多次的前车之鉴,她再也不会为了长途跋涉提前购买物资。


    再怎么,跟着林雾也不会饿死吧。


    如果真的没有食物,她还可以把他吃掉,哈。


    那现在剩下唯一需要做的事情——


    把那只吃里扒外的铜皮蜥蜴抓回来。


    她还需要靠它和莉莉小姐他们联络呢,可不能简单放走这只蜥蜴。


    旅馆挂钟的时针慢了一小格,阿尔米亚推算时间,还不算太晚。


    她干脆起身,准备再去那个马戏团一趟。


    ……


    熟悉的巷道,寂静无声,那处简陋的临时帐篷却被无端损坏,深深凹陷。


    表演道具四处散落,还有丢在角落处的破布娃娃。


    没有魔术师,象人或者猴子的身影。


    她眼皮一跳,抓了个路人问。


    “住在这的那个马戏团去哪了呢?”


    “马戏团?”路人撇撇嘴,“您说的是那个少了一只耳朵的流浪汉吧。”


    “托尔党新规规定,延续北秋林郡的流浪汉管控法规,像这种好吃懒做的游堕者,第二次被捕割去耳朵的人,要是第三次被捕,直接处死。”


    路人语气轻松,毫无一丝怜悯。


    “不劳动,则死亡。卡查尔这么多的工厂他不进,也不干活,整天靠着偷奸耍滑,玩弄把戏,当然只有这个结局。”


    “他还算运气好,死前挣了不少钱,光是富太太们大发善心赏赐的钱都有上百柳布了吧,贪心不足蛇吞象,居然还想留在这继续混吃等死……”


    路人还在说着什么,阿尔米亚却没耐心听下去了。


    她捞起裙子,飞速奔向处刑场。


    挣了上百柳布?这个马戏团左看右看也不像有十柳布的样子,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没了一只耳朵还在城内游荡,这下可好,又要丢掉一颗头颅了。


    早就提醒过他了,还是不听。果然是人类的劣根性作祟,死犟。


    阿尔米亚在脑子里疯狂思考——


    《论如何低调地劫刑场》


    第68章 秋林道尔郡(十六)


    低调劫刑场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阿尔米亚踮起脚, 企图穿过层层人头上方眺望到前方那断头台的景象。


    南秋林少有当场处刑的大事,托尔党在表面上是把自己归于仁慈善良的那一类政党,常年宣传的就是自己不会用严苛的手段推行法规, 至于背地里他们是怎么管教人民的,很少能通过报纸之类的手段了解到。


    比起动手, 他们还是更青睐动动嘴皮,在全国各个城市掀风作浪, 起义游行。


    于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流浪汉治安法管理新规》惊呆了不少人,也给许多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断头台下排出长长一条队伍, 衣着破旧的人们都戴着沉重的木制枷锁,脖子被禁锢, 手脚扣上粗锁链,缓慢而麻木地向前移动。


    刽子手用廉价的酒精擦过剑面,手起刀落, 鲜血溅到最近的一圈围观人身上。


    他们惊呼一声,听不出太多的害怕,反而有着隐隐的兴奋。


    拳头紧攥, 没有退步,而是擦去脸上倾溅的血迹,目光发亮地看向下一个人。


    单调无聊的城市,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该有点新鲜的事情出现。


    下一个是头发枯黄的老流浪汉, 眼神浑浊, 盖着白白的一层翳,被治安官推着向前, 走两步就要踉跄一步,咳出青黄色的恶心的痰。


    原本兴奋的人们露出厌恶的神情, 唏嘘几声,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老流浪汉似乎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再嘈杂的环境他都无所谓。


    不过在这生命最后一刻,他还是尝试性地将手掌放弯,搁在没有耳廓的耳朵后面。


    台下有许多张嘴,一开一合,吵着,叫着,交谈着,但是他仍然什么都听不到。


    捏了捏裸露的耳骨,他开始想,他是从哪一天开始失去了听的能力呢?


    从被抓住,割去耳朵的那一天?还是在他过完四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又或者,他从那场火灾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人间的声音了。


    身为流浪汉,活到四十岁就是长寿了。能站在一堆捡垃圾,乞讨食物,住在垃圾箱里的人面前,自豪地说,“我是个老人。”


