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303文学
首页不要招惹阴湿万人迷 70-80

70-80

    第71章


    谢衔玉站在船舱内,威胁的话说完,两名身着粗布麻衣,乘客打扮的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他们恭敬地站在一旁。


    “主子,您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为首的人低声道,他声音混着雨声几乎听不真切,“船夫已经驶着自家的船,在舢板处候着。”


    他们实则是暗卫,听命于谢衔玉。


    虞止瘫倒在地,绯红的衣袍铺在地面,凌乱地展开,像是逐渐凋零的花朵。


    他醉醺醺的不知天地为何物。


    虞止醉眼朦胧地望着来人,轻轻嗤笑一声,“谢衔玉,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你想让我消失就能让我消失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谢衔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下青色的暗影让他看起来也没了素日的温和。


    “带他走吧,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好过,永远看着他守着他,不许他再踏入大昭半步。”


    暗卫的动作利落干净,虞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用一方浸了药的帕子捂住了口鼻。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簪发的金簪坠落于地,乌发全然散开,却也因为药效迅速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放肆!”虞止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艳丽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他怒气冲冲质问,“谢衔玉,我看你真是疯了!你想把我赶走?你做梦!我要去找陛下!”


    谢衔玉已然很累了,剜心之痛让他心力交瘁,也让他彻底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没有力气再与虞止争执,淡淡瞥了一眼暗卫。


    暗卫顿时领会意思。


    粗糙的麻绳已经勒着他细嫩的腕间,将他五花大绑,像是抬一件货物一样将人架起。


    暗卫拖着他走过潮湿的甲板,他华贵的衣袍浸透了泥水。


    虞止再也不复骄纵宠妃的样子,像是一条濒死的死鱼,被人扔在了早就等候的小船上。


    小船在黑暗中随波晃动,像是随时会被这波涛和雨水淹没。


    虞止被扔进船上时,后腰狠狠撞在了硬木板上,疼得他两眼发黑。


    他艰难地抬头,对上了谢衔玉平静的目光。


    谢衔玉亲自为他送行。


    “但愿我们永远不要再见面了。”谢衔玉温声告别。


    谢衔玉平静地看着虞止怨恨的眼神,看着他徒劳的挣扎,再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重重地摔回了原地,像条陷入困境的野兽,不甘又绝望。


    小船越行越远。


    虞止望着渐渐远去的大船。


    雨幕中,谢衔玉撑着柄青竹油纸伞,在黑暗中身影愈发模糊,最后只剩下了渺小的影子。


    他像条案板的鱼瘫在船上,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


    最后想起的是许多年前。


    姜嫄穿着身鹅黄襦裙堵住了他的去路,笑着对他说,“我心悦于你。”


    谢衔玉同样忆起往事,不过忆起的往事并不是很愉快。


    新婚夜后半夜妻子失踪,他带着人几乎将神都城翻了个遍,才找回了妻子。


    妻子跟他诉苦说是被匪徒劫走,他傻乎乎地也就信了她。


    不过半载,虞止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妻子从未爱过他谢衔玉。


    也让谢衔玉终于知道。


    妻子新婚夜并非被匪徒劫走,而是在与虞止幽会。


    谢衔玉眼睛缓缓闭上,再而又缓缓睁开。


    虞止这个与他斗了两辈子的敌人,也可能并不能称之为敌人,终于消失了。


    虞止愚蠢没脑子根本不足以当他的对手,他倚仗的也不过是姜嫄对他的偏爱。


    但现在,他会永远消失在姜嫄面前,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


    谢衔玉难得松了口气。


    他全然失去了理智,偏执地认为,他与姜嫄之间的不幸,是因为虞止的出现。


    现在虞止消失了。


    他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姜嫄对这场悄无声息的暗害一无所知,也不知这场旅途的第一个夜晚,她的后宫就少了一人。


    不过,她此时此刻也无暇顾及此事。


    她正盯着眼前浮动的光屏,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眼前的巨大光屏上赫然浮现一句话。


    001:【姜嫄,我猜你很想回家是吗?】


    “徐砚寒,你有病吧,怎么阴魂不散,一段日子没见你还是那么惹人烦。”姜嫄对此不屑一顾,对他的阴魂不散厌烦不已。


    001:【你真的不想回家吗?回到属于你自己的家。】


    001:【图片】


    照片上是一座小院子,院子前种着棵盛放的桃树,粉白的花瓣飘落在篱笆旁的菜畦,远处是一大片碧波般起伏的稻田,炊烟从瓦房的烟筒袅袅升起。


    这样鲜活的色彩,只短暂的存在于童年的记忆中,后来在她记忆中也早已被掩埋,这样的场景也几乎绝迹于她所处的时代。


    污染致使绝大部分物种灭绝,战争让一切彻底荒芜变为焦土。


    她几乎快要忘记了,她家乡的模样。


    001又重复问了一遍,机械音难得温和。


    【你真的不想回家吗?】


    姜嫄这次没有再恶语相加,果断拒绝,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方才她会拒绝,是因为她下意识以为,徐砚寒所说的回家,是回到现实世界,回到那个牢笼般的城市,暗无天日的出租房。


    “这是怎么做到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手指想要轻抚光屏,却又不敢触碰,生怕一碰就会破碎。


    “是虚拟现实对吗?都是假的吧,骗人的,少拿这些糖衣炮弹来哄骗我。”


    姜嫄没有失态太久。


    她猛然收回了手,神情又变得冷漠,无情地敲碎这些缥缈的虚妄。


    001:【姜嫄,为什么不能对别人多点信任?你这样活着不累吗?】


    姜嫄:“不累。”


    死去的东西就是永远死去了,虚假的永远都是虚假的,她对此清醒得可怕。


    就像她明明在这个世界许久,若是别人早就真把自己当成了个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唯有姜嫄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她始终没有沉溺于皇帝这个身份,也没有真正把自己视为一个一国君主。


    姜嫄永远忘不掉真正的她,是那个躺在出租房里,日复一日等待生命终点的普通女人。


    正是因为如此。


    她坚定认为哪怕是穿越了,成了皇帝,所有人都爱她,但周围也不过是虚假的游戏,一场巨大的骗局。


    姜嫄不会为此投入任何的感情精力。


    她一直没有那么好运,不被幸运之神眷顾。


    倘若美梦破灭,受伤害的也只会是她。


    所以她选择怀疑一切。


    也下意识怀疑徐砚寒的欺骗。


    001:【不是虚拟现实,这些都是真实存在,上次你拿簪子捅了我,我却可以把簪子带回现实。这也提醒我可以把这个世界的生物带到我们的世界,让那些旧世界已经灭绝的植物动物再次复苏,试验地点就选在你的家乡。】


    在她的那个时代,人们将曾经没有污染物的世界称为旧世界,而将污染后科技被迫迅速发展的世界称为新世界。


    姜嫄轻轻咬住唇,对他的说法很悸动,但还是不相信徐砚寒。


    “骗我,这里是虚拟世界,一堆数据而已,又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你怎么可能把东西真的转移到现实。”


    001:【关于这点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所在的世界目前来来说并非虚假的数据世界。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图片上的场景,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我买下了这块地,转移到了你的名下。】


    001:【合同文件】


    姜嫄没有点开合同文件。


    她视线缥缈地落在黑暗中,还有身旁沉睡着的沈眠云。


    “徐砚寒,你到这里来,亲自和我谈。”


    深夜来访,本该是极为尴尬的事,加之两人之前不欢而散。


    至于不欢而散的原因,也更是令人难以回忆。


    但徐砚寒却显得尤为轻松自在,照旧是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模样,像是完全不在意上回被姜嫄折辱一番的事情。


    但徐砚寒在看到沈眠云也在时,脚步顿住,金丝眼镜下的狐狸眸眯了眯,但也不过眨眼间,他迅速收敛起那份僵硬和不自在。


    徐砚寒的这份不自在,在他自己看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为沈眠云之前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对姜嫄产生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也可能是因为,徐砚寒还把沈眠云当成朋友。


    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


    但并不是他徐砚寒主动欺辱朋友之妻,而是朋友的妻子强迫的他。


    他才是无辜的受害者。


    更何况不过是分手了的未婚妻。


    沈眠云未免管的太宽。


    徐砚寒做好了心理建设,也就理直气壮起来,拖了把椅子坐在了桌边。


    狭小的舱房里,除了桌椅,也只有床榻。


    姜嫄并没有向沈眠云隐瞒,关于她与徐砚寒的交易。


    她不信任绝大部分人。


    沈眠云为她死过一回,她依赖他早已是某种习惯。


    他将她穿好衣服,收拾整齐,又把自己收拾得勉强像个活着的人,早早等候着徐砚寒的到来。


    “沈眠云,许久不见,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了。”


    徐砚寒不长记性,许久没被姜嫄教训过,说话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刻薄。


    他更想说。


    姜嫄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这个世界草木生灵都会赋予生命。


    沈眠云也会逐渐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照这么下去,他很快就不再是个虚拟人,可以无限复活,而是会彻底的死去。


    “说正事吧,小嫄和你的交易。”沈眠云语气疏冷,俨然要和他划清界限,不认他这个朋友。


    “是啊,快点说正事。”姜嫄倚在沈眠云怀里,也跟着附和。


    徐砚寒看着这两人腻在一块,对他又公事公办的样子,心底莫名有些不太舒服。


    他没再说话,拿出了合同。


    “先看看合同吧,免得某人说我是骗子。”


    沈眠云接过了合同,仔细看了一会,对着姜嫄点了点头,“合同没什么问题,他说的……是真的。”


    他复活的时间所需越来越长,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合同后面附带着几张照片,完全就是她梦中家乡的样子。


    姜嫄反复看着那几张照片,几乎陷入了某种痴迷之中。


    徐砚寒不知道用什么肮脏手段,得知了她的心病,也准确拿捏了她的弱点。


    她的心病一直都是想回家却回不了,不知道她该去往何处。


    姜嫄不是个社会化很好的人,从小到大都很恋家,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奶奶和小猫。


    她上学的时候就是如此,并不算是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也没有被霸凌的可怜经历。


    她只是不太喜欢说话,也不太喜欢交朋友,嘴笨一些,脑子转得慢一些。


    奶奶一直说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女孩。


    奶奶离世后,她被妈妈送到了城里学校念书,再也没有人夸赞过她的可爱,而是常常被嫌弃她的种种不合群。


    别的女生可爱开朗,永远有三五好友,结伴而行,可以轻而易举说出让人捧腹大笑的玩笑话,惹人喜欢,极受欢迎。


    而她永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那些让人欢喜的玩笑话,也永远做不到成为别人眼中的焦点。


