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试探
“什么味道?”
有鼻子灵的踏春者马上嗅着香味看过来,最先搭话那人好似鹅一般伸长脖子探看。赵端午心中暗喜,觑着时间差不多了,揭开盖子,倒入了春笋。
用钢铲翻炒两下,春笋没入汤汁里,很快,就从白白嫩嫩的样子变成了在“泥”里打滚过的样子。
赵端午再度盖上盖子。
搭话那人又憋不住了,问:“你手上莫非是铲子?也是铁做的?好用吗?”
自然是好用的。
搭话的人眼珠子一直错也不错,自是看到那铲子在锅里翻转,鸡肉和春笋在铲子上来回翻滚,锅里浓郁的汤汁便均匀的裹满了鸡肉和春笋本身。
“哎哎,小郎君,你这铲子在哪买的?还有,你这炊具又是在哪买的?”
“是我们自己做的。”
赵端午总算回话了。
那人又问:“是用铁做的吗?在哪做的?好用不?”
“好用,这个做菜可香了。”
赵端午回话间,锅里热气更甚之前。春笋大抵已经没那么硬了,不知是肉香还是酱汁的香味比刚才更加浓郁。
三三两两的人顺着香味走过来了。
大伙围在锅边,只觉稀奇。
“这是什么?香味好像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是炊具吗?”
“好香,里头莫非是肉?”
赵端午顾不上回答,出锅的时间到了。他心中暗爽,面上不显,揭开了盖子。一瞬间,蒸腾热气喷薄而出。
哇!
围观人群惊呼。
大伙都盯着那炊具里头,有人鼻翼动了动,有人已经没忍住,使劲用鼻子猛吸了几大口。
“刚才我就看到你们支起了灶,这才多久,肉就熟了?”
“刚才我在那头赏花,隔着这么远距离,竟然能闻到香味,有意思。”
“小郎君,小娘子,这到底是什么?”
李星遥在打下手,帮着看火。有人问到她,她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回答说:“是炒菜用的锅。”
说到炒菜,该下一个菜了。
香椿炒鸡蛋,香椿已经洗好切好,原本该焯水,挤干水分再切碎和鸡蛋一起炒,但为了那口馥郁的香,李星遥省略这一步。
将鸡蛋倒入香椿碎末里,加了盐搅散,趁着锅底油化开,倒入锅里。
Chua!
熟悉的声音响起,鸡蛋从外围开始定型,一个一个小泡泡好像海绵一样,膨大,松软。一面差不多定型了,赵端午翻炒另一面。
香椿特殊的气味在翻炒间挥发出来。
人群已经激动了,不知何时,里三层外三层,以兄妹两个为圆心,外围竟然围了无数人。赵端午赶紧出锅,李星遥也灭了火。
“这炊具可真神奇,这才多久,一盘菜就好了?”
“是啊,这炊具做菜可真快,而且,做出来的菜,颜色可真好看。”
“好香啊!我也想来一个,小郎君小娘子,在哪买的,可否告知?还有,这炊具叫什么名字?”
“叫锅,是他们自己做的。”
搭话那人自来熟回应。
人群诧异,“能给我做一个吗?我可以出钱。”
“我也要一个!”
“还有我!”
“我出三倍的价钱!”
铺了茵席,用炙炉烤肉那家的行厨一直盯着这头动静,他是给主人家做吃食的,自然不好和其他踏春的人一样随意走动。
可,虽然不能随意走动,他眼睛却一直看着这头,自然是把人群的议论听在了耳里。
听到大家都要锅,立时憋不住了,三两步跨过来,便给出了三倍的高价。
“小娘子,小郎君,我是东市云来食店的厨子,方才瞧见这锅好,所以想跟你们预定一个。我愿意出三倍于他们的价格,不知小娘子小郎君可愿意?”
云来食店,是东市有名的食店。因此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李星遥正要说话,右手边帷幄旁,用铁釜吊高汤的行厨也憋不住跳出来了。与他一起急急忙忙奔过来的,是帷幄的主人。
“小娘子,小郎君,我愿以两贯钱一口锅的价格,买下你们手中所有的锅。”
帷幄的主人近前,因为过于“财大气粗”,众人心照不宣让出一条道。
那人目光落在铁锅上,眼中有些惊艳。
“我姓王,单名一个朗字。”
“王朗,莫非是西市鞦辔行的行首?”
“王行首?”
王朗笑笑,倒没有否认,他目光又落在李星遥身上,客客气气道:“不知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星遥点头。
那王朗便踱步到旁侧。
李星遥问:“王行首既是鞦辔行的行首,不知为何,想与我买下铁锅?方才听王行首之意,似是不止要一口铁锅。”
“小娘子是聪明人,我便不藏着掖着了。我见这东西好,商人嘛,你也知道,看到好东西,哪有放过的。我呢,想在西市做卖锅的生意。”
“可王行首不是鞦辔行的行首吗?”
“诶,两回事。”
王朗摇头,“卖锅,自然是要去铁行。实不相瞒,铁行的行首,与我祖上是亲戚。卖铁锅,好说,只是我想先其他人一步,把这生意攥在我手上。”
“小娘子,考虑考虑?”
……
赵端午收起铁锅,人群才意犹未尽散开。李星遥没有立刻答复王朗,王朗也不催促,只道考虑好了觑西市的鞦辔行找她。
回去路上,李星遥同赵端午说了王朗原话。
赵端午心说,铁行的行首是陈叔达亲戚,怎么你也是陈叔达亲戚?
“咱们不就是为了卖锅吗?我看王朗诚意给的还可以,他是行首,人脉广,在西市吃得开,我看此事可行。”
“那我明日去西市找他。”
李星遥当然想一口答应,但,做生意嘛,该装样子的时候还得装一装。反正着急的不是她,拖一日再去,才好议价。
回到家中,等到晚上,和赵光禄李愿娘说了今日的事,二人并无异议。
第二天,李星遥便往西市去了。
王朗一听她来了,立刻将她请进。
她道:“昨日回去同家里人商量了,家里人觉得,王行首说的在理。只是,昨日我们带去乐游原的,是熟铁锅,熟铁锅铸造起来,费时又费力。”
“打铁的确是个辛苦活,这一行,我了解的。”
王朗摆出感同身受的样子来。
他也上道,不废话,爽快给出新价格:“我可以在昨天的基础上加一点,三贯一口锅,有多少我要多少。”
三贯,说实话,不少了。
这已经到了李星遥预期的价格了,她也爽快,和王朗拉扯一番,最终定下,生铁锅以两贯一口,熟铁锅以三贯一口的价格卖给王朗。
配套的钢铲,一贯一柄。
王朗这才得知,原来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小娘子。
“早闻其声,如雷贯耳,却始终不见其人。幸亏昨日去了乐游原,这不,结识了李小娘子你。日后,咱们也算生意场上的伙伴了,李小娘子,要是还有什么新东西,第一个告诉我,我一定会给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价格。”
“好,若有新东西,一定第一个告知王行首。”
李星遥也客气。
生意成了,王朗果然如他所说,不知怎么与铁行的行首说的,没过多久就在西市开了一家铁锅铺子。
王道生先前打出来的铁锅存货还有,存货一次出清,摆在了铁锅铺子里。
铁锅之名,彻底名声大噪。
开业当天,李星遥去凑了热闹,结果被水泄不通的人群惊讶到。王朗取货价分别为一贯两贯三贯,卖价却翻了至少一番。
因为所有东西必须分为三等进行市估,钢铲价格便定为八百文,一贯,一千五百文。生铁锅三等价格为两贯,三贯,四贯,而熟铁锅定价三贯,五贯,七贯。
富人不缺一贯两贯钱,因此先排队买锅的,是长安城的富人。
锅好卖,打铁的活便更繁重。李星遥抽空又上了一趟终南山,结果王道生一见到她,便嚷嚷着要加钱。
“活太多了,我快累死了。再不给我加钱,我走了。”
“你舍得走吗?”
赵端午和萧义明前后脚跟来,萧义明打抱不平,先回怼了一句。
王道生不甘示弱,“关你什么事。”
李星遥摆手,示意不要吵。
王道生说话虽气人,但说的也是实话。原先黎明也在帮着打铁,本以为之前饭间说起的那句打铁是玩笑话,哪里想到,黎明给自己打了一口铁锅后,当真以打铁为事业,在终南山上兢兢业业帮着打铁。
王道生本来还是防备,他怕黎明抢他饭碗。不过最后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没闹腾了。
有黎明帮忙,他手上可以轻松点。眼下黎明因为有事被召回军中,一个人打铁,铁锅生意红火,他喊累,能理解。
这钱,也确实该加。活做得好,做得漂亮,该给是得给。
“好,给你加。”
她爽快应下,王道生果然眉开眼笑。
协商好数额,李星遥突然想起前段时间见到王阿存的事。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说。
可她不说,王道生却问了:“那什么,十六郎还在左清道率府吗?就没有,往上升一升吗?哪怕只有,半点?”
“你这个人。”
萧义明听笑了,“可真有意思。”
赵端午也道:“你打你的铁,他当他的胄曹参军事,你管好你自己,别给他拖后腿,他怕是就阿弥陀佛了。”
“你这话说的,你懂个屁。”
王道生毫不文雅地翻了个大白眼,强调:“我要不是为了他,我来打铁干什么?我闲得慌?”
“你打铁,不是为了你自己吗?真是颠倒黑白。”
赵端午也想翻白眼了。
王道生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我要是不来打铁,他就得养我了,他养得起吗?所以我来打铁,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那我给你的工钱,你可有真的用在自己身上?”
李星遥出了声。
其实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是不会打断别人的对话的。可眼看着王道生越说越过分,心里头有些烦躁,她不得不出了声。
按理说,旁人的家事,她是无权置喙的。可,王道生实在有些出格。
一时又庆幸,还好刚才没有把见过王阿存的事说了。
“我当然是用到了我身上。”
王道生一脸理所当然,“王家人把我赶出来,晋阳我待不下去,王珪那个黑心肝的,不肯让我进门。我要不是有一技之长,早饿死了。我跟你们说啊,你们得留我在这里,若是不留我,那,我肯定没办法,只能拖累我们家十六郎了。”
“你这个。”
赵端午实在很想唾一口,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可,怕越说越让自己生气,强迫自己冷静,道:“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何不管是晋阳王家,还是祁县王家的人都不待见你了。你简直……”
“我简直不是个人。”
王道生接口,还丝毫不在意笑了两声,“我不是个人,这话,早都听厌了。老子半路上生的,半路认祖归宗,当儿子的,同样是外头生的,半路归了家,这就是父子之间的缘分,是他王阿存的命。他只能认命,知道吗?我可以当个人,但取决于,你们怎么对我。你们若是不赶我走,那我,就能当个人。”
“那你能保证,不去骚。”
李星遥差点脱口而出“骚扰”两个字,沉默了一下,改口:“我留下你,不会赶你走,但你要保证,不再去打扰他。”
“他?十六郎?”
