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修塔
“哟,赵郎君?”
王珪挑眉,狐狸样越发明显,“先前几次前来,都未与赵郎君见上面,我还以为,与赵郎君再见不上面了呢,今日,倒是巧了。正好,赵郎君你也在,太子殿下有请,不过是叫李小娘子前去说说话罢了。问题解决了,自然就把人放回来了,赵郎君,你应该不会拦吧?”
“东宫僚属若不能为太子分忧,何必担着僚属之职?”
赵光禄就差把占着茅坑不拉屎,王珪你别给我装了这话说出口。
王珪也不生气,附和:“赵郎君你说的对,等回去,我就对着太子殿下请辞。至于现在,还是先让李小娘子随我去一趟吧。”
“阿耶。”
李星遥见赵光禄还想说什么,及时打断了。她扬眉,对着王珪,高声道:“王中允亲自前来,可见太子殿下遇上了十万火急之事。我虽不才,亦不敢自以为无所不能,但既然太子殿下有令,我去一趟便是。”
“阿遥。”
赵光禄面带不赞同,他能站出来,自然是拿准了王珪此时不会暴露李星遥身份,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东宫让李星遥去一趟,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火器。
火器在幽州试验失败,后续和西突厥的合纵连横便无法进行。李建成焦头烂额,这才把主意打到阿遥头上。
可偏偏,此时他没表明身份,王珪代表东宫来,他不能硬碰硬。
见李星遥应下,犹豫了一下,他被迫松口。
前脚王珪带着人走了,后脚得了消息的赵端午和王蔷着急忙慌从曲池坊赶过来。见李星遥已经走了,王蔷握拳,“我去把人抢回来!”
“东宫有求于阿遥,不敢对她怎样。先不要轻举妄动,我会叫人盯着东宫和齐王府。”
赵光禄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如今,进退维谷,这事,他得赶紧和萧瑀和宇文士及通个气。
……
却说李星遥被王珪带着往东宫去,走在路上,王珪便把今日来意说了。李星遥得知,自己是去帮“朝廷”找出火器无法爆炸原因的,她心中嗤笑。
这理由编的倒是冠冕堂皇,某种程度上,东宫确实等同于朝廷。
“可我并不会制造火器。”
“你会。”
王珪笃定,“有些话就不用我明说了吧。李小娘子,会不会可不是你我两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安乐川的事,你当真以为殿下没看出一点端倪吗?是与不是,你心里有杆秤,我和殿下心里,也有杆秤。”
“哦对了,来的时候殿下说了,总不好让你白来一趟。投桃报李,你阿娘不是在萧皇后府上做活吗,她若愿意,殿下会给她再找一个更近更轻松的活。还有你大兄,好像也在军中操练吧。殿下在军中,一向能说得上话,得他一句话,你大兄便有出头之日。”
“机会难得,李小娘子,可要好好把握啊。”
王珪说话间一直带着笑,李星遥索性闭上了眼。
她如何听不出,这软绵绵的话里硬邦邦的威胁。她若不从,东宫就要对李愿娘和赵临汾下手。
不过,这话倒是让她确定了,东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
既然如此,此次,她得抓紧机会,好好利用。
本以为王珪要将她带到东宫,谁知,马车最后进了一处别院。李建成早已在里头候着,他说了同样的话,只不过他是唱红脸的那个。
李星遥先头已经与他正面打过照面,此次再见,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她没回避李建成的目光。
李建成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兴许知道王珪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便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便是,若缺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同他们说,他们都会照办。”
“好。”
李星遥假作恭敬应下。
李建成嘴皮子动了动,又问:“你从洛阳回来,怎么没感染天花?”
“小民若是感染了天花,殿下也不会叫王中允带小民进宫了。”
“也是,我倒忘了这个理。”
李建成抿嘴微微一笑,给了王珪一个眼神。
王珪装模作样,“虽说李小娘子暂时无事,可,以防万一,还是让郎中先看一看。毕竟,殿下身份特殊,李小娘子,你该不会介意吧?”
“都听王中允的。”
李星遥依然低眉顺眼。从进来时,她就发现,李建成有意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这是怕自己身上潜伏着天花,传染他。
“小民小时候得过天花,所以此次安然无恙。原本因为秦王感染天花一事,城中戒严,但小民未被传染,侥幸得以回来长安。”
“你小时候……”
李建成话音一顿,柴瑶小时候有没有得过天花,他还真不记得了。
得过吗?他想了想,好像有吧。
世民能放心把人放回来,通济坊没有异样,只能说明,她的确得过天花柴,此次没被感染。
“我本以为,秦王封锁洛阳城,没人能出来呢。”
“小民在洛阳待着,胆战心惊,原本去洛阳便是为了看看琉璃工坊的。惦记着家里的碱矿,所以等到合适的机会回来了。”
“你打算造琉璃?”
“对。”
李星遥干脆承认,又说:“殿下方才说,不好叫小民白白来一趟。小民便舔着脸,请殿下予小民方便。齐王殿下颇好琉璃,因为碱矿的事,小民恐他心有芥蒂,还望殿下……”
“这些都是小事,我会同元吉说。”
李建成满口应下。
等李星遥被人带去郎中面前,他对着王珪道:“你怎么看?”
“秦王知晓真相,放她回来,怕也是平阳公主要求。洛阳戒严,无人能进出,秦王怕是骗了她,顺水推舟,暗中将她送回。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她未必会诚实回答。人既然已经带来了,私底下多盯着些,总归会露出端倪。不过碱矿……”
“才说了都是小事,我听她的意思,她怕是也要造琉璃,怕元吉心里不满给她使绊子。无碍的,我同元吉说一声便是,大是大非面前,他拎得清。”
他怕是未必拎得清啊。
王珪默默在心中感叹,等郎中确认李星遥的确安然无恙,他松了一口气,又亲自把李星遥带到一处露天的封闭场地里。
李星遥在那场地看到了失败的火器成品,以及做火器的各种原料。
王珪口头报出了各项配比。
听起来,竟与安乐川那批火器制造时,原料配比一模一样。
好你个李渊!
李星遥心下叹气,事已至此,李渊的心不可能不偏了。李渊后来派人往灵州去,接手了安乐川的火器制造厂,这配比,也不知是他告诉李建成的,还是李建成自己想办法知道的。
“如果我找不到问题所在呢?”
“那就一直找。相信以李小娘子你的聪慧,早晚有一天会找到的。”
王珪话说得天衣无缝,李星遥也不理他。他也没在意,对着周围把手的人抬了抬下巴,轻手轻脚离开了。
李星遥知道他离开,她蹲下来看那些原料,心思却跑到别处。
火器不做,走不了。
做了,是帮凶,但,有作弊神器在。不知道作弊神器能不能帮着自己,关键时刻,来一出哑火。
一样的配比,一样的原材料,在安乐川能做出火器,在幽州就不行了。那么同理,因地制宜调整原料和配比,不行的火器能行,打西突厥,要往安乐川更西,现在火器能行,以后,说不得也不行?
“系统,你能看出来,这些原料配比有什么问题?”
「抱歉宿主,非宿主解锁的物资,系统不予辨认。」
“也就是说,不是我通过你解锁的物资,你不负责?简而言之,你不负责售后?”
「非系统发布的任务,非宿主解锁的物资,系统皆不负责。宿主若自行制造新东西,系统不对后续性能进行保证。还望宿主周知。」
明白了。
李星遥大喜,这正合她意。性能不保证,跟之后的她有什么关系,她只负责现在。
她开始认真对着原料和方才王珪说的配比研究。
多次试验,稍作改动,当天下午,她就给王珪传信,让王珪按自己调整好的新方案重做火器。
*
洛阳得了长安传来的消息,尉迟恭一惊一乍,“坏菜了,李小娘子叛变了?”
又立刻推翻自己断言,“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人。”
“东宫拿阿姊他们威胁她,她现在不好挑明,只能暂时依从。但,依她的聪明劲,这事肯定还有下文。”
李世民一点也不担心,哪怕知道,东宫用新法子,成功做出了火器。
尉迟恭道:“我明白大王的意思,火器现在弄好了,真的上战场时,又不能用了。但,我们能想到,东宫难道想不到?这要是真给他们一次解决了,他们岂不是要上天?”
“此一时彼一时,打仗还战局瞬息万变呢,就算上战场时是好的,真的扔出去落地时,也有可能哑火。你别瞎琢磨了,相信阿遥。”
“我也只能相信了。”
尉迟恭决定不嘟囔了,他寻思,难道东宫一朝被蛇咬,还能将新做好的火器天天试爆,一直试爆到打仗的前一夜?
不可能吧。
结果,一段时间后,“幽州刺史李瑗今天试爆了火器。”
“李瑗今天试爆了火器。”
“试爆火器。”
“爆。”
“又爆。”
“再爆。”
……
尉迟恭寻思,还真叫他这张破嘴说中了,东宫这是多害怕火器再度失灵啊。
李星遥拿出了新的配方,可当天,王珪并没有把她放回通济坊。她也不着急,反正别院管吃管喝,伙食总体还算不错。
她唯一担心的,是在“萧皇后府邸上工”的李愿娘。
都知道,上工只是借口,她被李建成带走,李愿娘如何不着急。那日,她出门出的急,没来得及与李愿娘好好道别。
此时,李愿娘应该也在担心她吧。
*
平阳公主府里,李愿娘确实在担心李星遥。公主府外的眼睛越发多了,她半分不敢松懈,亦不好做什么大动作。
但因公主府和霍国公府只一墙之隔,是以还能寻到传递消息的机会。
这日,柴绍又递进来消息。
传话的侍女看着不显,实际伶牙俐齿,三两句话把所有的消息带到:“驸马递话,李小娘子无碍。幽州动静太大,已惊动圣人,接下来不会再有大动作,李小娘子应该能回来了。此外,圣人有意在慈云寺为穆皇后建琉璃塔,此事背后亦有齐王手笔。”
“慈云寺建琉璃塔?”
李愿娘前头听到李星遥应该能回通济坊了,一颗心才缓缓放下。幽州试爆火器的动作的确不小,但建成的本事亦不可小觑,之所以能惊动圣人,自然是她和柴绍在背后动了手脚。
事随人愿,虽然见不到李星遥,但人能离开王珪别院,自是好事。
可,建琉璃塔?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建琉璃塔?还是打着穆皇后旗号?
李愿娘心里有些不快。
再者,事情扯到李元吉,再纯粹的事也不纯粹了。直觉这事应该别有目的,她不假思索,问侍女:“是因为齐王想做琉璃生意?”
“是。”
侍女应声,“齐王虽然失了碱矿,可不知打哪里又得了铅矿,铅也能做琉璃。据说琉璃塔通体琉璃砖瓦,窗子用琉璃窗,齐王有意借着琉璃窗,为手上琉璃工坊扬名,继而垄断长安,乃至整个大唐的琉璃生意,因此背后推波助澜。至于圣人。”
圣人为何突然起了心思要为穆皇后修琉璃塔,侍女不敢妄言。
她不好也不敢多说,李愿娘却冷笑一声,道:“他用的又是做梦梦到我阿娘,想起夫妻恩爱几十载,如今天人永隔,思及故人,心头怅惘,所以想修一座琉璃塔,以作祈福之用的借口吧?”
“公主。”
侍女自是听出了那话里的嘲讽,李愿娘所说,与实际情况几乎相差无二,圣人还真是这么说的。
“罢了。”
李愿娘摆手,不想再问下去。她挥退了侍女,一个人站在窗前出了一会儿神。
而此时王珪别院里,李星遥也得了李渊要建琉璃塔的消息。
“圣人梦到穆皇后,醒来心中感念,说是要在慈云寺建一座琉璃塔。”
“琉璃塔?通体用琉璃建成?可琉璃砖瓦价贵,修这样一座塔,想来要花不少钱吧。”
“又不是花我们的钱,圣人说,因是他个人心意,又恐劳民伤财,所以塔不会建太高。九层八面,建塔的钱,从他的私库里出。”
“那咱们太子殿下,可要跟着出钱?”