    这是性格经历使然,并不是她的错。


    但周围的环境隐隐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错,作为一个不讨喜的人是一件悲惨至极的事,见不得光的事。


    她只能躲在阴暗的在角落,嫉妒着那些过得幸福的人,又憎恨自己的真面目。


    逐渐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她天然在城市里她没有归属感,也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更不擅长每天重复地做相同的工作。


    但如果不做这些,她就会被这座城市迅速淘汰。


    她无枝可依,所以活得胆战心惊。


    “我真的能回家了吗?”她呢喃地问出这一句。


    如果能够回家,她可以毫不犹豫舍弃掉虚无缥缈的一切。


    她追寻的情爱也变得毫无意义。


    这个世界并非真的无人爱她。


    只是爱她的,都不存在了而已。


    抚养她长大的奶奶。


    奶奶养的那只小狸猫。


    滋养她的土地,稻谷,门前的桃子树……


    一滴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砸在了照片上。


    她强忍着眼泪,用袖口将照片上的泪水擦拭干净,极为珍惜地将照片抱在怀里。


    徐砚寒说:“你当然可以回家,但前提是你需要配合我完成主线剧情,至少该庆幸的是游戏系统还未消失。”


    “我答应你,我回去,我想……回家。”


    姜嫄不同于以往的调笑捉弄轻慢,将一切当作游戏,永远置身事外,以看人发疯取乐。


    她现在是在很认真作出承诺,认真地告诉他……她愿意为了回家,去做以前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


    徐砚寒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容易,他几乎对让姜嫄回去这件事充满了绝望。


    毕竟谁会傻到不愿意当皇帝,而是回去继续当一个普通人呢。


    但姜嫄偏偏就是这样的例外,她就是愿意当一个普通人。


    但前提是让她回家,回到她梦寐以求的家乡,回到她日思夜想的那片土地。


    让她可以真正的做回自己,而不是城市里被物化的工具。


    “你说说吧,我还需要做什么,你把那些事具体列出来,我们一样一样去做。”姜嫄很认真地看向徐砚寒,轻声说道。


    第72章


    徐砚寒的视线与姜嫄相触时,不知怎么的,胸腔里突然涌起陌生的悸动。


    他仓皇地移开了视线,喉结滚动了几下。


    “这几天你无须专门去做什么,安分些就行了。”他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些许不自然的紧绷。


    “行,我不捣乱,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姜嫄出乎预料地乖顺,十分好说话。


    沈眠云却对徐砚寒的话略有不满,清浅的眸望向他,“你这是什么话?她会流落至此,本来就是你的失误,你多费心些也是应该的。”


    徐砚寒被沈眠云这样指责,额角青筋直跳,最后也只是深深吸了口气。


    “这几日你们在船上……不如好好相处相处,毕竟以后也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他近乎恶毒的,对着至交好友说出残忍的现实。


    沈眠云被触及痛楚,握着她手腕的手指蓦然收紧,在她苍白的皮肤留下一道红痕。


    姜嫄对此浑然不觉。


    她心心念念着回家,思绪又不知飘到了何处,根本就顾及不上旁人。


    沈眠云不会将自己的不安焦灼传染给她,默默承受着这份离别之痛。


    外面的雨也停了下来。


    以后几天都是好天气。


    其间除了琉焰和青霭发生了些许争执,但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苗疆边陲的码头弥漫着鱼腥和草药的味道。


    一行人下了这趟船。


    李晔站在船舷边,他的银发在晨光中流淌,宛若月华倾泻而下,时不时引起路人侧目。


    “元娘。”他目送她越走越远,终是忍不住唤道。


    姜嫄驻足回首看向他,发髻间蝴蝶簪子在风中轻晃。


    李晔心口发闷,“好好待李青霭。”


    他艰难地挤出这句话,“至于你我……此生就不要再见面了。”


    姜嫄扬起象征性的笑,没有说话,转过身离去。


    怎么可能不相见。


    她还要拿下靖国和漠北,等她解锁【一统天下】成就,政绩值也就满了。


    她的主线任务离结束也不远了。


    只是在此之前,还要把剧情妃先给收集齐。


    镇子距离苗寨还有段距离,苗寨地处深山,进山路上迷雾重重,遍布瘴气,山路蜿蜒曲折,到处毒蛇猛兽出没,极为容易有去无回。


    上个档是清玥领着她去的苗寨,但这次她出宫匆忙没带上清玥,只拿了清玥的一件信物。


    最后在镇子上找了个向导,向导自称远房表姑是苗寨里的人,对进山的路很熟悉,可以领着他们往苗寨去。


    琉焰和李青霭留在了镇子上,沈眠云和谢衔玉陪着姜嫄一同去。


    起初进山有段路还能坐马车,到了路的尽头,就只能下了马车徒步走。


    进山的路远比想象中难走。


    向导走在最前面引路,手里拿着柴刀,砍去过分繁茂的荆棘藤蔓开路。


    密林里传来不知名鸟类的啼叫,忽远忽近,听着颇为诡异。


    随着一行人越走越深,树木参天,到处树荫遮蔽,放眼望去全都是茂密的树林,分辨不出方向,宛若巨大的迷宫。


    姜嫄亦步亦趋跟着向导,小心翼翼地走在崎岖的山路间。


    正值夏季,潮湿闷热的山野中,毒蛇毒虫肯定到处都是。


    “当心!”


    谢衔玉忽然将姜嫄拽至怀中。


    一条青蛇从她脚边游过,光滑的鳞片泛着冷光,只光是瞧着就是剧毒。


    沈眠云正欲一剑将毒蛇斩成两截,但却被向导连忙阻拦。


    “苗疆的蛇是有灵性的,万万不能杀!不然会遭到报应的!之前就有个人专门进山逮蛇,卖给镇上酒楼做蛇羹,结果那个逮蛇人和酒楼厨子开始浑身起水泡,看起来像是被油烫的一样,生生剥了层皮,最后疼死了!真是报应!”


    姜嫄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但向导这话乖瘆人的,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把剑收起来,放它走吧。”


    她气喘吁吁地坐在溪边的青石上歇息,汗水已经浸透里衣。


    林间的闷热让她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她所住的地方算得上是贫民窟,夏天也是这样令人窒息的湿热,只是少了这些恼人的蚊虫毒蛇。


    姜嫄累得半死,脚腕生疼,本能憎恨姬银雀住在这种地方,叫她一顿好找。


    “姬银雀”


    她咬牙切齿地碾碎一片树叶,淡绿的汁液染绿了圆润的指甲,像是中了毒。


    姜嫄被蚊子叮得不轻,皮肤上起了不少的红点。


    沈眠云听从向导的建议,寻了些许驱蚊虫的药草,碾碎了仔细涂在她的手背上,胳膊上。


    谢衔玉仔细给她喂完水,也蹲在她身前,帮她用药草碾出的绿色汁液涂满手臂。


    向导蹲在溪边灌水囊,压低了声音:“再往前就是瘴气林,千万跟紧”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交握的手,欲言又止,只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密林深处的雾气渐渐聚拢,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谁也没注意到,树梢上挂着的银铃,正无声地摇晃。


    第73章


    密林深处的雾气越来越浓,像是黏稠的牛乳,逐渐淹没了所有人的身影。


    “你们跟紧我!”


    向导在前面嘱咐了一声。


    但目之所及已经完全被白雾吞没,根本分辨不出具体的方位。


    “这地方真是邪门。”


    姜嫄伸出手,竟看不清自己的五指。


    谢衔玉紧紧拽着她,寸步不离跟着她,“阿嫄,暂且别乱动,若是走丢了可怎么办。”


    “沈眠云呢?”


    她这才想起原本三个人,不知何时少了一个人。


    “沈眠云?沈眠云你在哪?”


    她的声音撞在浓雾中,顷刻又被淹没,似乎连回音都被吞噬殆尽。


    渐渐的,姜嫄脑袋有些晕眩,眼前隐隐发黑,脚下腐叶突然塌陷,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堪堪扶住了身旁的树,稳住了身形。


    再转过身,谢衔玉也没了踪影。


    她意识到这雾气可能有毒,用帕子蒙住了口鼻。


    姜嫄孤身站在原地,试探性地又唤了几声,“谢衔玉?沈眠云?你们在哪?!”


    半晌无人应答。


    她耐着性子,在原地等了半晌,不仅没有等到浓雾散去,反而愈发晕眩。


    再继续待在这,就算不会被路过的蛇虫咬死,也会被这浓雾瘴气给毒死。


    她折了根树枝,当作拐杖探路,在浓雾之中,艰难地走在崎岖山路间。


    这片密林绵延不绝,仿佛没有尽头,每走一步浓雾越重,姜嫄根本就不知该去往何处,眼神渐渐涣散。


    她只能扶着身旁的山石,缓慢地挪动,连怨天尤人的力气都没了。


    恍惚间,她摸到了山石上的一根藤蔓,在感受到藤蔓在掌心似乎在蠕动后,姜嫄触电般缩回了手,手指上沾着黏糊糊的液体,闻着有股血腥味混杂着腐烂味的难闻味道。


    她顿时恶心得不行,有一股作呕感在胃部横冲乱撞。


    悠扬的笛声就在此时响起。


    曲调如同潺潺溪流,冲洗过人的五脏六腑。


    姜嫄的晕眩之感减轻些许,脑袋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雾气如同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开,周身浓重的白雾渐渐散开。


    她顺着笛声传来的方向,抬起头望过去。


    古榕树苍劲的枝干横斜,姬银雀懒懒倚坐其上,双腿垂落,足尖轻晃,脚腕银铃脆响。


    他穿着苗疆女子的盛装,靛青的衣料上绣着繁复的银丝蝶纹,衣摆垂落宛若流水倾泻,在风中微微浮动。


    他乌发及腰,仅仅用一尾银蛇发饰绾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发饰蛇身蜿蜒盘绕,鳞片细密,蛇首微昂,绿宝石嵌成的蛇眼冷冷睥睨着众生,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咬人一口。


    几缕未束起的发丝垂落颈侧,衬得肌肤如雪,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姜嫄还拄着树枝当作拐杖,支撑着可能随时倒下的身体,衣衫也被路边带刺的草木划破,狼狈至极。


    在看到树上的“苗族女子”后,她浑浑噩噩的脑袋,霎时清醒了大半,“……姬银雀?”


    “你认识我?”