王道生心说,那敢情好。不过,“他要是来找我,我可管不着,毕竟腿长在他自己身上。”
“一言为定,咱们立下字据吧。”
李星遥不相信他,同样,也不相信他的承诺。她要求在纸上定下契约,可,身上却没带纸,家里也没纸。
正想着办法,萧义明又一次如及时雨一样,从身上掏出了纸。
赵端午惊讶,“你随身还带纸啊?”
萧义明无奈,“我阿耶要让我去学堂上学,给我买了纸,我这上学如上坟。别提了,也别问了。”
李星遥执笔的动作一顿。
“萧家阿兄,有些字,我写不好,你能帮我写吗?”
她转过身,将毛笔递给萧义明。
萧义明下意识接过,又下意识想要笔走龙蛇。可,才刚准备落笔,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家是收粪起家的,暴富之家,现在才开始重视课业。自己如今才要正儿八经去上学,因此,字是不能写得很好的。
便故意歪歪扭扭写下了李星遥口述的话,甚至,还写了一两个错字。末了,无事人一般放下毛笔,又说:“我写的也不好,勉强能看。要是有错字,假装没看见,别告诉我,我会觉得丢脸。”
李星遥笑了笑,没说什么。
“萧家阿兄既然来了,那便带一口铁锅走吧。”
她又大方招呼萧义明。
萧义明没好说自家阿耶已经叫人买了一口生铁锅,一口熟铁锅,一柄钢铲子,便厚着脸皮应了。
……
回去路上,萧义明因为有事,先走了。赵端午路上总觉,李星遥兴致不高,像是有心事。想了想,今日能让人生气的,也就王道生了。
便以为李星遥是和王道生置气,劝道:“你别搭理他,和他那样的人生气,不值当。”
“我没和他生气。”
李星遥哭笑不得。她当然没和王道生生气。
生气,又能怎样呢?
王道生都说了,他不是个人。她能做的,只有用他想要的东西,暂时约束他。
“没生气就好,刚才走的时候,萧大头还同我说,担心你气坏身子,问我要不要套上麻袋,把人打一顿。还好我拒绝了。”
赵端午闻听这话,勉强放了心。不过,不是因为王道生生气的,那能是因为什么?
他想开口问,却不妨:“二兄与萧家阿兄,从小就是朋友吗?”
“是啊。”
赵端午不明就里。
还以为是因为他刚提到了萧义明要帮着出气,李星遥心中感慨,所以才顺口问了一句。
点了点头,他又道:“萧大头只比我大几个月,以前,阿耶阿娘忙,我在外头无聊扔石头玩,结果他也来凑热闹。我赢了他,他哭着回去要喊他阿耶来与我比拼,我笑他没出息,他便拉着我,要和我打架。我当然是,把他又打哭了,从那以后,他就跟在我屁股后面。”
其实是他跟在萧义明屁股后面打转。
扔石头是假的,当时他们在比拼投壶。
他输了。
结果萧义明哭了。
因为,萧义明总算找到了一个比自己投壶投的还要差的人。
“从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啊。虽然他们家因为收粪,暴富了,可苟富贵,无相忘,他还是把我当朋友,我自然,也把他当朋友了。”
赵端午一本正经,有模有样瞎编。
李星遥道:“那二兄与萧家阿兄,是在通济坊认识的?”
“是啊。”
赵端午继续张口就来,心中却有些奇怪,好端端的,阿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
“他家也在城南,喽,就是朱雀大街附近的昌乐坊,我还去过呢。只是他阿耶那个人,我同你说过的。我不好去他家中,每次都是他来找我。但,毕竟人各有命嘛,后来他家发达了,便举家搬去了城里。阿遥,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
李星遥挤出一个笑。
见赵端午一脸天真,像是完全没有想过,萧义明欺骗了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试探着问:“二兄,若是有一天,你发现你信任的人欺骗了你,你会如何?”
赵端午心里一个咯噔。
他莫名有些慌,难道……
该不会……
不可能吧。
“阿遥,有人骗你了吗?”
他同样小心试探。
李星遥没回应。
她莫名想起,小时候和“父母”,当时那一对怨侣,还能被称为父母。
名义上的。
那二人将她扔在福利院门口,哄她,说是要给她买糖,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从那以后,她就没有了父母。
她永远记得那一次的欺骗。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再也不喜欢吃糖。
“没有人骗我。”
她对着赵端午,又笑了笑。
赵端午这次放了心,想了想,说:“若是骗子都是王道生那样的人,我自是气愤难当,要与他割袍断义,从此永不往来。可若,他不是王道生那样的人,他骗我,是因为有难言之隐,他没有伤害我,那我生气一段时间,也就过了。”
难言之隐。
李星遥目光顿住,暗中想,所以最终,二兄是会原谅萧义明的吧。
十几年的友情,萧义明,没有对不起二兄的地方。
所以二兄会理解他,也终将原谅他。
“走吧,我想回去吃炒菜了。”
她催促赵端午。
回到通济坊,赵端午一边炒菜,一边趁着间隙琢磨今日的事。他还是觉得,李星遥今日的话,有点怪怪的。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实在放不下,他找了个机会,往萧家去了。
可,从萧义明口中得知,一切如常,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阿遥的奇怪,不是因为萧义明,还能是因为谁?
王道生撒泼。
阿遥与他订立契约。
之后阿遥莫名其妙说了那些话。
难道,是因为王阿存?
对,肯定是王阿存。若不是为了王阿存,阿遥何至于和王道生说了那么多。可,王阿存骗了阿遥?
他怎会骗阿遥?
他压根就不像个会骗人的人。
到底怎么回事?赵端午心中更疑惑了。
李星遥不知他心中的着急,只一心扑在开发铲子以外的,诸如不锈钢勺子,不锈钢筷子之类的事上。举一反三,钢铲子都有了,不得再造出钢勺子,钢筷子?
这些事到底无法一蹴而就,得一样样来。
李星遥忙着这些,闲下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如今,已经是三月了。
三月,本该过了平阳公主的“死期”。
可如今,平阳公主府无事发生,平阳公主,还好好的。
意识到这点,一股说不出的欢愉充斥在她心田,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欢愉。只当是,平阳公主是个好人,她没事,是好事。而她没事,证明了,人定胜天,有些事是可以改变的,有些遗憾,是可以弥补的。
一颗大石头落了地,转头她先又招了两个打铁的工匠,之后又修了修煤矿的泄水巷。毕竟夏天快来了,以防万一,得提前安排好排水的事。
既是夏天,还有一件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那便是——收种虫。
立夏前后,要从女贞树上收种虫。收完种虫,才能把虫子挂在白蜡树上。去年白得了蜡花,今年她得提前去老地方看看白蜡树。
排好日程,一切循序渐进。可恰在此时,一个莫名的梦和一个突发消息打乱了她的节奏。
第62章 陌刀
李星遥从梦中醒来。
耳畔是轰鸣的雷声,转瞬,瓢泼大雨落下。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也带着湿气,钻到人耳朵里。耳朵有一瞬间的失声,不过眨眼,外头声音再次涌入。
李星遥坐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
方才她做梦了。
梦到赵临汾被人一刀刺中了胸口。
梦里面,也是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赵临汾倒下时,血肉模糊。雨幕将他的身影逐渐隐去,渐渐地,连他的脸也看不到了。
是梦啊。
还是……预示?
一颗心怦怦怦怦,她稳了稳心神,目光落在窗外,心思却跑到别处。
大兄此次是跟着柴家大郎一道上战场的,先前,他是跟李道玄一起的。历史上,李道玄死于武德五年的那场大战,他麾下的士兵,也同样死于那场大战。
可如今,历史已经改变,李道玄没有死,大兄也平安归来了,可恰在此时,她做了这样一个梦。
若是胡乱做的梦,也就罢了。可若是预知梦,是不是表明,她以为的人定胜天,只是她以为。一时的侥幸作不得数,历史终将会回到它的轨道,每一个人,也终将走向他的宿命。
……
一夜不得安,第二日醒来,她果然头疼难捱。
李愿娘见她脸色发白,心下着急,二话不说就向平阳公主府告了假,又急急忙忙去外头请了郎中。
郎中看过,倒也没说什么,只说是受了凉,不碍事,喝几味药就好了。
赵端午本早早去了窑上忙活,前一夜下了雨,还不知窑上情况如何。
得了消息,他也急忙赶回来。只是心中到底不解,便问:“阿遥,难不成昨晚你屋子漏雨了?”
“没有。”
李星遥强撑着回他。
“那怎么会受凉?睡前,我看过你们的窗子,都关的好好的啊。”
“是我下床喝水时,打了光脚,所以才受了凉。”
李星遥随口扯了一个借口,话音落,咳了两声。赵端午便没问了。
他忙着去火炉前煎药。
李星遥看着他忙碌,缓了一下,哑着嗓子问:“二兄,我听人说,出去打仗的时候,兵器都是自带的。可大兄身上,为何并无兵器?”
府兵制的特色便是兵农合一,赵光禄的兵器是一把横刀,她见过的。可赵临汾身上,好像并无任何兵器。
“大兄的横刀。”
赵端午下意识回答,声音突然顿住。心中懊恼,他们竟然疏忽了这么小的一个问题。当兵,轻武器是自备的,打仗时带走,打完仗带回来,这是事实。
可大兄,他……
“他不用横刀。”
他张口就来,还说:“大兄常用障刀,障刀是短刀,你可能没注意,不过我是见过的。”
“他只用障刀吗?”
李星遥又咳了一声,咳完,想到梦里赵临汾是没有着甲的,便又问:“那打仗的时候,大兄会着甲吗?”
“这……不一定。”
赵端午拿着扇子对着炉子扇了两下,感受到药味出来了,方转过头,道:“傻阿遥,铠甲就那么多,怎么可能人人都有。朝廷战时给人发铠甲,可铠甲肯定是紧着先锋部队。大兄可能着甲,可能没有。”
“那,除了横刀和障刀外,将士们会用长刀吗?我听说,秦王手底下有位悍将,那位悍将最擅长使用马槊。马槊那般长,就没有与它一样长的刀吗?”
“没有吧。”
赵端午顾不得细想那位尉迟悍将挥舞马槊的样子,快速过了一遍,军中还真没有特别长的刀。
“谁说没有。”
李愿娘做完饭从外头进来了,她接茬,道:“辽东一带,已有长刀。我听你阿耶说,好像叫陌刀。那陌刀长一丈,利于斩马。若是征戍大唐北部,说不得,便能见到那陌刀。”
“陌刀利于斩马,我大唐军中却没有,是因为,还没有传过来吗?”
