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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第71章 长在别离中(四) 全都被他用这个凶猛……


    门被赵堂浔一脚踹开, 抱着孟令仪进了门,又转身死死锁住。他快步走到床前,一身冷气逼人。蹲下来, 把她放在床榻之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牙关咬得很紧, 眼圈还有些红。


    孟令仪惊疑未定, 在他直直地凝视之下,喘了几口气。目光在他苍白憔悴的面容上顿了顿,伸出手。


    赵堂浔却以迅雷之势掐住她的手腕, 牙关里蹦出几个字:“你又想干什么?”


    这话语气极其冷硬, 却不难听出有几分颤抖。孟令仪被他抓得很疼,神色茫然, 惊叫一声:“放开, 你弄疼我了。”


    他却依旧固执地抓着,似乎在等她的答案。这样的他, 即便以更低的姿态蹲在她面前, 却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兽,浑身的毛都立起来, 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前把她吃了。


    孟令仪甩不开他, 低下头,声音也有些委屈:“你干嘛?我就是想摸摸你。”


    捏在她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松。面前的少年脸上浮现一丝无措, 可又迅速消失, 眼神幽怨, 再度紧紧地掐着她:“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孟令仪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对自己十分戒备,就算她刚才只是真的想摸摸他,看他一副紧张的样子有的下意识的举动罢了,可却不想, 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她想借机逃离他的手段。


    她索性不挣扎了,就任由他掐着自己。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般紧绷的模样,心里酸酸的,忍不住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没有为他考虑?


    “阿浔。”


    她又一次温柔地叫他。


    赵堂浔浑身一凛,下唇颤了颤。久违地听到她如此温柔的声音,让他原本凶狠的神色浮现一丝不自然,却仍旧戒备地挺直背脊,浑身蓄势待发,似乎只要她有什么异动,就会立刻钳制住她。


    “我问你,如果我当真走了,你要怎么办?”


    他瞳孔猛地一缩,警告地开口:“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走的。”


    孟令仪弯下腰,猝不及防地,学着他从前那样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额头。


    少年的嘴唇骤然抿住,心跳似乎暂停,眼里不争气地流露水光,却又被他勉强地憋回去。


    “假如呢?我是说假如。我在想,是不是我还不够懂你?你告诉我,如果我走了,你要怎么办?你要是说服我了,我就不走。”


    他犹豫地看着她,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同她商量。他有些孩子气地认为,自己完全可以靠蛮力留住她,又何必与她说这些?可最终还是低声开口:“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不敢想。”


    只要她离开他一刻,他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一瞬间也不能在这个世界立足。更何况,她即将去的地方险象迭生。他只知道,要是她真的死了,他也绝对不会苟活。


    孟令仪微微眯着眼,声音带着温柔的训诫:“你怎么能这么傻呢?要是我走了,你舍不得我,那你想办法去找我,一直等我,怎么能什么都不干呢?”


    他立刻红着眼反驳:“我当然会找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用你说我都会找,你不让我找我也会的。”


    孟令仪了然地点点头:“那我不管去了哪里,你都会找到我吗?”


    “那是自然。”


    “那不就完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赵堂浔愣了一瞬,声音冰冷:“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你说你心仪我,你想同我成为夫妻。那我问你,你喜欢的是我整个人,还是我这具身体呢?”


    他泪眼迷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明明知道答案,可又别扭地不愿告诉她,因为他知道,她这样能言善辩,只要她一开口,就一定能说服他。


    “所以你只是喜欢我这具身体吗?那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图我的美色罢了。我当真是错看你了。”


    “我不是。”他连忙反驳,声音冷冷的,有些不服气。


    “那不就完了。你既然喜欢我这个人,你就要接受我本来的样子。我承认,我就是喜欢逞能,喜欢多管闲事,喜欢冒险。可我问你,若我不是这样的人,你现在还会同我坐在一起吗?”


    他不说话,倔强地低着头。


    “于我的私心而言,我对陛下并没有任何情感,我也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可我这一身本领,是我爷爷教给我的。我爷爷在宫里给陛下治了五年的病,我也在宫里待了五年。这五年是爷爷的心血,全部都交给我一个人了。倘若我连试都不试一试,我觉得我对不起他。更何况,我若是不去,也会让我的家人置于险境。”


    她还在试图说服他,赵堂浔却骤然抬起头。明明浑身上下都滚烫,脸都烧得通红,可眸子里却凝着如同寒冬一般的冰冷:“别说了。”


    孟令仪哑然地张着口,刚想安慰一下他,双手就被他猛然钳制住。


    “我求求你,别说了。”


    下一瞬,原本蹲着的少年站起来,压着她的双手,把她推倒在床上,滚烫的皮肤贴上来,用双唇堵住她张开的嘴巴。


    这个吻同往常的都不同,力道不再温吞,姿态也不再乞求,而是带着浓浓的侵略性,没有丝毫的克制,重重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撕咬着她的舌头。


    恍惚之间,孟令仪想要呼吸,却只能嗅到他衣裳之间冷冽的香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他的手冰凉得不像话,身上的皮肤却很滚烫。迷蒙之间,有泪水流到她脸上,她却连擦拭的机会都没有。


    她所有的话,无论是批评的、谴责的、委屈的、疏导的,全都被他用这个凶猛的吻堵住,似乎是发泄一般,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在他面前柔弱得如同一根随意便可折断的小草。


    “阿……”


    她想叫他的名字,刚吐出一个字,就又被他用牙齿咬住舌头。通红又迷茫的眼睛死死瞪着他,似乎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孟令仪起初还试图回应他,想要用温柔去平息他的委屈和怒气,可却发现,他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艰难地抬起脚,猛地踹在他腰上。


    赵堂浔立刻弓起腰,喉间溢出阵阵闷哼,清秀的眉毛蹙在一起,冷汗淋漓——他腰上有伤。


    血迹立刻渗透出来。


    孟令仪倒吸一口凉气,蜷在床上后退几步,看着他抚着自己的腰,蜷缩着蹲下来,表情痛苦地拧在一起:“你、你怎么了?我……我就是踹了一脚……你……”


    见他依旧捂着自己的腰部,小口小口地吸着冷气,清瘦的身形摇摇欲坠,扶在床边的手也紧紧地握拳,青筋暴起,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孟令仪终究还是心软了。她慌忙挪到床边,翻下床,拉了拉他的胳膊。赵堂浔立刻犹如断线的木偶一般,一点力气也没有,踉跄地倒在她怀里,头靠在她肩上,脸色苍白,嘴唇更是毫无血色,看上去难受极了。


    孟令仪低头一看,只见他捂着腰的手上全是鲜血,红得吓人。她哆嗦着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不像话:“你怎么了?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这么严重?”


    他艰难地睁开眼,水光淋漓的眼睛打量着她,长长的睫毛又黑又密。那双鲜血淋漓的手,挣扎着握住她,出口的声音却十分可怜:“悬悬,我好疼。你心疼心疼我好不好?别走……别走,别走……”


    孟令仪想抽开手,却被他握得很紧。她敛下眉目,心中生出一计,温声答道:“我先扶你起来休息休息吧。”


    他却不依不饶地问她:“真的吗?你改变心意了吗?”


    “是,所以你现在先配合我。”


    孟令仪来不及顾及其他,迅速地帮他脱了衣服,看见他身上又多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尤其是腰上一个大约一扎长的血窟窿。赵堂浔跪在床上,弯着腰,任由她为自己包扎,神经却时刻敏感地观察着她的举动,似乎生怕她又立刻反悔往外跑。


    孟令仪包扎完,看了看桌子上还没吃完的饭菜,站起身,却立刻被他紧紧拽住。他一脸紧张地问:“悬悬,你又要去哪?”


    她无奈道:“饭菜都凉了,要不再热一热?你也一天什么都没吃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赵堂浔垂眼想到,若是热饭菜,两人定又要分开一段时间。他似乎是太怕她又逃走,勉强笑道:“我不饿,我不用吃。”


    “你放心,我不会走的。”


    “我真的不饿。”


    他脸色苍白,眼前发黑,一双澄澈润泽的黑眸却直直看着她,略带乞求。


    “不可以,必须吃。”


    他蹙了蹙眉,软下声音商量:“那我就吃那边的,不用热,还没完全凉,能吃的,可以吗?”


    孟令仪还想拒绝,可看他浑身抖得不像话,便点了点头。


    她又转身朝桌边走去,却又被他拽住:“你……”


    孟令仪立刻回答:“我端过来喂你,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呢,你放轻松点。”


    赵堂浔瘪了瘪嘴,乖乖地低下头,哦了一声。


    孟令仪走到桌边,摸了摸汤还温着,往里边倒了点饭,拌了拌。赵堂浔在她背后,可孟令仪知道,他一定时刻看着自己呢。她留了个心眼,格外隐蔽又小心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倒了一点进去,接着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将就吃吧。”


    她自然而然地用小勺舀起饭来喂他。赵堂浔脸上惊魂未定,没有想太多,乖乖地咽下去,吞咽的动作极快。


    “你慢点,又没人催你。”


    孟令仪忍不住说了他一句。


    他连忙道:“好。”又开始细嚼慢咽,可眼神仍旧缠绕着她。


    好不容易把一碗饭喂完,赵堂浔立刻把孟令仪拉到怀里抱着,软绵绵地靠在她身上,泪眼婆娑,却又隐约有些偏执:“我冷,你抱抱我好不好?”


    孟令仪伸手搂住他,拍了拍他颤抖的身体,像哄小孩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温声道:“你都已经多久没睡觉了?不累吗?要不睡一会吧。”


    他固执地皱眉:“我是不会睡的,你为什么想要我睡?”


    语气又开始变得尖锐。


    孟令仪无所谓地笑笑:“不睡就不睡吧。”


    说完,仿佛害怕他仍旧不安心一般,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赵堂浔愣愣地感受着额头上转瞬即逝的温凉,却总觉得眼皮子越来越沉,身上止不住地绵软。他只当自己是受了太多伤,在她怀中的时候,他的意志总是格外薄弱。


    许久,孟令仪微微动了动身子,怀中人下意识地搂得更紧一些。


    他靠在她身上的惨白脸蛋越来越沉,呼吸声也渐渐绵长。


    院外间歇地传来人声。


    孟令仪轻轻推开他,托着他的头,将他安放在床榻上,又给他拉上被子。转过身,走出去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弯下腰摸了摸他的睫毛。


    她在屋子里找到笔墨,快速写下几个字:


    “阿浔,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作者有话说:分离很短暂,马上又见面啦


    第72章 常在别离中(五) “带我去见她。”……


    “悬悬, 终于找到你了。”


    孟思延大喝一声,看着跑过来的孟令仪,一把把她拉过来, 拽上马,带着一队人往林子外冲。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我正在想办法把你带出来呢。”


    风声呼啸, 哗啦啦地刮在脸上, 有一丝火辣辣的刺痛。


    孟令仪和孟思延聊了聊,这才知道。原来,自从赵堂浔带她走后不久, 孟思延就察觉到不对劲, 连忙带人追上。可好不容易追到了这里,却在林子里迷了路, 找不到位置。他们派人四下打探, 却总是被赵堂浔时而神出鬼没的袭击,扰乱了他们的方向。


    孟令仪愣愣地低下头, 忽然想起赵堂浔身上多出的那些伤, 原来是这个缘故。


    “悬悬,你在想什么呢?我刚得到消息, 爹娘已经被接进京了, 我们现在得赶紧过去。”


    孟令仪恍然抬头,坚定地嗯了一声。


    “十七殿下……”


    孟思延欲言又止, 犹豫地看着孟令仪, 似乎实在是想不通这二人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为何会发生如此反常之事。


    孟令仪摇了摇头:“二哥,你先别操心了,我们先进京吧。”


    孟思延快马加鞭,不过一日时辰, 就回到了南京府。


    上一次进宫,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爷爷带她来的。孟令仪坐在小轿里,晃晃悠悠,掀开帘子,看着外边的朱墙黛瓦和头上一方小小的天空,心里有些沉重。


    方子她还记得大概,到了太医院,将方子写下来给各位太医一看,大家商量了一会,配了药,又找人试毒,确认无误之后,带着孟令仪进了陛下的寝殿。


    皇后娘娘站在帘子外边,面容有些憔悴,却依旧仪态端庄。她看上去很是年轻,几乎看不出年纪,举止之间,有股睥睨的神态,让人觉得无端生畏。


    她淡淡地看了孟令仪一眼,没有多说,便让她随自己进去。龙床之上,拉了帘子,伸出一只枯瘦老迈的手。孟令仪垂着头,不敢多看。


    她搭上脉,闭眼细细感受着,脉象已经接近微弱。坦白来说,这是油尽灯枯的前兆。她并不知当年爷爷为陛下看诊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不过事到如今,也只能试一试。