    姬银雀的面容极美,近乎妖异。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却用淡青色勾出鸟雀振翅的纹路,睫毛纤长,微微垂落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唇色极淡,像是被晨露浸过的花瓣,但神色却冷冽如霜,看起来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苗疆圣女模样,令人不敢直视,更不敢心生半点亵渎的想法。


    姜嫄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勾勾地看着他,“与我同行的三个人去了哪里?”


    “不知道。”姬银雀忽然开口,嗓音低而柔,像是银铃轻碰时般悦耳。


    他指尖轻轻拨弄发间的银蛇发饰,“再盯着我看,就将你眼珠子剜了。”


    姜嫄说:“那你来剜。”


    姬银雀愣住,险些压不住唇角的弧度,他仔细打量着树下的女子。


    她鼻子上碰了灰,脸颊被划了几道口子,衣裳破破烂烂的,再也没了往日里的趾高气昂的威风。


    但看向他的眼睛却亮亮的,像是栖蝶谷夜间天上悬着的星星。


    姬银雀几乎是无可救药的,想将她抱入怀中。


    无论之前有再多的恨,见到她这一刻,好像就烟消云散了。


    姬银雀心底波涛汹涌,外表仍旧是冷面美人的样子。


    潮湿的空气弥漫着腐朽枝叶混杂的甜腻的花香。


    他轻盈地从树干落到她身前,足尖点地时连一片落叶都未惊起,宛若一只漂亮的凤尾蝶。


    那张极美的面容看不出半点情绪,唯有发髻间银蛇的绿宝石眼睛闪着冷光。


    “你来这雾瘴岭做什么?就不怕死在这?尸骨无存?”他声音很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姜嫄实在是累了,又饿又倦。


    她裙摆也破破烂烂的,浸了潮气,湿漉漉地贴在腿。她也顾不上什么仪态,随便寻了块长满苔藓的石头坐下来,潮湿的苔藓立即浸湿了衣服。


    “我来找苗疆圣女,这位姑娘……你知道苗疆圣女在哪吗?”她抬起头,脸上的泥灰更明显了。


    她佯装不知姬银雀真实身份,故作好奇地看向他。


    姬银雀手指微不可查颤了一下。


    她愿意来寻他,说明她心底还是有他的。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翻涌的怨毒彻底消失殆尽。


    “苗疆圣女自然在苗寨里,你真想去找他?你找他有什么事?”姬银雀垂下眼帘,轻声问她。


    密林里潮湿,湿气凝结成了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肌肤上黏糊糊的。


    姜嫄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却把鼻子上的灰抹开了,像是只花脸猫。


    “不告诉你,这是秘密。”


    话音刚落,她肚子适时响了一下,在这游戏世界,还从来没这么窘迫过。


    姬银雀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给她。


    帕角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银蝶,在这光线昏暗的密林中几乎快活了过来。


    “饿了吗?跟我回苗寨吧,别嫌饭菜简陋就好。”


    姜嫄抬手接过素帕,手指不经意碰到他的皮肤,触碰到一片冰凉。


    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脸颊,低头瞧着帕子上沾染的灰尘,委屈地咬住了下唇。


    这笔账,无论新仇旧怨,她全算在了姬银雀头上。


    不过,看着这蛇蝎毒夫装出纯善样子,倒是颇为新奇,她也愿意配合他演戏。


    姜嫄眨了眨眼,故意露出担忧的神色,“谢谢你,但是我跟我一起来的三人在哪?我想知道他们在哪?”


    姬银雀眸光微动,思及谢衔玉和沈眠云,也顿时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眼底掠过阴郁,无意识握紧玉笛,轻描淡写地说:“那个向导下山了,至于其他两人……他们死活很重要吗?”


    “他们对于我当然很重要。”姜嫄不假思索回答。


    姬银雀手中的力度几乎掰断了玉笛。


    他望着姜嫄那双含着担忧的眼睛,妒火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


    可当她的试探着伸出手,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时,那点怨毒的火星就被硬生生按灭在心底。


    “……好。”他听见自己说,无奈地叹了声气,“我带你去找。”


    谢衔玉和沈眠云是在瘴气林的边缘被找到的。


    姬银雀精心谋划的报复,就这样草草收了场。


    暮色渐沉,山间雾气缥缈,将他的身影衬得越发孤冷。


    他恨极了谢衔玉和沈眠云,原本就没打算让他俩活着走出苗疆密林。


    但此刻,在姜嫄含着泪花眼眸的注视下,姬银雀只能认命地取出解药,修长的手将瓷瓶递给了她。


    “多谢。”姜嫄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但却让姬银雀心尖一颤。


    她接过瓷瓶拿了一粒药,等不及他说话,就提着裙裾奔向沈眠云,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躺在另一边的谢衔玉。


    她跪坐在了潮湿的草地上,推了推沈眠云,“沈眠云,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你醒醒。”


    沈眠云的眼睫微微颤抖,在姜嫄的呼唤下终于睁开了眼。


    黯淡的霞光透过树隙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温柔的笑,“小嫄,你受伤了没有。”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握住了姜嫄的手腕,仔仔细细查看。


    姜嫄眼泪终于决堤,一路的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她扑进了他的怀中,“我还以为你死了。”


    沈眠云将她紧紧搂住,沾着泥渍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脊背。


    两人若无旁人相拥着。


    谢衔玉坐起身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他的白衣早已污浊不堪,发间的玉簪也早就不知所踪。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姜嫄,视线久久未从她的背影移开。


    直到姬银雀的冷笑在耳边响起,“有什么好看的。”


    谢衔玉孤零零地坐在原地,闻言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眸空茫地像是两潭死水,连半点倒影都留不住。


    雾气在他们之间缓缓流动,将未尽的话语淹没在潮湿的空气里。


    “既然无事,那就随我去苗寨吧。”姬银雀实在看不下去,甩袖转身,银饰在夜色中叮当作响。


    他率先走在了前头。


    有姬银雀在前面带路,进山的路远没有之前那么崎岖曲折。


    但姜嫄经过之前一番折腾,体力早已耗尽了,绣鞋也没磨破了,慢腾腾地走在后面。


    沈眠云想背她,但他自己受伤更严重,姜嫄哪里敢让他背,连忙摇头拒绝。


    谢衔玉像是死人般沉默,走在最后面。


    姬银雀心底堵了口气,没有回头,但步子放缓了很多。


    一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硬生生到了深夜时分,几个人才到了苗寨。


    群山环抱的苗寨灯火辉煌,吊脚楼层层叠叠,宛若天上宫阙。


    这种时分,路人已经没什么人,偶尔遇到的苗民遇见姬银雀,纷纷行礼,眼底都是敬畏,待他都极为恭敬。


    姬银雀将姜嫄安置在一栋竹楼里就匆匆离去。


    不多时,几个苗女端来热腾腾的饭菜走进房间,浓郁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


    姜嫄过了饿劲,反而没了胃口,怏怏地瘫在铺着被褥的草席上,小声哼哼,“累死了,头好痛……”


    “我替你揉揉头。”沈眠云将她揽在怀里,手指轻轻按上她的太阳穴。他动作很轻,像是害怕打碎了什么珍宝。


    谢衔玉伸出的手慢吞吞地收回,独自坐在窗边的阴影里。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浅色的眸凝着两人,忽然想起在密林中,姜嫄奔向沈眠云的背影。


    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奔向了沈眠云。


    那么决绝。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叫谢衔玉的人。


    谢衔玉垂着头坐在一旁,从头至尾,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


    桌上的烛火轻轻摇曳,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不甘和落寞。


    他挥手打翻了烛台,手背溅了蜡油,瞬间在皮肤上燎出了泡。


    “谢衔玉,你怎么笨手笨脚的,这么不小心。”姜嫄轻声抱怨——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尽量零点前写好吧


    第74章


    爱与不爱,从来泾渭分明,太过容易分辨。


    谢衔玉面对着姜嫄的指责,自虐般按住被烛火烫伤的皮肤。


    那灼痛感于他而言不算剧烈,更痛的是心底的疼,渗尽了骨缝里,隐隐发麻。


    他甚至可以接受姜嫄不爱他,却不能接受她将他彻底忽视,把他当成陌路人。


    分明他才是她的正头夫君。


    烛火摇曳,映着他眼底的晦暗不明。谢衔玉缓缓扶起了被他故意碰倒的蜡烛,无视手背上被烫出的伤口,他像是感受不到疼一般,“是我不好,我太过笨手笨脚。”


    “真是的,本来就头疼,你还搞这出。”姜嫄嘟囔一声,“这屋里又闷又热,我呆不住了,我出去转转,你们别跟着我了,真烦人。”


    她不等两人作何反应,就已经趿拉着绣鞋走了出去。


    “小嫄,不要走太远。”沈眠云连忙嘱咐,但石沉大海。


    屋内重新归于寂静。


    谢衔玉沉默地坐在原地,看着姜嫄渐渐消失在黑暗中,轻笑一声,“沈眠云,你现在满意了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沈眠云神色未变,若无其事地端起碗,用勺子舀着碗里的白粥。


    “现在她眼里心里都是你,哪里还容得下别人。”谢衔玉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哪怕极力克制,但话里仍透着压抑的酸涩。


    “小嫄喜欢谁,并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我只不过是尽我所能对她好罢了。”沈眠云手放下了勺子,目光淡淡扫过他,“你是想对付虞止那般,对付我吗?”


    沈眠云意识到虞止的失踪后,也没有将这事告诉姜嫄,悄悄隐瞒了下此事。


    他乐于见得虞止失踪。


    更何况这也是谢衔玉的把柄。


    今生今世,他弄没了谢衔玉腹中孩子,又死过几次,心态平和许多。


    “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你我二人倒不如和睦相处,让小嫄开心才是最要紧的事。”


    谢衔玉显然不这么认为,“和睦相处?我还不够忍耐你吗?可你眼里还有我吗?都是你的错,才会让她疏远我!”


    沈眠云轻叹一声,不知如何解释,也不想再解释。


    姜嫄现在是打定了要回家,她留在这个世界也没多少日子。


    沈眠云珍惜现在的每一天,不想再把精力耗废在这些明争暗斗上。


    他们斗到最后,姜嫄一走了之,剩下的人没有赢家。


    他从袖中取出一小罐药,轻轻放在了谢衔玉面前,语气还算柔和,“我不会轻而易举相让,但也不想再继续斗下去,你放心……她今晚会去找你的。”


    谢衔玉枯坐原地,死死盯着桌面上的烫伤药,烛火下,他俊美的面容似乎愈发狰狞。


    他猛地将药狠狠掷在的地面,瓷片四溅。


    “谁稀罕你的施舍。”他声音低哑,眼底压抑着戾气,“一个下贱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装大度?”