李星遥嗓子眼有些痒,强迫自己将咳嗽之意压下,急忙问了一句。
从李愿娘这话中,她基本可以确定,梦里刺向赵临汾的那把刀,便是陌刀。陌刀出现在辽东,赵光禄征戍,已经是去岁的时候。
从去岁到现在,几个月时间,陌刀完全有可能已经从辽东传到了江淮。
“这只是一个原因。”
李愿娘回了一句,心想,陌刀虽好,一来没传开,二来,造刀要钱。一柄陌刀,比横刀障刀造起来更费劲。
要想在大唐军中看到陌刀,应该还要等些时日。
“造刀要钱,要钢铁料。如今又没传过来,等传过来再造好,也不知是何年月。兴许以后,大唐军中会配备吧。只是,普通人家,未必能造得起。”
李星遥默然。
打仗需要人,人需要甲胄来保护,也需要兵器来厮杀。可不管是甲胄还是兵器,赵临汾都没有。
或者说,他不能保证两样同时都有。
甚至不止是他,还有赵光禄,黎明,于阿叔,柴阿叔他们,都不能保证,每一次上战场,都能配备最好的甲胄,拥有最好的兵器。
刀剑无眼,战争的残酷,她没有设身处地感受过,但家中有随时要上战场的人,她心中,就渐渐地多了几分牵挂和担忧。
想到陌刀,一时又想:若是赵临汾身上着了甲,手上拿了陌刀,是不是被刺穿心口的,就换成了他的敌人。
甲胄。
兵器。
这四个字突然有了分量,在她心里压下一个深深的烙印。
……
这日,军报传来,吐谷浑侵扰芳州,芳州刺史弃城逃奔松州。吐谷浑拿下芳州,并进犯洮州,岷州。
朝廷哗然。
不管是窑上上工的人,还是田间劳作的人,都多议论了几句。有战事,便有人要征戍。家有府兵的人心中忧虑,李星遥也同样心中忧虑。
在此关头,赵光禄却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他被点校到霍国公柴绍麾下了。
“阿遥,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离开太子麾下吗,如今正好有机会,我便离开了。虽然没能如愿,和你黎阿叔他们一样,到秦王麾下,但去霍国公麾下,也不赖。”
赵光禄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说了。
其实,是因为他大概率要被李渊点名前去打吐谷浑了,机会难得,他便想着趁此机会,将自己和建成的关系摘干净,省的阿遥一天天担心。
世民此次肯定不会出征,若说自己去世民麾下,那便露馅了。所以,他只能说自己去柴绍麾下了。
果然,李星遥听闻,眉眼间松快了许多。
可,在那松快之下,又好似藏着几缕不为人知的烦闷。
“阿遥,你可是有心事?”
“阿耶。”
李星遥这次没否认,她看着赵光禄的眼,面上几多担忧。
“阿耶,若此次圣人让霍国公出征,你也要跟着同去吗?”
“自然是要同去的。”
“那,还是带着横刀走吗?”
“自然。”
赵光禄不否认,又笑道:“有横刀就够了,一把横刀,我便能杀的人头滚滚。”
说到人头滚滚,似是觉得自己“粗暴”了些,便改口:“此次,还不一定是霍国公去呢。纵然最后真是他去,我也不担心。小小吐谷浑,打它们,实在不在话下。霍国公战绩累累,跟着他,你就放心吧。”
“阿耶,若除了横刀,你再带一把刀上战场,会……触犯大唐律法吗?”
再带一把刀?
赵端午眉头一挑,“带刀上阵是为了杀敌,为了保护自己,谁管我带几把?”
那就好。
李星遥下定决心,“我想给阿耶打一把陌刀。”
赵光禄:哈?
“陌刀?你说你要给我打一把陌刀?”
陌刀诶,那可是杀人的,能当武器的刀。给他打一把,确定是,打一把?刚才他还以为,说的再带一把刀,是随身防卫的短匕首呢。
“不……不用了吧。”
赵光禄很想说,他手上的兵器多得是,什么横刀,障刀,连弩,双手剑,马槊之类的。区别在于,有的他精,有的他不精。
可不管精不精的,都够他用了。哪里还需要打一把陌刀。
再说了,“陌刀又没传过来,你也没见过,怎么打?”
“阿耶可以画出来,我……”
李星遥话说了一半,意识到,纸上得来终觉浅,她在梦里见过陌刀,赵光禄也可以给她画出来,但,能不能做成,没有人知道。
可,纵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她也要试一试。
万一呢,万一成了呢。
见她坚持,赵光禄思来想去,也没好拒绝。琢磨着不就一把刀嘛,打就打吧,便亲自画了陌刀的样子,又拿着树枝边比划边解释。
李星遥皆听在耳里。
转过身,她去了终南山,找到王道生,告诉他,自己需要打一把陌刀。
王道生本来想拒绝。
可,“我会额外给你工钱。”
好嘛,看在钱的份上,王道生闭嘴了。
他果然没有让李星遥失望,从铁水变成钢再变成陌刀,经过无数次淬火打磨,在山上不知折腾了多少个夜晚。
终于,刀打好了。
赵光禄拿到刀的时候,是一个下午。
彼时,他刚接了李渊诏令,命他领兵出击吐谷浑。当看到那把从前打窦建德时,在河北一带看到过的陌刀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眼睛亮的和穷鬼发现金子一样。
“这是给我的刀?”
那把刀颇有些分量,一看就和那些二流货不一样!
他没忍住,拿起来舞了两下。越舞,越兴奋,忍不住去李愿娘面前得瑟。
“愿娘,你看,这是阿遥……”
“少来,接招!”
李愿娘顺手抄过角落的棍子,对着他主动出击。
他立刻开始防守。
最终,李愿娘夺过了陌刀。
“许久不练,手到底还是生了。”
李愿娘有些郁闷,她可是上过战场的,如何不知,自己能赢,是赵光禄让了自己。握着那陌刀,她心说,这刀的手感和横刀倒是不一样。
“哪里生了,你私下里也不曾荒废习武,我看,没有生。”
赵光禄立刻说好话宽慰。
李愿娘摆手,“不一样。”
在公主府虽日日练习武艺,未敢放松。可私下里习武和在万军之中厮杀,到底是不一样的。
“恭喜你啊。”
她对赵光禄笑笑。一是贺赵光禄拥有了一把好刀,二是贺他能够再次领兵上战场。
“等我打完仗回来,就把这刀放在公主府。你啊,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
赵光禄盯着她的眼,又不放心问:“愿娘,话说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
李愿娘嫌他烦。
都问了几百次了。
“死期都过了,放心吧。别罗嗦了,你还是赶紧同阿遥说,你要和柴绍一起上战场吧。”
……
当天晚上,趁着人都在,赵光禄便把自己要出征的消息说了:“端午,阿遥,圣人已经点了霍国公,命他领兵西征,此次我自然要同去,你们在家,万事小心。”
“好,阿耶放心。”
“好,阿耶也万事小心。”
兄妹两个双双应了。因早有心理准备,因此真的被通知到的时候,倒也没有那么意外。只是,一家人分离,伤感总是避免不了的。
赵端午和李愿娘夫妻两个自是交代了些别的不提,却说赵光禄得了陌刀,总觉得,好东西藏在自己手上,和衣锦夜行有什么区别?
这么好的东西,就是应该拿出去,在某人面前亮一亮。
于是,亮了。
黎明:呵呵。
黎明:“谁说这是你的刀,上面又没有刻字,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
赵光禄:“刻不刻字也改变不了它是一把绝世好刀啊。二郎,行了行了,知道你没有,你快别羡慕了。”
“话不能这么说,姐夫,我是你小舅子,你得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和我分享,你觉得像话吗?”
“不像话。”
嘿嘿。
赵光禄笑的好像偷了鸡的黄鼠狼,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
黎明馋啊,实在馋啊。
都是在战场上厮杀的,哪能不知道,陌刀的杀伤力,哪里不想要,同样拥有一把陌刀呢?
“阿遥啊,我想要刀。”
最终黎明诚恳地对着李星遥表达了自己对陌刀的渴望。
李星遥当然没好拒绝,都是要上战场的人,能有更好的武器防身,何乐而不为?
她大大方方拿过图纸,问黎明:“黎阿叔,你要看草图吗?”
“不用。”
黎明信心满怀,“天底下的兵器,不是看两眼就能知道其中的门道吗,还需要草图吗?”
谁要草图啊。
那玩意,用不着。
呵呵。
赵光禄毫不犹豫回之以一个白眼。
说到做到,黎明抽空,摸黑上了终南山。当然,他是提前“埋伏”的。为了不让李星遥怀疑,他特意在宵禁前出了长安城。
李星遥本以为他要看着王道生,亦或者协助王道生打。哪里想到,他亲自上手,说自己来打这把刀。
王道生巴不得如此。
李星遥心里,别说,其实有点担心。但转念一想,黎明之前可是跟着李世民一起打天下的。他先头又当过烽子,既然说了自己要亲自打陌刀,那么想来从前是见过陌刀的。
便把六分的担心放下了五分。
黎明也确实没有让人失望,就连王道生在跟前,都没忍住叨叨:“我说,黎郎君,你要不别当府兵了,跟着我在山上打铁吧。”
“我怕我来了,你就没活计了。”
“少来,那我还是比你技艺更高超的。”
王道生厚脸皮给自己脸上贴金。
李星遥看着那烧的红彤彤的铁,奇道:“以前我真没想过,黎阿叔竟然会打铁。”
“十年没练了,还好没退化。”
黎明行云流水一般将铁来回捶打。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还好好好,没有丢人。
铁锅他打得完美,这一次,陌刀也同样打得完美。
“黎阿叔十年前就打过铁了?”
李星遥更惊讶。
黎明点头,没好意思说,十年前他打铁,纯粹是吃饱了没事干。
当时他太无聊了,在街头找活干,后来找到一个打铁的活。
他压根没打过特,可为了上工,他诓住了对方,对方还真以为,他当过小学徒。可,等打了没几天,对方发现,他压根没有当过学徒,便气他“不老实”,把他轰走了。
他气不过,跑到另一家铁匠铺,帮人家打铁。
他在那家铁匠铺,把铁打得又快又好。那家铁匠铺,生意便红红火火。原先的铁匠铺知道了,气了个半死。
要不是后来,李悬黎和柴绍回去探亲时,发现了他,把他拎走了,只怕他还一直在铁匠铺里打铁呢。
后来嘛……
他吃了李悬黎一顿扫帚。
“我年轻的时候,尝试过很多新鲜东西,比如,学着养猫照顾狗。”
其实是招猫逗狗。
“还学过修屋顶。”
其实是和长孙无忌一起,爬到某位与他们有仇的贵公子家屋顶,在下雨前夕,把人屋顶的瓦揭了。
“还学过一点按蹻。”
其实是与人互殴。
“还会玩博戏。”
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个酸溜溜的声音。
黎明话音顿住,“哎!”
来了来了,破坏气氛的果然来了。
他回头,果然看到老柴几个笑眯眯的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
黄鼠狼偷鸡,老柴他们馋刀,用脚趾头想,都是来要刀的。
“来看看你,帮你补充点你想不起的东西。”
常无忌第一个接话,又意有所指道:“博戏你一学就会,至今还没人能赢得了你。”
“黎郎君多才多艺,我还记得你写给我的诗呢。”
柴玄龄总是笑眯眯的,眼里的慈祥,好像老父亲一样。
黎明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讽刺我给你写的诗太酸了。
“是啊是啊。”
杜如晦接口,心中嘀咕,你除了会写诗,你还会说骚话。咱们这一群人里,哪个没听过你的骚话?
哦,除了李小娘子。
便笑着看向李星遥,眼里满是“这里还有一个人没有被荼毒过”的庆幸。
李星遥不明就里,常无忌又开了口,径直问:“黎郎君,你这陌刀,什么时候能打完呢?”
