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东宫
“哪来的虫子会这般厉害,咬的洞又这般齐整?”
杜如晦听笑了。
同样盯着那蜂窝煤看了好一会儿,他说:“老于啊,你难道还没看出来,这煤上的洞,是统一打的?”
“啊?”
尉迟恭震惊。
干脆跑到炉子旁,用手捻起了块蜂窝煤。赵光禄一颗心跳得很快,生怕他把那蜂窝煤摔了。
“还真是。”
将那蜂窝煤放下,尉迟恭恍然,“虽然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门道,但,不得不说,这煤,烧起来不见烟,屋子里头,也暖烘烘的。”
“是比我们屋子里要暖和。”
李道玄也对那炉子和煤颇感兴趣。
长孙无忌下巴朝着窗子外一抬,道:“烟在外头呢。方才进来时,我就瞧见了。”
“那是我又眼瞎了。”
尉迟恭感慨。
话音落,忽然想到,来时一身风雪,既然见到了这好东西,那么不妨,打听打听,自己也买点,便问赵光禄:“老赵,你这煤在哪买的?贵不贵?不贵,我也买点。”
“不贵。”
赵光禄回说两个字,又说:“你要买,我可以帮你牵线。”
“真的?”
“真的。”
“那说好了,我买三十块。你记得,一定要帮我牵线啊。”
“一定一定。”
赵光禄满口答应,转过头,又问:“黎郎君,你呢?”
“我也来三十块吧。不,我来一百块。”
“老常,你呢?”
“我也来一百块。”
“老柴?”
“我。”
房玄龄笑笑,颇为恨铁不成钢的看尉迟恭一眼,心说,老于啊,你可把我们“坑”了。今日,不仅吃了柴绍暗地里好几个白眼,还花出去了许多钱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钱,该花。
目光再次落在那蜂窝煤上,他主动催一旁的杜如晦,“老杜,我要一百块,你呢。”
“我自是,也来一百块。”
杜如晦自是也看出了,柴绍在自产自销。那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王都买了,他们好意思不买?况且今日,的确是自己几个不请自来。
这头,该低。
“你们都要一百块?不成不成,那我也要一百块吧。”
尉迟恭不想与大家不一样,瞬间改了口。
赵光禄全部记下,心中乐开了花。这短短一小会儿,五百块蜂窝煤就卖出去了。
“对了,老赵,那砖窑……”
尉迟恭又发现了什么,再一次开了口。
因前车之鉴,众人都向他使眼色,奈何他看不到。黎明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你是想问,这砖房子,是不是通济坊的砖窑烧出来的砖造的吧?”
“是呀,大……”
大王两个字险些脱口而出,尉迟恭赶紧打住,“黎郎君说对了,我是想问,那砖,那什么……”
转过头,压低声音对着赵光禄道:“老柴,我说你能不能便宜点,我想买砖,正儿八经买砖。我也想造一座砖房子,可我可没他们有钱。”
他们,指在座的各位。
“好说好说。”
赵光禄满口应下。
又学刚才的流程,挨个问。第一个,问尉迟恭,他问尉迟恭要多少块砖。尉迟恭刚要开口,长孙无忌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翅膀。
“啥意思?我不爱吃鱼翅。”
“吃吧吃吧,好吃的。”
长孙无忌笑着言说。
杜如晦和房玄龄赶紧拿起酒给自己倒,李道玄端起酒杯,尝一口,只觉酒香扑鼻。
“好香的酒。”
他由衷赞叹。
黎明有些肉疼。
“你年纪小,少喝点。”
委婉提醒。
“我们年纪不小,我们多喝。
房玄龄乐呵乐呵端起那杯酒,慢慢地品,细细地品。
“你们年纪大,也少喝点。”
黎明继续肉疼。
谁知,房玄龄继续乐呵乐呵,说:“今日高兴,又是除夕,多喝两杯,没事的。是吧,老杜?”
杜如晦附和。
于是两个“老的”一人一杯,喝得别提有多起劲了。
黎明气到不想说话。
想到那句今日高兴,暗地里劝自己,算了,喝了就喝了吧。高兴最重要,就让他们高兴吧。
可是,还是好心疼啊!
那可是观音婢亲手酿的酒,早知道,他们都跟着来,就不拿出来了。
对不起。
他默默给长孙净识一个无奈的表情。
长孙净识笑笑,偏过头,与李愿娘说起了砖窑之事。长孙净识道:“城南虽闭塞,可挖出了个煤矿,又建了砖窑的事,已经传到城北。萧瑀又订了砖,阿遥的砖价,又定的不高,年后定然有许多人寻来,你们要不要寻个人,专门出面,做买卖之事。”
“随阿遥他们去吧。”
李愿娘也饮了一口酒,面上虽有担忧,可明白,许多事,已经不是想如何就能如何的了,便又说:“我也想过寻个人,专司买卖之事。可有些事,大抵天命所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
门外院子里,赵端午点了一堆柴火。李星遥早早吃饱了,在柴火旁听李道玄说那些军中之事。
李道玄虽已身经百战,可究其年龄,也不过才过十八岁生辰不久。终归是少年心性,跳脱又爱凑热闹。
头一回与改了名换了姓的李星遥见面,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便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
“我听你阿耶说,你以前,不能出门,一出门就犯晕,就会倒。现在,已经彻底好了吗?”
“应该好了吧。”
李星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彻底好了,毕竟,托系统的福,她一步一步,能走更多的路了。但,系统规定的下一阶段任务,是四万一千步。
四万一千步,除却特殊情况,没哪个人闲得无聊,会一次累死累活走这么多步。
所以,正常来说,她应该算好了。
“你和你阿耶,大兄和二兄都不像。我感觉,你更像你阿娘。”
李道玄又说了一句。
赵端午有点紧张,下意识想张嘴,一旁赵临汾却摇了摇头。
李星遥道:“我大兄长得也像阿娘的。”
她以为李道玄说的是,面貌相像。
李道玄也不解释,道:“你好了,就能去许多地方了。通济坊,就那么大点地,我同你说,你应该去东边,去晋州,并州,忻州,那里,有好多煤矿。你应该在那里挖煤,在那里烧砖。”
“可我家就在这里,我跑那里去,做什么?”
“男儿志在四方,你虽然是小娘子,也该志在四方。”
“你去过晋州,并州,忻州?都是和秦王大军一起去的吗?”
“当然……”
一个不是卡在喉咙里,李道玄模棱两可,“你猜。”
李星遥才不猜。
她感觉,这位黎小郎君,应该是喝醉了。同喝醉的人说话,说了也是白说,她便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是回想起方才种种。
她想着,既然赵光禄说了,军中多熟脸,在李建成麾下的普通兵卒,可能也会到李世民麾下。那么,说明赵光禄并非没有逃离李建成麾下的机会。
普通士兵比官吏更容易“逃离”。
但愿,赵光禄不要再“升职”了。
“又下雪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天空中,又有莹白的雪花飘落。
“时间到了,该放爆竹了!”
是赵端午雀跃的声音。
爆竹声响,除旧岁。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院子里响起,原本在屋里说话喝酒的人全出来了。所有人眉间盈满喜色,互相笑着向身边人贺岁。
“阿遥。”
黎明对着李星遥招招手。
李星遥不解。
上前,却见,黎明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那东西,同样用红绳串着,上面也是……开元通宝,还有五铢钱。
“是隋五铢!”
李道玄眼睛亮,一眼就看到自家堂兄手中的,是大唐的开元通宝,以及,大隋的五铢钱。
“五铢白钱,大业年间铸的。虽然现下已经不流通了,但,我想着,阿遥你是大业年间生的,便特意找了一枚。隋五铢,唐通宝,压祟压祟,望你万事顺遂,一生平安无虞。”
堂兄你……
李道玄很是无奈,很想叹气,心说,堂兄你果然就是跟大家不一样。
怪不得刚才,他看到自己掏出开元通宝来,眼神那么奇怪呢。原来,后手在这里,原来,送的礼物,和自己想到了一起。
不过,还是他更胜一筹。
于是,他认输的笑笑。
黎明果然更高兴了,他还看了房玄龄一眼,似有……炫耀之意。房玄龄摸着胡子,摇头,假装没看到那个眼神。
他便看向杜如晦,长孙无忌,并且选择性忽略最不解风情的尉迟恭。
偏偏尉迟恭这次解风情了,他说:“好礼物!真个羞煞我们了,李小娘子,快快收下。”
“是呀,这礼物,真是别出心裁,又别具匠心啊。”
杜如晦和长孙无忌附和。
长孙无忌更是道:“突然觉得,刚才带来的礼有些简薄了。等天亮,我再送一份礼来。”
黎明更得意了。
他看向就是不说话的房玄龄,心说,老房啊,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你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好!”
房玄龄终于说了话。
知道自己再不出声,自家这位小-秦王要憋死了,便点头,满是赞扬,道:“黎郎君的心意,天地可鉴,我们也都可鉴。”
“还好,还好。”
黎明这次变谦虚了。
可眼中的得色却不曾改变。
其乐融融间,一夜便这么过去了。至天明,李星遥爬到床上睡觉去了。一觉醒来,便是晌午,房玄龄等人,果然又备了礼物来,另外送来的,还有买蜂窝煤的订金。
说是订金,其实是全款。
李星遥看着那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钱,揉了揉眼睛,在高兴之余又有些苦恼。她本来想趁着过年,好好休息一番,偷个懒,也去城里头,凑凑热闹什么的。
可眼下,五百块蜂窝煤,全款都付了,该死的紧迫感,她又得忙起来了。
“不着急,他们走亲戚出门的,一时半会也用不上。大不了,今年用不上,明年再用。”
赵光禄倒是一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见李星遥甚至想将订金退回去,还急急忙忙劝:“我的傻女儿啊,钱付了,咱们给他们做就是了。你怕交不上货,没关系,阿耶我跟你一起做,这样总行了吧?”
“那便先谢谢阿耶了。”
李星遥这才改口,又多说了一句:“几位阿叔虽是第一次见,可,竟像旧相识一样。他们都这般好说话,此次,一定要好好把蜂窝煤送到他们手上。”
赵光禄只是笑,假装没听到那句“好说话”。
年便在李星遥加班加点做蜂窝煤中渐渐过去了,一晃十五快到了。长安城里,张灯结彩,人人都在为元宵节的到来而悉心准备着。
却说东宫里头。
魏徵正在同李建成说话,他指着那蜂窝煤,道:“殿下以为,这蜂窝煤如何?”
“不错。”
李建成回说两个字,虽觉得,这煤稀奇,可,再稀奇的煤,不也是煤。宫中多的是上好的炭,那炭烧起来,可比这来路不明的蜂窝煤强的多得多。
“这煤虽看着平平无奇,可烧起来,才知道其有许多优点。殿下没看到其他优点,是因为,殿下没有配套的炉子。”
“你……”
李建成到嘴一句,你这不是废话吗,我本来就没炉子,你要是想说配着炉子好,你倒是弄个炉子来,没炉子,说这些做什么。
知道魏徵倔脾气,说多了,与人不依不挠,便改口道:“那你下次,再配个炉子来。”
“臣想说的,不是这些。”
魏徵却摇了摇头,说:“臣在萧仆射家中所见,此蜂窝煤配炉子,烧得快,保暖,还没有烟,也不呛。臣舔着脸问萧仆射要了一块,拿来给殿下,是想告诉殿下,这造蜂窝煤之人,有巧思。”
李建成不置可否。
魏徵又说:“先头曲辕犁面世,殿下想来,也是知道的。其实那时候,臣就留了心。只是之后突厥突然来犯,臣与殿下一道出长安,便顾不得这些。虽人不在长安,却一直留意长安消息。殿下可知,如今被各家寺庙视若珍宝的榨油机,是谁做的?”
