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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死后变成各种动物 12、墓碑

12、墓碑

    妈妈。


    有那么一瞬间,程诗韵觉得冉虹殷认出她来了。


    她拨开人群,坚定地朝自己走过来。


    程诗韵用爪子不停挠着猫包,想打破那层透明的塑料壳。


    冉虹殷脚步极快,眨眼间跑到了谢时瑾面前,伸出的手就快要碰到猫包。


    程京华及时拦下她,拉住她的胳膊:“虹殷,不能过去!”


    他又转头看向谢时瑾,言辞恳求:“小谢,拜托你把猫看好,千万不要把猫放出来。”


    猫包里的小猫“喵呜喵呜”地叫。


    谢时瑾垂眼看着急躁的、想要奔进母亲怀抱的小狸花,那种熟悉的酸涩感一点点漫开,从心脏最深处开始,顺着血管入侵四肢百骸。


    程诗韵,你也很想妈妈,对吗?


    “小云朵!我的小云朵!”冉虹殷还在喊。


    “放开我!你快放开我啊!”


    她用力挣扎,指甲几乎要嵌进程京华的胳膊里,眼神执拗,质问他:“程京华,那是你女儿啊!你认不出来吗?你看看她啊!”


    程京华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底只有强忍的痛苦和无奈:“虹殷,你看清楚……那只是一只猫。”


    “真的……只是一只猫。”


    冉虹殷像是一下醒悟过来,挣扎的动作突然停住,眼神变得茫然又奇怪。


    她愣愣地看着猫包,喃喃自语:“猫?为什么是猫啊……女儿呢,我们的女儿呢?”


    眼泪从她眼眶里决堤似的涌出来。


    “我的女儿不见了,我的女儿不见了……”


    冉虹殷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身体软软地往下滑,几近晕厥。


    冉虹殷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谁,也记得她还有个女儿,会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做一大桌菜,然后一遍一遍叫程诗韵出来吃饭。


    坏的时候,连程京华都不认。


    “人已经找到了,松山公墓,可以收队了。”


    不远处,穿着干练的女警收起对讲机。


    倪家齐扬手,跟对方打招呼:“杨警官!”


    杨胜男,负责调查[仪川七中未成年人交通事故案]的一名女警。


    两年,这桩案子悬而未决,一有线索,程京华就会往警局跑,倪家齐也偶尔会来。


    “又见面了。”杨胜男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打量了一下他,“你小子,今年长高了不少啊?”


    倪家齐站直身体,手规规矩矩放在身侧,认真回答:“182了,大一准备入伍当兵。”


    “你?要当兵?”杨胜男挑了挑眉,很是意外。


    两年前,事故发生不久,倪家齐协助警方排查肇事车辆,但连续查了两个多月都没结果。


    倪家齐一时冲动,把警方查到的十几辆有嫌疑的白色和银色小轿车都砸了,最后家里赔了一大笔钱。


    昔日少年意气,如今倒是沉稳了。


    “对啊,当兵。”倪家齐挺直腰板说,“历练自己,报效祖国。”


    杨胜男笑道:“好,有志气,等你入伍的时候我去给你送行。”


    另一边,冉虹殷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程京华带着她走过来道谢:“杨警官,小谢,家齐,多亏了你们帮忙。”


    倪家齐说:“程叔,别客气了,山里冷,阿姨可能有点着凉,快送阿姨去医院吧。”


    “你们呢?打算怎么回家?”


    杨胜男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少年。


    一个始终沉默站着,眉眼间氤着淡淡的疏离悲切,另一个一脸鲜活,嘴里的话跟炸了窝的蜜蜂似的。


    杨胜男:“开了车,用不用捎你们一段?”


    “好啊,坐警车,拉风死了。”倪家齐眼睛一亮,扭头问,“谢时瑾?”