    孟令仪把情况如实地告诉皇后。


    皇后顿了顿,当机立断:


    “那就喂药吧,别的法子我们都已经试过了,希望孟老先生留下的方子能有用。”


    药喂下去,孟令仪不敢懈怠,陪着皇后娘娘等在外面。


    宫殿里燃着炉香,熏得人头脑发晕。孟令仪奔波了一晚上,即便精神紧绷,还是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忽然,身边冷不丁响起皇后镇静又醇厚的声音:


    “孟姑娘,我以前见过你。”


    孟令仪一晃神,连忙坐直身体,偏过头,战战兢兢地抬起眼,对上皇后一双宁静又略带微笑的眼睛。隔得近了,这才发现她的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自己竟然对皇后毫无印象。


    皇后似乎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接着道:“你没见着我,我却见着了你。当时我被软禁在栖梧殿,你误打误撞闯了进来。那个时候,婉儿和小十七在宫里陪着我。我看你一个小姑娘慌里慌张的,于是使唤小十七把你带出去。”


    婉儿是太子妃的闺名。


    孟令仪愣了愣,然后嘴角咧出一个腼腆的笑:


    原来是这样。难怪赵堂浔一开始压根没记起她是谁呢。她感激地看着皇后,既是谢她当时一句话,让赵堂浔救了自己,也是感激她成全了他们之间的一段缘分。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晚上,孟令仪都已经坐得浑身酸疼,忍不住地在椅子上打起瞌睡。寝殿里面的小太监忽然高声叫着“陛下醒了,陛下醒了”,冲了出来。


    孟令仪脸上一喜,慌忙站起来,皇后已经快步走了进去。两人在里边说了一会话,皇后又朝孟令仪招手:“小丫头,快过来,再看看。”


    皇后语气喜悦,声音里是对孟令仪止不住的赞赏。


    孟令仪连忙走上前,跪下来为皇帝诊了诊脉,闭眼屏息,却暗道不妙。


    虽说皇帝醒了,可这脉象依旧微弱。她心中已经隐隐做出了猜测,这药效只不过是暂时的,皇帝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见她沉默,皇后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住:


    “孟姑娘,你看陛下这脉象如何?”


    孟令仪脸色挣扎,不知该如何开口,帘帐却被皇帝缓缓掀起。那双浑浊的眼睛偏过来,黯淡地打量着她,哑着嗓子开口:


    “皇后,你也守了朕这么久,先回去吧。朕的身体如何,自己心里有数。”


    皇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离开。孟令仪战战兢兢地留在原地,一直到皇后走远了,皇帝才缓缓打量着她,开口:


    “你便是孟家的那个小丫头吧?”


    皇帝爽朗地笑了几声,问:


    “现在没有别人,你有话直说。朕问你,你看朕还能活几天?”


    孟令仪喃喃:


    “臣女不敢妄言。”


    皇帝缓缓眯了眯眼,许久,沉沉道:“你可知朕昏迷这段日子,皇子们都在哪?”


    孟令仪如实回答:“具体的臣女也不知,我听说皇后娘娘已经下令,严禁所有皇子进京城。”


    “好,那你去帮朕传旨,现在下令,勒令所有皇子即日进宫住下,不许携带任何亲兵!”


    孟令仪一愣,缓缓重复:


    “我……我吗?”


    她不知陛下为何会相信自己,还特地支走了皇后娘娘。


    “朕身边早就已经布满眼线,说来也可笑,如今还要托付在一个小丫头身上。”他顿了顿,看着孟令仪慌张的神色,定定地问她:


    “你是太子的人吗?”


    孟令仪慌忙低头,连声回答:“不是,我谁的人都不是。”


    赵基却缓缓笑了:


    “朕心里清楚,朕已经时日无多。你说,我的这些儿子,个个都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孟令仪不敢说话。


    他咳嗽几声,语气深沉:


    “从今日开始,没有朕的指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寝殿。”


    不过几日功夫,京城便变了天。


    十位皇子被全部紧急召回,软禁在宫中,不得有任何异动。孟令仪也被拘在这里,每日除了给赵基看看脉、配配药,便是为他传话、同他闲聊,却没有任何同旁人接触的机会。


    她有时忍不住想,大抵现在赵堂浔也已经回到宫中了吧,也许他和自己只隔着几个宫殿的距离。


    可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他想必也是。


    一日,孟令仪坐在殿前的台阶上发呆,忽然却被人拍了拍肩膀。


    她回过头,吓了一跳。在这样的时日里,压根没有人敢接近她,否则便会引起皇帝的疑心。


    只见是一位做宫女打扮、笑意盈盈、神采飞扬的姑娘。她浑身气度脱俗,明明是在笑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让人觉得有些森然。若是仔细看,不难看出,她和赵堂浔长得有些相像。


    孟令仪的声音很低,慌忙问:“你是谁?”


    小姑娘在她身边坐下,矮了她半个肩膀,声音很是软糯,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劲:


    “孟姑娘,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我是永安公主,叫赵妙盈,你可以叫我妙盈。”


    永安公主?孟令仪确实不曾见过她,可却也听过这个名号。大约是不怎么受宠,所以并不熟悉。赵基儿女很多,皇子公主都有十数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永安公主会跑到这个地方来,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孟令仪忍不住退后一步,劝告:


    “殿下,这样的时候,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您快回去吧。”


    赵妙盈却仍旧笑嘻嘻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靠着她越来越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贴在她的耳朵上,问她:


    “孟姑娘,父皇现在什么人都不相信,你在这样的位置上,皇兄们都很着急呢。”


    “殿下,您是何意?”孟令仪的声音有些警惕。


    “孟姐姐,”她的声音忽然变得谄媚起来,“大家都指望着你,那你呢?你想让哪位皇兄爬上这个位置呢?”


    孟令仪忍不住推开她,想往回走,生怕中了什么圈套。


    “哎,孟姐姐,你别着急,我是来帮你的。”


    “殿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孟姐姐,我知道,你想让十七哥活下来,是不是?”


    孟令仪顿住脚步,呼吸声混乱,茫然地回头看着赵妙盈那双黑幽幽、极具攻击性的眼睛,终是忍不住问:


    “你想干什么?”


    赵妙盈见她被说动,拽着她的手上前一步: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你想一想,倘若不合适的人登上这个位子,且不说别的,十七哥真的能安然无恙吗?”


    “我倒是有一计,我说与你听听。太子哥哥和四哥是当今储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可父皇对他们二人已经起疑许久。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要孟姐姐按照我说的助推一把,这样的好事,定然落不在他们头上。至于这皇位让谁来坐?自然是一个信得过的人。我看嘛,十五哥就不错。你和十五哥是自小过命的交情,你帮他一把,他也念着你的恩情。十五哥为人坦率,为了你,定然愿意给十七哥留个活路的。你若是听我的,我便替你想法子,帮你把信带给十五哥。”


    孟令仪又惊又诧,实在难以想到,面前这么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竟然一口气野心勃勃地说了这样的话。她也不相信,就靠赵妙盈,能让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带出消息?心里更是不安,为什么她会如此了解自己与其他皇子的关系?


    “殿下为何要帮我?我怎么能放心你能把事办成呢?”


    “因为我不怕死。”赵妙盈眼睛弯弯,仿佛只是在谈论一个笑话,“若是出了事,我会一力担下,孟姐姐不用害怕。如何让父皇同时对太子和四哥起疑?我已经想好法子了,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办,一定不会有问题。至于为什么要帮你嘛,若是事成了,我想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


    赵妙盈将信交到赵堂禹手中,反复与他说了很久,他才相信这是孟令仪让她转交的。


    赵妙盈关上门,快步低着头往外走。若是再晚一些,没跟上待会要回去交差的那一批宫女,可就不好混出去了。


    可面前忽然闪过了一道黑影,她险险止住脚步,抬起头。只见一张冷锐的脸,瞳孔中压着愤怒和冰凉,脸色惨白,形容憔悴,死死地凝视着她。


    赵妙盈僵了僵,扯出一个笑容,低声道:


    “十七殿下,您拦住奴婢,是有什么事吗?”


    赵堂浔冷笑一声:


    “妙盈妹妹,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他上前几步,抽出刀柄,抵住赵妙盈的肩膀,将她逼退至墙边:


    “你来这里干什么?”


    赵妙盈的后背撞在墙上,肩膀微微发抖,脸上却带着笑:


    “十七哥真是好眼力,这就被你认出来了。可妙盈实在不知十七哥这是什么意思。”


    赵堂浔收起刀柄,语气有些急促:


    “带我去见她。”


    赵妙盈明知故问:“她……是谁?”


    “你难道不清楚么?”


    赵堂浔竭力压制住胸腔中的冷意,一颗心乱得几乎要疯掉。


    他一睁开眼,便知道自己被她骗了。他已经许多日子没有见到她,如同游魂一般飘荡在世间。好不容易得到了她的消息,却让他发现,原来她绞尽脑汁,竟是为了给赵堂禹递信。


    为什么……她当真是厌弃他了么?


    第73章 长在别离中(六) 令人窒息、略带惩罚……


    “陛下, 殿下们都已经来齐了,等在外面呢。可要奴才通传?”


    孟令仪垂着头站在龙床边。一位身着紫衣的公公跪在床前,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赵基今日穿着得体, 神情肃穆,靠坐在床头, 缓缓嗯了一声:“你们都出去吧, 让他们先等在殿外,传唤太子一人进来。”


    皇子们入京,眨眼之间已经十日, 一直被软禁, 今日是第一次解禁。赵基将众人召集在一起,大约是有事要交代。


    孟令仪早知会有这一道章程, 按照先前同赵妙盈的约定, 待这一次和众位皇子会见之后,她就可以实施她们的计划了。


    这一日, 距离她从赵堂浔身边逃走, 已经大约一两个月的时间。即便早就做好了准备,装作与他之间什么都未发生, 可一想到即将要见到他, 还是忍不住有些慌乱,不知他会如何应对她。


    她随着公公一起走出去, 将头沉沉地低着, 双手乖巧地放在身前, 指头却拧在一块。只听鱼贯而入的脚步声,一行人站定,然后是掀开袍子跪下的声音,众人齐声问安。


    “殿下们都起来吧, 陛下令各位守在殿外,烦请太子殿下随咱家进去一趟。”


    孟令仪悄无声息地往柱边靠了靠,料想此刻定然大家都安安静静地站着,于是壮着胆子掀起眼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却立刻锁定了站在边上的赵堂浔。


    仅仅是这么一段日子没见,她就觉得他似乎更瘦了。


    他垂着头,脊背挺直,露出的侧脸脸色苍白,下巴有些尖。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却无端有一种哀凉的意味。只是这么远远地看着他,她心中就生出一种想要抱抱他的冲动。


    下一瞬,视线中的少年似乎有所感应似的,猝不及防地掀起眼帘,两双眼睛对上。


    少年的视线起初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似乎没有料到她也在看他,瞳孔猛地放大,眼圈渐渐发红,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紧。


    孟令仪慌忙移回视线,盯紧自己的脚尖。


    再等一等,等一等。


    此时是暮春时节,今日天气却很阴沉。明明是晌午时分,天光却很暗淡,偶尔有风吹过来,让人觉得凉飕飕地钻进衣裳里。


    许久,赵堂洲从里边出来,面色很是阴沉,不知和赵基说了些什么。


    公公接着传达赵基的旨意:“陛下今日乏了,诸位殿下请回吧。”


    跪在底下的赵堂显却有些不甘心地抬头问:“父皇身子如何了?我有些话想同父皇说,公公帮我通传。”


    公公面色一僵,只道:“陛下今日精神不济,已经不能再见四殿下了。咱家会帮殿下通传,若是等陛下好些了,再传殿下过来。”


    赵堂显面色不甘,捏了捏拳头,只能作罢。


    诸位皇子们站起来,稀稀疏疏地往回走。


    孟令仪依旧低着头,她背过身,朝着空旷的院落看去,抽出绿叶的新枝,在风中摇摆。


    身后有人走近,停了停,声音和缓:“令仪,慧敏前段日子还托我给你带话,让你好好照顾自己,她会帮你看顾你爹娘,等这事过去了,找你好好玩。”


    孟令仪微微侧过头,看见是赵堂禹,微微一笑,朝他点点头:“表哥快回吧,不用担心我。”


    “信中所说,我都记下了,谢谢你。若是事成……”


    “不必多言,来日方长。”


    赵堂禹也安慰似的笑了笑,点了点头,刚想离开,却忽然被身后人叫住。


    “十五哥,你是在此同孟小姐叙旧么?”