“听你的意思,难不成,是这做蜂窝煤的人做的?”
“不错。”
魏徵抚着胡子不住点头,面上也有一种“他终于听我的了”的宽慰,目光顿了一顿,又说:“曲辕犁,榨油机,蜂窝煤,皆乃一人所做。”
“那此人,确实有几分聪明。”
“此人乃一小娘子,名唤李星遥,家在通济坊。”
“小娘子?”
李建成更不置可否了,不是他小瞧小娘子,而是,曲辕犁也好,榨油机也罢,甚至,眼前这蜂窝煤,的确是要点头脑才能做出来的。
可,要点头脑,不等于十分有头脑。魏徵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定然是想让他先下手为强,将此女收入麾下,以备日后之用。可,他有些不情愿。
“此女之后,必成大器。如今长安城里,风云未起,殿下何不趁其微末之时,施以援手,将其纳入自己麾下?如此,日后我们定然所向披靡。”
“她一个小娘子,你未免太高看她了。”
李建成直言拒绝,还说:“这些东西,仔细瞧,其实也不过如此。说不得是她一个小娘子随意造着玩玩,稀里糊涂就成了。她当真,你怎么,也当真了?”
“殿下此言,偏颇了些。”
魏徵有些急了,明白机会稍纵即逝,英才不为自己所掌控,便会被别人所掌控。刻意加重了声音,他一字一句诚恳道:“古语有云,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李小娘子虽为小娘子,可,不可小觑。今日若不抢占先机,让其为我们所用,恐他日,悔之晚矣。”
眼看着他要引经据典,说一箩筐劝诫的话,李建成没出声。大抵是想到了李世民麾下,一个又一个英才汇聚,他点了头,说:“那你看着办吧。”
之后,便先走了。
魏徵看着他的背影,直叹气。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因为献策,让李建成主动请缨抢夺打刘黑闼之功,才得了李建成更多信赖,其实李建成心里,并不十分认可他的话。所谓的“看着办”,也不过是全他的面子。
想了想,他直奔着王珪府上去了。见了王珪,又把同李建成说的话说了一遍。
王珪道:“你说的对。”
他便问:“你侄儿呢?”
“侄儿?”
王珪挑眉。
“王十六郎。”
“你找他干什么?”
“找他,自是送他一份功劳。”
王珪不说话。
魏徵又道:“你帮着他,入了东宫,又将他留下来,不就是想看顾于他吗?眼下,立功的机会来了,有件事,交给他做,最合适。”
“我什么时候想看顾于他了?”
王珪急了,还强调:“魏徵你不要乱说话。他阿耶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见了他阿耶就心烦,我看他,也不顺眼呢。”
“他阿耶是他阿耶,他是他,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姓王,他也姓王,你们怎么也逃不脱是一家人。他是你们王家的阶前玉树,你想提携他,再正常不过。可他什么也不做,功劳如何到他头上?殿下又如何加诸青眼于他?”
“少来,他那射艺,多少人难以望其项背。”
“只此一样,便想稳留东宫了吗?”
王珪又一次不说话了。
魏徵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撂下一句“同他说吧”,他迈开步子走了。
王珪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起身往左清道率府去了。
待将人叫到跟前,他犹豫了一下,说:“大过年的,在官署里待着,也不嫌冷清的紧。行了,马上要过元宵了,你也出来松快松快吧。”
“官署很好,我不觉冷清。”
王阿存却回了这么一句。
王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想骂人,却不知道骂谁,干脆骂那一直没出现,好像死了一样安静的王道生:“王道生这个畜牲,自家的孩子都不管了,撂给我,是怎么一回事?我王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败类?大过年的,大过年的。”
提到大过年,更生气了。
虽然自己是严肃了些,态度也恶劣了些,可,也没说,除夕不让进门啊。王阿存这小子倒是好,自打进了左清道率府,便把左清道率府当家。
除夕他明明在家里留了一副碗筷的,可惜,白留了。
“你是你,畜牲是畜牲。东宫,你虽入了,可眼下,便是你想要的吗?你当真只想止步于此?”
“这里没什么不好。”
王阿存还是这句。
王珪已经气得要一命呜呼了,骂了一句“你跟你那老子一个德行”,他拂袖便走。
走了两步,又回头,说:“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做不做,随便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与你那位李小娘子有关。”
王阿存的眉心一动。
王珪心说,果然有戏了,便心情舒畅了许多,知道王阿存一定很想知道接下来的话,他故意就是不说。
可……
王阿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疾言厉色。
他只问:“什么事?”
“殿下想打发你去买些蜂窝煤,数量你看着办,能多就不少。”
“若我不去呢?”
“我不是说了吗,做不做,随便你。你不做,自有人做,不妨告诉你,我已经听说了,等翻了年,尹家人也要去买蜂窝煤。”
王阿存的眸中有一丝暗光划过。
他周身的气氛乍然冷了许多,整个人瞧上去,越发硬邦邦了。王珪心中满意,故意又说:“殿下要蜂窝煤这事,不着急,年后买,也是可以的。你不用现在答复我,等到了那一天,再说也是一样的。”那一天,哪一天,他不说,但是他知道,王阿存一定明白。
到了“那一天”,已经是元宵节后了。年的气味好像还没有走远,李星遥还沉浸在做蜂窝煤中,恍恍惚惚。
她很有成就感,一个年,赵光禄帮忙,赵临汾和赵端午都帮着搭手,她做出了许多蜂窝煤。
五百块煤,该送的,都送到了。
订单完成,她心中便没有那股紧迫感了。
计算着剩下的蜂窝煤,要自己留一些,毕竟冬天太长,等到了开春,还有倒春寒,此外,她已经同王阿存说了,要给他一些。
便把这部分数量拨开了。
剩下的,还有四百余块。
正琢磨着,要不,把这四百余块,分一些给平阳公主府,再送一些给黎家,萧四郎家,以及萧瑀那里。却不妨,有人上门了。
是尹家的人。
来人张口便是:“听说李小娘子手上有一种叫蜂窝煤的煤?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便是想同李小娘子买这蜂窝煤的。”
第52章 买煤
“不好,是尹家执事。”
赵端午本来一只脚已经踏入了窑上,定睛一看,前面站着的,趾高气扬的那个,不正是尹阿鼠府上的执事尹小虫吗?
他另一只脚瞬间缩了回去,心中警铃大作。
因尹小虫认识他,他不好上前,便只得暂时躲在一边。好在,尹小虫背对着他,并没有看见他。
“李小娘子,开门即做生意,来者,即是客。莫非你不想做我们这桩生意?”
尹小虫语气看似很客气,实则脸上吊儿郎当的。
见李星遥没有想象中那般热情,又搬出了尹德妃,道:“宫里的尹德妃,可是对这蜂窝煤赞不绝口的。李小娘子,你放心,众目睽睽之下,我是不会白拿你的煤的。这样吧,你报个数,我全都要了。”
李星遥心中直呼为难。
她和尹德妃有仇,如今仇人上门,她心里正气,哪里愿意把蜂窝煤卖给对方。
再者,尹家人的名声一贯不好,此时尹家执事耐着性子与她“客客气气”说话,这太反常了。以尹家人横行霸道的作风,强抢才符合常理,掏钱买煤,真个见鬼了。
她留了个心眼,又想起,因为平阳公主的收留,以及赵端午,萧义明还有王阿存在中间的转圜,尹家人现在并不知道,其实她就是当日瞎眼事件的当事人之一。
所以明面上,她和尹德妃,无冤无仇。
“没有煤。”
她吐口三个字。
尹小虫的脸瞬间就变了,“没有了?不可能吧。”
顿了一下,又说:“没有你就做啊,做了不就有了?给我个准信,三天后,我能拿到煤吗?”
“不能。”
李星遥继续吐口两个字。
先不说,蜂窝煤是她做着玩,只给熟悉之人的。就说,三天,就是把所有杂七杂八的事都抛开,她也做不出煤。煤做好了,可是要晾干的,这几日的天可不好。
“我们家国丈可是等着这煤用的,不行,三天,你必须把煤给我做出来。”
尹小虫下了最后通牒。
他心中十分不痛快。
要不是为了帮尹德妃查一查,这李小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才不会专门走这一趟。青龙坊的杏园眼看着要开挖了,结果见鬼了,招好的工匠都来不了了。
怀疑这事和这位李小娘子有关,毕竟刘大郎几个是受自家指示才故意到通济坊捣鬼的,尹德妃便派了他来此探一探。
不过……
也没探出什么。
刘大郎心说,这一趟算是白来了。这位李小娘子,还真是一位小娘子。小娘子柔柔弱弱的,看着弱不禁风,哪里能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想到运气好,心中又不痛快了。王阿存这个下流胚子,若不是他横插一杠,这块地,这煤矿,这砖窑,可全都成了自家的了!
“三天,三天后,我要……”
“所有的煤,我都要了。”
尹小虫声音蓦地被打断,他眉头一挑,怎么感觉,好像听到那下流胚子的声音了?
怀疑地转过身,果然,就是他!
“王阿存!”
尹小虫愤怒地看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他身后的王阿存,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李星遥心头一震。
待想起,王阿存如今已入东宫麾下,是东宫的人了,心里便没那么慌了。她看向王阿存,未及问出口,王阿存便先说了:“太子殿下命我前来买蜂窝煤,李小娘子,有多少,我要多少。”
“太子?”
尹小虫面色一变,脸上一时间阴晴不定。许是想说什么,眉间神色变化半天,最后只是阴阳怪气冷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
待他走了,李星遥问:“你当真是替太子来买煤的?”
“你方才不是已经信了吗?”
王阿存反问,脸上并无异色。
一刹那,李星遥只觉,自己这一问是白问了。
可,不是白问的。
“太子麾下,有那么多人。你在左清道率府,这样的事,原本不该打发你来做的。”
“东宫诸人,皆可以为东宫所用。”
王阿存回了一句。
难得,还多说了一句:“既在东宫,那么一切作为,皆是东宫的意思。”
“那,太子要多少煤?”
“全部。”
王阿存言简意赅,又说:“过几日再送过去吧。”
“好。”
李星遥应下。
等到他走了,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是知道,自己手上有库存煤的,也知道,刚才自己那些话,不过是搪塞推诿尹家人之意。
“阿遥,他当真是来替太子买煤的?”
赵端午与王阿存正好打了个照面,几步快走过来,问了一句。
“是真的。”
李星遥以为他还不知道刚才尹小虫来过的事,忙把刚才种种又说了一遍。
赵端午道:“真是冤家路窄。”
“他同我说,过几日再送过去,这样,掩人耳目,不叫尹家人生疑。不过,我刚才少问了一句,二兄,你说,我是该把煤送到……二兄?二兄?”
