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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80

    第76章 端倪


    颉利可汗帐中。


    颉利一改先前志得意满的模样,整个人颇有些灰头土脸,他对着一旁的赵德言,连声叹道:“军师啊军师,你果然料事如神,早知道,就听你的了,不该贪功冒进,失了警惕的。”


    “李世民狡诈,突利又坏了事,可汗腹背受敌,此次,是人祸大于天意。可汗不必生气,等重振旗鼓,日后,咱们卷土再来便是。”


    赵德言心中作何感想,面上并不显现,他劝了颉利几句,又问:“关于从何处要人,可汗可有定论?”


    颉利摇头,“原本打算,全从突利帐下要人的,可突利这个蠢东西,帐下竟然只要来了一千个人。那李世民可是要了两千人,现在还差一千人。”


    提到突利,颉利额头青筋暴起,他一拍案几,气愤地起了身。心中有无数怒火无从发泄,索性在帐中踢踢打打。


    “若不是军师你让我学那李世民,礼贤下士,广纳贤才,对着自己人,绝不放弃,我才不想救突利那个蠢东西。他此次,可把我们害惨了。若非为了救他,我怎会被李世民打劫,强要去这么多东西?”


    “突利压根不会管人,他手底下人打来打去,没见打出个勇士,倒是打死了一群奴隶。眼下,还差一千个,这一千个,军师,你说,我该从哪里要?”


    赵德言胡子挑了一下。


    心中冷笑,知道颉利是想让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便顺水推舟开了口,道:“自是应该同义成公主要。可汗不妨想想,李世民让我们十日之内将人送来,十日,从王廷要人,也不是不行。只是,王廷毕竟是王公贵族聚集的地方,从那里要人,恐让那些王公贵族们不快。因此,依德言之见,还是从定襄城要人的好。”


    “可义成,未必肯愿意啊。”


    颉利却有些为难,又说:“你别忘了,上次咱们可把本该给她的人送到了王廷。”


    “可汗做事,自然有可汗的道理。可汗是草原上的王,若可汗当真讨要,义成公主难不成,还会拒绝?”


    “你所言在理。”


    颉利含糊回应。


    还没等他开口,义成公主那头就主动送了消息来。义成公主言道,知道可汗眼下正在为归还中国人口而发愁,义成作为可汗可敦,一路携手并进,愿主动献出定襄城中的中原人,以解可汗燃眉之急。


    颉利自是大喜,叫人回了消息给义成公主,道不会让义成公主此次白白出了人。


    两千个俘虏,一千个出自突利可汗帐下,另一千,出自定襄城。


    消息传至朔州,赵光禄心头忐忑。


    他第一时间将消息与偷偷潜入朔州城的李愿娘说了,李愿娘听罢,唰地一下起了身。夫妻二人皆无言,最后还是李愿娘出了声,道:“也许呢,也许阿遥又被送去了突利帐下呢。咱们的探子,只潜藏于定襄城。王廷和突利帐下,可没有咱们的探子。我要看过所有人,万一呢,万一阿遥就在里面。”


    赵光禄嘴皮子几度动了动,最终只能点了点头。他心中同样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万一呢,万一阿遥的确又被人从王廷送到了突利帐下呢。


    那突利,听闻时常从王廷要人要东西。不到最后一刻,他亦不会死心。


    夫妻二人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焦急又紧张地等着突厥人归还劫掠来的人口。


    终于,到了这一日,双方约定,在北楼关接收人口,归还俘虏。


    突厥人将羊和马赶了过来,又将人口分三批归还。


    第一批,五百中国人口。


    赵光禄表面平静,实则心里跟油煎一样,他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每一个人。可,五百人里,并没有李星遥的身影。


    没事的,还有另外两批。


    他安慰自己,还有一千五百口人,阿遥定然就在这一千五百口里面。


    第二批,八百人。


    赵光禄打起精神,可,八百个人一一看过,里头还是没有李星遥的身影。


    最后七百人了。


    他紧张不已,心头也莫名的焦躁。既盼着那七百人快快走过来,又怕那里头,没有他想要的身影。


    七百人送了过来,一一走进北楼关。


    一百个。


    三百个。


    六百个。


    六百五十个。


    六百九十个。


    还有最后十个。


    赵光禄嘴巴都快咬出血,他不敢看得太快,可,十个人不会因为他的目光停留。一个人走过去了,七个人走过去了,九个人走过去了,至最后一个人。


    不是李星遥。


    心中一直积攒着的劲好像在这一刻尽数散掉,他胸口发闷,人也有些慌乱。下意识回过头看隐藏在兵卒中的李愿娘,却见李愿娘的神色是异常的平静。


    夕阳西下,本该是壮美无垠的,可此时此刻,他在那平静的目光下,看到的只有凄凉。


    那一瞬间,他不敢直视妻子的目光,也不敢去窥探,那目光下隐藏的悲伤。


    “霍国公,你们大唐要的人和东西,已经全部送到。我们的人,现在可以还回来了吧?”


    来送人和东西的,是阿史那思摩。


    赵光禄耳边好似有重音,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阿史那思摩在问他要人。便强自镇定,让人把突利等突厥人放了回去。


    阿史那思摩见状,松了一口气,清点完人数,他抹一把汗,还嘟囔了一句:“赫赫炎炎,流金铄石,你们汉地的诗词,过于写实。”


    七月盛夏,北楼关往北,便是塞外。这时节,的确热的人心发慌。


    若是在往日里,得了“便宜”,赵光禄可能还会与对方表面玩笑,实际讽刺对方几句。可今日,他实在没心情,他眼角余光只注意着李愿娘。


    却见李愿娘盯着阿史那思摩,似乎出了神。


    心中颇觉意外,他也看向阿史那思摩,结果便看到,阿史那思摩的外衣里头,还穿了一件像是羊毛做成的衣裳。


    那衣裳,针脚细密,线像是用纺车纺出来的,并不似,突厥人能做出来的。


    心中莫名一动,他开口,问了一句:“夹毕特勒既然热,为何不脱掉一件衣裳?”


    “不能脱,脱了,里头的衣裳岂不是就脏了。”


    阿史那思摩很宝贝他里头那件羊毛衫。


    赵光禄道:“脏了,洗了不就行了。喽,咱们北楼关外,不就有现成的小河?”


    “这衣裳啊,可是人无我有,洗了,就变小了。你们中原人没穿过,所以不懂。”


    阿史那思摩知道对方是在内涵他们突厥缺水,所以舍不得洗衣裳。他也不客气地内涵了回去,本意是想说,中原人可造不出这么好的衣裳,哪知道,赵光禄并不生气。


    赵光禄甚至还点头,道:“我是没穿过。大热的天,我捂那么厚干什么,别把自己热出病来。”


    “借霍国公吉言,我们王廷啊,可不热。我穿这件衣裳,正正好。可惜了,可惜你们不肯开放北楼关互市,不然,霍国公也能穿上,这么好的衣裳。”


    “听说王廷有许多被劫走的中原人,你们突厥的王公贵族们,可不会做这种精细的活,你这衣裳,该不会是我们中原的兄弟姐妹做的吧?”


    “怎会。霍国公,不是只有你们中原人才会做衣裳的。咱们突厥,也有高手。”


    阿史那思摩只是笑。


    可赵光禄心中却莫名一颤,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做衣裳的人就是李星遥了。


    阿史那思摩说,王廷不热,那么便说明,这衣裳,是从王廷穿来的。


    王廷可没有会纺纱织布做衣裳的突厥人,且这衣裳,从前没见过,明显是近日才做出来的。刚才他故意提起,衣裳是不是中原人做的,阿史那思摩虽然否认了,可,神色明显有些闪躲,似是心虚。


    阿史那思摩撒谎了。


    阿遥就在突厥王廷,还给突厥的王公贵族做了衣裳,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在欢愉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为了更确定心中猜想,他故意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道:“我们中原,可是高手如云。区区一件衣裳,随便哪个织工,看一眼就会,有何难的?”


    “你们中原的确有最好的织工,可那是从前。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的织工,比你们的更厉害,比你们的更年轻,说不得日后,你们还会同我们买纺车呢。”


    ……


    待北楼关外又恢复平静,李愿娘上前,对着赵光禄笃定道:“那件衣裳,就是阿遥做的。”


    “我知道。”


    赵光禄神情凝重,阿史那思摩那句“比你们的更年轻”,以及“同我们买纺车”便泄漏了端倪。中原人更擅长织蚕丝和麻布,能做出来羊毛衫的纺车,长安城里,并未出现。


    此外,突厥人不善染色,突厥的土地上并未有矾矿。那件羊毛衫,颜色鲜亮均匀,不似突厥人手笔。


    阿遥身后有那只鬼,那羊毛衫,定然是她所做。


    “她给突厥的王公贵族做了衣裳,那么说明,至少在眼下,她是安全的。”


    他安抚李愿娘。


    李愿娘不发一言,许久,才道:“我就在朔州等着。一日不看到她,我便一日不回去。隋朝的义成公主,是个心气高,图谋甚远的,定襄城里,本就网罗了许多汉地的匠人。若知道王廷有人做出了纺车,义成公主定然有所行动。阿遥一定会被她带到定襄城。”


    赵光禄叹气,目光转向定襄方向,心中思绪纷纷。


    而此时的突厥王廷里,李星遥等来了颉利要人的消息,也等来了,义成公主即将亲自来王廷的消息。


    住所的汉人们果然十分失望,张娘子道:“突利小可汗横征暴敛,一向征税无度,那几个部落,皆不服他。他帐下的汉人,才叫一个惨。突厥人打架,汉人奴隶遭殃。要不是那里的汉人死了一批又一批,恐怕这次,也用不着义成公主出面,主动送出一千个人。”


    说到一千个人,张娘子着实感叹:“义成公主好一招以退为进,她帮颉利解决了大难题,颉利一定记她这次的情。李小娘子,听说了没,义成公主此次要和颉利一起来王廷了?”


    “一起来?”


    李星遥别过头问了一句。


    曹般陀那头一直不见有进展,她总觉得,这事似乎哪里怪怪的,曹般陀既然得义成公主看中,那么本事便不该止于此。


    可,曹般陀的确未有动静,像是已经放弃了一样,她着实摸不着头脑。


    义成公主要来,这是她已经预料到的。不过,她奇怪的是,对方竟然要等到颉利回来时,跟着一起来。


    颉利打了败仗,从带着突厥人退回大唐境内,再到往北回王廷,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义成公主竟然也等得。


    想想又觉得好笑,她在王廷,又跑不了。义成公主此次立了大功,要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她的确没什么好急的。


    “说是要来看一看刚出生的小王子,给小王子添金呢。”


    张娘子回了一句,又说:“估计是故意膈应可敦呢,不然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着颉利回来,跟着一起来。”


    又闲聊了一阵,想到义成公主若是来了,李星遥便十有八九要走了,张娘子又有些忧愁,道:“虽说这里不好,也希望你早日离开这里。可真到了这一日,你要走了,这心里头啊,却实在不是滋味。”


    “张阿婶有没有想过,跟我一道去定襄?”