    赵堂浔已经在远处打量两人许久,终是忍不住提步走了过来,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声音却带着一丝嘲讽,让人觉得来者不善。


    孟令仪抬眼,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总觉得他似乎对自己有怨,上次一别,终究是骗了他,没有和他解释清楚,现下不知如何面对他。


    赵堂浔却连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仿佛没有看到她站在旁边似的,冷飕飕地盯着赵堂禹,拦住他的去路。


    赵堂禹有些不知所措,扯了个笑:“打个照面罢了。”


    见赵堂浔依旧冷冷地盯着他,他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只道“再会”,便提步离开。


    赵堂浔却似乎没有走的打算,既不看孟令仪,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远处,面色有些不忿。


    孟令仪眨了眨眼睛,纠结半晌,决定还是不说话。言多必有失,还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和他解释。


    她悄悄从一边溜走,想要避开他。


    刚走出一步,却又被人扯住。赵堂浔的指节缓缓收紧,声音一字一顿地从鼻腔中哼出:“有话给十五哥带,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么?”


    孟令仪左右看看,人都已经走光,只有几个太监还守在宫门前。她扯了扯手,依旧被拽得很紧,低低喝了一声:“放开!”


    赵堂浔咬着牙,吸了一口气,不甘心地松开手。


    “你快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之后会找机会和你解释的。”


    余光里,只见他的长睫轻轻颤了颤,压抑着呼吸,后退几步。


    孟令仪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赵妙盈的那个计划,或许可以助推一步。


    她忽然转过身,迎着赵堂浔愕然的神色,伸出手:“阿浔,你有什么要给我吗?”


    赵堂浔茫然地眨了眨眼,孟令仪却已经捏紧掌心,低声道:“我会收好的,你放心,你快回去吧。”


    说着又要推开他。


    他虽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隐约意识到,不过是利用他罢了。


    他喉中冷冷哼了一声:“你要做什么?有什么是我现在不能知道的?又要逞英雄吗?先前不是你说,做什么之前都会先知会我,让我替你出出主意吗?说过的话全都忘了吗?”


    孟令仪喉中苦涩,一时半会和他解释不清,只是看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发红的眼睛,叹了口气:“这里风大,快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他听着她的话,喃喃重复最后几个字,照顾好自己……


    她不在,他怎么照顾好自己?


    “阿浔,你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走?”


    身后走到一半的赵堂洲猛然折返,一双眼睛来回在二人身上巡视,目光复杂。


    赵堂浔最后抬起眼,努力把眼睛里的泪光逼退,深深地看了孟令仪一眼,转身而去。


    二人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赵堂洲看着赵堂浔,见他面色迟滞,丝毫没有要与自己搭话的打算,终是忍不住开口:“今日我去见父皇,听他口中的意思,大约是不信任我。方才你与孟小姐闲话几句,你听她口风,可有提到什么?”


    赵堂浔闭上眼,淡淡道:“我不知道。这是哥哥们的事,和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干系?”


    “阿浔,你……”


    赵堂洲还想再追问几句,可赵堂浔脸上已经写满了不耐。


    他走到自己的宫门前,转身进去,脸上挂着疏离的笑:“哥哥请回吧,早点歇下。”


    *


    孟令仪端着药碗,撩开帘子走出去。她垂着头,视线里闪过一个雪白的玉佩。


    她的脚步顿住,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


    龙床之上,赵基察觉到她的异动,状似无意地问道。


    “臣女好像看到不知是谁掉了什么东西。”


    赵基眉头一跳,撑起身子:“你拿过来给朕看看。”


    孟令仪快步上前,蹲下身,捡起玉佩,在手中摩挲了几下,眼睫抖动着,颤颤巍巍走到龙床前,双手奉上。


    赵基接过玉佩,面色凝重。这个玉佩他认得,是赵堂显的。


    在这样的档口,又这样巧地被孟令仪捡到了四皇子的东西,其中用意不言而喻。


    赵基老迈的眼睛扫了扫孟令仪,只见小姑娘神色慌张,淡淡道:“你说实话,此事是太子授意你干的吧?”


    孟令仪慌忙地抬眼,口不择言:“不,不是……我……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陛下,您……”


    赵基却缓缓笑了:“无事,你下去吧,我心中有数。”


    他周边眼线无数,先前便已经知道孟令仪在殿门前与赵堂浔说了许久的话。在他看来,十七是太子的人,今日经过他一番敲打,想来赵堂洲很是不安,所以才出此下策,想要让他对赵堂显生疑。


    孟令仪的心却安定下来,她悄悄揣测着赵基的神色,料想这个计谋应是成功了。这样一来,不管如何,对赵堂洲还是赵堂显都不是什么好事。


    她刚想出门,赵基却又叫住她,语气晦暗不明:“依你看,太子适合坐在朕现在的位置上么?”


    孟令仪依旧小心翼翼:“臣女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实话。”


    孟令仪生出一丝私心,斜眼觑着赵基的神色,斟酌道:“于臣女来说,太子妃对臣女有恩,太子殿下为人正直和善,臣女定然认为太子殿下是不错的人选。可若是站在陛下的角度想,臣女也不知道,作为一个父亲,到底哪一位皇子才是您满意的儿子呢?”


    听她说了这话,赵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又问她:“不瞒你说,朕有许多儿子,洲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其他的儿子,朕却不大熟悉。”


    孟令仪觉得自己几乎有些胆大过分,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您记得十七殿下吗?”


    “十七?朕记得他是洲儿带回去教导长大的。朕有个印象,这孩子悟性不错,但似乎身子不太好。”


    孟令仪在心中叹了口气,眼睛有些发酸。


    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从殿门走出来,关上门,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从回廊绕出去,向着自己的寝殿走去。刚刚打开门,屋里一片昏暗,却忽然被人狠狠拽住,身后的门猛地关上,双臂被压在墙上,眼前一黑,鼻腔中传来熟悉的香气。


    “你好狠的心,抛下我说走就走,你就一点都不难过么?”


    令人窒息、略带惩罚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


    第74章 长在别离中(七) “你没有好好吃饭吗……


    少年的指节棱角分明, 死死扣住孟令仪的手腕,压在门上。那双被钳制住的柔软手掌无措地挣扎,赵堂浔身上带着外边凉飕飕的冷气, 感受到她的抗拒,心里的气焰更盛, 侵略一般, 宽阔的手掌往上移,撬开她紧握的手心,将自己的指节与她十指紧扣。


    这个吻突如其来, 黑暗里, 孟令仪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大,看着幽微的光线里, 属于他的根根分明的睫毛, 他额头上细微的看不清的绒毛,以及他眼底滔天的委屈和怒意。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闪过, 可却没有任何说出口的机会。


    口腔中的空气被仓促地吮吸, 唇瓣肿胀,一遍遍咬过, 舌尖也无处安放, 被他的唇齿紧紧压制,任由他予取予夺, 就连胸脯也被他坚硬的胸膛抵住, 没有一点动弹的空间。


    她鼻尖耸动, 吸了口气,反抗不了,只能闭上眼,忍耐妥协。


    身前压制她的赵堂浔却忽然停下, 一点点留恋地从她唇上离开,气息却还在她鼻尖上萦绕,孟令仪眼睛漏出一条缝,见他垂着眼,不吭声,低低喘着气,似乎是冷静下来了。


    她推开他,看着他一副无辜的模样,又气又急:


    “你疯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听了她的话,抿起下唇,一双眸子一点点抬起来,愤恨地看着她,声音尖酸讽刺:


    “我疯了?”


    他顿了顿,目光流连到她的唇瓣上,红肿水润,还残留着他停留过的痕迹,心头的怨怼稍微纾解,又痛彻心扉质问:


    “我为什么疯,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清楚么?”


    孟令仪抓着他的肩膀,不敢看他那像是要吞了自己的眼神,想把他往外推:


    “你快点回去吧,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


    他巍然不动,反而抓住她的手:


    “你找赵堂禹干什么?你给他写了什么?”


    “我你怎么知道?”


    她下意识反问。


    赵堂浔就着她被攥着的手腕,复又把她抵在门上,高她一个头的身影圈出一方小天地,眼神游移不定,声音颤抖,比起说被激怒,更像是不愿接受:


    “我不能知道么?你和他之间又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你你误会了”


    “误会了?”


    他讽刺地笑了一声,眼中有泪光:


    “那我呢?我是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还是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想要就要不想要就可以抛下的玩物?明明”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却更多是愤恨:


    “明明是你说过的,你不会走,为什么又骗我?”


    他收紧手中力度,头低下来,逼近她:


    “骗我的目的呢?嗯?就是为了来这里给别的男人送信,为别人牵线搭桥,然后,然后再把我彻底甩开,是么?”


    他将她逼得很紧,声音凶狠,让她一点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孟令仪摇摇头,觉得有些不认识他: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你听我解释了吗,你就对我下这样的论断?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身体颤抖,随着呼吸起伏,牙关都在微微发抖,手心发滑,只能一遍遍捏紧,努力压下声音:


    “不是么?”


    他闭了闭眼:


    “你既然要了我,就得对我负责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一声不吭就抛下我,凭什么明明已经答应我还要对别的男人留情!在你眼里,我呢?我是什么!?”


    “我没有!”


    她用劲一推,赵堂浔一怔,却巍然不动,怨恨地看着她。


    “你到底什么意思?到底要干嘛?没什么不得不说的,就快点回去,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们都不好交代。”


    她严肃地看着他。


    他语气却依旧刻薄:


    “没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复又恶狠狠补充:


    “我想干的事一直都只有一件,你跟我走,现在就走。不许再同别的男人勾结,不可以。”


    “不是,你干嘛?凶什么凶?你以为只有你会大声说话么?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有怨气吗?你一点都不理解我,不信任我,没有听过我的解释,就用你下流又龌龊的想法揣测我!你凶什么凶啊?”


    孟令仪气得心跳声震耳欲聋,手脚发麻,还得莫名其妙地被他抵在墙边,不能动弹。明明她先前还因为权宜之计骗了他而愧疚,可现在看他这幅样子就来气。什么意思啊?她一直在为他着想,想她能做什么能让他平安无虞,可他呢,在这么敏感紧张的时期不要命地跑到这里来,压根没想过被人发现怎么办,张口闭口便是对她的质问。


    “我”


    赵堂浔瞳孔骤缩,张开口又不知说什么,看她气得红彤彤的脸,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没有凶。是你是你抛弃我了。”


    孟令仪气得想笑:


    “谁抛弃你了?谁告诉你的?你凭什么这么说?你不是很爱问凭什么?那你回答我,你凭什么这么揣测我?嗯?”


    他握着她的手掌泄了力,被孟令仪狠狠甩开,生气地推了他一把,见他垂头丧气地看着她,似乎仍旧有气,却不敢质问她了,语气很是不忿:


    “你让赵妙盈给赵堂禹送信,不是吗?”


    “是,怎么了呢?”


    赵堂浔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圈发红:


    “你不可以这样。”


    孟令仪抱着手:


    “为什么不可以?”


    他哑然,眨了眨眼,慌忙背过身,眼泪啪嗒掉下来:


    “就是不行。”他声音冷硬,咬牙切齿:“那我会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孟令仪呼吸急促,想骂他,又忍不住想笑,声音仍旧严厉:


    “你幼不幼稚?你问过我写了什么吗?你能不能冷静点啊?你唉你以前不是很理智吗,遇上什么都像一块石头,你现在不能先想想再发作吗?你为什么认为我给他写信就一定是唉。”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不是么?你你既然有机会往外送信”


    为什么不是给他呢?


    赵堂禹,他凭什么?凭什么排在他的前面?他的胸腔里烧着熊熊怒火,恨不得把赵堂禹杀了,可是他不能,因为她在意他,就算他想杀他,看不惯他,却也要顾忌她,怕她不开心,怕她更加厌弃他


    他猛地闭上眼,心里更不是滋味。


    “我给他送信,是因为,我想和他一起商量,能不能帮他登上帝位,如果我能做什么的话。”


    孟令仪吊着心,希望四周没有眼线,压低声音和盘托出。


    只见赵堂浔茫然,复又委屈质问:


    “你为什么”


    孟令仪连忙拉起他的手,一字一句:


    “因为不论太子和四皇子登上帝位,都会对你赶尽杀绝,我是在为我们打算。”


    他眸子里猛地一震,方才的失落情绪褪去,浮现欣喜:


    “我们”


    “对,为了我们,陛下时日无多,我不想坐以待毙。”


    赵堂浔低下头,眼睛酸酸的,捏紧孟令仪的手:


    “悬悬,我会保护你的,就算他们如何,我都能保护好你,大不了,我们就离这里远远的,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我不想”


    他声音有些哽咽,后悔,欣喜,又狼狈。


    他不想她为他这么思虑,虽然心里最深的角落叫嚣着跳起来,可却又愧疚不安,他应该保护她,而不是让她为自己牺牲奉献。


    “我相信你啊,我也只是顺势而为,若是事成,我们也能少些辛苦。”


    他还想说话,孟令仪却已经推着他往外走:


    “好啦,快回去吧,对了,你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赵堂浔垂眼不语。


    他威胁赵妙盈,找到了这一条密道,于是便急匆匆来找她了,他一刻也等不了了。


    “我晚上再来。”


    孟令仪无奈苦笑:


    “别来了,安分点吧,我已经把能想的的法子都想了,不知陛下会不会当真对太子起疑不过,你还想帮你哥哥吗?”