“太子已经提了,但圣人好像没同意。”
“何时修塔?”
“不知道,琉璃砖瓦还没烧制呢。此次将作少匠何稠牵头,何稠你知道吧?”
……
两名侍女边走边说话,李星遥听了个大概。她早知身边除了王珪的人,还有李建成的人。李渊要修塔,她不感兴趣。
可,要修的是琉璃塔。琉璃塔可不是一日两日能修起来的,如今这种关头,才出了天花的事,李渊竟然有心情?
心中忍不住思量起来。又想到,若是通体琉璃,塔身自是不用多说,用琉璃砖瓦做成。
此琉璃非她要做的那个琉璃,但,琉璃塔有窗,窗总不可能还用琉璃砖瓦吧?听起来,倒像是用玻璃做窗。
若真如此,她的琉璃工坊……
心念一动,立刻就收不住了。当天晌午,趁着王珪来别院的机会,她同王珪提了。
“听说圣人有意在慈云寺里修建一座琉璃塔,不知王中允可知,琉璃塔的窗户可是用琉璃做的?”
“确用琉璃做成。”
王珪实话实说,这是事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李星遥便道:“既是如此,能否请王中允转告太子殿下,由我来接下供给琉璃窗的活?”
“李小娘子想烧琉璃?”
王珪挑眉,方才李星遥提到琉璃塔,他便隐约猜到几分。曲池坊发现一个碱矿,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说起来,如果没记错的话,李小娘子此前并没有烧过琉璃吧?”
还有,“齐王如今也做起了琉璃生意,琉璃塔是为穆皇后所建,穆皇后是何人,想来不用我多说了吧。”
齐王。
李星遥同样挑眉,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不耐烦,“圣人可有指名道姓,让齐王负责修建琉璃塔事宜?”
李元吉的确是穆皇后的亲儿子,王珪这话,意思太明显了,不就是在说,这事已经内定了。李元吉是皇子,塔是给他阿娘建的,他手底下又有琉璃坊,那么,琉璃窗由他的琉璃工坊烧制,再正常不过。
可……李元吉是自己人,工程内定给自己人,正儿八经算起来,她也是自己人呢。
李元吉。
呵。
心中那股烦躁比刚才更甚,想到李世民说的两家的龃龉,想到李元吉那张总是阴测测,看一眼就让人发毛的脸,她越发攥紧了拳头。
事已至此,那她更得掺和进去了。李元吉想要做琉璃生意,她就偏不让他如愿!
“王中允还没回答我呢。”
她松开拳头,对着王珪轻轻一笑。
王珪道:“圣人自是没有指名道姓让齐王来负责修塔事宜,这事,还用说吗?自然是交给将作监和户部去做。但,不管交给谁,谁去做,参与的人,可都是熟手。”
“王中允的意思是,我是生手?”
李星遥不见生气,又问:“可王中允此前没见过我烧琉璃,怎好一口笃定,我不会烧琉璃?”
“李小娘子。”
王珪也笑,“莫不是,我先入为主,记错了?可,纵然如此,建琉璃塔,却是大事,谁来供砖瓦门窗,谁来修,不是你我一两句话就能定下的。说是国事,其实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家事。”
“难道太子殿下和圣人,和齐王殿下不是一家人?你我一两句话不能定下,太子殿下一两句话,莫非也不能?”
“你这是要让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兄弟失和啊。”
王珪摇头,似开玩笑一般,可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探究。
他注意着李星遥的神色,李星遥眉目坦然。
“王中允扣下好一口大帽子,可我却不敢戴。素闻太子殿下与齐王殿下兄友弟恭,难不成齐王殿下这样一个面子都不肯给太子殿下?”
顿了一下,“我虽是应太子殿下之请来此,可正儿八经论起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子殿下用人朝前,不用人就朝后了吗?”
“这话说的。”
王珪摇头,眉头挑了一下,“行了,你的话我会原封不动转述给太子殿下。”
*
王珪说到做到,翌日,就把李星遥的话原封不动转给了李建成。
李建成面上神情微妙,冷笑了两声,道:“你的想法呢?”
“臣不敢妄言,臣只知道,圣人突然提出要为穆皇后建琉璃塔,此举实在突兀。”
“我也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李建成面上几多思量,又道:“好端端的,非节日非特殊日子,说建琉璃塔就要建,我提出掏钱,也不同意,以前。”
以前也没见这么想念穆皇后,这话李建成没说。
自己的阿耶自己知道,李建成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李渊,但,他对李渊,少说有八分了解。穆皇后死去这么多年,后宫里也没少进新人,这想念来的,好像有些莫名其妙了。
“近来宫里也无异样,圣人除了召萧瑀说话,也就同傅奕说了一回话。”
傅奕吗?
王珪若有所思,傅奕是太史局的人,深谙天文和历数。
“萧瑀信佛,傅奕多次上奏禁断佛法,圣人难不成听他二人唇枪舌战?真是有意思。”
“先不管这些,如今情势不同以往,魏徴在幽州盯着,洛阳那头,还不知是何情形。圣人在此关头提出修琉璃塔,虽是小事,但也不能小觑。既然柴瑶主动提出要供琉璃,那便趁此机会,看一看圣人究竟要做什么。”
李建成意有所指。
眉头舒展了又拧紧,他又道:“元吉那头,少不得我去做一回恶人了。”
转过头,东宫的人将李元吉请来。
李建成寒暄几句,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他自然没说,打算趁机将水搅浑一点,看看李渊是不是有别的目的,只说在试爆火器一事上,用了李星遥,如今李星遥开了口,在事情没捅破之前,怎么着,他也该有所表态。
李元吉面上不快,难得竟没有一口回绝,只说:“大兄开了口,我怎好不给大兄面子?只是,要让我硬生生把快吃到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我心里可是不乐意的。我只愿退一步,与她公平竞争。若她赢了,让给她又何妨?可若我赢了,大兄,到时候可怪不得我了。”
“行,就按你说的办。”
李建成心里其实也有些不快,他只觉,李元吉嘴上说着给面子,其实一点也没给面子。不好多说,他应下,又让人知会李星遥一声。
第127章 准备
李星遥得到要和李元吉竞争的消息,倒不觉得意外。
事已至此,李建成便让人放出风声,说修建琉璃塔一应所需材料,公平竞争,谁家的东西好,便由谁家来供给。
王珪亲自去别院一回,告诉李星遥:“既然殿下已经应允了你,那便早做准备吧。十天后,在将作监比拼。”
李星遥闻弦歌知雅意,心中一松,知道这话是在告诉她,她终于可以回去了。
王珪又说:“收拾收拾东西,我这就送你回去。”
李星遥巴不得赶紧走。
她也没多少东西,当时走的匆忙,王珪别院应有尽有,她只是出个人,所以说收拾,其实不过眨眼间,人就站在了门口。
王珪已经让人赶了车马来,可,才要上车,便听得一声:“阿遥!”
往门外看去,便看到赵光禄神情冷峻,立于马上。
“哟。”
王珪挑眉,笑了一下,“赵郎君怎么像是在我府上留了耳朵,消息竟然这般灵通。”
“阿遥,阿耶来接你回家。”
赵光禄不做理会。
他甚至压根不给王珪眼神,只当对方不存在。
李星遥看到他,自是心中欢喜,当即放弃马车,快步奔了出去。父女二人纵马往相反反向去,王珪看着二人背影,看了一会儿,叮嘱身后仆从:“想办法把霍国公今日来别院的消息传到宫里去。”
……
李星遥坐在赵光禄的马上,一直绷着的心弦渐渐松开。她这才发觉,原来,她不是不紧张。只是先前在别院,身边没有自己人,她顾不上,便以为自己不紧张。
“阿耶。”
她唤赵光禄,心中有种大石头落地的踏实。
“阿耶怎么知道,今日他们会放我回家?”
“我日日都来别院门口碰运气,今日正好碰到了。”
赵光禄四两拨千斤,言语间端的是四平八稳。他自然是消息灵通的,知道李建成应了阿遥参与修建琉璃塔之请,再者,幽州的动静惊动了李渊,东宫不好再做动作,所以人只能先被放回来。
但后者,他不好同李星遥说,前者,他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便扯了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借口。
李星遥听罢,的确没有再问。
“东宫让我来,竟是让我帮着试验火器。阿耶,我帮着他们试验成功了。这事你看,要不要想办法让黎阿叔他们知道?”
李星遥猜到李世民也好,自家人也罢,定然已经知道这些,可这些话,她不得不说。
说完,又在心里想,不管阿耶之前究竟有没有来别院门口等着,但说今日,今日他来王珪门口,是实打实的。王珪他们本来就想借着自己的身份大做文章,今日,怎会不趁机再在背后做动作?
阿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可他还是来了,不仅来了,还当着王珪的面露面了。他难道不怕圣人知道?
心中刚落下的大石头又提起来,实在无法张口问,她只能一声声暗暗的叹气。
回到家,赵端午和王蔷都在。
二人见了她,面上难掩激动,王蔷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赵端午也道:“谢天谢地,总算回来了。”
“二兄,王家阿姊。”
李星遥见了他二人也激动,顾不上同二人多说,只道:“一会我有事情要同你二人说。”
语罢,目光搜寻着屋子里外。
“阿娘呢?”
“阿娘啊。”
赵端午面不改色,延用之前说辞:“阿娘知道你被太子叫走了,心中担忧,想着萧皇后毕竟身份特殊,兴许有门路,能打探到消息,便去萧皇后府上上工,这几日一直留宿。不过。”
话锋一转,“想来阿娘也快知道你回来的消息,不日就能回来了。”
公主府外的眼睛实在多,阿娘不好脱身,这些时日一直在公主府纵观全局。知道阿遥回来,一定会找机会偷偷出来一次。
“辛苦阿娘了。”
李星遥叹气,虽然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可心中仍然抱有期望。只可惜,期望落空,依然还是没有见到李愿娘。
“对了,阿遥,你还没同我们说,太子让你去做什么呢?”
赵端午尽职尽责演戏,恰到好处问一句。
李星遥刚想回答,赵光禄道:“是麻烦事,事关重大,你莫要问。”
“哦。”
赵端午立刻掩口不提。
又问李星遥:“阿遥,你方才说有事同我和王蔷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算好事吧。”
李星遥还在想赵光禄回的那句麻烦事,那会回来路上,她问赵光禄要不要同李世民说,赵光禄回答说,要说的,还说这事交给他。
赵端午不大可能不知道内情,然而,为了她,只能跟着演戏。
真是难为他们了!
想到此,心中更多几分愧疚,对着赵端午道:“是好事,但,也是麻烦事。”
便把李建成答应自己参与修建琉璃塔,自己要和李元吉一道竞争的事说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要脸,上次还想抢我们的碱矿,这次,若是不趁机还他颜色,心里这口气,便难咽下去。可是阿遥,十天,咱们能行吗?”
赵端午一听李元吉三个字就很气,一听只有十天了,突然有些发懵。
十天啊!
只有十天了。
可现在,他们还没吹制过琉璃。换言之,在十天之内,他们要学会吹制琉璃。
“虽然琉璃工坊已经到位了,可……可咱们没有吹过琉璃啊!能不能成的,还两说。若是能成,皆大欢喜,若不能成……”
那就完了。
赵端午心里有些焦灼,虽然趁着阿遥去洛阳和去王珪别院的这段时间,他抓紧时间,将先头建了一半的琉璃工坊建好了。可,正儿八经上手操作,一回都没有!
真的能行吗?