    “我?去定襄?”


    张娘子反应了一下,仍觉得不可思议。她连忙摆手,“不可能的,义成公主要的是你,并没有说,要我们。再说了,我们去了定襄,能干什么?义成公主若真想要我们,老早之前,就会开口了。在她眼里,汉人也分三六九等,我们啊,可不是她需要的人。”


    “那是从前。”


    李星遥不急不躁开了口,又看着张娘子,一字一顿,说:“张阿婶莫非忘了,义成公主刚刚送出去了一千人。”


    “你是说……”


    张娘子很快明白过来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举,义成公主缺人,所以,他们完全有可能,离开这里,去到定襄。


    “可。”


    她还是不敢抱有希望,就像之前,对放还劫掠中国人口报有希望,最后果然失望了一样。


    “义成公主一定会开口,就算她不开口,我也会想办法让她开口。张阿婶,放心吧,我一定会把你们一起带到定襄城。你以前不是说,定襄城的日子,再怎么样,都比这里的好过吗?莫要忘了,我们有纺车,你会纺纱,会织布,而义成公主,此次正是为了纺车才来的。”


    张娘子嘴巴动了两下,良久,用力地点头,“嗯。”


    没多久。


    突厥大军便陆续返回,因为打了败仗,此次返回王廷,突厥人士气十足低落。颉利可汗没敢像从前一样,高调地恨不得让整个草原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


    他与义成公主一道,在一个天色未亮透的清晨悄悄回到了王廷。


    看完新出生的小王子,客套一番后,义成公主奇怪于先前派到草原上的曹般陀怎么迟迟不见人影,便让人去寻,结果不仅找到了曹般陀,还带回来一个消息。


    曹般陀在王廷发现了一个铁矿。


    消息震惊整个草原,哪怕颜面无光,不敢高调行事如颉利可汗,也兴奋地带着人亲自去那所谓的矿看了一回。看完矿,他夸赞曹般陀。


    义成公主便趁势提出,有了矿,可以自己冶铁,以后再对上大唐人,便能所向披靡,一血今日之耻。


    颉利可汗又信心百倍了。


    可,冷静下来,想起会冶铁的人全在定襄城,而此次,义成公主主动奉上一千人,这一千人里,虽然大部分都是其他手艺人,可,这些人原本可以打下手的。


    如今,定襄城里匠人少了,义成公主想要行事,难免不方便,便主动对着义成公主提出,等回定襄时,从王廷带一些汉人。


    义成公主自然愿意。


    可,可敦却不愿意了。


    可敦本以为,有了小王子,颉利可汗再怎么样,也会给她几分薄面。哪知道,义成公主压根没开口,颉利可汗就主动提出给人。


    她站出来反对,并口口声声声称,人是给王廷的,她需要这些人。她要留下人,做羊毛衫。


    义成公主也不生气,只是轻笑,反驳说:“难道做羊毛衫比造铁锅,造高车还要重要?”


    张娘子将义成公主的话活灵活现学了一遍。


    之后又道:“听说可敦气了个半死,当场换成突厥语,和颉利不知说了些什么。义成公主也不着急,只是笑着看了颉利一眼。颉利脸上挂不住,当即发了怒,说,我是可汗,我说给谁就给谁,让可敦不要在这件事上计较了。这不,尘埃落定,义成公主一口气要了五百个人。咱们啊,都在这五百人里头。”


    张娘子颇有一股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兴奋劲,她没想到,这一次的希望成真了,义成公主要了他们,她真的可以去定襄,去一个比王廷离故土更近的地方。


    “那,王小郎君呢?他可在这五百人里面?”


    李星遥顾不得同张娘子说笑,她第一时间问了王阿存。


    张娘子迟疑了一下,“应该在吧。”


    又后悔,“我太高兴了,忘了多问几句。”


    “没事的。”


    李星遥心不在焉回应。


    心中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心。她想着,五百个人,怎么着也该“一网打尽”吧。王阿存年纪小,在义成公主眼里,是正当年华的劳动力,所以,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将他一并带走吧。


    可,没看到最终名单,她始终无法放下心。


    想找王阿存问个究竟,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看到他的身影。问了沈大郎几个,却得知,他放完羊又出去了。


    到底去哪了?


    李星遥心中七上八下。


    欲往更远的地方去寻,可偏偏,义成公主来了。


    义成公主来时,是悄悄的。李星遥正在找王阿存,冷不丁与她的马撞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可,以为的鞭子却没有落下。


    “你是于都斤山的汉人奴隶?”


    义成公主坐在马上,问了一句。


    李星遥这才注意到,马上之人,不是突厥人。


    她看向义成公主,对上义成公主的眼,心中猛地一跳,三十余岁的年纪,保养得宜的脸,明显汉地女子的面容,平静却暗藏机锋的眼神。


    是,义成公主。


    忙点了点头,一个字都没说。


    义成公主却盯着她的脸,道:“你就是那位做出纺车和羊毛衫的李小娘子?”


    李星遥再次点头。


    义成公主道:“你是长安人氏?”


    李星遥眼皮子一跳,含糊回道:“我的确是在长安被人劫走的。”


    “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定襄?”


    李星遥抬起了头。


    她迟疑了一下,做不解状,问:“你能带我去定襄?你……你莫非便是,义成公主?”


    “对,我便是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的目光依然不肯移开,她还又问了一遍:“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定襄?”


    “去定襄,管饭吗?”


    李星遥心说,你都已经决定了,还来问我。她仍是装作懵懂样子,状似天真的问了一句。


    义成公主点头,“管。”


    “那,有地方睡吗?”


    “有。”


    “会有人拿鞭子抽人吗?”


    “不会。”


    义成公主弯唇大笑,她似乎觉得有点意思,指着自己并没有带马鞭的手,道:“我从不用鞭子抽人。”


    “那,我愿意去定襄。”


    李星遥也腼腆笑了,笑容中还有些紧张与拘束。


    义成公主又问:“除了做纺车,织羊毛衫,你还会做什么?”


    “还会捡羊粪蛋子,会挤羊奶,还会给羊接生。”


    李星遥“诚实”回应。


    义成公主看着她,又笑了一下,“去了定襄,可不用做这些。这些,有人做。”


    “哦。”


    李星遥点头,只当她是准备让自己去定襄城里织布。


    义成公主也没多说,丢下一句“回去收拾东西吧,明日就能走了”,便转身纵马离开了。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这才发觉,背后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想起王阿存还没找到,她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到后头,一门心思又寻找起来。可,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无奈回了住所,住所里沈大郎几个正在说话。他们面色难看,神情焦急,见了她,开口便是:“坏了,李小娘子,王小郎君不在那五百个人里面!”


    李星遥脚下险些一个踉跄。


    才站稳,张娘子又气喘吁吁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急道:“出事了出事了!王小郎君被颉利捉住了,颉利说是,要杀了他祭旗!”


    第77章 定襄


    “颉利今日不知为何,点了几个汉人,说是要借他们当靶子,供他练练手。王小郎君竟也在那几个人里头。颉利朝着他连射出去几箭,可,全被他躲过了。颉利脸上挂不住,说他是大唐送进来的探子,要杀了他祭旗。”


    张娘子几句话就把事情的原委说清了。


    李星遥急道:“他只是躲开了,正常人看到箭射过来,不都会躲开吗?难道旁的人,没有下意识躲开?”


    “旁的人也躲开了,可,只有王小郎君,不仅稳稳接住了每一箭,甚至还反握着那箭,朝着颉利扔回去了。李小娘子,你是不知道,王小郎君手头明明没有弓,可,却险些擦伤颉利的肩膀。颉利焉能放过他?这次,完了,真的要完了。”


    张娘子六神无主,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王小郎君怎么就被那颉利点中了?他明明去放羊了,他何时,又有这般本事了?”


    李星遥脑子有些空白,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有了决断。


    顾不得同张娘子多说,她转身,抬脚就往出事的地方去。


    一路小跑着到了目的地,入目便是颉利可汗气急败坏的一张脸。而在他面前,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突厥人反剪着双手,抵着膝盖强行按在地上的,正是王阿存。


    李星遥心头一跳。侧过头,快速搜寻起义成公主的身影来。当看到不远处,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义成公主时,她毫不犹豫朝着对方走去。


    到跟前,义成公主的人将她拦住了。


    义成公主似有些惊讶,看了她一眼,示意一旁的侍女松开她,之后,也不招呼她近前来,只是开口问了一句:“你找我,莫非,有了不得的事?”


    “还请公主出面,救下王小郎君性命。”


    李星遥半垂了头,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有些紧绷。


    义成公主笑了一下,目光从她身上移到王阿存身上,停顿了一瞬,“原来,这就是了不得的事。”


    可,“我为什么要救他?救下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与他……是一体的。他在哪,我就在哪。”


    “你在威胁我?”


    义成公主的声音突然有些危险,她脸上仍带着笑,可那笑中却有几分玩味。


    李星遥心中的弦绷得越发紧了。


    她承认,她的确在威胁义成公主。


    可,她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不管王阿存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结果已经摆明,他现在有危险。颉利可汗无故拿汉人做靶子,不消多想,应是吃了败仗,心中不快,故意找借口发泄。


    王阿存反抗了他,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丢了脸,身为突厥的可汗,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因此今日,王阿存必死。


    可,还有办法。义成公主,便是变数所在。


    她知道,很早之前就知道,义成公主是为了她而来。当然,不仅只是为了她而来。义成公主需要她,可能比她想的还要需要她。


    不然,那会,她不会刻意找来。


    她便是最好的筹码,所以,她选择拿自己当筹码。赌的就是,义成公主一定会松口。


    “你姓李,他姓王,你们两个之间,又何来这么深的情谊?如果我就是不救呢?李小娘子,他活与死,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同样没有选择,他在哪,与你在哪,并无关系。换句话说,你们两个,彼此都由不得自己。”


    义成公主突然收了笑,话说的张扬,眉目间也极是张扬。


    李星遥仰头看她,“我的确身不由己,无法决定自己究竟去哪,可,我可以决定,自己不去哪。”


    “李小娘子。”


    义成公主起了身,她缓缓地侧过身,缓缓地拿起了侍女手中的匕首,又缓缓地拔开了那匕首。


    “你的意思是,你情愿选择死?”


    “那,我现在便如你所愿。”


    那把匕首哗地一下刺了过来,李星遥瞳孔放大,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你看,你还是舍不得死。”


    义成公主收回了匕首,再抬眸,话锋一转:“行了,我会救他。但你要记得,永远记得,你欠我一命。他的命,我随时都可以收回来。”


    话音落,抬脚朝着颉利可汗走去。


    李星遥愣了一下,回过神,忙朝着她的背影看去。只见,她不知同颉利可汗说了什么,颉利可汗面色几变,最终冷哼了一声,一甩胳膊,气呼呼地走开了。


    主角走了,众人逐渐散去,义成公主站在远处,轻轻地用嘴型说出了三个字。


    纵然离得很远,纵然她没有出声,可李星遥就是知道,她说的是:别忘了。


    别忘了,她方才说过的话,别忘了,王阿存的命仍在她手上。


    ……


    王阿存被人放开了,似是没料到李星遥会来。当他看到李星遥的那一刻,他目光中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你求了她。”


    他几乎是笃定的语气。


    李星遥不回答,她只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对颉利出手?”