    谁能知道,在二十岁之前,他也是一个体面的人呢。


    有自己的房子,田地,妻子刚给他生了一个孩子,家里的羊也在同一个月下了三只崽子。


    他当时甚至在考虑聘请一个佣人,时不时去佣人市场转一圈,看有没有合适人选。


    不过就在几天后,他的田地被侵占了。


    里面的作物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他不久后要收割的作物,一夜之间成了灰烬。


    那年,本来是他十几年来遇到的收成最好的一年,只不过一个眨眼,成了最不幸的一年。


    而后的每一年,都比那一年更加不幸。


    妻子死了,孩子被野狗叼走了,羊被那群人宰了,羊羔成了一锅腥臭的汤。


    他成了丧家犬,流浪在秋林郡的各个角落。


    后来在北秋林乞讨的时候,被抓住割去了一只耳朵,再后来来到了南秋林,流浪了几年。


    南秋林的农场工地不少,但他们都不接受一只耳朵的人,拿着烧红的铁棍把他从工厂里打出来,又或者放出皮毛养的油光锃亮的狼犬来撕咬他。


    他最害怕狗了,看到它就会发抖,会想起自己被野狗吃掉的孩子。


    他也想过干点其它生意,但是那太难了。


    他无一技之长,唯一会做的,就是侍弄一块田地,但是他没有田地了,他只是一个流浪汉,没有家。


    他只会乞讨,浑浑噩噩坐在街头,靠着几十年前的美好回忆,守着一个空荡荡的碗。


    和他一样被没收了田地的人,大多选择了去做扒手,被逮到后剥皮抽筋吊在城门上。


    他不想那样,于是想来想去,还是做流浪汉吧,靠着路过人的善心活着。


    哪一天他寻觅不到善心了,就可以狼狈而安静地离开这个人世,带着前二十年的模糊回忆,和他的家人团聚,那头羊和它下的崽子说不定也在那儿,和他的妻子孩子一起等着他。


    天国有土地吗……


    他最后一次摸了摸残缺的耳朵,温顺地将头放在断头闸面。


    他望着年轻的刽子手,想的却是:如果他的孩子还活着,可能也有这么大了。


    刽子手喷洒的酒精洒到他的眼里,他来不及闭眼,就看见自己滚进了人群中。


    他好像能听见了。


    说的是什么呢……


    头颅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个。”


    又是一个人被架上台。


    他头发散乱,身形单薄,比起前一个人佝偻着腰,动作迟缓带有鲜明的衰老色彩,这个人年轻得过分。


    不过他似乎不想让人看见他残缺的耳朵,一直保持着偏头的姿势,僵硬而缓慢地将头搁置在断头闸面。


    他甚至来不及回忆一遍自己短暂的一生,最后关头考虑的是自己有没有嘱咐象人锁好地下室的门。


    刽子手靠近。


    猴子应该也躲进了地下室吧,它那么聪明,知道在外面会被人抓去的。


    剑上重新抹上一层劣质酒精。


    可惜他的那些表演工具了,卖废品还能赚几十索尔币呢。


    围观者屏气凝神。


    重约三斤,长有一点二尺的斩首剑高高举起,刻有车轮和绞刑台花纹的剑面微微反射光线,对准了那道脆弱的脖颈——


    有人闭上了眼睛。


    “等等。”


    人群哗然。


    “这是他的保释令。”


    刽子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层薄薄的浅黄色羊皮纸丢在台上,上面赫然写着“无罪释放”几个大字,左下角烙着火红的治安府刻章。


    手掌摩挲了几遍,又对着光线检查了数次,确认不是仿制。


    他收回剑,对着来人点头。


    人们只看着一个用灰格子围巾挡住全脸的人将死刑犯拖下台,动作之敏捷,几个眨眼就消失不见。


    “死刑犯也能无罪释放吗?”


    “那张纸是什么,大人?”


    “刽子手大人,能给我们看看吗!”


    刽子手一脸不耐,“闭嘴,下一个。”


    ……


    **


    店铺顶上机械驱动的履带条展示广告,一块块小小的方形的涂上丙烯颜料的硬铜片组成的,滑动时展示字体,正写着“快丢掉您的老式旧钢琴吧,比特琴行推出最新自动化蒸汽钢琴机,魅力之选,来自时尚之都,特里萨。”


    从这家店侧面的小路进入,就来到了另一条巷子——屠夫巷。


    位于处刑场五百米外,很难不令人联想到某些深层的隐喻。


    巷子里全是挎着柳篮条的南秋林女人,有的是女佣,有的是家庭主妇,还有保姆厨子之类的。两边是屠宰铺子,巨大的黑铁钩挂着各种各样的牲畜肉,牛肉,羊肉,羊犊子肉,牛犊子肉,甚至还有些稀少的野猪肉,鳄鱼肉。


    鳄鱼肉比较抢手,虽然它吃起来又干又柴,还是有人强破头买,毕竟物以稀为贵,南边的沼泽里盛产锡长短吻鳄,身形灵活,抓捕困难。


    为了抓捕这种鳄鱼,甚至诞生了一种专门的职业,叫做捕鳄者。伤亡率极高,但风险与机会并存。


    红的白的花的肉挂在一起,被戴着油晃晃围裙的矮壮屠夫提起来,左一下又一下分割,装进厨子的购物袋里。


    卡查尔不兴马头车,这里街道比不上普鲁涅市的大气开阔,总是细窄的,一条条小蛇似的巷子爬来爬去。


    这里多的是黄包车,靠人的肩膀和背拉动缰绳,载着尊贵的夫人绅士们来往。


    拉车师傅也分三六九等,常拉上流社会的拉车工喜欢穿着假天鹅绒衣服,胸口是闪亮的黄铜纽扣,而一般的,穿着就没那么体面了。


    但怎么也比他好点。


    魔术师不是没想过也搞来这么一辆黄包车拉客,只不过要做这门生意,得先去那片蓝房子里贡上几条顶好的香烟,腋下夹着两块金子,装作不经意放在那个灰色的鸽子雕像台阶下。


    过个几天之后你就能收到一张允许载客的批条了,带着这个批条再去另一个地方斥巨资买车,就能正常的从事这门生意。不过在彻底入行前,可能还需要打几场架,靠拳头盘下固定的拉客地盘,才不会有人找麻烦。