“你想干什么?”
黎明知道他想说什么,可他就是装不知道。
“当然是,在你的指点下,也跟着打一把啊!”
黎道玄早已迫不及待了。柴绍那把刀一露面,他就眼馋。
“是啊是啊,黎郎君,你和赵郎君都有了,我也想有,我能有吗?”
于恭也憋不住了,直接挑明,自己就是来打刀的。
黎明很想一走了之。
“问阿遥。”
他看向李星遥。
李星遥本来还沉浸在“黎阿叔竟然会这么多东西”的震惊中,她没想到,一个人竟然会这么多技能点。可,莫名的,不知为何,这些技能出现在黎明身上,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身上好似有用不完的激情和力量。人世间的事,对他而言,都好像是新奇的,值得去尝试的。
那样鲜活的生命力,的确是能够支撑起一次又一次对未知的探索的。
“之前我就说过,我欠诸位阿叔一个人情。因此阿叔们想打刀,我当然无有不愿。”
既然大家主动提出打刀,她便没拒绝。
诸人喜笑颜开,黎道玄抢先一步,指着山坡下面:“谁的速度快,第一个冲到那个山坡下,谁就第一个打刀。”
说罢,一马当先,炮仗一样冲了出去。
众人大跌眼镜。
争先恐后跟着往山坡下冲。
最终,结果出来了,于恭第二,柴无忌第三,杜如晦第四,柴玄龄……终究还是吃了年龄最大的亏,拿了最后一名。
等到黎明的陌刀打好,黎道玄喜滋滋“无缝衔接”。
等待的时间难熬,越到后面,人越着急。这日,惦记着家中还有一事没有处理,黎道玄回了一趟家。因打铁是在夜间进行,他特意等到早晨坊门开了,才从终南山下来。
打马往城门去,却在半路上遇到一个熟人。
“道玄打哪里来?”
李元吉从城中出来,二人正好撞见。
李道玄心说真事不巧,怎么遇见你这么个煞星。
嘴上却道:“从田庄上来。”
他没敢说,自己是从终南山下来的。李元吉这个人,虽然也是他的堂兄,可这位堂兄,和世民堂兄却完全不一样。
这位堂兄,心思阴沉,做起坏事来,实在无法简单的用一句没人性来形容。
因此下意识的,他不想多说。
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他走了,李元吉却并不急着走。李元吉驻足原处,盯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转过头,手朝着终南山方向一指,道:“去,派个人,去终南山上看看。最好是,晚上去。”
“为什么?”
跟随的仆从不得要领。
李元吉反手一马鞭抽过来,“田庄上有马厩,马身上,怎会有那么多露水。他扯谎,你莫非,想替他再挨一鞭子?”
仆从忙道不敢,急急让人去终南山探查了。
第63章 造反
通济坊赵家,此时正静悄悄的。李愿娘的驴拴在院子里,在她身边,还有一人。
那人是公主府的人,偷偷跑来,是有要事要报。
“公主,终南山多了几双眼睛。已经查明,是齐王的人。要不要让人打点一番,私下里再提点矿上的人几句?”
“不用。”
李愿娘眸光越暗,心中实在不快。
哪都有李元吉。他竟然盯上了终南山,那么想来,是发现了矿上的端倪。矿上一切活动,采矿,冶铁,打铁锅,皆合情合理,并未有什么不妥的。
李元吉现在横插进来,显而易见,他发现了打陌刀的事,打算在陌刀上做文章。
至于如何做文章……
李愿娘想了想,很快就猜到了八九分。都不是傻子,战场上拼杀过的人,拿过刀,管过手底下的兵,能怎么做文章,自然只能拿私自打兵器说事。
“他也只会这点阴私手段了,我心里有数,此事不用着急。他要出手,不会站在明处,怕是要借别人的手。继续盯着,有问题及时来报。”
“是。”
那人应下。
正要再说,院子外头似乎有动静。
行伍出身的人,很快就从那微妙的动静中判断出,是有人骑驴来了。
“柴小娘子回来了。”
“从菜地走。”
李愿娘指了指屋后菜地,那人身形一闪,很快,就从后院菜地消失了。
同时间,李愿娘进了屋子。
哗啦。
院门被推开了,李星遥站在院子门口,下意识去看马厩。当看到李愿娘的驴被好好拴着,她才松了一口气。
家里果然有人。
“阿娘?”
她唤了一声。
李愿娘从屋子里出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又笑着问:“我还以为,你今日去终南山了呢。你柴阿叔他们的刀,可都打好了?”
“打好了。”
李星遥今日没去终南山,她去看了给朝廷的砖,又和赵端午说了拓宽下水涵洞的事,忙完了便回来了。有些奇怪,李愿娘今日怎么没有上工,便问:“今日阿娘休息吗?”
“公主有事,给大家放了一天假。”
李愿娘不动声色回应,又说:“刚才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了你常阿婶。你常阿婶说,灵鹊捞了小鱼,她用新锅做了小鱼干,让你去她那里拿。”
“那我现在去吧。”
李星遥想着反正这会有空,就这会去吧。
哪想到,李愿娘却出乎意料地要与她同去,“左右我也无事,便跟你一起去黎家看看吧。”
母女两个便往黎家去。
黎明不在,家里只常开怀和灵鹊两个。
常开怀用眼神朝着外头示意,觑着灵鹊和李星遥交流着小鱼干的味道,悄悄出了屋子。李愿娘跟着,也悄悄出了屋子。
“被他盯上了。”
“怎么?”
常开怀无奈,同时又很无语,“又是他。”
“我来是想问问,世民那头,甲仗库的事,可都稳妥了?”
“妥。”
常开怀露出一丝笑意,又悄声:“倒是没想到,未雨绸缪,还真叫他们父女两个说中了。你们家阿遥,每次都顾虑周全。”
“我倒希望,她不要顾虑那么多呢。”李愿娘叹气,倒也放了心。
*
此时裴寂府里。
往常一直开着的中堂门紧紧闭着,四周无人敢靠近。屋子里头,是裴寂不敢置信的声音:“他们当真在终南山私造兵器?”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所见,没有假。”
仆从回了一句,还准确地报出了兵器的数量及打制时间:“第一把是圣人点了霍国公领兵打吐谷浑时开始打的,到现在,一共打了七把。除了赵家郎君出征带走了一把,还余六把。六把里头,有一把正在打,余下的如今都藏在一处,我们的人跟着,在屋子外头做了标记。”
“你确定,七把刀皆一模一样?”
裴寂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瞌睡来了送枕头。他正愁怎么把失去的脸面找回来呢,这不,“将功折罪”的机会就来了。
有人往他门缝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终南山有人私打兵器。
他半信半疑,叫人偷偷去看了,结果来人回报,是真的。
私造兵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若他上报,李小娘子,此次必死无疑。如此,上次被矿工们围堵,之后被秦王当众下了脸面的仇便能报了,他也能为朝廷立功,顺理成章将铁矿拿到朝廷手上。
“七把刀皆一模一样,每把刀都长一丈,刀头锋利无比。”
仆从一五一十回答。
裴寂却有些犹豫,迟疑道:“你说那刀,当真是为了造反?会不会……是那姓李的小娘子造着玩玩的?”
仆从不敢回答。
“说说吧,有什么不敢说的。”
裴寂催促,仆从犹豫了一下,摇头:“不会。”
“谁家会造那么长的一把刀,来当玩物。仆射不妨想想,刀比李小娘子还要高,她就是想玩,也没法玩啊。再说了,若只是造着玩玩,为何不正大光明在白天造,非得等着晚上偷偷摸摸?这不正说明,这事,见不得光吗?此外,那信上不是还说,山上有甲吗?”
“可甲毕竟咱们没有亲眼瞧见啊。”裴寂还是有些想不通,他只觉,哪里好像有些说不上的奇怪。
那张塞到门缝里的纸上,不止说了终南山上有人打刀,还说了有人藏甲。刀,他派去的人确确实实看到了,可这甲,并无踪影。
琢磨着,甲的事,或许是捕风捉影,又或者,是还没来得及打完,他道:“我还是不明白,她一个小娘子,造反做什么?她如今,可是咱们长安城的名人,单卖砖一项上,便已赚的盆满钵满,更别提,还有那么多锅。造反,她图什么?”
“当然是图更大的利益。”
仆从脱口而出。人嘛,哪有不爱钱的,他不信那位李小娘子不爱钱。
“算了。”
裴寂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了。
夜晚打刀。
已经打了七把。
七把还一模一样。
图什么?
难道,当真是图更大的利益?更大的利益,只能是从龙之功了。可若真是为了从龙之功,那,这暗中被跟随的“龙”又是谁?
太子是世人皆知的太子,圣人可没有换太子的打算。
齐王,不说也罢。
秦王……
秦王倒是符合这个潜伏在平静湖面下随时会一跃而出的“龙”,若说,有人想拥护秦王登基为帝,好像一切确实能说得过去。
有人想造反,但这个人,不一定是李小娘子。李小娘子有矿,能帮那些人打造兵器。长刀是第一步,之后……
这么看来,李小娘子并不无辜,她定然也是支持秦王的一个。
该拔出来。
思来想去,裴寂有了主意。他暗忖,事情扯到了秦王,便不能等闲视之了。不管那甲有没有,兵器是确定有了。为了朝廷的安危,为了圣人的安危,他总得做点什么。
便开口:“去拿脏吧。”
“仆射,咱们不先上告圣人吗?”
仆射有些不理解,造反这种事,是死全家的大事,不应该先上告李渊吗?
“说你是个蠢货,你还真是个大蠢货。”
裴寂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道:“捉贼拿赃,这个道理还用我教你吗?造反可非儿戏,自然得慎之又慎,最好来它个人赃并获。你莫废话了,带上人,兵分两路,一路去藏兵器的地方,另一路,跟着我现在就上终南山。”
仆从不敢再言,匆忙出门安排去了。
裴寂在屋里,稳了一下心神。可心中的激动,却死活也压不下去。
他为了谨慎起见,想等人赃并获再上告李渊是真,可,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防太子建成。
李建成对李星遥的拉拢收买之意,他如何看不出来。若是他先上告了李渊,只怕人还没到终南山,东宫就站出来拦着,让他算了。
这个人情,他可不想送。
很快,禁军就封锁了藏“兵器”之地,并拿到了那五把刀。裴寂心中大定,带着人信心百倍往终南山去了。
他到的时候,李星遥正在看王道生打铁。王道生一边打铁,一边不忘奚落一旁目不转睛好似来监视人的萧义明:“你到底是不是赵端午派来监视我的?”
萧义明呵呵。
懒得说自己只是闲的无聊,一个人来凑热闹的,干脆也阴阳道:“你也知道自己需要人监视啊。”
话音落,二人便吵了起来。
正吵着,忽闻一阵“地动山摇”。二人住嘴,细听,竟是重重马蹄声。回过头,便见禁军鱼贯而入,团团将他们围了起来。
萧义明眼皮子狠狠一跳,眼角余光却瞥见,高头大马上裴寂的身影。
心头一个咯噔,他慌忙背过了身。
“接举报,有人在终南山私造兵器,私藏甲胄,所有人,给我细细的搜,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裴寂在马上发号施令。
李星遥上次在虞部司门口见过他,因此认得他。
“裴仆射这话何意?”