    “你认为,我不该对他出手。”


    “不是。”


    李星遥不肯侧过头看他,“你如果想杀了他,一定会拼尽全力,可,今日,你并不想杀他。”


    “王阿存,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出现在这里,故意被颉利选中,故意想叫义成公主看到,为的,便是,她能将你一起带走吧。”


    王阿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愕然。


    李星遥还是不肯看他,她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后怕,“可你赌输了。你知不知道,你赌输了。”


    赌输了,险些……死了。


    张娘子说,“好端端的,王小郎君怎么就被颉利点中了”,是啊,她也在想,好端端的,他怎么就被颉利点中了?


    若是和平时一样按部就班的放羊,是不会被颉利点中的。毕竟,此处与放羊地,南辕北辙。颉利可没那么闲,专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选几个人,又不嫌麻烦地折返此处,让人当靶子供他发泄。


    再者,以他的机敏和本事,纵然颉利到跟前了,想躲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可,他还是出现在这里了,以一种所有人都意外的方式。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那便是,他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


    故意被颉利选中,故意在颉利射出箭的时候,对抗他。那几支投向颉利的箭,并没伤及颉利根本,因为那箭术,本就不是为了对抗颉利,而是为了,让义成公主看到。


    选人,带人走,是义成公主一手操持的。义成公主能决定他的去留,而义成公主需要的,是有用的人。


    “你已经知道了,你不在那五百人里面,对吗?”


    这次,她转过头看王阿存了。


    她的目光清泠泠的,王阿存避开了。


    他说:“我欠你一条命。”


    “你这个人。”


    李星遥快要气死了,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一时间只想捶胸顿足。


    “真是个倔驴!”


    她想起赵端午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


    之后,还是气不过,又说:“我可没有舍命救你。”


    说罢,再也不想理他,气呼呼地一个人往住所走了。身后王阿存看着她的身影,也抬了脚。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远远错开点距离,却又不至于错开的太远,沉默的,互不开口的,走了回去。


    张娘子他们早已等急了。


    见他们回来,张娘子一颗心总算放下,一叠声道:“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又问王阿存:“王小郎君,你怎么就被选中了呢?对了,你是怎么被放回来的?那颉利,难不成,转了性?”


    她面带诧异地看着王阿存,想起王阿存脾性,又扭过头看李星遥。


    结果就看到李星遥气呼呼的。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李小娘子,你莫非,是在生气?”


    张娘子觉得实在稀奇,她看看自己左手边的,又看看自己右手边的,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保证,自己猜的是对的。


    “算了,别和他生气。你和他生气,他可能压根不知道你在生气什么。”


    她劝李星遥。


    又劝王阿存:“王小郎君,去吧,悄悄赔个不是。若是,实在说不出口,放羊的时候,采把野花吧。至于野花送给谁,我不说,你也知道。”


    “不用放羊了。”


    李星遥依然没好气。


    顿了一下,又说:“他明日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定襄了。”


    “真的?”


    张娘子震惊,孙郎君几个也不敢置信,一叠声追问个中情由。李星遥勉强回了句“义成公主让他跟着一起去”,又找了个借口,回屋子里了。


    翌日很快就到了,至出发前,两个人还是不说话。


    一直到抵达定襄城,依然如此。当然,中途,王阿存似乎有几次想开口。可,不等他开口,李星遥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至定襄城,又是另一番天地。


    定襄城虽亦属于突厥,可,其位置偏南,与大唐朔州甚是接近。是以定襄城风貌与漠北王廷迥异。其虽也有广袤草原,可除了草原,还有中原风光。


    李星遥初次进入定襄城,恍惚以为,是回了大唐长安。可长安坊市分离,房屋有序,其房屋多是土房子,偶有木房子,等她后来烧出了物美价廉的砖,于是城中始见砖房子。


    定襄城里的房子多为土房子,偶尔也夹杂着毡房。一眼看去,排布竟然与长安城无异。只是,半中原半草原杂居,时不时总让人生出种错乱感。


    义成公主自是不会亲自出面,处理“奴隶”去向之事。代她出面的,正是那位先头在突厥王廷发现了铁矿的曹般陀。


    李星遥觉得此人如同鬼魅一样。


    来定襄的路上,她明明没有见过此人。可,安排每个人的活计的时候,此人又突然出现了。


    那台纺车,或许是出于安抚可敦的目的,被留在了王廷。缺纺车,自然便要新作纺纺车。李星遥猜测,对方要让她重新做一台纺车,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曹般陀命她在十日之内,重新做出二十台纺车。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确认了一下,的确是二十台。


    便发问:“之前做纺车,是可敦命人去于都斤山取了木头,又让人帮我们打下手才做出来的,做二十台纺车,比一台纺车需要的木头更多,木头从哪里来?此外,十天,未必能成。”


    “我不管这么多,我只知道,十天后,我要看到二十台纺车。”


    曹般陀和义成公主一样,说话时带着笑。可他的笑中多了几分独属于粟特人的精明。


    他摸着自己的小胡子,随后学中原人的样子,摊手,道:“做一台是做,做二十台也是做,有什么区别吗?至于木头,你们这么多人,总会找到的。定襄城这么大,找木头,可不是难事。”


    言下之意,你们自己想办法。


    李星遥实在无语,暗叹,没想到义成公主比可敦还没有人性。


    曹般陀扬长而去。


    孙郎君一行人呼啦一下围过来,各个都愁眉苦脸。沈大郎道:“我记得上次那台纺车,好像差不多也用了三天。二十台,我们不得用一个月?”


    “不是这么算的。”


    孙郎君叹了口气,道:“这粟特人讨厌是讨厌,但他刚才有句话是对的,做一台是做,做二十台也是做。只是,做二十台比做一台需要的东西更多,若是分开人手,日夜不休,十天,应该也能成。”


    “可我们又该去哪找木头呢?”


    张娘子抓瞎,气道:“初来乍到,我们连定襄城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这一来二去,找木头都要花些时间。更不要说,砍树,锯木头,这义成公主啊,可是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


    “木头在城中西南处,二十里开外,便能寻到。”


    王阿存突然出了声。


    所有人齐刷刷朝着他看过去。


    “二十里开外?”


    沈大郎惊呼,“望山跑死马,那不是和之前在王廷时差不多吗?王廷我们还熟悉,这里,这这这……这又该如何去?”


    还有,“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看过这一片的地形图。”


    王阿存简短回了一句。


    众人点头,可,新的问题又来了,“我们怎么去,又怎么把木头运回来?”


    “不急,我们先去西南看一看,若是有河,便将木头扔到水里,顺着水漂下来。”


    李星遥也出了声。


    众人想了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便一致表示同意。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李星遥耽搁不得,略作休息,便往西南方向去了。走了几步,她发现,王阿存竟然跟在她后面。


    便加快了脚步。


    结果王阿存也加快了脚步。


    她心中有气,干脆停下了。


    王阿存步子也跟着一顿。


    可下一刻,他抬脚,继续朝着她走来。


    眼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他快要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抬脚,极快地往前面走去。


    走了几步,又顿住了。


    回过头,她问:“你怎么来了?”


    “你刚才说,我们先去西南看一看。”


    王阿存也停了下来。


    “我说的是,我和张娘子他们。”


    李星遥暗骂自己口误,王阿存却道:“你走的时候,没有叫张娘子。”


    “我……”


    李星遥更气了。


    她看王阿存一眼,突然败下阵来,“二十里地,你说,我们怎么去?难道,就这样,走过去?”


    说到走过去,又奇怪,“在王廷时,做什么都有人看着。来了定襄,义成公主竟然不让人看着我们,你说,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就这么放心我们?”


    “或许,她知道我们跑不出定襄城吧。”


    王阿存的目光落在西南深处,又说:“或许,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她的人。”


    这话……


    说的李星遥背后泛起一股凉意。


    她瑟缩了一下,也看向西南,再一次问:“你真的打算,就这样走到西南?”


    沉默片刻,“我以为,你有办法的。”


    “我的确有办法。”


    王阿存抬了眸,顷刻间,他手弯曲放在嘴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


    而后,一匹马从远处跑来了。


    “这……这这这……”


    李星遥瞠目结舌了,“你还在定襄城里藏了一匹马?”


    “不是我的。”


    李星遥:?


    反应了一下,明白了,“是你……”


    偷的。


    不是自己的马,却听到口哨就来,这马,“莫非是一匹蠢马?”


    “我在进城的时候,观察到有人是用这个声音来召唤马的。”


    “所以你就学他,用他的声音,骗来他的马?”


    李星遥哭笑不得,又苦恼,“可是,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现在,马认出来你不是它的主人了。”


    马应该是突厥人的马,刚才进城时,虽见到汉人骑马,可那些人衣着明显与做活的汉人不同,想来应该是迁徙定襄的隋朝贵族和大臣。


    做活的汉人被聚集在一处,大家可都没马骑,只有零星路过的突厥人骑马时不时往来。口哨声能骗过马,可人脸却骗不过马。这不,马已经有扭头就走的意思了。


    “嘘嘘嘘——”


    一声更嘹亮更绵长的口哨声响起,那声音似有节奏,马再次扭转身子,嘚嘚嘚嘚朝着王阿存跑来。


    李星遥再一次瞠目结舌。


    好半天,她对着王阿存,憋出一句:“走吧。”


    二人上了马,径直朝着西南处而去。不多时,便到了西南处。果然如王阿存所说,那里有一片密林。


    李星遥心头第一块大石头放下。


    见那些树长得还可以,能用来做纺车,便认真找寻起河流来。可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条涓涓溪流。


    那溪流太窄太弯曲,流水的速度也实在缓慢,她有些失望。


    “看来我们只能再骗一次马,上一次山了。”


    她背着马小声说。


    车,应该能从旁的做活的汉人那里借到,可马,汉人们没有。人拉车,太累,所以,只能再骗一次马了。


    话音刚落,密林里起了动静。几乎是一瞬间,王阿存僵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有一个小郎君从里头出来了。


    那郎君年纪与赵端午相仿,面目是汉人的面目,衣着……李星遥目光落在他的衣裳上,只见那衣裳,不算华贵,也不算太破。


    是普通百姓的穿着。


    小郎君手里拿着一把野菜,仔细看,竟然是野葱莲。


    李星遥不由得想起,毒翻一大片西域胡商的那顿饭。下意识的,她看了王阿存一眼。


    王阿存一直盯着那小郎君,小郎君冷不丁看到他二人,愣了一下。之后不知为何,匆忙将手里的野葱莲藏在了身后。


    “你们……”


    小郎君急急开了口,目光钉子一样钉在他二人身上。见他二人并无动静,方放下心,自顾自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没声了。


    转过身,他对着远处遥遥地唤了一声:“青骢!”