    沈眠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苗寨倚山而建,灯火如星,姜嫄漫无目的地爬着石阶。


    姜嫄起初想来此地,就是因为记得这里有一处月亮湖。湖四周都开满了奇花,蝴蝶蹁跹,美得不似人间。


    她久久难以忘怀,特意想再来看看。


    但她已经不太能记得去路,绕了许久也没找到正确的地方,但隐约还有些许印象,好像就在这栋竹楼的附近不远处。


    借着灯火和月色,她凭着记忆里的大概方位,靠着感觉一路寻找,最后一阵清冷的歌声随着风飘来,她循声望去。


    月光如水倾泻在水面上,倒映出一道纤长的身影。那人背对着她,乌发如瀑,浸在粼粼波光之中,肌肤莹白如玉。他轻哼着苗疆小调,嗓音清越,难辨雌雄。


    姜嫄下意识躲到树后,她没看清湖里的人是谁,要是被发现偷窥人洗澡,怕是给被当场灭口。


    她藏在树后,一直没敢冒头,但那身影越看越熟悉。


    借着月色,姜嫄才勉强认出居然是姬银雀。


    姜嫄这才松了口气。


    哪怕现在和姬银雀还不是很熟,但她已经本能将他当成了自己后宫的一员。


    上个档姬银雀好歹与她纠缠的很久,恩恩怨怨暂且不提,他也给她生了六个孩子。


    这种老夫老妻的熟悉感,叫她也没什么悸动,只想悄悄离开。


    姜嫄想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但姬银雀显然不愿意放过她。


    她刚退半步,一道清冽声音传来。


    “别躲了,我知道是你,再不转身,我就杀了你。”


    姜嫄僵住。


    姬银雀声音清冷悦耳,却透着不容抗拒的杀意。


    这会儿,他说话的声音已然是女子的声音。


    姜嫄猜测他可能服了什么药,不然要是被人发现他顶替自己的姐姐当苗疆圣女,只怕会引发动乱。


    “我不躲,我只是不小心路过这里,并没有想冒犯你的意思。”


    她硬着头皮转过身,但眼睛仍旧在闭着,生怕一不小心发现这蛇蝎毒夫的秘密,真的被他给灭口。


    “路过?”姬银雀轻笑,“可是这月亮湖除了我,没人知道。”


    姬银雀看着她眼睛紧闭还不够,又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怎么看都是做贼心虚。


    水声轻响,似是他在朝岸边走来。


    姜嫄心跳如擂,并不想那么快窥破他的秘密。


    她连连后退几步。


    “睁开眼睛,看着我回答。”他的声音已然近在咫尺,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第75章


    “非礼勿视!不睁不睁!”


    话音未落,姜嫄已如受惊的兔子扭身就要跑路。


    然而脚下刚动,一片冰凉攫住了她的后颈。


    按着她后颈的是姬银雀湿漉漉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夜露的寒气,宛若水鬼悄无声息地缠上她。


    “既偷看了就想逃跑?缘何不敢看我?你在害怕什么?”他嗓音压得很低,吐息却仿若毒蛇吐信般,擦过她的耳廓,隐隐透着砭人凉意,“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偷窥旁人洗澡,此等色中恶鬼……合该赶出苗寨才是。”


    “谁是色中恶鬼!我才不是色鬼,我都说了不是有意看你洗澡的。”


    姜嫄被“色中恶鬼”几个字刺中,猛地睁开了眼。


    她眼眸也像是淬了火,恶狠狠瞪向姬银雀。


    月色昏沉,泼在了月亮湖四周的花海。


    姬银雀已然穿戴整齐,唯有一头鸦羽般的墨发肆意披散着,宛若蜿蜒的墨蛇贴在颈侧,衬得他那张脸愈发苍白剔透。


    他唇角噙着一丝似嘲非嘲的弧度,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脸上。


    姜嫄眨了眨眼,月光在她眸底碎成了微弱的星芒,“你好像在生气?”


    她声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试探。


    “你偷窥我沐浴,我难道不该恼怒?”


    姬银雀平静地看着她,像是刚化形而出,犹带着深涧寒气的鬼魅。


    “那我给你赔个不是好了。”


    姜嫄撇了撇嘴,话是温软的,眼神却倔强。


    她一个字也不信姬银雀说的话。


    姬银雀这皮囊底下哪有什么羞耻心,他才不会在乎被她看到洗澡。


    她反倒疑心他要借此敲诈勒索她。


    “赔礼?那就陪我……说几句话吧。”


    姬银雀赤着足,踩过沁着夜露的草尖,纤足踝骨伶仃,五彩的腰带勾勒着纤细腰身,绣着银蝶的靛蓝色长裙,每挪动一步就有银铃碎碎轻响。


    若非早就知道他是个儿郎,姜嫄恍惚间还真以为是哪处山涧的精魅吸收了天地月华,化为了女儿身。


    他几步行至在一棵榕树下,席地而坐。


    姜嫄犹豫一瞬,也隔着些许距离坐过去。


    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草叶的清苦味悄然弥散开来。


    姬银雀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银梳子。银梳没入他乌黑湿滑的长发,梳理间水珠坠落。


    他仰起脸,脖颈线条流畅脆弱,看着天上那轮残月,“你说你来这里是找苗疆圣女,你找圣女做什么?”


    “我想带他离开,去寻他的亲人。”


    姜嫄从贴身荷包里拿出了串琉璃手串,给他递过去。


    冰凉的琉璃手串落入掌心,姬银雀手指不自禁蜷缩了一下。


    他自然认出这串手串出自于他的同胞姐姐。


    前世也是这般月色清冷,姬清玥亲自来寻的他,噙着泪说对不住他,攥着他的手一遍遍说要带他离开。说是她害他做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圣女”,他明明是个男儿,却连娶妻生子都不能,只能将自己装扮成女子,孤苦伶仃守着这荒山野岭。


    那时他多傻,在姐姐半是愧疚,半是的期许的温柔陷阱里,轻易就相信了她口中“新的人生”。更是在姐姐的撮合下,一头栽进了对姜嫄的虚妄情愫里,义无反顾舍弃了苗疆的一切,随着她们去了大昭的九重宫。


    他又何曾想到,迎接他的不是什么广阔自由的天地,而是迎头撞进了更森严,腌臜的囚牢,最后面目全非,惨死深宫。


    他五指骤然松开,那串琉璃珠子轻飘飘地滚落在草地上,映着惨淡的月光。


    “你回去吧,他不会跟你走的。”姬银雀声音被夜风吹得又冷又轻。


    “为什么?”姜嫄气鼓鼓地看向他。


    姬银雀转过脸,湿冷的发丝拂过苍白的面颊。


    “因为我就是苗疆圣女。”


    他也懒得再隐瞒什么。


    姜嫄当然知道他就是苗疆圣女。


    但她没办法理解,姬银雀为什么不愿意跟她回大昭。


    她盯着他的眼睛,执拗地追问,“你姐姐早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在这深山老林的,你难不成心甘情愿被关在这一辈子?你姐姐她很想你。”


    “有区别吗?”姬银雀侧过了脸,回避着她的眼神。


    他还自甘下贱地喜欢她不假,但也不愿意再回去给她做妃子。


    更何况她心里又没有他。


    两人的对话答非所问。


    姜嫄在跟他聊亲情,姬银雀在答爱情,最后以姜嫄怒斥一句“白眼狼”收尾。


    她双颊鼓囊囊的,像是只河豚,头也不回跑了。


    姬银雀望着姜嫄的背影逐渐远去,指腹摩挲着手中的银梳子,自言自语,“这样就走了么?还以为会捅我一簪子。”


    ——


    夜深露重,谢衔玉孤枕难眠,拥着薄衾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如同病入膏肓的濒死之人。


    今日姜嫄的冷待忽视,宛若一把钝刀子,剜得他心头血肉模糊。


    沈眠云的骤然求和,更是让谢衔玉满心讽刺。


    与这斗了快两辈子,恨不得啖其血肉的仇敌……求和?何其荒诞可笑。


    沈眠云前脚刚害了他的孩子,后脚居然敢腆着脸向他求和。


    谢衔玉喉间漫上黏稠的恶心感,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吱呀”一声,细弱的门轴声划破死寂。


    姜嫄刚洗完澡,披着单薄寝衣,迅疾地踏进了门,掀开了他冷透了半宿的锦被,泥鳅似的钻来进来。


    她侧过身,手臂亲昵地环上他的腰,唇瓣蜻蜓点水般落在他紧抿的唇角,“还没睡呢。”


    她气息温热,动作熟稔,却也没能温暖谢衔玉冰冷的五脏肺腑。


    谢衔玉轻轻“嗯”了一声,几乎从喉间硬生生挤出,低不可闻。


    前几日两人才吵过一架,姜嫄的句句诛心之言还回荡在耳畔,剐得他体无完肤,谢衔玉就算剜了自己的心,也没换回她半点柔情。


    今夜……怎么想起到他这来了。


    谢衔玉无可避免想起沈眠云说的那句话,与他而言宛若低语的诅咒。


    “今夜她会到你这来”。


    怎么这么巧,她今晚就到他这里来了。


    一股更深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气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这令他如鲠在喉,难以呼吸。


    理智告诉他,他就该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像往昔那样粉饰太平,就这样闭着眼过下去也很好。


    可他已然半点都装不下去了。


    饮鸩解难以渴,越是耽溺于这份虚妄感情,就越像是无边地狱爬出的饿鬼,拼了命汲取渴求这份永远得不到的感情。


    谢衔玉希望她心里也有他。


    这宽容大度的正室,他是一刻也当不下去了。


    谢衔玉已经快成了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紧箍着她,手臂无声收紧,“阿嫄……”


    “今晚怎么没去沈眠云那?”谢衔玉抱着她,嗓音低哑,似乎快要滴下血来。


    怀中的人静默一瞬,旋即没好气地把脸埋入锦被,声音闷闷的,“……他把卧门反锁了。”


    一个两个都在给她添堵,要不是她还用着他们,不如都去死好了。


    姜嫄这句轻飘飘的话语,彻底斩断了谢衔玉最后一丝的希冀。


    浓重的绝望和不甘在他胸腔里来回撕扯,说是痛彻心扉也不为过。


    谢衔玉闭了闭眼,沉默须臾,低声呢喃,“姜嫄……你对我……”


    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乎从唇中硬生生挤出剩余几个字,“当真……没有半点……喜欢吗?”