    阿尔米亚在一个木板搭起的摊位边停下。


    她把围脸的围巾扯下来,随意地搭在脖子上。


    摊主是一个穿着土黄色格拉风情格子长袍的女人,瘪嘴唇叼着一根短小的陶土烟嘴儿。


    她的摊位上摆着好多原矿石,还有一些奇怪的透明瓶子,里面装的东西脏污又诡吊,像是传说中女巫要开始作法时会用到的道具。


    不过阿尔米亚又猜测这些可能是些药品,因为每个小瓶子上都贴着一个纸条,上面画着几个凶神恶煞的湿低林土著人。


    其中有一个黄色椭圆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内絮奇特,像是被锁在石头里的漂亮昆虫,仔细看,还能发现里面流动的液体。


    “这是什么?”


    “快活油。”


    “快活油?看起来像是风车里郡的东西。”


    “您猜的不错,这种油最早就是来自风车里郡的涅涅安人,他们从某种树洞里盛出粘稠的油脂,靠着加热,让油脂和一些神秘的草药融合,最后练出这种油来。”


    阿尔米亚觉得有些新奇,“所以有什么用呢?”


    “一种接地气的保健品,风车里郡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在手臂和大腿内侧擦这种油,很凉爽,也很有效,能减轻疼痛,重拾健康。”


    “它是神油呢,在其他地方都卖到二十多柳布一颗了,我这里只要五柳布,您要买一颗试试吗?效果很显著的!”


    “玄乎。”话虽这么说,阿尔米亚却翘着嘴角,随手挑了两颗油。


    看起来很小巧,拿在手上还挺沉甸甸的。


    魔术师瞥了她一眼,多次想要开口,但总是抿紧上唇,放弃说话的念头。


    屠夫巷子里杂七杂八的人很多,奇怪的小贩也多。


    风平浪静的南秋林各个城市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出格一点的街市,背着城管和治安官,低调地拉拢生意。


    终于在看到阿尔米亚又要蹲在一个地摊前的时候,他低头,飞速说道:“风车里郡离这十万八千里,进出口东西越贵重,关税越高,先别提她怎么一路把货带过来的,就这名字……怎么还能相信。”


    “快活油——”阿尔米亚拉长了音,“有什么不好吗,我觉得挺有趣的。”


    她把油放在眼睛前,这种用奇怪树脂封起来的油能透过金黄色的光,半透明质地,也能让对面人看清后面的景象。


    魔术师只看到一颗被放大的漂亮眼珠子,还有羽毛扇子般的长密睫毛。


    “祛除疾病倒不指望,看颜色挺适合当作项头冠珠坠的,怎么样?”


    她笑了笑,把两颗油放进兜里。


    抬头看魔术师,对方却一副被噎住的神情。


    “难不成你也想要颗神油?”她抛出一颗,“拿好,送给你的。”


    “希望它能治好你脸臭的毛病。”


    魔术师脸更臭了。


    他用眼神表示出她是个冤大头的意思,谁会拿五柳布在不知名地摊上买一个一看就是忽悠人的劣质假货。


    “你不喜欢?”阿尔米亚耸耸肩,“那你看看你喜欢什么。”


    “不过我觉得你正需要一颗‘快活油’,你的脸色差得像个寡淡的死人,哦,你刚刚就差点真的挂了。”


    阿尔米亚眨眼,笑了两声。


    笑声很轻快,没有讥讽的意味。


    魔术师咬了一下干裂的嘴皮,终于忍不出,问,“你从哪弄来的保释令?”


    “处刑场后面三百米就是治安府,前面的台阶上有一座白色鸽子的雕像,路过时总看到有人张望,鬼鬼祟祟放下两块包得紧紧的报纸。”


    “是灰色的鸽子雕像。”


    “好吧我记错了,是灰色的。”阿尔米亚继续说道,“前天路过时发现报纸里面包的是几叠现钞,印着波朗一世肖像的现钞,含金量不低。我只掀开看了一眼,治安府就有人出来呵斥,再顺理成章拿走报纸了。”


    “所以——”


    “所以我也学着他们的做法,放了点东西在雕像台下,你该感谢神主,这些人动作真快。”


    魔术师垂着眼睛,轻声问,“花了多少。”


    “不多。”阿尔米亚俏皮地比了个手势,“不过总比一个博罗季诺式面包贵一点。”


    能让那群见惯钱的势利眼动作如此迅速地开出保释令,怎么可能是个小数目。


    魔术师点点头,“我会还给你的。”


    “好啊。”她轻快道,“让我扳手指数一数,按照你每次表演赚的硬币,还有多久能攒出钱来。一次,两次,十次……好像要很多次呢。”


    她抬眸看他,“不过如果每天都有一个富太太来给你打赏一百柳布,很快就能赚够啦。”


    魔术师不吭声。


    阿尔米亚托腮微笑,“所以,你以前挣的那几百柳布去哪了呢?”