    “我都听你的。”


    他想通了,既然她这样有主意,那他就顺着她,她想干的,他就帮她。


    赵堂浔手指微微摩挲,既然她担心,那他就帮她一把,让她安心。


    孟令仪打量着他,他的世界有时似乎格外复杂,有时又格外纯粹。


    “你没有好好吃饭吗?瘦了。”


    赵堂浔愣愣抬起头,鼻尖微红,慌忙揽过她的腰,垂下头,脸埋在她肩窝里,一滴泪水悄悄落下:


    “你想要我好好吃,我就会好好吃。”


    孟令仪心里仿佛有一条河缓缓流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你这么听我的话吗?刚才不是很凶吗?”


    “不要再说了,我舍不得走,你让我待在这里吧,我要看着你。”


    孟令仪听着他沙哑的嗓音,失笑:


    “你不怪我了?”


    他喃喃:


    “怪。”


    “可我没办法。”


    室内很安静,忽然,外边传来脚步声:


    “孟姑娘,公公找您。”


    “这就来。”


    孟令仪慌忙答应。


    等人声渐远,她拍了拍赵堂浔:


    “快回去吧,我得走了。”


    赵堂浔伸出手,只有她蹁跹的裙角从手中滑落,什么也抓不住。


    *


    又过了几日,晨间,赵基服下药,吩咐孟令仪拿纸笔,扶他坐起来。


    只见他提笔,颤颤巍巍写下诏书,薄薄一张纸,递给孟令仪——


    朕承天景命,君临四海数十载,宵衣旰食,未尝一日稍懈,冀保社稷安宁、兆民康乐。奈近年体气衰颓,沉疴难起,自知大限将至。


    国不可一日无君,今着令皇二子登基,嗣承大统。皇二子仁孝端方,聪睿明达,有抚世安民之德,具经天纬地之才,必能孚众望、固邦本。


    诸卿当恪尽职守,辅弼新君,恪守君臣之道,共襄盛举。内外文武百官,宜各安其位,勿生异心,凡军国重务,皆当以新君号令是从。


    朕去之后,丧仪从简,勿扰民生;边关戍守,不可轻弛;百姓赋税,宜酌减矜恤。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孟令仪捏着薄薄的纸张,愣愣看着其上的“皇二子”,心里波澜起伏。皇二子即为赵堂洲,听闻陛下曾有长子,不过后来夭折了。


    “顺遂你的心意,交给你,朕也能安心。”


    孟令仪终是忍不住,又问一句:“臣女以为您,疑心太子。”


    赵基眯起眼睛,意味深长:


    “洲儿为人温厚,优柔寡断,虽然并非全然赤忱,可对朕始终一片忠心,心也黑不到哪里去。四皇子有谋算,却太过浮躁,十五为人坦率,却缺少城府,再说,朕与皇后相伴多年,思虑良久,洲儿是最合适的人选。”


    正当这时,门外却忽然响起响亮的哀嚎:


    “陛下!四皇子薨了!”


    第75章 一半春休(一) 令仪…亡故了…


    赵基闻声, 双目瞪大,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虚虚地往空中伸了一伸。接着就听太监尖叫一声:“陛下!”


    然后“噗”的一声, 孟令仪回头,就看赵基吐出一口鲜血, 捂着胸口趴在床上, 嘶哑道:


    “怎么回事?给朕查,严查!”


    孟令仪慌忙掏出手帕替赵基擦着嘴边的鲜血。太监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说:“是, 是, 陛下,太子殿下等在外边呢, 说要见您。”


    赵基喘不过气来, 孟令仪给她顺了顺背,许久, 赵基缓缓喘过气来, 闭了闭眼,痛彻心扉道:“让他进来。”


    太监慌忙跪着往后退, 打开门。紧接着, 就见赵堂洲面色惨白,连滚带爬地进来跪下, 高声呼喊:


    “父皇, 不是儿臣干的, 是,是有人要嫁祸我!”


    孟令仪不敢再听,慌忙地走出去,把门拉上, 只听里边“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在殿门外站定,离得很远,听不清里面在说些什么。看见往日空荡的宫廷中,今日却像乱了套一般,来来往往,不少人慌乱地走来走去。


    过了一会,她又看见赵堂禹被一位公公领着进了殿内,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望,赵堂禹冲她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孟令仪的腿都快站酸了,里边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她四下望望,却在不远处的楼檐之下,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竟是八皇子赵堂衍。


    只是这匆忙一眼,却被对方锐利的眼睛立刻觉察到。他遥遥地朝她笑了笑,踱步过来:


    “孟小姐,多日未见,竟不想是在此处。这些日子辛苦你照料父皇。”


    孟令仪心里有些不自在,礼貌地笑笑:“殿下说的是哪里话?这是我应当的事,能出一分力,荣幸还来不及呢,有什么辛苦的?”


    赵堂衍低低叹了一口气,忧郁地看着远方:


    “只是看起来要变天了。四哥死得突然,也不知是谁下的手。太子殿下这样着急地过来,怕是……”


    他顿了顿,笑了几声,没有继续往下说。


    “现下宫里一片大乱,三哥和五哥都已经趁乱出宫了。人的疑心,是很可怕的,要是能离得越远,自然是越安全的。”


    孟令仪心下有些发乱。她心里隐隐猜测,担心这事是赵堂浔的手笔。就算不是他,可八皇子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最后帝位花落谁家,兄弟之间,便不再是手足,彼此猜忌,哪里有尽头呢?可她又忍不住有些担心,赵堂衍为何会和她说这话。


    “我一个姑娘家,哪里懂这些?殿下和我说这些,只怕是对牛弹琴。”


    赵堂衍无奈地笑笑,似乎也是觉得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孟小姐莫往心里去,我只是想走,却有诸多牵绊,难以割舍罢了。真正的权力,不过来来回回在那几位身上打转,哪里同我有什么关系?可我也只能留在这里,什么办法也没有罢了。”


    孟令仪回头,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见他神色凝重,并不像自作多情,似乎只是没有人与他说话,遇上自己,随口感慨两句罢了。


    赵堂衍没有多留,又站了一会便离开了。


    过了一会,赵堂禹从里边出来,远远地朝孟令仪点了点头。孟令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是四皇子的死,让陛下又开始疑心赵堂洲。


    赵堂禹一直走到孟令仪的身边,朝她点了点头,凝重地看着她,声音很低:


    “令仪,事成。”


    孟令仪恍神,松了口气,道:


    “恭喜你。”


    “是,我要谢谢你。我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位置会与我有关。你拜托我的事,我记在心里呢。不过按照我的意思,不若让十七现在便走?这段时间避一避风头,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回来。”


    孟令仪怔了怔神,赵堂禹的话和方才赵堂衍的话不谋而合。她缓缓点了点头。


    *


    门被敲响,赵堂浔放下手中的书,定了定神,心中奇怪,为何会有人找他呢?


    他走到门边,顿了顿,伸手握住门闩,一把把门拉开。见到眼前人,双眸猛地放大:


    “悬悬,怎么会是你?你……”


    她是怎么来的?她不怕被人发现吗?


    孟令仪连忙进门,用后背顶住门,动作飞快,生怕被人察觉到异动。


    她今日穿着一身宫女的服饰。


    “是永安公主带我过来的,我只有半炷香的时间。”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一把抱住,捧住她的脸,急促的吻压了上来。


    孟令仪双手蜷在胸前,慌乱无措地想要推开他,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任由自己放松神经,沉溺在这样的悸动之中,在一个又一个接踵而至的吻的间隙里,勉强呼吸着空气。


    许久,他放开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有星子倒映在里边似的:


    “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孟令仪无奈地笑了笑,跟他说起正事:


    “我问你,四皇子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目光一暗,低头避开她的视线,不说话。


    孟令仪已经知道了答案,也不打算继续与他计较。这是一步险棋,不过就目前来说,确实有了作用。她细细交代他:


    “你现在必须离开。你还记得荆州吗?就是我们之前去过的地方,你可以先去那里躲一段时间。等表哥登上皇位,政局稳定,我再去找你。”


    她话还没说完,赵堂浔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双眸中噙着淡淡的不满:


    “我不去,我一天都不能等了。再说,我不可以……”


    他不可以让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孟令仪朝他摇摇头:“你别担心,我这段时间不是一点事都没有吗?而且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你再回来救我也不迟。”见他还想摇头,她扒住他的脖颈,往下一拉,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


    少年的身躯猛然怔住,缓缓眨动着双睫,意犹未尽地看着她。


    “你忘记了我们还要成亲吗?你先去那里,等我收拾好我们的家,然后我就去找你,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她睁着一双亮莹莹的眼睛,那样认真地看着他。


    赵堂浔心中仍有不安,可反复默念着她说的那两个字——成亲。他要和她成亲,还会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那我等你,你一定不能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会一直等你的。”


    他语气有些急促。


    孟令仪点了点头:


    “会的,很快就会见面了。”


    *


    三日后,皇帝驾崩,着令十五皇子赵堂禹登基,继承皇位。


    赵堂禹登基后首要的举措,便是勒令赵堂洲远离京城,从此再不得踏入半步。


    待一切料理完毕,孟令仪正欲去荆州找赵堂浔,曾经服侍太子妃的婢女春桃却忽然找到她,说希望能让她去慈庆宫,与太子妃一会。


    孟令仪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见上一面。


    可不料,半只脚刚踏入慈庆宫,便立刻被四面八方涌出的人钳制住,三下两下被带入一个漆黑的房间。她缓缓抬起头,发现自己被人压制着跪在地上,周遭的一切灰蒙蒙的,只有窗户里透出来的几线阳光,让她勉强看清这个屋子——


    正是从前赵堂浔被赵堂洲鞭打训诫的祠堂。


    她后知后觉,中计了。


    门再次被打开,她回头,只见赵堂洲阴沉着脸色,缓缓走进来。


    他的笑声低沉又有些狰狞:


    “是你说动阿浔背叛我的吗?一切都是你们的计谋吗?当真好手段,赵堂禹不会放过我的,既然如此,孟小姐,便拉你来和我陪葬如何?”


    孟令仪的手被用绳子捆住,不得动弹。她跪坐着,往后退了几步,又勉强地抬起头,直视着赵堂洲的眼睛:


    “背叛?事到如今,殿下为何还说这样的话?他并没有背叛你,因为他并没有义务要绝对服从你。真正应该有愧的人,不应该是你吗?你对他究竟是利用还是真心,殿下心中当真不清楚吗?”


    赵堂洲上前几步,伸出手掐住孟令仪的脖子,冷笑:


    “你懂什么?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你知道我为他做了什么吗?你知道吗?”


    他顿了顿,声音发冷:


    “不过你这样志得意满,难道就没有想过吗?你真的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看出,他就是一只狼心狗肺的狼!今日你看他反咬我一口,背叛我,陷害我,他日他就可以对你做同样的事情,你就不怕吗?”


    孟令仪几乎呼吸不过来,却依旧死死地瞪着他。


    “不过今日你是不会活着走出去了,你也就没有机会看到他真正的面目。你现在为他付出这些,对他好,将来也会被他反噬,根本得不到你想要的回报!”


    孟令仪声音嘶哑,却也拼尽全力地想要告诉他,一字一顿:


    “殿下,那你想错了,因为我们根本就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赵堂洲面色一顿,眼中冒出阵阵冷意,手中却有些发软,似乎在思索还要说些什么。


    孟令仪趁机扭动手腕。从进宫的第一日开始,她便在袖口里藏了一个做工精巧的手镯,只要轻轻一掰开,便可露出尖锐的刀片,必要时刻可以切断东西。绳子被割开,她心中忽然一松。


    赵堂洲还没酝酿出即将要说的话,外边的院子里却传来失声的尖叫:


    “走火了!走火了!”