她上前一步,停在裴寂的马前头。
裴寂目光对上她的,笑了一下,“李小娘子,别来无恙啊。”
说完“别来无恙”,笑容猛地一收,犹如川剧变脸一般换上一张严苛的脸,厉声道:“有人举报你们谋反,你可知罪?”
“谋反?无稽之谈。”
李星遥面上不见急色,她抬头直视着裴寂的目光,一一表明:“开矿时,朝廷的人已经来看过,一应文书,如今在官府皆可查。矿工们也是得了朝廷许可,身上有文书的。裴仆射说我谋反,我实在不知,这反从何而来。”
“反从何而来,要问李小娘子你自己了。”
裴寂的马在原地动了两下,他有些不耐烦,拉紧缰绳,又说:“我可没说,是你伙同工匠们造反。工匠们不知你背地里的勾当,你当,我也不知吗?”
“口说无凭,裴仆射何不拿出证据?”
“呵。”
裴寂懒得与她逞口舌之快,朝着身后人示意,身后人便拿来了五把陌刀。
五把刀放在地上,每把皆长过人头,每把,都能戳死不长眼的人。
完了。
萧义明心头大惊。
他本来在偷听二人说话,开头听到裴寂说什么造反时,还觉得裴寂是不是有病没事找事。可,当他看到那五把刀时,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了。
那五把刀,一看就不是拿来砍树杀鸡的,更像是……作战时所用的刀。
可,好好地,阿遥妹妹打这种刀做什么?
不,不对,这五把刀,说不定不是阿遥妹妹打的,是裴寂那死老头故意栽赃的。
心中仍然抱有一丝期望,可……
带着人在矿上搜寻的禁军头领回来了,他对着裴寂摇了摇头,而后,又丢下了一把刀。
那把刀,和方才的五把同样样式,一看就是快要打完的。
完了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萧义明思绪有些复杂,背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在心中快速思量,怎么为李星遥开脱。造反这种事,他是死也不相信李星遥会做的。
再说了,李星遥可是柴家的娘子,平阳公主又在跟前看着,她怎么会……
不对,李星遥不可能造反。
平阳公主又不是吃素的。自家造自家的反,可能吗?
电光火石间,萧义明想明白了。他看向李星遥,见对方眼中并无慌乱,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今日这一切,阿遥妹妹早有准备。
一时间,便也冷静下来了。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寂虽然有些失望,在矿上并没找到那所谓的“甲”。可,搜到了刀,一样能成为证据。
“依我大唐律,长刀要官为立样,由官府确定样式,再行打造。每一把刀上面,还需刻上工匠的姓名,否则,一律视为私造。李小娘子,你不会想告诉我,你私造这么多长刀,是为了打山上可能存在的老虎吧?”
“裴仆射怎知,这些长刀没有在官府立样?”
李星遥的声音被风声盖了一下。
裴寂眼皮子一抬。
“真是荒谬,李小娘子,你莫非忘了我的身份?”
尚书省左仆射,专司天下诸事。若有官府立样,一朝仆射,怎会不知?
“巧言善变,还是那句话,死鸭子嘴硬。”
裴寂掉转马头,径直下令:“人赃并获,主犯李星遥,随我带走。其余人等,各自关押,待事情水落石出,再依据所犯之罪轻重,各行处置!”
“你有毛病吧?”
诸人哗然间,王道生跳出来了。
“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有人造反了?”
“你是谁?把他也给我拖走!”
裴寂懒得废话,让人把王道生抓走。
萧义明急了,眼看着裴寂要我行我素了,他上前一步,道:“裴仆射。”
裴寂颇觉惊讶,“你怎么在。”
这里两个字还没说出来,便被打断了:“在此处搜到长刀,便能证明,长刀是李小娘子所打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心人栽赃嫁祸。毕竟,裴仆射应该没瞧见,那把刀是李小娘子的人亲手所打吧。”
“你怎知,没人亲眼瞧见?”
裴寂冷笑了两声,懒得细究,萧家的四郎为何在这里。他和萧瑀一向不对付,本就看萧家的人不顺眼,适才萧四郎又故意打断了他的话,他这会心里头实在不快。
意味深长看了萧义明一眼,他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你不仅跟反贼不清不白,还帮着反贼说话。”
萧义明:?
萧义明心头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他气愤地瞪着裴寂,心说,谁是反贼?你指代谁呢?这些话,又威胁谁呢?
“我。”
“裴仆射前来拿人,可是遵了圣人之令?”
冷不丁的,李星遥出了声,她还给了萧义明一个莫急的眼神。复而看向裴寂,道:“天日昭昭,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裴仆射非要一盆脏水泼上来,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不管说什么,在裴仆射眼里,都是狡辩。那么不如,咱们去官府里头分说。大唐律法在上,我相信,大唐律会给我,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裴寂这头有所动作,那么必然,会同步知会李渊。秦王那头,该配合的都已经配合了,秦王定然会有行动。
此事无碍。
她并不担心,坦然跟着裴寂往城中去了。萧义明见她不急不躁,又想着公主府知道消息,这事恐怕没这么简单,便也勉强放了心。
一行人被禁军捉着走在朱雀大街上,自然吸引了一众视线。
众人议论间,秦王教令来了。
“秦王令:终南山所打长刀,皆已立样。既非私造,造反一说,便为子虚乌有。裴仆射,请立刻放人。”
裴寂的马顿住了,他眉头也极快地拧了一下。
“于何处立样?何时立样?我为何不曾见过?”
“秦王亲自立样,尚书省可查。至于裴仆射为何不见,我等不好揣度。”
秦王府的人话说的滴水不漏。
李星遥悄悄松了一口气,她看向裴寂,道:“裴仆射,既是弄错了,那么,现在可以放人了吧。”
裴寂的眉头又拧了一下。
秦王立样,尚书省可查,这事,他竟然完全不知道。是,尚书省的人集体瞒着他,背着他行事,还是,秦王见大事不妙,有意包庇?
“口说无凭,我怎知,你们是不是诓我的?”
“秦王诓你?可能吗?”
萧义明憋不住了,跳了出来。虽然他不明白,这事怎么又和秦王扯上了关系。但秦王发话了,这事,能善了了。
“就是啊,秦王怎么会撒谎?秦王什么样子,咱们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
“秦王亲自立样,真是可怜见,秦王南征北战,还要抽空帮手底下的官干活。”
“没办法,谁让有的官,当的糊里糊涂的。秦王没办法,只能自己亲自上了。”
“哎,秦王不容易。”
……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裴寂瞬间想起,那日在虞部司门口,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场景。尴尬与愤怒涌上心头,他当即就要让禁军拿人。
“裴仆射,秦王教令,你莫非无动于衷?”
秦王府的人有些不乐意了。
王道生也伸长脖子,大骂:“裴仆射,你到底怎么当官的。你上峰已经立样了,你自己没搞清,非说我们造反。我们稀里糊涂被你拉到这里,如今事情已经查清,你还背着牛头不肯认。快放我们,再不放,我去宫门口喊圣人了。”
“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抓走,现在明知是自己搞错了,却还不放人。耽误了一天,工钱都少赚不少。我们找谁说理去?”
“你们当官的能不能长点心!”
“就是,能不能长点心!”
诸人七嘴八舌表达着心中的不满,李星遥故意等到大家都发泄的差不多了,才站出来,道:“裴仆射,真相已经大白,你还要坚持己见吗?”
“李小娘子倒是通天本事,秦王教令,我当然不好视而不见。可有些事,不是秦王能决定的,我这就去圣人跟前分说!”
说到圣人,李渊的口谕就来了:着令裴寂立刻进宫,共商国是。
“李小娘子,咱们一会再见。”
裴寂冷笑两声,挺直了脊背,朝着宫门口去了。
觑着他的身影,李星遥收回视线。待被先行带到万年县廨,看着欲言又止像是有无数话要问她的萧义明,她回四个字:“少安毋躁。”
“可是。”
萧义明藏着一肚子的疑问。
“圣人知道的。”
诶?
萧义明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大喜,圣人竟然知道?可,圣人怎么会知道?
欲打破砂锅问到底,李星遥却没有多说的意思。
“一会你就知道了。”
*
太极宫里。
裴寂满腔怒火踏入殿内,他正打算找李渊撑腰。却不妨,眼角余光瞥见殿里还有一个人。
“秦王也在啊。”
他和李世民打了声招呼。
李世民颔首,倒没说什么。
“外头的事,都传到宫里了。裴寂,那立样,尚书省的确可查,你快把人放了吧。”
李渊面上叫人辩不出喜怒。
裴寂知道,既然他都说出了立样可查的事,那便说明,秦王早就做好了安排。哪怕他此时叫人去尚书省查证,也查不出来什么。
可,“既已立样,光明正大造刀就是,为何背着人,偷偷摸摸?又为何,要把那些刀藏在别处?”
“哪里是别处,那藏刀的地方。”
李渊面上有些不忍,却也懒得再说,“罢了,你问秦王吧。”
裴寂心中突然升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梗着脖子看李世民,却听得:““裴仆射想来还不知道,那刀,是我让他们打的。至于放刀的地方,尚书省也有文书在档,正是即将启用的新甲仗库啊!”
第64章 脸疼
“什么?!”
裴寂大惊,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堪堪稳住身形,他上前一步,道:“新甲仗库,我怎么不知?秦王莫不是在说笑?”
“我同你说笑做什么?”
李世民其实不想同他废话,毕竟裴寂这人,前科累累。可,不把话说清楚,他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便尽量忍着心里的烦,道:“尚书省皆有记录,你现在就可以让人取来。”
“秦王打新甲仗,我们竟一点风声也没有?我身为一朝仆射,竟然不知,打新甲仗,竟然要偷偷摸摸,等到入夜了才打。”
裴寂心中已经不是一个气字可以形容的了,他攥紧了拳头,只觉心里头堵的厉害。
打甲仗,这事竟然瞒着他。
特意让人蹲守的“窝点”,竟然是朝廷要建的新甲仗库。
真是好笑,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裴寂,便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秦王是尚书令,秦王想做什么,我们当下峰的,自是拦不住。可,圣人既然点了我为仆射,那么秦王,你在以尚书令的名义发号施令的时候,是不是应该知会我们一声?”
“知会你做什么?知会你,好让你像今日一样,将朝廷的机密闹得人尽皆知吗?”
李世民毫不留情回应,话说的不可谓不直白。
裴寂喉头一梗,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怕二人再说下去便要剑拔弩张了,也怕自己这位老朋友里子面子全部丢尽,李渊忙出声,道:“裴寂,你莫多想,此事并非二郎故意瞒着你。先头柴绍递了刀来,我让他舞了两下,因见那刀好,便想为我大唐将士所佩戴。秦王接我之命,先行让人去终南山试打。因事情机密,我没让他往外透露。至于那新甲仗库,尚书省应该都知道啊,你怎会不知?”