    姜嫄听到他的问题觉得脑袋疼痛。


    本来在山路上走了一天,疲惫至极,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不想纠结什么爱不爱的。


    先是被拒之门外不说,此刻深更半夜不好好睡觉,又要被问这么矫情做作的问题,这是在演什么言情小说嘛?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最后一点敷衍的耐心都消失殆尽。


    “谢衔玉,你我之间都成婚几年了,你现问这个不觉得太迟了吗?就算有喜欢,这么多年了也消磨没了。”


    她褪去了先前那层虚假的温柔,就显出了本性的冷淡凉薄。


    连自己都不知道爱的人,又怎么可能会爱别人。


    “……不过我记得我们是包办婚姻,连那点喜欢也没有吧。”她唇角讥诮地扯了扯,每句话都精准扎入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周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谢衔玉缓缓闭上眼,将眼底翻涌的血痕与不甘关进黑暗中。


    唯有鼻尖的酸涩难以控制,冰凉的液体无声溢出紧闭的眼眶,顺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流淌而下,悄无声息地坠入冰冷的锦缎枕畔,如同玉山倾倒的最后一场无声雪崩。


    ……


    这失眠的症状大概会传染。


    姜嫄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遍,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皮如千斤,困意深重但就是死活睡不着。


    谢衔玉被她伤透了心,侧过身背对着她,用沉默的脊背将她隔绝,也不愿意搭理她了。


    她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


    蓦然想起在月亮湖看见的旖旎画面,嘴上说着对姬银雀不感兴趣了,但平息了好几日的欲/念,此刻如湿冷的藤蔓,渐渐缠绕在心尖,开始蠢蠢欲动。


    姜嫄不安分地支起身子,悄无声息地缠着谢衔玉冰凉的身躯。


    她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上,“谢衔玉……”


    姜嫄声音又变得黏腻如蜜,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命令。


    谢衔玉浑身倏然紧绷。


    他是完全不想理会她的,他又不是没脾气的泥人。


    一连几日的冷漠对待,外加今夜这场对话足以叫他心如死灰。


    这世上能像姜嫄这般没心没肺的能有几个。


    半个时辰前掷地有声的厌恶犹在耳畔,转瞬就向他求/欢。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了。


    谢衔玉眉心一跳,掐住了她的腰肢,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她,也阻止了她进一步动作,“不是说讨厌我吗?你去找别人,去找沈眠云,还是姬银雀都可以。”


    姜嫄没耐心听他多话,弯下腰迫近,细白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堵住了他的唇。


    唇齿交缠,那吻带着急迫,甚至有几分粗暴地碾过他的唇瓣。


    喘息间隙,一声黏腻的,近乎气声的谎言落在他唇上,“他们哪有你好……”


    谢衔玉起初牙关紧闭,然而姜嫄比以往热情数倍,他的理智一寸寸被侵蚀,带着近乎自毁的沉沦,开始若有若无地回吻她。


    他微弱的回应也足以将她的燥意形成燎原之火。


    可这升腾起的兴奋,却并非因他而起。


    迷离的视线里,她恍惚看见了月色下浸在湖中的身影,湿透的黑发贴在脖颈……冷白肌肤……姬银雀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仿佛就浮现在眼前。


    ……


    癫狂的云雨终于抵达了尽头。


    姜嫄被谢衔玉颤抖而紧密地拥在怀中,似乎融为一体。两人散乱的乌发交缠在一起,她瘫软着,迷蒙失焦的眼神越过谢衔玉,心不在焉地落在窗外黏稠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更晚点,我先去写个作业


    第76章


    翌日清晨。


    天光初透,熹微朦脓,姜嫄就被外头的动静给扰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晚折腾了大半宿她也没怎么睡好,此刻周身浸透着挥之不去的颓丧。


    昨夜送饭的苗女已经来叩门,细声提醒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姜嫄收拾妥当,踏出屋门,目光掠过一群苗女,骤然被苗女们的鲜妍装扮所吸引。


    她们头上戴着玲珑银冠,身着繁复彩裙,华光流彩。


    她仔细问过才知道,每逢春夏交汇之际,苗寨都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


    苗人当天会穿自己最华美的衣服,向祖先和神灵虔诚祈愿,祈求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之后就是围在一起载歌载舞,互生情愫的年轻男女也可借此良辰互相求爱。


    姜嫄对这祭祀活动却提不起多少兴致。


    昨夜姬银雀那毫不犹豫的拒绝,让她到现在还在为此恼火。


    她又忍不住问苗女姬银雀的下落。


    苗女只说圣女祭祀繁忙,嘱咐她自行便是。


    这轻飘飘的推脱,无异于火上浇油,姜嫄心里头郁气更盛。


    她用罢餐食,走出院落,一路顺着苗寨道路挨个询问圣女住所。


    幸好苗民都很质朴又好客热情,姜嫄没废多少周折,就顺利找到了姬银雀的住所。


    这还是姜嫄第一次到姬银雀的院落。


    此地与她想象里的重兵把守,阴森可怖截然不同。


    姬银雀家门的墙头紫藤如瀑,门前小莲塘里莲花并蒂开,粉白相映,院门虚掩,周遭清幽僻静,竟没有一人看守。


    她索性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恰好撞见了盛装打扮的姬银雀。


    他同样高挽银冠,穿了身绣着繁杂纹饰的暗色长裙,胸前垂下的流苏银坠层层叠叠,随着步履轻轻摇曳,耳垂的银坠子亦来回晃动着清光,乌发间编缀着数缕细辫子,衬得容颜愈发出尘绝绝。


    但这惊心动魄的美人,此刻正把玩着一条通体碧青,獠牙微露的毒蛇。


    那冷血之物盘绕在他的素白手腕上,嗅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嘶嘶的吐着殷红的蛇信子。


    姜嫄瞬间魂飞天外,她下意识恐惧这种有毒还会咬人的动物,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姬银雀早知道她怕蛇,却也没料到她会胆大包天突然闯进来。


    他眸光微动,倒是没拿蛇戏弄她,只是默然将青蛇顺进了一旁的陶罐中,手指与冷鳞划过的瞬间,有种难以言喻的蛊惑和危险。


    “这院子里不仅有蛇,还有蜈蚣,蝎子,随时出没,不想被咬就趁早离开这里。”


    他声音清冷,话语中已经有逐客的意思。


    姬银雀自认为昨夜与姜嫄已经把话说清楚,他也不想再和她继续纠缠不休下去。


    姜嫄早知道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用蛊好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性命,但亲眼见他抚弄毒蛇,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她压下恐惧,梗着脖子道:“我不走,凭什么你叫我走我就得走,我要是被这些东西咬死了,你给我赔命就是了。”


    “你这人可真是不讲道理。”姬银雀并不喜欢将自己的阴暗面暴露给姜嫄看,更不喜欢让姜嫄看到他与这些毒物打交道。


    他不再多言,径自抬步,走出了院外。


    裙裾飘动,银饰相撞,发出一串清越好听的声音。


    “等等我!”姜嫄连忙跟上了他,快步与他并肩同行,“你要去哪?”


    “随意走走,不知去处。”姬银雀随口回答,目光投向山间缭绕的薄雾。


    山路蜿蜒,姜嫄很快走得有些吃力,跟在姬银雀身后。


    “我且问你个问题,是不是有种蛊虫,可以让死尸死而复活,但那尸首靠吃生人血肉为生?我想问……怎么样能把这个蛊虫拔除?”


    姜嫄现在只要想起下蛊这事,就会想到失心疯的裴怀远。


    上次在裴府几乎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


    裴怀远现在每天浑浑噩噩的,得了失心疯般,成天也不上朝了,就守着个死孩子。


    姬银雀步履不停,声音平静无波,“无法拔出,只能将尸首烧了,否则长久下去喂尸首血肉的活人,也就是身怀母虫者……也终将油尽灯枯。”


    姬银雀走在山路间,山风拂过他耳畔的耳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叮铃声,与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交织在一起。


    他语气平淡,也没有追问姜嫄,只回应姜嫄问题。


    不过是姜嫄问一句,他便答一句,字句简略,绝不多说半句话,吝啬至极。


    谈不上刻意疏冷,但也绝对没有半分热络,与前世的姬银雀大相径庭。


    第77章


    初夏的山间,野蔷薇花香阵阵,蝉鸣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山涧流水匆匆声。


    “姬银雀,你是不是讨厌我?”


    姜嫄站在山径上,声线有些发颤,语调里却是不加掩饰的偏执。


    她在宫中习惯了被众星捧月,早将所有人爱她视为呼吸般理所当然。


    姬银雀刻意的冷淡,让她平白生出被辜负的委屈。


    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喜欢她也很爱她。


    为了给她补身体,他割肉入药。


    为了证明他爱她,他给自己种蛊,将自己制成傀儡,只要她想就可以操纵他。


    她越想越委屈,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珍珠。


    姬银雀回过头,便撞见这始料未及的场面。


    姜嫄无声哽咽着,泪水涟涟,瞧着可怜兮兮的。


    “这好端端的,怎么掉眼泪了?是谁欺负你了。”


    姬银雀停下脚步,目光凝在她脸颊的泪痕,眸光微暗。


    “除了你还能有谁!还不是你欺负我,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姜嫄的指控近乎无理取闹,泪水婆娑地控诉着他。


    理智上告诉她,现在她和姬银雀还是刚见两面的陌生人,他不喜欢她很正常。


    但情感上,她就是不能接受姬银雀对她冷淡,他分明说过对她是一见钟情!


    他凭什么不喜欢她,他从来都是她的!


    姜嫄习以为常霸道地侵占着他,把他当成自己的所有物。


    姬银雀静静地望着她,绣着银蝶的裙摆,随着风轻轻晃动。


    他给她当了那么多年的玩物,喜欢她几乎成了病入膏肓的本能。


    就连挺着孕肚被她囚在昏暗潮湿的死牢中,身体鞭痕交错,血污浸透衣衫,他这具残破的身子,还能对着她不知廉耻地……燃起欲/火。


    怎么可能不喜欢她。


    他只恨自己爱得太低贱,被人弃如敝履。


    姬银雀缓缓启唇,声音沉哑,“若我真不喜你,就不会在瘴气林救下你,吃力不讨好反被你怨憎。”


    姜嫄咬住下唇那片微微的红肿,恨恨地瞪他一眼,“那你对我这么冷淡做什么?昨夜我辗转难眠,脑中尽是你,你有念着我吗?”