知道自己不能先质疑的,可,说实话,心里头有点没底。李元吉有备而来,此次修塔由将作监牵头,将作少匠何稠可是和李元吉私交不错的。何稠又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指点李元吉,李元吉赢面更大。
比赛又在将作监进行,怎么看,都不利于自己。
“算了算了,与其浪费时间在这里发愁,还不如赶紧抓紧时间去琉璃工坊试一试。走走走,阿遥,可不能再耽搁了,咱们现在赶紧走。”
说着走,一马当先,跨步就往曲池坊去。
李星遥也知事情轻重缓急,耽搁不得,二话不说跟着。
等到了曲池坊,张娘子一行人先迎了上来。见到众人,李星遥忙打招呼。张娘子等人见她的确没什么异样,方放下一颗心。
寒暄毕,李星遥忙不迭去看琉璃工坊。当看到已经彻底落地成型的琉璃工坊,她心中意动,对着赵端午和王蔷由衷道:“二兄,王家阿姊,我不在的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
发现碱矿并让系统将矿平移到曲池坊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同步准备修建琉璃工坊事宜,当时石英砂提炼出来了,碱也提纯了,坩埚炉和退火窑开始建造,王道生将吹管也做好了,本打算一切就绪,便开始试着吹制琉璃,哪里想到,横空插出李元吉这么个人。
之后她为了逃避去了洛阳,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来曲池坊,就被王珪带走了。眼下,琉璃工坊完善,不用多说,自然是赵端午和王蔷辛苦的成果。
“王家阿姊,先头你曾说过,你想来吹制琉璃,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作数的,作数的。”
王蔷拼命点头,生怕李星遥把机会让给别人。
“那好,我现在就同你说吹制琉璃的要点。”
李星遥想起系统给的指示,又回忆在洛阳的琉璃工坊里见过的,没急着立刻张口,而是拿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
一边比划,另一边又拿着或指着现成的工具,一点点讲解。
王蔷皆听在耳里。一边听,另一边她也跟着比划,时不时地还向李星遥提出心中疑问。
终于,二人都口干舌燥的时候,该讲清楚的都讲清楚了。
“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实际上手试一试。阿遥,我跟她一起,一人一根吹管,你帮我们盯着点。”
赵端午第一时间将自己安排好了。
他开始烧琉璃料。
李星遥瞧见他动作,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努力回想,对了,她忘了一个人!
王道生。
烧琉璃料和冶铁,虽然步骤和原料不一样,但某种程度有异曲同工之妙。王道生是冶铁的老手,掌握得了火候,也懂退火,之前的吹管是他烧制的,可谓是她一说,人家就会。
这样的人才,若能帮着提点,想必吹制琉璃的事事半功倍。
想到此,立刻就想去终南山请人。
哪里想到,心中刚有此念头,人就来了。
“做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叫上我,你们好意思?”
王道生的声音一如之前一般骂骂咧咧。
三人齐刷刷回头,脸上都写满惊喜。
“王家阿叔,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你?”
赵端午最惊喜。
毕竟,他没烧过琉璃料,心里头别说,还有点慌。懂行的人来了,哪有不欢喜的。
“还不是你们阿耶,三催四请的,我不来,怕是要被他烦死。那没办法,我只能来了。别废话,赶紧让开。”
王道生一脸嫌弃,又转向李星遥:“对了,怎么烧来着,再跟我说一遍。”
李星遥连忙张口。
不得不说,王道生会融会贯通,也会举一反三,不愧是打铁的一把好手,大概听了一遍,便完全明白怎么做了。
他走到赵端午面前,“起开。”
赵端午赶紧让开。
然后他往坩埚炉看了看,又往火堆里看了看。
“哎哟哟,这点火,你们当煮人肉呢?”
“碱加少了。这么点碱,糊弄鬼呢?你们不是有矿吗,怎么这么抠?”
“热死了热死了,水,要水。”
赵端午赶紧递上一碗水。
“我说的是。”
王道生指着自己的脸。
赵端午反应过来,要去拿湿帕子。
王道生摇头,一脸你怎么这么笨的无语表情,一把夺过赵端午手中的碗,泼到了自己脸上。
赵端午叹为观止。
“坩埚炉已经提前预热了,做得不错。真服了你们阿耶,不知道有什么好急的,将料烧化,这一步很难吗?杀鸡还用牛刀,这点小事也犯得着叫我出马?好了,我先回去了,差不多两天后,我再来。”
王道生大致提点了赵端午几句,一扭头毫不犹豫走了。
赵端午表情凝重,掰着手指头算:“还要两天,火不能停,阿遥,从今天开始,我就守在这里盯着火。”
“辛苦二兄了。”
李星遥不跟他客气。
融化原料这一步,急不得,但她也不是没有别的事要做,便抓紧时间,回到通济坊,与赵光禄说了一声,欲往西市去。
赵光禄心有顾虑,他才从终南山请了王道生回来,眼下李星遥要独自往西市去,他当然不同意。
便道:“阿遥,你要买什么,同我说一声,我帮你去买。”
李星遥知道他担忧,本想拒绝,转念一想,自己要买的是锡。确切的说,是没有被加工的原料锡。
锡属于贵金属,在西市的铜锡行能买到。原本若是不急的话,她可以通过刷系统来获得锡矿石。但眼下,一来来不及了,二来,她用量不大,因此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购买原料锡。
赵光禄既然接过了这活,说不得家里就有锡。
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何乐而不为,她便顺着赵光禄的话应下了。
赵光禄又叮嘱她留在家中,转身骑上马往城中去。
约莫一个时辰,他回来了,只是脸色微微有些异样。
“阿遥,你看这些够吗?不够的话,我再去买。”
“够。”
李星遥忙回应,又问:“阿耶,怎么了?可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
“你黎阿叔让洛阳全城百姓接种疫苗的消息传回来了。”
“那岂不是长安城里已经知道,黎阿叔没事了?”
李星遥心中担忧,黎明先前瞒着长安,是为了将计就计,吊出暗处的人,如今想来,人都已吊出来。
洛阳那头,她很放心。
只是,长安这头,麻烦了。
不知李渊心里作何感想,但她可以确定,东宫和齐王府,预期落空,此时怕是人仰马翻。也不知,朝野上下,还要起什么幺蛾子。
“消息传回大内,圣人自然会有所动作,多看看吧。”
赵光禄叹气,没有说出来的是,在洛阳那头风声传出来的同时,李世民给李渊送上了一份奏请。奏请里提出,牛痘疫苗试种成功,可以在全大唐推广开来。
种痘,是好事。但于国于民有利的同时,对李世民的声望,也很有利。
这不是圣人以及东宫想看到的。
他现在,比起忧心东宫下一步会做什么,更忧心的是,李渊的态度。
想到李渊,心中嘀咕,把人打发到洛阳,冷处理洛阳天花一事,莫名其妙又要修什么琉璃塔。一桩桩一样样,他有些摸不准李渊的路数,也有点看不明白对方了。
山雨欲来啊!
*
东宫先李渊一步得知洛阳城中动静,李建成大怒之下,失手打碎了一个琉璃杯。
王珪背着手不发一言,神情也有些难看。
“三百死士竟无一人生还,是我小瞧了他,小瞧了他对洛阳城的经营。城里城外,竟都由他只手遮天!”
“好呐,好得很!感染天花是真,他没骗我们,处心积虑放出风声,结果他还有后手。种痘,他哪来的痘?他怎么知道,种痘可以预防天花?”
“现在不止洛阳的百姓对他更死心塌地了,日后怕是长安,全大唐的百姓,都对他顶礼膜拜。”
“我算个什么?我就是个笑话!谁还希望我当太子,怕是巴不得我赶紧起来,给他让位子!”
“一败涂地!呵,真是笑话!”
李建成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慌乱,败了就败了,他现在更担心,李世民将自己的把柄攥在手上。
故意散播天花,是绝不能让天下人知道的秘密。
“已经明牌了。殿下。”
王珪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喟叹,一直以来,虽然己方安排周密,可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忧虑。
可是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哪怕知道,赢的概率不是百分百,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自己出招,那头接着。这一回合,是自己输了。
但,没有到最后那一刻。
还有机会。
“秦王若想告发殿下,现在长安城里就会传遍流言蜚语。既然秦王选择隐瞒,殿下,坦然自若。永远不要忘了,在我们后头,还有一位圣人。”
现在不是自己在和秦王斗了,是圣人,圣人也不能总在背后,不是吗?
*
王道生说两天之后再来,果然说到做到,在两天之后又来了琉璃工坊。
石英砂已经完全融化,琉璃熔体成粘稠状。王道生拿了一根铁棒,伸进熔体里蘸取了一些料拉成丝,一边拉一边用眼睛细细看。
“没什么气泡,非常完美。”
便将琉璃料拿出来冷却。
“虽然现在也可以用,但还有杂质,最好再熔炼两次,完全熟化后,效果更好。”
李星遥几人皆记下。
回炉熔炼熟化需要时间,几人掐着时间计算。李星遥等到坊门快关了才回去,回到家中,才后知后觉发现,李愿娘回来了。
“阿遥。”
“阿娘!”
母女相见,竟觉几分恍若隔世。李愿娘站在屋里暗处,细细看李星遥的脸,只觉怎么看,也看不够。
“这些日子,担惊受怕,不好过吧?我听你阿耶说,你要和齐王竞争供给琉璃,时间紧,这几日,日日都在琉璃工坊,怎么样,可有进展?”
“有。阿耶帮忙请来了王家阿叔,事情紧锣密鼓,都在计划中,阿娘莫担心。倒是阿娘,在萧皇后府上,可还习惯?”
“习惯。哪有什么不习惯的。萧皇后信佛,好说话,活也不累。我啊,吃得好,睡的。”
李愿娘笑了笑,“之前想着你,想着家里的事,睡的不好。如今知道你安然无恙,想来之后,能睡好了。”
“阿娘要是觉得累了,那便辞了工回来吧。家里和以前不一样,我养的起你们。若是抹不开面子,不好同萧皇后说,我去找萧家阿兄,或者我亲自去萧皇后面前与她陈情。之前我与萧皇后曾有几次照面,相信她会让我进门。”
“好,都依你的。”
李愿娘应下,面上并无异样。
李星遥同她一道说话,等止住话头,去屋外洗漱,她原地站定,看着婆娑树影,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李愿娘今日回来,一定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
被人明里暗里盯着,坐牢一样的日子,如何好过呢?
她得想个办法,快点破局才是。
心中又把这事牢牢记下,没多久,琉璃料熟化步骤完成。这便意味着,可以正式吹制琉璃了。
吹琉璃除了铁管,还要铁板,钳子,木拍板。
这些东西早都准备好了。
王道生不放心,在一旁盯着,王蔷和赵端午已经迫不及待拿着铁管,从窑中坩埚里蘸取琉璃料了。
刚出“锅”的琉璃料是红热红热的,蘸出来要迅速在铁板上滚动,等冷却到合适的黏度就可以吹制了。
王蔷第一个吹气。
啪!
一口气太大,琉璃泡爆了。
“我已经收着力了。”
王蔷瞠目结舌,面上难掩失望。
赵端午紧随其后,吸取教训,结果……
“用点力,要敢吹。”
王道生吹胡子瞪眼,实在嫌弃。
“吹啊,对,大胆地吹!”
“还有王小娘子,你不要畏手畏脚,还得大胆地吹。你不吹你怎么知道哪个力道是最合适的?要尝试。”
“这气是不是歪了?”