“送到王珪府上,王珪自会把煤递上去。”
赵端午心不在焉回了一句,不好说,自己在走神。
他在想,今日种种。尹德妃是如何知道,自家有蜂窝煤的?大舅舅,又是如何知道,自家有蜂窝煤的?
自做出蜂窝煤以后,先是送了平阳公主府,萧大头,再之后便是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恭和李道玄几个。
平阳公主府,是自家,自家可瞒的紧,所以煤的出处不是从自家漏出去的。
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和尉迟恭,是二舅舅麾下的,和二舅舅一条心,与尹德妃和大舅舅,皆无瓜葛。
萧大头虽然和自己穿一条裤子,人也机灵,可他阿耶毕竟是萧瑀。萧瑀和大舅舅的交情,也还可以。
还有李道玄。
这位小堂叔,虽有几分机灵劲,但,毕竟是李家人,过年期间不乏与李家其他人各种吃喝走动。
应该就是从这两个手里泄露出去的。
打定主意,抽空先问一问萧大头。若不是他,那便只能是李道玄了。
回过神来,见李星遥也在沉思,心中便是一个咯噔。
孰料,李星遥并非在想蜂窝煤一事是如何传到尹德妃和李建成的耳朵里的,在她朴素的认知里,只以为,二者是从平阳公主那里知道的。
毕竟平阳公主出自宗室。
而她,一开始也没打算将蜂窝煤死死藏着。
她在想,“二兄,你说,王小郎君那句,一切作为,皆是东宫意思是何意?”
“管他是何意,太子既然知道了煤,又点名要了煤,咱们只管把东西送过去便是。”
赵端午没心思去细究这些弯弯绕绕,他只想赶紧把李建成要的煤送过去,好彻底了结此事。
……
而曲池坊外宽阔街巷上,王珪和魏徵隐匿于街巷两侧的高大槐树后。眼看着王阿存从曲池坊里出来,身影往北,消失不见,魏徵道:“他还是来了。”
王珪只是摸着胡子点头。
似是不想提刚才的事,也不想提王阿存的名字,他道:“你可知,做出曲辕犁,榨油机,挖出煤,烧出砖的那位李小娘子,是何模样?”
“我怎会知?我并没见过她。”
魏徵摇头,又说:“但,总有一日,会见到。”
“你不急?”
“不急。”
“见不见,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先所有人一步,将人抢在自己手中。”
“那你觉得,能将人抢来吗?”
“那就看你那位侄儿的本事了。”
“若他不能呢?”
“那便弃之。”
“那李小娘子呢?”
“当杀之。”
魏徵的神色极坚定,他又说了一遍:“不能为我所用之人,当快刀斩乱麻。王阿存不能为我所用,当弃之。而李小娘子,则应杀之。”
王珪没说话。
好半天,才道:“走吧,过几天,蜂窝煤就送上门了。”
*
赵光禄和赵临汾白日里回柴家处理了些军务,回到通济坊,听说了尹家人和李建成皆派人来买蜂窝煤一事,赵光禄起身,说了一句:“我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你大舅舅,竟然能成为我们的保护神。”
这一句,有些无奈,听着并不似褒扬。
赵端午便看向赵临汾,赵临汾却问起了别的:“二郎,你先头说,家里的蜡烛,是阿遥做出来的?那做蜡烛的东西,是你和阿遥在终南山上发现的?”
“是。”
赵端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赵临汾没说话。
赵光禄却接了口,道:“天天去芙蓉池,没见二郎你发现茭白。没事就往终南山去,也没见你发现白蜡虫。通济坊里的煤,是阿遥发现的,这或许便是李淳风说的天意了。我都有点好奇,接下来,天意又会送些什么来?”
“总归,是好东西。”
赵端午回了一句,心中已经默认,日后,说不定还有好东西。
他不傻,早在这一而再再二三的天降礼物中,发现了些许端倪。可是有些事,不是常理能说清的。就好比阿遥当年的昏迷,以及李淳风的箴言。
全家人都心照不宣,接受并且逐渐相信了,这些都是天意所为。
所以大家努力顺应着天意。得到的东西越多,扬名的机会就越多,那么,遇到的危险便同样越多。
在天象有异那日来临之前,所有人能做的,便是,在顺应天意的同时保护好阿遥,让她不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如今,挑战是越发大了。
“阿耶你说,若是大舅舅他们知道阿遥的身份。”
“那是以后的事,遇到了再说。”
赵光禄不置可否。
沉吟了一瞬,又说:“王小郎君在中间,倒是帮了大忙了。也不知,他牵扯进来,是不是也是天意。如今东宫虽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收拢人才之心越盛。此次你们大舅舅得了首功,这日后啊,太平日子是不多了。大郎,开春你便往朔州去吧,马邑迟早有战,早做准备。”
“好。”
赵临汾应下。
这日,李星遥点了点家中的煤,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给王阿存送去。
临走时,萧义明来了。
看到那些煤,萧义明好似看到了宝一样,扬声道:“阿遥妹妹,你这煤,真是好。配着炉子用,更更好。刚过去的年,我是没冷着,我阿耶也说,这东西好,还让我若有机会,再同你买点呢。”
果然是你,萧义明。
赵端午心口喷血,眼里也很想喷火。
从刚才那一句中,他明白了,就是萧大头这个大漏勺,把东西漏出去的。“阿耶也说”,不就是说,萧瑀也知道。
那萧瑀都知道了,别人能不知道吗。
毕竟萧仆射贵人事多,家里人来人往的。用了蜂窝煤,别人上门拜年,怎么可能不知道。
都怪你。
萧义明。
他用眼神表示不满,萧义明也接收到了这份不满。可,他也很委屈,很无奈。
“阿遥妹妹,你等我一下。”
萧义明对李星遥说了一句,一把将赵端午拽到了一边。不等赵端午发问,便情真意切,噼里啪啦一字不落全说了:“这事,还真不怪我。你想啊,蜂窝煤是阿遥亲口说了让你送给我的。你送了,我总得有个地方放吧。那,家里就那点大的地方,我藏在别处,肯定有风险,思来想去,就藏到了床底下,哪里想到,好巧不巧,我阿耶最爱的那只猫,乌云,就那只,你知道的,跑到了床底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就是从你阿耶那里漏出去的?”
赵端午只想叹气。天意,这一切,可能还真是天意。毕竟乌云怎就那么巧,偏偏往床底下钻。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骗过我阿耶了。我留了个心眼,怕你妹妹日后卖蜂窝煤,露了馅,便推说,这蜂窝煤是我从别人手中买的。”
“你就不怕,若有一天,阿遥知道你把她送的煤卖了,是何心情?”
“那不是没办法了吗?”
萧义明咂嘴,他也不想这么说的,可,若是不这么说,一切就圆不上了。他既要多想几步,印证蜂窝煤是通济坊的李小娘子做的,又不能让阿耶知道,自己认识李小娘子,而煤是李小娘子送给自己的。
同时,他还不能让李星遥知道,自己是萧瑀的儿子,所以,他只能扯这个谎了。
坏人,就让萧四郎,不,萧四郎的爹当吧。
“你放心,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妹妹问到了跟前,我就说,是我那一心扎进钱眼里视财如命的爹背着我卖给萧仆射的。”
“你阿耶背着你把煤卖给你阿耶?萧大头,你可真孝顺。”
赵端午无奈叹气,知道也只能这样了,便不好再说什么。
萧义明又说:“我阿耶还说,年后要来你家买煤呢。到时候他打发人来,我就不来了,省的露馅。你也注意点,别被我家的人发现。我会给你送消息的。”
“行行行。”
赵端午直想说烦人。
萧义明也不理他,抬脚往一旁等着他的李星遥身边去了。
“阿遥妹妹,开春乐游原登高,去不去?”
“想去,但,去不了。”
李星遥指了指脚下的煤,做无奈状。
“又要做煤吗?”
萧义明不解,“不是已经有这么多煤了吗?”
“这些是要送到王小郎君手上的。”
“王小郎君?”
萧义明这才想起来,刚才阿遥妹妹好像是要出门来着,便奇道:“王阿存?他也要用这煤?”
可是,不像啊。
“我看王阿存,是个能耐寒的,大雪天,淋一身雪,眼睛都不带眨,他还需要用煤取暖?”
大雪天?
李星遥耳朵一动。
这些日子,并没有下雪。下雪的只有除夕那几天,萧义明的意思,似是,遇到过王阿存,想来,应该是除夕那几天遇到的?
便问了一句。
萧义明道:“就除夕那天,我在路上遇到他,他跟个呆子一样,手上有雪帽却不戴。那天的雪啊,迷的我眼睛都睁不开,可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我看到那雪顺着他的头发往脖子里流,他愣是一声冷都没喊。”
“除夕那日?是,灰褐色的雪帽?”
“是呀,你怎么知道?”
萧义明有些疑惑,不过,并不关心答案,他更想让李星遥知道,他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行为,他挺身而出时的伟岸身影。
便倒豆子一样,把那日的事都说了。
末了,道:“你别说,我当时真怕他从背后抽出一箭,把人眼睛射瞎。”
“说这些有的没的的做什么。”
赵端午出言打断,见他还要夸大并渲染当时自己是多么多么的善良,忙抢先一步,道:“我怎么这么不信,你会这么好心,帮他说话?你和他,好像没那么熟啊。”
“也没有很不熟吧。”
萧义明被噎了一下,说起不熟两个字,莫名有些心虚。虽然吧……但是……那什么,“好吧,我帮他说话,纯粹是看不惯宇文家的人,不行吗?”
“行。”
赵端午接口,心中说,很行。
宇文家和萧家,说起来,还是有恩怨在身的。若真要严格算,两家人,还是仇家呢。
“萧家阿兄看不惯宇文家的人,是因为,那位弑杀了炀帝的宇文化及吗?”李星遥想了想,问了一句。
宇文化及弑杀隋炀帝,可是上了历史书的。宇文化及虽然后来死了,可宇文家还有人在,且在大唐为官。
如今萧瑀起了头,相信之后,同她买砖的达官显贵只会更多。若不得哪一日,这宇文家的人,也找上门来买砖。
若是对方是个好相与的,也就罢了。
可若是同尹阿鼠一样的人,那就得留心了。
多了解些,总归没有坏处,所以,她有此一问。
“他们家……”
萧义明摇头,面上满满的都是嫌弃。让他怎么说呢,他们家,和宇文家,此生势不两立。
这话是萧瑀亲口说的。
当年,说起来,萧家和宇文家,还是姻亲之家呢,可惜,时移势易,姻亲随着宇文士及抛妻弃子,就此断了。
萧家,也就和宇文家,势同水火了。
“宇文家的人,骨子里就是一脉相承的自私。宇文化及,不说了。宇文士及,抛妻弃子,最不是个东西。”
“宇文士及的娘子,不是……”
李星遥有些没明白,她知道,宇文士及的娘子是寿光县主。可寿光县主,明明好好的在长安。这抛妻弃子,又是怎么回事?