    魔术师撇过头去,往前走着。


    阿尔米亚跟在他后面。


    走了许久,直到来到一个偏僻的巷子,那里有一栋垮塌了一半的民房。


    魔术师轻车熟路扳开废墟角落的一块石头,露出一个井盖似的门。


    他敲了几次,又过了几分钟,井盖门下才传来轻微的声响。


    “是我。”


    门轻轻打开了,露出几阶昏暗的台阶。


    他率先走下去,阿尔米亚也扶着扶手走下台阶。


    “啊!啊!”


    象人的脸突然出现,那丑陋的面容在昏暗的环境里真是给人心跳一震。


    阿尔米亚拍了拍胸口。


    “你让他们躲在这里?”


    “嗯。”


    魔术师蹲下,看了眼她,又慢悠悠翻了翻地下室角落里的箱子。


    “还给你。”


    阿尔米亚看着自己手掌心的铜皮蜥蜴,眼尾微挑,“这下终于承认这是我的东西了?”


    “它不适合跟着我。”


    “话说,你应该认出这是一只价值千金的传讯宠了吧,把它卖掉得来的钱能养活你这个简陋的马戏团好几年。”


    阿尔米亚瞥到象人正蹲在墙角,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她另起一个话头,“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换一个城市。”他坐下捣弄一个破烂的小机关。


    “唔,不错的选择。”阿尔米亚又抓住了那道一直偷看她的视线,对着象人挑了下眉毛。


    “鉴于秋林郡的法规,我还是建议你去其他郡,拉尔曼郡就挺好,对大多数阶层和职业的人们都很友好。”


    “女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一张出郡的车票。上面附带的票税可以让一个家庭整整一年不吃不喝。”


    “哦,有这么贵吗?我来时和一群普通的打工者乘坐同一架飞艇呢,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很有钱的人。”


    “那些是被秋林郡的黑心中介骗来做人口贩卖的。估计此刻正在某个黑心工厂不眠不休的工作,又或者沦为某条风情街的站街女。”


    “真可怜。”


    “但是我有钱呀,我能送你一张去拉尔曼郡的车票。”阿尔米亚微笑。


    魔术师捣弄零件的手顿了顿,沉默片刻,他轻声道,“多谢您的好意,但是我不会离开秋林郡的。”


    他转头看向阿尔米亚,浅绿色的眼睛一片死寂。


    “留下您的联络地址和信箱吧,我尽量在死前将钱还给您。如果不能的话,您就来取走我的这双眼睛,黑市上一双绿眸的价格卖到了五十柳布。”


    “要是您嫌麻烦,不准备多来一趟的话,我可以现在就可以去找买家。”


    “倒也不用。”阿尔米亚眨眼,“我相信你在未来能赚上大钱。”


    她重新围上围巾,遮住半张脸,从围巾传出的声音有些模糊。


    “走了,再见。”


    不过最后又看了一眼象人,“他很喜欢看我,为什么呢?”


    没有听到回答,阿尔米亚也不在意,顺着那昏暗的台阶上去。


    “他只是不习惯被人——以礼相待……”


    阿尔米亚没有听见这一句话,她回到地面,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该买点什么面包呢,博罗季诺式还是螺旋面包?都要离开卡查尔了,那买点昂贵的荆棘果面包在路上吃吧……”


    ……


    *


    昏暗的地下室,象人摩挲着一枚光滑的硬币,偶尔抬头看自己的主人。


    他点的烛灯太暗了,此刻几近寂灭。


    原本杂乱的头发被一剪子剪掉,露出半边残缺的耳朵,和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给你做手术的钱要少掉一大半了……”


    他揉了揉象人的脸,“想回去吗?”


    象人点点头。


    “即使被驱逐,被刀割,被泼热油?”


    象人迟疑几秒,点头。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气,“那我们回去吧。”


    第69章 秋林道尔郡(十七)


    阿尔米亚脱下海蓝色的宽边羊皮帽, 用手指擦去帽檐边上凝成的块状雪花。


    蒸汽飞艇露台仍然很冷,尤其是越飞往北边的秋林郡,这高空的温度就越接近常年飘雪的拉尔曼郡。


    幸好她的包厢在一层, 中央蒸汽供暖系统源源不断地将热量供给到包厢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只是短暂地去露台体验了一下熟悉的温度就回来了, 几分钟后冻凉的手指回暖,指尖泛着模糊的粉色。


    这一次的票显然比她上回乘坐时的更为高级, 除了有独立的房间,套间里还有一个秋林风情特色的客厅, 客厅绿皮沙发背后的矩形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白茫茫一片,偶尔飘过不成形的云絮。