“哎哎,咋回事?吹管得转动啊,你不能不动啊。”
“不是,让你动,但没让你这么动。”
“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吧。”
王道生板着脸,不想说了。他干脆拿过一根铁管,自己蘸了玻璃料,滚好了拿起来,一口气吹好。
李星遥眼睁睁地看着一团粘稠的玻璃料成了玻璃泡。
王道生松了口,拿了钳子,对杯身进行塑形。
赵端午叹为观止。
王蔷五体投地。
李星遥同样难掩惊艳。
三人眼睛放光,王道生有点得意,又顺手拿起一根小一点的铁管,蘸了琉璃料,制作了把手,粘在了琉璃杯身上。
“还要退火,不能就这么放在外头。”
“快点,把剪刀给我。”
“铁叉呢,给我,别磨叽。”
王道生的嘴几乎没停。
等到琉璃杯放进退火窑,他才终于住了嘴。又转过头,十分不满地看着赵端午和王蔷。
赵端午咽口水,“我……我努力。”
王蔷也附和,“我也努力。”
两个人对视一眼,赶紧抓紧机会向王道生请教。
王道生本来有一箩筐嫌弃的话,见此也顾不上说了。他大方赐教,赵端午和王蔷得他指点,又上手试了好几次,总算渐渐摸到诀窍了。
李星遥松了一口气。
她不忘抓紧时间处理得到的锡,忙忙碌碌,十天便这么过去了。
第128章 故意
正式比赛这日,李星遥早早和赵端午王蔷一道,往将作监去了。李星遥原本还有些担心,见赵端午泰然自若,又简单做了改装,便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快到将作监门口的时候,几人遇到萧义明。
萧义明如今不用再隐瞒身份,这种比赛,并不对外。但他是萧家的郎君,来不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他来为几人助威,同时盯着可能会做手脚的人。
见门口并无齐王府车架,方缓缓松了口气,道:“他不来,可太好了。每次看到他那张脸,我这心里就发毛。”
“话多。”
赵端午白他一眼,他一把将赵端午拽到一边,觑着周围无人,压低了声音小声问:“我怎么听我阿耶说,秦王递上去的奏疏,圣人准了?”
“不然呢?”
赵端午又想白他了,天花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事关万民安危,就算有天大的恩怨,在万民的生死面前,也得让路。
再说了,二舅舅可没让人瞒着,洛阳全城百姓接种了牛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洛阳百姓都接种了,其他地方的百姓不接种,像话吗?
因此外祖父就算心里有计较,此刻也只能顺应大流,安排人在全大唐接种牛痘。
“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义明撇嘴,又说:“我听我阿耶说,圣人这次不仅很爽快,还异常平静呢。那什么,秦王不是没事嘛,就……就……反正,你懂的。”
“我不懂。”
赵端午心里叹气,没接话。
萧义明也没好再说,只拉着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我还听我阿耶说,最近傅奕总进宫。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傅奕每日在太史局,到点了也不急着下值。”
傅奕吗?
赵端午留了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厢他二人嘀嘀咕咕,那厢李星遥也在和王蔷说话。
王蔷头一回来将作监,虽然不紧张,但,有一点担忧。
“齐王虽然没有来,可他那个琉璃坊的人,脸上都写着势在必得。还有何稠,他是评定最后胜负的人,我真担心……”
“王小娘子可是师从王家大师,不必担心。”
李星遥目光落在将作监里面,她一眼就看到一个年龄与萧瑀相仿,明显西域人面容的人。心知那人就是何稠了,她收回了视线。
比赛在将作监进行。因为完整琉璃烧制周期少说也要半个月,为了节省时间,掐头去尾,比赛从蘸取琉璃料开始,以退火冷却后的成果来定胜负。
将作监毕竟负责皇家工程和大型工事,是以也有自己下属的窑。比赛是李建成促成的,为了比赛好看,自然又拉了几家凑数的参赛者。
此刻参赛者们都到齐了。
大约是知道里头的门道的,众人皆有意无意看向门口的李星遥。李星遥装作不知,只催着赵端午赶紧进去。
查验身份,登记放行,到了指定地点,各家按划定地点就坐。时辰一到,将作监负责比赛的官员将比赛规则又宣扬了一遍。
末了,一声锣响,比赛正式开始了。
萧义明坐直了身子,赵端午咽下一口口水,对着准备上场的王蔷喊:“王蔷。”
王蔷回头。
“你一定行。”
“废话。”
王蔷哭笑不得,大剌剌撇了撇嘴,又与李星遥对视。二人同时朝着对方点点头,王蔷扯着嘴笑了一下,转身走到了台上。
琉璃料已经提前烧好,参赛者按顺序一个个当场吹琉璃。为了使用方便,铁管及其他工具由各家自带。
各家的工具,自是各有不同。但这本就是比赛的一部分,毕竟,现如今琉璃吹制工艺并不成熟,各家的工具是各家自己打的。工艺高超者,工具自然也高超。
没有高超工具的,只能眼馋。没办法,谁让你造不出领先的工具呢?
第一个上场的是凑数的。
只见那人拿着铁管,蘸了琉璃料,一口气吹过去。
砰!
大概是因为紧张,琉璃泡吹爆了。
“果然是凑数的。”
萧义明鲶鱼一样嘴巴无声叭叭叭,听口型,便知不是什么好话。
头一个出场就失败,将作监的人脸上并不怎么好看。因为第一个人的失败,第二个上场的人也有些紧张了。
不过,还是那句话,水平有高下,凑数的人里,也分高下。
第二人倒是没吹爆,只是,因为收着力,一口气太小,琉璃泡底部过于厚重了。
第三个,是明光琉璃坊的人,也就是,李元吉的琉璃坊了。
李星遥早打探过,此琉璃坊名义上不在李元吉名下,但实际上由李元吉“控股”。何稠是琉璃坊的影子师傅,经常指点里面的工匠烧制琉璃。
此刻……
她不动声色打量坐在一旁的何稠。何稠面上倒淡淡的,并没什么表情波动。
“呵。”
是赵端午小声冷哼了一声。
明光琉璃坊上场的是一位中年郎君。那郎君瞧着便叫人觉得结实,等到他拿过铁管蘸取琉璃料时,李星遥睫毛一动。
她知,对方是个行家,与方才那两个凑数的,完全不一样。
心中有一丝淡淡的担心,那人拿起铁管,一口气吹得所有人屏气凝神。
轻轻松松将铁管移开,众人皆跟着出气,众人看到,那琉璃泡吹得正正好。大小合适,厚薄均匀。
那人又拿了剪刀剪断了琉璃泡,转过身快速拿了钳子塑形。
很快,一只精美的琉璃杯便成型了。
“妙啊!”
场上有人忍不住发出惊叹。
谁知,那人手上动作还不见停。
他竟然又拿起铁管,吹了一个更小的琉璃泡,之后用夹具夹断,扯成琉璃条。趁着琉璃杯还没冷却,快速将琉璃条弯曲贴在琉璃杯上。
一个个琉璃条圈粘在杯壁上,简单的杯身霎时间不再单调。
“好厉害!不愧是何少匠私下里指点过的,单说那一口气,吹得可真是好。我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啊!”
“还用比吗?这就是头名,我敢打赌,这肯定是头名!”
“我看确实没必要再比了,再比,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场下诸人交头接耳起来,凑数的几人虽然是来凑数的,可亲眼见到行家作品,焉有不激动的?
赵端午冷笑,“知道自己是来凑数的就把嘴闭上。”
“诶?怎么说话呢?别以为……”
“闭嘴。”
有人不乐意了,当场就回嘴,谁料萧义明沉声,说了一句闭嘴。那人一看,竟是萧家的郎君。惹不起,立刻就噤声了。
下一个上场的,还是凑数的。
这一次,场上表现比第一个出场的还要差。
至再下一个,便是王蔷了。
李星遥捏了一把汗。
她目不转睛看着王蔷,王蔷神色倒也还算轻松。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而后拿起铁管,蘸取了琉璃料,之后,开始吹气。
赵端午和萧义明皆大气也不敢出,眼珠子也不敢乱转。
扑通。
扑通。
扑通。
李星遥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到铁管一端,琉璃泡逐渐变大,变大。随着铁管的转动,琉璃泡重心也在不断调整。当琉璃泡不再变大,王蔷松开了那口气。
豁!
有人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语气中倒满是意外。
“想不到……”
又有人似要说什么,萧义明不耐烦瞪那人一眼。
“刚才明光琉璃坊用了粘贴法对琉璃进行装饰,既然是比赛,自然是同等技艺比拼的好。诸位等我一下。”
王蔷顾不得看台下,又拿了根小铁管,再蘸琉璃料,吹好用钳子一片片夹下。
可她并不急着把那琉璃片贴在琉璃杯上,而是,将琉璃片夹了夹,捋了捋。塑形完毕,一片片粘在琉璃杯上。
一开始,众人还不知她搞何名堂。
有人正要笑,拾人牙慧,却见,那琉璃片并不是分散粘在杯身上的。第二片琉璃和第一片紧紧挨着,第三片又挨着第二片……
等所有的琉璃片粘贴完,方能看出其原本模样来。
竟是一朵琉璃小花。
杯身上开了一朵花,竟比刚才的玻璃圆圈琉璃杯要灵动的多。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有两把刷子!”
“是啊,看着一脸输样,竟不容小觑。”
“这可怎么分高下?都好,都一样技艺高超。”
众人七嘴八舌间,李星遥松了一口气。萧义明总算换上一张笑脸,怼说了一脸输样那人:“眼睛有病就去治,不会说话就把嘴缝上。”
“李小娘子。”
王蔷从台上下来,心里也高兴极了。
赵端午同样高兴,朝着何稠方向努嘴,示意,这次倒要看看,他怎么判?
……
场上何稠盯着那带花的琉璃杯,目光收回。示意众人安静,他道:“刚才诸家的表现,有目共睹。明光琉璃坊和李氏琉璃坊,表现上乘。只是,一个贴了琉璃圆圈,一个贴了琉璃花,虽形式不一样,但技巧却别无二致。因此今日,两家平手。”
“平手?”
赵端午对着场上第一个表示质疑。
何稠道:“都做的琉璃杯,都用了粘贴法,且都没有失手,我说平手,你们可有异议?”
这……
场上诸人再度交头接耳,何稠这话没错,明光琉璃坊虽然贴的是圆圈,可,圆圈就一定比花难看吗?架不住有人就是喜欢圆圈,所以从纯工艺角度看,两家还真是平手。
“但比赛总归是要分个高下,既然如此,不如加赛一场。下一场不若由我出题,能做到者,为胜。你们两家,不知可有异议?”
何稠给出了选择。
李星遥自然没有异议,明光琉璃坊更没有异议了。开玩笑,何稠可是他们的人,加赛一场,肯定有利于他们,他们不傻,当然同意了。
何稠便道:“单说吹制琉璃一项,你们两家不分伯仲,这一样没什么好比的。你们两家都有琉璃坊,那么不如,下一场来比,谁能烧出带颜色的琉璃。”
“成!”
明光琉璃坊的人一口应下。
赵端午正要说话,李星遥已经应下了,“成!”
“那便明日加赛一场,结果以琉璃料出炉结果判定。”
何稠见双方没有异议,便快速定下下一场比赛规则。
出了将作监,赵端午刚想把刚才没来得及问的话问完,就见一旁窜出一个人。
“怎么样,赢了吧?”
王道生一巴掌拍上来,赵端午肩膀有点疼,他摊手,不说话。
王道生突然有点慌。
看向王蔷,王蔷道:“打了个平手。”
说到打平手,又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就不该为了求稳妥,跟他用一样技法。”
“如何应对,是我们商量好的,王家阿姊,今日做的已经很好。”
李星遥忙安慰。
王道生听明白了事情大概,道:“其实姓何的倒也没说错,他没偏袒李元吉,你们确实是平手。不过下一场,他能提,肯定十拿九稳,琉璃本来就容易泛绿,他应该不会烧绿色,不知道他会烧什么颜色。”
“钴蓝。”
冷不丁的,李星遥笃定的声音传来。
王道生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他是西域人。”
李星遥也不知自己哪来的预感,她就是有股说不上的笃定,觉得何稠他们会烧钴蓝色。
“西域有珍贵的钴蓝,今日明光琉璃坊的人出手便奔着来复杂的,将我们压下去,不与我们继续纠缠的目的,所以我猜,他们一定会拿出极珍贵的着色剂。”
“你说的,确有几分道理。那他烧钴蓝,你怎么办?”