感觉里头可能有隐情,她看向萧义明,萧义明摇头,一旁赵端午道:“寿光县主,是宇文士及后娶的。前朝的南阳公主,才是宇文士及第一位娘子。”
“南阳公主乃萧皇后所出,江都之变后,窦建德诛宇文化及,宇文士及怕死,便一个人投奔长安。南阳公主与其子为窦建德所捉,窦建德欲杀其子,念及幼子无辜,犹豫不决。南阳公主慷慨陈词,不愿承窦建德之情,直言让窦建德杀其子,窦建德听从,之后,南阳公主出家为尼。”
萧义明接过话头,又说了一句。
李星遥这才彻底弄明白了。
这是一个薛平贵与王宝钏似的故事,只不过不同的是,南阳公主没有苦守寒窑好多年,故事结局也没大团圆。
心中多少有几分唏嘘,只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便也抛之脑后,惦记着要赶紧把蜂窝煤给王阿存送去,她便动身,往坊外去了。
因去的是王珪家,赵端午不好出面,好在她一个人,倒也稳妥。
到了王珪家门口,远远地,只听见有人在咒骂。那人面朝着王家大门,上蹿下跳,好一番愤怒溢于言表。
“王珪,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大过年的,你让他洗马?洗马?过年?那么冷的水,你也狠得下心!你这个蝎子精,蛇精,你没有心,你不是人!”
“王珪,出来,有本事你给我出来!”
“出来啊,蝎子精,死蛇精!”
……
那人歇斯底里,大冬天的,甚至还挽起了袖子,瞧着像是,下一瞬就要上去打人一样。李星遥在原处停留,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一点她还是知道的。
再者,对方是冲着王珪来的,言辞间似与王珪有仇,此时她若是上前,王珪又出来,那么,王珪脸上必然挂不住。
便准备再等等再上前,可,那骂人的人转过了身。
她瞪大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对方正是偷了王阿存的驴,转手又卖给她的那位,死偷驴贼!
抓贼的心情瞬间变得急切,却不妨,一直关着的王家大门打开了。那门里赫然站着的,是王珪。
王珪的表情实在算不得好看,毕竟没人喜欢被人指着鼻子在家门口叫骂。
“王道生,你个畜牲,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第53章 借口
王珪一声痛骂,李星遥惊呆在原地。
萧义明从前说过,王阿存的阿耶名唤王道生。所以眼前的偷驴贼,就是王阿存的阿耶?
怪不得那日,王阿存会问,“是不是一个脖子上有痣的人卖给你的”。原来那时候,他便知道,偷他驴的人,是他的至亲之人。
可,既是至亲之人,又为何要偷驴?
“王道生,你个老货还有脸骂我?你懂个屁,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
王珪一改往日温文尔雅形象,双手叉腰对着门外大骂。
王道生毫不示弱,声音比他还高:“那可是过年!你们在家团团圆圆,欢声笑语,却让他在官署里孤零零。你们好酒好菜,飘飘乎忘乎所以然,他一个人吹着风冒着雪,在外头用冷水洗马。你简直不是人,王珪,我看错你了!”
“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我给他带了话,他自己不来,洗马,洗就洗了,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成大器?蠢爹多败儿,你懂个屁!”
“我是懂个屁,可你王珪,连屁都不如!那么冷的天,会死人的,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他阿耶!你这么义愤填膺,这么久,怎么不见你露个面?现在跑出来装什么大尾巴狼,你给我滚,赶紧滚!看到你我脸上就臊得慌。”
……
眼看着两个人越吵越激烈,李星遥知趣往后退了一步。恰巧王家院内,有人送出来一盆水。
王珪接过,毫不犹豫泼向王道生。
李星遥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下。
这一躲,便被王珪看到了。
王珪高声:“李小娘子,可是来送煤的?”
“的确是来送煤的。”
李星遥这下不好不回答。
话音刚落,王道生眼皮子耸了两下。许是怕被苦主问到脸上,他也顾不得和王珪吵架了,脚底一抹油,黄鼠狼一样不见了。
“今日叫李小娘子看笑话了。”
王珪一改方才破口大骂的粗暴表情,再次变得温文尔雅,他还用手遮了遮脸,叹气,一脸家门不幸的模样,“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李星遥不好接话,只好笑笑。
王珪让人卸下了煤,又把煤送进去,眼看着事情了结,李星遥打算知趣告辞。
哪想到,王珪走都走了,人却又停下,回过头多说了一句:“对了,今日王阿存去官署了。方才那个,便是他阿耶。他阿耶可不是好东西,以后若是见到,只管拿扫帚打发走。”
李星遥点头,心中倒奇怪,王珪为何特意同她说这些。
回了通济坊,她将今日种种同赵端午说了。
赵端午震惊。
“啥?偷驴贼就是王阿存的阿耶?这父子两个,打什么哑谜?王阿存既然知情,还在我们家赖这么久,这么看来,他和他阿耶是一丘之貉!
“可我觉得,此事有隐情。”
李星遥并不赞同。
虽知道王道生就是偷驴贼时,她心中震惊。震惊之外,又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可实事求是,王阿存的手的确因她所伤。
纵然第一次,可以推诿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阿耶的偷了驴,结果当儿子的遭到了反噬。可后来两次,墙倒塌砸了手,射箭自保,又伤了手,的的确确却与她有关。
再之后,烧砖用的土,发现煤矿的地,都是王阿存或帮着找到,或主动赠予的。
如果真要一样样摊开细算,终究还是她欠的人情更多一点。
“他当时没有告诉我们,应该不是想隐瞒。他与他阿耶,关系应该并不好。”
刚才王珪说,过年时王道生并没出现。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当阿耶的,却不曾现身。王阿存受伤的时候,王道生也没有出现。
父子如斯,关系应该,不是多亲密的。
可……
回想今日种种,李星遥心中又着实不解。王道生既不关心自己的孩子,今日又为何去王珪门前咒骂?他那些话,听起来,明明像是在替王阿存讨公道。
这个人,难不成是表演型人格?
“对了二兄,兵营和官署里的马,不是专门养马喂马的人洗吗?”
“不是。”
赵端午摇头,想了想,更严谨回答:“不完全是。兵营和官署里的马,有些是属于兵营和官署的,有些,却是自个带的。你看阿耶和大兄,他们之前还与人借马。那马便不是他们的,是旁的士兵的。所以有的马,是专门管马的人洗,有的马,却是谁的,谁洗。”
“那王小郎君……”
“他自有他的磨难。
赵端午不想把话说透,但他明白,阿遥能懂。
军营也好,官署也罢,可不是玩乐的地方。人多的地方,人情世故也多。东宫十率府,最是个充满“人情”的地方。当然,里头关系户也多。
因恩荫授亲卫,勋卫,翊卫者不少,王阿存先前因为一箭双鹞出过风头,身上还背着射瞎八个人的“案底”,又是晋阳王家之后,性子还是那般,在左清道率府里,自是有他该经历的磨难。
排挤,欺辱,比拼,这些,实在再正常不过。他能受得住,便能留下,受不住,便留不下。
“我们管不了这些,也没法管。”
暗示了一句,赵端午又说:“其实,若能留在里头,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那样一个爹,还不如没有。”
李星遥叹气。
她记得,萧义明还说过,王道生混不吝,在晋阳便是人憎狗嫌的。晋阳王家因嫌他是半路进了王家,举止粗野,实在有违王家门风,更是恨不得,能让他滚多远就滚多远。
今日所见,举止粗野,有违王家门风,果然如此。
王阿存留在左清道率府,或许,的确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只是,她之前明明想找机会暗示王阿存,不要留在东宫麾下,要想办法去秦王麾下的。如今也不知,这条路还能不能成。
心中揣了事,因窑上有人来告假,一时也顾不得了。
窑工是附近几个坊的乡亲,有一人祖宅有事,欲请长假回祖宅,李星遥自然无有不应。只是这样一来,窑上便缺一个人。
她打算招一个“临时工”。
事是小事,不难办。赵端午便主动请缨往西市去。
可,还没出家门,“临时工”就主动找上了门。
“王道生?”
赵端午本来见到来人心中还嘀咕,结果一看李星遥一副大为震惊的样子,才知,上门的人就是王道生!
“偷驴贼,你哪来的脸上我们的门?你偷了你儿子的驴,反手卖给我妹妹,我还没跟你计较呢,你倒主动送上门?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去见官!”
“见什么官?你情我愿的买卖,哪里犯得着要见官?”
王道生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听到见官,一点也不害怕。
他还强调:“父子之间的事,哪里叫偷呢,明明是送!我看那头死驴不顺眼,卖了它,有问题吗?我是老子他是儿子,老子卖儿子的驴,谁说不行?”
“呵,那你知不知道,你做的孽,都回馈到了你儿子身上。正好,你在这,我跟你算一笔账。你儿子住在我家,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这部分钱,你给他付了吧。还有,你口中那头死驴,也是我妹妹一直帮着养的。养驴钱,你也一并给了吧。”
“我呸!你怎么不说,这块地是阿存给的?这煤矿,这砖窑,若没阿存,怎么会到你们手上?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你倒先跟我算账了,真是岂有此理!”
“你想跟我算账,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去万年县廨,把这笔帐好好算个清楚!”
赵端午作势就要去万年县廨里报官。
王道生急了,“你这个小郎君……罢了罢了,我懒得同你说,我同你妹妹说。”
便转向李星遥,声音放慢放柔了许多:“李小娘子,求求你,看在阿存的份上,给我一个活计吧。”
李星遥:……
李星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道生的声音甚至隐隐夹了起来:“我相信,你也不想看到,我没钱吃饭,去阿存面前,问他讨饭吧。”
“你在威胁我妹妹?”
赵端午呸了一声,只觉此人忒不要脸,“你问你儿子讨饭,天经地义。你给我滚,赶紧滚,你不滚,我让你儿子来,亲眼看着你滚。”
“小没人性的家伙,怎么跟我说话的,我好歹……”
王道生立刻破功,声音也不夹了。正在原地跳得巴掌高,赵端午端了一盆热水泼过来,他一边哇哇大叫,一边骂骂咧咧逃开了。
“厚颜无耻!”
赵端午放下木盆,还是没忍住啐了一口。
啐完,又疑惑:“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招人?”
“哦,我知道了,这老家伙肯定早潜伏在这周围了,阿遥,你接下来,不准落单。去窑上或者回来,我都与你一起。若是王道生再来,我保管给他两棍子。”
李星遥应下。
不过接下来时日,王道生却没有再出现。赵端午渐渐放下了一颗心,正巧赵临汾也从军营里回来了。
因记挂着开春要去朔州一事,赵临汾便想趁着还有闲暇,带弟弟妹妹出门一趟。
他将目的地选在了乐游原。
是上次萧义明提过的地方。
李星遥有些不想去,她难得提出了反对意见:“乐游原风景一般,大兄,难得你也同我们一起出去,我想去终南山。”
“终南山?”
赵端午却有不同意见。
“冬日将尽,乐游原上,已经有回暖之象,而且乐游原就在附近。终南山上还冷的很,山顶上还有雪呢,不好看。”
“就去终南山吧。”
赵临汾却一锤定音。
赵端午无奈,李星遥却松了一口气。
李星遥不是想强人所难,她也知道,出游,自然该去相对暖和的地方。如今,乐游原上已经有几分冰雪消融之象,可终南山,的确还是冬日之景。
可,上回常开怀的马提示的地方便在终南山,那四万一千步任务迟迟没有完成,她想找机会重新暴走,看看系统是不是又要解锁好东西了。
因此终南山不得不去。
兄妹三个便往终南山去。
临出门前,灵鹊不知打哪里听来了消息,也跑来了。他自然也是想去的,李星遥本来无所谓他去不去,想到他去了,说不定反而能帮到自己,毕竟小孩子好动,就喜欢乱跑,便主动开口,说:“那,你要听话。”
“好!”