    那位审判者大人就静静地坐在那看报纸。


    流云飘过的剪影落在高挺的鼻梁上, 无形的风吹拂而过,云悄然变了姿态,又停在深邃的眉骨眼窝, 恋恋不舍挪动,被飞艇的螺旋扇搅得稀碎。


    细细的银框眼镜映出报纸首页板块的几行小字,左下角还有这份报纸的诺大名称——《秋林道尔郡顿比利市报》。


    顿比利市, 北秋林郡的第一大城市,也是秋林南北未分裂时的唯一首府。


    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富人天堂。


    仇富的托尔党人最讨厌的城市,一掷千金的花花公子们最快活的地方。


    他翻过一面, 偏硬的报纸翻折时声音清脆, 酷似香樟树秋季碾碎的干叶。


    大病初愈,偶尔手掌做拳抵在唇前, 咳嗽两声。


    听见这咳声,阿尔米亚沏茶的手顿了顿, 云淡风轻放下提壶。


    “要喝口热茶吗?秋林的香叶茶。”


    “多谢。”林雾接过茶来抿了一口,清香的茶水顺着口腔流入喉咙,浸润肺腑。


    他掀眸看了一眼这个名义上的妹妹。


    发梢刚刚过耳,偏后侧的一小截头发俏皮地卷起来,露出半指白嫩的脖颈,另一边的头发也是曲折地翘起,不禁令人联想其主人夜睡时是否不太安分的睡姿。


    耳后的头发有一层浅浅的压痕,看起来像是帽子压出来的。


    “你刚刚去露台了?”


    “嗯?”


    林雾动作自然地递给她一张手帕,“发尾还有融化的冰。”


    阿尔米亚接过手帕,手指捏住手帕那角的下方有一个半月的图,徽微微凹凸,立体又不明显。


    她随意擦了擦那滴水的发梢。


    自从在苏瓦农场把头发剪掉大半后,她很少打理头发了,短发利落方便,唯一的坏处是只要晚上稍微一压,曲折翘起的形状在第二天就很是显眼。


    她不喜欢睡得板正,幼时在摇篮里强装天真,害怕被人发现异常,总是安安静静躺在被子里动也不动,久了全身都是僵硬的。


    阿尔米亚收回回忆。


    林雾还在凝视她。


    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垂下时,白皙漂亮的脸蛋就更加突出了,整个人安静得像个瓷娃娃。


    林雾在想为什么在以前没怎么听说过这位莉莉丝公主呢,菲尔德亲王最宠那些长相优越的孩子,这样的容貌不可能泯然于众,更不可能在格尔郡毫无存在感。


    只好归结于她走丢前容貌还没长开,排行十几的一个公主来不及等到亲王的宠爱就被带走,亲王也只派人象征性找了大半年后草草结束了寻觅。


    等到那双眸子又抬起来,静静地望向自己。


    林雾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十分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安静时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但也会惊乍波澜,冷冷映照月光。


    他猜测,这位莉莉丝公主的生母可能带着一点布朗利家族的血脉。


    “这是什么动物?看起来挺新奇。”阿尔米亚开口问道。


    她站在侧边,微微前倾,指尖点到报纸扉页的巨幅图片上。


    “希苏拉大洋航行发现的一种动物,叫做长颈鹿,他们送了一只给秋林郡。”


    “长颈鹿……名字很符合它的特征。”两指分开,大致丈量了一下它的脖子长度,再参照旁边的建筑高度,阿尔米亚开始下意识在脑子里计算。


    “真是个神奇的生物。”她道。


    “以后这种神奇的生物会越来越多的。”林雾合上报纸,“新世纪会是属于奇迹的一个世纪。”


    “奇迹……”阿尔米亚慢慢咀嚼这两个字眼,“像黄金纪那样嘛。”


    “不,比黄金纪更璀璨。”


    沏的茶缓缓失温,飘出的白雾象征被带走的热量。


    “畸变纪年人们总要寻找一个新出路,未来谁掌握了希苏拉大洋,谁就掌握了命运的财富。”


    他的观点很新颖,至少阿尔米亚在其他人嘴里没听到过类似的见解。


    大陆上的人们对这个大航行的看法还停留在几百年前,认为航行的主要目的是给统治阶层找乐子和新鲜玩意的,最出格的猜测也不过是猜这些人是不是发现了传说中的天国,只是统治者不允许他的子民们抛弃他的国家,离开这座大陆,于是封锁了消息。


    随着航行的时间越久,到达的地方越多,人们也知道除了自己这片大陆,许多地方还处于未开化的状态,于是渐渐对希苏拉大航行失去了兴趣。


    不过航行船舶时不时带回来的新鲜东西倒总是会掀起一阵小范围的讨论。


    “这么高的动物他们是怎么带过来的呀?”阿尔米亚托腮道,“快比一些船帆都高了。”


    “机械师加入后,巨轮公司的制船技术飞跃,现在远航船舶的吨重远远超过了一百年前。”


    林雾耐心解释。


    “其他郡也有长颈鹿吗?”


    “目前只有秋林郡有,新百丽伯爵入股了大航行,现在是占股第二的投资人,这个动物也是他手下的船员发现的。”


    “占股第一是谁?”