    那灼灼目光似要将他的心剜出来看个分明。


    一声极轻的,几乎带着嘲弄的笑,从姬银雀花瓣似的薄唇溢出,“你想着我……与你那夫君……颠鸾倒凤吗?”


    他睫羽微垂,说出的话,与外表的圣洁出尘截然不同。


    姜嫄愕然,生生僵住。


    她终于觉察到他的不同之处,眼前这人完全不是上个存档任她泼墨的白纸一张。


    姬银雀是心肠蛇蝎不假,但却根本不懂男女之事,懵懂到遇见她之前他连自/渎都没有过。


    而现在,他却能将床笫之事说得如此直白。


    谁教的他?!


    敢情是她晚来一步,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姬银雀不知姜嫄心底弯弯绕绕,他想起过往的种种不堪,唇畔的微末笑意逐渐冷却。


    他不愿随她回宫,不过是心底梗着迈不过去的坎。


    上一世阴冷的宫殿里,他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成了块死肉,随着生命的流逝,连微弱的胎动都消失不见。


    每一口呼吸都扯动着腹腔的剧烈疼痛,血水浸透了绣着鸳鸯的锦被,生命迎来了尽头,又强撑着口气……等姜嫄。


    耳畔遥遥传来宫人模糊的议论,“陛下新晋了位贵君,正是热切的时候,不愿意过来污了耳目……他快死了,这毒可真厉害,一尸两命啊……”


    姬银雀犹坠地狱。


    她连来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愿意。


    不敢奢求她对他有半分真情实感,好歹……好歹他也拼了性命,为她诞下六个子嗣,总该换来些微末的情分。


    她连这点情分都不顾。


    琼水给他下毒,她不是不知,却还是晋升杀人凶手当了贵君。


    心如死灰,莫过于此。


    此时此刻,他望着这双曾让她万劫不复的泪眼,灵魂深处翻涌着那夜的剧痛。


    姬银雀好不容易从痛苦的噩梦挣扎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姜嫄那双淬了毒似的眼眸。


    她冷笑一声,眼底怨毒几乎凝成实质,“哼,我说你怎么变了许多,原来是你喜欢上了别人。”


    “……喜欢别人?”


    姬银雀错愕一瞬,旋即心底一股被冤屈的怨气不可避免地顶上来,烧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他掏心掏肺地喜欢她,到头来还要被她这般污蔑清白。


    姬银雀眼底里漫起雾蒙蒙的水汽,不仅是被她气狠了,也是委屈到了极点。


    他不愿再多言,猛地一甩袖,转身便走。


    “喂,你走什么。”姜嫄提着裙裾追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停在了潺潺小河边。


    姜嫄也终是气喘吁吁拽住他,不依不饶,“你就是心虚,你就是心里有别人了。”


    姬银雀忍无可忍,倏然抬手,冰凉的手指被气得发抖,紧紧捂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


    他眼尾勾着青色的雀尾,漂亮得惊心,此刻只是静静地凝着她,瞳仁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声音微冷却清晰,“没有别人,只有你。”


    姜嫄眨了眨眼,愣愣地望进他眼底,一时忘了言语,不过她唇瓣被他捂着,也说不出话。


    姬银雀缓缓松开了手,腕上银镯相撞,发出清冷的声响,“祭祀仪式还需要我主持,我先走了。”


    他转身,绣着银蝶的裙裾随着行走晃动,似乎要化成万千只蝴蝶随风飘荡。


    “那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你不找我今晚我可就走了。”姜嫄扬声追问。


    姬银雀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我会去找你。”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林间,姜嫄轻轻踢了一脚岸边的石子,石子“扑通”落水,在水面溅起圈圈涟漪,层层荡开。


    她蹲在河岸边,望着水面出神。


    沈眠云寻了半晌,终于遥遥地看见姜嫄蹲在河岸边,心神不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悄然走近……


    姜嫄头都没抬,只是捂着心口,那里心脏砰砰作响,声音恍惚,“沈眠云……我好像恋爱了。”


    “是姬银雀吗?”沈眠云语气平静,对于她动心这事习以为常。


    从前他还会慌张忧虑,如今却看得分明,姜嫄从来都是得不到抓心挠肺,得到了就弃之不顾。


    她这份心动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不是他又能是谁。”姜嫄眼眸弯弯,难得露出纯粹的快活。


    沈眠云看着她这番模样,心底的苦涩也被冲淡不少。


    纵使他清醒地知道,姜嫄的心永远在得不到的下一位,他注定栓不住她的心。


    不是不会使出些手段,令她畏惧,叫她不敢骑在他头上兴风作浪,将她牢牢掌控。


    但沈眠云看她眼底的光亮,他那点阴暗的私欲,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小嫄,山上湿气重,先随我回去吧。”沈眠云伸出手,声音温柔。


    姜嫄将手递给他,借力站起,心思却已飘远,“今天苗寨不是有节日,咱们去瞧瞧,不让外人参与,我们偷偷看两眼就好。”


    她平日里对这种活动嗤之以鼻,此刻兴致盎然也不过是,她现在对姬银雀感兴趣。


    姬银雀如若如前世般,对她百依百顺,她会心安理得将他收入后宫,但很快就会忘了姓名。


    但他现在若即若离,不上不下吊着她,姜嫄反倒起了追逐的兴趣。


    沈眠云依言,带着她悄悄藏到了一丛茂密草木后。


    透过枝叶的缝隙,姜嫄看到穿着盛装的苗民匍匐于地,虔诚叩首。


    高台之上,姬银雀静立如画,台面绘着一朵巨大的彩色莲花,莲心处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毒蛇和各式虫子。


    他面无表情抽出短刀,划破掌心,鲜血一滴咋咯在莲心。


    本来安静的蛇虫突然躁动起来,互相开始撕咬。


    姬银雀漠然就站在毒海之间,时不时有蛇爬过他的鞋面,他恍若未觉。


    这场面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后数百条蛇虫撕咬到最后,只剩下了一条手腕粗的黑蛇。


    姬银雀只手拿过黑蛇,本来凶神恶煞的蛊王见到他,变得怏怏的,乖乖地蜷缩起蛇身。


    他举起蛇身,跪在尸骸之中,虔诚地对着天地行了一礼。


    姜嫄看得心惊肉跳,双手捂着唇。


    那么多毒物的尸体,即使离得很远也能闻到冲天的腥臭味,她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这就是祭祀活动吗,这不就是另一种养蛊现场。


    “还心动吗?”沈眠云揶揄她一句。


    姜嫄白了他一眼,拽着他悄悄离开了。


    最后那些死去的毒物都被抛下了悬崖。


    姬银雀站在悬崖边,手臂上缠着黑蛇,静静地望着崖底。


    悬崖底部是人工凿出的万蛇窟,专门用来惩治犯了过错的人。


    姬银雀是第一个从崖底爬上来的罪人。


    当年娘亲带着姬清玥逃出苗疆后,姬银雀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是男儿身。


    族中长老以冒充苗疆圣女的罪名,下令将他抛下这万蛇窟。


    他已经不太能记得如何爬上来的,只记得当时实在是饿急了,哪怕是毒蛇也可以生啃一口。


    自他爬出万蛇窟后,苗疆的毒物他都可以驱使。


    他利用这些毒物杀了所有妨碍他的人,继续依照娘亲的嘱咐,留在苗疆当这圣女。


    姬银雀背影纤薄,裙裾随风猎猎作响,乌发随风而舞,银冠上的穗子哗啦晃动。


    夜晚来临,苗寨灯火通明。


    空地上点起了篝火,火光冲天,苗民们围在一起饮酒作乐,载歌载舞。


    姬银雀履行诺言寻她。


    姜嫄用完晚膳,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百无聊赖拿着扇子扑流萤,追逐着幽绿色的光芒。


    “在等我?”姬银雀站定在她身前,没有戴着重重的银冠,墨发如瀑,但仍然漂亮得夺目。


    姜嫄别开脸,“谁等你了,你又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要等你。”


    姬银雀沉默片刻,没有接她的话茬,只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跳舞。”


    第78章


    她漆黑的眼珠幽幽盯着他半晌,才慢吞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将手递了过去。


    “小嫄,晚上风大,披上外衫。”沈眠云臂弯搭着件月白外衫,走到姜嫄身侧,声音温煦如春风。


    姜嫄乖顺地抬起双臂,任由他动作轻柔地为她拢好衣裳系带。


    她目光掠过门内,没有看到谢衔玉身影。


    自昨晚争执之后,谢衔玉便对她态度冷淡,爱答不理。


    姜嫄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她也不可能主动求和,索性堵了口气,将他视作空气,不搭理他。


    两人就这样冷了下来。


    沈眠云细致地为她理顺衣襟,低下头,一个温柔如羽毛般的吻落在她脸颊,“早些回来。”


    姬银雀静立一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翳,面上却是古井无波,神情淡淡睨着这对姿态亲昵,若无旁人的璧人。


    相较于姬银雀这身繁复华丽的盛装,姜嫄的打扮堪称朴素。


    她身份特殊,容易招致刺客,出门在外不易张扬。


    沈眠云以前喜欢把她打扮漂漂亮亮的,现在总是捡着最不起眼的衣裳给她穿。


    姜嫄对穿衣打扮没什么要求,沈眠云给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她也不是很在意这些。


    她穿着雨过天青的细布裙衫,挎个家常的小布包,发髻间仅簪着朵不知名的乡间小花,脸蛋素净,脂粉未施,并不起眼。


    可落在沈眠云眼中,她便是怎么着都是好看的,怎么着都是可爱的,眼底的珍视几乎要溢出来。


    他忍不住又俯首,爱怜地在她唇瓣上吻了吻。


    “好了么?”姬银雀的声音骤然响起,冷然刺骨。


    他见不得这夫妻恩爱场面,更疑心这是沈眠云故意示威给他看。


    姜嫄忙不迭抽身,蹦跳着来到姬银雀身畔,眼眸弯弯的。


    姬银雀握住她微凉的手,引着她步入灯火繁花之间。


    所过之处,苗民们频频侧目,打量着姜嫄。圣女怎么牵着位陌生汉女?无数好奇的,探究的,甚至隐含猜忌的目光如芒刺落在姜嫄身上。


    姜嫄不是很习惯成为焦点,尤其在完全陌生异族地界。


    她下意识想缩进阴影里,躲在姬银雀身后,或者找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


    然而,手心传来姬银雀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侧脸映在火光中,如冷玉般的轮廓,没有在看她,却又好像完全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仰头看向牵着她的冷面美人,硬生生按捺住了这怯懦的冲动。