    赵堂洲猛然松手,慌乱地往外走,推了推门,却已然被锁住。


    孟令仪心里也开始发虚,她也被锁在这里了。


    熊熊火光朝着屋里弥漫,她被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里的惊恐越来越大——


    *


    离开第三日,赵堂浔终于到了荆州。下了船,却从岸上听到消息:皇帝驾崩了。


    赵堂浔心下第一个想法便是,他的悬悬马上要来找他了。


    可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怎么也难以放松。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四处相看喜欢的院子,按照她的喜好布置起来。到了晚间,门房却忽然被推开。


    孟思延满脸泪光,声音哽咽,看着他,面色流露不忍,半晌,缓缓开口:


    “十七殿下,令仪……令仪她……亡故了。”——


    作者有话说:抱歉啊啊啊啊我实在写不来剧情卡文了,如果以后有机会会修一修,下章终于回归感情流二人转,松口气……??


    第76章 一半春休(二) 他一次又一次被抛下。……


    “令仪”


    “亡故”


    赵堂浔直直地站在院子里, 忽然觉得脑子混沌一片,本就不如旁人敏锐的耳朵此刻轰鸣刺痛,听进去的话如同没有实意的字眼, 怎么也听不明白,理解不了。


    他指尖发颤, 默念着那几个字, 试图回忆孟思延的口型,确认他在说什么,可将那几个字眼拼在一起, 却极其陌生, 一遍又一遍从发胀的脑袋滚过,如同缘木求鱼, 始终不解其义, 让他有些慌乱。


    孟思延心头酸痛,慈庆宫大火, 火势骇人, 怎么也停歇不了,且房门都被锁住, 像是早有预谋, 搭救万分困难。直到火灭了,偌大的宫殿坍塌为废墟, 他找不到妹妹, 四处派人一查, 才知道——原来妹妹被困在那场大火里。


    他心力交瘁,不知如何应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只能将一切交给孟鼎臣,逃也一般来到荆州找赵堂浔。悬悬今日一早还同他说过, 她已经与赵堂浔说定,要去荆州与他成亲。


    那时他心下震惊,却只能小心驳斥:“这事,你和我说没用,怎么也得先秉过爹娘大哥那里,我在家里一向说不上话,你别指望我。”


    孟令仪笑嘻嘻缠着他:


    “我当然知道,你先送我去荆州好不好?我们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商谈婚事。这段时日,表哥帝位尚不稳,怕是京城还会大动干戈,我让阿浔先走了,我去把他找回来。”


    却不想,不过半日时光,已是这般光景。


    他念着妹妹的心愿,立刻来到荆州报信,从这一刻起,他便已经把赵堂浔当做一家人,妹妹惦念他,他就会替她好好关照。


    原以为赵堂浔会失态崩溃,毕竟就连大哥那样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文臣,今日得知消息也几乎站不住,可眼前的赵堂浔,却一脸迷茫。


    只见他似乎愧疚一般笑了笑:


    “孟将军,抱歉,我没听懂您的意思,可否再说一遍。”


    孟思延咽下心头复杂情绪,走近他,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


    “悬悬今早慈庆宫大火,悬悬那时正在其中,火势很大,她已经故去,连尸身都不剩,殿下,您节哀。”


    孟思延说完,赵堂浔却没有料想之中的颓丧,反而双眸冷锐,直直盯着他,让他脊背发凉:


    “孟将军可派人找过她?既然没有尸身,又何以见得她定然在其中?身为她的兄长,便如此轻易地下定论么?”


    孟思延被他说得一时头脑发昏,愣了几瞬,忍不住有些发恼,他自家的妹子,能不上心么?自然是处处都找过了,又问明了确实是进了慈庆宫,还被赵堂洲押进祠堂,才沉痛地接受事实,他大老远过来,连丧事都没料理,就为了通知他一声,他不仅没有难过,还这样咄咄逼人质问他。


    他一时情绪上头,伸出手,推了一把赵堂浔:


    “你什么意思!我自己的妹妹,我不上心?你他娘的!难为妹妹生前”孟思延忍不住有些哽咽,却仍旧声音中气十足:“难为她惦念你!还嘱咐我送她来找你,要同你成亲!你呢?你对得起她吗?她在天上处处为你着急,你呢?她都死了,你还如此冷漠!若不是她亡魂难安,我今日必然杀了你给她陪葬!”


    孟思延武将出身,高头大马,轻轻一推,赵堂浔便趔趄地退后几步。他却没有任何还手的意思,垂着头,像是失了魂一样,双手垂在身侧,缓缓捏紧。


    “你哑巴了!你对得起她吗?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思延更加来气,原以为二人两情相悦,可看赵堂浔这幅没事人的样子,就痛恨得抓心挠肺,又骂骂咧咧开口:


    “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赵堂洲为何会找上她?!这事和你脱不开干系!我若是你,就该去她坟头磕几个响头,你”


    孟思延话还没说完,赵堂浔已经抬起头,死死瞪着他,牙关发抖,逼出几个字:


    “是赵堂洲把她抓走的?”


    孟思延愣了愣:


    “不然呢!你以为她无端跑到那里干什么?你什么意思,你”


    他还想说话,赵堂浔却不再理会他,绕过他,撞开守在门口的护卫往外走。


    “你干什么?你去哪?”


    孟思延大喊。


    赵堂浔脚下生风,手脚麻木,拽过站在墙下的马,刚想翻身爬上去,却无端手脚发软,颓然地摔在地上,冰凉的地面刺痛着皮肤,一瞬间天旋地转,夜风,马鸣,人声一齐涌进来,耳鸣声几乎刺痛,喉咙撕裂发痛,眼睛也疼的热辣辣的,一呼吸,便如同千万把刀搅在胸腔里一般。


    他摊开手心,眼前是分辨不清的幻影,仿佛看见孟令仪那双弯弯的眼睛,让他看她耳后的痣。


    可再一晃,是自己爬着一条深深血痕的掌心,他拽的太用劲,竟然勒出血,他闭了闭眼,如果她看到了,大概会心疼他,让他小心一点。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可不拽紧一点,手心都是冷汗,发滑。他还得去找她,他说过,天涯海角,都会把她找出来,总不能任旁人几句敷衍就不找了。


    赵堂浔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猜测自己是太久没吃东西,所以浑身发软,几乎是把自己拖上马,又急急勒住缰绳,看着站在面前面色急促的孟思延:


    “你去哪?”


    赵堂浔忍不住焦躁地皱眉,他很急,没空和他周旋:


    “我要去找悬悬。”


    孟思延脸色一变,愤怒沉下来,反而有几分哀切:


    “你接受吧,悬悬已经不在了。她挂念你,你好好的,她才能安心。”


    赵堂浔却冷冷一笑:


    “我得走了,你们找不到,我找便是。”


    孟思延还想再拦,马头高高跃起,跨过他疾驰而去。


    第二日上午,慈庆宫门口,一片焦黑,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一群宫人围成一圈,满是唏嘘地守着。


    忽然,廊道之上,传来笃笃马蹄声。


    只见一名身着黑衣,挺拔瘦削的少年翻身下马,此人风尘仆仆,面上毫无血色,一身泥泞灰尘,动作急促,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抽出腰间长鞭,压着细眉,冷冷环视周遭走近。


    明明他五官柔和,身形也清秀,可无端让人觉得胆颤,尤其是一挥鞭,凌厉的鞭声,吓的宫人们直哆嗦,忍不住纷纷让道。


    一旁有眼尖的小太监跪着爬上来,连连磕头:


    “十十七殿王爷皇皇上说了,这里任何人都进不得”


    赵堂浔一个眼神没有给他,一脚踹开:


    “我住在这里,我进不得?”


    “进不得,进不得啊!王爷,您怜悯怜悯小的”


    赵堂浔闭了闭眼,又是扬鞭,守在门口的几人受了一鞭,吃痛的跪倒,他踹开大门,眼神炯炯,心里仿佛有一盏钟在不停敲来敲去,每一下,都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谁能来怜悯怜悯他呢?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不知所踪。


    他一次又一次被抛下。


    谁能来怜悯怜悯他呢?


    那个唯一会心疼他,为他掉眼泪的人就快要被他弄丢了。他就连找一找她都不行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命运为何要待他如此不公,将所有珍视的东西都夺走,一次次给他希望,又一次次剥夺,明明他以为这一次,上天终于愿意垂怜他,赐予他一个孟令仪,可


    他不敢再想,手抖得握不住鞭子。


    再睁眼,身后已经被皇城羽林卫团团围住,白花花的剑拔出,亮的他眼睛酸痛。


    可这一次,心里积压已久的怨念宣泄而出。


    他不想再忍了。反正他在意的人也看不到了,他不想再装了。


    既然上天待他不公,他为何要一直守着那仅存的理智,一直忍耐呢?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凭什么还要对旁人留情?


    他甚至有些歹毒地想,既然她那样光风霁月,见他违背她的信念,下手歹毒,如坠修罗,会后悔么?会愤怒地站出来控诉他,或者义正言辞让他改邪归正么?


    手起刀落之间,似乎不过须臾时间,焦黑的废墟前血流成河。


    少年微微弓着肩,缓缓喘着气,看着一地的尸体,忽然由衷地牵出一个满意的笑。


    他早该这样了。


    他知道自己武力高强,可却连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却忽然恍惚意识到,原来他这身好本领,是歹毒之人传授,所以也只能通向黑暗,他与她终究,不是一道人。


    “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赵堂洲为何会找上她?!这事和你脱不开干系!我若是你,就该去她坟头磕几个响头,你”


    不仅不能保护她,还成了拖累她的元凶。


    有人听到动静跑过来,见眼前的场景,少年雪肤乌发,修罗一般站在一片血泊之间,立刻噤声,腿软的瘫坐在地,死死捂住嘴,生怕被发现。从前听说十七殿下最是好脾气,可今日,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只见他义无反顾背过身,朝着门内走去,待他走远,为首一人艰难地回身:


    “还愣着干什么?快进宫告诉皇上啊!”


    *


    孟令仪睁开眼睛,浑身虚弱乏力,喉咙里似乎是呛了太多浓烟,沙哑发痒。


    她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手脚都被捆住,她转了转头,只见小小一间黑屋,不远处,放了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把空着,另一把上坐着一个锦衣男子,背对着她,似乎没有察觉她醒过来。


    她抬起手,正想找那个有刀片的镯子,却发现手腕已经空空。


    忽然,一声轻笑响起:


    “孟小姐,并不是人人都如同赵堂洲一般好骗,镯子,已经扔了。”


    第77章 一半春休(三) 他恍然,她连他都不要……


    话音落, 此人站起身,缓缓回头——


    昏暗的室内,门缝里漏出一道光, 尘埃浮动其间,落在木头发霉的地面。


    孟令仪挣扎坐起来, 无意识地往后缩着身体, 望着这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男子面白发黑,目若点漆,长眉入鬓, 不苟言笑, 明明站在这样昏暗的地方,冠玉一般的皮肤却散发着一层莹白的光辉。他即便不笑, 却让人觉得有一股温和从容的力量藏在皮囊之下, 让孟令仪浑身的警惕放松。


    “你们是谁?为何要救我?这场火是你们放的?”


    她依稀记得,大火刚刚烧起来, 便有一群人闯进来, 将她带走。


    男子点头,温声道:


    “你既然已经猜到, 那我也不瞒你了。你应当有法子, 将赵堂浔引过来罢?”


    “你们要干什么?”


    “赵堂禹的皇帝,恐怕当不了多久, 你们失算了。八殿下已经和西泉王联手, 不日带兵攻破南京, 只是西泉王有一件事未定,十七殿下在西泉时,曾经将西泉王重中之中的物件藏起来,不知孟小姐可知道在哪里?”


    “八殿下西泉”


    孟令仪默念这些字眼, 脑海里拼凑着那些细节,恍然发现,秋猎之时,还是后来赵基病危,她都曾见过赵堂衍,可却从未放在心上,就连那日让赵堂浔先走,都缺不了他的助推。


    这些线索拼凑在一块,却怎么也拼不出一条完整的脉络。


    “看来,你并不知道。”


    男子微微眯眸,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我无可奉告,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他连这都不肯告诉我,你们也别指望能靠我把他引过来,我在他心里并没有什么分量,你们实在高估我。”


    孟令仪冷冷开口,她头晕眼花,头发衣裳都乱糟糟的,嘴唇干裂起皮,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也能大概猜到,他们要利用她将阿浔骗过来。


    她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物件是什么,可她不会不清楚,阿浔在西泉定然吃了不少苦头,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自保。


    想到这,她愈发难受,看向男子的眼神也变得愤恨:


    “若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名正言顺,又何必多年来苦苦惦念?我看,你们也未必光明磊落吧。再说”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男子,愈发不齿:“你身为汉人,和外邦里应外合,拥护反贼称王,你不觉得自己可耻么?”