    谢时瑾摇了摇头,声线矜冷:“你们先走。”


    倪家齐看了谢时瑾一眼,又转头对杨胜男笑笑:“我跟他一起坐公交吧,不麻烦杨警官了。”


    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程京华走在最前面,倪家齐又仿佛看到了两年前。


    程诗韵刚走不久,冉虹殷生病,全校捐款。


    程京华得知后,抱着沉甸甸的捐款箱,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还。


    ……


    起风了。


    山风掠过,惊得山里的鸟群扑棱棱飞起,黑压压一片扇动翅膀的声响,哗啦啦往上飞。


    鸟往天上飞,人,应该也要向前看吧。


    倪家齐深吸一口略带凉意的空气,余光瞥向身侧,没人。


    他回头一看。


    谢时瑾蹲在墓碑旁,拉开猫包拉链,把小狸花放了出来。


    程诗韵跳上自己的墓碑。


    花岗岩冰凉细腻,四四方方,黑底白字:


    [吾女诗韵,永失我爱


    此生长恸,唯愿来世,再续亲缘。


    二〇〇〇年七月十日——二〇一六年七月十二日]


    生于夏,逝于夏。


    父母半生所念,不过她岁岁平安。


    偏偏岁月短,只留十六载。


    程诗韵用她的小猫爪,一点一点摩挲着上面的字。


    一字一句,都是程京华亲手雕刻的。


    程诗韵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也是程京华一个字、一个字教的。


    “这猫看得还怪认真的。”倪家齐打趣道,“它看得懂上面写的什么吗?”


    程诗韵扭头看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喵。”


    我看不懂你看得懂?


    倪家齐坐在旁边的石阶上,盯着小猫圆溜溜的眼睛笑:“个头不大,眼睛倒挺大,还瞪我。”


    突然,他看到小狸花光溜溜的尾巴和半截背,顿时诧异道:“谢时瑾,它身上怎么没毛啊?”


    先前小猫穿了衣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它竟然只有脑袋上有毛。


    “小秃猫。”倪家齐戳戳小狸花的脑袋。


    程诗韵一个白眼:“咪嗷!”


    正是伤感的时候,你找打是吧。


    谢时瑾捞起猫,抱在怀里,看也不看他,转身朝山下走。


    倪家齐在后面喊:“谢时瑾,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


    山下的公交站。


    公墓在郊区,位置偏,只有73路公交到这里来,一小时一趟。有得等。


    倪家齐追上来了。


    倪家齐的妈妈也是仪川七中的老师,爸爸做外贸,上高中前,倪家齐跟程诗韵家,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谁家大人不守晚自习,就去谁家吃饭。


    程诗韵比他大一个月,但倪家齐从来没叫过她姐姐,还总是招惹她。


    偷她已经做完的寒暑假作业,害她被老师罚站,在她校服背后贴鬼脸,让她帮忙拿书包。程诗韵就没见过那么爱犯贱的男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倪家齐上高中,倪爸做生意赚了钱,倪妈辞掉了教师工作,也搬离了教师公寓。


    但倪家齐高中还是在七中读的,文科,成绩挺好的,高考还是市文科状元。


    倪家齐抱着篮球,站在谢时瑾身侧,说:“墓碑旁边那束栀子花,是你送的吧。”


    纯白无暇,整整齐齐的一扎,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倪家齐突然自嘲地牵起嘴角,低声道:“我……我都不知道她喜欢栀子花。”


    她收到百合、向日葵的时候也很开心。


    去年这个时候,程诗韵的墓碑旁同样摆了一束栀子。


    他一大早就来祭拜她。


    墓园在山里,树多,雾气重。


    远远地,倪家齐就看到山间有一个人,背影清寂,孤零零嵌在松针山林之间。


    明明没有下雨,他却带着一把蓝色雨伞。


    他沿着台阶往上走,最终停在半山腰,俯身放下一束栀子花。


    倪家齐一猜就知道是谢时瑾。


    谢时瑾总是比他来得早。


    他也总是姗姗来迟。


    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倪家齐:“所以今年,我也带的栀子花。”


    “花呢?”谢时瑾掀了掀眼皮,看他。


    倪家齐机智一笑:“我怕花蔫了,插进后面的土里了。”


    谢时瑾:“……”


    程诗韵:“……”


    下面埋的是程诗韵的骨灰。


    血肉能滋养栀子花。


    也可以让他脑袋开花。


    小猫一跃而起,照着他的脑袋就是邦邦两拳。


    ……


    公交来了。


    车门打开,谢时瑾上车,投币。


    倪家齐跟上去,一摸兜,空空如也,拽了把谢时瑾:“我刚打车钱花光了,你借我两块。”


    他要求得理所当然。


    谢时瑾侧头看他,神色淡漠地如同看一个傻子:“没钱坐什么车?”