    若没有关于上个存档姬银雀记忆,以姜嫄那点阴暗扭曲的心性,此刻不知该对他生出多少怨恨。


    她从来就不喜欢夺目耀眼的人,看到这样的人最先的想法不是爱慕,而是摧毁掉他。


    她嫉妒他祸国殃民的脸也好,忌惮他杀人于无形的下蛊手段也罢,哪里会生出什么愉快的情绪。


    但他上个档是她的所有物,她的傀儡,最终又死得那般凄惨。


    所以她不恨。


    ……她喜欢他。


    这念头烧灼着她,叫她迫切地想得到他,亲近他。


    忽然,她停顿住脚步。


    在姬银雀略带疑惑侧首的瞬间,姜嫄毫无征兆地踮起脚尖,像只顽劣又雀跃的小鸟,飞快地在他微凉的唇角啄了一下。


    霎时间,近处的嘈杂声,谈笑声戛然而止。空气似乎在慢慢凝固,苗民们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难以置信,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地的大事。


    苗疆圣女在苗寨地位尊崇如神,代天牧民,但代价就是永世不得婚嫁,永世不得离乡。


    此刻,一个汉女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亵渎了众人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


    姬银雀身形微不可查一顿,眼底似有波澜翻涌,但又在瞬间恢复死寂的平静。


    他甚至没有抬手触碰唇角若有似无的潮湿,依旧若无其事地攥紧她的手,牵着她径直穿过众苗民。


    族中那些碍事的老骨头,多年前就被他杀得干干净净。苗寨里,能约束他的人已经死绝了,就算他真的婚嫁,也无人能阻拦他。


    他不愿意入宫给姜嫄当妾室,就是不想终日忍受着后宫那群贱人。


    姬银雀不奢求她喜欢他,但也绝不允许她喜欢旁人。


    若能把姜嫄留在苗疆,让她只做他一个人的妻子……


    那些前尘往事,含恨而死的仇怨,他都不去计较了。


    他可以继续伺候她,服生子丹……给她生孩子。


    但是这晚之后,圣女有“磨镜之好”的风言风语,悄悄在苗寨中蔓延开。


    始作俑者姜嫄,此刻已经换上了一副全然无辜单纯的模样。


    她低垂着眼睫,开始装单纯,仿佛方才的轻薄从未发生过。


    “你毁了我的清誉……就该付出代价。”姬银雀声音哑的很低,几乎被远处篝火的噼啪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姜嫄耳中,“你知道苗疆圣女动了情的结果是什么吗?”


    他侧首看她,眼尾那抹勾勒成雀尾的青色,让他冰冷如霜的面容多了些许妖异之感。


    姜嫄眨巴着湿润的眼睛,困惑地看向他。


    她在这个世界多是享乐,就没走出过神都城,上个存档有清玥在也无须她费心,她根本就不了解苗疆。


    她懵懵懂懂地问:“会怎么样?”


    “会被活活烧死……包括圣女的情人。”姬银雀唇角微弯,笑得冰冷,似是嘲弄。


    姜嫄立刻抿紧唇,她垂下头,不说话了。


    姬银雀看着她的样子,像是真的被吓住了。


    他吃不准她的性格。


    有时候怯懦怕死,有时候疯癫痴狂,还会主动寻死。


    全凭她当时心情好坏,想不想活着。


    “敢做不敢当的小坏蛋。”姬银雀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


    “谁知道你们苗疆这么没人性,早知道我就不亲你了,我现在才不想死呢,我还得回家看看。”姜嫄轻哼一声。


    姬银雀自然把她口中的“回家”当作回大昭,也没有多想。


    “可惜已经迟了,谁让你轻薄了我。”


    姬银雀终于将她带到了篝火旁。


    许多人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怪不得你娘亲,带着你姐姐逃跑。”


    姜嫄白日见过那番血腥的祭祀典礼,根本就没有怀疑姬银雀说的话。


    她是个坏主意很多的人,暗暗谋划着今晚偷偷跑路。


    “姐姐过得还好吗?”姬银雀眸光一暗,他对清玥这个姐姐没什么感情,但怨恨多多少少有一些。


    娘亲当年携着姬清玥逃跑,是因为不想让她一辈子动不了情,出不去苗寨,孤苦伶仃。


    他与姐姐是双生骨肉,幼时难辨彼此,娘亲将他长发挽起,缀上姐姐的银铃,生生将他打扮成姐姐的模样。


    “小雀儿乖,暂且替姐姐守着这圣女位子,娘亲很快……很快就回来接你。”


    娘亲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就是骗局败露……


    她随口应道,视线落在跳舞的人群,没有注意到他情绪的低落。


    “你姐姐过得当然好,她已经是女官了,执掌后宫三司,多少人羡慕不来。”


    “你快想想办法,要是那些苗民告了密,我岂不是真的要同你一起被烧死。”姜嫄转念之间已经想出了个法子,“……不如你今晚随我一起私奔吧。”


    姬银雀喉间似堵了什么,艰难地问:“私奔?你不回大昭了?你要丢下你的夫君吗?你要与我私奔去哪?”


    “我不回去了,对他们也早就腻了。天大地大,何处不能为家,你也不想被火烧死吧,我们……私奔去靖国如何?”姜嫄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徐砚寒临走前交代过她,要想迅速回家就得统一天下。


    统一靖国仅仅她孩子当皇帝可不行,得她来当,然后才可以选择传位给自己孩子。


    她收集完剧情妃,自然得去靖国一趟。


    姬银雀顿了顿,那句“那些有资格烧死我们的人早已化为枯骨”就在舌尖,终究没有吐露分毫。


    他不管不顾将她抱在了怀里,“若你愿意抛下一切,我自然也能陪你去靖国。”


    姜嫄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


    她心底暗道,“姬银雀还是那么好骗。”


    第79章


    姬银雀见她目光时不时飘向那喧腾的方向,心尖微痒,几乎要抬手抚上她微凉的颊侧,却又在触及时收回,强行克制住这丝渴望。


    “我们也去跳舞?”他终于忍不住,声音放得极轻,几乎要被喧闹淹没。


    姜嫄循声望过去。


    巨大的篝火熔金般炽烈,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空,也映照着苗民们载歌载舞的身影,欢声笑语随着夜风荡漾。


    她眉尖微蹙,嘴角下撇,显出十足的不屑,“不去,吵吵闹闹的,实在无趣,我才不要去。”


    她话是这样说着,人却像钉在原地,站在灯火朦胧的阴影里。


    一双漆黑的眼,黏在旋转的人群迟迟未移开,眼巴巴的看着。


    姬银雀将她这点口是心非看得分明,眼底漫上些许笑意,故意道:“既然无趣扰人,那便从明日起,不许他们这样了。”


    姜嫄猛地扭过头,“……也不必如此,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她声音低了下来,脸偏过去不看她,“……他们都穿得那么好看,又跳得那般漂亮,我才不去丢人现眼,我又不好看。”


    姬银雀呼吸滞住。


    她这无意识的自我贬低,如细密的银针,密密地扎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姬银雀那些伪装出的淡漠瞬间溃堤,再也克制不住对她的心疼,一把将她纤细微颤的身子揽入怀中。


    “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怎么会不好看小嫄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姜嫄被他紧紧箍着,听他这样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眼睫染着水汽,“哦比我眼前这位圣女……还要好看吗?”


    姬银雀垂眸凝视着她,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认真点头,“自然比我好看,跟小嫄相比,我不过就是个丑八怪。”


    “嗯,你就是丑八怪。”姜嫄细白的手指,骤然抚上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


    她指甲却如小兽磨爪般,带着恶意重重划过他冰玉似的脸颊。


    一道血痕瞬间在冷白的肌肤上沁出。


    她满意地笑了,“哼,丑死了。”


    姬银雀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恍若未觉脸颊上那火辣辣的疼痛。


    他甚至微微顷身,将自己带伤的脸颊轻轻贴在她微凉的手心,声音低沉而温驯,“小嫄愿意要我这个丑八怪,我很欢喜。”


    “……圣女。”


    一声怯怯的呼唤响起。


    姜嫄抬眼看过去,眼眸蓦然亮了亮。


    两个俏丽的苗女手中捧着华美鲜艳的苗服,以及满盘的银饰,还有一顶银冠。


    “给我吧。”姬银雀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托盘,将其搁在身后平整的石头上。


    苗女们不敢久留,放下东西就悄然退开几步,眼神却忍不住偷偷瞟向姜嫄。


    她们隐约也听到了那惊世骇俗的传闻。


    此刻更是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这一幕。


    姬银雀手指轻柔地穿过姜嫄浓密乌黑的发丝,专注地拿着银梳给她梳理青丝,熟稔地给将几缕乌发编成小辫。


    银制的树叶,花朵,蝴蝶形状的簪子在他手里犹如活物,依次点缀在发髻与辫间。最后那顶繁复璀璨的银冠,被他小心翼翼地带到她发髻之上。


    火光跳跃,映照着满头银饰熠熠生辉。


    姜嫄仰头看着他,素净的脸庞在银辉宝气的映衬下,有一种别样的生动。


    她眼眸睁得很大,眼眸亮晶晶的,灼灼地凝视着他专注的眉眼。


    “小嫄真好看。”姬银雀喉结微动,低低喟叹,手指恋恋不舍从她鬓发边滑落。


    她并没有没有换上苗服,依旧是一身淡青色的裙衫。可这满头的苗疆银饰,非但未显突兀,反而奇异地赋予她一种山林精灵般,令人心动的清新。


    “姑娘,一起来跳舞吧。”


    先前那位捧衣的苗女不知何时已大胆上前,不由分说抓起了姜嫄的手腕,笑容热情。


    姜嫄本质是个性格腼腆的人,现实里见到陌生人下意识紧张,她实在招架不住这样的热情。


    她试图挣扎的手腕却被对方紧紧握住,几乎是半推半就地将她拉住了欢腾之中。


    她被几个活泼的苗女团团围住,嘻嘻哈哈地手牵着手,跌跌撞撞地踏入了篝火映出的圆圈。


    起初她动作笨拙,身体僵硬,格格不入,惹得身旁苗女善意哄笑。


    暖烘烘的热气夹杂着米酒清甜的醇香飘来,不知是谁递过一只盛满酒的木杯。


    姜嫄拒绝的话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就已经被身旁苗女哄着饮下了一杯米酒。


    “远方来的客人,今晚不醉不休!”