灵鹊一口应下。
四个人便分两匹马,往终南山去了。赵端午对自己的马术没有“信心”,便负责带灵鹊,李星遥便跟着赵临汾。
到了终南山,李星遥本还在发愁,如何找机会找理由,劝说着赵临汾将休憩的地方选在上回马带她去的地方,谁知,赵临汾的马就像有感应一样,停在了那块地方。
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心中窃喜。
不好立刻走动,省得引人生疑,她便先跟着赵临汾一道,下了马,原地休息。
因停留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空地,众人便随意走动。灵鹊到了陌生环境就兴奋,他看到一只不知是蛾子还是蝴蝶的东西,伸手便想抓。
可惜,没抓到。
“阿姊,我怎么觉得这里。”
“蝴蝶在那里!”
李星遥忙出言打断。
悄悄又瞥了赵端午一眼,见赵端午仍是大大咧咧,似是完全没想起,这块地便是之前她被马带到的地方,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也学着灵鹊,玩耍一般四处走动。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悄悄记步。
可,才走了五百步,赵临汾就出了声:“阿遥,过来。”
她抬头。
赵临汾又说:“先歇歇吧。”
“我不累。”
她做轻松样子,又指着脚边的一株野菜说:“这好像是荠菜,我想挖一点,带回去做成菹菜。”
“那不是荠菜。荠菜在这呢。”
赵端午指着自己脚下。
又奇怪,这么早就有荠菜了吗?
李星遥作无事人一般上前,将那株荠菜挖起来,又一点一点,找寻起别的荠菜来。
赵临汾见她找的认真,便帮着她一起找。乍然看去,踏春变成了摘荠菜之旅。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看着自己手头的荠菜,急得心都在滴血。
再磨叽下去,任务又要失败了。
“咦?灵鹊呢?”
赵端午慌乱的声音突然传来,她也吓了一跳。立刻没心思想什么野菜不野菜,任务不任务的了。忙将手头荠菜扔下,大声喊着灵鹊的名字。
“阿遥,你跟我一起,二郎去另一头,谁先找到,便先吹口哨。”
赵临汾沉着冷静,立刻发下了分头寻找的指令。
李星遥本想说,分三路找更快些,见赵临汾神情不容拒绝,便咽下了到嘴的话。才抬了脚,脑海里突然出现熟悉的嘶嘶声。
脚下步子一顿,一个大胆的猜测出现在心里。
「是你把灵鹊弄走的吗?他会有危险吗?」
系统不做回答。
嘶嘶声也消失了。
她先是叹气,而后心头突然一个激灵。就是系统干的,按系统的德行,若是被冤枉了,早出言反驳了。它没反驳,便是默认了。
所以灵鹊,应该安全。
心中暂时松了一口气,她跟着赵临汾,一路认真寻找。果然不多时,就听到了赵端午吹起的口哨声。
“灵鹊找到了,我们回去吧。”
赵临汾一颗提起的心放下了。
李星遥却欲言又止。
走了半天,加上前头的五百步,总共才走了九千七百步。这离四万一千步的目标,还有三万余步。若现在回去,大概率任务又就此夭折了。这样的话,刚走的近一万步也白走了。
不行,不能再从头再来了。
“大兄,我们采些荠菜吧。此处的荠菜,比刚才的多,来都来了,错过岂不是可惜。”
“你当真想采荠菜?”
赵临汾的目光极平静,有那么一瞬间,李星遥甚至以为,他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
犹豫了一下,她点头,说:“下次再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这里的荠菜又大又密,想来是雨水充沛,若是腌成菹菜,一定很好吃。”
“那便采些回去吧。”
赵临汾没有拒绝。
兄妹二人便一起采荠菜,采着采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不知何时,李星遥起身,才发现,身边竟然无人。
“大兄?”
她下意识唤赵临汾,可是没有回应。
“大兄?大兄?”
她又唤了两声。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系统的嘶嘶声。
心中明白过来了,她扔下荠菜,再一次开始了记步。
五百步。
一千步。
八千步。
加上前头的近一万步,已经快两万步了。
腿肚子有些晃,知道自己还死不了也不会死,她捶了捶腿,继续走。
又一万步。
她已经开始整个人摇摇晃晃了。
感觉太阳好像嗖的一下跑到了另一头,残存的意识告诉她,是日头开始偏西了。汗水已经流不出来了,她喘着粗气,靠在一棵大树上休息。
算了吧,就此放弃。
有个声音在耳边疯狂叫嚣,那声音还说,现在放弃,也不会损失什么。你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走三万步,无事发生。可没人说,你能走完三万步,就能走完四万一千步。
四万一千步,一次性走完,你可能不会死,但你可能会残。
又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说,你都走了三万步了,再坚持坚持,就能完成任务。此时放弃,你舍得吗?
舍不得。
她在心里回应。
深深的,深深的,又吸了一口气,她撑着树干站了起来,用几乎是挪动的速度在原地来回暴走。
走到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脑子里甚至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却也不过是,三万八千步。
离最终目标还差三千步。
她出了声,为自己争取:“系统系统,上次我在此处走了三千步,算上上次的三千步,任务已经完成。”
「暴走步数需一次完成,不可累计叠加。」
系统又把最初的友情提示提示了一遍。
她叹气,想骂人。
友情你个头,死系统,一点也不友情。
“我感觉我要死了,这次是四万一千步,那下次呢,下次不会是八万,十万步吧?我一次怎么可能走得完?”
「那是之后的事,宿主不必杞人忧天。系统是人性化的,不会做出任何损害宿主健康的行为。」
“可你现在不就是在损害我的健康吗?”
「宿主之前走两步就休克,如今并未休克,可见宿主的健康在持续改善。」
李星遥无言以对。
她摆摆手,什么也不想说了。
可偏偏在此时,赵临汾和赵端午的声音传来。随后,二人以及灵鹊就出现在了眼前。
灵鹊急死了,“阿姊,我们都要急疯了!”
“大兄,二兄。”
李星遥是想说话的,可是,喉咙里实在干的厉害,一时间她竟然发不出声。
“阿遥,刚才究竟出了何事?”
赵端午心里已经有阴影了。
赵临汾的脸也有些白,额上更是汗水连连。李星遥实在愧疚,缓了一会,才说:“我一直在这里,并没走远。好像是,遇到了鬼打墙。”
“见鬼了,大兄明明一直也在这里,可,怎么就是找不到你。这个地方有点邪门,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先上马吧。”
赵临汾脸色不怎么好看,赵端午和灵鹊都不敢说话,李星遥也心头惴惴的。她没见过赵临汾发怒的样子,但此时,她知道,对方心情不好。
可是,还剩三千步了。
只剩三千步了。
“大兄,我……我想走回去。”
她硬着头皮回答,心里很虚,亦不敢和赵临汾对视。
“你都这样了,还……”
“那我同你走回去吧。”
赵端午的话被赵临汾打断了,赵临汾又安排,道:“二郎,你带着灵鹊,先去刚才的地方等我们。”
赵端午应了。
李星遥硬着头皮,拖着已经快要失去知觉的腿往前走。又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赵端午和灵鹊着急的影子了。
系统如天籁般的声音也响起了:「恭喜宿主,您已成功完成任务。新物资正在解锁中,请查收。」
铁矿冶炼技术和防风治沙术两样东西出现在脑海里。
「宿主请选择你想要的物资,选择时间为十秒,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李星遥毫不犹豫选择了物资一。
「物资一已解锁。下次暴走五万步,即可解锁新物资。」
五万步。
李星遥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犹如泄了全身的劲一样,坐在了地上。脑子有些木,目光也有些呆。
赵端午和灵鹊想说什么,赵临汾却摇了摇头。
缓了一会儿,她想起刚刚解锁的物资一,这才顾得上寻找。物资就在此处,但是,该怎么找呢?
一声“阿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过头,便见三双眼睛盯着她。
赵端午和灵鹊,是疑惑又担忧。而赵临汾,却是……
他的眼神还是那般平静。
不知怎的,李星遥想起说起采荠菜时,他的眼神。
心中一个咯噔,她突然有些慌。
第54章 袒露
“二郎,你和灵鹊,去把方才采好的荠菜装起来。”
赵临汾手朝着数十米开外的地方遥遥一指,赵端午便带着灵鹊奔着那处去了。
李星遥盯着二人的背影,心中直打鼓。
身旁赵临汾却出了声:“今日采了许多荠菜,吃不完,可以做成菹菜,应该能存放些时日。”
李星遥点了点头。
赵临汾却没有再言。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可李星遥就是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她努力回想刚才种种,赵临汾说,让赵端午带着灵鹊去采荠菜。
荠菜,是她发现的,赵端午也看到了。采荠菜,再正常不过。
荠菜。
春菜。
不,不对劲。
她目光忽然一顿,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什么。
刚才,她一心只惦记着完成系统任务,看到荠菜,便顺口扯了采荠菜的借口。可,荠菜出现的蹊跷。春菜春菜,顾名思义,是在春天才生长的菜。
纵然气候反常,今年春菜长的早了,可乐游原,通济坊都没有看到荠菜的影子,终南山又怎会看到荠菜?
终南山,可比乐游原,通济坊要冷的多。此时她站在原处,还觉身上发凉,抬头再看,山顶是终南余雪。
如此反常的情景,赵临汾一向机敏,又怎会没发觉?
还有刚才赵端午那句,这么早就有荠菜了?显然,他也是发现了此处此时出现荠菜的不合理。可他只是嘀咕了一声,是,疑惑过后,又抛到了脑后,还是……
心中涌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来,她身子突然有些僵。好在,因刚才暴走了四万一千步,她本就脸色发白,身子瘫软,因此虽紧张,倒也叫人看不出来。
“刚才你不想骑马,路程短,倒也无妨。等会回通济坊,却不得不骑马。阿遥,你能行吗?”
赵临汾蓦地又出了声。
李星遥不敢立刻回答。
她斟酌着字句,还放慢了语速,道:“刚才因遇到了鬼打墙,我心里慌张,没从那股慌乱中回过神来,所以不想骑马。现在,我已经好多了,又有大兄和二兄在,我不碍事的。”
话音落,顿了一下,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
赵临汾看看天色。
日头已经越发西沉了,想来不多时,暮色便会缓缓拉开帷幕。
李星遥本应该心里一松的,可不知为何,听了“现在”两个字,一颗心却揪的越发紧了。刚才,她“鬼打墙”的时间太久了。
出来时,还是清晨,外头隐约还有点雾气。完成系统任务后,便是此时,再晚一点,便赶不上坊门关门了。
所以这么算来,赵临汾和赵端午他们,找了她几乎一整天。
一整天,按照过往种种先例来看,他们应该是极其紧张,甚至一句一句不厌其烦问个清清楚楚的。可,太反常了。
刚才赵端午什么都没问,而赵临汾……
抬眸看向赵临汾,赵临汾却道:“不准备走吗?”
“不……”
一个“是”字还没说出口,赵临汾的声音再次传来:“阿遥你今日,为何独独要来终南山?”