“我烧红色的琉璃。”
李星遥有了主意,钴蓝她手头倒是有,只是,对方烧钴蓝色,她也烧钴蓝色,没有意义。钴蓝难得,红色的琉璃,同样难得。
烧红色琉璃,并不难,需要借助化学反应。她得赶紧回去找铜原料了。
*
当晚赵光禄知道比赛打了平手,想碎碎念何稠几句,可何稠偏生挑不出什么错处,于是他也没说什么。
铜料的确好找,转过身,赵光禄拿着和上次一样的借口,回自个府上拿铜料去了。
回去时,他又与李愿娘递消息。
一则是让李愿娘知道,比赛的结果。
二则是,同样提到了太史局的傅奕。
李愿娘接到消息,先是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下,之后心神不宁坐在胡床上,面色更是几变。
“原来如此。”推敲下去,一切都能串起来了了,她冷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原来是要做亏心事,所以才……”
才什么,她住口不提,唯有眉间神色越发冷冽。
“李淳风回来了吗?”
她问暗处递消息的人。
那人摇头,“外头的人也没找到李参军的踪迹,想来,要等李参军自个回来了。”
还没回来。
李愿娘心中揪起,近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样。偏生李淳风那头还是没有消息,如今,傅奕又……
哎!
她一巴掌重重拍在门框上,生平头一回,恨自己处处受掣肘。
赵光禄将铜料拿回去,李星遥也不问来处。红色的琉璃并非只是加入铜料就能烧制好,铜要在强还原焰中燃烧,得先把氧化铜还原成氧化亚铜,若还原不成功,烧出来的琉璃会呈现青绿色。
她决定自己来。
当然,当晚加班加点试验之前,她悄悄召唤了系统。
可惜的是,系统不搭理她。
她便只能靠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王道生像长了顺风耳一样,听到她的心声,竟早早等在了曲池坊琉璃坊里。见她来,还不高兴抱怨:“磨磨唧唧,等得我一肚子鬼火。”“王家阿叔,喝酒不?”
李星遥赶紧顺毛。
王道生眼睛亮了,“酒在哪?”
“明天就给你买。”
“明天?”
王道生又黑脸,这次没抱怨了。
有了他的指点,李星遥心里渐渐有数。红色琉璃能不能烧制成功,当天是不可能知道结果的,她也知道这点,去琉璃坊,除了本来就想借助系统作弊,再有便是,去看一看之前准备的锡。
将王道生拎出来的要点记下,至第二日,出发前,王道生思来想去,也跟着去了。
萧义明自是也跟着来了。
当天加料结束,为防有人做手脚,赵端午亲自在将作监里守着。怕他改换形容,容易受欺负,萧义明义气地跟着他一起守。
有萧义明这个活祖宗在,将作监的人也不好怠慢。
等到三日后,李星遥再去琉璃坊,看到的便是吃饱喝足,虽然有一点邋遢,但比想象中好很多的二人。
几人交谈间,更多人涌来,仔细瞧,有不少熟脸。
竟然是上一场比赛时那些凑数的。
萧义明撇嘴,许是真的累了,倒没有张嘴毒舌怼人。
何稠出现了,让明光琉璃坊的人先开炉。对方打开炉子,看到的自然是红色琉璃料。琉璃料吹成琉璃器,才能知道颜色。
等到那琉璃料变成琉璃器模样,李星遥心中有个声音说:果然没猜错,是钴蓝色。
钴蓝色琉璃器一露面,人群兴奋了。这一次,众人的议论声比上次还要大。
李星遥也不管这些议论声,众人本来有些瞧好戏,毕竟,钴蓝色,实在罕见。能均匀地烧出这般颜色,高手也!
他们笃定,李氏琉璃坊要输了。
可,当李星遥打开炉子,王蔷一口气吹出了红色的琉璃器时,他们噤声了。
开玩笑,蓝色的琉璃器难造,红色的琉璃器,也难造!那红色的琉璃器,质地难道不同样均匀吗?
于是众人傻眼。
比赛又一次打成了平手。
将作监的人有些发愁,便都看向何稠。何稠这次面容比之前严肃了不少,许是也没预料到,明光琉璃坊已经拿出了钴蓝,烧出了蓝色琉璃,对方竟然也没有落后,同等烧出了红色琉璃,他忍不住多看了那“新鲜出炉”的琉璃器一眼。
台下明光琉璃坊的人给他使眼色,他不做理会。
目光从那红色的琉璃器上移开,他道:“比赛总得分个高下,既然还是平手,那就加赛。”
“还赛?”
台下哗然。
何稠根本不去管各人眼神,道:“下一场,比烧制平板琉璃!”
“平板琉璃?”
众人再度哗然。
“何谓平板琉璃?难道,是一整块平整的琉璃?”
“有人烧过吗?这,这也没听过啊。”
“不可能烧出来吧,何少匠,你莫非在说笑?”
“我从不说笑。”
何稠神情肃然,目光一一从明光琉璃坊的人和李星遥脸上扫过,“若不愿,大可以提出,不愿者,视为认输。”
明光琉璃坊的人不出声了,他们倒不是害怕,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李星遥几人。
那架势,像是在说,实相的,赶紧认输吧,省得一会丢人。
萧义明看在眼里,心中着急。他没见过平板琉璃,但何稠即然敢说出来,明光琉璃坊的人又是那副嘴脸,想来,这烧平板琉璃的技法,是何稠的独门绝技。
独门绝技都拿出来了,这不是在逼人主动认输吗?何稠这个偏心眼的老家伙!
“赛!”
李星遥率先出了声。
萧义明愕然。
比他更愕然的,是明光琉璃坊的人。
“那……那就赛。”
明光琉璃坊的人迟疑一瞬,也出了声。他们可一点也不担心,只觉,姓李的小娘子不知天高地厚,等会就让她脸上挂不住,贻笑大方。
“那便用现成的琉璃料烧制吧。”
何稠是有一瞬间的意外的,他多看了李星遥几眼,收回视线,出了声。
明光琉璃坊的人还想磨蹭,见李星遥不动,嗤笑两声,昂首阔步上前。
只见他们同先头吹琉璃泡一样,吹了一个大大的琉璃泡。等琉璃泡大小厚薄变均匀,他们将琉璃泡放在长槽型的模具中滚动成圆筒模样。之后拿起剪刀,剪断两端,又从中切开。重新加热后,又搬出了一个被打磨的非常平整光滑的石板。
切开的琉璃摊开在石板上,木铲来回压平,一张平板琉璃便基本成型了。
“退火后效果更好,只是,还有必要到那一步吗?”
台上明光琉璃坊的人口气极大,说话间,得意地睨了李星遥一眼。
“这么麻烦。”
王蔷冷笑,毫不犹豫上了台。
她并没有拿铁管,而是端上了一个似是用砖和粘土砌成的槽。
众人不解间,她将锡锭放进了槽里,之后把槽送入窑中。待槽里锡锭融化后,快速拿出,赵端午眼疾手将已经融化的琉璃料均匀注入。
“琉璃料没有浸下去,也没有沉下去,竟然浮在上面。”
“琉璃料在自然摊开,那是什么?是液膜!”
“槽里两边挡板是用来控制液膜大小啊,我明白了,琉璃像水一样四散,浮在最上面,不用其他工具,自己就能变平整!”
人群激动起来,越来越多人涌到了台上。就连何稠,都快走几步,不敢置信地奔了上去。
“是……平板琉璃!”
何稠目光怔然,看着那正在徐徐摊开的琉璃料,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是平板玻璃!是真正的平板玻璃!”
“李小娘子,这是什么工艺?这是你从哪里学来的工艺?”
“为什么?为什么琉璃料不会沉浸下去?”
“是不是多注入琉璃料,就能控制平板琉璃的厚度?”
“它会像一张纸一样轻轻松松被揭起吗?”
“李小娘子……”
何稠颤抖着发问,将所有人挤在了身后。他眼睛里写满了炽热,整个人红着一张脸,状若癫狂。那样子,像是想要立刻从李星遥口中知道一个答案,想要立刻自己亲自上手一试一样。
赵端午下意识想拉开他。
可……
“枉我自以为天资聪明,能烧出天下人不能烧出的琉璃与砖瓦,枉我藏着掖着,以为我能成为这一行的祖师爷,没想到啊没想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小娘子,教我,请你教我!”
扑通一声。
何稠竟然跪下了。
“我愿意拜你为师,请你教我!”
众人哗然,明光琉璃坊的人已经傻了。
怎……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没有第二人知道如何烧平板琉璃吗,怎么就……李星遥怎么会烧?她怎会更厉害的法子?
完了。
明光琉璃坊的人环视四周,突然一阵眩晕。
输了,齐王那头,要有好果子吃了。
“何少匠不耻下问,这拜师仪式,可要我帮忙做个见证?”
李元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众人一静。
明光琉璃坊的人头皮发麻。
李星遥循声看去,对上那张阴测测的脸。
“阿瑶啊,别来无恙。”
李元吉只是笑,笑中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意味。他目光一转,又落在赵端午身上,“令武,怎么看到阿舅也不打声招呼?”
第129章 怨恨
赵端午大骇。
“你……”
刚要启唇,就被萧义明狠狠拽了一把。心中一个激灵,他立刻装死,假装没听到,面上也尽量不表现出异样来。
可心里已经完全没了章法。
怎么办?
怎么办?
死死咬着舌头,直到舌头咬出血腥味。
“令武?”
李元吉还在说话,有那么一瞬间,赵端午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戏弄。
对,就是戏弄。
李元吉就是在戏弄他。
他就是要像逗狗一样逗着他,让他害怕。一股说不出的愤怒涌上心头,他又发狠咬自己的舌头,更浓的血腥味散开,他不回避李元吉目光,亦不说话。
“齐王殿下来晚了,比赛已经结束了。”
萧义明自然而然把腿往前一伸,站在了前头。他背后对着想要冲上来的王道生与王蔷做手势,又迎着李元吉目光,说:“齐王殿下击鞠水平一流,一直想亲自请教,只是被我阿耶掬着在家里苦读,不曾得闲。今日既遇上,那便少不得同齐王殿下请教一番,不知齐王殿下可愿赐教?”
“赐教啊?免了。我呢,如今已经不爱击鞠了。”
李元吉仍然只是笑,他还故意把头往旁侧偏了偏,像是在找萧义明身后的赵端午。
“萧四郎,你挡着令武做什么?你们二人莫非又做了什么坏事,恐我告诉阿姊和霍国公?”
“令武啊,放心,我才懒得同你阿娘和阿耶告状呢。出来吧,躲在人后头像什么话,简直有损我们皇家的颜面。”
李元吉笑意越发明朗,像是,单纯只是和自家外甥闲话一样。
赵端午冷汗淋漓。
下意识的,去看李星遥。
李星遥目光却极平静。
“二兄。”
李星遥出了声。
赵端午心中突突,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看到李元吉扭头看向李星遥,用比刚才更亲近的声音说:“阿瑶,劝劝你二兄,咱们皇……”
“不!”
他飞扑出去,想要阻止李元吉继续往下说。
可,“齐王阿舅刚才不是说,要见证何少匠拜我为师吗?”
李星遥的声音如同碎珠子滚落。
那般清脆的声音,没有一丝情绪,平静的像是,刚才徐徐摊开的那张平板琉璃。可赵端午立刻就慌了,他身子定在原地,浑身的气血都在往上涌。
“阿遥!”
“阿遥!”
他不知该怎么办了,他清晰地听到,刚才李星遥喊李元吉,阿舅。所以,知道了,阿遥知道了!可是阿遥为什么会知道?
“阿遥。”
他语无伦次,脸色煞白如天上的云。
“二郎!”
萧义明也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多问,忙一把搀住他。
王道生和王蔷也慌了,王蔷脱口而出:“阿遥妹妹,你……”
“我都知道。”
李星遥面容还是那般平静,她对着赵端午笑了笑,说:“二兄,既然齐王阿舅想来当见证人,那咱们总不好叫他失望。”
阿舅。
赵端午呢喃着这两个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一把甩开萧义明的手,愤怒地冲上前。
可……
胳膊被人抓住了。
是李星遥。
“二兄,比赛还没完全结束呢。善始善终,总得有个好的结局啊。”
“是啊,二郎,咱们……”
萧义明语无伦次,跟着劝,他脑子也很乱,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便重复李星遥的话:“咱们总得有个好的结局啊。”
“阿遥。”
赵端午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变得冰凉。
可是握着他胳膊的那双手微微带着温度,他抬起头,便看到妹妹那张温婉平静的脸。那张脸,没有慌张,那双眼里,只有对他的担心。
喉头一动,他轻点了头。
李星遥松开了手,目光转向李元吉,飞快地一顿又移开了。
“齐王殿下!”