    一匹毛色极好的马从天边跑了过来。


    马身上驮着一个布口袋,袋子里绿油油的,李星遥飞快瞥了一眼,只见里头是一些常见的野菜。


    小郎君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他突然回过头,犹豫了一下,飞速道:“入口西边不足一里处,有一条黑色的蛇。”


    而后,纵马就要离去。


    眼看着他要走了,李星遥连忙开了口:“等一下。”


    小郎君顿住。


    “野葱莲有毒,不能吃。”


    小郎君低头,怀疑地看了一眼自己刚刚拔来的野菜,“是这个吗?”


    李星遥点头。


    小郎君还是有些犹豫,“真的有毒?”


    李星遥再次点头。


    小郎君叹了口气,可,却不急着扔掉。他目光看过来,问:“你怎么知道?”


    “我中过毒。”


    李星遥撒了谎。


    小郎君这才干脆利落地将那把野葱莲扔掉了。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最终什么也没说,扭过头,纵马朝着城中去了。


    等他走了,李星遥扭头看向王阿存,笃定道:“他不是普通的汉人。”


    “他是……”


    王阿存的目光仍然停在小郎君离去的方向,他说:“他是杨政道。”


    李星遥的眼眸微微放大。


    “原来,他就是杨政道。”


    杨政道,是隋炀帝的孙子,也是隋朝灭亡后,隋朝的王公大臣以及没有归顺的百姓们拥戴的后隋之主。她知道,这位后隋之主居于定襄,但,她没有想到,方才的小郎君就是杨政道。


    刚才,她从小郎君的衣着和他唤来的马判断出,他不是普通的汉人。普通的汉人,可以着那样一身衣裳,可,他们没有马。


    有马的汉人,不会穿那样一身衣裳。


    小郎君泄漏了踪迹,但她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后隋的臣民之后。之所以出言提醒,也是因为,对方先提醒了他们,投桃报李,她不想让对方被野菜毒死。


    那野菜被好生装着,对方又极珍重之,料想是用来吃的。


    “早知道,我就喊住他,让他帮我们把树砍了又运回去了。”


    李星遥开了句玩笑,又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杨政道?”


    第78章 威胁


    “他不认识野葱莲。”


    王阿存回了一句。


    明明是很正经的话,可莫名的,李星遥竟然有点想笑。不想当着他的面笑,也察觉,眼下不是笑的时候,便叹了口气,道:“不认识野葱莲的人多着呢,我以前,也不认识野葱莲。”


    “传言后隋的王公大臣蛰居定襄,不事生产。此处地处定襄西南,没有马,可来不了。他的马,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王阿存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李星遥摇头,“你是想说,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吧?”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所以不认识野外常见却有毒的野葱莲。此处偏远,没有马无法抵达,杨政道有马,方才见了他们,还明显有些慌张。


    可见,他是背过人悄悄来的。


    年龄,过于好的马,出门需要背过人,如此,便能判断出对方的身份了。


    “我还是略逊你一筹。”


    李星遥有些失落,她只知道那匹马是好马,但判断不出那匹马到底有多好。王阿存懂马,通过马,一眼就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她略逊一筹了。


    “要不,你再教教我,如何辨认马的好坏吧?”


    她问了王阿存一句,又想起,做完纺车,还不知有什么杂事等着她呢,便改了口,道:“算了,先不学了。”


    王阿存正要张口说话,见状,咽了回去。


    两个人急赶着往回走,张娘子等人得知没有宽阔河流,彼此都有些失望。李星遥道:“虽然没有河,但,我看过了,那里颇为干燥,地势也有落差,我们可以先用滚木头的方法,把木头滚到平的地方。平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到时候再另想办法。”


    张娘子等人点头应下。


    一行人便正式上了山,这次,因着人多,王阿存不好光明正大再“骗”马来。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众人皆气喘吁吁。


    等到恢复了体力,又赶紧一刻也不耽搁地砍起树来。


    李星遥惦记着杨政道说的那条蛇。


    好在,一路行来,那蛇早已不知溜到了何处。渐渐地,她便放了心。忙了一会儿,有些累了,便去那条小溪边洗脸。


    正洗着,忽然听到一声:“小……”


    后头那个心字还没说完,又听到极快的一个声音。回过头,便见一颗石头打死了一条蛇。那蛇,是黑色的,已经被石头击打至身后树米远。


    李星遥吓了一跳,连忙跳开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颗石头,是王阿存扔的。而那个声音,是……杨政道的。


    扭头看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杨政道。


    她诧异地看向杨政道,虽没说话,但眼里的疑问极明显。


    杨政道目光从那死蛇上面移开,佩服地看了王阿存一眼,道:“你们是从突厥王廷来的汉人?你们来这里砍树,是为了做纺车?”


    李星遥点头。


    他便又道:“你……你姓李?”


    李星遥本有些惊讶,转念一想,他是后隋小朝廷的主人,定襄城和突厥王廷的动静,他未必不知。纺车是自己做的,王廷那边知道,这里,说不得也有人知道。


    就像自己能根据蛛丝马迹大概判断出他的身份一样,他也能根据蛛丝马迹,好比自己的年龄,自己要做的事,判断出自己的身份。


    便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


    杨政道也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起了之前采错了野菜的事:“多谢你。我本来采野菜,想给家人吃,若非你提醒,怕是要害了家人了。”


    “举手之劳。”


    李星遥同他客气。


    他笑笑,又说:“你是长安人?”


    李星遥没接话。


    一来,她想到了在王廷时,义成公主与他说了同样的话。


    二来,提到长安,总是莫名有几分伤感。


    她迟疑了。


    这一迟疑落在杨政道的眼中,便叫他意识到,他说错话了。许是想到,当“奴隶”的,没有家可言,所以,从哪里来,本是哪里人氏,不重要,他扭过头,看向密林深处,正想开口,却听到王阿存的声音:“可以回去了。”


    李星遥忙起了身。


    杨政道也起身,他看着那木头,环顾四周,迟疑了一下,道:“你们没有车马,怎么运回去?”


    “滚回去。”


    李星遥回他三个字。


    他略显讶异。


    讶异过后,又开口:“我帮你们运回去吧。”


    说完,似是意识到自己太主动了,忙又遮掩道:“总之,我可以帮你们把这些木头运回去,我……我家里有车。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李星遥停了脚。她本就在愁,木头滚到平的地方后,该怎么办。眼下杨政道既然开了口,那么,若是他的要求不过分,她愿意彼此交换。


    “我种了一些菜,但,长得不好。若是你们能帮我把菜种好,我可以帮你们运回木头。”


    种菜……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好。”


    她应下。


    杨政道便道:“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会,一会就有车和驴来。”


    说完,起身上了马。马儿跑出去几步,他又似想到了什么一样折返回来,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姓隋,你们可以唤我隋三郎。”


    ……


    隋三郎很快让人送了车和驴来。有了这两样东西,运木头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孙郎君等人自是好奇,李星遥随意搪塞了过去。


    十天,加班加点,她将二十台纺车装好了。


    见了那二十台纺车,曹般陀拍手称赞,道:“你看,都说了,做一台是做,做二十台也是做。这不,二十台纺车不就做出来了?”


    李星遥但笑不语。


    实则,在心里小声骂他。


    曹般陀又道:“纺车做完了,你们可以休息半日。趁着这半日,好好想想,你们还可以做什么。明日,明日一早,我再来,到时候你们得告诉我,你们能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除了挤羊奶,放羊,再有就是捡羊粪。别的,也不会啊。”


    孙郎君等人走后,出了声。


    众人附和。


    张娘子道:“娘子们倒是可以纺线织布,种菜翻地,可,纺车做完了,没说让我们重新做。种菜,这里没有菜给我们种。能干什么?能干什么,难道不是他们安排给我们?”


    “李小娘子,你说,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还能自己选活干?”


    沈大郎不觉得会有这样的好事,可他实在拿不准,这曹般陀究竟是何意,更拿不准,义成公主究竟想干什么。


    他问了李星遥,李星遥道:“或许,他们想让我们做各自擅长的。”


    “擅长的?”


    孙郎君目光悠远,好半晌,摇头,“到突厥这么多年,擅长的,除了那些,也没有别的了。”


    “那就按照原先做惯了的,告诉他就是。”


    沈大郎懒得多想了。


    他以为,原先怎么样,如今还怎么样,反正都是给突厥人干活,该干的干了就行了。哪里想到,第二天,曹般陀听到那清一色的“可以挤奶,放羊,捡羊粪,劈柴”后,笑了。


    “你们还是没搞清楚,如今和从前有什么区别。”


    曹般陀说话像打哑谜。


    沈大郎一群人听不懂。


    他也不解释,只用一把扇子拍着沈大郎的脸,道:“你们可是在给义成公主干活啊。”


    话音落,笑了笑,脚尖转向李星遥,目光也转向李星遥。


    “你呢?李小娘子,你也只会挤奶,放羊,捡羊粪?哦,还有做纺车?”


    李星遥心中惊疑不定。


    她自然没有迟钝到听不出曹般陀话中有话。只是,她搞不清楚曹般陀究竟想干什么,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道:“我还会种菜。”


    “只是种菜吗?”


    “还会给人接生。”


    “还有呢?”


    “没有了。”


    “没有了?”


    曹般陀又拿起扇子,胡乱扇了两下。明明这时节,已经凉快多了,可他仍不肯放下扇子。他目光也不曾移开,只是看着李星遥。


    李星遥心中有些不安。


    他却突然移开了目光,道:“走吧,义成公主要见你们。”


    李星遥心中更不安了。


    等到和王阿存一道被带到义成公主的居所,义成公主挥手,示意曹般陀可以下去了。曹般陀也不多言,乖乖走了。


    待他走了,义成公主指着面前的两杯酒,道:“来喝酒,这可是你们长安的酒。”


    李星遥不动。


    王阿存也不动。


    “非要我让人灌你们不成?”


    义成公主说话时仍带着笑,可说出的话威胁意味极浓。


    她先丢下一句“这是浊酒,不醉人”,又伸手,点了王阿存的名字:“王小郎君,你是郎君,又为长,你先来。”


    王阿存脚下步子动了。


    李星遥嘴皮子动了一下,他却已经上前,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饮完了杯中酒,他伸手,拿起另一杯,顷刻间就要再次饮尽。


    结果,被义成公主拦住了。


    义成公主有些不快,“这杯酒,可不是你的。”


    又目光转向李星遥,颇有耐心地问:“李小娘子,难道,你就不想尝一尝你们长安的酒?这可是,你家中的味道。”


    李星遥便上前,接过了那杯酒。


    她同样一饮而尽。


    义成公主道:“听曹般陀说,你们想挤羊奶,捡羊粪,放羊?”


    “我们从前就是做这样的事的。”


    李星遥开了口。


    义成公主摇头,“可我现在不需要你们做这些事,我这里,有的是人做这些事。”


    “我可以种菜。”


    “我不需要你种菜。”


    “我……”


    “回答我,你还会做什么?”


    义成公主出言制止李星遥继续往下说,问了一句,又说:“想好了,再回答我。”


    “我还会,做饭。”


    “不。


    义成公主仍是笑,“我说了,想好了再回答。”


    “我还会,做饭。”


    李星遥还是那句话。


    义成公主便转头看向王阿存,“那你呢?王小郎君,你还会做什么?”