    林雾轻轻抿了一口茶,缓声道,“一个不知名投资家。”


    能插手这么著名的一项活动,所获利润还不低,肯定是有政治背景。


    阿尔米亚没有再问,她也坐到对面的沙发上,拿起林雾放下的报纸继续阅览。


    《秋林郡郡立大学招新——学费减半,所有天赋一视同仁!》


    《泽沃角前线最新进展!疑似风郡与雪郡达成一致?》


    《中央区裂谷加深,畸变延续……》


    《新百丽伯爵出席巨轮公司‘破浪’号船舶下水剪彩。》


    《格尔郡内阁动荡,菲尔德亲王状态……》


    某一个小角落有一个灰扑扑的版面,比起其他板块动辄加粗加黑,花样各异的排面,它甚至没有一张指甲盖大的配图。


    《诺雅公主遇刺,前首相亨利梅德怒诘联邦议会,矛头直指东南某郡……》


    内容很少,并不详尽,但是报纸的上一个阅读者显然在此停留许久,左侧三分压着深深的指印。


    阿尔米亚把手指压上去,视线移动,轻松发现视角最佳处——


    他刚刚的确是在看这个版面。


    唇角翘起,阿尔米亚往后一躺,不经意问起:“泽沃角是什么地方呀,总听到绅士们谈到这个地点。”


    “拉尔曼郡东南处一个易守难攻的塔城,是乌拉山脉的一个缺口平原,过去就是风车里郡。”


    阿尔米亚当然知道,她还知道这里有一个拉尔曼郡的少军团,一个叫做加西亚的傻小子正在那里服役。


    只是还在加训的少军团怎么会参与到前线呢?


    “那里战况很激烈?”


    “不算激烈,只能称作双方默契的试探。”


    “试探什么?”


    “一个试探能不能推倒塔城,占领乌拉山脉的那一小块平原,另一个试探能不能在对方不知情地情况下,把塔城迁移到分界线外,扩大疆域。”


    阿尔米亚想起风车里郡是有名的沙漠之都,适合耕作的土地很少,也不怪乎惦念贫瘠的乌拉山脉那一小块平整的土地了。


    “‘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迁移塔城’……”


    拉尔曼郡怎么变得这么天真,所有郡都严防死守着自己的每一寸领域,怎么会让人神不知鬼不觉靠近。


    “以前的塔城对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没有一个风车里郡人在那里居住,确实有可能迁进。”


    “好吧。”阿尔米亚耸肩。


    “我好奇的是拉尔曼郡派去和谈的这位伯爵,斯特格大公的第三子——”阿尔米亚微微拖长音,“不派长,不派嫡,为什么派了他呢?”


    话题终于兜兜转转绕到了这。


    林雾微微皱眉,他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


    明明没有和对方打过交道,但有一股不知从何生出的敌意。


    “斯特格大公的第三子身体孱弱,鲜少露面,这次站在风口浪尖,是因为他前不久向那位诺雅公主求婚。”


    阿尔米亚目光微深,“那位公主同意了吗?”


    “暂时没有,但也没有表露拒绝的态度。”


    阿尔米亚喝了口茶压压惊。


    严格论来,这位克罗宁伯爵和她还有不菲的血缘关系,斯特格大公是布朗利国王的表弟之一,但是在王室,表兄妹联姻本来就是习以为常的一件事。


    她祈祷那位雏菊小姐执着一点,不要轻易被亨利梅德诱骗。


    雏菊小姐不是还有个写书的相好吗,她千万要对爱情执着,不要辜负了那位作家。


    “如果他和诺雅公主成功联姻,其背后的保皇派势力可能会一路扶持他坐上主位,所以斯特格大公也在重新衡量自己这个第三子的分量。”


    林雾冷静分析,“派他作为拉尔曼郡代表与风车里郡和谈,就是信号之一。”


    阿尔米亚把报纸放下,双手合掌,垫在下颌,仔细而专注地凝视对面人。


    “您给我讲解得真详细。”


    林雾下意识躲开那道浅褐色眼眸的目光,“如果你回到格尔郡,父王也会派你与其他郡区的绅士公子们联姻的,你需要提前了解一点这方面的信息,未来选择的时候能多一分考虑。”


    只不过说到“联姻”两字的时候,他的心脏不知为何隐隐沉闷。


    “你也会联姻吗?”


    “当然。”


    阿尔米亚换了只手撑头,唇角抿出一个微妙的幅度,语气又带着分好奇:“那您有理想的对象了吗?”