明光坊的人从那句齐王阿舅中回过神,战战兢兢见礼。
台上何稠依然“贪婪”地看着锡槽,不肯把目光移开来。
李元吉在原地沉吟。
“何稠。”
他唤。
何稠没有动静。
“何稠。”
他又唤。
有机灵的人上前,推何稠,“何少匠,齐王殿下唤你呢。”
“齐王。”
何稠如梦初醒。
他朝着李元吉看过来,四目相对,李元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适才我听到你说,要拜阿瑶为师?这样一来,岂不是,你便成了我的孙子?”
“哈哈哈哈!”
有人在笑,是明光琉璃坊的人。
何稠面目清冷,刚才他太过激动,沉浸于新的平板琉璃制造工艺,竟没有听到李元吉的声音。此时李元吉发声,便是对他不满了。
“齐王。”
他再看那舒缓平整的琉璃一眼,视线收回,沉声:“众目睽睽之下,高下已分。实事求是,他们赢了。我愿拜谁师,这是我自己的事。”
“是吗?”
李元吉眼中冷意乍现,似是对何稠的“叛变”很是不满,他轻笑几声,声音里满是说不出的讥讽:“你莫非忘了,你的钴蓝料是从哪里来的?”
何稠不做声了。
两人目光相接,何稠犹豫了。
恰在此时,王珪来了。
“看样子输赢已经分出来了。”
王珪信步而入,瞧见李元吉,倒也不觉得稀奇。
他只问:“谁赢了?”
将作监诸人不敢回答。
他便又问何稠:“何少匠,你是裁判,你说,谁赢了?”
“他们赢了。”
何稠启唇,避开了李元吉视线。
台下明光琉璃坊诸人想说话,王珪却已经开了口:“那我便如实回禀太子殿下了。”
语罢,目光在李星遥身上落定。好半天,轻笑:“李小娘子果然又一次没让大伙失望。恭喜!”
……
从将作监出来,没有人说话。
王蔷戳萧义明一下。
萧义明挠头,戳王道生一下。
王道生打着哈欠,往一边躲开。
似是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不讲义气了,他又故作夸张打一声哈欠,抱怨:“王珪这个老东西,装模作样的本事没比齐王差多少。要我说,他们两个,一丘之貉。只不过啊,一个是里里外外都黑,另一个,皮是白的,里头却是黑的。”
“哎哟!这何稠也是的。我还以为,他与虎谋皮,也是个烂了肠子的黑心货。没想到,他还挺叫人意外的。你们说,这算不算是迷途知返?”
“哦,我明白了,他怕也是个痴人。之前肯定是那齐王能给他方便,所以他才帮着齐王。说起来,这拜师拜师,今天没拜,之后还拜吗?”
没有人回答。
王道生挠头。
没招了。
他揉着自己的脸,直揉的一张脸上五官乱飞。
算了。
“柴令武,柴瑶,你们……”
他大剌剌开口,卡在这里,又一把拽过萧义明和王蔷。
萧义明不干。
“都已经这样了,再坏,还能比现在还坏?咱们留下,能干什么?这是他们家的事,让他们自己人面对吧。”
“可是。”
萧义明无言以对。
和王蔷对视一眼,最终只能按下心中的担忧,悄悄退下了。
一时只有兄妹二人。
赵端午已经不如初时那般慌乱了。可,纵然脚下步子没有停,他身子却依然僵硬着。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泥潭里,又像是踩在棉花里。
他不敢张口,甚至压根不敢去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兄妹二人无言。
“他们果然都知道。”
终于,李星遥开了口。她走在前头,步子顿住,像是随口一说般,话语里倒听不出什么情绪。
赵端午步子同样顿住。
张了张口,喉咙却有些干涩。
“阿遥,我……”
我什么呢?
或者说,我们什么呢?
拳头握紧又松开,“我们是有难言之隐的。”
“我知道。”
李星遥回过了头。她看着赵端午,当看到对方难掩局促,慌乱,害怕,担忧,甚至连开口,都不复往日那般伶牙俐齿,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二兄,在去洛阳之前,我就知道的。在洛阳的时候,我问了黎阿叔,黎阿叔同我说了。”
“去洛阳之前?”
赵端午目光一动,他立刻就明白了。
“所以是李元吉是不是?就是他,告诉了你真相?”
怪不得,他当时就说,阿遥怎么突然想着去洛阳。原来在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真相。是李元吉,他故意说出这些,他想报复他们,想害死阿遥!
李元吉!
生平头一回,他对这个名字产生了浓浓的厌恨,他盼着,李元吉死。
“那阿遥,你还好吗?当时他说了那些话,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去洛阳以后,你该没有瞒着我们什么吧?”
“没有。”
李星遥知他想问什么,她道:“黎阿叔也问了同样的话,我很好。二兄,我一点事都没有。虽然李元吉说了那些话,但,我安然无恙。”
“可是李淳风还是没有回来。”
赵端午闻听安然无恙,勉强松了一口气,可,没有亲耳听到李淳风说危机已经过去,他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
“你知道吗,阿遥,阿娘他们也怀疑,所谓的天有异象,是不是就是突厥的那次天罚。可,李淳风云游未归,二舅舅也找不到他,所以阿娘也不敢确定。”
说到李淳风,赵端午叹气。
说起来,李淳风还是秦王府的记事参军呢。可,此人向来随性,二舅舅也不拘着他。所以他出门云游,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得不到亲口确认,谁敢完全放下心?
不过……
他凝神细看李星遥,见李星遥确实气色如平时一样,心中嘀咕,难不成,天罚的确便是李淳风口里的异象?
“二兄。”
见他看着自己,心思却跑了别处,李星遥略作猜测,便知他在想什么,忙出言打断,道:“你还没同我说,当时情况呢。”
“当时?”
赵端午有点懵,什么当时?哪个当时?
……
兄妹二人话音止住的时候,夕阳已经坠落一半。黄昏细碎的光落在人脸上,人的脸也好像在泛着金光。
赵端午心中是久违的平和。
他以为,他说起往事,应该是心潮澎湃的。可,将那些事,那些过往娓娓道来,李星遥听得认真,渐渐地,他一颗忐忑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他将李星遥生病始末说了出来。
他将李愿娘和赵光禄作出决定那日情形说出来。
他将这些年,在通济坊里,李星遥没有看到的,不知道的那些藏在背后的事说出来。
说完了,兄妹二人相顾无言。
他看着李星遥好像陷入了沉思中,嘴皮子动了动,最终,没有忍住,小心翼翼的问:“阿遥,你能接受……”
“为什么不能呢?”
李星遥笑了,她偏过头,夕阳的最后一点轮廓躲在她鼻尖,她的鼻尖,也在泛着金光。
“他们是平阳公主,是霍国公,可也是我的阿娘和阿耶啊。不管他们身在哪里,不管他们用了何样姓名,他们都是我的阿娘和阿耶。”
所以,为什么不能接受呢?李愿娘和赵光禄,他们是李三娘,是柴驸马,可他们归根结底,只是她的阿娘和阿耶。这些年来,这些年来。
回想这些年来,她鼻尖酸酸的。
“二兄,你们为什么这样好?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看着赵端午的眼睛。
赵端午突然就笑了。
“傻阿遥。”
他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我们阿遥,本就是很好的人啊。”
很好的人。
李星遥也笑了,眼角细碎的晶莹滑落。她头一次当着赵端午的面流泪,可是哭着哭着,她又笑了。
“二兄,你哭什么?”
她打趣赵端午。
赵端午别开眼,“我才没有哭!”
又想到,“不对,阿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阿娘和阿耶那头?”
还有,“李元吉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唤你名字,阿娘和阿耶那头,定然已经知道了,咱们……”
刚说到咱们,便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兄妹二人闻声看去,便看到赵光禄疯了一样飞驰而来。
“阿遥!”
马还没驭住,赵光禄翻身下马,“李元吉……”
他终究还是不敢问。
“阿耶,我都知道了。”
李星遥对着他,笑了一下。
“你知道了。”
赵光禄喃喃,额间的汗珠黄豆一般滚落,他压根顾不上细究其中内情,只是一个劲问:“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星遥皆一一回了。
“李元吉!”
赵光禄攥紧拳头,额头青筋暴起。
“我……”
可是着急的话说完,又要面临身份揭露的无措。赵光禄胸膛起伏,明明最是豪爽大度的性子,此时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阿耶,我都明白的。我从没怪过你们,相反,我感激你们。这一生,一世,你们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我从没想过让你报恩!”
赵光禄急急打断,像是生怕李星遥还要说,忙道:“早些年,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好你们。这些年,改名换姓,你们都吃了不少苦。阿遥,莫要说谢,是我没做好,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阿娘。”
“阿耶。”
李星遥还想再说,赵光禄却摆手,先她一步,道:“先不说这些了,李淳风迟迟不见回来,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李元吉今日故意来这么一出,你的身份彻底藏不住了,这会想来,大内已经得了消息。”
说到大内,赵光禄顿了一下。
“既然已经闹开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稳妥起见,咱们现在就回府。”
可回府,便意味着,不在通济坊住了。如果李淳风口中的天象还没来,提前结束普通人的生活,会不会反而……
不对,身份已经暴露,阿遥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普通人了,还在通济坊住,不过是掩耳盗铃,并没有意义。
只是,“阿遥,你愿意和阿耶一道回府吗?”
“愿意。”
李星遥点头,“阿娘是不是在公主府?我回去,能不能见到她?”
“能。”
赵光禄立刻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他点头,“公主府和驸马府一墙之隔,之前本来在墙上开了门,因为你阿娘被幽禁,门被锁上了,但,并非没有其他法子。”
“二郎。”
赵光禄又转过头叮嘱赵端午:“你去通济坊收拾些阿遥常用之物来,从今日起,你们都住回柴家。”
“好,我这就去。”
赵端午立刻应下。
李星遥心中感念,这是生怕自己不习惯,所以才要取了自己常用之物来。她明白赵光禄用心,更是迫不及待想见到李愿娘,便也没反对。
父女二人往崇仁坊柴家去。
身后某个角落里,王道生从一处遮挡物里钻出来,他拍着手掌,长出一口气。
“还好没事。”
又扭过头对同样松了一口气的萧义明和王蔷道:“我就说吧,早晚要面对,他们自己能解决。看,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没说错。”
萧义明敷衍,心中却想着,今日的事瞒不住,不出今夜,全长安有名有姓的人怕是都会知道,通济坊的李小娘子就是柴家的小娘子。
心里头怎么有点没底呢。
他打定主意,要赶紧回去和萧瑀打听打听。
他屁股着火一样赶紧走了,王蔷见状,急着和赵端午打听之后安排,也火急火燎朝反方向走了。
王道生瞧瞧这个背影,再瞧瞧那个背影,一撇嘴,孤独的往城外终南山方向去了。
*
李星遥到柴家的时候,日头已经一整个沉了下去。赵光禄亲自执了烛火,带着她在府中穿行。
一路分花拂柳,可她压根无心看风景。
一双眼睛期盼地朝着西侧看着,她知道,那头就是平阳公主府。上回知道真相,她偷偷来过,所以记住了。
远处黑漆漆,并不见一丝光亮。
越靠近西侧,越觉黑暗。公主府里静悄悄,人与物,都像被漆黑夜色笼罩。李星遥看不见里头情形,也压根听不到一丝声响。
赵光禄灭了烛火,脚步顿住。
似有人来。
赵光禄与那人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带着她继续前行。又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始见一丝光亮。
那亮光太微弱,也太朦胧,是从屋子里传来的。
“你阿娘就在里头。”
赵光禄的声音压的很低,他脚下步子也停下。
李星遥心跳加速,下意识的,往前多走了一步。
而此时屋里,李愿娘刚刚知晓李星遥身份暴露的消息。
她冷汗涔涔,霎时间白了一张脸。脚底下一软,扶了门框一把。堪堪站住,身子却顿住。像是有所感一样,她回过头,望向屋外。
屋外檐下,站着一个人。
纵然夜色凄迷,纵然看不见人的轮廓,可她就是知道,那是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正站在屋外,看着她。
“阿遥。”
她呢喃。
几乎是飞扑着往屋外去了。
“阿娘。”
李星遥也唤。
无声的唤。
可,“有人来!”