    男子闻声,面上却仍旧平和:


    “孟小姐,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十七殿下不告诉你,倒是更看重你。你说的对,就是见不得人的把柄,所以知道的人,都得死。”


    孟令仪脊背发凉,一步步往后退,抵住墙,退无可退,嘴唇微微颤抖:“你”


    “所以,我们必须杀了赵堂浔,否则心难安。你言语之间,对他很是相护,他确实命运多舛,可并不如孟小姐口中的无辜。”


    男子轻笑:


    “他在西泉,只身一人,就能搅动风云,辅佐如今西泉王篡位谋逆,手中鲜血人头无数。既然八殿下篡位是不该,为何十七殿下辅佐西泉王篡位便是不得已?权力之争,向来没有人无辜,既然从一开始决定入局,就不能说他绝对能撇清,是迫不得已,输了就是输了,用命偿还,也是一开始就要料到的,何谈可耻?”


    孟令仪双目一瞬不眨,听他说完,咬着下唇,不知如何作答。


    他说的对,赵堂浔在西泉的一切,她一无所知,可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就已经偏向了赵堂浔,不需要任何理由,她便下意识地想要袒护他。


    孟令仪低头,低声道:


    “随你怎么说好了,那你们要做什么?要利用我把他引诱过来么?”她轻笑:“我已经说过了,你们高估我了。”


    “孟小姐,你不为自己打算打算么?若是你不配合,你觉得,我们会轻易放过你么?”


    孟令仪恨得牙关发颤,想问凭什么为什么,可最终绕来绕去,都回到赵堂浔身上,她做不到为了自己的命让他送命,甚至,连怪他牵连了自己都做不到。一想到,他也什么都没做错,可命运偏偏像是故意折磨他一般,将因果都搅乱,让他莫名其妙背负这么多愧疚,明明他那么渴望想和她有一个家,可让他知道了因为他的缘故,他们或许会天人永隔,他又该多难过?


    “我想,你也清楚,十七殿下若是不想,我们也没办法至他于死地,若是你能让他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你就可以活着走出这里,孟小姐,你是聪明人,你会让我们双赢的,对么?”


    “双赢?”孟令仪声音发颤,觉得又惊又怒:“你把我关在这里,威胁我,恐吓我,这是想和我谈的态度么?你你给我出去!我无可奉告!”


    她捞起身边的花瓶,踉跄地砸在地上。


    男人只是轻巧避开,居高临下看着她。


    “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重要,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眨眼,你们何苦折磨我呢?你们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吗?我我可以给你们钱,给你们我有的所有东西”


    她一边说,眼泪一边掉下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在说什么,可她后知后觉能够和赵堂浔感同身受,这样的无力感,为什么要逼她做这样的选择,仿佛伸手抓住一捧沙,怎么努力,却也握不住。


    “你自己想一想吧,若是你不配合,我们也有别的法子。何况,你说,若是十七殿下知道你死了,又知道你在这里,我想,要是他当真如你所说,大概是不会为了你自投罗网,你又何须着急?”


    男子说完,轻飘飘转身往外走,孟令仪慌忙坐起来,失声问:


    “你们要干什么?!你回来!回来!”


    可不管她怎么叫,却没有任何回音。


    孟令仪心力交瘁趴下,抱紧自己,失声痛哭,不要为了她中计,不要


    *


    “真不去劝劝吗?”


    赵堂禹看向徐慧敏,低低叹了一口气。


    等他和徐慧敏赶到,赵堂浔已经在慈庆宫的废墟里挖挖找找快半日光景。不敢上前劝,听说先前阻拦的宫人都被杀了。


    徐慧敏眼睛红红的:“他可能是接受不了吧。没想到,他对悬悬也是一往情深,悬悬的心思都没白花。”


    自从先前秋猎分别,一直到孟令仪回宫,她都没能和她见上一面。一直到先帝忽然亡故,赵堂禹急匆匆和她商量,这帝位,要不要争上一争,问她想不想当他的皇后,后来尘埃落定,她与孟令仪才得以会面,那时,她还缠着她给她讲这几个月是如何成功将赵堂浔搞定,津津乐道什么日子成亲,可转眼之间,竟然就发生了这一遭事。


    “查清楚了么?火到底怎么回事?”


    赵堂禹皱着眉,喃喃:“还不知道,正在查,我起初只是打算让赵堂洲离开南京府,何曾想过下死手?”


    徐慧敏低着头,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赵堂禹下不了这样的狠手,不然也不会让人将表姐和赵允文救出,可偏偏找不到赵堂洲,等知道人在祠堂时,屋子早就烧得一片焦黑。


    那时,谁又知道孟令仪在里面呢?


    夜风吹着,焦灰漂浮,赵堂浔却仿佛不知疲惫,徒劳地用双手在一堆枯木之上翻找。他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嘴唇干裂,一双手已经血肉模糊,泥土混着脓血,触目惊心,可他却感知不到疼痛,有条不紊,势必在废墟中找到有关于她的一点证据。


    每找完一个地方,他的心就更安定一点,倘若说她死了,定要留下什么证据吧?他几乎记得她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便是烧成灰,他也能认出来,只要什么都没有,她定然不在这里,她就没有死,只是失踪了,那他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把她找回来。


    忽然,空旷的夜色中,传来一声呜咽的兽鸣。


    赵堂浔抬头,只见一只皮毛末端焦黑,但仍旧能看出原来雪白的小兽蹦出来,断断续续地呻吟着朝他走过来,一瘸一拐。


    赵堂浔双睫颤抖,龟裂的唇瓣艰难挤出几个字:“须弥”


    须弥瘦了很多。


    赵堂浔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然没有完好的部分,他掀起袖子,用刀划开一个口子,递到须弥嘴里,须弥却呜咽地避开,毛茸茸的头扯着他的衣摆。


    他忘了,须弥早就不吃他的血了。


    早就有人用鹿干收买了它的心,让它厌弃这股血腥味。


    都怪她,既然是她先要用鹿干诱惑须弥,就应该一直负责任。可现在呢?她不知所踪,抛下他们不管不顾,须弥也不再吃他的血,让他怎么办?


    他闭了闭眼,逼回眼睛里的酸意,声音沙哑微恼:


    “这么挑?那你去找她,让她喂你。”


    须弥断断续续地呜咽。


    他恍然,她连他都不要了,又怎么会要它呢?难怪它在这里,如同丧家之犬,无依无靠地游荡。


    他站起身,想去别的地方看看,等他把这里找完,就能告诉那些轻而易举放弃她的人,她没有死,只是走丢了,他会把她找回来。


    可刚刚站起来,手脚发软,眼前一黑,狠狠跌在地上,撞得骨头几乎散架,头晕地站不起来。


    身边有人冲过来,把他扶起来,又被他甩开,冷冷地依靠着石柱,冷漠仇视地看着徐慧敏和赵堂禹。


    “你快回去休息休息吧。也该接受了,你这样折腾折磨自己,让悬悬在天上怎么安心离开?”


    徐慧敏苦口婆心劝解。


    “她没有死。”


    赵堂浔声音冷锐。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罢休?唉,你要向前看,你”


    “她没有死,你们见到她的尸身了么?凭什么说她死了?就算烧成灰,也得有什么证据吧?”


    赵堂浔目眦欲裂,赵堂禹慌忙挡在徐慧敏面前,安抚:“先冷静冷静,我们刚才得到消息,西泉和八八哥已经联手,不日要进攻南京府,你你在这里,实在不安全”


    赵堂浔缓缓喘着气,听着赵堂禹的话,几瞬后,瞳孔猛地一缩,忽然盯住赵堂禹:


    “火不是你下令放的,是么?”


    “是,怎么了?”


    赵堂浔脑中飞速闪过一点线索,慌忙不管不顾地往外冲。


    第78章 一半春休(四) “她已经自尽,让我转……


    “你快拦着他啊!”


    徐慧敏忙拽拽赵堂禹胳膊。


    谁料, 赵堂浔却忽然站定,掀开袖子,扯下一块雪白的布料, 接着一口咬破指尖,行云流水地在上边写下一排血字。


    赵堂禹和徐慧敏慌忙上前, 见他把手中白布塞过来——他面色苍白, 双颊沾着尘土,一双手血肉模糊,眼里毫无温度, 不带任何情绪:


    “把这个送到西泉, 交给西泉王室。”


    赵堂禹接过,一看, 只见全是他看不懂的文字, 刚想再问,就见赵堂浔又要走。


    徐慧敏上前把他拦住, 怒骂:


    “你去哪?人死不能复生,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好好的,悬悬才能安心, 别固执了, 有什么,休息休息再说不行么?”


    赵堂浔一个眼神也不给她, 吐出几个字:“让开, 我要去找她, 我知道她在哪。”


    “她已经死了!”


    赵堂浔皱眉,刚想推开徐慧敏,忽然弯下腰,踉跄地倒在地上, 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有人送来一样东西!”


    一名太监慌忙急火地跑上来,赵堂浔目光一扫,立刻怔住,俯身扑过去一般将他手中东西抓过来,握在手心,摊开,一片血肉模糊中,晶莹的玉石,里边一点红荡漾。


    是他给她的东西。


    徐慧敏和赵堂禹站在一边,目光凄凉地看着眼前场景,赵堂浔狼狈憔悴地跪坐在地上,一身泥泞血迹,他肩头微微颤抖,轻轻闭眼,万分珍惜地捧着那个坠子,一向从来不露声色的人,眉目拧着,泪水一滴滴无声砸下来。


    他声音嘶哑:“谁送来的?!人在哪?”


    小太监哆哆嗦嗦:“人走了,说他们在城外十里望水寺等等十七王爷。”


    “这是什么?”


    徐慧敏看他这幅样子,心里有所预感,定然是什么不同寻常的征兆。


    赵堂浔双手抖如筛糠,慌乱无措地握紧,双手来回捂着那个冰凉的坠子,咽了咽唾沫,口齿干涸沙哑,一句句重复呢喃:


    “是悬悬的,是悬悬的”


    他抬起头,艰难站起来,看二人一眼,似乎在说服他们:


    “她的东西不在这里,她人也不在这里,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沙哑的声音几乎只剩气音,徐慧敏眼睛一红,低下头:“悬悬”


    “我要去找她。”


    赵堂浔仓促落下一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来时骑得那匹马跑去。


    “诶,十七,你先别着急,你几天没吃没睡,我们从长计议。”赵堂禹跟在他身后,慌乱开口:“他们既然挟持了她来威胁你,你怎么还能故意落进圈套?他们是把她当做人质,一时之间,定然不会对她怎么样,你等我们想想办法,一举把他们拿下,你单枪匹马”


    赵堂浔却完全听不进她的话,翻身上马,狠狠踹了一脚,马从荆州跑过来,已经是强弓之弩,前腿一弯,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他怔怔站在原地,看着抽搐的马,一旁的赵堂禹话说了半截,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没了声。


    赵堂浔缓缓呼出一口气。


    捏紧手中信物,心如刀绞。


    他都知道了,是为了他,她是被他连累的。


    因为他知道西泉帝王见不得光的秘密,所以他们不肯放过他。可这本该报复到他身上的劫难,如今却牵连到了她。眼前忍不住浮现,她该有多后悔,认识他这样的人,被他缠上,便阴魂不散,将晦气也带给她。


    罢了,只要她能好好的,怨他又何妨。他早就知道他不配拥有这样的幸福,可偏偏不甘心,生了贪念,如今酿成恶果,全是他的报应。


    唯有她是无辜的。


    他不管不顾,抛下马,向前跑起来,他知道做人质的日子多难熬,知道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让他用命换她,可这都是应该的,是他欠她的,用一条命都偿还不清的。


    “你快回来!你明知有诈,还睁着眼往里跳吗?!”


    赵堂禹大吼,双颊赤红。


    远处,徐慧敏却满头大汗牵着一匹马跑过来,递到赵堂浔手中:“你去吧,把悬悬带回来。”


    赵堂禹伸出的手顿在空中,半晌,叹了一口气,放下去。


    赵堂浔牵过马,上马,回头道了一声谢,便不见了踪影。


    两人颓丧地站在原地,见他远去,赵堂禹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八哥勾结西泉,已经快要围住南京府,趁现在,我送你出去,未来之事,变幻莫测,你”


    徐慧敏摇了摇头,堵住他的话:“我今日才缓缓看清,我们不过都是局中之人,既然已经入局,你在,我便在,总不能留你一个人吧,大不了,不就是一死么?”