    林雾沉默了一会儿。


    “我以前打听过一个人的消息。”


    “哦?”阿尔米亚好奇。


    “只不过后来中央区塌陷,我以为她也和其他人一样被掩埋在了深深的地下。”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后来她又在一场厄潮里出现,我才知道她并没有死亡。”林雾垂眸,看向报纸的一角,不起眼的角落板块有着不起眼的一则新闻。


    他平静地说出对阿尔米亚称得上是爆炸的消息。


    “如果诺雅公主拒绝了克罗宁伯爵,我会向她提起婚约。”


    第70章 秋林道尔郡(十八)


    阿尔米亚坐在窗边的一处餐桌前, 搭在桌子上的浅绿色亚麻桌布很干净,没有看到一点油渍,尾摆绣着别样的白蕾丝花边。


    店里人很少, 黑胶唱片传出来的布鲁斯调子很舒适,歌声微哑, 别有气质。


    她本来想选个包厢的,但看到这么安静的环境, 换了个心思,坐在窗户边。从窗户往外看, 能看到繁华的紫金大道。


    这时走过来一个面相秀气的侍者。


    端着银光闪闪的大圆盘子,上面搁着两杯漂亮的莫吉托, 还有片翠绿的薄荷叶子插在杯口。


    做成书册式样的漂亮菜单也一并放在她面前,她简单看了一下,根据前菜点心等传统顺序尝试着点了几道秋林菜。


    侍者点点头, 记录下菜品,不过又一直站在阿尔米亚的旁边,一副犹犹豫豫, 不打算离开的样子。


    “怎么了?”她抬眸问。


    长睫毛还挂着先前在外面染上的水汽,晶莹莹的透亮颜色,比雪水晶还要闪烁。


    此刻,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正在直视自己。


    年轻的侍者一下子红了脸。


    “您,您长得很像一位有名的歌唱家。”


    “歌唱家?”


    “是的, 店内现在播放的歌曲就是她唱的, 《平静的蓝色玛瑙湖》。我可太喜欢这首歌了,每次倾听都感觉心灵被净化了一般, 比聆听神主的箴言还要安宁……”


    侍者说了很多,突然反应过来, “抱歉,打扰您的用餐了,请稍等片刻,马上就能上菜。”


    “无妨。”


    阿尔米亚看侍者端着圆盘餐碟离开,走到那个唱片机的时候,发现她在看他,于是回头笑了笑,手点了一下唱片机,又拿起新的一张唱片放进去。


    不同于之前那首歌安静悠长,这一首的节奏轻快许多,嗓音如出一辙的迷人。


    阿尔米亚只听了个前奏,窗边一片光突然闪进她的视线。


    她仰头看去——


    紫金大道上最高的那一栋灰皮白砖的建筑墙面正张贴着一副巨型海报,一群渺小的人站在屋顶,齐声吆喝了几句,那张海报就“唰”的一下展开,顺着地心引力往下拉伸,照亮了大半条街。


    粉金色打底的海报背景完美呼应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颜色缤纷却不杂乱,珍贵的留白只为突显正中央那位女主角——


    她披着当下最时髦的火红狐狸皮草大衣,坐在秋林格纹的软沙发上,香肩半露,锁骨上戴着一条粉白的珍珠项链。


    白皙修长的脖颈微微前倾,吻向一根金皮封衣的火柴,精致的红唇叼着半截火星子。


    金子般的卷发热烈浮夸地披散,露出耳垂上挂着的长流苏钻石耳饰,旋即眼波一转,朦胧看来。


    鸦长的睫毛半垂,眼底的情绪深邃而迷人,过往的人们还没来及瞻赏这一张精致的面容,就沉溺进那微垂的目光中。


    ……


    这是一幅极似巴洛克风格多彩壁画的海报,但是画中的人物风格前卫又独特。


    那一张脸,像极了她。


    不是单纯的面貌,而是骨骼与线条的走向,连下颌微微抬起时,侧脸下颌骨那一分凌厉的感觉都像极了她。


    “在看什么?”


    林雾处理完事情,坐在她面前。


    几分浅棕色硬皮信封被随手放在桌边,桌腿靠着两把十二骨的尖顶伞。


    先前大街上淅淅沥沥飘着小雨,他让阿尔米亚先进店点餐,自己去百货商场买了两把伞,没想到买了伞出来,天已经放晴了。


    于是顺便又去附近的联邦邮局取信,碰上了秋林内务府的拉德先生,被迫闲聊许久。


    “在看对面楼的海报。”阿尔米亚轻轻将另一杯插着薄荷叶的莫吉托推到他面前,“不会出错的朗姆酒。”


    “谢谢。”他也转头看向窗外,那张巨幅海报确实显眼,过往的每一辆轿车都会为她停留两秒。


    “……波·玛格丽特,秋林郡最璀璨的明珠,圣兰提剧院首席歌唱家。”


    林雾微微皱眉,这张海报上的人看起来似曾相识。


    他想了片刻,直到侍者布菜的声音打断了他,对面的莉莉丝朝着侍者点头微笑。


    是了,那位著名的歌唱家和他的妹妹有一丝神似。


    他不再多想,大陆人口无数,有相像的人也很正常。


    用完餐。


    “下午有秋林内务府的先生邀我赴宴,你有兴趣去看一看吗?”