    几杯清甜微辣的米酒下肚,脸颊酡红,四肢软绵。


    不知不觉中,她也渐渐没那么冷漠,脸上也多了真切的笑意,开始主动笨拙地投入身边人的节奏,舞步越发轻盈。


    火光冲天,映照着每个人生动的脸庞。


    姜嫄被几个笑靥如花的苗女簇拥着。


    因为她和圣女的传闻,她们对她很是好奇,想方设法从她那里问出几句话。


    但姜嫄酒量不错,也是因为喝惯了酒,饮起古代的酒跟喝水差不多。


    最后渐渐衍变为几个女子,轮番与她拼酒量。


    她们也极为善良热情,苗疆十里八村的奇闻轶事事都知道,时不时逗乐几句,或是拽着她转圈。


    酒意微醺,起初姜嫄只是抿唇轻笑,后来渐渐笑出了声,再到后她也醉了,弯起的眉眼,几乎盛不住那久违的,满溢的灿烂。


    姬银雀依旧独自站在边缘,远远地看着她,没有过去打搅。


    他静静看着那火光中心雀跃的身影,看着她脸上明媚得近乎灿烂的笑颜,唇角在无人窥见的暗处,不受控制的上扬。


    等到后半夜,喧嚣终于散尽。


    篝火余烬飘着火星,空气里都是米酒的香甜。


    姜嫄步履踉跄,被姬银雀稳稳地揽在臂弯。


    她脑袋晕乎乎的,蹭了蹭他沾染了夜露的衣襟,迷蒙地问,“我们……去哪?”


    “回家。”姬银雀垂首,温热的唇几贴在她的额头,吐出低沉的两个字。


    向来疏冷的眉眼,此刻早已融化,只剩下足以溺死人的柔情。


    她还隐隐约约记得今晚要做什么事,可那念头被醉意冲散,转瞬即逝,完全记不起今晚打算与姬银雀私奔。


    姜嫄难受地蹙紧眉头,强烈的眩晕感让她下意识依赖着抱着她的人。


    她断断续续地呢喃,“……我头好晕。”


    “家里给你熬了醒酒汤,今晚小嫄不是很开心?”姬银雀抱着她往自己住处走,一路上不忘低哄她,“小嫄不要回大昭了好不好?留在苗寨也好,去靖国也好,我们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姬银雀根本不想让她再回大昭,只想她就这样一直无忧无虑的,永远快乐下去。


    他更倾向于把她留在苗疆。


    至少苗寨的所有人,都会很喜欢她。


    第80章


    温热的醒酒汤在碗里氤氲着淡淡的药香味。


    姜嫄人是醉着的,意识不清不楚,还是本能抗拒一切沾染药味的东西。


    姬银雀耐心地哄着,一勺勺渡到她唇边。


    姜嫄只迷迷瞪瞪咽了两三口,便蹙着眉,再也不愿张口。


    他也不勉强她,无声地将银碗搁在一旁的案几。


    她伏在他膝上,如同被温水化开的蜜糖,带着浓重的醉意磨蹭着,滚烫的脸颊被酒气烧得通红,无意识贴着他微凉的绸裙,又嫌裙衫上银线绣得花鸟图案刮蹭得她不舒服。


    姜嫄胡乱地攀附着他,身体力行索取着更舒适的亲近。


    姬银雀没推拒她这醉后的依恋,也没迎合。


    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颔,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迫使她那双迷蒙的眼珠对上自己深不见底的眸子。


    “小乖。”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弥漫开,又低又冷,像是鬼魅的低语,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你是不是……什么都记得”


    “……记……记得什么?”


    她醉醺醺地咕哝,实在嫌那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烦人,满不在乎地别开头打了个哈气,带着桂花米酒的甜香气息拂过他的手背。


    她纤细的手指转而缠上他垂落在身侧,绸缎似的长发,百无聊赖地绕着,扯了扯。


    姬银雀被她扯得“嘶”了一声,但心如同被藤蔓缠绕,越缠越紧,难以呼吸。


    他总疑心她记得一些事情,否则怎么会对他不设防的亲近否则又怎么会哀怨地控诉他不爱她。


    那些深宫里的血腥过往,她究竟还记得多少


    “我们……之间的过往,你还记得多少”姬银雀俯身,气息拂过她沾着湿气的眼睫,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成了气音。


    他半点对过往的怀念都没有,留给他的只有永恒的痛苦和怨恨。


    姬银雀甚至对上辈子自己的六个孩子都没什么思念之感。他压根就不喜欢小孩子,还会阴暗地嫉妒自己孩子抢夺了姜嫄的喜爱。


    姬银雀会生那么多,不过是因为与姜嫄夫妻生活频繁,怀孕了就生下来,对孩子不掺杂什么爱意。


    听到他的询问,姜嫄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睁着无辜的眸子,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吐字带着浓重的醉腔,“啊?……什么过往我……不记得呀……”


    姬银雀略微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松动。


    很好。


    那些血淋淋的过往,实在不算美好。他恨不得她全部遗忘,连一星半点都不要留存在心底。


    既然她自己说不记得,那就当作不记得吧。


    至于她满口甜得发腻的“爱不爱”,姬银雀冷嘲地想,那多半是她刻入骨子里的习惯,对这所有能勾起她兴趣的人都会这么吐露。


    至于对他亲昵……更是本性使然。


    她对所有漂亮男人都亲昵。


    那带着酒气的柔软唇瓣又凑了上来。


    姬银雀方才想到了不好的过往,脸色微冷,下意识偏过了脸。


    那温热的吻,最终只落在了他微凉的脸颊。


    姜嫄不满地哼了一声,醉酒后的蛮力不知从何而来,竟强行捧住他躲闪的脸,结结实实将自己温软滚烫的唇瓣印在了他紧抿的唇峰上。


    她含糊地,带着滚烫的湿意命令道:“……想要你。”


    姬银雀垂眸,看着她醉得毫无焦距却依旧执拗的双眸,轻抚她滚烫的脸颊,声音听不出情绪:“想要我……那我是谁?”


    “小雀。”她嘤咛一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倒在了他怀中,脸颊眷恋地蹭着他紧绷的胸口,无意识呢喃,“小雀,你是小雀。”


    姬银雀的脊背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


    不想就这么轻易遂她的愿。


    她是个没有定性的人,让她那么快,那么轻易得到手,她只会像从前那般将自己随手丢弃,不会懂得珍惜这段重续的缘分。


    姜嫄却已管不上那么多,贴在他的怀中,凭着本能胡乱地亲着他,啃咬着他的脖颈和耳垂。


    然而她醉得不轻,还没怎么作乱,她就脑袋一歪,沉沉睡去,只剩下均匀又平稳的呼吸。


    姬银雀沉默许久。


    黑暗中,他无声弯起唇角,一丝分辨不清是苦涩还是满足的笑意悄然滑过眼底。


    他轻轻抬手,小心翼翼地抚摸过她带着热度和细碎绒毛的鬓角。


    怀中是温软,鲜活的她,不再是在痛苦的记忆里,反复寻找的那个冷冰冰的身影。


    良久,才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消弭在夜色中。


    “……睡吧。”


    姬银雀臂弯里拥着姜嫄,一夜好眠。


    不远处。


    烛火无声摇曳,蜡泪滴落在桌案,凝固成一片惨白。


    沈眠云枯坐在无边寂静中,如同一尊风化的玉像。他静静盯着蜡烛燃尽,彻底熄灭,又漠然地点燃了另一根蜡烛。


    等到烛火再度黯淡,还是没等回想要等的人。


    他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堂屋,眼神空洞,漠然坐在黑暗中,任凭黑夜将自己吞没。


    “前世今生……这么多年,还没有等习惯吗?”


    冰冷的,含着毫不掩饰讥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谢衔玉站在门外,披着外衫,高挑的身形在清寒的月光下投出一道笔直瘦削的暗影。


    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眸子,此刻带着刻骨的嘲讽,穿透黑暗,刺在了堂屋的沈眠云身上。


    沈眠云丝毫动作,也没有回应。


    只是静坐于无边长夜中。


    谢衔玉唇边冷笑尚未散去,转身便拂袖欲走。


    “谢衔玉。”


    沈眠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衔玉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别再同她置气,也别再争了,她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等她走了,你我争抢撕咬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沈眠云视线胶在桌案那滩凝固的蜡泪,声音平静,“谢衔玉,我知道你心里有她,只是所剩下时日无多,与其彼此折磨,为何不能好好共处。”


    他仿佛用尽全部力气才说出这句话,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离开你这是何意”谢衔玉猛然回头,死死盯着黑暗中的人,“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离开这个世界”


    沈眠云却彻底沉默了。


    姜嫄已经生出了回家的心思,迟早就会离开这里,再也不会回来。


    他不想争也不想斗了,只想在有限的时间多陪陪姜嫄。


    谢衔玉喉间似堵了根刺,灼痛生疼,实在难安。


    他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参不透沈眠云话中意思。


    最终,他神色阴寒,冷冷地看了眼沈眠云,转身离去。


    沈眠云枯坐原地,听着远处的脚步声愈来愈远,才缓缓阖上沉重的眼皮。


    究竟是不想争了。


    还是别的什么。


    只有他自己才知晓答案了。


    翌日清晨。


    熹微的晨光没有驱散沈眠云周身的冷意。


    他等来的并非是姜嫄归家的身影,而是一个面色惊惶,气喘吁吁冲入院落的苗女。


    苗女急促的话语还未落定。


    “你说什么?”


    谢衔玉不知何时立在门前,脸色陡然褪尽血色,惨白如纸。


    他一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实在骇人,语气森冷,“姜嫄……和姬银雀……私奔了”


    ——


    姬银雀稳稳地背着姜嫄,行走在山路间。


    他个子本就高挑,虽然清瘦,但背起她也是轻轻松松。


    姜嫄趴在他脊背上,还有些犯困,盯着他耳垂上晃动的银蛇耳坠。


    “我说私奔你就跟我走,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姬银雀回过头,眼尾弯起,“卖我试试看,小嫄若敢抛弃我……我就把小嫄做成傀儡,永远陪着我。”


    他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甜腻。


    这话说得极可怕。


    姜嫄却笑起来,亲昵地蹭了蹭他颈窝,“好呀。”


同类推荐: 鸾春嫁给病弱木匠冲喜后侯门夫妻重生后逢春茎刺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红玫瑰和白月光he了坏了,冲着我无心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