    *


    “殿下,您看看,是要送去西泉的。”


    闻祈眉头轻微皱了皱,将手中写着血字的白布递给赵堂衍。


    赵堂衍放下茶盏,将闻祈的手推回去,笑:“赵堂浔快来了么?述律桑可满意?”


    “大约还有半日路程。西泉王已经在寺中歇下了。”


    赵堂衍满意点头:“此人始终是个祸患,待攻下南京,想必述律匀便能反应过来,他蛰伏多年,岂料一朝被述律桑夺了王位,想必有了这证据,西泉还有的折腾,传令下去,务必护送此物送到述律匀手中。”


    “是。那孟姑娘那边?”


    赵堂衍眯了眯眼,半晌,缓缓道:“闻祈,你觉得,述律匀此策,当真能诛杀十七?望水寺易攻难受,精兵都在十里之外,这里就这么点人手,依我看,述律匀太过轻敌。”


    闻祈缓缓道:“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到这便收手,免得平白留下祸端。”


    赵堂衍轻笑:“这不正合你心意么?你刻意说服述律匀掉以轻心,只身携带几名亲兵,又将位置选在十七最熟悉的望水寺,是在念从前和他的旧情么?”


    闻祈微微蜷缩手指,面色如常:“臣只是顾虑,赵堂浔心性偏执,若是一朝结怨,未能斩草除根,必定后患无穷,不如暗中相助,顺水推舟,若是形势有变,也好少个祸患。”


    “你下去吧。”


    闻祈关上门,缓缓吐出一口气。


    走至孟令仪被关押的厢房,耳边却回忆起昨日她的话语:


    “你叫闻祈?”


    “你可认识永安公主赵妙盈?”


    那时他手中一滑,差点摔落茶盏,勉强握住,面上不显慌乱,只是摇头:“不认识。”


    “你是装的,是么?你的手都在抖。”


    孟令仪声音笃定。


    “孟姑娘,你看错了。”


    闻祈站起身,声音微微警告地施压。


    他走出门去,孟令仪不忘提高声量:


    “你不记得她了,她还记得你,她让我转告你,要是再不去找她,她就要死在宫里了。”


    闻祈猛地闭眼,沉了沉思绪,可心里始终如同有一从邪火乱窜似的,怎么也无法平息。


    忽然,门被打开,服侍孟令仪的小丫鬟翠柳走出来,面色忧愁。


    “怎么了?”


    “孟姑娘要她原来那身衣裳,大人,是不是不能给她?”


    闻祈敛眉,一思量,那件衣裳里,除了找到今日送过去的信物,还有一些藏起来的药丸,他找人验过,其中有伤药,还有一种极其迥异的药丸,有一位老迈的院判猜测,是假死药。


    “你把衣裳里的药拿出来。”


    闻祈拿了药,走进屋,不过一日,孟令仪手脚被绑住,人憔悴不少。


    闻祈将瓷瓶重重摁在桌上:“假死药?”


    孟令仪目光惊讶,一时没出声。


    “你以为,你假死了,我们便不能以你威胁赵堂浔来救你吗?”


    他语气冷静,却将孟令仪心中所想全部说中。


    她不是一个坐以待毙之人,她试了所有法子,可愣是一点逃脱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想出这个下策,这药她也没用过,多久生效,多久能重新苏醒一概不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你行行好,看在看在我帮赵妙盈给你带话,帮我一次,行么,你就说我是咬舌自尽。”


    “孟姑娘,你觉得,你要是死了,我该如何和我的主子交差呢?”


    孟令仪低下头,不说话了。


    闻祈叹了一口气,将药推到她身边:“罢了,说来,我和赵堂浔不,那时候,他还叫奚奴,曾经有一段缘分。我想,依照他的性子,你若是真死了,料想也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他从前受了不少欺负,吃了不少苦头是吗?”


    闻祈眉目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孟令仪在说什么。


    他微微偏过头,余光里,孟令仪眼里有泪,盯着他,似质问,又似乞求。


    “是又如何。”


    “所以我想求求你们,不要再找他麻烦了,尤其不要用我要挟他,他吃过的苦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他才好一点,你们”


    她忽然讽刺一笑,觉得自己异想天开,同他说这些有何用。


    她艰难地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


    闻祈难得说了句越界之话:“可是,你不觉得,只要你不在,不管是生是死,即便是为了一具尸体,他也会义无反顾闯进来吗?”


    孟令仪望着他,声音哀切:


    “那你和我打个赌,帮我一次,行吗?你告诉他,我已经死了,让他别来了,反正,如你所说,他还会来的。”


    她原以为闻祈会拒绝他,可破天荒的,他缓缓点了点头。


    *


    赵堂浔一路疾驰出城,到了山下,下马,上山,途中却遇到一位故人。


    “奚奴,你还记得我吗?”


    闻祈举着伞,黄梅时节,山林间被雨色洗刷得碧绿。


    赵堂浔顿了顿,他行色匆匆,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冷冷道:


    “孟令仪呢?”


    带颤的声音,沙哑绝望。


    “她已经自尽,让我转告你一声,忘了她,好好开始新的生活。”——


    作者有话说:电脑抽风了……卡文……更新有点慢呜呜🥹


    闻祁和赵妙盈是预收《他的小殿下》里的主角。


    也是一个酸涩救赎文


    我爱救赎爱救赎!


    第79章 一半春休(五) 他活泼耀眼的小姑娘,……


    闻声, 赵堂浔极轻地眯了眯眼,一转眼,便已经闪身至闻祈身前, 掐住他脖颈的手抖得不像样,冷冷凝视着他的眼睛有些微水光:


    “她在哪……在哪?!给了你什么好处, 串通你来骗我?”


    闻祈脸色涨红, 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却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早说了,就算她已经死了, 你也会拼死把她的尸体带回去, 看来”


    赵堂浔鼻尖酸胀,一呼一吸都觉得肺腑发痛:“闭嘴!”


    他抽出腰间匕首, 抖着手抵在闻祈颈下。


    “奚奴昔日故友, 也没有任何情谊了么?我一直念着你,但人总有苦衷, 望水寺, 是你我最熟悉的地方,左院第三间, 你去吧。”


    赵堂浔牙关紧咬, 终是一把推开闻祈,留下一句话:


    “若是她当真有任何事, 天涯海角, 我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人。”


    闻祈撞在树上, 扶着树身站起,目光复杂,大口地喘着气,听着身后笃笃而去的脚步声, 微微皱眉,缓了片刻,头也不回地朝下山的方向走去。


    孟令仪已服下假死药,时机正好,调虎离山,赵堂浔定然不能缓过神来,南京府,势在必得。


    他一直在找的人,一直在等他的人,终于,也要重逢。


    *


    耶律桑站在庭院中央,焦急地踱步。


    “大王,已经到山下了,正往上走!”


    “传令下去,全部埋伏好!”


    耶律桑捏了捏眉心,此次一定要除去这个隐患,不能再有意外。


    “把那个女的带过来!”


    他已经计划好,先用围攻,将人堵在门外。可仅凭这样也不能全然放心,这小子武力出奇蛮横,曾经在西泉,仅凭一人血战一群狼,此处地形狭隘,实在容纳人数有限。


    若是不行,就拿捏好人质,威胁他自尽来换那个女子的性命。


    翠柳打开门,就见孟令仪唇色紫青,浑身瘫软地躺在榻上,面色白的像是一张纸,满头冷汗,嘴唇不住发抖,唯有眼睛还眯着一条缝,透出隐隐的水光。


    她低低叫了一声,身后,耶律桑一把推开她,见此景,怒骂:


    “怎么回事?!”


    “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也不知道”


    翠柳哭道。


    耶律桑心里慌乱,但看人好歹还有一口气,走上前,揪住孟令仪被捆住的双手,拽起来,一把把她推到墙上,狠狠一撞,孟令仪神志模糊,咳嗽几声,呕出几口黑血。


    她服下药后,像是吞了一把火似的,竟不知这样难受,要不是相信爷爷的医术,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吞毒,生生要被疼死,只盼着赶紧昏死过去。


    昏昏沉沉,见朦胧之中,被人拽起来,此人样貌声音,不是中原人,她一下明白过来,心里生出恨意。


    一切都是他的计谋,阿浔在西泉,定也受了来自他的不少磋磨。


    她心里清楚,耶律桑生怕她死了,便也不管不顾,猛地窜上前,张开嘴,一口咬在他手臂上,耶律桑猛地甩动胳膊,连带着孟令仪头晕目眩,被他扇了下巴,却也不肯松开,毕竟哪哪都在疼,多挨几下,似乎也麻木了。


    直到周围人涌上来,把她拉开,她依旧愤恨地瞪着耶律桑。


    耶律桑面色一变,气得想就地把她砍头,可不得不忍气吞声,抬起脚,踹了她一脚,被她一躲,没有落在小腹上,用背挡住,但还是忍不住痛哼一声。


    门一关一闭,孟令仪被扔进正院的门后,她吃痛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大口喘着气,疼得眼泪都流出来,意识也越来越昏沉。


    前院的声音越来越杂乱,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阿浔,不要来啊。


    门外,紧闭的门被人狠狠一撞,三下破开。


    刹那,耶律桑一声令下:“放箭!”


    风声乍起,一地枯叶飘飞,剑弩从四面八方射出,赵堂浔早有预料,在空中翻飞闪避,一片密密麻麻中,即便动作再快,依旧右胸中了一箭,肩上腿上大大小小擦伤不计。


    箭矢放完,原本空寂的院落忽然涌出数名黑衣人,手抗大刀,招招致命地向他袭去。


    耶律桑起初站定,大言不惭:“十七殿下,又见面了,用你们中原话说,此乃鸿门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次,恐怕是有去无回。”


    赵堂浔杀气凌厉,一如既往不要命的打法,这次更加着急,宁愿自损一千,也要拳拳到肉,突破重围,不过须臾功夫,一地血迹,他浑身带伤,离耶律桑已经近了半个院子。


    周旋之间,他冷声道:


    “我的人呢?在哪?让我见到她,一切好谈。”


    耶律桑眯了眯眼,忍不住有些后怕。


    门内,孟令仪迷糊之间听到赵堂浔的声音,打了一个激灵,原本几乎沉寂的意识,被突然间唤醒。


    怎么还是来了?


    真傻。


    眼泪夺眶而出,不知是脸太冰凉,还是泪太滚烫,一片灼热,如同铁水一般烧灼。


    她勉力爬起来,却动弹不得,连张张嘴都艰难:“阿浔”


    耶律桑的人已经倒了一片。


    剩下不过十人,作横排阵,挡住耶律桑,面前,赵堂浔步伐已经有些不稳,肩膀颤抖,漂浮的雨丝随风而落,掀动少年墨发、衣摆,鸦羽一般的长睫也潮湿,他呼吸急促,咽了咽口中腥甜的血,艰难开口:


    “你当真以为,你能挡住我么?”


    手中长鞭握紧,血肉模糊的指节死死扣住:


    “我问你,孟令仪呢?在哪?”


    耶律齐从太师椅上站起,眉目间带了显而易见的慌乱,他不知里边的孟令仪到底是什么状况,只能拖延时间:


    “你自捅三刀,我就让你见她。见到人,你死,就放她走。”


    耶律齐从腰间解下短刀,砰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溅起一地水花。


    水珠顺着白亮的刀尖滚下,刀柄处,缓缓落下带血的指节,修长劲瘦,微微发颤,力道却很稳,轻轻一捞,握紧。


    门内,孟令仪挣扎着爬到门边,伸出手,努力往前够,使劲浑身气力,可指尖也只能挠也一般地推了推,连点响也没有。


    她的泪水哗哗流下,她张口:“阿浔”,却只有她自己也听不出的气声。


    她该怎么办?明明前几日,他们许久未见,虽然相隔两地,却都彼此挂念,这一段缘分太过曲折坎坷,有过偏见,有过争吵,可最终以为修成正果,就差这么一点儿,就要和他结为夫妻——


    明明此刻只有一门之隔,他在门外,她在门内,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可却犹如天堑,要叫他扬灰挫骨,血肉模糊朝她走来,她却连呼唤他的声音都发不出。


    她想叫一叫他的名字,想说,我后悔了,后悔没能早点认识你,没能早点拥抱你,更后悔在最后一面,如此仓促地催你离开,那时的亲昵,唾手可得,因为他们心里眼里都只有彼此,再没有别的阻碍,可此刻,却连唤他一声都艰难。


    “阿浔不要不要”


    赵堂浔握着刀柄,目光沉沉,半晌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你配和我谈条件么?解决你们,不过易如反掌。”


    少年声音利落清脆,响当当地落在一地雨水里。


    耶律桑眉心跳动,方才势在必得的笑容僵住,缓缓变得阴毒,他转过身,在赵堂浔出手之前,一把推开门——


    原本趴在门边的孟令仪,没有任何防备,骤然向前倒去。


    “悬悬”


    “悬悬!”