    阿尔米亚摇头。


    “好。”林雾递给她一张立体浮雕花纹的名片,“这是秋林的银行卡,碰见喜欢的东西就可以刷卡购买,如果你想回去休息,请记住‘德克萨斯街道15号’这个地址。”


    说完这话后他还是不放心,似乎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刚找到的这位妹妹又要失踪,也不知这种无端的情绪从何而来。


    “我还是叫个司机来,治安府有我熟识的朋友,我让他派人来接你。”


    “不必这么麻烦。”阿尔米亚轻笑,“顿比利市是全秋林郡治安最好的城市,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而且我打算顺着这条著名的紫金大道逛一逛,不急着回去。”


    “……好吧。”林雾替她拉开餐厅的玻璃门,阿尔米亚挥了挥手,轻快地踩着淑女小高跟离开。


    这种目送的场景也似曾相识。


    怀表的分针又前进一大格,他合上铜盖,走向另一条路。


    ……


    *


    阿尔米亚今天下飞艇时,路过一个奇特的建筑,外观修得很夸张,像是剧院,但又像是某类教堂。


    如果非要比喻,那么它看起来像个被剥了一半壳子的彩色琉璃球,半椭圆的屋顶色彩鲜明。


    但它没有建在平地的街道边,而是位于地理位置不怎么好的街坡下方。


    于是街道上的人们只需平视就能看到这栋建筑的第二层阳台,阳台面向市中心那个开阔的爵士广场。


    长方形的深色玻璃窗偶尔会透出几缕光线,外面的人们对此见怪不怪。


    不过最吸引阿尔米亚注意的是那一串标语——


    “欢迎来到新世界,愿您梦有所成。”


    新世界?


    她踩上红丝绒般的台阶长毯,种着香槟色和浅粉色月季花的玻璃门自动旋转,引她进入。


    入门一抬眼就是个巨大的舞台。


    舞台上没有人在表演,舞台下似乎只有她一个观众。


    石灰灯打下青铜色的光圈,盖在舞台的幕布上,某个角落传来熟悉的音律,风琴声也开始拉响。


    昏暗的环境更易滋生一些心思。


    正当阿尔米亚在想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的时候,又是一盏雪白的石灰灯点亮,光茫刺眼,像是摄影师按下了快门闪光键。


    她用手掌挡在眼睛前。


    一个眨眼的功夫,眼前就出现了人影。


    歌声由远及近,人影也愈发清晰,角落处那个传声机嘶哑了两秒,下一刻,连贯而独特的歌声从里面传来。


    幕布卷起褶皱,辉煌的灯光下,花哨的舞台装饰一个接一个亮相,左下角的演奏团严阵以待,提琴,竖琴优雅陈列。


    但怎么也不如舞台中央的人亮眼。


    秋林道尔郡的明珠,最著名的歌唱家——波·玛格丽特慵懒地站在台上,红唇微张,开始吟唱那首家喻户晓的《平静的蓝色玛瑙湖》的前奏。


    阿尔米亚侧耳倾听。


    遗憾的是,这首迷人的歌曲前奏还未唱完,整个舞台的光就黯淡下来,台上的人影也消失了。


    青铜色的光圈收回,一切都变回正常的样子。


    没有舞台,也没有乐队,只是一个装横精致的大厅。


    “再多唱一句,我们就需要向玛格丽特女士给付高昂的版权费了。”


    “欢迎来到新世界,您好,小姐,请问想构建什么梦中景色呢?”


    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人不像侍者,倒像是准备参加宴会的绅士。


    在看见她的面容时,他的目光微亮,态度也热络不少。


    “您刚刚也见识到了,我们有搭建仿真场景的能力,且不局限于景物建筑,刚刚那幕来自秋林郡的著名歌唱家的一次公开表演,一切细节和音乐都一比一还原。”


    他随手从旁边的喷泉摆设抽屉里抽出一张介绍图,上面印着比较出名的十几个场景,包括“梦中婚礼”“西西尔王子的夜宴”“天国之路”“祈祷日”等,对应现实里的著名历史事件,又或者一些神话传说。


    阿尔米亚联想到克罗宁带她体验过的一次幻境。


    “精神类……灾厄。”


    “是的,我们拥有最顶级的精神类灾厄,给您带来的体验也将是最真实完整的。”


    对方很有职业操守,一直在认真详尽地解释。


    阿尔米亚却顿时失去了兴趣。


    她对这种把虚幻的想象付诸他人痛苦的行为无甚好感。


    “如果在这里面没有喜欢的话,您也可以提出要求,我们能根据您提供的细节打造新的‘世界‘。”


    他面对阿尔米亚讲解,随着她的参观而移步,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


    “抱歉。”他下意识道歉,但当转身看到那人是谁的时候,眼尾迅速沉下来,语气不善地说道:


    “你怎么还在这!”他只冷冷瞥了那人一眼,回头转身,引着阿尔米亚继续向前参观。


    “这里有我们‘新世界’搭建的其他场面照片……”


    “嗯。”阿尔米亚漫不经心点头,偶尔用余光扫过刚刚那人。


    是一个扎着长辫子的少女,穿着灰色围格裙,正默默捡起被人撞到地上的劣质线圈本,再用手指擦去上面灰扑扑的脚印。


    “她是谁?”阿尔米亚问。


    侍者皱了皱眉,“一个异想天开的人罢了,您不用在意,她马上就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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