    “喂马。”


    王阿存目光沉沉,吐口两个字。


    义成公主笑了,笑容比刚才更盛。那笑陡然一收,她声音却放轻了好多:“你应该告诉我,你会躲开可汗的箭,你会用石头打鹞鹰,你会,偷偷地杀了人,却叫人以为是,鹞鹰杀的。”


    “不不不,应该说,你会操纵鹞鹰,鹞鹰是你的手下败将,不管是在王廷还是在长安,皆是如此。”


    李星遥瞳孔猛地一缩。


    又听到:“百步穿杨如何能极尽你的箭术呢?是吧,王阿存。晋阳王家,知不知道,他们族中出了一个麒麟儿,竟然能一箭双鹞,一次射瞎八个人的眼睛?”


    王阿存瞳孔一震。


    不敢置信地看着义成公主,义成公主却朝着他近前了两步,“晋阳王家的麒麟儿哟,也不知,他们知道你在我手里,会不会心疼?我想想,应该不会吧。”


    呵。


    义成公主嗤笑了一声,这一次,却看向了李星遥。


    她唤:“李星遥。”


    李星遥心头一颤。


    死死地咬着自己的牙关,感受到一股血腥味在自己的嘴里蔓延开来,她才找回一点理智。


    浑身僵硬地由着义成公主打探,义成公主挑眉,“曲辕犁、榨油机、蜂窝煤、砖窑、铁锅,哦,还有我们东边还没传过来的陌刀。真是壮观啊!说起来,我早闻李小娘子大名,一直想着,将人请过来一见。可,还没付诸行动,老天爷就把人送到我跟前了。李小娘子,你说,这莫非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星遥直视着她的眼睛,明白此时,再多的狡辩已是不必要。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王阿存的身份,那么,所图的,应该便是自己手头的东西。


    不,或许是,自己还没做出来的东西。


    “你是个聪明人。李小娘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想做什么,你应该清楚。还是那句话,你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要想清楚。”


    “你记不记得,你求着我救王阿存的那日,我同你说了什么?你欠我一条命。”


    说到“一条命”,屋子中不知何时,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许多手持弓弩的弓弩手。而他们的弓弩,皆向着王阿存。


    王阿存用手按住了腰间。


    义成公主轻飘飘瞟他一眼,“我知道,你怀里藏有石头。可,到底是石头快,还是羽箭快,你不妨试试。”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屋子里一片死寂,李星遥的指甲几乎快要扣在手掌心,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


    便启唇,“我会听你的。”


    “哦?”


    义成公主伸手,示意弓弩手退下,弓弩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还好当初,留了他一命,我倒没想到,他的命竟然比我想的还要好用。”


    “你什么意思?”


    李星遥一怔,好似有什么东西快速从心中划过。她努力去抓那样东西,终于,抓住了。


    留了他一命。


    所以当初,义成公主本是要让他死的。


    “是你,你故意将他从名单里划掉,也是你,故意引着他去颉利可汗那里,你想让他死。你本来就想借颉利可汗的手除掉他,是不是?”


    “是啊。”


    义成公主并不否认,她也不意外,李星遥竟然猜到了她最初的打算。她还主动娓娓道来:“我知道了你们是谁,总得,确认一下。确认了,不需要的,就不必留了,有问题吗?”


    “可你完全可以将他留在王廷,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还是打算杀了他?”“因为他太有本事,同你太亲近!”


    义成公主声音抬高了一些,又说:“他可是个会坏事的,没了他,你孤立无援。你孤立无援,便被为我所用。”


    “原来如此。”


    李星遥彻底明白了。


    怪不得当时她便觉得,颉利可汗突然拿汉人当靶子发泄,有些莫名其妙。原来这一切,都是义成公主的阴谋。


    她以为的,王阿存赌输了,她赌赢了,其实是错的。她也输了。从头到尾,她和王阿存都是义成公主棋盘上的棋子。


    王阿存以为,自己想尽办法出现在颉利可汗面前,被颉利可汗点中,之后又用精湛的“箭术”入了义成公主的眼,如此,便能被义成公主看中,被带回定襄,可,从一开始,义成公主压根就没打算带他。


    义成公主之所以将他的名字划掉,便是为了引诱他出手。他出了手,身份便对上了。对上了,义成公主便能放心地将自己带回来了。


    义成公主一直,意在自己。


    她早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或许,在来王廷之前。王阿存于她而言,并不是那么需要的人。他有本事,会坏了事。他与自己亲近,若跟着自己,自己便有帮手。


    只有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自己才能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可后来,你为什么又改了主意?只是因为,我求了你吗?”


    “不是。”


    义成公主否认了,“因为,我发现,留下他比杀了他,对我更有用。李星遥啊李星遥,都说你柔柔弱弱,人身子不好,心也绵绵软软。可,兔子急了还咬人,你倒是,叫我刮目相看。既然他对你来说,这么重要,那么以后,该怎么做,你清楚了。”


    “不要试图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


    再度被人送出去,是送到了冶铁的地方。那位总是带着玩味笑容的曹般陀又如鬼魅一样出现,交代:从王廷来的一行人,之后和李星遥一起冶铁,任由李星遥差遣。


    曹般陀走后,有人本想问李星遥一句,李小娘子你怎么还会冶铁,被看出了不对劲的张娘子眼疾手快地拉开了。


    “王阿存,我们都赌输了。”


    李星遥看着冶铁的坩埚,难得丧气的对着身后的王阿存说了一句。


    “不过,没关系,我只是一时落了下风,日子还久着呢。来日方长,现在,我威胁她,她也威胁我,可说白了,是她需要我。她需要我,便一定投鼠忌器。”


    李星遥笃定。


    就这么,自己把自己开解好了。


    等到晚上,忙完了手头所有的事情,回到屋子中,却见自己床铺旁的窗台上放着一个树叶做成的,像是船一样的东西。


    打开来,竟然从里头飞出五只萤火虫。


    “哇!哪来的流萤?”


    张娘子从外头进来,看到那萤火虫,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她有些奇怪,“哪来的流萤?是,从窗外飞来的吗?可,外头没见有。”


    “是从窗外飞过来的。”


    李星遥顺着她的话回应,又垂眸,看向那松动了的窗子,以及那片绿绿的树叶子。看了一会儿,她拿起那树叶子,按照刚才的折痕,试图恢复一只树叶船。


    可,折了半天,不知哪里就是不对劲,她就是无法恢复原样。


    遂放弃。


    盯着那萤火虫看了好一会儿,她微微扯着嘴笑了一下。笑完,心中嘀咕:这气莫名其妙就没了。


    翌日,醒来时,萤火虫早已不见踪影。她将那片树叶放到了自己衣袖里,洗完脸出了门。义成公主还是和先前一样,没有派人看守。


    她瞧着好笑,也明白了,之前大伙奇怪的,为何做纺车时,没人看着他们,是因为,义成公主有把握,她不会走,她会听话。


    而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人质。用以拿捏她的人质。


    曹般陀很快就送了铁矿石来,那铁矿石成色不错,竟然是刚从王廷挖来的。


    “义成公主让你先打铁锅,再打陌刀。铁锅和陌刀究竟怎么打,你都知道的。”


    他还留下这句话。


    李星遥点头,安慰自己,这些铁矿石虽然看着成色不错,可,究竟能不能冶炼出适合做锅和打陌刀的铁,还得等到最后才知道。


    万一呢,万一不成呢。


    正手把手教着众人如何打铁,就见王阿存来了。李星遥顾不得同他多说,将知识点讲完后,喝下一口水,快步走到了他跟前。


    “帮我折一艘船吧。”


    她将那片树叶子递到了王阿存面前。


    王阿存的表情……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


    李星遥以为,他不出声,兴许不会愿意,可,他接过了那片树叶子。


    然后,按照昨日的折痕,将那片树叶子折成了和昨日如出一辙的树叶子船的模样。


    果然是你。


    李星遥伸手,接过那船,“流萤像星星。”


    星星是她来到草原以后,最爱看的东西。辽阔苍穹,无边土地,星河万里,她能看完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她都在想李愿娘说过的话。


    “谢谢。”


    她弯唇,对着王阿存笑了一下。


    第79章 五原


    打铁的事已经正式提上日程,李星遥终于腾开手来悄悄观察定襄城里的情形。她完全忘了先前杨政道说的种菜一事,直到被杨政道再度找上门,才想起,自己好像“失约”了。


    杨政道要带她去菜地里,她犹豫了一下,杨政道却道:“我的菜地就在不远处,走也能走过去。”


    她便点了头。


    果然没走多久,就到了一方菜地。那菜地被一片树林包围着,中间只得一条小路可以进去。穿过小路,豁然开朗,一时间竟有陶渊明诗里的桃花源之感。


    可此时已是夏末,无烂漫百花盛开,周遭也无屋舍俨然,鸡犬相闻之热闹。


    四周太静了,唯有偶尔吹来的风,带起树林飒飒作响。李星遥垂眸看去,只见菜地里间错有序地种着大豆、萝卜、茄子、黄瓜、韭菜、芋头,和……无花果。


    目光从那无花果上移开,她弯下身子,只盯着黄瓜和茄子看。


    这时节正是黄瓜和茄子成熟的季节,可,木架子上缀着的黄瓜,和自然从枝头垂下的茄子,明显个头有些小。


    “我浇过水了。”


    杨政道主动开了口,又说:“何时浇水,如何浇水,又浇多少水,我都知道。我也给它们松过土了,可,一年不如一年。前两年,它们还长得格外好,今年却不知怎么了,就成了这样。菽和萝卜也是一样,菽不如前两年的饱满,萝卜吃起来,也没有之前的好吃。”


    “肥施少了。”


    李星遥起了身,有了结论。


    杨政道摇头,“不可能,我分批施了许多次肥,怎么会缺肥料?”


    “你施的肥,肥力不够。”


    李星遥很想摘一根绿油油的黄瓜,虽然那黄瓜个头太小,可,被抓来当奴隶这么久,她实在没吃到什么好吃的饭,眼下看到这黄瓜,她竟然感觉,自己的口水在悄悄往外冒。


    “菽可以在生长最旺盛时就地掩杀,使之腐烂,便可得绿肥。只是,这菽虽个头小,割了却实在浪费。你可以种一些紫云英,待花盛时割掉拿来做肥料。此外,还可以用……对了,你们这里可有人榨油?”


    “榨油?”


    杨政道点头,“有。”


    又说:“芝麻可以拿来榨油,城中有榨油坊,可榨油和施肥,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


    李星遥心说,榨油剩下的麻枯可是极好的肥料。在长安时,她用麻枯沤了好多肥。说起来,秋天快来了,家中的茭白,又该采收了吧?


    也不知,今年阿娘他们还有没有心思收?


    不自觉地,她叹了口气。


    杨政道偏头看过来,问:“怎么了?可是,这些菜都没救了?”


    “眼下,确实没救了。该结果的都已经结果了,可来年,还可以再救。”


    李星遥收回思绪,又将如何用麻枯沤肥说了一遍。说完,杨政道道:“怪不得那麻枯直接用,没什么效果,原来,还需要腐熟。”


    “你们试过用麻枯当肥料了?”