“臣的确不知。”
裴寂缓了一下。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遭了,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了。
哪怕打刀一事,是圣人默许,秦王授意的,此时他也能用一句,他是为了社稷,为了江山,出发点是好的来搪塞过去。
可,新甲仗库,若尚书省都知,他不知,那便说不过去了。
因尚书省所接诏令,以及教令,不管谁人所接,其余人皆是知晓的。他若说他不知,那便证明,他没把心思用在办公上面。
“我老了,没法为圣人办差了。”
心念一动,他立刻对着李渊,边抹眼泪边愧疚道:“圣人啊,您之前任命臣为左仆射时,臣就说了,臣身上的担子太重,恐能力有限,让圣人失望,因此想告老还乡。当时圣人不许,臣便舔着脸,忝列其中。这一次,臣无颜面见圣人,还请圣人准了臣,让臣告老还乡吧。”
“我几时说了,要让你还乡?”
李渊从上首走了下来,到嘴的斥责收了回去,他果然心软。
李世民不耐烦,心说,我在阿遥跟前,都没你会演。
想到阿遥,心中不满刺啦刺啦往外冒,惦记着为外甥女讨一个公道,他扬声,道:“阿耶,反贼们,还在县廨里扣着呢。”
反贼……
裴寂哭天抹泪的动作一顿,耳畔泛起一丝狼狈的薄红。
“阿耶,我觉得,此事既然是裴仆射弄错了,不如,便由裴仆射亲自把人放了吧?到时候裴仆射对着众人赔个不是,咱们再对李小娘子施以安抚,此事便这么过去了。”
李世民故意下套。
裴寂刚想说,可别了,李渊就点了头,“二郎说的在理,解铃还须系铃人。裴寂,你就,去一趟县廨吧。”
裴寂欲哭无泪。
怀着还不如告老还乡算了的羞愤心情,他步履沉重到了万年县廨。
秦王府的人早看到了他的身影,迫不及待问:“裴仆射,可是事情水落石出了?”
“今日之事。”
裴寂觉得自己的舌头也很沉重。
他看着李星遥,李星遥也看着他。
李星遥心中,一颗大石头在此时落了地。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刻,可没到最后关头,她仍是不敢放松。
见裴寂好半天没有开口,便先他一步,开了口:“裴仆射,我们可以走了吗?”
裴寂沉默。
好半天,才换上一张笑脸,用尽量平心静气的声音,道:“是我不察,都是误会,我给各位赔不是了。”
“都说了,我们是无辜的,非要一意孤行。好了,白白被抓这么一趟,活没干,工钱也没了。我们的损失,裴仆射,你是不是应该赔?”
王道生言简意赅,直接表明自己的的需求。
裴寂并不拒绝,“赔,我都赔。”
“那李小娘子呢?”
萧义明此时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琢磨着,工人的工钱,裴寂肯赔,那阿遥妹妹的损失呢?
“铁矿的名声,停工一日的损失,裴仆射,你是不是也应该赔?”
“我又没说不赔。”
裴寂实在很想发火。
嘴巴好似被浆糊糊住了一样,用了好半天,他才将上下两瓣嘴分开,道:“圣人有令,终南山铁矿所出铁,质量上乘,朝廷愿意买进,以做打兵器之用。我愿出五万贯,助朝廷打兵器。”
嚯!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热闹的人群霎时间一静,很快,又恢复了窃窃私语。五万贯,可不是小数目,长安城里,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挣不到五万贯。
可裴仆射,说拿就拿了。
“裴仆射有错就改,是个爽利的!”
有人没忍住感叹了一句,裴寂转过身,嘴巴咂巴了两下,可实在咂巴不出什么滋味。五万贯,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他本可以不出的。
可,为了挽回失去的颜面,为了不失去李渊的圣心,他就算再不情愿,也得出。
“李小娘子,钱,从民部出。等朝廷正式文书下来,便能到你手上。”
不想再说,他最后丢下这句,转身离开了。
李星遥目送着他的背影,心中也很想叹气。
她奢望的奇迹果然没有发生。
哪怕她提前做好了周密打算,哪怕赵光禄出征前便安排好了一切,哪怕霍国公和秦王都牵扯了进来,可,还是不能撼动裴寂半分地位。
得了圣心的人就是可以如此,纵然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惹出了这么大的笑话,依然可以稳坐仆射之位。
好在,还有五万贯。
想到那五万贯,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阿遥妹妹,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一旁萧义明凑了过来,追问事情真相。
……
此时的万年县廨外,赵端午同样盯着裴寂好似老了许多的背影,问身边的李愿娘:“阿娘,就这么算了吗?”
“你外祖父发了话,明面上自是不能大张旗鼓,这事,你不要插手。”
李愿娘目光泠泠,心中也着实不痛快。
今日之事,她,或者说,不止是她,整个家里都有预料。当初阿遥提出要打陌刀,赵光禄没有拒绝。可,提出打陌刀以后,阿遥又多说了一句,道,时间紧迫,陌刀只此一把,希望够用。希望赵光禄用不上,又希望,若真有危难,赵光禄能用上。
赵光禄自是笑着回说,一把够用。又开玩笑,说打多了,他也不敢拿。
阿遥便追问为什么。
得知,有心人说不得会借此发难,栽赃陷害时,阿遥沉默了,说要不还是别打了。
赵光禄自是不愿。
之后,父女二人一番私语,便定下了“借刀献佛”之计。其实这计谋,仔细看,并非没有纰漏。至少她在那个当下,便瞧出了阿遥的真正用意。
阿遥她哪里是真的不想打陌刀,她是想,让更多的大唐将士都能佩戴陌刀。
为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打算问。
阿遥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决定。她能做的,是在判断这个决定没有问题时,帮着她,推她一把。
赵光禄拿着刀,去了柴绍面前。柴绍去李渊跟前显摆了一遭,秦王看在眼里,实在眼馋,便提出,想先试打几把刀。若是能成,便以朝廷名义出面,从终南山买铁矿石,用以打长刀。
李渊自是没有拒绝。
与此同时,柴玄龄,于恭几个也接连上终南山,连着打下了五把刀。
因他们本就在秦王麾下,是以,献刀给秦王,顺理成章。无人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而阿遥,只会以为,是阿叔们打刀在前,而计划在后。
“裴寂是个脑子从没清醒过的,如今他大概已经回过神,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了。他是你外祖父的老朋友,你外祖父珍惜他,爱重他。孰不知,老朋友也有老朋友。如今,是时候让裴家的这位老朋友出来了。”
“老朋友?”
赵端午听住了,“谁啊?”
又反应过来,被利用了?
“阿娘,他被谁利用了?谁和我们有仇?谁在借刀杀人?”
“以后你就知道了。”
李愿娘冷笑一声,眼角余光瞥见县廨里头李星遥出来了,忙住了口。又换上一副惊魂未定的面容,迎了上去。
“阿娘?二兄?”
李星遥本来已经松了心神,见到她二人,面上多少有些高兴。
“我听人说,你被裴寂抓了,裴寂还说,你要造反,便赶紧同平阳公主告了假,公主又让人骑马送我来。好在你没事,阿弥陀佛,这次,要好好去庙里拜一拜了。”
“让阿娘担心了。”
李星遥有些愧疚。
虽然知道,她和赵光禄的未雨绸缪计划,李愿娘是知道的。可李愿娘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造反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会担心,会害怕,是人之常情。
便上前,挽住了李愿娘的胳膊,柔声道:“这么多人陪着我呢,萧家阿兄也在,我不害怕的。阿娘你看,我不是没事吗?不过,说起来,折腾了这么久,我还真有点饿了。阿娘,今天我能点想吃的菜吗?我想吃爆炒羊肉,我们去买羊肉吧。”
“叫你二兄去就是。”
李愿娘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好叫自己放心的,便不揭破,顺着她的话扭头准备打发赵端午去西市买羊肉。
结果赵端午不在。
赵端午在和萧义明窃窃私语。
“姓裴的怎么把你也抓了?他肯定要去你阿耶跟前阴阳怪气,你回去要挨打,要不,去我那庄子上躲一躲。”
“不去,我不害怕。”
“庄子上有吃有喝,你当真不去?二舅舅还送了我两匹马,突厥来的,你确定不要骑?”
“我……”
“就这么定了,你自己去吧,我就不送你了。事多,我最近脱不开身。”
赵端午一锤定音,刚想放心地回到阿娘和妹妹跟前,才迈了脚,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忙转回身,急急忙忙问:“你的身份不会暴露了吧?”
“没有。”
萧义明一口否认,“裴寂那老家伙没和我多说,只阴阳怪气了一句。你妹妹应该……应该不知道吧。”
“什么叫应该?”
赵端午急了,“到底有没有露馅?你快点好好回忆回忆。”
“没有……吧。”
萧义明犹豫了一下,再次确定,“没有。”
“我跟你说,不可能的。裴寂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截住了,秦王府的人没理我,县廨的人没注意到我,我肯定没有暴露。再说了,要是暴露了,你妹妹肯定会惊讶,但是你看看,你妹妹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吗?”
“放心吧,她不知道。”
“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赵端午勉强松了一口气,可他到底是个谨慎人,便想着,一会找机会,试探一番。若是没事,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有事……
但愿真的没事。
回到通济坊,李愿娘便催着李星遥去屋子里休息。赵端午很快就买了羊肉回来,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爆炒羊肉。
此时还没有辣椒,提香增味之物唯有茱萸、葱和姜。
李星遥本吃惯的,是加了辣椒的爆炒版本,自穿来后,吃惯了蒸煮的食物,多少也入乡随俗了。后来有了铁锅,吃上了炒菜,虽没有后世那般花样百出,她却已经觉得,十分满足了。
今日闹了一遭,她本就十分累了。赵端午端来羊肉,她竟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正吃着,黎明带着妻儿来了。
他三人是因为听说了终南山上的事,急急过来问一问的。
李星遥自是谢过不提。
赵端午又加了几双筷子,等吃完,日头已经不知道落到哪个角落了。等黎家三人告辞,赵端午想了想,一边洗碗一边隔着门问:“阿遥,你今天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顿了一下,又说:“我的意思是,比如,裴寂说,五万贯从民部出,可是民部本就是他管。你说,他该不会只想走过场,表明上糊弄我们,实际上,自己的钱左右两个口袋互相倒吧?”
“不会的。”
李星遥往门旁边挪了挪,她本来在“玩泥巴”。一边玩,一边回过头道:“以前你们都说,萧仆射爱面子,可萧仆射爱面子,难道裴仆射就不爱面子吗?先前秦王颁布了教令,当众让裴仆射失了颜面,此次裴仆射又把事情闹大了,圣人都发了话,那么多人看着,他怎会让自己再陷入声名狼藉之地?他毕竟是一朝仆射,圣人又无谪贬之意,哪怕是做给天下人看,他也得把该做的做好。”
“可那毕竟是五万贯啊。”
“五万贯,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只是九牛一毛。”
“买刀,本就是朝廷之意。要不是黎阿叔他们机灵,想到用上交陌刀给秦王的办法来打这个时间差,只怕他这会还嚣张呢。朝廷要和咱们家做生意,这是好事,可一想到,这好事要成为给他挽回名声,往他脸上贴金的路子,我就气得要死。”
“别气了。”李星遥将手底下的“泥巴”又搅了搅,却始终不太满意。算了算,还需要多同许三郎买点石灰石。
许三郎,便是萧家大郎那位做石灰石生意的朋友。
“咦,你在干什么?玩泥巴?”