赵光禄的声音带上了点急促,李星遥面色一变,李愿娘已经出了声:“去旁边屋子里躲一躲,快!”
赵光禄一把拉过李星遥,躲进了旁边屋子。
飒飒。
是风吹过灯笼的声音。
有脚步声传来。
不是一人。
赵光禄猫着身子从屋里往外看,许是看清楚了来的是何人,他面色大变。纵然没有出声,可李星遥已经察觉,来者非常人。
她也沉了一颗心,直到听到一声:“圣人,仔细脚下。”
圣人。
是李渊。
不敢置信地朝着屋外看去。可屋里黑灯瞎火,门窗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三娘,不请我进去坐一坐吗?”
李渊站在门口,没有立刻抬脚进去。他只带了一名内侍,那内侍提着灯笼,木头人一般站在一边。
“圣人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人想去哪里,小民焉有敢拦的?”
李愿娘站在门里,没有动。
她既没有对着李渊行礼,也没有出言拒绝,她只是平静目光看过来,那目光里,半分波动也没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我这个圣人,来看一看自己的女儿,都要犹豫许久。”
李渊目光低垂,倒没有生气。
他伸手示意内侍留在外头,自个抬脚,走了进去。
屋里,还是那星亮光。
他找了一处坐下来,目光再度落在李愿娘的脸上。
“三娘,你怨我吗?”
“怨?”
李愿娘笑了,像是觉得这一问实在好笑一般,她眉间讥诮。那笑容陡然一收,她迎着李渊的目光,毫不畏惧。
“为什么不怨?”
“可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李渊轻叹,“你是我的女儿,可我却不止是你的阿耶。晋阳起兵之后,一切都变了。家国天下,我终归,是要对整个天下负责的。倘若你只是我的女儿,我能包庇你,回护你。可如今,你不止是我的女儿,你还是大唐的公主。”
“三娘啊。”
李渊又叹,这一次,语速比刚才更要慢上许多。
“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起你们小时候的事。有时候,回到现实,我就想啊。三娘,是不是我对你太纵容了些?是不是当年,你偷偷摸摸扮成小兵上战场的时候,我就不该听你阿娘的。那时候,就该严厉教养,让你知道,什么事不该做,什么路,才是你该走的。”
“我该走的路?”
李愿娘这次连讥笑都懒得笑了,“你所谓的该走的路,便是遵守妇德,贞静温婉,未出嫁时从父,出嫁了从夫吗?”
“贞静温婉,有什么错?倘若一个女子,遵守妇德,便能换来后半生的安宁,为何不呢?你幼时总喜欢把花木兰挂在嘴上,可你难道不知,花木兰被人歌颂的是什么?是她的武才吗?不,不是,是孝道!她替父从军,是全了她的孝道,那首广为流传的《木兰诗》,歌颂的,便是她的孝道。倘若她没有孝道,还会有人歌颂她吗?完成了孝道,她终归,还是要做回从前,和天底下所有的妇人一样,做妇人该做的事。”
“可天下间哪有什么事是妇人该做的?若有,那也只是你们这样的男儿强行罗列出来的。刚才你不是问我,怨你吗?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你拿了我的食邑,夺了我的封号,将我幽禁在府,我才怨你吗?”
“不,我怨你的时候太多了。阿耶,阿娘死的时候,我怨你。尹德妃溶了阿娘首饰的时候,我怨你。你拦着我不让我救阿遥的时候,我怨你。你总是拿你太过纵容我说事,可,你当真对我纵容吗?若纵容,为何当年,司竹园起兵,马三宝,潘何仁他们都得到重用,他们青云直上,加官晋爵,而我,只是一位公主?”
“只是一位公主?三娘,你莫非忘了,我已经赏赐了柴绍与你,天下间,有哪位公主有权开府?”
“是啊,天下间有哪位公主有权开府?典府,那是亲王们才能拥有的。我开了典府,公主里头,只有我有典府,所以我该知足的。”
“可是阿耶,我为什么要知足?我凭什么就该知足?元吉没有战功,可他照样得亲王爵位,我当真,不如他吗?”
“你说你奖励了柴绍,是,后来很多次,你也确实奖励了他。甚至不止奖励他,你还奖励了哲威,令武。可,奖励我的丈夫,我的儿子,便视同于奖励了我吗?”
“你说妇德妇德,在你眼里,妇德在武才之前。倘若妇德有失,武才便不值得一提了吗?花木兰替父从军,立下多少军功,在你眼里,同样并不重要,她身上值得歌颂的,难道只有孝道吗?阿娘当年说,恨我不为男,我被卸下武职,交还军队的时候,也恨我不为男。”
“阿耶,莫说纵容。究竟何为纵容,你懂,我也懂。”
……
屋子内是死水一般的沉静,李渊目光垂下。许久许久,他叹气。
“三娘。”
他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李愿娘脸上,却分明没有在看李愿娘。透过李愿娘的脸,他好像看到了记忆里的另一张脸。
那是,窦氏的脸。
“是啊,恨我不为男。其实从前很多个时候,我都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儿?如果你是男儿……”
“三娘啊,有多少委屈,尽情的说吧,我都听着。你我父女一场,过了今夜,缘分便尽了。”
“你这话是何意?”
李愿娘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李渊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第130章 对峙
“阿瑶……”
李渊终于开了口,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说出全名,可李愿娘立刻反应过来了,他说的是柴瑶,柴家的阿瑶。
“我见过她,她是个好孩子。不像你,那孩子一点也不刚烈。但这样也好,温顺的女子,终归才能走得更远。”
“你想干什么?”
李愿娘心中警铃大作,死死地盯着他的眼。
李渊道:“你问我想干什么?三娘,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你想干什么?隐瞒身份,偷偷摸摸藏在通济坊。借用煤矿,铁矿之便,暗中打造兵器,暗中与世民相勾结。打着救女的幌子,召唤三千娘子军。不顾圣令,暗中离开长安,在定襄城里搅乱风云。背着我偷偷造出火器,却声称是什么,古国的遗留。先斩后奏,帮着世民一道灭了东突厥。三娘,你说你想干什么?或者说,你和世民,你们想干什么?”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李愿娘眉心微动,丝毫不觉得讶异。
早在偷偷离开长安潜入定襄的时候,她就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劲。无他,救女之事,动静太大,可李渊的反应,好似有些太平静了。
但那时候人在定襄,家中所有人都离开了长安,她顾不上。等战事了结,再回长安,她与李世民说了心中猜想。
姐弟二人暗中留意,果然发现些许端倪。
“你本来是想将我捉回来的,对吗?”
“是啊,我在知道你偷偷离开长安的时候,恨不得立刻将你捉回来。可后来,你知我为何改了主意?”
李渊目光淡淡的,“三娘,你们总以为我庸碌,成日里只知和一干旧友谈天说地。可,能成为这天下主人的,再庸碌,也不至于像个傻子。我想将你捉回来啊,想用更严厉的责罚,惩罚于你。可你奔着定襄去了,定襄是东突厥的据点之一,二郎会打进去,我知道的。他一向用兵如神,从未打过败仗,我知道他会赢,我也怕他……会赢。”
李渊又笑了,头一次对着女儿说出内心的惧怕,他面上没有一丝赧然。自然的像是,说起今日要吃什么一样。
“他那么厉害,我总该,要多为自己打算的。”
“所以你留着我,想要营造二郎与我勾结,意图谋反的证据?”
李愿娘面上满是讥讽。
李渊避开她的眼神,“其实一开始,我也犹豫过,你们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总想着,等一等吧,再等一等。可是二郎灭了东突厥,他竟然一举灭了东突厥!三娘,你说,我能不害怕吗?君父君父,我先是君,才是父啊。”
“可是直到建成和元吉献上证据,引着我往阿瑶身份上怀疑的时候,我都还在犹豫,我还在想着,放你们一马。我没有来你府上,没有揭穿一切,可是你们为什么就是……”
“就是要与我作对呢?”
李渊的声音轻的好似呢喃,面上也陡然浮现出几丝痛苦与挣扎来。
李愿娘笑了。
她蹙着眉头,旁观着这场精彩的表演,她甚至有一瞬间,还想伸出手鼓掌。
“阿耶,是我们与你作对吗?你若不想让世民占据军功,不让他挂帅便是。你是这天下的主人,谁来挂帅,不过你一句话的事。可你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你知道,不管是建成还是元吉,他们都没有把握,能赢得和东突厥的战争!你无人可用,你只能用世民。你用了他,可你又怪他,是他太出色吗?不,不是!是你们太过平庸,你们狭隘,你们害怕,所以你们费劲了心思,想要将他,将我打入泥尘!”
“我怎么会叫了你这么多年阿耶呢?”
“圣人,你是圣天子。呵,李建成和李元吉不顾万民安危,在洛阳城里大肆投放天花的时候,你明知此事,却暗中纵容,你与他们,其实又有何区别?”
“太子想成为兄友弟恭,人人称赞有君主之仪的太子,所以他不敢直接将证据奉上,而是暗中引着你,去怀疑,去查证。你想成为万民口中慈爱无双的天子,所以你不好出手,你知道,太子他们会将证据奉上来。好一出父慈子孝,你们父子之间,猜疑,利用,真是一出好戏!”
……
屋子内的烛火暗淡了许多,李渊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动。
他没有因为李愿娘一番话而恼羞成怒,也没有招手,示意外头的内侍再站远一点。
黑夜恍似巨兽,顷刻间便要吞没一切。
他起了身。
“权力面前,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三娘,是你先背叛我的。”
顿了一下,“琉璃塔建成之日,我会亲自去慈云寺,向你们的阿娘赎罪。”
你们的?
赎罪?
李愿娘目光一凛,“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建成的确平庸,我本以为……可他又一次让我失望。但,谁让他是我亲口定下的太子呢,谁让他与我早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既然天花和三百死士都没能……我便助他一把吧。”
“阿瑶……见面礼已经送过了,隋民留在长安,是我送给她的礼物,便,不见了。这一次,不是我要害她。能不能挺过去,都是命。”
风声裹挟着更重的脚步声传来。
李渊缓缓出了门。
他走得很慢。走到门外,接过了灯笼,自个提着。
驻足原处,他回头看了李愿娘一眼。
父女之间宛如隔着千重山。
曾经熟悉的脸逐渐变得模糊。孺慕,尊崇,皆已不见。憎恶,恼怒,如同潮水一般涌过来。
他有些眼酸。
回过头,叹息一声。再抬脚,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
屋子里,赵光禄脸色惨白。
闻听李渊走了,他立刻就要夺门而出。
可是,“阿耶。”
李星遥出了声。
赵光禄步子一顿。
“阿耶,你先走吧。”
“怎么了?”
赵光禄心头焦急,李星遥道:“没什么,就是有点黑,所以想让阿耶走在前头。”
“好,那阿耶就走在前头。”
赵光禄不疑有他。
他迅速推开门,朝着隔壁李愿娘的屋子而去。屋子里,李愿娘的脸在已逐渐熹微的烛光映衬下,越发疲惫。
“阿遥呢?”
看到他来,李愿娘打起精神,脱口而出便问李星遥。
赵光禄赶紧让开半边身子,“在这……”
阿遥呢?