    “嗯。”


    杨政道点头,又说:“听说,长安城里有人就是这么用的。”


    李星遥心中一动。


    “他们还劫掠了长安人?”


    杨政道没说话。半晌,摇了摇头,“不好说。”


    李星遥看向他。


    他又说:“你是长安人,这定襄城里,还有许多同你一样的人。但他们同你,又不一样,你来自大唐,家在长安。他们来自大隋,家在大兴。”


    “大兴不就是长安?有何区别?”


    李星遥故作不解状,问了一句。


    杨政道却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不是长安人,或许,你便不会成为奴隶了。”


    “可我不是长安人,我也依然有可能成为奴隶。”


    李星遥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同我从漠北来的阿叔阿婶们,他们都是大隋人,他们可都没去过长安,可,他们还不是同我一样,如今,做了奴隶。”


    “不一样。”


    杨政道强调,“他们是被突厥人掳走的。”


    “哪里不一样,突厥人和义成公主,有什么区别?”


    杨政道没说话。


    李星遥也不再说话。


    李星遥心中只觉好笑,她明白杨政道的意思,杨政道是想说,隋炀帝死后,隋朝并没有灭亡,义成公主借此处,重新拉起一支队伍,将所有隋朝的王公贵族和逃出来的臣子百姓组织起来,组建了一个后隋小朝廷。


    在这个小朝廷里,逃难来的隋朝百姓,他们不是奴隶,是有名有姓的隋人。而像她这样的,板上钉钉的大唐人,是隋人的生死仇敌。


    大唐“偷了”大隋的家,大兴已不再是大兴,所以大唐人,长安人,都没资格和普通隋人一样,过着看似偏安一隅的安定生活,她,只能成为奴隶。


    可,张娘子他们呢?他们明明也是大隋人,只是,他们运气没有那么好,在流亡定襄之前,就被突厥人掳走了。


    被掳走了,便只能做奴隶,因为他们是突厥人掳走的,义成公主不会为了他们伤了与突厥人的“和气”。哪怕如今进了定襄城,哪怕他们的的确确是隋人,可,还是只能做奴隶。


    这是一个悖论,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的悖论。她无意与杨政道争执,只是看着杨政道突然就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气氛有些尴尬,最终还是杨政道先出了声,道:“不管怎样,在定襄比在他处好得多,至少这里,汉人更多。过几天,我要去五原,劳烦你帮我照看此处,这些菜,就权当我的谢礼吧。”


    李星遥脑海里突然响起熟悉的嘶嘶声。


    她眼皮子一跳,试探着问了一句:“五原?”


    那嘶嘶声更明显了。


    “嗯。”


    杨政道无意多说,转过身,主动将菜地里的菜全部摘了下来。


    看着那一大堆菜,李星遥暂时将心中疑惑撂开,她自然高兴,走一趟,“白”得了这么多菜。可,这么多菜,她该怎么拿回去?


    “树林外有人等着呢。”


    杨政道又说了一句,目光落在树林外头,而后,转身走了。


    李星遥愣了一下,试探着对外头喊:“王阿存。”


    果然,下一瞬,王阿存的身影就从树林外出现。


    “快帮我把这些菜拿回去。”


    李星遥忙招呼他上前,也不问,你怎么来了。


    两个人抱着一大堆菜往回走,一边走,另一边李星遥问:“五原,离这里很远吗?”


    “算不上远,但,也不至于太近。大唐边陲朔方,便在五原附近。炀帝时,五原本为隋所有,后来突厥强盛,五原便为突厥人所据。那里水草丰茂,突厥人喜欢在那里养马。那日我们寻木头时骑的马,便是从五原来的。”


    “你竟然能分辨出马的产地。”


    李星遥又一次被惊讶到了,她转头看向王阿存,步子也顿了一下,“如果我说,我想去五原。”


    “那就去。”


    王阿存不回避她的眼神。因为回答的太快,让她一时间还有些怔愣。


    ……


    此时的朔州城里,李愿娘已经收到了探子的消息,知道李星遥就在定襄城。她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告诉赵光禄,她要进定襄城。


    赵光禄知道自己拦不住她,沉默了许久,留下一句:“去吧。长安城里,都交给我。”


    他只能处理好身后事,为她遮掩,为她免除后顾之忧。


    二人商量好了何时又以何种办法潜入,可他们不知,长安城里,赵端午也有自己的打算。


    赵端午接到赵光禄送回去的消息,知道李星遥就在定襄城里。几乎是在李愿娘前脚进入定襄城里,后脚他就写下了两封信,一封送到长孙净识手里,另一封,送到了萧义明手里。


    萧义明接到那封信,一目十行看过,下意识地,便准备叫人去秦王府找长孙净识。


    可,话才出了口,想起,以赵端午之坚定,之机灵,恐怕在给自己送来信的同时,也给长孙净识送了信,便把人叫了回来。


    捏着那信看了许久,他心中难受,只觉喉咙好似被一颗杏子卡着,不上不下。


    仆从见他形容,小心翼翼道:“四郎先别着急,柴家二郎一贯爱说笑,或许,此次也只是一时冲动,冷静下来,就好了。”


    “你不明白。”


    萧义明叹气,一颗心越发沉了下去,“你不知道他……”


    他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


    赵端午,他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虽然平日里,他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那是因为,没有遇到让他歇斯底里的事。


    而,能让他歇斯底里,丧失理智的,唯有柴家一家人的安危。


    李星遥,是柴家所有人用心保护的人。眼看着,苦尽甘来,她一日日好了,可谁知,平地里又横生出波澜。


    自从知道李星遥人在突厥,赵端午便望穿秋水,一门心思盼着,那归还的劫掠中国人口里,有自李星遥。


    可,此次希望破灭,他彻底绝望了。


    送来的那封信上写,他要去找人。找人,能去哪里,只能是去突厥。


    那信上还写,托他帮忙照看家里,一应安排都已附在信后。若此次,能平安归来,他日衔环结草,必报答他的恩德。


    “唉!”


    又将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萧义明思来想去,去找了萧瑀。他固然不打算让萧瑀知道个中内情,可萧瑀一听说他要帮着照看赵家的事,张口便问:“你何时与他们家,有这么深的交情了?”


    “阿耶莫非忘了,我上次同你说过,榨油比赛的时候,我惊讶于他们兄妹的本事,与之上前攀谈,之后就认识了。此次,赵小郎君也有急事回老家。他们家无人看顾,怕是没办法,才找到了我。阿耶也不用担心,我又不是长长久久帮他们看顾这些事,等他们办完事回来,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萧义明将早就想好的借口说了。


    李星遥突然被掳走,通济坊里少了一个主事的人,压根瞒不住。煤矿那头,有平阳公主府的人在,虽说如今平阳公主在府中幽禁,可,公主府的人忠心,并不会掀起事端。终南山上,因给朝廷打兵器,宇文士及也能坐镇。


    可唯有这砖窑背后,都是一群无权无势的百姓。纵然长孙净识背后相帮,可秦王府事多,偶尔她也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所以,该由他来出面了。


    之前李星遥丢了,赵端午便编了个“我妹妹和阿娘有事回老家”的借口,把所有人稳住。如今,这个借口还能继续用。


    萧瑀道:“李小娘子突然回了老家,我竟不知,她原本不是长安人氏。”


    “祖辈不是长安人,后来来了长安,不是很正常吗?”


    萧义明不动声色。


    萧瑀又道:“说起来,平阳公主府的小娘子……呵,我竟然快忘了这位小娘子了。柴小娘子,竟然被突厥人掳走了?真是,闻所未闻。柴瑶,李星遥,一个丢了,一个突然回老家了,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巧的事。”


    “尹德妃浸润深宫数年,本就有许多人脉。她阿耶乃是地痞流氓,会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也实属正常。那柴家小娘子只是养于平阳公主府,可,并非一直在平阳公主府。咱们不闻人家家的事,当然也不知道,人家偶尔也会去城外的别院,小住几日。西域胡商,本就是唯利是图之人,此次,是柴家的小娘子遭受了无妄之灾。


    至于阿耶你说巧,说起来,世上巧的事多了去,兴许前段时间,还有别的小娘子出嫁,别的小娘子和家人闹矛盾,离家出走呢。每时每刻,这世上的每个角落,都在发生我们不知道的事。”


    萧义明依然不动声色,还把柴瑶丢失后平阳公主府给的官方说辞拿出来说了一遍。


    萧瑀目光突然转了过来,那目光极平静,萧义明也不回避。


    “柴家人,都是一样性情。赵家人,我早知重情重义。兴许这样的家庭,有共通之处吧。”


    萧瑀似是而非说了一句,又说:“但凡你把对外人的心,用在自己家人身上。你那几位阿兄……”


    “阿耶。”


    萧义明打断了他,他也平静目光看过去。


    父子二人目光相对。


    “让法乐阿姊和法愿阿姊回来吧。”


    萧瑀目光一动,旋即拉下脸来,“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阿耶。”


    “四郎,我再说一遍,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今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样的话。”


    萧瑀拂袖便走。


    “你让我把对外人的心,用在自己家人身上,可你呢?难道法乐阿姊和法愿阿姊,她们不是你的家人吗?”


    “你痴迷佛法,可,为什么不把我和阿兄们送进去?我们,也是你的孩子啊。难道孩子与孩子之间,还有差别?”


    “就因为,她们是娘子吗?”


    萧瑀步子一顿。


    好半天,他抬脚,气呼呼地走了。


    *


    定襄城里,李星遥正琢磨着找个什么借口上五原去,她察觉到系统异动。想起从前许多次听到的嘶嘶声,只觉,五原定然有什么在等着她。


    试图背过人召唤系统,想要问个究竟,哪知道,系统又跟死了一样安静。


    她暂时不得门路,想起王阿存之前说的五原是突厥人养马之地,心中倒是冒出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借养马改良马种之便,去往五原。


    王阿存是驭马高手,她也已经在旁敲侧击中知晓,他会改良马种。


    可,好端端的,她说要帮忙改良马种,义成公主不一定信。


    经过上次那一出,她已经看出,义成公主是个多疑之人。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先头她还不情不愿,努力藏拙,扭头就主动说自己能帮着改良马种,义成公主一定生疑。


    正发愁着,张娘子找来了。


    一见了她,张娘子便道:“李小娘子,你怎么还在这里?赶紧去前头,突厥人在问话。”


    “发生什么事了?”


    “东边的小可汗,突利,就是那个被大唐的霍国公活捉了又放回来的突利,来了。可,人才到定襄城,马就被偷了。现在他们在找偷马贼呢。”


    李星遥忙跟着一起去前头。


    结果到了突厥人跟前,才知,偷马的是一个汉人,那汉人是剑南道口音。因为剑南道口音好排查,所以突厥人问明每个人的来处,又让每个人说一句家乡话。


    每个人轮着来,很快,就排查完了。


    突厥人又转战下一处排查。


    张娘子道:“这突利可汗怎么总是闹出这种事。在自己的地盘,马还能丢?难道他身边的人,都是吃素的?”