赵端午把头从屋子里探出了点。
不对,好像不是泥巴。
“这是什么?”
“是修路的东西。”
李星遥如实回答,水泥,特指土水泥这东西,可比铁锅好做的多。只是各样东西的配比,她还无法准确掌握。
今岁长安城天气还算稳定,可拜去岁那几场暴雨所赐,她心中始终有阴影。又听人说,观天象和土地,今年初夏,可能有大暴雨,她便想早点把水泥做出来,省的到时候家中内涝。
赵端午知道她从不说没把握的话,既然说了要修家门前的路,那么这不还知到底是什么名字的东西便一定会成,便没有多问。
心中有事,他又试探着问:“萧大头今日遭了无妄之灾,阿遥你说,我该怎么谢他?”
“萧家阿兄性情爽利,尤爱吃喝,二兄不妨请他来家中吃一顿饭。”
“有道理,但,不知他能不能出的来。今日的事闹得这般大,若他阿耶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他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出不来了。”
哎!
赵端午还故意叹了一口气,又说:“裴寂不当好人,一大圈人都被牵连。那会萧大头还同我说,他见裴寂要把你带走,气得恨不得上前将裴寂从马上拽下来。我说他胆大包天,可能不想活了,他还朝我翻白眼呢。阿遥,你怎么……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也觉得,我说错了吗?”
赵端午心中突然有点慌。
他尽量无事人一般看着李星遥,眼里写满了“他就是莽撞,人家可是当朝仆射,他不要命了”的理所当然表情。
李星遥欲言又止。
好半天,才点了点头,道:“二兄所言极是。”
“阿遥,你是不是有心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端午此时已经可以笃定,自家妹妹的确有事瞒着自己,怕那事当真和萧义明有关,他屏气凝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李星遥再次沉默。
或许是觉得,就这么沉默,隐瞒下去不是个事,李星遥放下手中“泥巴”,仰起头,问:“阿兄,你和萧家阿兄相识多年,你可曾发现,他不对劲?”
啪嗒!
赵端午一颗心坠落地面,摔得稀碎。
果然有问题。
他就知道,他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萧义明这个大笨蛋,怕是……泄露了端倪。
还是不死心,他问:“哪里不对劲?”
又说:“我就是觉得,他好像有钱的有点过分,有时候,莽撞的也有点过分。好比今天的事吧,那可是当朝仆射啊,他竟然说,把人拽下来,你说他是不是太莽撞?”
“萧家阿兄……”
李星遥顿了一下,回想起和萧义明相处时的种种,犹豫了。
“阿遥,你快说啊。莫非,萧义明不是他的真名,他那些钱,是坑蒙拐骗来的,他其实是个山匪,所以才莽撞不怕死?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他,问问他,到底瞒了我什么!”
“二兄!”
李星遥忙把人叫住,怕他当真不管不顾,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便叹了一口气,吐口:“萧义明就是萧家四郎。”
“他是萧家四郎啊。”
赵端午没听明白,萧义明本来就是萧家四郎,没人说,他不是萧家四郎啊。只是此萧非彼萧罢了。这一点,不是早就挑明的吗?
“萧义明,行四,人称一声萧四郎。”
“是啊。”
赵端午更狐疑了。
可,“不,二兄,我说的是,萧瑀的萧。” !
赵端午:!!!
他的嘴张成了鸭蛋,“萧瑀?萧……萧仆射?”
“嗯。”
李星遥点头。
赵端午好半天没有回应。
他就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一样,半天没有清醒过来,“萧仆射?萧仆射家的郎君?萧家四郎?萧义明?不可能,不可能。”
赵端午此时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他心中万马奔腾,犹如狂风呼嚎。一瞬间直想冲到自家田庄,做今日萧义明想做之事。
那便是,将萧义明从自家的马上拽下来。
萧义明啊萧义明,让他说他什么好?
不是有理有据说什么,“你看看,你妹妹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吗?”
不是信誓旦旦说什么,“放心吧,她不知道。”
放心,他放个屁的心。
自己的老底都已经被人发现了,结果自己还喜滋滋的以为一切都好好的。太傻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萧义明这样傻的人?
“萧义明!”
他气愤地喊了一声,大步流星便要往萧家去。
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表现有点不对劲,他应该先质疑,先追问,而不是就这么信了,二话不说去找人对质。
便回过身,坚持:“不可能,萧义明绝不可能是萧仆射家的郎君。他……他哪里像个仆射府的人?”
第65章 知晓
最终,赵端午得知,一切的端倪都是因为庄严寺那场偶遇。因为法愿,所以拔出萝卜带出泥,萧义明的身份才因此而曝光。
事实就是事实,纵然他打心眼里不想相信,可,“偷偷”往萧家门口去了一遭,看到萧义明大摇大摆从里面出来,他沉默了。
再之后,绝口不提萧义明这个人,就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李星遥不知他在演戏,见他实在生气,私下里也劝了两回。
土水泥已经调配成功,李星遥正式开始对家中地面做硬化处理。赵端午忙着打下手,倒也暂时将气愤之情抛在脑后。
除却家中地面,还有院子,以及门外的路需要做硬化处理。李星遥忙碌其中,在此期间,朝廷正式定下了打陌刀一事。
秦王出面,将陌刀的样式稍作改进,又由宇文士及牵头,主管打刀一事。
知晓宇文士及的名字时,李星遥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回。宇文士及是中书省的人,秦王兼任尚书令,此举莫非是为了牵制秦王?
可她记得,历史上宇文士及好像是坚定的秦王党。
偷偷将心中想法同赵端午说了,赵端午忍俊不禁。
赵端午自然知晓内情,明白,是因为暂时无人可用,所以事情才落到宇文士及头上。
原本,若无异常,此事要么应该由裴寂出面,要么应该由萧瑀出面。可裴寂刚丢了大脸,不好此时让他出面。萧瑀吧,之前已经攒了好些功绩,外祖父李渊有意平衡三省势力,便不会让他出面。
余下,便只有陈叔达、封德彝和宇文士及了。
可陈叔达,又和萧瑀有世仇。怕萧瑀多想,李渊干脆也没让陈叔达出面。
封德彝正好病了,事情便这么毫无疑问的落到了宇文士及头上。
“宇文侍郎其实挺好说话的,他支不支持秦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肯定不是太子的人。”
一言惊醒梦中人。
李星遥回想王珪领李建成之命来买砖那次,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她原先远离东宫,靠近秦王的策略没有错,只是,玄武门之变还早得很,指望东躲西避,平稳度过这几年,怕是难。
如今既然一方已经示好,掺和进来了,退无可退,那么不如让更多人掺和进来。这样,原先单方面示好,鹤立鸡群的那个,便不那么鹤立鸡群了。
李建成对她示好,纵然做的不明显,可,次数多了,落在旁人眼里,也会以为,她与东宫关系匪浅。
可若,她与秦王府也关系匪浅呢?她与看似谁也不站,明面上中立的人也关系匪浅呢?
既然与谁都关系匪浅,那么恰恰表明,她与谁都没那么熟。
“二兄,我们得多烧点砖了。”
“为什么?”
赵端午不解。
“襄州道行台李孝恭,他在长安的屋舍好像上次遭了暴雨。重修屋舍,定然要用到砖,我们得早做准备。还有魏徵,房玄龄……”
赵端午:……
“行吧。”
他点了头。卖砖嘛,卖给谁不是卖。柴玄龄已经买过砖了,但那与房玄龄有什么关系呢?
说定以后,扭头兄妹二人便扩大砖的产量。
这日,李星遥因为造水泥所用的铁矿石不够了,骑着驴上了一趟终南山。
前脚才到矿上,后脚宇文士及就来了。
宇文士及是来官方告知朝廷要买铁一事,先前已经大致说好,除却原先缴纳的三成矿税,余下七成里,朝廷愿买进四成,这四成虽然算交易,但李星遥无需额外缴税。
至于剩下的三成,李星遥若对外交易,交易税折半。
李星遥自然乐意,但,有一个问题,她心存犹豫。
“依宇文侍郎所言,朝廷为了节省时间,也为了节省钱,想将打兵器的地方同样放在终南山。此为朝廷所议,我心中理解,只是。”
“李小娘子有话不妨直说。”
宇文士及人的确和赵端午说的一样,是个好说话的。他人虽不爱笑,但言语间能听得出,不是个难为人的。
李星遥便实话实说了:“打兵器毕竟是大事,稍不留意,便有触犯刑罚之风险。我在此冶铁打锅,不过是想赚点钱养活自己。先前的事,宇文侍郎想必已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我这心里,实在担忧。”
“李小娘子是担心,朝廷打兵器之地也放在这里,若出事,恐牵连到李小娘子?”
“确如宇文侍郎所言。”
“李小娘子多虑了,前头的事,我的确知晓。可,正因为之前出了这样的事,此次圣人才特意强调,公是公,私是私,切不可将公与私混为一谈,因此李小娘子大可以放心。此外,秦王做了担保,我们的人不会乱来,相信李小娘子的人,也不会乱来吧?”
“宇文侍郎说笑了。”
李星遥这下吃了一颗定心丸。宇文士及这话说的有意思,她怕打兵器打着打着出了问题连累到自己,朝廷却也担心,自己打着打着铁锅,把手伸到打兵器一事上。
他们双方互相担心,互相防备对方拖自己后腿。
“有宇文侍郎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我听王行首说,宇文侍郎先头好像也订了一口锅,若是不急的话,不若等一等,待会一并带走。”
“好。”
宇文士及满口应下。
二人便去王道生跟前,王道生快速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又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将那水溅的到处都是。
宇文士及往后退了几步。
“好手艺!这铁锅近来在长安城很是风靡,我晚了一步,结果便排到后头去了。还是圣人留我们用饭,我才第一次吃到铁锅炒的菜。李小娘子,你这铁锅可盘活了无数要死不活的食店,如今长安城里,各家食店的生意皆蒸蒸日上。”
“那便请宇文侍郎多多为我这铁锅说些好话,好让我这铁锅,卖的更多。”
李星遥从善如流,无意一瞥,却发现,王道生打磨铁锅的动作好似变慢了。
回想刚才种种,她明白过来了。
这是在故意报仇呢。
记得之前萧义明说过,宇文家的马车差点撞了王阿存。可,这些事,她还是从萧义明口中听说的,王道生又从何得知?
难不成,那日,他就在附近?
可,既然在附近,为何不出面?
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想,刚想委婉开口提醒一句,稍微快点,就见,王道生的动作一顿。
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他回头。
下一瞬,人僵住了。
“王小郎君?”
李星遥着实惊讶。
王道生手足无措,像是心虚极了,咽下一口口水,气急败坏,道:“你怎么来了?”