赵光禄话音顿住,下意识地往门外走了两步,可,没看到李星遥的身影。他忙又往旁边屋子去,可,没有人声。
“阿遥?阿遥?”
没有人回应。
不好!
他面色大变。
李愿娘已经从屋子里冲出来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她去了大内!”
大内!
赵光禄面色比刚才还要白,顾不得多说,他飞身而出,奔着来时走过的路追去。李愿娘什么也顾不得了,闪身便与他一同追去。
*
李星遥沿着来时的路小跑着往外奔去,柴府里头,一片安静。因为赵光禄早早将人打发干净,是以,一路竟然畅通无阻。
跑至门口,正好与收拾完东西回来的赵端午撞上。
赵端午有些诧异,“阿遥,你跑什么?”
又往她身后看。
“阿耶呢?”
还有,“你见到阿娘了?”
李星遥顾不得与他多说,她问:“二兄,你的金鱼符呢?”
已经宵禁,赵端午若要从通济坊过来,身上势必带着金鱼符。
“在这。”
赵端午果然从腰间摸出一枚金鱼符。
李星遥一把拿过,目光落在他的马上。她快走几步,翻身上马,一句话都来不及说,纵马就朝着夜色深处而去。
“阿遥!”
赵端午大骇。
飞奔着便要去追马。可赵光禄从门里奔出来,“阿遥呢?你看到阿遥了没有?”
“她抢了我的马!”
赵端午急得直跺脚。
赵光禄冷汗顺着脖子往下,当即去马厩取了马,同样飞奔着往大内而去。
李星遥一口气跑到了景凤门。
景凤门是皇城的东大门,此时已经宵禁,各处城门都已闭锁。柴家在崇仁坊,本就离宫城极近。她拿着金鱼符,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坊门,监门卫核查过后,将她放了进去。
一小队士兵“护送”着她到了顺天门。
顺天门是宫城的门,进去以后,便是太极宫了。李渊就在太极宫。
禁军将消息递进太极宫,李渊惊讶。
此时他刚回到太极宫。
闻听有人深夜叩阙,他蹙了眉头。知晓来的是李星遥后,他让人把人带了进来。
屋内是一星灯火,那灯火比方才公主府里看到的还要暗。李星遥进去的时候,李渊已经让人把灯火挑亮了一些。
四目相对,李渊目光淡淡。
“你来了。”
他说。
又波澜不惊目光看过来,问:“是来替你阿娘求情的吧?也罢,今日在将作监,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料想你不会无动于衷,你是三娘的女儿,为她求情,也实在正常。只是,我要告诉你,国法难……”
一个容字还没说完,便被李星遥打断了。
“圣人想怎么对付我阿娘?栽赃陷害,祸水东引,还是借刀杀人,又或者,是借用天象之说,蛊惑人心,混淆视听,从而浑水摸鱼,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
李渊眉心微微一挑,似是意识到,李星遥已经听到了他和李愿娘的话,他也不意外,道:“你听到了我们的话。”
又问:“你们在太史局安插了人?”
“所以圣人果然打算借天象有异的借口,暗行残害忠良之实?可圣人,你当真以为,一句太白经天,便能把秦王阿舅,把我阿娘一道打入泥潭吗?”
李星遥不答。
李渊面色再次微微一变,这一次,他有些许的不快。
“是傅奕对不对?”
傅奕背叛了他。
他的确打算用太白经天当幌子,来对付李世民和李悬黎。世人惯爱相信神佛天命之说,太白经天,便意味着灾祸,兵乱。太白经天在秦之分野,天说秦王要造反,那么世人便会相信,秦王的确要造反。至于太白究竟有没有经天,不重要。
普通人不会晓得,而他是圣人,他说有,便是有。
可这些谋划,只有他和傅奕知道。
所以,是傅奕背叛了他。
但那又如何?
“傅奕只是大浪来袭时的一朵小小浪花,他随波逐流,依然不改大江大河东去之势。所谓的天象,不会因为他倒向谁,就变动,消失。这是天命,也是天,来生助我。”
“圣人的意思是,你只是借助天象,顺势而为。我阿娘,秦王阿舅被你所害,这是他们的命?”
李星遥笑了。
这一笑有些突兀,也有些讽刺。
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却直挺挺的与李渊的对上。
“毕宿是魏之分野,属益州。东井舆鬼,秦之分野,属雍州。圣人想让太白经天在哪?是毕宿,还是舆鬼?”
“不重要。”
“是吗?”
李星遥又笑,“太白经天,是有兵乱。可倘使,没有兵乱呢?倘使没有人按照你所想的,造反呢?届时,你又该如何收场?”
“哦不,我忘了,你还有西突厥可以利用。你纵容李建成和李元吉挑起西突厥的兵乱,便是想要以此为契机,坐实太白经天,便有兵乱吧。”
“你是个谨慎人,你不会等着秦王和阿娘造反的,你知道,他们不会轻易踏入你的圈套。所以你做两手准备,你逼迫他们,逼迫他们不得不造反。到时候,你又可以顺势而为,以铲除反贼的借口,将他们全部打落云端。”
“从我阿娘救女的时候,你就开始谋划了吧。我阿耶凯旋,你不赏不罚,他此时手上没有兵。你将我大兄名为历练,实际远远打发去了江淮,纵然他此时得了消息,也鞭长莫及。至于我阿娘,你关着她,困住她,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没有了人可用。纵然有三千娘子军,可此时,她幽禁在府,府外是百倍的兵力,她只能做困兽之斗。”
“今夜,西突厥来犯的消息就会传来。你会怎么做呢?你会捂着消息吧。”
“你捂着消息,等明日天亮,世人皆知太白经天后,再放出消息,到时候人人都会相信,天象是对的。之后呢?之后你会故意陷害我阿娘,在太白见秦分的时候,想办法坐实我阿娘早已经与西突厥勾结在一起。再之后,你继续顺势而为,拔出萝卜带出泥,找到我阿娘早和秦王也勾结在一起的证据,如此,秦王阿舅不得不出手。只要他出手,你就又一次可以顺势而为了。”
……
李星遥的声音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她好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也的确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渊的睫毛动了一下,他半边脸隐没在灯火另一面,叫人压根瞧不真切。
“阿瑶啊。”
他说。
“你果然是你阿娘的孩子。”
又笑了一下。
“知道这些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其实你应该不知道的。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够无忧无虑。”
“倘使你不做这些,我便也没有这些烦恼了。”
李星遥也笑了一下。
上一次见李渊时,心中还有些紧张。此时知晓自己身份,知晓坐在对面的,是和自己有血缘的外祖父,可她的心中没有孺慕,有的只有陌生与憎恶。
太白经天,只是一个借口,用以引出西突厥来犯的借口。
李建成和李元吉以为利用西突厥,能拿下战功。可孰不知,李渊也只是在利用他们。他要借着西突厥来犯,坐实公主府与西突厥勾结的罪名。
正好,公主被夺了封号,幽禁在府。幽禁在府,心中有怨,因怨而生事,再正常不过。
再之后,从公主府入手,再次放出太白见秦王的消息,引导世人对秦王遐想连篇。在此时,顺势而为,坐实公主与秦王早早勾结,便能一石二鸟。
这其中的谋算,不可谓不深。
“所谓帝王心,海底针,今日可见一斑。只是,圣人,傅奕密奏明日天象会有异,难道他没窥见,此时的天象也有异吗?”
“你什么意思?”
李渊的目光随着灯花的闪烁,暗淡了一瞬。
他敛眉,目光深不可测。
“星陨如雨,同样预示着巨大的灾难。既然太白见秦分,预示着秦王要反,那么,星陨如雨,只见于太极宫呢?”
“你什么意思?”
李渊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这一次,人从灯火暗淡处,往前探了探身。
李星遥不言,只是转身,透过门,看向外头的天。
李渊同样展眉看去。
便见,霎时间,星子如雨滴般,陨落于太极宫上方。
他面色大变,急速起了身,往外走了两步。
“来人!”
不。
他又止住,回过头,看着李星遥。
只是看着她。
看了好一会儿,阴晴不定的一张脸越发凝重,“是你。”
“是你,对不对。”
“刚才的星陨如雨,没有其他人瞧见。想来圣人,也不想让其他人瞧见吧。”
李星遥依然带着淡淡的笑。
目光从屋外收回,她也不惧怕,继续道:“倘使圣人没有看够,之后还有太白经天,入须女,须女分野在齐地。齐地,齐王嘛。与圣人无关,圣人不用担心。”
“不过荧惑守心,月掩轩辕,指代性好像有一点明显。”
“还有客星犯紫薇,彗星扫紫薇。紫薇嘛……”
“再不济,还有雷劈慈云寺。圣人,不知你想看哪一个?”
李渊的脸随着这些话落下,越来越难看。
“你在威胁我?”
他目光中有几分慌乱,说话间也不复方才那般气定神闲。
“是你的小把戏,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人,还是……”
“我是人,我当然是人。我若不是人,又怎会险些一场大病,命都交代到鬼门关。可我虽是人……”
李星遥故意不说了。
李渊死死地看着她的眼,“你想做什么?柴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圣人一定知道。”
“我要我阿娘堂堂正正走出公主府,我要她能重新穿上铠甲,杀上战场,我要她领兵,讨伐西突厥!”
……
殿内是死一般的安静。
许久许久以后,李渊出了声。
他看着那双与女儿三娘,与妻子窦氏如出一辙的眼睛,没来由,竟有些疲惫。
“我一直以为,你温顺,你安分,你和你阿娘不一样。可没想到,终究还是我看走了眼。你和她们不一样,但,又一样。”
“柴瑶。”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李星遥挑眉,“哦?”
“那圣人不妨现在就试一试?”
殿内再度恢复安静。这一次,没过多久,李渊凉凉的声音再度传来:“我答应你。”
……
从宫里出来,夜已经很静了。
李星遥在太极宫外停留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一眼宁静的夜空。收回视线,快步朝着宫门外走去。
果然刚到宫门口,就看到了与禁军对峙的赵光禄和赵端午。
“阿耶,二兄!”
连忙唤了一声。
赵光禄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把拉过女儿,“阿遥你……”
“我没事。”
李星遥扯着嘴角对他们笑了一下,“圣人没对我怎样,只是同我说了说话。说完了,给了我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赵端午脸色还白着,一颗心也仍七上八下。
李星遥道:“鱼符和旌节。”
“旌节?”
赵端午心狠狠一跳,那不是……
“阿娘要领兵讨伐西突厥了。”
赵端午心再次狠狠一跳。
赵光禄也眼睛跟着一跳,“是圣人亲自……”
“是。”
李星遥郑重地对着他回答,又说:“制书要等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完,才能送到阿娘手上。想来至多不过五日,便能拿到了。”
……
马蹄声再度响起来的时候,父子/女三人目标明确往公主府去。不同于李星遥的面色平静,赵光禄和赵端午已经心潮起伏,几度难平了。
赵端午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赵光禄同样有话要问。
可此时不是问话的机会,离开公主府的时候,李愿娘情绪激动。眼下,公主府里怕是情势紧急。
赵光禄心中担忧,恨不得眨眼就能回到公主府。
他没顾得上问,一行三人打马疾驰。
而此时的公主府里,已的的确确乱了套。
李愿娘要出府。
她是在知晓李星遥去了大内后,便抽出了长刀,直奔着门口而去的。可,她在幽禁中。百倍于之前的禁军,守卫里里外外将公主府包围起来。
她出不去。
她拔刀与禁军对峙。
可一人如何能敌过近千人?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渐进。
她心弦一颤。
“鱼符旌节在此,还不退让!”
是李星遥。
她穿过层层叠叠的禁军,高举着鱼符和旌节。她衣衫拂过禁军的铠甲,在风里起起落落。她纤细的手紧紧握着那鱼符,她脸上,是泰山崩于前仍不改色的坚定。
禁军如裂帛一般,被她从中劈开。
人潮退却,她就那样俏生生地站在最前方。
她笑了一下。
她说:“阿娘,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尾声了,还有几章就大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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