    “我那不是怕冉阿姨出事太着急了吗?”倪家齐把兜翻出来给他看,“我连手机都没拿,电话也打不了,你要让我走回去啊?”


    “二十多公里呢……”


    谢时瑾借了两块钱给他。


    等倪家齐投完币,转过身,谢时瑾已经带着猫走到后排,找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猫包,倪家齐坐在他斜后方:“你这猫,能不能借我养两天?”


    “不借。”谢时瑾拒绝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商量余地。


    “你得问问猫的意见啊,万一它就想跟我走呢?”倪家齐伸手,想摸他怀里的猫,“咪咪,跟哥哥走好不好?哥哥给你买罐头吃。”


    哥你妹!倪家齐把手伸过来,程诗韵刚要张嘴咬他,头顶就传来一声冷呵:


    “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声音冰冷刺骨,仿佛倪家齐摸的不是猫,而是他的什么宝贝。


    他的语气过于冷硬,甚至还带着几分戾气,倪家齐和程诗韵都愣了一下。


    倪家齐刚打了篮球,一双手都是灰,是很脏。


    但她也没多干净。


    不至于碰都不让人碰。


    程诗韵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摸都摸不得,洁癖那么严重干脆别出门了。”倪家齐噗嗤一声,收回手,趴在前座椅背上,又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冉阿姨会把这只猫认成程诗韵吗?”


    “为什么?”谢时瑾终于有了点反应。


    倪家齐说:“因为这只猫,虽然没毛,也有点丑……萌,但是特别像程诗韵以前养的那只。”


    谢时瑾微微偏头,目光斜斜扫过来,虽然还是寡淡冷恹的一眼,但明显多了几分兴趣。


    倪家齐继续说:“也是一只狸花,比这只……要大一点。”


    他比了一下。


    “大这么多吧,两个多月,叫果冻。”


    “上初二的时候,程诗韵在马路边捡的,冉阿姨对猫毛过敏,没法养,就给我养了。”


    谢时瑾唇角微动:“猫,还好吗?”


    倪家齐:“死了。”


    少年的声音低了下去:“有天我忘了关窗户,家里没人,猫跑出去,被车碾死了。”


    “程诗韵知道了,哭了好久,怎么哄都哄不好,还要跟我绝交。”


    小猫胡乱蹬了两下,谢时瑾差点抱不住她。


    程诗韵:“喵呜!”


    他撒谎。


    猫是病死的。


    果冻得了猫传腹,程诗韵收养它之前就有了。


    医生说如果发现得早,及时干预治疗,果冻是能活下来的,倪家齐接手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花光了压岁钱也没治好。


    程诗韵跟他大眼瞪小眼。


    倪家齐的眼神突然有些伤感,认真道:“谢时瑾,要不你可怜我一下?我感觉我跟这只猫……挺有缘的,我能养好它。”


    “有缘无分。”谢时瑾说。


    倪家齐微怔。


    有缘无分。


    不仅猫是,人也是。


    有时候,他真的想拜托谢时瑾帮忙问问,程诗韵是不是还在怪他没照顾好果冻,不然……为什么一次也不来他梦里?


    除了这个,他还是很幸运的。


    倪家齐说:“我和程诗韵,从小玩到大。”


    他看向窗外。


    风涌进来,湛蓝色的窗帘翻飞。


    两年,五针松伐了一茬又一茬,来年依旧枝桠疯长。


    有些人,没了就是没了。


    风声响在耳边,压不住他心脏的收缩声。


    他很轻地笑了下:“我和她……”


    “算……青梅竹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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