王阿存停在远处没有动。
李星遥有些狐疑。
转念一想,这父子俩个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他们之间,本就有裂痕,那裂痕并非一朝一夕能修补。王阿存,大抵已经习惯了王道生不在,此时猛然见到,应是没有回过神。
再者,王道生身上还背着倒卖阿嗔的罪。
“小兔崽子,你发什么愣呢。你说,你是不是打听到我在这里,故意跑来问我要钱的。我可先告诉你,要钱没有,要命,也没有。走走走,赶紧走。”
王道生已经大步流星往前,推搡着王阿存,嘴上还骂骂咧咧了。
李星遥心中久违的烦躁再度涌现。
理智记得,宇文士及还在,闹得太难看,大家都颜面无光,她上前几步,拉住了王道生,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半提醒半威胁道:“你上次说了,你要做个人的。”
“我……”
王道生脸一会红一会青的,他冷哼了两声,挣脱开来,极为不要脸又极为傲气的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是不想当人!”
“你!”
李星遥气了个半死。
仅凭她一人之力,拉不住王道生,她干脆也不拉了。正准备转移目标,将王阿存拉走算了。王阿存却出了声:“为什么卖阿嗔?”
为什么卖阿嗔?
李星遥愣住了。
她只觉,这话听起来,似乎与往日里有些不同。
下意识的,她抬头看王阿存。
却见他一向淡漠的眼眸里,有了些许波动。那波动太小太小,恍若星辰陨落时,最后散发的细碎的光,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这样的王阿存,让她有些陌生。
“我……”
王道生面红耳赤。
“你管我!”
他大发雷霆,胡搅蛮缠,“我是你老子,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头驴而已,卖了就卖了,怎么,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滚,赶紧滚,别让老子再看到你!”
边说着,他甚至捡了一根棍子准备去抽王阿存。
“住手!”
宇文士及出了声,他将这一场闹剧看在眼里。原本没打算出声的,毕竟别人家的事,又是在李小娘子的铁矿上。可,眼看着事情控制不住了,他开了口,又让自己的护卫将王道生拉开。
王道生骂骂咧咧,那棍子却再也打不到王阿存身上。
“你便是王珪的侄儿,一箭双鹞的那位王小郎君吧?”
宇文士及显然已经猜到了王阿存的身份,像是有心活跃气氛一样,他又道:“上回在左清道率府,我见过你。好射艺,也,好相貌。”
“改天若有空,咱们比拼比拼吧。李小娘子,我先回府,锅,之后从铺子里取也是一样的。”
李星遥忙应下。
等宇文士及走了,她思来想去,对着王阿存道:“咱们走吧。”
见王阿存不动,又提醒了一句:“走吧,你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要说。再不回去,坊门就关了,你同我一道回去吧。”
王阿存这次转了身。
李星遥松一口气。
可,回去的路上,王阿存明显的沉默让她有些无措。
想说,你阿耶脾气暴躁,与他计较是给自己找气受,你别搭理他,以后与他少来往。可,才起头说了一个“你阿耶”,便见王阿存垂下了眸子。
唉。
她决定,还是不说了。
“裴寂可能会被谪贬为右仆射。”
冷不丁的,王阿存却出了声。
李星遥从阿花身上侧过头看他,又听见:“太子本有些为难,可被魏徵劝服了。裴寂早年在晋阳宫做副监时,曾有一位老友。那人乃是一位僧人,名唤法雅。裴寂与法雅曾约定,苟富贵,勿相忘。圣人曾予裴寂自行铸币的权力,裴寂所铸之币,大半都给了这还在并州的法雅。法雅贪婪,近日准备来长安问裴寂要官爵了。”
“你的意思是,法雅拿了裴寂所铸之币,又打算以此为把柄,威胁裴寂给他谋个官职?裴寂若从,那你们便有把柄,若不从,法雅便会将裴寂的把柄公诸于众?”
可,好像有些说不通。
李星遥摊开了细想,裴寂从前是晋阳宫副监,如今是李渊身边头号大红人,以他的本事,想谋个官职,早就可以做到。
此外,裴寂与法雅又为何定下同富贵的约定?东宫又怎知,法雅会入长安?
她拿疑惑的目光看向王阿存,王阿存却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道:“太子在并州时,见过这法雅。当初裴寂高升,便有这法雅之功,炀帝信任这法雅。如今,并州有太子的人,知晓法雅意图,那些人便把消息传回了长安。”
“这些话,是魏徵他们让你说的吗?”
“不是,但,他们知道。”
王阿存目光落在前方,又说:“他们知道,我会告诉你。”
“那我岂不是又欠东宫人情了?”
李星遥叹气。前头才说,要“博爱”,要与所有身份立场或相同或相悖的人扯上关系,后脚李建成的示好又来了。
太难了。
她直呼头疼。
王阿存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等到回了通济坊,她回想今日种种,同李愿娘说了。李愿娘沉吟片刻,道:“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真能就此贬了裴寂的官,也算大功一件了。”
“可我真不想让东宫把人情算在我头上。”
“她们说是为了你,你就真以为是为了你?只要你不承认,那便不是为了你。”
李愿娘堂而皇之说了一句“耍赖”的话。
不好告诉李星遥,其实这一切,都是自己安排的。那法雅为何此时闹着要进长安问裴寂要官爵,又为何东宫这么及时能得了消息。还不是因为,她在背后“使坏”。
铸币权,是天子的荣宠,是对有功之人的额外优待。裴寂领了铸币权,却将权力分享给了第三人,这在官场上,是大忌。
概因铸币一事,时常与造反关联。
她这不过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东宫只知,裴寂将钱币给了法雅,却不知,这法雅分了铸币权,继而滥造钱币。事情若捅出来,裴寂怕是不止要被谪贬为右仆射了。
但愿,他能跌得更深。
“仆射之位,多少人眼红。一左一右两个,表面和气,背地里不知较了多少劲。此次裴寂遭难,萧仆射定然不会无动于衷。阿遥,这些日子,尽量不要往萧家去。”
“都听阿娘的。”
李星遥应了。
李愿娘想了想,又多问了一句:“说起萧家,你知不知道,你二兄怎么了?前几天我随口问了一句萧四郎,结果他同我说,他不认识萧四郎,他们两个闹别扭了?”
“是闹了一点小别扭。”
李星遥想起那句“不要往萧家去”,怕她担心,便不欲多说。左右两个人的事,她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们两个自己会解决。
既然提到萧义明,她便找到赵端午,多问了几句。
赵端午还是那副被打击到了的样子,绝口不提萧义明的名字。李星遥拿他没办法,见劝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给朝廷的砖总算交完了,抽空李星遥还去明德门外看了看。待看到那些青砖被一层层垒起,高高的城墙连带着长安城都好似亮丽了不少,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
这便是长安城的门面啊,这便是,她穿来后,带来的改变。
但愿,以后所有的城墙都为砖所砌,但愿,长安城里,家家都能住上结实的砖房子。
从明德门回去,她找来赵端午,说了两件事。
其一,煤矿和砖窑的排水设施有待改进。砖窑这一块好说,毕竟在自己手上。到时候该用水泥提前做硬化便用水泥做硬化。只是煤矿里的排水设施,是平阳公主所建,若有改动,多少应该知会平阳公主一声。
其二,水泥硬化过的地面,经过几场暴雨,便能表现出其坚固来。届时水泥一定走俏,因此势必要提前囤积石灰石,提前造好水泥。
“但这样一来,就需要人。二兄,我想把城南的人聚集起来,让他们来我们家做活。”
“我们家?”
赵端午被吓到了。
“不是通济坊的家,是我们家的矿,我们家的窑。如今曲池坊里已经有煤矿和砖窑了,虽说,砖窑上都是临近几个坊的叔伯婶婶们,可一个砖窑,到底不能将所有城南的人囊括进来。我先前留意过了,有的人还是在城中做活,像阿娘一样往返于城南城北,又或者,去城外很远的地方做活。”
“其实老早之前我就有这个想法了,一方面,用近处的人,稳定,有什么事也能及时对应到人。另一方面,也是我的私心,我不想每次买东西,都只能大老远去西市东市了。说白了,咱们城南太荒芜,所以朝廷不愿设立市集。若城南热闹起来了,说不得,小集市就建起来了。”
当然,梦想中的夜市,大概率不会有。可,一口吃不了大胖子,慢慢来,她有信心。
“那,此次找人造水泥,我便专门挑城南的人?”
赵端午一听,眼睛也亮了。他早就受够了城南无聊的生活,要是城南人多起来,市场建起来,那他便有口福了。
当即就应了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清醒了。
让城南变热闹做什么?城南热闹了,人岂不是就多了?人多了,身份暴露的风险岂不是便变大了?
瞬间又推翻了心中想法。
李星遥不晓得这其中的考量,还“傻乎乎”的等着城南的人上门做活。等木已成舟,知晓“大都是在达官贵人府上做活的,说贵人们手上漏一点,就能吃一年,所以都不愿意来”,叹口气,她表示接受。
可,想一想,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二兄,我打算将原本打算捂到年底的消息提前说了。”
“阿遥。”
赵端午表情复杂。
所谓的打算年底再说的消息便是,在砖窑上做满一年的,买砖有让价,每块砖让十之一二的利。做满三年的,买砖折半。做满五年的,可送建家中房屋所需的砖。
换到煤矿和铁矿上,大致同理。只不过是把送砖换成了送煤,送铁锅。
“再斟酌斟酌吧。”
赵端午尬笑两声,不敢给出明确答复。
造水泥一事便这么风风火火进行了,待水泥抹好,好巧不巧,长安城里连着五场暴雨将城中搞的一塌糊涂。
没包砖的夯土城墙倒了,城中各处屋子多有倒塌。因长安城东南高西北低,雨水倒灌,几乎家家都遭了灾。
独独通济坊赵家安然无恙。
赵家的房屋没有倒塌,家中也没有受内涝之苦。赵家的煤矿和砖窑,也没遍地狼藉,处处泥泞。
消息传开,水泥名声至此打响。
宇文士及又被李渊派来了。
李渊听闻了水泥之名,命宇文士及前去一看。等宇文士及回禀后,下令,以朝廷的名义买下水泥,待城中积水和淤泥清理干净,便赶紧在朱雀大街上抹上吧。
李星遥趁机提出了建水泥厂一事。
宫里头,尹德妃也听闻了水泥之名,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赵家的屋子没有倒,雨水也没灌进她家?”
宫人们不敢回应。
尹德妃又气急败坏道:“真是老天不开眼,也不知怎么就瞧中了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先是砖窑,又是煤矿,又是铁矿的,如今又弄出个水泥。钱都让她一个人赚了,别人还怎么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骂了几句岂有此理后,想起老早之前交代的,忙问:“我让你们出去打探,你们打探到了什么?这姓李的娘子,到底什么来路?究竟是有人背后捣鬼,还是,她就是运气好,就是得老天爷怜爱?”
宫人们更不敢回应了。
知道她此时妒火中烧,更是缩起脖子,各个装鹌鹑。
尹德妃越看越气,越气,越想摔东西。便拿起屋子里所有能摔的,摔了个稀巴烂。
这日,一个宫人急匆匆从外头跑来,对着尹德妃耳语了几句。
尹德妃听罢,一脸不敢置信,“此言当真?”
待看见宫人确定的眼神,方闭了闭眼,再睁开,气的不打一处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她就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柴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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