李星遥刚抬起的步子一顿。
“春分采荠菜,终南山上,今年的荠菜,长得太早了一些。方才我在找你时,留心周围,并未见着别处,有荠菜或者旁的野菜生长。”
李星遥的身子越发僵直了,在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她的手指也不知不觉间攥紧了。
赵临汾却顿了一下。
“你不觉得奇怪吗?”
再次顿了一下,“上次你便是被马带到了此处吧?那么上次,你有没有遇到鬼打墙呢?”
赵临汾的声音极平静。
明明是在试探,亦或者说,是在“质问”。可他的表情,他的语气,皆听不出一丝波澜。李星遥的目光不自觉地与他对上,心中天人交战。
李星遥心想,果然啊,该来的还是会来,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临汾问她,上次便是被马带到了此处吧。可上次,他明明没有来此。终南山这般大,哪怕随意游走,也不一定会分毫不差地走到上次的地方。
今早赵临汾来此,她一直以为,是偶然,彼时心中还有些窃喜。
可现在想来,世上哪有那么多偶然。所谓的偶然,其实不过是有心人的有意为之。赵临汾,大概早看出了她的异样。
或许是从她拒绝去乐游原,非要来终南山的时候。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
又想到,在一开始,自己以胡乱画画,画出了曲辕犁为借口,“诱导”着赵临汾做出曲辕犁时,赵临汾,是惊讶,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惊讶的。
那时候,她只以为,他沉稳,不爱说话。纵有滔天风浪,我自岿然不动,面上,是毫不显露的。
现在再细想,她以为的,只是她以为。
世上没有傻子。
有的只是,不动声色,以及,顺其自然。
“大兄,如果我说,我遇到了鬼,是真的,你信吗?”
“我信。”
赵临汾的声音还是那般清晰有力。
李星遥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那日为何非要跟着阿耶一道去曲池坊,又为何非要阿耶把菰采回来。我……我遇到了一个鬼。”
赵临汾目光微微一抬。
“我遇到了一个鬼。”
李星遥又重复了一遍,而后,“自从遇到那个鬼以后,我心里总会在有些时候,莫名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会告诉我,在哪里哪里,有什么东西。但,我如果想要那样东西,得自己去拿。”
“那个鬼,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李星遥回想系统的样子,大脑里是一片空白的。系统这个“鬼”,没有脸,没有实体,甚至连声音,都是机械又冷冰冰的。
这种“鬼”,可不吓人,有的只是一颗黑透了的心。
“大兄或许不知,去岁夏天,下了一场暴雨,家里的墙塌了。就是那次,我遇到了那个鬼。鬼让我去曲池坊,我半信半疑,后来当真看到了不抽穗的菰,我才渐渐相信,世上有些东西,可能真的无法能用常理解释。”
“那之后的种种,榨油机,蜡烛,砖窑,煤矿,都是那个鬼指引着你找到的?”
“对。”
李星遥点头,犹豫了一下,“这次……”
“这次你来终南山,也是鬼指引的?刚才种种反常,也是鬼在帮你?那你,可有找到什么?”
“还没来得及找。”
李星遥忙回应。
反正天窗已经打开了,亮话,也可以说了。铁矿是一定有的,此时错过,令人扼腕,便赶紧说了:“我只知道,这次会在此处找到铁矿。但,具体在哪,还得细细找一番。”
“那我同你一起找吧。”
李星遥有些错愕。
赵临汾却二话不说,找起了铁矿来。不远处赵端午和灵鹊二人朝此处看看,又朝此处看看,犹豫着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回来,又该不该回来。
在二人点兵点将,终于决定好了回来时,赵临汾找到了那个矿。
“在这里。”
三个字让李星遥瞬间顾不上东想西想了。
她连忙上前,心里头又兴奋又不理解。兴奋的是,赵临汾很快就找到了矿。不理解的是,他为何会如此快,就找到矿。
盯着眼前一堆碎石子,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开口问,赵临汾却主动说了:“此处有矿石碎块,又是山的低凹处,周围还有河谷,顺着此处山坡往上,河谷逆流,定能找到铁矿。”
……
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果然,顺着山坡往上,河谷逆流,李星遥看到了一座山。
从外表看,她其实并不能确定,那就是一座铁矿石山。
可她相信系统和赵临汾。
“回去吧。”
赵临汾却发了话。
李星遥嘴巴张了张,最终还是认可了。山,是搬不走的。要如何勘探,如何开采,还需从长计议。
这些活,不是眼下他们几个人就能干的了的。
不过,“糟了,大兄,坊门好像已经关了。”
她看着四合夜色,心中暗自叫苦。完成系统任务浪费了几乎一整个白天,找矿山,又花费了些时间。哪怕此时从终南山纵马回去,怕是也进不去长安城了。
要露宿山林了。
看着什么也没带的大伙,看着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两匹马,她心中懊悔。赵临汾却从马背上摸出了一样东西,而后,就在地上搭出了一个简易帷幄。
“你们睡吧,我守着你们。”
赵临汾又不知从哪里拾起了柴火,点燃后,便守到了一边。
翌日。
几人几乎是在坊门刚一打开,就进了城。回到通济坊,赵光禄和李愿娘自有一番询问。夫妻两个虽然已经知道了昨日因有事,赵临汾带着弟妹几个在终南山住了,却不知具体何事。
当得知,李星遥发现了一个铁矿山时,他们面面相觑。
一个问:“真的?”
另一个道:“不可能吧。”
“是真的。”
李星遥已经料想到,他们会有此疑问,便先点了点头,见他们似是惊讶,却又觉得惊吓的样子。又听赵临汾提起采荠菜时,他们震惊的样子,便知,有些话,同样不得不说了。
便把之前对赵临汾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李愿娘和赵光禄再一次面面相觑。
赵端午先脱口而出,今日虽发现了铁矿,但背后情由他并不知道。
“不能吧,难道就因为我上次做榨油机时,提到仙人,结果行了拜佛礼,所以招来了鬼?”
终南山是道教圣山,可上次他心里着急,一激动行了常去佛寺时拜的拜佛礼。
是他惹怒了仙人,反而引来了鬼?
“阿遥不是说,是去岁暴雨,墙塌了后,才遇到那鬼的吗?”
李愿娘及时出了声。
赵光禄一拍大腿,起身,便要往屋外走。
“我这就去找人,来驱鬼。”
“你是不是傻?”
李愿娘立刻把人叫住,“阿遥是因为遇到了那个鬼,才一日日好起来的。你若是把鬼驱走了,她又和从前一样,再不能下地了怎么办?”
“也是。”
赵光禄立刻收回了脚,头一次感到十分为难。
“不能驱不能驱。可是若不把鬼驱了,之后若是它附身在阿遥身上,怎么办?它不会害阿遥吧?它指引着阿遥找到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难道是白给的?”
“是呀,阿遥,那鬼,可与你还说过什么?”
李愿娘面上也有些担心。
她早知女儿有异,所以看到家中那一样样多出来的东西时,惊讶的同时,又很快接受了。然而接受是一回事,担心女儿,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李淳风说了,一切都是天意,冥冥中自有天意。可天意让阿遥能够好起来,焉知,与此同时,又会不会在其他方面折损?
她急于知道答案,李星遥见她面上忧虑,忙摇头,说:“阿娘放心,那鬼,说折腾我,倒也没太怎么折腾。阿耶说,东西难道是白给的?自然不是,那些东西都需要我亲自去找。有时候,我要找很久。我的身子,你们也都知道,所以有时候,的确有些力不从心。”
“那鬼莫非知道你不能多走路,所以故意让你走路?”
“话虽如此,可我的确一日日好起来了。”
李星遥看向同样面上担忧的赵光禄,连忙说了一句。
赵光禄也知她说的是事实,倒不好再嚷嚷着把鬼驱走。只是,“咱们家总得东西,对外虽能说,是运气好,可天下间,难道还真有运气这么好,总是白捡东西的人?”
“如何没有。”
李愿娘接茬,道:“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例子。”
“你是说,秦王?”
赵光禄很快反应过来了,心说,那他还真是个现成的例子。便道:“也是,天下间有秦王这等总是赢的人,自然就有阿遥这样总是白捡东西的人。秦王都能总是赢,阿遥难道就不能总是白捡东西?这两样,殊途同归。”
其实……
李星遥暗中思量,倒也不算殊途同归。
李世民打天下,总是赢,靠的是绝对的实力,而自己,靠系统,也就是俗称的躺赢。虽然自己看起来,运气的确很好就是了。
“那鬼还指引过你别的什么吗?我的意思是,它既然指引你找到了大家都找不到的东西,是不是,也会指引你,提前知晓大家都不知晓的事?”
赵光禄发散联想,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李星遥本想说没有,突然间,想到萦绕在心头很久的事,便试探着问出了口:“阿娘,你有没有想过,从平阳公主府辞工,分管家里的事?”
“辞工?”
李愿娘颇觉狐疑。
李星遥道:“若是开挖铁矿,事情定然更多,阿娘可以煮饭,也可以记账,还可以分管矿上工匠。”
“可平阳公主府很好啊,公主也很好。”
“平阳公主是好,可她……”
“她怎么了?”
“她……马上就要死了。”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三声震惊的“什么”同时响起,李星遥偏过头,看向一旁眼珠子都快要掉在地上的赵端午,心中狐疑。阿娘听说平阳公主快死了,震惊倒也正常,可二兄,好像反应有些太大了?
还有阿耶,他怎么从胡床上起来了,眼珠子,似乎也要掉在了地上?
“你刚才说……说什么,你说平阳公主,要死了?”
赵光禄大气也不敢出,两个拳头,也悄悄攥紧了。
就连一向沉着冷静的赵临汾,此时也明显有些慌乱。
一家人全部死死盯着李星遥,李星遥突然有些慌,琢磨着,可能自己说的实在太骇人听闻了,毕竟平阳公主才与自家合作挖了煤,阿娘每日里去平阳公主府上工,并无异样,想来,平阳公主还好好的呢。
一个活的好好的人突然被人传,要死了,任是谁听到,怕是都要大吃一惊。
可,史书上的确是这么记载的,史书言,武德六年初,平阳公主去世,因丧礼问题,太常寺奏议,说按照礼制,妇人无鼓吹,李渊便历数平阳公主司竹园起兵之功,命太常寺加鼓吹,并赐谥号为“昭”。
如今,已经是武德六年了。
“那个鬼告诉我,平阳公主会在今年初去世。我虽不想信,但。”
沉默了一瞬,李星遥继续往下说:“若是真的呢?其实这话,先前便想与阿娘说了,只是恐阿娘觉得我胡言乱语。公主是个好人,我也曾听闻她的事迹,她收留我们于田庄,又在挖煤一事上,庇佑于我们,这些,我都记着的。所以,我想请阿娘,隐晦地告诉公主,平日里,多注意。若是真能躲过这一劫,那便皆大欢喜。若是不能,那便请阿娘也早做打算。”
“我……”
李愿娘难得词穷了。
她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坐回胡床上,“我得缓缓。”
“那,那个鬼有没有告诉你,公主她,是因为什么走的?是病了,还是有人暗下杀手?”
赵光禄也想努力平复心情,可死活平复不了。
天塌了,阿遥竟然说,悬黎要死了。
可悬黎,明明还好好的。
不应该啊。
也不可能啊。
可是,那个鬼,又的的确确指引着阿遥找到了许多好东西,阿遥也是在它的指引下,身子一日日好起来的。
若是鬼便是李淳风口中的所谓“天意”,那么,难不成,悬黎当真会在今年去世?