    “丢马的不是他,是他的军师。”


    沈大郎接了一句,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道:“我听说,这突利小可汗自打回了突厥,便动辄拿人出气。后来,他身边莫名冒出一个汉人军师,得了那军师,他每日里一改原来颓废模样,快活的很呢。”


    “一个军师丢了马,犯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吗?”


    李星遥不解,突厥人一向瞧不起汉人,哪怕对方是军师,也不至于为了一匹马,闹出如此大阵仗。


    “李小娘子,你不知道,这军师,很是得突利的看重。据说他们两个,还同杯共饮呢。如今,军师的马丢了,他可不是卯足了劲,要为军师出气?”


    沈大郎又说了一句。


    末了,想了许久,想起来了,又说:“那军师,好像叫……对了,叫沈四六。人家都说,这沈四六是突利故意找来,和颉利大可汗身边那位姓赵的军师打擂台呢。”


    ……


    等众人散去,李星遥抬脚走到王阿存身边,小声问:“那匹马……”


    “不是我。”


    王阿存回了三个字。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自打上次出了骗马的事,又知晓他对马如此了解,一听到谁的马丢了,她下意识的就想到了他。


    剑南道口音可以模仿,能用声音骗过马,就能用声音骗过人。


    还好不是他。


    “突利此人虽然莽撞,可他身边这位军师,不知是何来路。若是和那赵德言是一样人,沾上了怕是麻烦。”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心中明白,对方之所以大张旗鼓找马,一方面是因为马丢了,还是被汉人“偷”的,自然要查清楚。另一方面,怕是这突利丢了大脸,在找机会发气呢。


    反正定襄城严格来算,也是突厥的地盘。义成公主名义上,还是颉利的妻子呢。


    “对了,去五原的事……”


    又想到去五原的事还没眉目,她又开了口。顿了一下,方道:“若是你去不了……”


    “不会。”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我有办法。”


    李星遥惊讶地抬了眸,还没问,便听得:“五原附近,有许多煤。那里的煤,比这里的要好。”


    “你想对煤做手脚?”


    李星遥明白了。


    若是,定襄城里用来冶铁的煤出了问题,那么,为了寻找合适的煤,义成公主必然有所反应。五原附近有煤,五原现在又为突厥所有,义成公主若找煤,大概率会往五原去。到时候,她就有借口去五原了。


    有心想多问几句,王阿存却并无细说的意思。没办法,她只能耐着性子等。


    等他背地里“下黑手”。


    大概等了五天,终于有动静了。用来作为燃料的煤表面看不出问题,可放进高炉里,冶炼出的第一锅铁水所打制的铁锅,失败了。


    义成公主闻讯,赶到了冶铁的地方。


    众人皆战战兢兢,生怕她一个生气便迁怒所有人。李星遥站在最前头,王阿存站在她身边。


    “李小娘子,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义成公主脸上倒无着急或者愤怒之色,她目光从那失败了的铁锅上移开,道:“不要告诉我,长安和定襄是两处天地,你换了天地,便不会冶铁了。”


    “那倒没有。”


    李星遥目光仍停留在铁锅上,历数:“我在长安城里是如何做的,你知道。在这里,又是如何做的,你也知道。该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成,我不能保证。我也没说过,保证结果符合你的心意。”


    “可你,本可以避免的。或者说,你应该有办法,知道该如何避免。至少,现在,你应该知道。”


    “我的确知道。”


    李星遥这次将目光移开了,她对上义成公主的脸,道:“铁矿石是你们从王廷送来的,送来之前,你们已经冶炼过,并无问题。可你们用的是柴,而我用的是煤。所以,问题只能是出在煤身上。公主,这煤,用不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重新换成柴?”


    义成公主面上有些不快,虽没多说,可心里实在着急。她让李星遥来冶铁,自是因为了解到了长安城里的种种,想要用更快的速度获得更好的兵器。


    可,若煤用不了,还是换成柴,她特意召集这么多人冶铁,又有何意义?


    “若是换成别的煤呢?你能分辨出煤的好坏吗?”


    她眼睛如利刃一样看着李星遥。


    李星遥点头:“有的能一眼看出来,有的要烧过才知道。似这回用的煤,就需要烧过才知道。”


    “我知道了。”


    义成公主转过了身,“我会让人送煤过来。”


    两日后,果然有人送了煤来。


    李星遥见了那煤,心中便已经有了八分数。她点了头,送煤的人回义成公主跟前回话。


    又半个时辰,义成公主再次派了人来。


    这次,撂下话,让他们所有人收拾收拾,明日一早,跟着人去五原,帮忙放马喂马。


    第80章 斥候


    “李小娘子,不是说,让咱们在定襄冶铁吗,怎么去了五原,又成了放马喂马?难道,是义成公主说错了。”


    孙郎君没明白义成公主的意思,本来还怀疑,是不是传话的人传错了话,仔细一想,义成公主的人怎么可能传错话,便来问李星遥了。


    李星遥道:“义成公主说让我们去养马,那便去。左右五原和这里,也没什么差别。至于去了到底是不是养马,我相信,有人会告诉我们。”


    “照这样说,养马只是个幌子。可,若咱们还是去冶铁的,五原,有煤?可,光有煤,也不行啊。难道,咱们留在这里,会有人送铁矿石过去?”


    “或许,五原有铁矿呢。”


    李星遥不确定的说了一句。


    孙郎君奇道:“从没听过五原有铁矿。之前不是说,王廷发现了铁矿吗?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你没听错,上次发现铁矿的,就是王廷。”


    张娘子接了一句,同样不确定的问:“李小娘子,这次去五原,我们就一直在那里了吗?我们还会回来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


    李星遥不敢给出确定的答复,她还在揣摩义成公主的意思。张娘子便不再多问,去哪,回哪,不是她能决定的。她只能随波逐流,跟着大伙一起,走到哪便是哪。


    等到众人散去,李星遥思来想去,还是找到王阿存,问他:“你知道,五原有铁矿吗?”


    “有。”


    王阿存回答的笃定。


    李星遥抬头看他,他又说:“但,应该是刚发现的。”


    “你怎么知道?”


    李星遥更奇怪了,“你好像对突厥人的事了解的很清楚?晋阳王家,也教这些吗?”


    “不是他们教的。”


    王阿存开口否认。犹豫了一下,说:“我以前,去过那里。”


    “你去过?”


    李星遥更震惊了。


    五原是突厥人的地盘,在被突厥人拿走之前,是隋朝所有。隋朝设立五原郡,彼时隋人的确可以到达那里。


    可,边陲重地,为军士所把守,他怎会去过那里?


    “你……你不会年少时离家出走,偷偷投军了吧?”


    李星遥突然有一个大胆猜测。王道生不是兵将,他不可能以将军或者士兵的后代身份去过那里。所以,他只能是偷偷投军,去了那里。


    投军被人发现年龄太小,又撵了回来,这样,好像的确能说得通。


    便眼巴巴地看着王阿存,王阿存却沉默了。他没有回答,甚至,避开了这个话题。


    “五原有矿,但,炀帝没来得及让人开采。义成公主是隋朝宗室,她定然知道,矿在哪里。杨政道,或许便是去那里开矿的。”


    “杨政道?”


    李星遥有些糊涂了,“他去五原,是去开矿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杨政道是后隋之主,如今的后隋小朝廷依然保持着和从前差不多的官制和朝堂架构。也就是说,杨政道作为这个小朝廷的枢纽以及“头领”,若无特殊事由,应该是坐镇小朝廷的。


    可,他去了五原。


    “或许,只有他和义成公主知道,那个矿在哪里。”


    王阿存又说了一句,观其表情,不似开玩笑。


    李星遥陷入了沉思,她将所有事情串联起来。义成公主,明明是想让自己去五原冶铁的,可,偏偏告诉大伙,是去养马的。


    五原有个铁矿,只有隋朝宗室知道。也就是说,突厥人不知道这个矿。定襄城,是后隋的大本营所在,是义成公主借了突厥的地,用来安置后隋的人的。


    而五原,是突厥人的地盘,是突厥人用来养马的。


    “义成公主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和突厥,面和心不和。”


    一切终于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李星遥暗忖,义成公主怕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她心中仍然系着大隋,所作所为,怕也是为了大隋。若能冶炼出更好的铁器,她怕是,更想留给自己人。


    可,“她怎么有把握,一定能瞒得过突厥人?”


    “她有她的本事,亦有她的人。”


    王阿存语气平静。


    李星遥点头,想起自己也曾想过用养马当借口,去往五原。哪知道,兜兜转转,明面上,义成公主还真用了这个借口。


    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心中因此对五原,对未知的命运充满了期待。


    回到屋子中,方想起,忘了问王阿存,投军的时候,发现铁矿不上报,不会受罚吗?转念一想,除了他,怕是没人发现那个矿,所以,无从罚起,便作罢。


    从定襄到五原,的确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到了那处,天高云淡,举目四望,能看到山,还能看到,黄河的支流。


    张娘子等人有些兴奋,“果然是养马的好地方,那山,莫非便是贺兰山?”


    李星遥点头,遥望贺兰山,莫名竟然有几分亲近之感。


    很快,有人就带着他们安顿下来了。既然名义上是养马,便有人手把手指点起他们如何养马来。


    连续三天,无事发生。


    第三天晚上,一个突厥人找了过来。


    李星遥唬了一跳,那突厥人对着她道:“明天我带你们去贺兰山放马,放马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做好准备。”


    李星遥便知,要去冶铁了。


    翌日一早,趁着天色朦胧,那突厥人又出现了。他带着大伙直奔向贺兰山北部,到了北部一处山下,停了下来。


    示意所有人往山洞里走,那突厥人自己却不往里头走。


    张娘子们有些迟疑,李星遥道:“没事。”


    进了山洞,果然看到里头堆放着大量铁矿石。铁矿石边,又有如山一般高的煤。那煤是新挖出来的,见了那煤,李星遥便知,煤矿就在附近。


    两个明显汉人面孔的人早已守在里面,他们背后有长刀,额外又有横刀。


    “以后你们白天放完马,晚上就来这里休息。”


    其中一个汉人开了口。


    李星遥有些无语,白天放马,晚上打铁,哪里还有睡觉的时间。更别提,马要想肥,夜里还得加喂牧草。这义成公主,可真是没把他们当人看。


    正想说话,另一个汉人接口,道:“分两批,轮换着来。”


    李星遥便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入秋的草原,温度明显比低了不少,贺兰山阳坡多云杉,云杉脚下,竟零星散落着一片片野生苜蓿草,马吃饱了,跑起来更欢了。


    放了四回马,打了四次铁,李星遥明显感觉,她人有些打蔫了。


    白夜颠倒,有时候出去放羊,有时候留在山洞里冶铁,她已经作息错乱了。


    这日,该第五次放马了。


    她骑着马赶着马群去遥远的地方,骑马技术是她同王阿存学的。仅靠脚追着马走,实在太累,马可比羊高大的多,速度也快得多。


    之前长孙净识教过她,她有一点基础,是以稍微得到点点拨,便慢慢上手了。


    追着马到了好大一片苜蓿草盛开的地方,她连声打哈欠。


    正想找一个清净地躺下来,眯着眼睛睡一会,哪里想到,一匹马突然撒起蹄子,与所有马背道而驰。


    她忙去追那匹马。


    不知追了多久,追到了一处山脚下,她唤那匹马,试图将马带走。


    可,“阿遥。”


    有人在唤她。


    她震惊地身子都僵直了。


    “阿遥。”


    的确有人在唤她。


    不敢置信地侧过头,她看到了,藏于密林中的黎明。而在黎明身侧,是于恭,常无忌,和另外两名未曾见过的人。


    “黎阿叔?”