    赵堂浔的声音穿透连绵的雨幕,似委屈,似无措,他猛地向前,下意识想要飞扑过去接住她,却被身前一排护卫结结实实拦住。


    他张着口,眼尾潮红,看着她手脚被捆住,直直摔在地上。


    他不住挣扎,一颗心如同在冰火两重天,既庆幸她还活着,她没有抛下他,她在等他,他没有来迟;可又仿佛针扎一般疼痛难忍,他宁愿自己被万箭穿心,也好过看她这样憔悴的模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的手抖了抖,垂落,捏紧手中短刀。


    他活泼耀眼的小姑娘,被折磨成这幅模样。


    既想抬头看她,恨不得一瞬也不离开她,向她磕头认错,无论怎样都行,却又不忍看,积压已久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吸着气,垂头丧气,脊背僵直,落寞站在雨中,原本的气势全无,只有狼狈不堪。


    孟令仪还没反应过来,又被耶律桑提手拽起,一手紧紧锁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握住匕首,抵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赵堂浔手一松,刀尖垂落,慌忙失声大喊:


    “住手!”


    他面色无措,整个人失了魂一般。耶律桑眯起眼,露出满意的笑。


    想当初,他选择与赵堂浔共谋,也很是犹豫。此人似乎找不出任何弱点软肋,连生死也不在意。就算被丢入野兽群里,奄奄一息,也始终带着一股狠劲。


    这样的人,难以拿捏,后来果真如此,成败皆在此,是他帮他夺下王位,最大的把柄却也被他握在手中。


    可如今,品尝了情爱的滋味,竟能让他判若两人。


    赵堂浔身形憔悴,几乎一碰就碎似的,哀哀地看着那抵在孟令仪脖颈上的刀尖。


    一抬眼,是她青紫的唇,她面色惨白,似乎中了什么毒似的,疼痛难耐,如同刀一般,一点点挑着他心尖上的肉。


    “现在,三刀,十七殿下,如何?”


    孟令仪几乎快要晕过去,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终于发出声:


    “阿浔!不要!不要!”


    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声嘶力竭。


    阿浔


    阿浔。


    赵堂浔站在雨中,听着她念自己名讳。


    那样动听,只需要两个字,便将他心上所有尘埃拂去,安稳地蜷缩回她的身边。


    是他欠她的,他提起刀——


    第80章 一半春休(六) 徒劳伸手接住她倒下来……


    雨声细密, 一连串的水珠勾连成帘子,淅淅沥沥从檐角落下,在地上砸出白花花的水雾, 混着血水,洗刷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


    少年黑色的袍角湿透, 膝盖一软, 直直摔在血水中,水花飞溅。


    他被雨水泡的发白的手慌张杵住石板,身形晃了晃, 倔强地没有倒下——腰间, 握着刀柄的掌心一片殷红,血珠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一颗颗顺着刀尖往下落。


    孟令仪视线变得模糊, 不知是因为漫天的水汽,还是眼眶里的滞涩:


    “不许!阿阿浔, 阿浔——我说不可以!”


    “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明明”


    她哭腔哽咽:


    “是你说过, 不会干让我难过的事了。”


    见状,耶律桑挪开架在孟令仪脖颈间的匕首, 复又道:


    “还有两刀!”


    赵堂浔跪在雨中, 水珠顺着凌厉紧绷的下颌线流过,他肩膀微微起伏, 闭了闭眼, 喉间轻轻哼了一声, 刀尖被拔出。


    剧痛袭来,令他忍不住向前倾了倾,弓起身子。


    “不可以!”


    孟令仪浑身无力,声音如同漏了风一般, 嘶哑憔悴。


    泪水哗啦啦地落下,明明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要她看着他这样折磨自己,她做不到。


    “阿浔!你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阿浔,你看看我,不要,不要!我求求你,不要啊!”


    一声比一声微弱,声嘶力竭,只剩嘴巴一张一闭。


    她低下头,猛地咬了一口耶律桑的手,耶律桑吃痛,手一松,她往前坠去,狠狠摔在地上,就在同一刻——


    赵堂浔手中的刀掉在地上,清脆的撞击声划破连绵的雨幕。


    耶律桑甩着手,下意识抬起脚,向孟令仪踹去。


    赵堂浔抬起眼,瞳孔紧缩,霎时,面色一沉,眉目凌厉,捞起地上的刀,后脚一蹬,身形如飞一般闪至屋檐下,两名正中的护卫刚想阻拦,抬出的胳膊便被卸下,重重滚落在地。


    耶律桑刚收回腿,便觉小腹被重重一击,接着两眼一黑,脊背撞地,五脏六腑裂开,一口鲜血喷出。


    赵堂浔却没给护卫反应的时机,快刀斩乱麻,提起刀,就要往耶律桑身上捅。


    余光里,一名护卫飞扑上来,他几乎一念之间便做了决定,用背对准刀尖,他不怕疼,可救孟令仪要紧,不能错过这个时机,速战速决,他等不起了。


    可直到三刀捅穿耶律桑左胸,意料之中的痛楚却没有袭来,一瞬间,眼眸绝望地一颤,泰山压顶一般喘不过气,心里已经有了那个不敢细想的预感,转过身,就见孟令仪挡在他背后,他浑身一窒,用尽平生最快速度,慌忙扯了她一把,可刀尖依旧刺进她的左肩。


    霎时,血流如注。


    身后,耶律桑瞬息之间没了声响。


    面前血流成河的院中,几名护卫面面相觑,见大王已经丧命,不约而同提起刀,自刎倒地。


    一片白茫茫间,有风吹动雨丝,深林间,绿意涌动,树叶沙沙作响。


    那样轻的声音大可忽略,世界可谓一片寂静。


    而他的脑中,却忽然炸开,耳边轰鸣,眼前一黑,徒劳伸手接住她倒下来的小小身体。


    他的心,好像被掏了一个洞。


    大风哗啦啦刮进来,滞涩的疼痛。


    他双腿一软,摔在地上,她躺在他腿上,手依旧被捆住,脚上的绳子炸开,不知用了怎样的蛮力挣开,衣裙转了一圈似得散落,湿哒哒的,胸前血色绽开,血水一股股涌出,像是一朵凋零的花。


    既熟悉,却又陌生。


    他双眸紧闭,心脏一上一下砰砰跳动,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让他抑制不住想要干呕,伤口却不觉得疼痛,手脚发麻,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抖着手,按住她左肩上豁开的口子,可越用劲,血流的就越多。


    她的体温还是热的,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赵堂浔指头扒拉起孟令仪被捆住的双手,轻轻用刀尖将绳子割开,淅淅沥沥雨声中,极轻一声断裂的响动,他掌心里捧着那双白白的手腕,全是紫红的勒痕。


    他指尖止不住地发抖,她这么安静,随意他摆动,于是他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收紧,弯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去,压抑地长呼几口气。


    再抬头,眼里已经是冷静的默然。


    少年脊背一如既往挺拔单薄,马尾凌乱乌黑,怀中的姑娘小小一团,被他很珍惜地拥着,一步步稳稳地往山下走。


    山间泥土潮湿,走到山脚,荒无人烟,马也不见了。


    天色昏黑,他抱了她一路,她胸前的血已经不再流,身上越来越冷。


    他脚步有些踉跄,几次险些摔倒,只能将她轻轻放在树下,数不清多少次地将指尖放在她鼻尖处,还有一点鼻息。


    他蹲下身,理了理她脸颊边的碎发,哑着嗓子:“悬悬,抱不动你,我背你吧。南京不安定,我们往城外去,好么?马不见了,可能会慢一点,你别着急。”


    他望了望她,没有回应。


    捞起她的胳膊,扶着树干,站起来,稳稳拖住她的腿。


    她很轻,背她,轻而易举。


    夜色越来越黑,他走得也越来越慢。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背你。”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望望她。


    “如果,你觉得还不错,以后”


    他声音有些哽咽,硬生生将鼻尖的酸意逼回去:


    “以后可以多试试。”


    “我想多背你,反正,你不喜欢走路,我替你走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已经有了隐约亮光,他总算找到一个镇子。


    村里人起的早,路上已经隐约有人影,见他们两人穿着显贵,却浑身伤痕,狼狈不堪,摇摇晃晃地徘徊在村口,都提心吊胆地绕着走。


    赵堂浔直接拦住一个人问:“老人家,镇上可有大夫?”


    见此人抖如筛糠,面色恐惧,他又耐着性子解释,声音恳切:


    “我背上是我夫人,她身受重伤,求您行行好。”


    说完,他便撩起袍子,想要跪下。


    老婆婆慌忙拉住他,终于小声试探道:


    “郎中,怕是还没开门呢,不过,我带你去他家里催一催。”


    *


    “公子您节哀吧,我看了看,这位姑娘,身中剧毒,左肩上的伤口也很重,实在是回天乏术。”


    郎中悄悄看着这位公子,他倚在门边,脸色憔悴,似乎风吹一下就要倒下,浑身上下的伤口却不比这位姑娘少,忍不住开口:


    “公子,你身上这些伤”


    赵堂浔没有答话,几步走过来,伸出手,在孟令仪鼻尖试了试:“还有气息,怎么会回天乏术呢?”


    他脑海里响起孟令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殿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治不好呢?”


    “我夫人,也是一位大夫,只要不到绝境,她绝不会放弃任何一条命。”


    他目光如炬,不过几句话,加之他二人一身重伤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郎中不由得腿一软,跪在地上:


    “公子,小人学艺不精,您您别为难小的了,我”


    赵堂浔闭了闭眼,忽然想起什么,在孟令仪胸口一摸,找出一个瓷瓶,抖出来一看,里边大大小小的药丸,但他还记得,其中一种,是她曾经给他吃过的,让他含在口中,说能吊着最后一口气。


    他慌忙掰开她的嘴,塞进去。


    “公子”


    “您下去吧。”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我们在这里待会,行么?”


    他拿出一片金叶子,放在柜子上。


    一切又寂静下来。


    他浑身一松,仿佛抽干所有力气,趴在她身边,又试了试她的鼻息,还好。


    他的眼皮很沉很沉,有些忍不住要闭上,可目光又不敢离开她半分,拉着她的手,那样冰凉,放进自己怀里,帮她捂着。


    好不容易,手焐热了,身子还是凉的,他又抱起她,放在怀里,紧紧拥着,可一摸她的手,又凉了。


    他眼圈有些红,扯着她的指尖,轻轻抹去一滴泪水,又把泪意压回去。


    眼泪只有在在意它的人面前才有用。


    可那个人,睡着了,不会有别人在意他心里难不难受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抱着她,脑子一团乱麻,不知道怎么办,寄希望于那颗药能让她醒过来。


    忽然,门口传来人声,赵堂浔猛地睁开眼,抱紧怀中的孟令仪,脊背紧绷。


    门被推开,刺眼的光照进来:


    “悬悬!”


    失声的痛呼。


    赵堂浔眯了眯眼,抬眼循声望去,是孟鼎臣。他头戴白布,一身素衣,面容憔悴。


    赵堂浔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孟鼎臣走过来,弯下腰,看了看孟令仪,伸出手,试了试鼻息,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赵堂浔不解其义,抱着孟令仪往后退退。


    孟鼎臣解释:


    “你还不知道吧,南京已被攻陷,思延带着堂禹和慧敏走了,江山已经易主。闻大人先前给我传消息,你去找悬悬的尸体了,我一路找过来,总算找到你们,这就把她带回去,让她安息。”


    赵堂浔目光幽冷,一字一顿质问:


    “尸体?”


    “孟大人这衣裳,是为悬悬穿的?”


    孟鼎臣眼眶微红,甩了甩袖子:


    “我知你们二人情比金坚,可悬悬终究是我孟家人,是我孟鼎臣的妹妹!我带我妹妹回家,天经地义!请你把悬悬交给我!”


    赵堂浔淡淡道:


    “不可能。”


    “你想从我这里带走她,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孟鼎臣声音震怒:“你”


    “她没有死,我跟你们回扬州,带她看大夫去。”


    孟鼎臣闻声,低低叹了一声,走出去几步,看着赵堂浔抱起孟令仪,步伐走得艰难,没几步,赵堂浔身子一晃,两人哗地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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