不。
不行!
赵光禄心口发烫,嘴里也快起泡了,他捏紧了拳头,决定,一,等一会阿遥不在,就去宫里,把所有医官抓出来,再去城里,把所有能叫得上名字的郎中喊进府里,给悬黎看诊。
二,马上搜查公主府和驸马府,以及两府名下所有田庄,提前排除一切可疑之物和可疑之人。
三,多派点人手,加强两府守卫。再给悬黎跟前多放点人,从今天起,通济坊以外的饮食,全部由自己,或者自己相信的人过口。
此外,“从今天开始,愿娘你没事,尽量还是呆在家中吧。”
他脱口而出,交代了一句。
话音落,见李愿娘“疑惑”地看着自己,立刻便反应过来了,忙解释,道:“我想着,你阿娘日日都去公主府做活,万一有人害公主,牵连到了她怎么办?毕竟有句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以防万一,你阿娘,也还是警惕些的好。”
“是这个理。”
李星遥没觉得这个理由有哪里不妥,她并不知历史上的平阳公主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史书没记载,她也没个头绪。
如今李愿娘既然在公主府做活,那么警醒些,是应该的。
此外,“阿耶,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
赵光禄的心口更烫了,他腿肚子还破天荒的有些软。不会吧,阿遥下一句,不会要说,自己也快死了吧?
满心忐忑地看着李星遥,李星遥道:“阿耶可还记得,先前我劝你,说若有机会,去秦王麾下?”
“自是记得的。”
赵光禄强自镇定。
李星遥道:“李建成当不成皇帝,阿耶你也快做旁的打算吧。”
“什么?!”
这次是李愿娘先震惊出了声。
赵光禄倒是松了一口气,不是他死,就好。
不过,建成当不成皇帝,自己去秦王麾下,难不成,“皇帝是谁?”
“秦王。”
“是秦王?”
夫妻两个齐齐出了声。
室内突然是诡异的安静。
赵端午看看阿娘,见阿娘震惊的无以言表,只得看向阿耶,结果阿耶也仍沉浸在这个巨大的惊吓(喜)中,迟迟没有缓过来。
便只得看向自家大兄。
结果自家大兄,也在走神。只不过,他很快就回过了神,道:“秦王有不世之功,亦有赫赫声望。”
“是啊,其实秦王当皇帝,也……”
赵端午余下的话咽回在李愿娘警告的视线中。
“我知道了。”
李愿娘勉强恢复了冷静,尽量按下心中种种思绪,她问:“我和你阿耶,皆在外头习惯了。我在公主府多年,你阿耶也当了多年府兵……”
“你阿娘所言在理,阿遥,你的担心,我们懂。只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阿娘,我们若是跑了,这个家谁来养?”
“我啊。”
李星遥脱口而出。
又觉得自己太主动了一点,忙道:“阿娘和阿耶也看到了,如今家里,渐渐好起来了,我也有许多的活可以做。烧砖,修墙,造房子,以后说不得还能修路,搭桥。长安城,必然会有许多土木生意可以做,我可以挖大唐的墙脚,包工程,养阿娘和阿耶你们啊。”
“包工程?”
赵光禄觉得这个词有点怪,琢磨了一下,倒也没多想,“又是那个鬼教你的吧。”
“这事,你容我们想想。”
他倒也没一口回绝。
等到李星遥被外头来送菜的两位阿婶叫出去,他忙看向李愿娘,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悬黎,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唠叨的我不舒服。”
李愿娘摇头,觉得他有那么一点“聒噪”。
“我的事,先放一边,我会自己留心。倒是刚才阿遥说的,你们怎么看?”
“你是说,世民当皇帝的事?”
李愿娘默然。
其实刚才她的震惊,并非因为,李世民当了皇帝,而是因为,李世民当了皇帝这件事本身。
说句不该说的,李世民当皇帝,她乐见其成。自家这位弟弟,应了刚才自家大郎那句,不世之功,赫赫威望。
这样的人,天生耀眼,本就应该坐上那个位置。她也有信心,若是他当真坐了那个位子,能做的,比阿耶李渊,和大兄李建成都要好。
可,如今形势分明,建成是人尽皆知的太子,储君之位,稳如泰山。阿耶李渊,也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若是如此,那么世民,又是如何成为皇帝的呢?
是,建成死了,还是……
心中各种猜测都纷纷冒头,思绪纷杂间,她还不忘回过神,叮嘱一句:“今日阿遥说的,你们都咽在肚子里,一句都不能往外说。”
“那世民那头?”
赵光禄有些迟疑。
李愿娘摇头,“先什么都不要说。”
众人默然,最后还是赵光禄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而今的平静还能持续多久。大郎,原先说好的,开春后你就走。如今,你收拾收拾,早点去吧。”
赵临汾便应了。
众人仍不放心交代李愿娘。李愿娘被他们“聒噪”的烦了,道:“你们再这样念叨下去,只怕我没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死了,倒先被你们烦死了。”
父子几个便只得住了嘴。
而北曲黎家,灵鹊也在和黎明说起终南山上发现了铁矿一事。
第55章 召见
“阿遥在终南山发现了一个铁矿?那铁矿,还就在上次马被找到的地方?”
黎明有些意外,与常开怀面面相觑。
常开怀道:“难不成还真叫你说中了,上辈子财神爷真欠过阿遥的人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阿遥命里头,好像就该找到这个矿。你记不记得那日在终南山,浮云端带着她,一口气跑了好远?”
浮云端就是那日去终南山时那匹突然不听话的马。
黎明点头,“浮云端一向温顺,那日,的确突兀了些。”
浮云端是秦王府的马,马是好马,也是经过驯化过的听话的马。可那日,马的反应,过于反常了。
回想那日种种,黎明若有所思,“你说,这会不会就是李淳风口中的天意?”
“会。”
常开怀回答的果断,夫妻两个的视线对上。
常开怀自顾自道:“先有曲辕犁,再有榨油机,然后砖窑,再是煤矿,接着是这回的铁矿。天上就是掉馅饼,一般也不会可着一个人头上砸吧?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说起来,我倒开始期待阿遥彻底转好,阿姊他们重回崇仁坊的那天。”
“但在那之前,得先解决矿的事。”
黎明一句话说到了重点,夫妻两个再对视一眼,一拍即合。扭过头,黎明就往赵家去了。
赵光禄自是知道他为何而来,一把将他拉到没人的地方,不等他问,便丢出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来的路上,黎明已经想过了。
按照自来律令,山川之利,矿山之藏,皆属于国家,所有物资的开采,必须经由朝廷同意。似金银铜铁锡这类可以直接交易或可以直接拿来铸币的矿产,朝廷态度鲜明,只能经由朝廷开采和冶炼,私人绝不可以沾手。
而其他矿产,朝廷视情况允许私人开采,但私人必须向朝廷缴纳重税,并且将开采和冶炼出来的东西优先卖给朝廷,若有剩余,私人才可留下。
但时移势易,如今天下初定,大唐建国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年。为了鼓励百姓休养生息,李渊之前适时放宽了律令,除了金银铜铁锡几样还是不允许私人开采,其他矿产,鼓励私人开采,不必优先卖给朝廷。
似曲池坊先前的煤矿,便是赶了律令放宽的巧,只用按时对朝廷缴纳重税就行。
可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次发现的是铁!
铁是个好东西,大唐还没彻底安定,外头一场又一场的仗,没人敢说已经打完了。此时发现铁,着实棘手。
“按照规矩行事就行。该向朝廷报备就报备,朝廷没异议,还是跟以前一样,该勘探就勘探,该开采就开采。”
黎明又贴近了些,说:“这事我心里有数,放心吧,正式勘探那天,我把大伙都带过来。”
*
赵光禄定下心来,发现铁矿这事瞒不住,日后开采起来动静大,所以择机“通报”了万年县廨。万年县廨是赵家如今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
万年县丞一听,坐不住了。
乖乖,这长安城外终南山上还有一座铁矿?那铁矿还是位姓李的小娘子发现的?那姓李的小娘子,还正好住在通济坊?
这不正是那位烧了砖,造了砖窑,又发现了煤矿的李小娘子吗?
“乖乖隆地咚,这李小娘子不得了了!”
县丞觉得兹事体大,查实之后赶紧上报。于是就这样一层层上报到了尚书省。尚书省的左仆射是裴寂,裴寂一听,也坐不住了,他扭头就去找了李渊。
李渊这些日子正百无聊赖,见他来,便招呼他近前说话。
裴寂迈进门就笑着对李渊恭喜:“圣人圣人,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传来!”
李渊便问:“什么好消息?”
“恭喜圣人,贺喜圣人,圣人真乃天命所在,福泽庇佑我大唐,国运昌隆,长盛不衰!”
末了,七拐八拐,好一番马屁拍完,才说到正事。
“之前汉,隋都建都长安,且都城,就在附近,结果几百年,没见从城里城外挖出什么矿。如今咱们大唐才建国几年,就又是煤矿又是铁矿的,圣人,这是老天开眼啊。”
李渊这才弄明白,原来先前在曲池坊发现了煤矿的那位李家小娘子,此次又在终南山发现了铁矿。
被裴寂的马屁拍的心花怒放,又想到,世上竟有人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一时兴起,张开便是:“来人,把这位李小娘子带入宫来觐见。”
宫里的内侍麻利地出宫递话去了。
而此时李星遥正在终南山下,除了赵家父子三个和黎明外,柴玄龄,杜如晦,常无忌,于恭,黎道玄五位也来帮忙了。
要想开采矿山,除了有朝廷的文书,还得先摸清,矿区多大,开采难度如何,周边情况怎样。
柴玄龄和杜如晦各自摸着自己的胡子,看着矿山陷入沉思。
常无忌想到军中的铠甲,当然,也想了些别的。
于恭一向是个自来熟,热情洋溢又难掩激动地拍着赵光禄的肩膀,眼里放出狼一样的光。
“老赵,你可以啊。你们家到底踩了什么狗屎,怎么又发现了一座矿?说说吧,下次你们打算去哪里,我一定寸步不离跟着你们。”
“怎么说话呢,谁踩狗屎了?”