    她睁大了眼睛,怀疑是错觉。


    “是我。”


    黎明策马上前来,面上满是惊喜和不敢置信,“阿遥,你怎么在这里?!跟我走吧,我带你回长安!”


    “我……我给突厥人放马,这匹马跑了,我追着它而来。”


    李星遥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她不敢移开视线,生怕这是一场梦。


    “黎阿叔,真的是你吗?”


    “是我。”


    黎明坚定回应,又说:“阿遥,是我,你没看错,我是黎明。”


    黎……明……


    那两个亲卫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心里说,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大王怎么改名了。转头发现尉迟恭和长孙无忌并无异样,像是习惯了一样,他们便将心底的疑惑咽下,只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以防有人突然跑来。


    “可是黎阿叔,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秦王一起出征了吗?难道,秦王大军还没有回去?可,突厥人不是输了吗?对了,我阿娘他们呢?黎阿叔,我阿娘怎么样?还有我阿耶,我大兄,我二兄,他们都好不好?”


    “他们……实话实说,并不好。”


    黎明叹了口气,自从出事后,平阳公主府和霍国公府就闭门谢客,他出征前,李愿娘已经被幽禁在了府上,至于赵光禄,戴罪出征,等回了长安,怕还有一番波折。


    赵临汾……想到赵临汾,忙道:“你阿娘和你阿耶他们急疯了,他们报了官,可,翻遍了长安,都没找到你。你大兄,他此次跟着淮阳王一道出征,眼下,就在灵州。早知道会在这里看到你,我应该抓着他一起来的。阿遥,你刚才说,你给突厥人放马,你是被突厥人掳走了?可,你怎会被突厥人掳走?”


    “此事说来话长。”


    李星遥忙把过去种种言简意赅快速说了一遍。


    黎明听罢,大怒:“胡人言而无信,见利忘义,突厥人首鼠两端,同样无信无义。阿遥,你受罪了。今日既然遇到我,我说什么也要把你带回去,走,跟着我一道回去!”


    “黎阿叔。”


    李星遥犹豫了一下。说实话,她心中是有一瞬间的心动的。回去,是她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可,若是她现在回去,她固然安全了。


    王阿存,还有张娘子他们,怕是,保不住性命了。


    “我……”


    她难以开口。


    黎明见她神色,大概猜到了,道:“阿遥,你是担心,你走了,和你一起从突厥王廷来的那些人,要受你牵连?”


    “嗯。”


    李星遥点头,“突厥人本来就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们虽是隋人,可,在义成公主眼里,与那些隋灭后,流亡定襄的隋人不一样。义成公主不会管他们,若我走了,他们怕是,活不成了。黎阿叔,他们是因为我,才来的。四百余人,我……”


    “你不想连累他们,我明白。人生天地间,除了性命,的确还有大义与责任。阿遥,我都明白的。可,若今日,我明明见了你,却不把你带回去,来日,又该以何面目见你阿耶和阿娘?”


    “我相信,阿耶和阿娘能理解的。黎阿叔,我知道,你其实也是支持我的,对吗?”


    “阿遥啊。”


    黎明轻叹,“理智和感情不是兄弟,有时候,他们总是互相博弈。”


    “那现在,都让我们先保持理智吧。”


    李星遥挤出一抹笑,看向黎明,又说:“我会让自己平平安安的。”


    黎明没说话。


    好半天,他开了口:“明日我还会来此处,阿遥,若你改了主意,明日来找我,我在此处等你。”


    “好。”


    李星遥应下。


    不敢在此处久留,她赶着马赶紧回去了。


    觑着她的背影,黎明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阿遥好像又长大了。”


    “李小娘子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她既然决定了不走,想来,已有更多的打算。大王,你既然选择了相信她,那么,便坚定的相信她吧。”


    长孙无忌出了声。


    黎明偏过头看他,“我何时说了,不相信她?我只是……唉!她毕竟是……”


    是什么?


    那两个士兵支着耳朵想听下文,可黎明偏偏不说了。


    “大王护短,我们都知道的。”


    尉迟恭接了一句,又说:“哎呀,李小娘子不肯回去,老柴心里跟油煎似的。难办,真是难办,狗日的突厥,老子现在就想爆锤他们一顿!”


    “有的是爆锤的机会。”


    黎明接话,想起赵光禄他们还不知李星遥动静,忙道:“无忌,给我纸笔,我要写信。”


    长孙无忌忙拿出了纸笔。


    那两个士兵更疑惑了,大王单枪匹马,充当斥候,他们是习惯了的。今日,他们也是跟着大王一道,偷偷潜入此处打探突厥人动静,顺便勘探地形的,哪里想到,遇到这位李小娘子。


    尉迟恭说,老柴,老柴难不成是霍国公?


    写信,给谁,难道,是给霍国公?


    刚想到此处,黎明已经将信写好了。两封信,分别交给两个人,“一封送往朔州,另一封,送回长安。”


    两个士兵忙应下。


    *


    李星遥赶着马往回走,一路上,她心不在焉,脑子里总回荡着黎明那句“我带你回长安”。一想到长安,心潮便澎湃极了。


    她现在懂了王维那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里蕴藏的情感。


    又想到,王维这时候还没出生呢,没人与她共情,她又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扔在脑后。冷静下来,方想起,还不知,黎明为何在这里。


    一开始,她问了,可,黎明没顾上说。


    黎明是跟着秦王一道出征的,他说,赵临汾还在灵州。灵州,离这里不算远。此处是突厥大唐相接之处,梁师都的傀儡政权——梁国也在此处不远。再顺着贺兰山往西,过河西走廊东端,便是吐谷浑了。


    莫非,黎阿叔是充当斥候,替秦王打探消息来了?


    “轰隆轰隆!”


    群马奔腾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朝着奔跑的马群看去,便看到了赶着马回去的王阿存。


    “王阿存!”


    她连忙唤。又策马,赶到了王阿存跟前。


    “多谢。”


    她知道,王阿存是在帮她赶马。刚才,她追着那匹马,跑去了老远,离开的也太远。原本安分的那群马,看样子也不安分了。


    若非王阿存帮她,只怕她眼下,又要忙着找这一群马了。


    “我刚才……”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说。最终,还是决定说。


    “我刚才遇到了黎阿叔。”


    王阿存的眼神一动。


    “黎阿叔应该是奉了秦王之命,悄悄潜入此地打探消息的。他是秦王的人,没有秦王的命令,不可能脱离军营,他问我,要不要回长安。我……我虽然很想回去,但,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我告诉他,我先不回去。他让我若明日改了主意,再去找他。”


    “黎郎君。”


    王阿存顿了一下,而后:“应该的确如你说的那样。秦王非退让之辈,此次虽然赢了突厥,可,突厥只是退回了原来的地方,人口,羊,马,虽好,可,秦王应该不甘心止于此。”


    “他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要不要通过黎阿叔的口,同他说。”


    “你想充当秦王在五原的探子?”


    “是,但又不止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冒险,也不敢完全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王阿存,我只是觉得,我们所有人,不该等着人来救,我们也不该,被人决定,留在哪里。我想,把所有人带回长安,可我拿不准……我……”


    沉默了一会儿,李星遥将在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


    王阿存道:“那便去试试吧。”


    “你会骗马,会一眼判断出,马是在哪长大的,也会改良马种,王阿存,我还想问你一句,你可以操纵所有的马吗?”


    “若是自己养大的马,可以。”


    王阿存给出了答复。


    李星遥看着他,便没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点头,是在回应刚才那句“那便去试试吧”,“或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我虽然不会养马,养马目前也只是个幌子,可,我可以让义成公主刮目相看。”


    说到刮目相看四个字时,又不好意思笑了笑,再开口,多了几分笃定:“那就先从养马做起吧。任重道远,总得迈出这第一步。明日,明日我便再来找黎阿叔,让他帮我们给秦王递话。”


    “我跟你一起来。”


    王阿存点头。


    两个人赶着马群回到了居所附近。那位突厥人接管了所有的马。等进了山洞,就着水咽下几口干酪,李星遥看王阿存一眼。


    接收到王阿存的视线,她示意孙郎君们上前,问:“各位郎君和娘子,如果我告诉你们,我想教你们一样东西。这个东西,你们或许有一天会用上,或许,用不上,你们学了这样东西,却不能叫突厥人知道,你们可还愿意?”


    “愿意。”


    张娘子第一个出了声,她目光还是和从前一样温柔,看着李星遥,就好像每一次她说的话,都值得相信一样。


    “李小娘子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我虽然不知,你的用意,可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们。”


    “李小娘子,上次是你将我们带出王廷,那时候你说你能做到,如今,我们也和那次一样,相信你。”


    沈大郎也出了声。


    孙郎君道:“李小娘子,你想教我们什么?我这半截身子埋黄土的老头子,可还能学?”


    “能学,能学。”


    李星遥忙回应,又说:“我和王小郎君想教你们养马。”


    “养马?”


    孙郎君不解,“我们现在不就在养马吗?”


    “不,是和现在不一样的养法。我和王小郎君会教你们,如何加喂牧草,如何给马治病,如何养出更好更高大的马。我们还会教你们,如何让马听你们的话,但后者,你们一定不能显露人前,一定不能让突厥人,还有定襄城里的人知道。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这样做的用意,可,你们既然相信我,那便,继续坚定的相信我。”


    李星遥掷地有声,目光也极坚定。


    孙郎君笑了,“老的能学,小的就更能学了。到时候咱们看看,谁第一个学会,谁又最后一个学会。”


    众人皆大笑,李星遥心中因为遇到黎明而起的种种心绪暂时被遗忘了。


    第二日,天色暗淡,俨然与前一日两幅光景。计算着和黎明约好的时间,她与人换了干活的时间,赶着马,和王阿存一道往昨日去到的地方。


    眼看着目的地将近,天空中竟然飘起了小雪花,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得速战速决了,她稳了稳心神,与王阿存交换了眼神。一个在外围警惕,另一个去找黎明,让黎明帮忙传话。


    可,才准备分道扬镳,背后就响起更重的马蹄声。


    顷刻间,一群人渐近。为首的竟然是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面沉如水,大怒:“好你个李星遥,你竟敢背着我与探子接头,你莫非忘了我先前说过的话?”


    李星遥心头一慌。


    义成公主又伸手,示意人将他们拿下,“你不听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来人,将他们两个带回去,和那些人一起,全部送回五原,关进马厩和羊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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