黎道玄回之以一个白眼,随后扭头,对着赵光禄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赵郎君,下次也带带我呗。”
“去,都一边去。”
赵光禄反手拍他肩膀。
少年人一个闪身,愉快地躲开了。
他跨到李星遥身边,欲言又止。
好想问一下,铁冶炼出来打算做什么。
若是做明光铠多好啊。唐十三甲,以明光铠为首。造一副明光铠需要的铁可多着呢,若是能将所有发现的铁矿石冶炼成铁,再打造成明光铠,那么大战之时,唐军的战斗力一定大大提升。
这是大好事。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黎道玄虽然心很痒痒,还是憋住没出声。
“阿遥,恭喜。”
黎明上次去赵家的时候李星遥不在,此时见到,自是笑着打趣了一句。
李星遥道:“正儿八经说起来,矿山还是我和大兄二兄还有灵鹊一切发现的。今日诸位阿叔主动相帮,我感激不尽。待今日事了,还请诸位阿叔,上我通济坊,一起用饭。之后,待矿山挖出东西,我另有谢意要表。”
大伙是来帮着勘探情况的,这么大个矿山,仅靠自己家里几个人,没头绪,勘探起来也浪费时间。
人家帮忙,总得先口头表示感谢,之后再用实际行动回报。
“阿遥说的是。”
赵端午心中宽慰,李星遥这番话,说到他心坎里了。他答应让大伙来帮忙,一来自然是需要人手,二来嘛,都是战场上厮杀过,林子里穿行过,在外头晃荡过的,勘探这事,别说,大伙还真有经验。
三来嘛,便是他的一番私心了。
那只看不见的“鬼”日后定然还会指引着阿遥找到更多东西,而这些东西,也终有一日会成为柴瑶的。
当李星遥变成柴瑶,她遇到的人和事,只会有增无减。今日结下人情,与各人打好关系,来日,若有需要,定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灵鹊啊,他就是个凑数的,不必管他。等之后开采了矿,若是有多余的铁矿石,少不得我问你要一些,到时候我给他做一副小盔甲。”
黎明出言,坚决认为,那日找到矿山,灵鹊没出什么力。
不过,跟着上山,小家伙,也是累了。那便给他做一副缩小了的明光铠吧,他记得,小家伙眼馋了很久了。
“好。”
李星遥一口应下。
众人便先在一起讨论了如何勘测矿山,之后又各自分散开,各去各划分到的地方勘探了。
因为大伙太默契了,默契的像是类似的聚合—讨论—分散好像已经驾轻就熟,李星遥甚至还目光疑惑了一下。
黎明看在眼里,云淡风轻。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翻过猪跑?在外行军打仗的时候,大家也都见过矿山。管它是煤矿还是铜矿还是铁矿的,同类的东西,流程想来也是共通的。阿遥,你保管放心,一会儿你就能对这片的情况有基本的了解了。”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李星遥心中疑惑打消,信了这说辞。
心说,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赵临汾先前说起矿山时,头头是道,压根不像纸上得来的样子。诸位阿叔们,也言之有物,分明是在一日日外出奔波中,积累了经验。
日后,若是有机会,她也想走得远一点,多看一看,听一听。
“好兄弟。”
黎明颇为自来熟地将一只胳膊搭在了柴玄龄肩膀上。
柴玄龄挑眉。
黎明也挑眉,“知道你在听我们说话,怎么样,可有算出,这座山大概能开出来多少矿石?”
柴玄龄:……
心说,我的年龄都能当你阿耶了,谁跟你是兄弟,这话到底是说你老还是我小?
他拍了拍黎明放在自己肩膀的手,就是不给答案。
“你猜。”
“我不猜。”
“那我们一起报数吧,我知道你也算出来了。”
“好。”
黎明应了,折断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数字。
柴玄龄看去,和自己写的,倒也错差不算大。
两个人目光相接,“等着。”
“那就等着。”
正说着,不远处突然起了骚动。常无忌趁着人不注意,对着黎明快速说了句什么。黎明面上神情不变,暗中给了大家一个眼神,于是众人默契地闪避,亦或者,将头,将身子,背到了别处。
是一个内侍来了。
那内侍,黎明认得,是宫里的。他认得,赵光禄和赵临汾,赵端午父子三个自然也是认得的。赵光禄给两个儿子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心中却狐疑,这李渊跟前的人,怎么跑来了矿山?
“李小娘子,圣人有令,命你入宫觐见。”
内侍也不瞎,一眼看到里头唯一一个小娘子。将年纪大概对了对,停在李星遥面前便说了一句。
赵光禄立刻就想跳出来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过,在他站出来的时候,黎明和赵临汾也同时站出来了。
“圣人当真令李小娘子入宫觐见?”
黎明率先走到最前头,暗地里对着其余人打了个手势,又问出了声。
内侍:?
“大……”
“敢问内侍,圣人为何让李小娘子入宫觐见?”
黎明打断了那句未完的大王,只关心原因。
内侍不敢隐瞒,顾不得细究为何秦王打断自己的话,也还没让自己给他行礼,一五一十忙道:“圣人听闻发现煤矿和先头发现铁矿的是同一人,心中好奇,话赶话便想让李小娘子进宫,说是,随便问问。”
“问问?”
黎明腹诽,果然是有够闲的。
“当时裴仆射。”
内侍琢磨着,秦王都问了,那就赶紧把该说的都说了吧,可,才起了个头,说到裴寂的名字,他好似见鬼一样,目光陡然一顿。
咦?那不是淮阳王吗?
咦?咦?还有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和尉迟恭?
不得了!
内侍闭了闭眼。
这么多强兵悍将,各个都看着他,他怎么感觉,他来得好像不是时候?还有,为什么他感受到了一股杀气?
正想寻找那杀气的来源,淮阳王李道玄却咳嗽了一声。内侍慌忙睁开眼睛,回想方才种种,秦王打断了自己口称他大王的话。房玄龄几个,也是刻意打扮简薄了的。淮阳王手上还有挖矿的东西,那么显然,是来挖矿的。可矿,是那位姓李的小娘子发现的。
底下人的原话是这么说的,没错。
李小娘子的矿,秦王带人来挖。秦王,是隐藏了身份的。
心中大概有了判断,内侍连忙道:“圣人今日约了裴仆射吃酒,听闻终南山上发现了一个铁矿,心中高兴,正好裴仆射提起
“李小娘子得了风寒,你说,怎么办吧?”
黎明再一次出言打断了。
内侍一个激灵,是他糊涂了,他怎么能对着普通人,详细说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岂不是让人生疑。
便打住。
只是,“得了风寒,这……”
他有些为难,犹豫了一下,瞬间改口:“真的假的?”
“真的。”
黎明面不改色,飞快给李星遥一个眼神,又说:“我们刚准备把她送回去。”
“咳咳。”
李星遥反应过来,疯狂咳嗽。
话已经说到这份了,她总不至于拆台吧,该配合大家演出的她一定配合。事实上,她对李渊突然好奇召见她这事也有些懵。
虽然李渊是历史书上的人物,可说实话,她并不想见。再说了,对方要见她,不就和听到哪里的猫儿狗儿有趣就招到跟前看一看一样吗?
她不想去。
“既是如此……”
内侍作不快状,又说:“那便算了吧。圣人的身子,可容不得闪失,我先回去回禀圣人,若有口谕下来,我再来。”
……
等人走远了,李星遥赶紧松开攥着的手,第一时间看黎明,“黎阿叔,刚才我们……”可是糊弄了李渊。
“糊弄了就糊弄了。”
黎明好像是做了这个口型,李星遥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准确解读。
还没等她再问,黎明就道:“我总感觉,进宫没好事。阿遥你想想,咱们平头老百姓,突然被当今圣人叫进宫,就说圣人心情好,也就罢了,可若不好呢?再说了,我听说宫里规矩大。一不小心坏了规矩,那可是要命的事。刚才,我见你脸都白了,一时嘴快,阿遥,还望你莫要怪我。”
“我怎会怪黎阿叔?”
李星遥是有一瞬间意外于黎明斩钉截铁说的那句“得了风寒”的,但她知道肯定是为她好,解释清楚,也没什么怪不怪的。
试问,哪个小喽啰被金字塔顶端的人召见,心里头不慌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黎阿叔临场反应真快,心理素质也极强。
“是啊,宫里规矩大,进宫没好事。”
赵光禄接口,心中倒是感激方才黎明反应快,先他一步站了出来。不然他出现在这里,回头李渊面前,还真不好解释。
毕竟,自己只是武将。秦王除了是秦王,还是名义上的尚书令。
尚书令来看看下属工部虞部司负责的勘查事宜,有问题吗?
那自是没有的。
“阿遥,接下来可能得委屈你在家里休养些时日了。”
黎明谨慎,又交代了一句。既然是风寒,总不可能今天风寒明日就在外头抛头露面吧?做戏做全套,接下来,就得休养了。
李星遥知道轻重缓急,自是一口应下不提。
却说内侍揣着一肚子心事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斜刺里却突然闪出一个人。
“柴家大郎?”
内侍忙打招呼。
心中嘀咕,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怎么秦王的人在这里,柴家大郎也在这里?难道,柴家大郎也是来勘探矿的?
可一座矿山,需要这么多人来勘探吗?朝廷不是还没正儿八经派人来吗?
“我认得你,你是圣人跟前奉茶的。武德二年春四月,你在甘露殿里,打碎了一只茶盏。夏六月,你又打碎了一只茶盏。”
“柴……”
内侍先头还有些不明就里,听着听着,脸上神情就变了。当赵临汾的话落下,他一张脸已经变得惶恐。
武德二年,他初到甘露殿里奉茶,因毛手毛脚,打碎了一只茶盏,圣人宽仁,没有追究他。
夏六月,他因一时不察,又打碎了一只茶盏。他怕圣人追究,可那只茶盏,竟无人追究。
这些事,明明已经稀里糊涂过去了,柴家大郎又为何知道?
此时柴家大郎提起,又为何?
“那只茶盏,是我帮你处理了。”
赵临汾的声音压的很低,一句话让内侍愕然。
内侍抬头看他。
“我无意让你报恩,因当年,的的确确,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方才你在秦王面前是如何说的,望你回到圣人面前,还是如何说。”
“奴婢明白了。”
内侍这下彻底搞清了,虽有些奇怪,刚才柴家大郎明明不在,却知道自己与秦王说了什么。知道有些事不能也没必要打听,他将看到的听到的都咽回了肚子里。
“还请柴家大郎放心。”
一句话便是给了赵临汾交代。
赵临汾目送着他走远,回过头,正好看到李星遥和赵端午一道准备往通济坊去。
赵端午道:“阿耶说,叫我们先往山下走,等会他送阿遥回去。”
“不必了,你同阿耶说一声,我先送阿遥回去了。”
赵临汾交代了一句,唤过自己的马,带着李星遥先回去了。
李星遥回到家里,便认命地装起了风寒。赵临汾将她安顿好,又打马往城中医馆,开了几副药拿回来。
把药熬上,药味散开的时候,关于今日这一出,更一手的消息就来了。
李愿娘看罢,只是冷笑,“这个裴寂……”
而另一边,赵临汾对着李星遥交代:“除却今日熬药外,等之后病好了,你还得跟阿娘去一趟寺里,作势还愿。过两日阿娘会先去寺里,给你祈一趟福。”
“不……用了吧。”
李星遥感觉这阵势怎么越来越大了。本说了不用,转念一想,还真得用。
糊弄李渊,事情可大可小。若没事,那皆大欢喜。若有事,那怕是连累整个家里的大事。既然李渊都特意让人出宫传话了,那她这头,自是得把风寒的架势摆的越真越好。
祈福,便是留下记录,纵然日后反过来查证,也无需惧怕。
“还有,挖矿的事,你暂时也不必顾了。阿耶这些时日会在家里,黎阿叔他们,也能搭把手。等病好了,再忙这些,也是来得及的。”
“那你呢?”
李星遥好像听出了几分离别之意,她急忙看向赵临汾,又问:“大兄你又要走了吗?”
赵临汾点头。
“过些时日,便往朔州去。”
“那,此次去了,何时回来?”
“暂时不知道。”
赵临汾不好多说,李星遥知道他从来不说无的放矢的话,心中不可避免便有些失落。
这厢兄妹两个说起辞行之事,那厢太极宫里,内侍却正在回禀李星遥得了风寒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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